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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医生相信前世今生吗?”陆珩突然问。

说啥?苏煜抬起头来,终于正面看了“大孙子”一眼。

“苏医生刚才说,我长得像您一位熟人。”陆珩说,“但据我所知,我长得只是像我叔祖陆回舟,而您,和他并没有见过。”

“谁说我没见过?”苏煜眼中闪过怒火。

陆珩这话条理分明,但不偏不斜,正正踩中苏煜的雷区:他否认什么不好,竟然否认他跟师祖的关系!

“他98年去世,你当时应该只有6岁。”陆珩说道。

“你数学挺好。”苏煜冷哼一声,因为他那句“98年去世”,脸有些白,“我在教科书上见过,所以熟得不行,见到你就想起背书的痛苦,不行?”

陆珩答非所问:“你气色不好,还是先——”

“你说[前世今生],是什么意思?”苏煜打断他的话,手指暗自攥紧。

长相可以用血缘解释,可是,这人就连性格也像跟师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宠辱不惊、沉稳有度,还有声音……

“我最近重复做一个梦,已经有半年。”陆珩静了一瞬,选择对苏煜和盘托出。

“听起来可能匪夷所思,但我总是梦到一双眼,”他望着苏煜的眼睛,“那双眼和苏医生一模一样。”

“确实匪夷所思。”苏煜避开一瞬他眼神,又迎面看向他,“那个梦,还有什么?”

“梦的内容,我醒来大多都忘了。”陆珩蹙了下眉。他试过在睡前反复给自己暗示,也试过清醒后立即拿笔记录,但都没用。

“苏医生,有没有过类似的经历?”他直直看着苏煜的眼睛。

苏煜心很乱,手指无意识叩着手机背壳:“没有。”

陆珩看向他指尖。

不知为何,这样的小动作,他亦深感熟悉。

“22床,发药。”护士这时敲门走进来,看了眼苏煜,又看了眼陆珩:真帅……两个都是!

但帅也得听话。

“吃完药早点休息,你现在不能劳神,有话白天再讲。”她看向苏煜。

很是威严。

“抱歉。”不等苏煜说话,陆珩先道歉,“我等他吃完药就走。”

他说着,拿起床头的保温杯给苏煜倒了杯热水。

这动作如此自然,自然到陆珩倒好水后,握着杯子递给苏煜时,才察觉自己唐突。

好在苏煜接过了他倒的水。

“抱歉这个时候来打扰你。我的话你不用劳神想,好好休息。”陆珩有些后悔在苏煜面前提及这些。

他太急切了,没替生病的对方着想。

一股强烈的、远超理性范畴的自责袭上心头,陆珩头忽然一阵剧痛,他忍耐着,同苏煜告辞,走出病房,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才掐住额头,露出抹痛色。

伴随着痛意,恍惚有什么要钻出头脑,可当陆珩集中精力,那刚要显形的东西又倏然溜走。

陆珩攥了攥拳头,等痛意减退,站起身来,看了眼苏煜的病房,终究离开。

他回到暂住的酒店套房,洗漱更衣,仍按习惯坐在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整理今天接触的病例和相关思绪。

但在电脑开机的空隙,他摸向手机,忍不住打开微信界面。

今天第一天入职,他添加了不少人,但指尖无情划过,一直滑到苏煜,他才停下。

他点进苏煜的朋友圈,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太空背景图。

烂漫星体,静默无声,远隔银河相望。

陆珩看了一瞬,又点开苏煜的头像。

那是一把银黑色电吉他,很炫酷,但看起来上了年头。

看着它,陆珩紧锁眉头。

他感觉熟悉,又无论如何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苦苦思索片刻,他熄灭手机屏幕,闭了闭眼养神。

只是养神,但也许是连日未休息好,不知道怎么回事,陆珩一闭上眼就昏昏然睡了过去。

玻璃橱窗,吉他,是“他”喜欢的品牌……

破碎的画面和意识片段不断向陆珩涌来,像颠簸晃动的镜头,但慢慢地,镜头平稳下来。

“这款音色选择多,应该能适合你……”恍恍惚惚,陆珩听见自己说。

“所以,这是送给我的?”另一道声音响起,是苏煜,眼睛明亮的、欢喜的,和今天所见截然不同的苏煜。

他不自觉点头。

然后便看着苏煜扬起嘴角,一个箭步冲上来,不由分说抱住他:“谢谢师祖!”

师祖?

陆珩下意识回揽苏煜在怀。

师祖……

那是谁?

那是……他。

浑浑噩噩的陆珩骤然睁眼,一道电光,照亮宇宙。

*

陆珩醒了。

第一次,他醒了,梦境却没有消散。

只是“苏煜”从他怀中消散了。

掌心握拢一瞬,陆珩迅速冷静下来,点击鼠标,打开电脑上的记事本,开始敲击键盘:“苏煜,影子……”

梦中苏煜的身体并不是实体,只是一道三维成像般的影子。陆珩不知道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梦对记忆的篡改,但他原封不动,全部记录下来。

“吉他……”他继续记录,但写到吉他时,忽然顿住,打开手机,点开苏煜的微信头像。

是那把吉他,琴身、琴头都一模一样,琴钮、琴桥也分毫无差。

陆珩站起来,冷静英俊的脸上闪过抹激动。

但慢慢的,那激动化为困惑。

那声“师祖”令他如梦初醒,他豁然明白了灵魂深处的“自己”是谁,他跟苏煜关系也能对上,吉他更佐证着梦的真实,唯一的问题是:

相隔二十七年,他们是怎么凑到的一起?

陆珩皱紧眉头。

他只是叩开了山门,整座山,他依然没有见到。

他需要更多。更多记忆,更多证明。

向自己证明,也向苏煜。

想到苏煜,想到他梦中的欢快和现实中的冷淡沉郁,陆珩抿紧薄唇,站起身,在房中焦躁地踱起步来。

*

苏煜怎么也睡不着。

昏迷前后发生了太多事,陆珩的出现和他的一番话,让他本来就有点儿衰弱的神经绕成一团。

已经过了熄灯时间,病房只保留了黯淡的夜灯。苏煜翻来覆去,摊煎饼一样在床上熬了一两个钟头,听着苏明皓匀称的呼吸,气愤地爬起来,披了件外套到阳台上透气。

今年G市入冬格外早,窗外竟然飘起一层薄雪,苏煜静静看了会儿,打开窗户,探出手去接雪粒,就在这时,他看到楼下有个黑影动了动。

什么黑影,原来是个人,这么晚了,难道是贼?苏煜打开手机上的手电,向他照去,好巧不巧,那个人抬着脸,正望着他的方向。

手电光照去,他本能抬手遮眼,但苏煜还是看清了他的样貌,看见他一身黑衣,身姿挺拔,肩头落雪,和98年,他们最后见面那次一模一样。苏煜迷迷怔怔张口:“师祖——”

“小叔?”

“你干嘛呢,要上厕所吗?”

苏明皓揉着眼睛走过来,困惑看向苏煜,然后心里一“咯噔”:“你怎么了,哪儿难受?”

怎么脸这么白,嘴唇还有点儿抖?

苏明皓很害怕,紧张去扶苏煜,苏煜却眨眼又正常起来:“我疯了跑到阳台上厕所?”

他回过头来,眼神已经清醒:哪儿来的师祖,只是个西贝货。

苏煜嫌弃瞪一眼苏明皓,转身往屋里走:“都怪你打呼噜,我睡不着。”

他说着,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我错了,祖宗。”苏明皓扣紧他身上衣服,“你赶紧回床上吧,我不睡了,保持绝对安静。”

“不用。”苏煜抿紧唇,“我不想睡,你给我找个电影,要搞笑的,脱口秀也行。”

“那我天亮一准挨揍。”苏明皓一口拒绝,拒绝完他看了眼苏煜沉闷的脸色,“小叔,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要不咱俩聊聊?”

小叔不开心,半年了,几乎没笑过,苏明皓就算迟钝,也感觉到他心里装着事儿。

可全家都不知道他到底装着什么事。

苏明皓自觉跟他算同龄人,趁着只有他俩,推心置腹,应该能撬开他的嘴。

可他小叔看了他两眼,掏出手机:“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夏虫不可语冰。”

苏明皓:……

“睡觉!”

他夺过他手机,倒扣在枕头下。

于是苏煜直到第二天,才看见陆珩夜半给他发的消息:

“你刚才叫我什么?”

“阳台冷,你身体不好,当心着凉。”

“这么晚还不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连续三条,他中断了一分钟,又发来两条:

“睡了吗?”

“抱歉,打扰了。”

这一条之后,间隔两分钟,他发来最后一条:

“我只是碰巧路过,没有恶意,不要害怕。”

第63章 第 63 章 我喜欢你这件事

碰巧路过?他打量他会信吗?

苏煜动动手指, 打算回他一条,又停下来。

他自然不信陆珩会大半夜碰巧路过、碰巧站在他楼下、碰巧盯着他的窗口。

问题是,如果不是“碰巧”,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前世今生……真的有吗?

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灵魂互换都发生了……

苏煜眼睛里有一瞬像燃起小火苗, 但很快, 又冷却下来。

就算真的有前世今生, 已经转世,还算是同一个人吗?

不算, 他的师祖只有一个:和他经历过一切的那个。

不是长得一样、性格接近就是他。

别人可以混淆,可以忘记他,苏煜绝对不会……

苏煜面色沉沉想着,“叮”的一声, 手机又收到一条信息:“苏医生, 你近段时间的病人档案放在哪里?文件柜里的档案只到今年5月。”

当然只到5月,因为师祖只给他整到5月。

这人真会给人添堵。

苏煜攥了攥拳头:“你要找哪个病人的?”

泌尿外科的办公室里,陆珩坐直身体, 握紧手机。

他终于回他信息。

思考一瞬,陆珩直接拨了语音通话过去,声音低沉如大提琴,令人耳朵发痒:“苏医生, 你起床了?”

“苏医生”顿了一瞬,声音冷淡:“说正事。”

“你5月份之后的档案有些乱,我能不能代为整理?”

“不能。”苏煜本能拒绝。

“你要找谁的资料, 电脑里都有,开机密码981107,我要打针, 没事先挂了。”

电话里传来一阵盲音。

陆珩放下手机,静坐着,不知在想什么。

“咳!”周从云咳嗽一声,“陆医生,是苏哥吧?您别介意,他就那脾气。”

他说着,摸出两张卡:“这是配给您的门禁和饭卡。您的办公室已经安排好了,上午就有人送家具过来,下午收拾一下就能搬过去。”

“不急。”陆珩说,“苏医生还没出院,我暂借他这里办公就可以。”

那会不会,太将就了……听说这位大牛在国外有自己的实验室,自己的王牌团队,这一下子落差会不会太大:周从云看了眼面前凌乱的办公桌。

其实有段时间师哥的办公桌整齐了好多,他们办公室都评上了两回卫生标兵,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师哥就故态复萌了。

“您要不嫌弃,苏哥也不介意的话当然可以。”周从云说着,见陆珩伸手要整理桌面,“咳”了一声,“不过您要动苏哥的桌子,最好还是问问他。”

陆珩收回手:“我不动。”

他忍受着混乱无序的桌面,只是打开电脑,准备搜索资料。

输入开机密码“981107”的时候,他的手顿了顿,有什么闪过脑海,却快得让他抓不住。

手握鼠标,他点开“我的电脑”,本打算使用搜索,却鬼使神差,自动点到“F盘”。

F盘果然有一个“病人资料”文件夹。

陆珩点开文件夹,里面出现按年份排列的子文件夹。

按理陆珩要打开的是“2025”文件夹。但他要落下手指时,却鬼使神差,点向“2024”,又点开了“11月”。

几个以姓名命名的文件夹同时出现,陆珩深邃的眼睛,锁向其中一个:茂茂。

肾母细胞瘤,复发,去世。

点开文件夹查看详细资料前,陆珩脑中已浮现这些信息。

他深深蹙了下眉。

如果他是陆回舟,在98年去世,没道理会有在21世纪的记忆。

不。按常规,他也没道理认识苏煜,但他的的确确认识。

而苏煜也认识他——昨晚他对他喊出口的两个字,分明是“师祖”。

事情比他所想更复杂。但经历过长久漫无目的的寻觅,陆珩对现在的状况并不气馁,他一边梳理着已知的信息,一边打开文件夹,与此同时,他下意识环视了办公室一眼。

忽然觉得此刻在过去也曾发生。

——扫视陌生的环境,试图理解奇怪的遭遇,努力适应……21世纪的电脑、手机,和对他来说像科幻片一样的手术机器人……

这里是未来,他来自,过去。

文件夹打开了。

陆珩收回视线,平静的外表下,有波浪翻涌。

他似乎在一步步接近真实。

他看向文件夹,手指移动鼠标,绕开那些检查结果,点开了里面的一张照片。

两张紧挨在一起的笑脸出现在他面前,明媚灿烂,一大一小。

“苏医生。”

一道声音响起,陆珩回神,转过头来:“什么事?”

——他问得异常自然,就像“苏医生”就是叫他。

“咦,苏医生呢?”扫过陆珩陌生的脸,一个看起来是病人家属的男中年皱了下眉。

“你找苏哥啊?几床的,苏哥生——”

“苏煜出差了。”陆珩打断周从云的话。

周从云看一眼陆珩:差点儿说漏嘴,不过他怎么知道苏哥不喜欢被人知道生病?

“苏煜的工作暂时由我接手,我是新来的医生陆珩。”陆珩沉稳说着,向家属伸出手。

“新来的啊?”家属同他握了握手,眼里闪过抹不放心,又把头转向周从云,“那苏医生什么时候回来啊?手术还能让他做吗?”

“大概得一周。”周从云说着,看了眼陆珩,怕他因为家属的话有想法——老师交代了,到手的鸭子不能飞,让他们务必周到、热情,把这个高精尖大人才留下来。

“您放心,”周从云向家属解释,“陆医生是从约翰霍普金斯特聘回来的教授,他的实力您绝对可以信任——”

“我们前期都是苏医生接的,不想换人。”家属不认识什么霍普金斯、霍普银斯,他就知道苏煜很牛,年轻,手稳,还上了电视,他们当地的医生看了他手术的纪录片,都说太牛了,拍马也赶不上。

“苏医生到底哪天回来,我们能不能约他回来那天手术?”家属又问。

周从云皱眉,还要帮陆珩说道说道,却被陆珩打断:“我先看一下病人情况,如果能等,可以等苏医生回来。”

这话一说,那家属放了心,连带看陆珩也顺眼起来,向他道了谢,脚步轻松离开。

“陆医生,您看这事儿闹的……”周从云替陆珩尴尬。

“没关系。”陆珩很平和。

这很好。

他真心这么觉得。

就在刚刚,他又记起一件事:自己上次“初来乍到”时,也曾遇到一个家属来办公室,却不是要找苏煜手术,而是要求换人。

陆珩忽然垂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腕。

右腕完好如初,有问题的,不是他的手,但也是“他”的手。

应付周从云离开,陆珩站开一些,重新打量了一遍苏煜的工位,又回头看向他的资料柜。

“怎么了,陆医生?”办公室有人问。

“没怎么,找些资料熟悉。”陆珩说一声,转头打开资料柜,看着柜子里颇符合他归档习惯的资料盒,沉吟一瞬,凭直觉抽出一盒:2025年4月。

打头的第一个病人名叫陈墨。

肾神经鞘瘤:看诊断之前,陆珩再次特异功能般有了预判。

核实一眼,他径直看向资料文书里面手写字体的部分。

那是,熟悉的、日日可见的字体——是他的字体。

陆珩摊开资料,找出更多签字笔迹,按两种字迹分类后,神色深沉,抚过另一种字体。

*

“陆大哥,您过来了?跟我小叔交接工作吗?”陪床第三天晚上,看到陆珩出现在病房,苏明皓挺热情。

陆珩朝他点点头:“你实习结束了?”

“对。您怎么知道我在实习?小叔跟您说的?”

他没说。苏煜正啃着苹果,闻言顿了顿,看陆珩一眼,对上他眼神,又错开。

面上镇定,心头微乱。

于是抓了下苹果,用力啃了一口。

“别啃那个了,先吃饭。”苏明皓提着饭盒进来。

陆珩配合他,拉开苏煜床侧的桌板。

“你做的饭?”看着苏明皓打开饭盒,陆珩问。

“是。陆哥您不知道我小叔多麻烦,他对很多东西都过敏,吃不了外面的饭。”

“嗯。”陆珩应了一声,看向饭盒,眼神凝重,像在检视着什么。

苏明皓对他小叔这位救命恩人印象很好,玩笑道:“陆哥你猜猜我小叔都对什么过敏?”

“鱼虾蛋奶,葱姜味精,坚果豆类,还有,猫毛。”陆珩说着,看向苏煜。

“他连这也告诉您了?”苏明皓差异。

不是,他什么也没告诉他。

苏煜握紧筷子。

“元宝,还好?”陆珩低声问。

苏煜半垂眉眼,点了下头,闷声吃饭。

苏明皓怪怪看了眼他们,总觉得他们之间有些古怪。

“你们是不是之前就认识?”他忽然问。

陆珩没说话,苏煜打发苏明皓出去:“帮我问下明天几点做手术。”

苏明皓出去,苏煜看向陆珩:“陆医生今天过来,到底想做什么?”

“我记起来了一些,虽然不是全部。”陆珩说着,看了眼苏煜面前的饭盒,“抱歉这时候过来,我不知道你还没吃晚饭。你先吃饭,吃完我再过来。”

“不用,你长话短说,我心里有事吃不下。”

陆珩看他一眼,声音平和问:“我们曾经灵魂互换,对不对?”

苏煜攥了下指尖:“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珩注意到他小动作,看向他的手:“你体质不适合说谎。”

狗屁体质不适合,苏煜本能抬起手掌:难道他现在还闪?

抬起一瞬他顿住了,看一眼陆珩:“我还是听不懂,陆医生是不是小说电影看多了?”

“我很少看电影,最近一次看还是半年前,只看了开头。”陆珩说着,看苏煜攥紧筷子沉默,停了下来。

“别用力,小心针。”他视线沉沉,看着苏煜手背:苏煜比从前瘦了一点,手背上青色的血管网清晰可见。

手指动了动,又攥住,陆珩克制住要给苏煜把手抻开铺平的想法,尽力平静说:“你明天要手术,我来是希望你少郁结一点,明天好好配合手术。”

“你来不来,我都会好好配合手术。”苏煜挑眉看他一眼,傲气,倔强。

“那就好。”陆珩勾了下唇。

“不要那样笑。”苏煜捏捏手指,“我是灵魂互换过,不是跟你。”

陆珩沉默下来。

“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吃饭了。”

“说完了。”陆珩起身,但把一枚小小的东西,放到苏煜手边,声音沉静,“平安符,希望你明天手术顺利。”

苏煜看过去,见那是一个木牌,向上的一面,确实刻了“平安”二字,字体苍劲,且熟悉。

“平安”二字底下,刻着两个小人儿头,线条简单,相互依偎。

苏煜咬咬唇,拿起木牌,翻了个面,一滴眼泪险些掉下来:木牌背面,一个潦草小人儿,高高举起一颗红心。

他抬头看向走向门外的陆珩:“如果你是师——陆回舟,陆珩又是谁?”

陆珩顿了一下,回过头来:“我是陆回舟,也是陆珩。”

“我不能从身体里剜除属于陆珩的部分,但属于陆回舟的部分,也不是假的,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真。”

他眼神直直望着他:“小煜,给我一个机会。”

苏煜攥紧木牌:“他从不这样叫我。”

“你不是他,焉知他没有日思夜想,希望能这样叫你?”

陆珩说着,看苏煜眼圈泛红、眼神茫然,心中一疼。他怕苏煜烦恼,这几天一直忍着没在他面前出现,但他暗中来过几次病房,每次都看到苏煜一个人出神、发呆。

他想,他不出现,不意味着苏煜就不烦恼。

何况,浮现在脑海的记忆越来越多,他对自己的感受也越来越清晰。

他不但看到海平面以上的山,也看到了海平面以下的部分。

就连苏煜也不知道的部分。

那是具象记忆之外的,他的所思所感、所想所念,是他的意识,是他始终如一的灵魂。

“你先不要多想。”陆珩镇定下来,声音如静河,潺潺流动,“这次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机会,可以慢慢来。如果——”

他顿了顿,“如果能接受我陪你,今晚我可以——”

“不用。”苏煜开口。

陆珩静了静:“好。”

“是小手术,不要怕。”他安慰着苏煜,自己负在身后的手却攥紧。

“我当然不怕。”苏煜哼了一声,不看他,只攥紧木牌。

陆珩深深看他一眼,没再耽搁苏煜吃饭,走出病房。

但他并没有走远,就站在病房外,看到苏明皓回来,问清他手术时间,看着他进了病房陪伴苏煜,又在走廊外站了很久,听到苏煜吃完了饭、苏明皓收拾餐具的动静,才迈脚离开。

——也并未真的离开,只是换到了楼下,扎根的树一样站着。

第二天在手术室外远远看见陆珩,苏明皓竟然不怎么意外,他看这里已经有一堆人守着,跑过去跟陆珩打招呼:“陆大哥,这么巧?你是来上手术?”

陆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问他:“进去多久了?”

“一个小时。”

“嗯。你回去吧,照看好你爷爷。”他遥遥看了眼望着手术室频频跺拐杖的苏家大伯。

“老头子非得来添乱。”苏明皓跟着他看了一眼,又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爷爷?”

“你们长得很像。”

哪儿看出来的?苏明皓看了眼他爷爷那遮住半张脸的艺术范儿白胡子。

“他可能是要上厕所。”陆珩又提醒。

是哦。爷爷从上回脑梗过后,就多了个频繁上厕所的毛病。他们只惦记手术室里的小叔,都把老爷子这毛病忽略了。

苏明皓顾不上别的,赶紧回去,掺起老头儿带他去上厕所。

上完厕所回来,陆珩已经不在那儿了,但爷爷的椅子上多了个软垫。

“你小叔同事送来的。”苏元山说。

苏明皓抬头张望,看到了周从云——苏明皓接送小叔时跟他见过,倒是认识。

是陆大哥让他来的?

看周从云脚步很急要走,苏明皓猜到他还有事,只是摆摆手跟他打招呼,又四下望去,却没看见陆珩。

陆珩不想再被苏明皓注意到,正在一个无人的楼梯间来回踱步。

这是小手术,只是小手术。他一遍一遍说着,眼底却越来越焦躁,终于还是忍不住,又站出去,隔着人群,遥遥看着手术区的门禁。

*

苏煜的手术很顺利。

小手术,想不顺利也难。术后观察24小时,医生宣告他可以出院。

出院前周从云匆匆忙忙赶来看他:“哥我就不送你了,科里还有活儿。”

苏煜摆摆手,伸手去拿病床上的包,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抢了先。顺着手,苏煜看了眼沉默的陆珩。

“苏哥,陆医生要找房子,你们小区位置好,可以顺带捎他过去看看户型吗?”周从云对苏煜说。

苏煜看回周从云:“院里不是给解决房子?”

“老的人才公寓都住满了,新的人才公寓太远。”周从云说着,靠近苏煜耳边,小声说,“哥你受累,老师说了,进锅的鸭子,不能飞。”

苏煜沉默一会儿,看向陆珩:“自己开车还是坐我车?”

“陆医生在这边还没车呢。”周从云道。

“麻烦你了。”陆珩自己也说。

“不麻烦,应该的,陆医生帮我小叔那么大忙。”苏明皓朝陆珩眨眨眼:他看出来了,这人跟他小叔之间有点儿东西。

从他上次来过,小叔手里就多了个平安符,这两天一直拿着把玩。苏明皓虽然大学还没毕业,但他高中开始谈恋爱,某些方面可远比说他“夏虫不可语冰”的小叔老到。

他看得出陆珩对他小叔很上心,加上小叔这魂不守舍的状态,怎么也该给机会让俩人处处。

于是刚开车到家,他就接了个电话,转头对陆珩说:“陆大哥,你能帮我把东西拿上去吗?我导师急着见我,是毕业论文的事。”

陆珩点头。

“那我小叔也麻烦你照顾一下,医生说他还得静养两天,麻烦你监督他别乱动。”

“好。”话虽简洁,陆珩眼神很郑重。

苏明皓莫名觉得他一定可以信赖,放心地从后备箱拿出拉杆箱,连箱带人,全部打包交给了陆珩。

苏煜全程很沉默。

进了家,元宝迎上来,他才露出一丝笑模样,要去摸元宝,却被陆珩扶住:“刀口没好,先不要弯腰。”

他制止了苏煜,而元宝也没像平时一样凑到苏煜跟前和苏煜黏糊,而是朝着陆珩,“汪汪”叫起来。

“是我,元宝。”陆珩说。

元宝静了下,忽然不再吠叫,靠近陆珩,伸着鼻子,嗅嗅他左边裤脚,又嗅嗅他右边裤脚,扬起脑袋看看他,呜咽了一声,忽然在他脚下趴下来。

“你起来!你干什么?”苏煜抿紧唇,不高兴地看着这叛徒老头儿狗。

陆珩却放下行李箱和背包,蹲下来,伸手抚过元宝的头、颈、背,最终停在元宝的脖子上,在它最喜欢的点抓揉:“好久不见,我也想你。”

“师祖根本不会这么肉麻。”苏煜又哼一声。

“他只是不会表达。”陆珩说着,松开元宝,伸出手来,帮苏煜解开鞋带。

“我不用。”苏煜不由往后倒退一步。

陆珩没说什么,起身拿出苏煜的拖鞋,放到他脚边,扶他换好鞋。

然后他才问:“口渴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他说着,扫过熟悉的客厅,又扫向厨房和餐厅。

看到餐厅时,他目光顿了顿。

苏煜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脸“噌”的红了:

餐椅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只大熊。

“要送去干洗,才放在这儿。”板着脸解释了句,苏煜把大熊拎起来,放到沙发上。

陆珩没说话,顺着他动作看向沙发,看到沙发上的荷花型抱枕,又看一眼餐桌上的莲花型茶盘,视线幽深:“什么时候喜欢上这些?”

“哪些?”苏煜转头看了眼他盯着的茶盘,心底更尴尬,但脸色很高冷,“喜欢这些不行?我准备遁入空门,这个有佛性。”

遁入空门?陆珩,或者说陆回舟看向苏煜,见他视线游移,并不跟自己对视,紧绷的指尖放松下来。

“寺庙每天要做早课,你恐怕起不来。”他说着,脱了外套,卷起袖子,进厨房洗手烧热水。

苏煜坐在沙发上,背靠大熊,看着他正反两面把手搓了三回,嗤笑一声:“转世也没把您这强迫症治好?”

陆回舟顿了一瞬,接满水,按下烧水壶的开关,从厨房走出来:“你承认我是陆回舟?”

苏煜手指蜷了下,扭开头:“我什么也没说。”

但比说了还叫人高兴。

陆回舟走近苏煜,看他还裹着厚外套,想伸手帮忙,又顿住,只动了口:“你外套还没脱,家里热。”

难怪他觉得燥哄哄的。

苏煜伸手拉开拉链,把外套脱下来,褪到左手时,因为牵拉刀口,他动作有些慢,陆回舟轻托住他手臂,静默无声,帮他脱下外套,又把他左臂轻轻放好。

“你记得哪些?”两人靠近时,苏煜低声问。

“记得你跟我互换第一天,吃了三碗饭一碗馄饨,撑到要吃胃药。”

苏煜抽了抽嘴角,半晌才问:“那天是哪天?”

“1988年,11月7号。”

“回答这么快,你备课了?”苏煜看他一眼,又问,“梁乐记得吗?他是什么病?”

“肾小球炎,慢性肾衰竭。”

“杨大爷?”

“多囊肾。”

“谢芝桃?”

“肾上腺腺瘤。”

“还有——”苏煜说到这里,顿了顿。

“你要问朗书雪?”陆回舟看他收住口,就猜到他心思。

这份心意相通,真正使苏煜停下追问。

“现在可信我?”陆回舟蹲下来问他。

“信。”苏煜半晌才吐出一个字。“信你有记忆,但有记忆,不意味着你就是那个人。”

“你作为陆珩活了多少年,作为陆回舟才几天?”苏煜质问。

“作为陆回舟,活过三十六年。”陆回舟答。

苏煜怔了怔。

“有些事情能用时间度量,有些事情不能。”陆回舟双眸深邃,“我的经历不能,我喜欢你这件事,也不能。”

他的话少见的直白、有力、干脆,让苏煜很不习惯,他跟他对视一瞬,扭开头:“不行,你还是不像。”

话是这么说,对视的一瞬,他却听见自己沉寂半年的心脏,又一次,不规律地、活跃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