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61
【061】
病房内静止了。
过一两秒,窗户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
俞汀转头,窗帘拉了大半,没窗帘遮挡的两块玻璃,外面漆黑一片,屋内灯光照着,很快显出几条蜿蜒的水痕。
下雨了。
沿海几座城,夏季总是出其不意降临一场大雨,尤其在夜间。
俞汀又转回看陆绝,陆绝仍是微微仰视他的姿势,一动不动凝视他,没出声。
俞汀垂眼,刚要再问一次,陆绝动了,瞬间凑到他唇边用力嗅着。
“……”俞汀怔了一秒,“我刷了——”
三次牙。
陆绝打断了,“没喝酒。”
俞汀,“……我没醉。”
他没时间再等陆绝回答了,伸手摁掉床头开关,头顶灯光霎时熄灭。
房间陷入了黑暗,窗外倒是有了丁点儿的亮度,投进屋淡淡的光亮,只两人近在咫尺,也仅仅是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
这场雨来得急又暴,重重砸着玻璃窗,满屋回荡着雨声,俞汀没有犹豫,倾身抱紧了陆绝。
他下巴深埋在陆绝耳后,淡淡的沐浴液留香清晰可闻,他闭上眼,两手用力搂着陆绝,声音坚定而柔和,“陆绝,抱我吧。”
急切的暴雨声被粗重的呼吸声轻易压没了声息,俞汀耳边只剩那道滚烫的气息,陆绝还是没动作,只不再平稳的声音显示他的主人正在失控的边缘,“今天不行,没安全套。”
陆绝是咬紧牙在挤声,“下次……”
“我买了。”俞汀打断他,低声说,“两盒。”
陆绝最后一丝理智荡然无存。
下一秒,俞汀两侧腰被两只大又宽的手狠狠扣紧,眨眼就被陆绝翻身压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也是今天才换的床品,晒了一天太阳,有一股阳光味道,混合着沐浴液的香味,俞汀脑海里也下着一场暴雨。
猛烈的、无法停歇的暴雨。
俞汀没有闭眼,他认认真真,一点一点记牢上方那张对他而言,吸引力爆棚的脸。随后他两手挪到陆绝后脖颈,十指交握着,猛然压低了陆绝的头。
鼻尖猛然相撞,俞汀的瞳仁在昏暗里亮得惊人,他微仰着脸,主动贴住了陆绝的嘴唇。
回应俞汀的是更加猛烈的深吻,陆绝腾出一只手穿过俞汀后脑勺,用他的掌心托住俞汀的头,更加用力地往下亲。
陆绝吻得密不透风又强势,俞汀全身很快变得柔软,十根手指深深掐进柔软的床铺,他还是不太会换气,快窒息的最后几秒,陆绝终于离开了,沿着俞汀左侧唇角一路往上亲。
俞汀小口小口吸着新鲜空气,只是没消停两秒,他全身皮肤猛然紧绷,差点没忍住哼出声。
他死死咬住唇瓣,尽量让自己忽略耳后的厮磨。
陆绝在亲他那颗红痣。
滚烫的温度在耳后最薄弱的地方,感官被无数倍放大。
俞汀憋了十几秒还是忍不住了,他放手掐了一下陆绝的后背。
杀伤力却近乎没有,他现在全身无力,抬一次手都很费劲。
“别亲了……”俞汀声音沙沙的,“难受。”
陆绝稍稍离开,灼烫的呼吸不时喷着俞汀的皮肤,“套在哪儿?”
俞汀说了,陆绝马上下了床,熟悉的温度离开,俞汀有一瞬的恍惚,他下意识想抓住陆绝,手才伸出又软绵收了回来,双目失神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
窗外雷雨声越来越响亮,掺杂着几声不耐烦的撕包装壳的声响。
熟悉的温度又回来了。
俞汀安心地闭上眼,全身心地记住独属于陆绝的温度。
四年,其实很快……
俞汀思绪被打断了,他脑子再无法思考,十根手指全重重掐进了陆绝的皮肉,像一条抛锚的船,再无法自主启航,只能随着大海流动颠簸。
他听不见雨声了,耳畔只有陆绝沉沉又温柔的声音。
“别收手,让我知道你多疼。”
俞汀想说点什么,只身体意识都浑浑噩噩的,他来不及回答了,身体仿佛沉入了非常温暖的大海里,被辽阔无边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再不冰凉。
……
天微亮,俞汀先醒了。
全身酸痛无比,被两只手臂紧紧搂着,微微抬眼,就窥见一截流畅的下巴,以及一小片淡青色的胡茬。
他在陆绝怀里。
俞汀难得迟钝了几秒,昨夜的事才逐渐浮现,恢复了他的记忆。
结束后他没力气了,是陆绝抱他去浴室做了清理。
然后又……
“还有一只套。”陆绝轻啄着他耳后的红痣,“别浪费。”
清凉的墙砖摩擦着他手腕的木头珠子,发出阵阵令他心悸腿软的动静。
陆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乐乐,这串珠走开过光,会佑你平安,以后也别摘下来。”
……
俞汀伸手摸了下手串,在陆绝怀里待着,珠子一点儿也不凉,温温润润的。
窗外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俞汀静静看了陆绝好一会儿,抬起下巴,无声地亲吻了一下陆绝的青色胡茬。
很硬,很刺。
前段时间陆绝动不了,都是他来刮,今天,他刮不了了。
俞汀捏紧指尖,几秒后,他无声从陆绝怀里溜走了。
*
八点多,俞汀回到了陵江。
他搭的第一班小巴车,已经坐满了乘客,拥挤又狭小,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座椅也只有薄薄的一层软垫,刚下车,俞汀就吐了。
他没去汽车站的卫生间。
车站的卫生间气味只会让他的恶心感加倍,而且他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难以抑制的干呕。
他拿着纸巾盖住嘴,在垃圾桶旁吐了好一会儿,团紧纸巾扔进了垃圾桶。
口袋里手机震动无数次了,俞汀回到家才掏出手机,没看塞爆的信息,将陆绝的号码拉进黑名单,又点开微信,看着99+的红点,他静止了好几分钟,到底没舍得删掉陆绝的微信,只是退出了登陆。
陆绝从连市过来,应该还有段时间。
俞汀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行李箱也放在卫生间没管,去了赵如菲的房间。
长时间没住人,房间里、被褥都有了潮湿的霉味,俞汀不在意,他钻进棉被里蜷缩着,自嘲地想,他真的很坏,可以在医院和陆绝分开,却还是故意再拖延,让陆绝跨海跨市追来找他……
再见一面,还不是要分离四年……
可他实在好想陆绝,才分开几小时,他已经在想他了。
俞汀越想脑子越混沌。
他把戴有手串的手紧紧抱在怀中,一米八几的大男生,蜷缩成了一小团,无助地一遍又一遍喊着妈妈。
妈妈,为什么我才18岁?
妈妈,可不可以一睁开眼睛,就是四年后……
……
迷糊中,俞汀听到了猛烈的拍门声。
是拍门,不是敲门。
是陆绝!
俞汀猛地掀开眼皮,明亮的光线被窗帘挡在窗外,寥寥几缕光照着地面。
俞汀全身发着烫,脑袋也很重,他知道他应该是发烧了。
他掀开被子下床,没有马上去开门,他换了个套干净衣物,又去卫生间认认真真洗漱干净,让脸色看起来不至于太差劲。
大门摇摇欲坠,俞汀又回他房间,打开抽屉拿出和铝皮饭盒放一起的牛皮纸文件袋,这才去开门。
门打开,陆绝的手差点砸俞汀身上,他迅速抽回手,通红的两只眼睛紧紧望着俞汀。
屋外放晴了,阳光灿烂明媚,天空蓝得是那么漂亮,院子里的无尽夏又爆开了,蓝幽幽一大片,昨夜下过雨,大片大片的叶子绿得快嫩出水了。
一切都那么好,唯独眼前的陆绝,他是那么糟糕。
身上还是病服拖鞋,头发也没梳,和他的神情一样凌乱万分。
陆绝确认俞汀安然无恙,这才问他,“怎么一声不吭跑回家,落东西了?”
“没有。”俞汀说。
他没让陆绝进屋,陆绝垂下眼皮,“办其他事也来得及,可以改晚上机票。”
俞汀摇头,“我不和你去了。”
陆绝若无其事,“行,哪天去你决定。”
“我自己去。”俞汀平静地对上陆绝的视线,“我——”
“你自己去也行。”陆绝打断他,“地址是——”
俞汀也打断他,“我们分手吧。”
瞬间寂静了。
陆绝淡淡地望着俞汀,好一会儿才勾唇,“乐乐,你知道的,除非我死——”
“求你了。”俞汀捏紧手,“陆绝。”
陆绝沉默了,两人无声对视着。
有风吹来,院子里一株无尽夏晃悠悠掉下几片花瓣,俞汀又重复一遍,“求你了,陆绝,我想分手。”
陆绝喉结坚硬地滑了好几下,挤出两个字,“理由。”
“昨晚我尝试过了,不行。”俞汀平静说着无懈可击的假话,“我接受不了和男人做。”
陆绝马上说:“你不愿意我抱你,可……”
“不行。”俞汀摇头,“我是接受不了男人。”
他重重咬了下舌尖,强烈的疼痛感才让他有力气继续说完,“陆绝,我真的尝试过,我以为我可以,但我欺骗不了自己,有些事接受不了就是接受不了,趁着现在我们都还陷得不深,我最后一次求你……”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也很轻,“和我分手。”
第62章 062
【062】
同时俞汀递过牛皮文件袋。
“花圃的地契,如果你还愿意给我四年时间,四年后我会找你买回来。”
停顿一秒,他轻轻吐了口气,“你要讨厌我了,现在处理掉也没关系。”
陆绝低眼扫了一眼薄薄的文件袋,一秒后接过了。
掌心空掉,俞汀停顿了一下才收回手,安静着垂在身侧。
他也不再看陆绝了,越过陆绝,淡淡望着院子里的无尽夏。
时间仿佛静止了,就在俞汀腿软到快站不住的时候,陆绝抬了一下手,是向着俞汀额头的方向,却又很快收回了,陆绝神色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懒散。
“你好像发烧了,别忘了吃药。”
他捏着文件袋,转身走了。
院门开又关,俞汀望着关闭的院门,心底忽然涌上一阵恐慌。
他下意识抬腿要去追,眼前突然一花,一脚踏空着从台阶摔了下去。
密麻的刺痛四面八方袭来,清晰又无可奈何,俞汀挣扎几次没爬起来,他手掌狼狈地攥紧,不动了。
他扑进了太阳地里,阳光灼热,他却浑身发着冷,似乎血液都跟着冷掉了。
俞汀脑袋更昏沉了,加上滴水未进,他有些低血糖,更是没力气再动,他闭上眼,任由自己就狼狈趴着,磕破的每块皮肉被阳光直射着,又辣又疼,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陆绝会处理掉花圃吗?
他会等他四年吗?
他能不能……再等他四年……
俞汀翻来覆去想着,恍惚中,忽而一声推门声,俞汀猛地睁眼,他急切抬头,视野被太阳光晃得模糊了几秒,隐约看到一双男鞋跑向他。
“陆——”
“汀哥!”李成蹊打断了他,快步上前要扶他。
俞汀视线清晰了,他吞回声音,避开了李成蹊的手,左胳膊撑着地面,自己站起身。
“没事。”他低头简单拍了两下上衣的灰尘,“低血糖了。”
手掌好几条划破的口子,俞汀翻过没在意,抬头说:“回来了。”
李成蹊脸皮紧绷着,他望着俞汀说:“我听见了,你和那个人分手了。”
俞汀有点意外,但并不在意,淡淡“哦”了一声,他实在是太不舒服了,他说:“今天不招待你了,改天联系。”
他转身要进屋,手臂忽然被拉住。
李成蹊声音有些哑,“究竟出什么事了?”
俞汀眸光淡淡的,他抽回手,“就你听见的,我不喜欢同性,你也别再对我有任何期待。”
他头疼得厉害,没再理李成蹊,进屋关上门,他在药箱里翻了一会儿,找到一盒退烧药,过期一两个月了,他掰出两片药片,水得现烧,他直接塞进嘴里吞了,又蹲在地上发了会儿呆,才慢吞吞起身回屋睡觉。
头和身体一起难受,直到药效上来,俞汀才浑浑噩噩睡着了,沉睡中他身体倒是暖和了,感觉被火炉包围着,只是偶尔还是会醒过来几秒,模糊着睁开眼,又沉沉睡着。
反复了多次,又一次睁眼,屋里全黑了。
俞汀碰了下额头,好像退烧了,头也轻盈了许多,他这时也终于有了饥饿感,他下床去厨房,打开冰箱没亮灯,空空如也,他才反应过来,他很久没回家了。
去洗了脸醒神,俞汀就出门买饭了。
刚开门,几个塑料袋晃悠悠撞到他手背,他低头一看,有东西挂着。
俞汀看了两秒才取下袋子。
一只袋子小菜和粥,一只袋子是水果,还有一只袋子是感冒药。
会是陆绝吗?
俞汀走神片刻,取下袋子回屋了。
门关上了,院外的陆绝才收回视线,天黑了,看不真切,大概能看出俞汀状态比早上好不少。
陆绝背身靠着院墙,从口袋摸出盒烟,是在附近小卖部买的,一个不认识的牌子,认识俞汀后,他就没抽烟了,俞汀讨厌烟酒味。
抽出一根烟点燃,他慢慢吸了一口,黑眸微微眯起。
院内的灯光过两小时熄了,陆绝周围也多了一圈烟蒂,抽完最后一根,他蹲下把烟蒂全捡进空烟盒里。
俞汀说过一次,他爸刚去世那段时间,他妈妈窗台下方经常出现一堆烟头。
捡完最后一个烟头,陆绝缓缓收拢手,烟盒就到他掌中变形了。
片刻陆绝起身,低声说:“乐乐,早点好起来。我们不会就这么结束。”
我保证。
*
这一次发烧,俞汀一周后才彻底缓过来。
他这段时间几次想联系张敏华都放弃了,病好才去了花圃。
“没人找我啊,”张敏华在洗花盆,“有什么人要找我吗?”
看来至少目前为止,陆绝还没处理花圃,俞汀松了口气,上前帮忙说:“没有。我下周要去出发了。”
张敏华轻易被转移了注意力,“京大开学那么早啊!”
“嗯,比其他学校早一周。”
张敏华笑道:“不愧是全国第一的学府,开学都比其他学校早。”她突然问,“对了,小陆出院了吧,他考上哪所大学了?”
俞汀垂眼,“京大。”
张敏华震惊,“小陆成绩也那么好呢!也是,他那张脸瞅着就是天之骄子,我前东家你还有印象没,也姓陆,老富贵了!小陆不会是他家亲戚吧?还真别说,男主人有次回来我远远偷看到了一眼,和小陆是有些像……”
俞汀抱起一摞洗好的花盆,“放仓库吗?”
“别,仓库最近堆满了花肥,没地儿了。”张敏华指着花房方向,“放花房。”
俞汀去了花房。
临近九月,无尽夏基本谢了,偶有一两盆还开着花。
俞汀走到当初陆绝找到他的地方,无尽花海枯萎了,仍是非常壮阔一大片,现在他要蹲进去,张敏华也很难找到他。
他忍不住想,陆绝那天怎么就找到他了?
好一会儿才听到张敏华叫他,他揉了揉脸,快步跑出了花房。
接下来几天,俞汀都待在花圃里忙碌,出发前一天,他早早去汽车站买好了明天去京市的汽车票。
行李也收拾好了。他东西不多,那只铝皮饭盒,几套换洗衣服便是他全部行李。
汽车站附近有不少早餐店,俞汀随便吃了一碗面就搭公交车去花圃。
张敏华今天有事不来,花圃只俞汀一个人。
他没时间去考驾照,订单只能骑三轮车去送。
订单不多,俞汀还是快到傍晚才送完所有订单的货。
又给明年的绣球花调好蓝,花田都浇足水,天黑尽了,俞汀才锁好花圃回家。
这一条路他走过无数次。
以往要么是赵如菲开皮卡车带他回家,要么是他骑单车载赵如菲回家,要离开至少半年,今天他打算步行回家。
一小时左右的路程,不算长。
沿着路边回家,最近多添了几根路灯,照得路面很清晰,从海上吹来的风带有大海的气息,俞汀的心情也在这美丽的氛围里轻松不少。
四年而已……
他和陆绝都一定可以!
俞汀仔细想着未来四年的计划表,太过专注,手机震动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
掏出手机,来电是京市号码。
管宁。
俞汀心脏忽然重重跳了一下,他很快划了接听。
“好久不见啊,俞汀哥。”
管宁的背景音隐约有不同的人声,他所处的环境似乎是宴会之类的。
俞汀开门见山,“找我什么事。”
管宁“噗呲”乐了一声,“你还跟以前一样冷冰冰啊!我不能是没事找你……”
他语调愉悦地上扬,“回忆一下我哥吗?”
看来管宁知道他和陆绝分手的事了,至少知道他和陆绝不再联系了,俞汀摸不准管宁的意图,但他知道他越在意,管宁越会吊着他,他语气更淡了,“不能,挂了——”
他不动声色停了一两秒,果然管宁先着急了,“我在我哥的升学宴!”
俞汀静静听着。
“你不知道吧,全京市有头有脸的人今晚全来祝贺我哥了!”管宁很得意,“像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肯定没见过这种场面,但这只是我哥日常而已,他从出生就过的是这样的生活,只有你是在他寂寞无聊的日子里,沾上的一段小……微不足道的插曲!你——”
突然一阵刺耳的电流音,俞汀以为是手机坏了,刚要挪开,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清晰传了出来。
“我是同性恋。”
俞汀愣住了。
下一秒通讯断了。
俞汀整颗心脏在狂跳,陆绝在陆山京准备的升学宴会上,向所有人面前宣布他是同性恋!
他为什么……
陆山京会怎么做?他会打陆绝?给陆绝扎针……还是会……杀了他?
俞汀颤着手回拨了管宁的电话,传来的是忙音,他立即迅速另拨了一串数字。
是陆绝的手机号。
然而拨出去,一两秒的沉默后,机械音说:“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俞汀咬紧唇瓣,回忆着许陵的电话拨过去,同样的:“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一个字一个字回忆着刚才通话中所有听到的声音。
似乎有那么几个字。
松花——酿春?
俞汀飞速点开手机地图,他定位了京市,果然有一家松花酿春酒店。
他立即搜索连市飞京市的机票。
三小时后有最后一班红眼航班。
俞汀又拨了一串号码,上次从连市回来坐的面包车,司机有递过名片,他记得手机号。
这一次电话拨通了,司机说:“你运气太好了,再晚一分钟都赶不上了,车刚出发!还有一个位置,你在哪里上车,我过来接你。”
俞汀说了位置,挂了电话,他才发现他所有手指都发白了。
他握紧手机,紧紧贴到他疯狂跳动的心脏位置——
陆绝等我,我很快到!
第63章 063
【063】
“滴!”太安静了,俞汀听见一滴水砸到了路灯盖上。
他微仰脸,透明沙一样的雨丝从奶黄色的光圈里往下落。
一滴水落在他眼睫,又有一滴落到鼻尖、脸颊。
下雨了。
起初雨势不大,面包车到了才逐渐变成大雨。
拥挤的小车厢因为下雨显更拥挤了,还有一股刺鼻的烟味。
靠车门的地方空着一个座,俞汀还没坐下,察觉到一道求助的目光,他眼皮微抬,往车的尾部看去。
车尾是挨着的三个座位,右侧靠窗位坐着一个跟俞汀年龄相仿的女生,女生紧紧抱着书包,应该是个学生,她旁边是一名四十出头的男人。
男人左边是一年轻男生,男生跟男人的间隔很宽裕,男人半边身体却都坐到了女生的位置,手臂几乎是压着女生的手。
盛夏高温,女生穿的短袖,被男人油腻滚烫的皮肤紧贴着,她委屈得眼框发红,但又不敢提出要下车,她第一个上车,没想到后面乘客全是男人,唯一年轻的男生上车还戴了耳机,她只得小心侧身尽量缩着身体避开男人的贴近,祈祷着快点到连市。
这时俞汀上车了,她差点激动得要喊出来了,眼睛红红地望着俞汀。
他能看出她的窘境吗?
他会愿意帮忙吗?
女生心焦想着,突然就听见了干净得像蒸馏水一样的声音,“方便换位置吗?我喜欢坐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男生望着她,眼睛同泉水般澄澈干净。
女生激动得差点飙泪了,她抱着书包起身就往外走,挤过男人死死不动的双腿,用了最大的力气点头,“方便方便!”
俞汀无视男人骂骂咧咧的目光,坐到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他身形比女孩高大,男人默默撤回了半边屁股,离得近,那股刺鼻烟味更加浓,还混合着长久没洗澡洗头的酸味,来源都是旁边的男人。
雨拍打着窗户,越下越大了,有人问司机,“今天是不是会晚点?”
司机说:“晚不了多少,最多半小时。”
又有人焦急了,“赶时间啊!师傅你还是开快点!”
……
俞汀掏出手机,车内没开灯,屏幕一亮,手机光照亮了他附近一小圈,旁边假寐的男人瞥了一眼,眼珠子转了一下。
苹果手机!
二手也能卖好几千块,要运气好是高配置,万把块了!!
男人动了心思,斜眼盯着俞汀找着机会。
俞汀又拨了陆绝的号码,依然关机,焦灼的情绪比砸在车顶的暴雨声还强烈,俞汀将手机塞进挎包,侧头望着窗外。
路灯穿透大雨,偶尔可以看见一团淡橘色的光晕。
听着雨声,俞汀在脑海思索着接下来的事——
他到酒店,陆绝应该早不在了,不过应该能打听到一些能用上的信息……
就在这时,一只夹子迅速从俞汀包里夹走了手机,又悄无声息拉上了书包链。
手机同时滑进男人衣袖,他淡定着插手进了口袋。
他平时就靠小偷小摸混日子,偷一部这么近距离的手机,得手轻而易举。
不过他很会看人,新上车这小子非常精明,他得早点下车,这单才算彻底稳了。
男人瞥着窗外,眯眼看到一闪而过的路标,上跨海大桥了。
他视力比大部分人好很多。
跨海大桥七八百米长,雨天还容易堵车,万一真堵了,那小子随时会发现手机被偷。
眼咕噜转了几下,男人马上探身喊司机,“路边停一脚!我有急事不去了。”
这时车上了跨海大桥,司机啧了声,“早点不说,上桥不能停,等了桥吧!先说好,不退钱。”
男人赔笑脸,“哪会要你退钱,规矩我懂!哥你帮个忙,过了桥我不好找回头车,我事太急了,靠边开慢点我就下去了,保证不耽误你。”
司机松动了,“你到门边等着。”
“好嘞!”男人喜滋滋抬起屁股,猫着腰就往前挤。
忽然俞汀说了声,“等等,我手机——”
男人反应迅速,翻手先将手机塞进旁边男生的兜里。
他回头,“你什么意思……”
他的话被一声响亮刺耳的巨响盖过了。
紧接着几声压过雨声的碰撞声,男人根本没瞧见发生了什么,整个身体随着乍然翻转的车往后重重甩到后窗玻璃上。
“轰!”
爆炸声在一片瞬间窜高的火焰里震醒了每一个陵江人。
跨海大桥上,七八辆车接连相撞,在一片火海里冲断了桥栏,火红着冲进大海。
面包车冲向桥栏,起火一瞬,俞汀在血红的视野里准确推开了车窗。
他眼皮,脸颊,手臂全被溅起的碎玻璃刮破了,在视野倾斜的第一秒,他从扑来的火焰里跳了出去。
咚咚咚……
接二连三的落水声远又近,俞汀单手死着还剩半截的桥栏,悬挂在大桥边缘,断开的石块尖锐锋利,他整只手都黏糊糊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他的血。
俞汀的神志却在痛疼里越来越清晰。
不想死!
他不要死!
手腕的手串摩擦着不再光滑的石块,俞汀凭着本能拼命朝上爬。
他得活着!
他还没告诉陆绝,他那天说的全是假话,他喜欢陆绝,喜欢得不得了,他喜欢和陆绝接吻,喜欢被陆绝拥抱!
也还没有设计出乘风破浪的大船……
俞汀视野被血水糊得模糊,他看不清,只不断地往上蹭,往上爬。
世界似乎停止了。
爆炸声、火焰声、雨声都停止了,安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
当俞汀的身体触碰到了有实感的地面,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以及呼喊声。
他在喊着谁?
俞汀意识像被无形的手抓住,来回搅动着成了万花筒,他费劲抬起眼,红色的,湿润的视线里,是一双越来越近的鞋。
他没力气了,抬起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想要求救,有一个名字冲到嘴边,他几乎要喊出来了。
却又忘记了,他指尖很轻地虚空抓了一下,视野里的鞋模糊了,沾满雨水鲜血的眼睫毛急速落下,微抬着的手也终于无力砸进满地的血水里。
哗啦啦。
这一次,俞汀终于听清楚了。
是——
木头珠子散落的声音。
很快又听不见了,俞汀彻底闭上眼,陷入了漫长的黑暗。
……
同一时间,灯火通明的会客厅,陆山京还没动手,但他失控了。
永远系得分毫不差的领带被粗暴地扯断了,陆山京笑得很瘆人,低声问陆绝,“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与他相比,陆绝非常的淡定,他随意站着,“知道。”
“你他妈知道个屁!”陆山京爆发了,不断地骂出他曾经看不上的、粗鄙肮脏的言辞,他就像是发了疯,脸红脖子粗地怒吼,“犟种!我早该打死你!”
陆绝眼皮都没抬一下,“因为你俞汀才会离开我。”
他不信俞汀的话,一个字不信。
“俞汀俞汀俞汀!”陆山京揪住陆绝的头按下去砸到茶几上,“你他妈才18岁!你懂什么是爱!你以为永远爱一个人很伟大?我告诉你,全是狗屎!只有你自己最重要!”
陆绝额头破了,热血顺着鼻梁滑了一点到他嘴唇,他没还手,无所谓地说:“打快点,我要去见俞汀。”
陆山京却没再动手了,他气得胸腔痉挛,松开了陆绝,紧紧胸口粗声喘着气,这时他手机来了电话。
陆山京缓和了几秒拿过手机,看到来电,他划了接听。
秘书声音在安静的会客厅隐隐约约。
“陆先生,陵江跨海大桥出了特大事故。”
陆绝猛地起身,上前夺过手机,“俞汀怎么了!”
陆山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突然,竟没发火,秘书更是被陆绝吼噤声了。
陆绝成了刚才失控的陆山京,“谢围!”
谢围是电话另一头的秘书,陆山京最得力的助手。
谢围不为所动,依旧没有下一句,直到陆山京发话,“继续。”
谢围继续报告,“一辆保X捷失控,连撞七台车自燃,有两辆车当场爆炸,六辆车落海,目前送往医院抢救的伤者有两人,均为女性,桥上找到的烧焦尸体共三具,海上打捞工作还在持续进行。”
陆绝嘴里都是血味,他一个字一个字咬,“我问你俞汀怎么了!”
谢围说:“俞汀在其中一辆落海小型商务车上。”
回应谢围的是一声门板磕着墙面的巨响。
……
曾经最美的跨海大桥,在8月21日,成了人间炼狱。
雨停了,哭喊声在海岸线飘荡,久久不听。
紧急调用的探照灯,救援人员飘满了横跨两岸的海面。
不断捞出鞋,衣服,包……
一辆红旗车悄然抵达跨海大桥,车还没停稳,陆绝就跳了车。
乌泱泱的人群挤在警戒线外,陆绝无声推着人群。
许陵和一个中年男人赶来,中年男人朝桥上喊了几声,马上跑来几个工作人员疏散人群。
陆绝上了桥就跑,有人想拦他,中年男人赶紧给了眼色,那人就没动了。
陆绝往人最多最亮的地方跑。
快到了,他脚下却越来越慢,最后停住了。
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听得他恐惧,他甚至往后退了几步。
咔嚓。
鞋跟踩到了什么,陆绝轻易摔到了地上,许陵追上来想扶他,就看见陆绝发疯了一样,趴在地上死命捡着什么。
跑近了,他看清了。
是珠子。
满地都是沾着血的沉香珠。
许陵心头顿时一沉,来时他便没有抱希望,但始终没捞着俞汀的尸体,他还是抱有一丝侥幸。
但现在……他无声叹了口气。
两年前陆绝花四百万买了一串大师傅开光的沉香手串,那次陆绝被捅一刀送进急救室,他看到那串手串戴在俞汀手上。
这时,前方传来几道声音。
“张队,又捞到半截手!”
“还套着半边衣服,有手机!”
“没坏,能开机!”
“快联系家属来认领!”
“通了!”
下一秒,陆绝口袋震了。
第64章 064
【064】
救援人员的对话,陆绝口袋里的振动声,许陵都听见了。
他心脏跟着振动声跳动,他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事。
他脑海只剩一个念头,再不想出办法,陆绝会死!
振动声还在持续,陆绝没听见一样,四处找着沉香珠。
他手中抓满了珠子,偶尔他的指缝会掉几滴血到地面。
许陵咬咬牙,还是上前说:“俞汀只有你了,你不去处理他的——事。”后事两字到底没忍心说,“再没有人会帮他了。”
“还没找齐。”陆绝开口了。
许陵听不懂,“什么?”
陆绝却没出声了,他半跪在地上,目不转睛找着。
许陵现在视线不敢离开陆绝一秒,他特别怕陆绝转眼跳海了。
但俞汀的手……
也不能不管……
许陵果断蹲下,从陆绝口袋摸出了手机。
“不准接。”陆绝淡淡说。
许陵说:“是陆先生。”
同时救援人员那边也接通了电话。
“对,位置是跨海大桥,麻烦您过来一趟……”
陆绝后背剧烈颤抖着,他埋头不语,许陵才接了电话。
陆山京次日晚上落地陵江,到跨海大桥快半夜了。
救援工作在进行最后的收尾继续,救援人员基本都撤了。
遇难的人数基本确定了,包括名字。
有谢围替换,许陵得空去车内向陆山京报告,“打捞出了一辆小型商务车,车牌号连A67503,车内乘客加司机共7具烧焦的尸体,后排一名年轻男性手机在修复中。”
许陵嘴唇干裂,低声说:“那名男性可能是俞汀。”
陆山京少见的在抽烟。
他闷声抽完烟就下车了,许陵正要跟,他淡淡说:“你可以走了,给你两天假休息。”
陆山京走向跨海大桥,等候在警戒线的几个中年男人赶紧挪开警戒线送他上桥。
许陵愣了一秒,微微拧了下眉。
能休息固然好,但他很担心陆绝。他算是看着陆绝长大了,是第一次见陆绝这个模样。
一天两夜滴水未进,找遍整座跨海大桥,整个人似乎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陆绝没发疯,却比发疯更让他恐惧。
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原来人的情感可以浓烈到这个地步!
许陵叹了口气,刚要走,桥那边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有人跳海了!”
……
海里很冷,很黑。
陆绝还要继续下潜,就被抓住浮上水面,他被陆山京拖上了沙滩,还没站稳,左右脸颊就被连扇两耳光。
只是下一秒,陆山京到嘴边的暴怒荡然无存,他张开双臂用力抱住陆绝,哑着声音说:“回家,爸给你煮吃的。”
陆绝脸颊凹进了阴沉的阴影里,黑夜里只看到他两只鼓出来的眼睛,黑漆漆盯着前方海面,他说:“还差一颗。”
陆绝没有挣脱的动作,陆山京还是后怕地抱紧他,问,“什么一颗?你在找什么,我叫人给你找。”
陆绝依然望着海面。
一颗沉香珠。
俞汀的手串有21颗,还差一颗,他得找回来。
……
病房里,俞汀聚焦了好几次,又礼貌问了一遍,“你是谁?”
李成蹊红肿不堪的眼忽而张开了。
他错愕望着俞汀 ,嘴唇微微颤动着,他想到了医生的话。
“伤者脑部受过强烈的气压冲击,极有可能造成脑部损伤,建议你尽快转到大医院治疗。”
脑补损伤包括……失忆?
李成蹊微微张开的手心,猛地攥紧了,死死捏紧那颗沉香珠。
这段时间他怕俞汀出事,一直悄悄跟着俞汀,昨夜下大雨,他跟丢了一段路,快到跨海大桥就看到桥上出事了。
他拨了急救电话,冲到桥上就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俞汀,等不及救护车,他载着俞汀先去了医院。
沉香珠就是俞汀进急救室时,从他手里脱落的。
俞汀一直紧握着的那只手,在手术室前终于松开了。
咚咚咚……
沾血的珠子在地面弹了几下,滚过救护人员急促的奔跑,滚过推车的滚轮,骨碌碌着滚到李成蹊鞋尖。
停住了。
李成蹊喉结吞咽了三次,发际线冒出密麻的冷汗,他沙着声音问:“你不记得我了?”
俞汀试图回忆,脑海里还是混沌一片,他不记得眼前的人,也不记得他自己。
他微微摇头,“抱歉。”
就在这一瞬间,李成蹊把珠子塞进了口袋。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知道他以后会下地狱,他一定会进地狱,即使这样,他也不想抗拒眼前巨大的诱惑。
只要能拥有俞汀,他心甘情愿下地狱!
李成蹊上前弯身平视着俞汀,很温柔地弯唇,“我是你男朋友,李成蹊。”
*
两天后,手机复原了。
陆山京第一时间叫人送来了陆宅。
这两日他寸步不离陆绝,还加强了陆绝房间的安保。
陆绝却没有发生任何他以为的偏激行为。
除去那夜突然跳海,陆绝平静得不得了,没有半分像以前的陆绝。
也不再像是人,是一具会呼吸的躯壳,送来饭菜他会吃,让他睡觉也会关灯休息,却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谢围放下密封袋,说:“核对过了,机主是俞汀,最后一通电话是拨给阿绝,事发前他接过一通管宁的电话,通话记录与阿绝宣布性向的时间吻合。”
他公事公办补充,“出事故前,俞汀还联系过许助理,没有拨通。”
“俞汀还购买了一张连市21日晚11:45分飞京市的机票。”
陆山京就明白了俞汀出事的原因。
他拿过密封袋,划开拿出手机开机,当着谢围的面删掉了管宁,许陵,以及陆绝的通话记录,购票记录。
沉声说:“你待会儿联系管宁,告诉他永远忘记这件事。”
谢围应声,又报告一件事,“连A67503在过跨海大桥收费站的时候被拍到了5秒的视频,当时车内有8人。”
谢围没再往下,陆山京却说:“说说你的想法。”
谢围便说了:“跨海大桥收费站离跨海大桥不到两公里,8个人捞出7具尸体,有两个可能,第8人在那两公里范围内下了车,剩下就是尸体冲出车外,沉海没找着。”
海水每分每秒在流动,这次事故的遇难者也不是每一个都找回了遗体,困在车内的烧焦尸体也不同程度地缺少了部分。
压着俞汀手机的遗体,就是少了头,一截手,一截腿。
陆山京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问:“遗体领回来了?”
谢围颔首,“在车上。”
陆山京说:“拿进来。”
五分钟后,陆山京提着一只檀木盒敲了陆绝的房门。
陆绝第三天才从房间出来。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脸色很白,脸颊缩了一圈,他找到陆山京,说了这几天的第一句话,“我要去花圃。”
陆山京亲自送陆绝去了如菲花圃。
张敏华没在,陆绝翻进去了,陆山京没时间找人来开门了,他拧了下眉,到底是也翻进去了。
陆绝去了种满无尽夏的花田。
他没用工具,跪田里用手挖坑,陆山京看得直皱眉,但他现在对陆绝毫无办法,只要陆绝不自杀,他只能干看着。
“爸,你走吧。”陆绝突然又开口了,他平静挖着土,“我不会找死,我答应过俞汀,会好好活着。”
陆山京沉默了,他清楚陆绝的性子,如果是俞汀,陆绝是真会听话。
思忖片刻,他一步三回头离开了。
陆绝始终没有别的动作,不停歇地挖着坑。
天黑尽了,终于在花田挖出了一个坑,陆绝拿过檀木盒子,埋头深深亲吻了好一会儿盒面,缓缓推开了。
冰凉的月光照进盒内,小小一堆乌黑的残肢。
陆绝终于哭了,他双膝跪地,用力抱紧檀木盒子。
压抑的哭声在花园里久久回荡,直到天又快亮了,陆绝才小心翼翼把那一堆残躯放进坑里,又将土原封不动撒回去。
天又快黑了,陆绝才起身,跪了太久,他两只腿没有半点儿直觉了,差点摔进花田里,他用力呼吸好一会儿,才摇晃着走了。
许陵在花圃外等着,瞧见陆绝此刻的模样,他没忍心,别过头不再看。
陆绝径直走向他,声音淡淡的,“许助理,借我钱。”
许陵马上摸出钱夹,抽了全部钱,瞄了一眼问:“800够吗?”
“够。”
陆绝接过钱就走。
许陵没问陆绝要钱做什么,要去哪里,只不远不近跟着。
一小时左右,许陵眼前出现一条略显萧条的旅游街。
陆绝进了一家手工店。
手工店的老板在吃饭,有客人到了,她马上放下碗,热情迎上前。
“欢迎光临!店里的首饰全是我手工做的,全世界独一无二!喜欢可以试哦。”
陆绝说:“要两个同款男戒。”
老板明显愣住了,她打量着陆绝,挺年轻帅气,就是两只手破破烂烂的很奇怪,反正一个月没生意了!她拉开玻璃柜,取出两只男款银戒指。
她介绍说:“这款最近非常受欢迎哦,外圈是素圈,内圈我有手工雕刻——”
“800够不够?”陆绝问。
老板嘴巴还没合上,她下意识点头,“够!”
陆绝放下钱,拿过两只戒指便走。
老板都傻了,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许陵在店外倒是看了、听得清清楚楚。
他被震撼得无法思考了,难道陆绝是想……
一小时后,陆绝回到了花田。
今晚的月光特别亮,在花园里铺了一层银白的霜。
陆绝蹲下将一只戒指埋进葬着尸体的坑里,随后将另一只戒指套到他左手无名指,嘴角竟隐隐有了弧度,声音轻柔又缱绻。
“乐乐,我们今天结婚了。”
第65章 065
【065】
2022年,6月。
二十桥白日最高温飙到了41度,晚9点了,也还有34度。
【Whirl】酒吧302包间,空调打得低得离谱,像是冷冻库一样,服务员路过都加快脚步跑走。
倒不是冷到了,是被里面传出的歌声惊跑了!
有个服务员却抢着送果盘。
她刚进302送酒,悄悄瞥见了。
是两个超级英俊的男人!
两人都特高,其中一个都快两米了!就是长得很凶的样子,看着有些害怕,她更喜欢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沉默,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样貌看不太真切,但气质就特别帅。
到302门口,服务员整理了一下衣领,叩了两下门。
“打扰,送果盘。”
才推门,跑调到天上去的粤语冲击波一样响亮。
“怪你过分美丽,如毒蛇狠狠箍紧彼此关系——”
然后她惊恐瞧见那快两米的男人拿着麦,单手利落接住了从后飞来的酒杯,嘴角噙笑回头,“陆老板,谋杀未遂也判刑。”
她望沙发的方向看,那个英俊的陆老板还是她送酒时候的姿势,懒懒靠着沙发,手悬空着,刚飞了一只酒杯。
手也特好看!
302包间是无主灯设计的星空顶,沙发上方有一颗小灯泡,浅浅的光源照着陆老板的手,笔直修长,瘦削又极富力量感,等等!服务员瞳孔猛地张大,盯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婚、婚戒!
已婚了!!!!
服务员正惊讶,一道冷淡的声音淡淡说:“放下出去。”
是陆老板!
服务员一哆嗦,赶紧放下果盘离开了。
“啧,瞧你那副死人脸,吓跑服务员了吧。”陆炎放下麦走到沙发坐下。
“没你唱歌吓人。”陆绝眼皮都没抬一下,探身取了只新酒杯倒酒。
“成,下次你求我也不唱了。”陆炎抓过空调遥控器打高了温度,“你死人脸就算了,连体感也非人类是吧?12度……我说越唱越冻。”
陆绝递酒给陆炎,手腕闪过一抹渐变蓝光,“喝口暖暖。”
“就这时候还有点人味。”陆炎一口闷了,他挑眉,“路易十三,你是真不客气。”
陆绝笑,“难得陆副队请客,客气多见外。”
“上次请你……”陆炎停住了。
他脑海中闪过一道模糊的身影,他当兵那年离开京市,请陆绝吃了一顿烤肉,当时他的小男友也来了。
样子陆炎实在没印象了,就记得名字。
雨停了的谐音,俞汀。
十年前出事故死了。
陆炎拍了拍也和死在十年前没差别的好友一巴掌,“难得碰上,你还待几天?”
“明天去一个地方,后天走。”陆绝似乎有些困,喝了一杯没再倒,往后靠着沙发闭目养神,“你呢,来二十桥出任务?”
陆炎黑眸微眯,“算是吧,调查……一个人。”
说完陆炎突然沉默了,两人各自想着事,包间静得厉害,直到陆炎手机响了。
他看了来电马上接通,“回来了?你看紧点,我马上到。”
收起手机和陆绝说:“对不住了老友,有急事先走,今晚你随便开单,我报销。”
陆绝没有说话的欲望,挥挥手就打发了陆炎。
陆炎跑得火箭发射一样,转眼消失在走廊。
一分钟后,通往302包房的走廊出现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刚成年的男生脸庞青涩,还有微脱的稚气,柔软细腻的黑短发打理得很学生气,干净雪白的白衬衫,简单的黑色长裤,像来上学一样。
到302门口,他曲手叩门。
五下,屋内都没回应。
男生抿了抿嘴唇,试着推门,门缓缓打开了。
他松了口气。
他进去关了门,包间内静悄悄的,光线又暗,男生适应了几秒才看见深陷在沙发里的男人。
他心脏咚咚咚加速跳了,放轻脚步到了沙发,他半跪在男人面前,伸长脖子靠近,天花板有些微细光洒下来,落在男人沉睡的脸庞上,男生轻易就红了脸。
比照片里更要英俊!
他心跳得更快了,着魔般靠近想亲男人,拿那双闭着的眼忽然睁开了。
漆黑不见底,冰冷得毫无生气。
男生只错愕了一秒,就被揪住领口掀翻脸贴到了冰冷的茶几上。
杯子砸落到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动静。
男生害怕了,挣扎着想脱离,却被更加强硬地死死摁在桌上。
陆绝冷冷俯视着男生,“你是谁。”
男生害怕极了,他掐着声音喊,“陆绝……”
清冷干净的嗓音,陆绝眉头却皱得更深了,他拇指和食指卡住男生的脸,用力转了过来。
男生琥珀色的瞳仁里噙满了泪花,是疼,也是害怕,一双大双眼皮剧烈抽搐着,恐惧地仰视着陆绝。
连脸都有七八分像俞汀。
陆绝拇指和食指猛地掐入男生脖子,男生惨叫一声,陆绝冷冰冰问:“指示你的人在哪儿?”
男生痛得快窒息了,一股脑儿全招了,“他、他在208。”
陆绝松了手,男生赶紧捂着脖子缩躲一旁小声喘着气。
陆绝拿过茶几上的纸巾盒,连抽数张纸巾擦着拇指和食指,擦完扔到茶几上,说:“衣服脱了,你不配。”
男生怕得眼泪直往下掉,赶紧哆嗦着解着白衬衫扣子。
陆绝下楼了,208包间紧闭着,他一脚踹开,管宁惊恐着从沙发弹起来,紧张吞着口水,“哥……好巧——”
陆绝上前拿了一瓶开盖的酒,直接从管宁头顶浇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发丝往下流,管宁紧闭着嘴巴,也不敢乱动。
门外有听见动静跑来看热闹的人了,酒吧经理也赶来了,瞥见包间内的人,没敢进去。
酒吧来贵客,他们第一时间就悄悄查背景,陆炎和陆绝的背景,他们谁都惹不起,但要出事也是砸酒店招牌……经理急得都快需要吸氧气瓶了。
这时包间内安静了。
一瓶酒倒了个干净,陆绝放回茶几,淡淡说:“没有下次。”
管宁委屈咬紧后槽牙。
他这十年每天都在后悔和害怕,如果那天他没打那一通电话,俞汀就不会出事,不会死!
可他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俞汀会出事,也不知道陆绝失去俞汀就和死了没两样!
所以他想还陆绝一个俞汀,那个男孩他花大精力才找到,像极了当年的俞汀!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像了,他还培训了一段时间,保证男孩言行举止也有俞汀的风采!
为什么还是不行?!
管宁快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气朝着陆绝后背嚷嚷,“俞汀死了十年了!你到底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陆绝已经到门口了,所有人自动让开一条路,这是惹不起的人,看气场就八九不离十。
听到管宁的话,陆绝回身大步一拳揍管宁脸上,管宁一屁股撞进沙发,鼻管涌出两道温热的液体。
左脸也流血了,被陆绝手腕那颗贝壳刮到了。
管宁顾不上疼,更气了!俞汀死后,陆绝不只戴上了婚戒,还戴了一串沉香木加一颗贝壳的手串。
他不用动脑想都知道,那颗贝壳肯定又跟俞汀有关!
俞汀俞汀!
十年了还不够送走他吗?!
管宁手忙脚乱堵住鼻子,愤懑抬头,看到陆绝神色,又马上吓得不敢再说话了,颤抖着往后缩。
陆绝走了。
临近午夜,气温终于降了,风也不再有温度。
陆绝没叫车,今晚他没喝多少,头却疼得厉害。
走回酒店,陆绝洗完澡还没睡意,又倒了杯酒去露台,带上了电脑。
邮箱有几封新邮件,最近有个跨国项目在谈。
陆绝没看,点开网页搜索二十桥可以潜水的地点。
二十桥没有直接的海岸线,但与海洋相连,水域丰富,与大海相通的每一处水域,都有可能找到俞汀的其他遗体,以及最后一颗沉香珠。
这几天他陆续潜了二十桥的所有湖泊,还剩一处——
渡口湖。
*
“嗡嗡嗡。”
男人从浴室出来,听到了手机在振动。
他松松系着浴袍,擦着湿发走到桌边,看到来电,他划过接听开了免提。
“才洗好?”手机里是男人含笑的声音。
“嗯。”他淡淡应着,拉开椅子坐下,顺手打开了电脑。
开机声被对面听到了,男人笑着说:“沈叙沈副总,我嫉妒你老板了,你的时间全属于他,什么时候挪给我这个未婚夫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