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道身影飘忽无踪,再看去一眼,树下空荡,唯余风痕。
她不会看错,孟桓启定是来了。
他怎么会在这儿?是来寻她的?
“云姑娘?”
许久未得到回复,许玉淮狐疑的嗓音落下。
云镜纱醒神,长睫微掀,戚戚看他一眼,半垂着头,小声低落,“许大哥,天已经晚了,我留下不合适。汤送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淋下,许玉淮难以明说此刻心里是何感受。
失落、遗憾、不满皆有。
各种纷杂的情绪在胸腔内涌动,整个人仿佛置身于冰冷湖水中。
最终,他只是温声道:“好,去吧。”
云镜纱对许玉淮浅浅点头,转身快步走出书房。
“走吧。”
“欸。”
嘉木应了声,提着灯小步跟上。
天已黑,云镜纱走在洒满星光的青石小路上,忽而停驻,柔声对嘉木道:“我想自己走走,你先回去吧。”
嘉木犹疑,“天色已晚,姑娘一个人,倘若出了什么意外……”
云镜纱失笑,“府里四处都是灯,能出什么意外?以前在乡下,家里条件差的夜里出行只能靠月光照明,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嘉木只好点头,“那姑娘别走太远,早些回去。”
她把手里的灯交给云镜纱,脚步轻快地回了桃蕊院。
等她走远,云镜纱眼珠轻轻转动,看着静立在夜中的花草树木,轻声问:“齐公子,是你吗?”
夜风卷起草叶,树梢沙沙作响。月光照射而下,地上树影晃动。
不知何时,地上多了另外一道影子。
男子身形颀长,衣摆随风而晃,勾勒出肩宽窄腰,发带与一头乌发共舞。
他安静立在树下,两侧围着葳蕤草木,看不清模样,云镜纱心里却是一松。
她朝他走去,手中灯烛随着动作轻晃,行走间裙摆似菡萏,一步一莲,走到离他一丈远。
少女提灯而立,体态轻盈,丰姿韶秀。
她弯了弯眼,剪水双瞳似含了秋波,柔声问他,“公子今夜怎么来?”
男子默了默,“来看看你,脸可好了?”
这自然是谎话。
她的脸是好是坏,那日在长公主府已经亲眼看见了。
云镜纱轻轻笑着,“多亏了公子的药,已经好了。”
孟桓启:“嗯。”
顿了瞬,他又道:“听说敏淑长公主府设宴时出了事?”
当时她虽不在,但舒含昭疯起来一向不管不顾,也不知她可有被牵连。
云镜纱微讶,旋即摇头,“夫人出了些意外。”
灯光昏暗,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云镜纱有些欢喜扬唇,“公子放心,我无事的。”
孟桓启沉默良久。
晚间微凉的风从二人间穿梭而过,他忽然开口,嗓音似比风还凉,“过来。”
云镜纱不解地眨眨眼,往前迈了一步,“公子,怎么……”
腰间一紧,她骤然惊呼一声。
“啪嗒。”
灯盏摔落在地,烛光摇曳,闪烁两下后熄灭了。
夜风吹起二人交织的衣摆。
云镜纱揪住身前之人胸前布料,抬头愣愣看着他。
明月之下,孟桓启神色冷淡,眉眼笼罩在月色之中,似烟笼寒水。下颌线清晰锋利,侧脸如刀削斧凿,睫毛浓密纤长,低垂的凤眼在月光映照中似含着冷色。
隔着两层布料,结实强劲的手臂搂住她的腰。
从未与男子这般接触过,云镜纱慌了两息后瞬间冷静下来,脸上飞来两抹红霞,她轻轻咬唇,“公子,你……”
孟桓启蓦地出声,“搂紧我。”
云镜纱微愣,“什么?”
下一瞬,双脚陡然腾空,云镜纱吓得连忙搂住孟桓启的脖子。
冷风吹在脸上,有些冷。云镜纱无意识往孟桓启怀里钻了钻。
他垂眸看她一眼,双唇微抿,手臂力道不觉加大。
过了片刻,腰间力道一松,云镜纱听见孟桓启冷冽的声线,“到了。”
声音很轻,或许是离得近,她好似听出了一丝微弱的温柔。
云镜纱睁眼,杏眼迷茫,“这……”
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见孟桓启对她摇了下头。
她阖上双唇,抬头看天。
满天繁星挂在夜空中,星光闪烁,仿佛触手可及。
视线往下,是一片辉煌灯火。
她站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院里笼罩在烛光中,影像模糊的芭蕉青竹。
双足之下的廊上响起两道有些耳熟的说话声。
云镜纱歪头去看孟桓启,水润杏眸里有显而易见的疑惑。
这是许玉淮书房的屋顶,他带她到这儿做甚?
孟桓启并未答复,弯下腰身,单膝跪在屋檐上,修长手指轻轻取走两片琉璃瓦放到一旁。
有亮光从洞内钻出。
孟桓启指了指下边,示意她看。
云镜纱眨眨眼,乖顺蹲下,两手落在膝上,顺着光亮往下看。
……
云镜纱走后,许玉淮临窗静立,默默看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竹枝。
须臾后,他回到书案旁,研好墨,取来画纸,提笔作画。
分明是想做幅山水画,可等许玉淮回过神时,纸上已画了半张姑娘的脸。
杏眼微翘,天真纯质。
看着那半张脸,许玉淮顿住了。
他捏着笔,久久不动,墨水顺着笔尖滴落在纸上,形成一团墨渍。
许玉淮垂眸看着黑团,眸色明明灭灭,晦涩不明。
“砰——”
房门忽然被推开,许玉淮侧眸看去,看清来人时,手上快速拉过一张宣纸,将那半张姑娘的脸盖住。
放下笔,他浅笑摇头,“怎么了,瞧着这么生气。”
舒含昭大步迈入门,视线一扫,只见许玉淮一人,提着的心放了一半。可在看见案上参汤时,这一路萦绕在心里的怒气层层上涌,直逼大脑。
她端起参汤,猛地转身,冰冷凤眸在身后丫鬟上扫过。
夏琼垂眸避开她的视线,其余丫鬟均战战兢兢,不敢对上她的目光。
舒含昭看向跟在最后的一个丫鬟。
“你,过来。”
那丫鬟捏了捏手,屏气上前,“夫人。”
“跪下。”
极为冷冽的语气。
丫鬟骇了一跳,不敢不从,当即双膝跪地。
舒含昭捏住她后颈,强迫她扬起头,将参汤一股脑灌进她嘴里。
丫鬟震惊地睁大眼,“夫、夫人……”
语不成调,呛咳出声。
挣扎中,参汤顺着丫鬟的嘴角流入脖颈,沾了舒含昭一手。
“昭昭,你这是做什么?”许玉淮惊了,当即站起身。
舒含昭不理会,寒着脸狠狠摔了碗。
“呲”的一声刺耳巨响,瓷碗碎裂,碎片分散各方。
夏琼垂眼递上帕子,舒含昭用力拉过,嫌恶地擦去手上汤汁。
丫鬟瘫软在地,捂着胸口咳嗽,不解又委屈,“夫人?”
她生了双好看的眼,眸中泪光盈盈,我见犹怜。
舒含昭冷冷盯着她不语。
许玉淮上前拉住她,“昭昭,这是怎么了?”
舒含昭甩开他手,冷声道:“你闭嘴!”
许玉淮眉心微跳,退到一侧不语。
随着时间逝去,丫鬟的眸子逐渐迷离,双颊爬上粉色,似白玉染霞,清媚动人。
她呼吸急促,两手不觉去扯衣领,露出大片白腻肌肤与起伏山峦,霎那间春。光满室。
“热、好热……”
舒含昭深吸气,眉眼寒气煞人,“拉下去。”
夏琼咬唇,为难道:“夫人,彤云她……拉去哪儿?”
舒含昭不耐,“随便给她寻个小厮,这等小事你也要问我?”
夏琼面皮抖动,嗓音发颤,“是。”
她转身,对身后丫鬟小声叮嘱。
那丫鬟点头,与另一人一道拉起彤云。
彤云依稀间听见舒含昭的话,被药力熏得发昏的脑子清明一瞬,哭求道:“夫人不要!救救奴婢,看在奴婢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求您,救救奴婢……”
两个丫鬟垂头,不敢去看舒含昭的表情,拉着彤云快步离开。
娇媚又可怜的女声越来越远,舒含昭走到书案旁,一把挥开案上食盒。
“叮铃哐啷”的响声似雷鸣震耳,“轰”地在众人耳边炸开。
以夏琼为首的丫鬟纷纷跪地,面色惊惶。
舒含昭双眼发红,含恨瞪着许玉淮,“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倘若我不来,喝了那汤的会是谁?和你躺在一张床上的又是谁?!”
她高声吼着,嗓音尖锐含戾。
烛光忽明忽暗,她的脸半明半昧,面色阴狠,竟显得狰狞,像极了领地被闯入而愤怒不已的猛兽。
彤云的模样许玉淮尽收眼底,也清楚地知道那汤里放了什么药。
他在心里长叹一气。
祖母怎的这般心急。
许玉淮无奈,“昭昭,我并不知那汤有问题,云姑娘放下汤便走了,并未耽搁。”
舒含昭当然知道云镜纱并未多留。
她若留下,此刻的她不一定还能保持理智。
舒含昭红着眼恨声,“此事,我不会轻易放过。”
黄老夫人是许玉淮祖母,她敬她三分,这不代表她就能欺到她头上,动她的男人。
有她在一日,那老虔婆别想把姓云的纳进来!
舒含昭拂袖离去。
夏琼等起身,匆匆跟上。
许玉淮惊道:“昭昭,你去哪儿?”
舒含昭不理。
瞧她所去的方向似是承安堂,许玉淮步履急促地追上去。
人都走了,云镜纱这才恍然回神。
真是一场好戏。
看舒含昭那要大闹一场的模样,黄老夫人今夜应是不好受了。
她站起身。
蹲久了的腿一阵发麻,云镜纱倒吸一口凉气,动不了了。
一只大手托住她腰,把她放到屋檐上坐下,随后两手握住她小腿,轻轻揉按着。
云镜纱不由去看他。
孟桓启半跪在檐上,乌发垂落,双睫低垂,认真替她揉腿。
明月悬在他身后,松风轻吻发梢,即便做着这样的动作,依旧丰神俊逸,如圭如璋。
温热有力的大手隔着轻薄布料掌住小腿,云镜纱后知后觉脸上发烫,连忙收回腿,“好、好了。多谢公子。”
孟桓启收手。
他抬眼,语气淡如清水,“你恋慕他?”
云镜纱愣住,“什么?”
“许玉淮。”
孟桓启加重语气,顿了顿,似是确认,“你恋慕许玉淮?”
“没、我没有!”
云镜纱急忙拒绝。
若是让他误会了,那她前些时日不就白费了?
想到方才许玉淮曾说那汤是她端来的,云镜纱急声道:“我今日在陪黄老夫人,那是她让我端给侯爷的,我不知道里边……我看见你,放下汤就走了。”
两道柳眉轻蹙,杏眸含水,泫然欲泣,似有无尽的委屈,“难不成,在公子眼里,我竟是会用这等下作手段的女子?”
云镜纱别开脸,声音夹杂着哭腔,“公子看低我了,我虽出身不显,却绝不会用这种邪门歪道逼迫心悦的男子。”
“我相信姑娘。”
孟桓启语速略快,“只是见姑娘的香囊出现在许玉淮身上,难免有此一问。如有冒犯,还请姑娘恕罪。”
湿润长睫似沾了水的蝶翼,透出几分破碎,云镜纱觑他一眼,将将对上孟桓启的目光,双颊微红,遮住半张脸擦了擦眼,羞涩道:“是我误会公子了。”
不过……
她略带茫然,“什么香囊?”
“你亲手所绣的那枚。”
云镜纱惊讶,“是吗?”
她做的那枚香囊,是想送给孟桓启的,还特意在身上带了两日,沾染她身上的香气。
可前日忽然找不着了,原来是被许玉淮捡去了?
云镜纱忽然有些犯恶心,蹙着眉解释,“我是丢了一枚香囊,原是被侯爷捡到了。”
孟桓启压了压唇角,又问:“为何做了一枚男子样式。”
既不是送给许玉淮,那要给谁?
云镜纱当然不可能说是送给他的,温声道:“我哥哥。”
孟桓启一怔。
半晌,他道:“嗯。”
云镜纱压住笑,“公子怎么知道我绣了一枚香囊?”
孟桓启平声,“偶然所见。”
他不再多言,云镜纱自也不会多问。
从何处见到,自然是在她闺房。
孟桓启道:“许玉淮年幼时常远侯府已败落,直到他迎娶舒含昭,才有复起之势。倘若他还想过玉食锦衣,仆从环绕的日子,就绝不会开罪舒家。舒含昭不点头,他不会纳别的女子。”
这些云镜纱自然知道。
不过,这人压抑到了一定程度,总会生出反抗的念头。
她不信,许玉淮当真对舒含昭情深不寿,面对她的跋扈张狂,没有丝毫疲惫厌烦。
她又不是当真要做许玉淮的妾,只是想让这对恩爱夫妻镜破钗分,想看舒含昭痛苦,看她绝望,看她失去拥有的一切。
敏锐地从孟桓启的语气中察觉到他对舒含昭的不喜,云镜纱将此事记下,按下疑惑,好奇眨眼,“公子说这个作甚?”
孟桓启抿唇,嗓音生硬,“别对他生情。”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对你不好。”
云镜纱想笑,又怕笑声吸引旁人,只好捂着嘴,清澈杏眸看着他,压低的嗓音里藏不住笑。
“公子多虑了,我只把侯爷当哥哥的。”
许玉淮拿她当妹妹,那她拿他当哥哥,也是理所当然的。
孟桓启不自
在地捻了下指腹,低低“嗯”声。
视线触及少女光滑白腻的腕子,他问:“怎么不戴?”
“什么?”
云镜纱没听明白,见孟桓启把目光放在自己手腕上,她福灵心至,转了转腕子,“太珍贵了,我怎么好戴在手上?倘若一个不慎弄丢了,上哪儿找去?”
孟桓启满不在意,“一条手串罢了,你想戴就戴,丢了再给你一条更好的。”
云镜纱心头一跳,忍不住去深思这话里的意思。
可看孟桓启平淡的神色,像是随口一说罢了,沸腾的血液逐渐平缓。
云镜纱笑眼弯弯,“公子所言,我可记住了。”
孟桓启颔首,“嗯。”
笑完,云镜纱望向远处。
黑夜之中,侯府内灯火明亮。
她叹气,“也不知那姑娘会怎么样。”
孟桓启:“那丫鬟方才让人带她去泡冷水。”
云镜纱怔愣片晌,意识到他说的丫鬟乃是夏琼。
“这样也好。”
云镜纱双臂抱膝,下巴埋进手臂中,闷闷道:“万一她随意委身他人,毁了一辈子,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与你无关。”
孟桓启嗓音微凉,“药非你所下。”
他敛眸,“常远侯老夫人心思不纯,你莫过多与她接触。”
少女敛着眉,轻声道:“我亲缘差,许久没有长辈待我这么好,一时之间有些贪恋,却不知,老夫人竟怀着这种心思。”
孟桓启指尖微凉,抬眸看她。
云镜纱笑了笑,迎着他的目光,小声保证,“以后我会注意的。”
“嗯。”
孟桓启颔首,唇角微抿。
看出他的欲言又止,云镜纱笑,“公子想说什么?”
“你可有想过,搬出常远侯府。”
搬出常远侯府?
目前云镜纱并无这个打算。
舒含昭才将将开始发疯,这出好戏离落幕尚早,她这个戏中人如何能提前退场。
何况,搬出去后,她如何有理由再见他?
云镜纱缓缓摇头,落寞道:“侯爷答应过我,要替我找到哥哥,哥哥不知所踪,我还不能走。”
孟桓启默。
倘若许玉淮此生都找不到那名叫云景舟的举人,她可是要在侯府耽搁一辈子?
看着云镜纱失落神色,他说不出这话,只是道:“你与兄长,感情甚笃。”
“是啊。”
云镜纱抬头望着松间明月,双眼微弯。
“我们相依为命多年。”
当年若非遇见云景舟,她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度过十年,为了同一个目标,咬牙走到了现在。
是兄妹,但更多的,却是同盟。
云镜纱对着孟桓启笑,“何况,我还没替公子找到东西呢,哪有半途而废的理?”
少女笑意清浅,杏眸含星,发间珠花随风而颤。
她眼里仿佛有涟漪荡开,一下又一下,经久不散。
孟桓启别开视线,“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他直起身,朝云镜纱伸手。
衣摆翩翩,公子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一派出尘贵气。
他的指尖微凉,指腹含茧,在云镜纱搭上时倏尔收紧。天旋地转,她落入他的怀抱,随着他飞跃屋檐。
孟桓启将云镜纱送到了桃林。
松开她的腰,他眉目疏淡,“去吧。”
“好。”
云镜纱往前走了两步,忽而回首,“公子。”
明月高悬,身后灯火辉煌。
桃花将谢,无声零落,几片花瓣落在她发梢,少女眸藏盈盈秋水,含着笑意的绵软嗓音准确无误传入孟桓启耳中。
“其实今夜,我很欢喜。”
她对着孟桓启弯了下眸子,转身小跑而去。
裙摆飞扬,像极了一朵盛放海棠。
孟桓启立在原地,看着那朵海棠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野中。
过了许久,他伸手。
月光之下,掌心落了朵完整的粉嫩桃花。
……
云镜纱回到桃蕊院时,正遇上准备出去寻人的敏良。
“姑娘回来了。”
敏良一脸惊喜,“奴婢正要出去寻您呢。嘉木也真是,这大晚上的,哪能真让您一个人在外边。”
“我这不是好好的。”
云镜纱笑,“寻春呢,可回来了?”
“没呢。”
听见动静出来的芳音担忧道:“也不知她去了哪个茅房,怎么久还不回来。”
“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随口安抚芳音一句,云镜纱进门,“给她留盏灯,到了时辰,她自会回来。”
芳音:“好。”
敏良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解。
什么叫到了时辰就会回来?
她没多问,伺候着云镜纱洗漱,扶她入帐。
云镜纱枕着松软枕头,心情颇好入眠。
翌日醒来,吃了早膳,尹寻春偷偷摸摸蹲到她身边,水灵灵大眼睛下挂着两道青黑,精神劲却很是不错。
她昨夜回院时姑娘已经睡下了,在床上兴奋地辗转反侧,直到四更才睡下。
“姑娘。”
尹寻春难掩兴奋,“可惜你没亲眼看见,昨夜真是比唱戏还热闹。”
她兀自小声道:“舒含昭到了承安堂就发了疯,把花瓶茶具香炉全摔了,连桌子都掀了,指着老夫人的鼻子骂。她说,只要有她在一日,老夫人就别想把姑娘塞给许玉淮做妾,气得老夫人脸涨红,站都没站住,就差没一头厥过去。”
“后来许玉淮追上来,老夫人当场晕倒,承安堂内好一阵人仰马翻。”
尹寻春捂着嘴咯咯笑,“许玉淮脸色当时就沉了,急忙喊人去叫太医,或许是见他生气,舒含昭这才没继续闹。”
芳音路过,见尹寻春蹲在云镜纱脚边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好奇问:“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尹寻春:“说老夫人……”
“说昨日在老夫人那儿听的书。”
云镜纱笑着接话。
尹寻春不解,紧接着就听芳音道:“昨夜承安堂请了太医,也不知老夫人如何了。”
云镜纱面露忧色,“待会儿你陪我去承安堂走一趟吧。”
芳音应下。
尹寻春没怎么听明白,云镜纱递了块芙蓉糕给她,语气冷淡。
“孙媳气晕了婆母,不是个好名声,许玉淮不会让人传出去,你往后也莫说漏了嘴。”
尹寻春咬了口芙蓉糕,含糊道:“记下了。”
云镜纱捻了块糕点。
手没拿稳,芙蓉糕掉在裙上。
云镜纱探手去拾,目光触及腰身,蓦地想起那枚丢失的香囊。
“寻春,去帮我做件事。”
她低头咬了口糕点,唇瓣轻轻嚅动。
尹寻春重重点头,“好。”
吃了两块糕点,云镜纱带着芳音去承安堂。
听见传话的秀妍快步而出,嗓音含歉,“云姑娘,老夫人身子不适,不便见人。这几日,姑娘就不必来了。”
意识到秀妍的冷淡,云镜纱动了动眉心,一脸忧心,“那我在桃蕊院为老夫人诵经,祈求老夫人早日康复。”
秀妍面色微缓,眼里染了笑,“姑娘有心了。”
告别秀妍,云镜纱与芳音打道回府。
芳音叹气,“好端端的,也不知老夫人怎的就病了。”
她对慈眉善目,态度温和的黄老夫人印象极好,真心实意为她担忧。
云镜纱没答。
她想,很长一段时日,她都不用来承安堂了。
“走吧,回去。”
到桃蕊院时,尹寻春已经回了。
芳音唉声叹气地凑到敏良旁边,说着黄老夫人的病,她踱步到云镜纱身前,“姑娘,成了。”
云镜纱勾了勾唇。
“对了,我听说,凝芳阁有个丫鬟昨夜与小厮苟且,被舒含昭配成一对了。”
云镜纱一顿,轻声问:“那丫鬟,可是叫彤云?”
尹寻春想了想,“好像是。姑娘认识她?”
“不认识。”
云镜纱摇头,眉眼疏淡,“只是有些可怜她。”
夏琼分明已经让人带她去泡冷水,却还是落得这番下场。
着实可怜。
尹寻春:“哦。”
她不懂姑娘为何可怜她,
但见姑娘眼带郁色,懂事地没再问。
……
昨夜闹了大半宿,许玉淮精神不济,告了假后在家中补眠。
正在睡梦中,房门“哐当”一声震响,蓦地使他惊醒。
睡眼迷蒙朝门口望去,看清来人,许玉淮直起身,疑惑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竟然还敢问我怎么了?”
舒含昭大步走来,脸色比昨夜还难看三分。
她狠狠把手里的东西掷到许玉淮身上,恨声质问:“这是什么?许玉淮,你告诉我这东西你从哪儿来的?”
许玉淮把东西抓在手里,低头看去。
凉气从背后窜上,他彻底清醒了。
舒含昭眼眶通红,眼里含着泪,“我从未给你准备过这种香囊,你告诉我,这东西哪儿来的?”
许玉淮抿唇。
是他大意了。
他的衣食住行纷纷有舒含昭料理,多了什么少了什么,底下丫鬟一清二楚。
“答不上来了是吧?”
舒含昭走到榻边,气得浑身发抖,“是那姓云的贱。人给你的?”
许玉淮攥着香囊不说话。
舒含昭猛地爆发,声音里的怒气如有实质,“我就知道!什么找哥哥,这么久了,她哥的影子你都没抓着!都是借口!你把她带回京,就是打着纳她为妾的主意!”
“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一个香囊而已,能代表什么?”
许玉淮无奈,“昭昭,是你太善妒了。”
“我善妒?”
舒含昭指着自己,气得连连冷笑,“是,我承认,我是善妒。但你收了她送的香囊,还不能证明你心思不纯?”
“云姑娘的香囊掉了,被我拾到,仅此而已。”
舒含昭不信,“她的香囊掉了,这么巧就被你捡了?就算是你捡到的,你系在衣上是什么意思?许玉淮,我问你什么意思?!”
“昭昭。”
许玉淮冷下脸,“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只因一个香囊,你就在此质问我?”
“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如何不能?”
许玉淮起身,双脚落地,看着舒含昭的目光极为失望。
“我们成婚六年,这六年来,我对你称得上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倘若你身上出现别的男子物件,那定是我何处做得不对,让你失望难过。我会自省,反思,而非怒声质问。不过一个香囊,若碍了你的眼,扔了,烧了,凭你处置,我绝无二话。”
“可你不信我。”
清润的嗓音不解,许玉淮眼里含了痛色,“我们多年感情,在你眼里,竟比不过一个香囊么?”
见他怅然若失,舒含昭心里忽然生出慌乱,哑口无言,“我、我……”
“昭昭,我没想到,你竟然质疑我对你的感情。”
许玉淮语气惆怅。
“你正在气头上,我今夜宿在书房,各自冷静冷静吧。”
香囊被丢在舒含昭脚下,许玉淮大步走出内室。
“夫、夫君……”
注视他的背影,舒含昭眼泪珠串般坠落,把足下香囊狠狠碾了两下,一脚踢开,扑在床榻上大哭。
……
出了凝芳阁,许玉淮捏着眉心,有些头痛。
他冷着脸往书房走。
元义元福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声。
“侯爷,到了。”
到了书房,许玉淮脚步未停,元义硬着头皮提醒。
许玉淮在桃林前立住。
无数个纷杂念头在脑中划过,他垂了垂睫,不辨神色进了书房。
书房依旧维持着昨日的模样,许玉淮揭开案上宣纸,露出下边的画纸。
墨渍晕开,半张姑娘的脸糊成一团,画像已经毁了。
他吐出一口气,复又拿了张画纸,提笔作画。
清丽明秀的姑娘跃然纸上,笑意清浅地望着画外人。
许玉淮怔怔看着她。
待墨干了,他把画收好,搁在书阁上。
晚间时,舒含昭派人来请,许玉淮未露面,让元义把人打发了。
夏琼走后,许玉淮去了承安堂。
黄老夫人正准备用膳,见了他面露欣喜,“快去给侯爷添副碗筷。”
“祖母今日可好些了。”
许玉淮搀扶着黄老夫人在红木圆桌前落座。
黄老夫人笑意微顿,“头疼,这心里啊,总还是闷得慌。”
绮琴摆好碗筷,许玉淮为黄老夫人布菜,面色愧疚,“都是孙儿的错,累得祖母受罪。”
黄老夫人吃了他夹的笋片,并未言语,祖孙二人倒是吃了顿温馨的晚膳。
饭后,秀妍端来药碗,许玉淮亲自服侍黄老夫人喝药。
一碗药见底,黄老夫人忽然挥退屋中侍从,叹道:“祖母老了,不知哪天就两腿一蹬随你祖父去了。淮儿,祖母闭眼之前,还能看你有个一男半女吗?”
许玉淮安慰,“祖母福寿延绵,定能长命百岁,往后这种话可不许再说了。”
“淮儿。”
黄老夫人握住许玉淮的手,浑浊的眼里含着泪,声音颤抖,“你父亲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儿子,倘若你膝下始终无子,许家可就要断送在你手里了,等到了黄泉之下,我如何有脸面去见许家的列祖列宗啊!”
“祖母。”
许玉淮眼圈泛红,“您别急,孙儿会有孩子的,昭昭在喝调理身子的药,您再等一等。”
“她喝了几年的药,你可见了成效?”
黄老夫人掌中用力,定定看着许玉淮,“她舒含昭看着是个不能生的,可是淮儿,你能生啊。”
许玉淮皱眉,猜到些许,“祖母这是何意?”
黄老夫人探手,像年幼时那般摸了摸许玉淮的脑袋,温声道:“祖母为你寻了一女子,生得花容月貌,性情更是温柔贤淑,必能合你心意。现下那姑娘被我安置在外头,你不时去两趟,等她生下孩子,给她一笔银子打发了,把孩子抱回来养在昭昭膝下。”
“孩子小,记不得事,昭昭日夜精心照料着,长大后就跟她亲生的一样。”
许玉淮感到有些荒诞,“祖母,恕孙儿不能从。”
“怎么不行?我看你就是想气死祖母!”
黄老夫人用力打了许玉淮几下。
许玉淮双膝跪地,“祖母,您若是生气,如何打骂孙儿,孙儿都认了,但此事不行。”
“不行也得行!”
黄老夫人眸光严厉,“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许家绝后!”
她坚定道:“明日。你就去见那姑娘一面。”
许玉淮皱眉,“祖母……”
黄老夫人叹气,“淮儿,只是一个为你生儿育女的姑娘罢了,昭昭多年无子,舒家会理解的。你以为昭昭至今无孕,这京城里就没有闲言碎语了?只怕她们背地里不知嘲讽了多少次舒含昭是个不下蛋的母鸡。”
“等那姑娘有了喜信,对外就道侯夫人有了身孕,到时你有了子嗣,她不能生的谣言也不攻自破,岂不是一举两得?”
许玉淮沉默不语。
黄老夫人心头稍松,语气柔和,“淮儿,你去见见那姑娘,就知祖母不会害你。”
她意味深长道:“你会喜欢的。”
这话似是意有所指,许玉淮不觉蹙眉。
翌日。
许玉淮下值后坐上马车归家。
偶然瞥向被风撩起的车帘,忽见窗外陌生场景,许玉淮高声唤,“元义,怎么回事?”
元义开了车门,满脸局促,“侯爷,老夫人下了死命令,您今日必须得去。”
许玉淮面色难看。
“祖母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不成?”
元义委屈,“侯爷,老夫人说了,小的若是不把您请去雨花巷,往后也不用跟着您了。”
许玉淮额角青筋跳动。
元义小声劝道:“来都来了,侯爷就去看一眼吧。”
许玉淮沉着脸,“滚出去!”
元义悻悻转头,却未曾调转马头。
到了雨花巷,元义战战兢兢地请了许玉淮下来,不敢去看他的脸色,垂着头在前边引路。
“老夫人说是最里,院里种了梨树那家。”
雨花巷难得见到这般出色的男子,往来街坊偷偷打量起许玉淮来。
许玉淮寒着脸快步往里走。
“就是这里了。”
元义停在某户人家前。
许玉淮驻足,往里看去。
大门开着,满树梨花似雪,雪花纷纷落了满头。
树下一名女子正踮脚去折梨花。
她身形有些单薄,但底子极好,窈窕有致,纤秾合度。一身棉布白裙,发上松松垮垮地挽着一支木簪,洁白花瓣落在发间,衬得那头乌发黑如点墨,绸缎般垂坠而下,发尾在空中晃动。
露出的侧脸白皙光洁,靡颜腻理,婀娜多姿。
似是注意到有人窥探,女子侧眸看向大门的方向,先是惊住,随后双颊微红,杏眸里染上羞赧,细声问:“是许公子吗?”
许玉淮久久未回神。
注视着那张有三分熟悉的脸,他眸色不断变换。
女子大着胆子走向他,嗓音甜软,“我姓杨,单字名羡,许公子可唤我一声羡娘。”
许玉淮陡然回神,目光冷淡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不过三分相似而已,有正主在,谁还会青睐一个赝品?
他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杨羡惊了,追出两步,“许公子,许公子!”
元义元福匆匆跟上。
杨羡扶着门,眼圈微红,委屈地揪着衣裙。
丫鬟听见动静匆忙而出,劝道:“姑娘放心,公子孝顺,老夫人发话了,他总会再来的。”
杨羡期待问:“当真?”
“奴婢岂会骗姑娘?”
丫鬟扶着杨羡进屋,“老夫人送来不少料子首饰,姑娘瞧着可喜欢?奴婢明日请人为您做几身衣裳。”
想到屋里的名贵绸缎,杨羡眉间漫上了喜色,“好。”
……
元义元福匆忙去追许玉淮,刚出巷子,却见他负手立在巷口。
二人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元义。”
元义忙应,“在。”
许玉淮抚上胸口,感受着胸腔内急遽跳动的心脏,忽然生出欢喜。
眉间寒意如遇春光,转瞬消散。
他温声道:“你去帮我找几个人。”
听完许玉淮的话,元义有些疑惑。
好端端的,侯爷为何要找未婚好拿捏的公子?
第23章
老夫人有恙,侯夫人与侯爷闹了别扭,跟吃了炮仗一样,动辄发怒。
府中下人这两日战战兢兢,生怕惹出事端。
云镜纱倒是没什么影响,照旧与孟桓启联络感情。
把这些日子从许玉淮那儿得来的珍宝递出去,与往常一般见到孟桓启摇头,云镜纱嘟囔,“这些已是难得的宝物,也不知公子要找的东西究竟何等珍贵。”
孟桓启眸光晃了一瞬,“稀世珍宝。”
云镜纱张了张嘴,正想说话,鼻子忽然发痒,她快速背过身去,掩鼻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
孟桓启问。
鼻头仍在发痒,云镜纱说不出话来,眼里盈着泪。
待度过那阵酸意,她摇摇头,瓮声瓮气道:“白日里吹了风,可能是染了风寒。”
孟桓启绕到她跟前,凝眉看她通红的眼睛,转身欲走。
“我去叫太……大夫。”
“都这个时辰了,哪儿还有大夫?”
云镜纱急忙去拉他。
她本想拉他衣袖,可惜动作太快太猛,直接握住了孟桓启的手。
两手相触的刹那,二人皆是一怔。
掌心覆上温热手背,云镜纱一惊,匆匆把手收回藏进袖子里,磕巴道:“我、我睡一觉,兴许明日就好了。”
孟桓启落在空中的手动了动,喉咙微痒,“嗯。”
云镜纱转身往床榻走,待走到床沿坐下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一人。
“公子,夜深了,你该回了。”
“好。”
孟桓启应了,却没动。
过了片刻,云镜纱听见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汩汩水声响起。
脚步声逐渐朝着床榻而来,朦胧光影中,云镜纱只见一道高大身影离她越来越近。
孟桓启在床前站定。
二人一坐一站,她仰头看着他,蓦地感受到之前从未在孟桓启身上察觉到的压迫感。
他的身影将她整个人罩住,仿佛一座山岳沉甸甸向她压来。
“喝口热水润润。”
孟桓启递给她一杯水。
云镜纱有些呆愣地接住,双手拿着杯子,浅浅尝了一口。
水温温热,正好能入口,她一口口喝完。
孟桓启从她手里抽出杯子,看也不看地往后一掷。
云镜纱听见“嗒”一声。
视线昏暗,她看不清那杯子的所在,但听声音,该是稳稳落在桌上了。
她抬头去看孟桓启。
“睡吧。明日身子若是不适,一定记得请大夫。”
或许当真是着了凉,云镜纱脑子有些晕乎,乖巧点头,“好。”
孟桓启垂下长睫,“嗯,我走了。”
他没再犹豫,转身大步离去。
床头一盏孤灯亮着光,云镜纱褪下外衣钻进从床帐内。
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她暗暗叹气。
明日可能真要叫大夫了。
……
一语成谶。
翌日醒来,云镜纱便觉鼻头堵塞,头脑昏沉,浑身发软提不起劲。
敏良试了试她额头,哎呀道:“好烫。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云镜纱有气无力地“嗯”一声。
芳音端来饭菜,尹寻春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后头,眼巴巴地看着云镜纱,满脸的心疼。
云镜纱躺回去盖好锦被,恹恹道:“我没胃口,还想再睡会儿。”
芳音只好退下。
尹寻春守在她床边,“姑娘睡吧,待会儿大夫来了我叫你。”
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云镜纱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看完大夫吃了药,被敏良几人喂了两口粥,云镜纱几乎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第二日醒来时精神稍微好了些许,但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
吃了早膳,趁人不注意,尹寻春端着两碟子光明正大溜到云镜纱床前。
她爱吃,手里经常拿着些吃食,不会引人注目。
尹寻春压低声音道:“姑娘,昨夜你睡了,那位来看过你,这是他留下的。”
云镜纱看了眼。
又是蜜饯。
目光移向另一碟。
上边放了几块糕点,外表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云镜纱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能尝出茯苓、莲子、芡实几味药材。
她把剩下半块拿在手里吃着,心情不错,“剩下的你拿去分了吧。”
尹寻春咽了口唾沫,“好。”
皇宫里的吃食就是不一样。
自从上次吃过孟桓启拿来的蜜饯后她就惦记着了,还能再饱口福,一时间眉眼都是笑。
云镜纱一病就是好几日,吃了药头脑昏沉,她日日天一擦黑就睡下了。
几日不曾与孟桓启见面,但翌日醒来时,尹寻春总会拿些东西悄悄给她。
有时是蜜饯果脯,有时是好克化的小点心,都是些不会太引人注目的东西。
即使云镜纱在病中精神劲不太好,看到这些东西,心情总归会好上几分。
她入睡前写了张纸条放在窗下,让孟桓启保重身子,不必再来,也不必再送东西,但第二日,除了吃食,尹寻春又递给她一样东西。
是孟桓启的回信。
与他的人不同,他的字竟显得潇洒飘逸,笔锋勾勒间,又暗藏几分锋锐。
【昨夜于窗外听你夜间咳嗽,此梨膏利肺止咳,取两勺兑以温水即可。】
云镜纱想了想,让尹寻春拿来纸笔回信。
娟秀字迹落于纸上,先是感谢孟桓启的礼,随后又道:【夜间风冷,公子劳累奔波,若邪风入体,我心甚愧。还望公子保重,待我身愈,再行感恩。】
第二日,云镜纱收到了回复。
简单冷淡的一个“嗯”字,最后一笔墨迹有些微晕染,似是写信人顿了片刻,又在底下留下一行字。
【我让别人来。】
云镜纱当然不是真心想让他不来,看到那个“嗯”时还有些失望,但见到最后几个字,心情又疏朗开来。
她在病中,没什么精力面对孟桓启,但书信相通,却也不错。
这日之后,云镜纱便日日与孟桓启写信。
起初只是简单问候,后来便在信上说起自己每日都做了何事。孟桓启礼尚往来,也在信中留下行程,虽然大多只有言简意赅的“处理要务”四字,但云
镜纱已经很满足了。
通信的第四日,云镜纱病愈,让敏良备好热水,痛快梳洗一通,随后又让芳音去禀告管家,明日她想出府。
这段时日,黄老夫人依旧称病,许玉淮忙得不可开交,惹得舒含昭越发阴晴不定。
听说她染风寒,也不过是让元福慰问两句,送些补品罢了。
府中三个主子,两个不管事,一个喜怒无常,管家可谓苦不堪言,听说云镜纱要出门,当即应下,道是明日一早便给她备好马车。
隔日,云镜纱天还没亮便起了,收拾妥当后带着几个丫鬟出了门。
上了马车,她对敏良道:“你好些时日不曾回家了吧?今日无事,索性回去看看。”
敏良有些心动,仍是摇头拒绝,“姑娘,这不妥。”
“有什么妥不妥的。”
云镜纱轻声道:“回去吧,和母亲弟妹好好聚聚,别像我,如今连亲人的面都见不到。”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轻,长睫翩跹,孤寂落寞。
敏良心中一动,感激道:“多谢姑娘。”
云镜纱收敛神色,对她温和一笑,“去吧。”
敏良走后,芳音艳羡,“真羡慕敏良姐姐,若是奴婢也能回去看看娘亲就好了。”
云镜纱:“虽不能让你回去探望母亲,但今日可给你放一日假,随你去哪儿。”
芳音惊喜,“真的?!”
云镜纱失笑,“自然是真的。去吧,寻春和我一道去看榜即可。”
“谢谢姑娘,姑娘最好了!”
芳音兴奋不已,抓住云镜纱衣袖摇了摇,欢天喜地下车去了。
车内一时静谧,云镜纱嘴角的笑落了落,温声对马车夫道:“走吧。”
今日是春闱放榜的日子,京城中来自天南海北的举子纷纷聚集在贡院外。
下了马车,天边擦起鱼肚白,街边亮起灯,灯下人影幢幢,大片大片的黑影,哄闹声不断。
尹寻春张嘴“哇”了一声,“人可真多啊。”
扶着云镜纱落地,怕挤着她,尹寻春目光四转,落在某处后,护着云镜纱进了间酒楼。
酒楼中亦是宾客如云,喧嚣吵闹,跑堂的小厮几乎忙不过来,尹寻春拉住他,问:“姓平的中年男子要的雅间在何处?”
小厮忙得满头大汗,思索片刻,忙道:“上楼往左第三间,两位姑娘这边请。”
云镜纱温声婉拒,“你忙去吧,我们自行去即可。”
小厮感激不已,连声道谢。
尹寻春带着云镜纱上了楼。
叩了两下门,房门开了,屋内灯火明亮,照亮面前的中年男子。
松石绿宽袖斜襟长袍,生得端正,眉目温和,令人如沐春风,极易令人生出好感。
正是平福。
“姑娘,快进。”
二人进了门,尹寻春弯着眼笑,欣喜道:“平叔!”
平福乐呵呵的,“寻春啊,这阵子如何?”
尹寻春:“很好啊,跟着姑娘有吃有喝的。”
平福笑着调侃,“你这丫头,就知道吃。”
尹寻春嘿嘿笑。
引着二人入座,平福斟了两杯茶,分别推到云镜纱和尹寻春面前,“姑娘,我有事禀报。”
云镜纱浅浅呷一口,“何事。”
平福斟酌,“近日,我们的人发现,常远侯老夫人……”
“锵——”声震耳,楼下顿时如同入了油锅的沸水,闹腾不已。
“开了开了,贡院门开了!”
云镜纱下颌微抬,“先看榜,看完再说。”
平福点头,“已经派人去看了。”
云镜纱“嗯”声,行至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挪动的影子。
“中了!哈哈哈我中了!中了!”
人群中有人扬天大笑,有人掩面痛哭,恰在这时,东方第一缕晨光从云层中跳跃而出,倾斜而下,点亮神态各异的脸,照亮人间百态。
云镜纱安静看着,一言不发。
片刻后,有人敲响房门。
尹寻春离门最近,顺手开了。
进来的小厮一脸欣喜,“姑娘,平管事,公子中了!是会元!”
“当真?!”
平福一脸喜悦,激动出声。
小厮喜上眉梢,“比黄金还真!小的亲眼看见的,绝不会出错!”
“哈哈哈!好啊。”平福大笑三声,眼里含泪,“公子果真不负所望。”
尹寻春也不免欣喜,“姑娘,公子中了会元!是第一名诶!”
她跟在姑娘和公子身边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自然知晓会元是何意。
云镜纱扬唇,“听见了。”
她切切实实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景哥过两日就该回来了。”
平福仍不掩兴奋,“我回去就给公子写信。”
正说着,楼下蓦地响起巨大喧闹声。
云镜纱蹙眉,回首一望。
天逐渐亮起,人群哄闹不止,尖叫、痛呼声交织。
平福敛了神色,对小厮道:“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小厮应下,快步出门。
云镜纱站得高,眼尖地在众多人影中捕捉到一道身影。
俊秀少年铁青着脸扯落身上麻袋,唇瓣张阖,神色冷凝。
在他身前,一群侍从打成一团,个个下了狠手,有几个脸上已显青紫。
少年冷脸上前,不防背后伸来一只手,拦腰把他扛起,足下飞奔,转眼就没了身影。
转身之际,云镜纱瞧见那扛人的也是个少年,剑眉星目,很是英俊,眉眼张扬,带着无忧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
见主子得了手,侍从们收手,狂奔而逃,眨眼不见,留下一拨躺地呻。吟的随从。
片刻后,小厮急匆匆赶回来,气喘吁吁道:“打听清楚了。”
尹寻春给他递了杯水,小厮匀了口气,一口喝完,先道了谢,旋即道:“忠国公府的五姑娘看上一名叫做唐鹤原的举子,趁着今日放榜,想来个榜下捉婿,绑了人回去成亲。谁知走漏消息,被襄阳侯府的世子爷知晓了。”
“那世子爷与唐鹤原有过节,本想来看热闹,不知唐鹤原说了句什么,叶世子脸色大变,当即命人将唐公子抢了回去。”
云镜纱恍了一恍。
原来那少年名叫唐鹤原。
小厮叹气,“听说那唐公子才华横溢,此次春闱只在公子之下,被那世子爷抢回去,不知要遭什么罪呢。”
襄阳侯府的爵位是从战场上厮杀来的。叶老侯爷戎马一生,早年执掌兵权,为大周江山稳固立下汗马功劳。可惜中年丧子,老侯爷痛心疾首之下辞了官,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与老妻一道抚养孙儿。
因是侯府唯一的子嗣,这位世子被宠得张扬肆意,又有老侯爷在背后撑腰,在京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勋贵子弟。
云镜纱失笑,“那位唐公子既然能让襄阳侯世子将他抢走,定也有法子脱身,你不必担忧。”
小厮挠挠头,一脸傻笑,“是哦。”
他嘿嘿道:“小的先退下了。”
门阖上,云镜纱问:“平叔,你方才说,常远侯老夫人怎么了?”
平福:“常远侯老夫人将一女子安置在了外宅。”
尹寻春从桌上摸了块桃酥吃着,含糊道:“什么女子,为何要安置在外头?”
“这……”
平福犹疑。
云镜纱笑,“平叔,有话直说吧,我没什么听不得的。”
平福咳一声,捻了捻指腹,“是侯府老夫人为常远侯准备的外室。”
顿了瞬,平福眼里闪过嫌恶,“那女子,生得与姑娘有三分相似。”
“什么?!”
尹寻春大怒,气得娃娃脸通红,一巴掌拍在桌上,拍得掌下桃酥瞬间碎成渣,“太恶心了!那黄老夫人怎么能这么做?”
云镜纱倒是没什么反应。
她敛眉,“长得像我的女子?”
望着窗外人头攒动,云镜纱倏尔一笑,“时辰还早,平叔,不如你带我去见见那姑娘?”
……
雨花巷
口。
云镜纱在尹寻春的搀扶中下了马车。
风吹起帷帽上的薄纱,她往周围看了眼。
巷口种了两棵垂杨柳,嫩绿枝丫随风舒展。巷内屋舍大多开着,不时有头戴巾子的婶子拎着篮子走动,有人在院里浣衣,溅起的水珠在飞散在空中,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光芒。
普通,平凡,极具生活气息。
陌生又熟悉。
从往来行人的穿着来看,住在这条巷子的人家条件应该不错,不说商贾巨富,但小富总还是有的。
环境宁静舒适,看来黄老夫人是用心了。
云镜纱:“平叔,带路吧。”
平福摆手,令小厮将马栓到一旁,应道:“姑娘前面请。”
云镜纱颔首,跟随平福进了巷。
准确无误地来到杨羡住的院子,平福敲了门。
“谁啊?”
云镜纱听见门内娇娇软软的少女声,不知想到什么,姑娘的嗓音露出欣喜,迫不及待开了门,“是许……”
门一开,见到站在门槛外的平福,姑娘脸上的笑僵住,“你、你们是谁?”
平福笑容温和,“我们是来寻亲的。”
他指着云镜纱,“这是我们家姑娘,家里双亲皆亡,前来投奔京城舅家,敢问姑娘可是姓应?”
杨羡摇头,“你们找错门了,这里没有姓应的。”
隔着帷帽,云镜纱看清了她的模样。
杏眼桃腮,鹅蛋脸小巧精致,眼神虽有些飘忽打量,但生了张美人脸,倒是难以令人生恶。
眉眼之间,的确与她有几分相似。
云镜纱有些恍惚。
倘若小圆还在,她的样貌应当与这姑娘更像。
这念头一出,云镜纱无声自嘲而笑。
她忘了,她与小圆虽是双生,但生得并不相像,就算小圆还活着,哪怕她站在她面前,想必她也认不出。
眼中波光晃荡,云镜纱道:“平叔,既是找错了,我们走吧。”
她微一颔首,“打扰姑娘了。”
平福对杨羡拱了拱手,“告辞。”
一行人在杨羡跟前走出巷子。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最前方的姑娘身上。
声音如此好听,也不知那姑娘生得是何模样。
应当很漂亮吧。
“姑娘,是谁来了?”
屋内丫鬟问。
杨羡回:“来寻亲的,找错了门。”
丫鬟“哦”一声,没再追问,“姑娘别在院里走了,那梨花都快被你摘完了,进屋去吧。”
杨羡悻悻应,“好。”
这几日她日日坐在梨花树下,只盼着许玉淮来时,她能第一眼看见。
可惜,他再也没来过。
杨羡低下头,掩盖住眼里的沮丧。
不过想到屋里的钗环首饰和漂亮衣服,她又高兴起来,笑着进了屋。
听完尹寻春转述的二人对话,云镜纱启唇,“安插个人进去。”
平福点头,“好。”
……
看完了榜,云镜纱和平福告别,带着尹寻春回了常远侯府。
敏良和芳音未归,院里静悄悄的。
尹寻春往正屋看了眼,眉头紧锁,高声道:“人都去哪儿了?”
踢踏声起,桃杏慌慌张张出了屋,紧张到嗓子发干,“姑、姑娘这么快就回了。”
云镜纱面色不改,“这是在做什么?”
桃杏避开她的目光,垂眼道:“奴婢看屋里花瓶脏了,擦一擦。”
“其他人呢?”
桃杏咽了口唾沫,“应是见姑娘不在,躲懒去了。”
“嗯。”云镜纱温声道:“我给敏良和芳音都放了假,这里没什么事,你也去歇着吧。”
桃杏低眉顺眼,“好。”
进了屋,尹寻春四处转了转,回到榻前小声禀报,“东西都在,她没拿。”
云镜纱眉眼冷淡,“只有她在院内,丢了什么东西,这不是明摆着是她拿的?”
尹寻春嘟囔,“算她有几分聪明。”
院外响起元义的声音,“云姑娘回了吗?”
“回了回了。”
桃杏去开门,迎了人进来。
许玉淮带着元义元福进了院,朝正堂走来。
云镜纱起身,“寻春,去沏茶。”
她迎了几步,“侯爷怎么来了?”
可真是稀奇,自从她进了府,许玉淮还从未来过她这院子。
许玉淮挥手,元义将手里匣子放在桌上。
“都退下吧。”
屋内只剩两人,云镜纱邀许玉淮入座,好奇问:“许大哥寻我有事?”
许玉淮指了指匣子,语气温和,“看看吧。”
“这是什……”
话未落,云镜纱动作顿住,眸色不明看着手中画像。
她抬首,似是明白了什么,眼里含泪,“许大哥这是何意?”
许玉淮温声,“你挑挑,若有合眼缘的,隔日见一面。”
“你不是说过。”
两行泪淌下,少女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嗓音发颤,“不会为我介绍亲事吗?”
“今时不同往日。”
许玉淮叹气,眼带怜惜,“云姑娘,你兄长遭了难,已不在人世。我把你当妹妹,自然要为了你的亲事考虑。”
云镜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怎么可能?我哥哥怎么会出事?”
“我已经查清了。”
许玉淮惋惜道:“他出城时出了意外摔下山崖,尸骨无存。”
“不可能!”
云镜纱眼泪汹涌,一个劲摇头,声音里哭腔明显,“他、他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
许玉淮眉心微蹙,目光里带着微不可见的怜爱,“正因他出了意外,我才会这么久查不到他的下落。”
“我不信,我不信!”
许玉淮伸手,欲擦去她脸上泪珠,被摇头的云镜纱躲开。
她扔了画像趴在榻上,低泣涟涟,哀婉可怜。
许玉淮唇线绷直,“我知你无法接受,可……”
“别说了!”
云镜纱打断他,呜呜哭着,“许大哥,我求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好,我不说,不说了。”
许玉淮扫了眼画像,眸色沉了沉,又道:“这事,你好好考虑考虑。”
“云姑娘。你兄长在天之灵,必定也是想你有个好归宿。”他顿了顿,“待你出嫁,你想要什么,我能满足的,必会满足。”
从袖中取出一只漆盒,许玉淮柔声,“给你挑的小礼物,莫要哭坏了身子。”
云镜纱哭得伤心,一字不回。
等脚步声远去,她缓缓抬头,仍由眼泪淌在面上,打开漆盒。
盒内装着几支珠花簪子,颜色款式极为素净,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除此之外,还有两颗明珠。
云镜纱面无表情。
许、玉、淮。
他竟然怀着那种恶心的心思。
简直龌龊至极!
第24章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①
嗓音柔软,尾音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滚过一圈,透着令人心神动乱的缠绵。
云镜纱放下手里书籍,面上神色透着与声音截然相反的冷意。
“说吧。”
尹寻春低头念着平福打听来的消息。
“何宏岳,国子监司业二子,无主见,性软弱。”
“李星远,步军都虞候长子,有一心上人,为她至今不娶。”
“纪英耀,太常寺丞幼子,喜斗促织,逛戏园,平叔差人打听,道他似有难言之隐。”尹寻春咬牙,压低声音,“好像是有龙阳之好。”
她脸上闪过愤恨之色,抓皱手里的纸条。
不必再念,想也知道,后边的没一个好东西。
“许玉淮欺人太甚!什么腌臜货也敢往姑娘跟前递。”
云镜纱微垂着头。
额前碎发飘动,阴影落下,挡住她眼中神色。
若说舒含昭兄妹令她生恨,那这许玉淮,便是恶心。
对她生出心思,却碍于舒家权势,不敢提出纳她为妾,只能给
她寻个好拿捏的丈夫,要她婚后背着世人与他偷。情。
他哪儿来的脸?
什么东西,也敢打她的主意,也不看他配不配。
恶心,当真是恶心至极。
云镜纱徐徐吐气,眸色冷漠,“寻春,你亲自去揍他一顿。”
不出了这口气,难消她心头之怒。
尹寻春欣喜不已,脸上顿时露了笑,“好!”
云镜纱叮嘱,“莫要被人发现了。”
尹寻春自信仰头,“我做事,姑娘放心。”
她哼一声,“许玉淮竟然哄骗姑娘公子已死,等公子回京,我定要告他一状,让公子好好收拾他。”
云镜纱思量着,等到殿试云景舟归来,她必是不能再待在侯府了。
在这之前,还得想法子让孟桓启应承她进宫一事。
云镜纱撑着头,眸光微晃。
得逼他一逼。
午后,府里传出消息,侯爷进了吏部,任吏部侍郎。
虽是平级,可六部以吏部为尊,这区别可大了。
一时间,侯府下人欢喜不已,与有荣焉,就连桃蕊院的丫鬟们脸上也露着喜色。
云镜纱靠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枕帕上的穗子,嘴角微微上扬。
这下好了,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侯爷高迁之喜啊,往后可要多回户部看看。”
许玉淮在恭贺声中走出礼部大门。
他嘴角噙笑,温和有礼,宠辱不惊,“多谢。我在满月楼设了宴,诸位若是有空,可一同去喝两杯。”
官员们纷纷应和,“那是自然,如此喜事,自该喝两杯才对。”
“那下官就厚着脸皮去了。”
许玉淮微笑颔首,在簇拥中去了满月楼。
楼上早已备好了雅间,几名伶人将众人迎进,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另有一人抱着琵琶。
珍馐美酒,佳人在侧,又有雅音绕耳,席上其乐融融,你一杯我一杯,不觉便喝多了。
许玉淮差人把诸位大人送回府中,最后离开满月楼。
元义元福忙着送人,等回头一看,已没了许玉淮的身影。
二人悚然一惊,“侯爷?”
“侯爷呢?!”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许玉淮努力保持镇定。
他在席上喝的不少,风一吹有些头晕,才刚往旁边走了几步,一块帕子蓦地从后捂住他的口鼻。
许玉淮晕了过去。
等醒来时,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全身罩着麻袋,整个人动弹不得。
劫财?还是寻仇?
他谨慎地出声询问。
谁知下一瞬,一股重力踢在肩上,剧痛袭来,许玉淮面色瞬间扭曲,忍着没叫出声。
紧接着,那人一拳打在他腹上。
许玉淮倒吸一口凉气,疼得脸色煞白,顷刻间出了冷汗。
“……谁,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不语,只一味地打他,仿佛对他恨极。
他力道极重,一下又一下,似雷霆万钧,重重击打在他身上。
许玉淮全身都疼,他想躲,然而无论怎么躲,一个个拳头始终稳稳落下。
无力的屈辱感令他恨得眼睛充血,记忆中的画面在眼前颠来倒去。
他咬住下唇,忍住即将溢出的痛吟,咬到有血渗出,也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打他那人全程不说一句,他终于明白舒含昭前些时日的暴怒和愤恨。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是打累了,用力踢在许玉淮腰上,像踢死狗一般把他踢到一旁,拍拍手,扬长而去。
许玉淮虚弱地躺在麻袋里,浑身上下都疼,后背沁满了冷汗。
他想把麻袋扯下,可双手伸出去,抖了许久,始终无法解开绳子。
“侯爷!您在哪儿啊侯爷!”
元义的声音远远传来。
许玉淮闭眼,收回眼里滔天恨意。
……
尹寻春心情极好地回了常远侯府。
刚要迈进桃蕊院,她顿住,歪着脑袋。
公子现在“死了”,她好像不该这么高兴。
想了想,尹寻春搓了搓脸,把嘴角的笑意搓下,等恢复了平常的呆样,这才进了院门。
芳音眼尖,拉住她问:“怎么样,打听出什么了吗?”
昨晚她和敏良回府后听说云景舟已死,着实骇住了。云镜纱一直到现在都是一副呆怔的模样,看得芳音揪心不已,急忙打发尹寻春去探听消息。
尹寻春长长叹了口气,“没有。”
芳音失望地松开她。
尹寻春趁机溜到云镜纱身边,背对着众人,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的笑再也遮不住。
小声道:“姑娘,我给你出气了。我换了身男子打扮,还让平叔的人给我修容一番,就算被看见了,肯定也没人认得出来。”
云镜纱垂眸看她一眼。
虽未开口,尹寻春却看出她眼里的满意,咧着嘴无声笑,“把他打得可惨了,三五天内,指定下不了床。”
云镜纱眼睛快速一弯,探手摸她脑袋,小声嗫喏,“辛苦。”
尹寻春脑袋在云镜纱掌心摩挲一下,两眼弯弯。
一个时辰后,许玉淮被人抬着回府,府内大惊。舒含昭顾不得和许玉淮闹别扭,看见他的第一眼眼泪就出来了。
连黄老夫人也着急得亲自去探望,凝芳阁内一时间哭声震天。
芳音听了消息急得不行,绕着桌子团团转,声音里含着哭腔,“好端端的,侯爷怎么被人打了呢?姑娘……”
一转头,看见云镜纱失神怔忪的神色,把话咽了回去。
姑娘刚经历了丧兄之痛,夫人和老夫人又在侯爷床前守着,这个时候,她着实不便前去。
她不该在姑娘面前说起侯爷。
打了热水给云镜纱净面,芳音柔声道:“姑娘若是眼睛疼,就早些歇息吧。”
云镜纱勉强应道:“好。”
依芳音所言,她早早地躺下了。
心里琢磨着事,云镜纱迟迟没睡着,导致她听见窗门被轻轻一扣时悚然一惊。
“谁?!”
转念一想,除了孟桓启,还会有谁?
果不其然,屋内传来一道低低的嗓音,“是我。”
云镜纱坐起身,揉了揉脸,掀开帘帐,“孟公子怎么来了。”
“你未留信。”
话音甫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孟桓启上前,借着床头微弱灯光看见了云镜纱脸上的泪。
眉头立即蹙起,嗓音发沉,“怎么哭了?可是有人欺……”
怀里闯进一道柔软身体,孟桓启浑身一僵,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他的异常太过明显,感受着掌下肌肉的紧绷,云镜纱不管不顾,抱着他腰的力道甚至更重了些许。
泪水夺眶而出,她小声哽咽,“侯、侯爷……”
听清这两字,孟桓启微跳的心脏渐渐平缓。
许玉淮被神秘人殴打,她是为了他哭?
“……侯爷说,我、我哥哥。”
云镜纱伏在孟桓启怀里泣不成声,“他说我哥、我哥没了。”
孟桓启眉心一跳,“什么?”
“我不信,我不信!”
云镜纱啜泣,“他答应过我,会高中回来接我的,怎么会没了呢?”
她仰起脸,泪眼婆娑看着孟桓启,“我昨日去看榜了,他是此次会试的会元,高中是他多年来的心愿,眼看就能夙愿以偿,我不信他会遗恨而死。”
少女莹白小脸上沾满了泪,杏眼含着潮湿水汽,像极了春日缠绵的雨。
不大,却引人生愁。
她还在哭,泪水仿佛流不尽,顺着小巧下巴滑落,打湿他的衣襟。
孟桓启伸手,手指缓慢而僵硬地抚上她脸,指腹轻轻从她面上划过,擦去泪珠。
“别哭。”
云镜纱再度埋进孟桓启怀里,压低了的哭声断断续续,委屈又可怜,“哥哥不会死的,他怎么会死呢?”
“我不信,侯爷骗我的,哥哥会回来接我。”
孟桓启抱着她低声安抚,“嗯,许玉淮惯爱骗人,他骗你的。”
大手落在云镜纱背后,笨拙地一下一下安抚着。
渐渐的,怀里的人声音落了。
少女
闭着眼,长睫上沾满泪珠,眼尾泛着微红,靠着他睡着了。
孟桓启垂眸看了她许久。
怕她再度染了风寒,俯身将云镜纱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
为她盖好锦被,孟桓启指尖拨开少女贴在脸上的湿发,在床边静立须臾,转身离开。
出了常远侯府,卫焱立即跟上。
孟桓启凤眸黑沉,嗓音泛冷,“再派人去寻云景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卫焱:“是。”
……
许玉淮受伤吓坏了舒含昭,那日的争执被她抛到脑后,顾不得等许玉淮来哄她,急急扑到近前,哭得眼睛都肿了,满眼都是心疼。
许玉淮忍痛无奈,“好了,别哭了,我没什么事,养两日就好。”
太医在一侧为许玉淮擦药,听着他不时泄出的哼声,舒含昭心疼极了,斥道:“轻点,弄疼了我夫君,我要你好看。”
太医擦了擦脸上的汗,“是。”
在舒含昭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太医终于擦完了药,叮嘱一番后匆匆离开侯府。
看着许玉淮裸露在外肌肤上的青紫,舒含昭神色狠戾,“夫君可知是谁动的手?”
敢动她舒家的人,不要命了?
许玉淮趴在枕上,眸色不定。想到自己刚入吏部,叹息一声,“或许是挡了别人的路吧。算了,都是小伤,不必计较。”
“算了?”
舒含昭不肯,“此事绝不可能算了。”
许玉淮无奈,“昭昭。”
舒含昭揪着衣袖,脸色沉冷,“此事夫君不必管了,明日我去问问哥哥。”
看看是哪条不长眼睛的狗伤了她夫君。
第二日,听说女婿出事的靖国公夫人冯氏上门探望。许玉淮上了药,疼得提不起劲,只草草打了声招呼。
冯夫人便拉了女儿去外间。
“娘,爹爹和哥哥呢?”舒含昭不满,“夫君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怎么连个面都不露。”
冯夫人:“一大早就去上朝了,娘这不是来了么?”
舒含昭噘着嘴发脾气,“上次我在长公主府丢了这么大的脸,哥哥说好要给我找出幕后凶手,都这么久了,却是音信全无。”
“我不管,这次夫君出事,他必须把人给我揪出来,先让抽几鞭子泄泄心里的火气。”
冯夫人忙揽着她哄,“好好好,回去娘好好说他,一定把人给你找出来。”
舒含昭这才舒坦了,“好。”
见女儿眉心舒展,冯夫人略松了口气,视线划过她的小腹,又生了愁,“昭儿,这阵子还是没动静么?”
一说此事,舒含昭当即板着脸,口吻生硬,“没。”
冯夫人叹气,“我再去给你寻个方子,你吃吃看。”
舒含昭不耐说这个,随口敷衍几句后便催冯夫人回府。
送完母亲,回府时遇上元福,舒含昭问:“你不在侯爷跟前伺候着,跑出来作甚?”
元福忙行了礼,“夫人。侯爷让小的去书房取些书籍卷宗。”
舒含昭这会儿心里正闷,便道:“我去吧。”
收拾些卷宗而已,元福没当回事,闻言笑道:“那就劳累夫人了。”
舒含昭淡淡点头,领着丫鬟转道去了书房。
刚成亲那会儿,她是书房的常客,两人时常闹得厉害。
多年未孕,她日日都要喝苦涩汤药,便不太爱往这边跑了。此时细细打量,竟有些陌生。
让黛春取了几卷书案上的卷宗,舒含昭正要离开,目光一晃,转身立在书阁前。
此处放着好几张画卷,忆起往日红袖添香的日子,舒含昭心里一甜,伸手将画卷打开。
一张清丽秀妍的脸映入眼帘。
舒含昭笑容一僵,眼里的笑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含着煞气的冷芒。
薛马帅的几个儿子不知怎的醉酒后殴打了东平郡王,被告到御前,逐出京去了。
本来她还惋惜,不过现在……
那姓云的贱。人有了更好的去处。
……
醒来时是在床上,云镜纱有些懊恼。
昨夜哭着哭着,竟然睡过去了。
是孟桓启把她放到床榻上的?
撑着身子起身,眼睛酸涩无比,云镜纱闭眼缓了缓,“敏良!”
“奴婢在。”
敏良撩开珠帘进来,见云镜纱双眼红肿,惊住了,急忙道:“芳音,快去给姑娘打盆热水来敷眼。”
“好。”
敏良扶着云镜纱下榻,忍不住劝道:“姑娘再是悲痛,也得顾好自己的身子。”
云镜纱对她轻轻笑了笑,“好。”
用热水敷过后,眼睛好转不少,云镜纱坐在榻上,出神瞧着院里快要落尽的桃花。
心里有些懊恼。
早知道,就让寻春晚些动手了。
如今许玉淮在凝芳阁,想去寻他着实不便。
算了,再等上几日吧。
这一等就是五日。
能下榻后,许玉淮便急着去吏部报到,哪怕是舒含昭拦着,他也分毫不让。
云镜纱让尹寻春注意他的动向,在他下衙回府后带着尹寻春堵住他。
“云姑娘?”
多日未见,许玉淮见她神色憔悴,禁不住生怜,“怎么瘦了这么多。”
云镜纱勉强笑了下,轻声道:“许大哥受伤,我却连面都不露,许大哥可会怪我?”
许玉淮知她为难,体贴道:“不是差丫鬟来看过了?我知你心意,岂会怪你?”
云镜纱却垂了头,“许大哥,我想清楚了。”
听到这话,许玉淮心脏一缩,略带紧张,“你的决定是?”
少女抬头,语气虽弱,却十足坚定,“许大哥,我不嫁。”
许玉淮一震。
“我虽照顾许大哥两月,可也在府中叨扰了许久,算是两清了。”
云镜纱垂睫,“我该离开了。”
许玉淮一慌,喉咙发紧,“你想离开?”
“是。”
云镜纱郑重点头,“我与许大哥非亲非故,住在府上实在不妥。还请许大哥告知,我哥哥是在何处出的事。我想去看看。”
许玉淮攥拳,“看完之后呢?”
“若实在找不到……”云镜纱轻声,“我就带他回家。”
许玉淮沉默。
云镜纱无声落泪,对着许玉淮弯下膝盖,哽声道:“还请侯爷告知。”
“别!”
许玉淮扶住她手臂,正正对上那双含泪杏眸,此时蓄满了哀色祈求。
脑海一震,他涩声,“在京城二十里外松子林的悬崖。”
云镜纱勾唇,笑容喜悦又凄苦,“多谢侯爷。”
她收回手,对许玉淮福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起初步子极慢,到后来,她越走越快,甚至跑了起来,裙摆飞扬,蝴蝶似的离他越来越远,像是要跑出他的世界。
许玉淮缓缓低头,虚虚握了下掌心。
空茫的视线凝实,暗色汹涌。
非亲非故,无由阻她离开。
倘若,有名有分呢?
第25章
云镜纱要出京找哥哥,敏良和芳音自告奋勇。
她摇头拒绝,“不用,我和寻春去就行了。”
“那怎么能行?”芳音急道:“多一个人,说不准能多找些线索,姑娘,你就让奴婢去吧。”
“姑娘。”
桃杏在门外踯躅,“奴婢也想去。”
屋内几人齐齐看向她。
桃杏目光闪了闪,垂下眼睑,“奴婢姨娘家就住松子林附近,幼时常去小住,对那儿熟得很。况且……”
她声音弱下去,“奴婢曾经也有个很要好的哥哥,可惜天人两隔。”
芳音心软,听了这话抿住唇,看向云镜纱。
云镜纱犹豫,“好,那芳音桃杏与我同去,敏良留下吧。”
见敏良皱眉,她道:“院里总要留个人的。”
敏良勉强应道:“听姑娘的。”
隔日天刚亮,云镜纱便出了侯府。
管家提前准备的马车在门外候着,云镜纱和气对马车夫道:“劳烦。”
马车夫忙赔笑,“折煞奴才了,姑娘快上吧。”
云镜纱扶着尹寻春踩上矮凳。
余光快速从马车夫脸上划过。
有些脸生,不像是之前那个。
她没再看,钻进车厢。
等尹寻春三人进来后,马车夫一
甩马鞭,载着四人驶出京城。
二十里的路少说也得走一个半时辰,云镜纱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几个丫鬟知情识趣,并未吵她,安静地在一旁坐着。
一路寂静,等云镜纱醒来时,眼里映着窗外一排排松树。
她问:“到了?”
桃杏:“还要一会儿工夫,姑娘再歇会儿吧。”
云镜纱摇头,“睡不着了。”
她撩起帘子,静静看着窗外松树,眼里透着一丝兴致。
大约一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恭敬道:“姑娘,到了。”
云镜纱应一声,“下去吧。”
下了马车,她目光睃巡着此地。
两侧松木巍巍,前方一座悬崖,有雾自崖底上升,颇有些仙气缥缈。
尹寻春和芳音一左一右护住云镜纱,“姑娘,小心些。”
云镜纱道了谢,缓步而行。
离得近了,崖下浓雾缭绕,看不清有多深,芳音只瞧了一眼便打颤,拉着云镜纱的力道加重,“姑娘别过去,太危险了。”
云镜纱瞟一眼落后的桃杏,“这崖底通向何处?”
桃杏启唇。
倏尔一声马叫响彻天际,惊飞了林中鸟雀,云镜纱回头,只见那马不知何故受了惊,正狂奔着朝三人冲来。
身后便是悬崖,若被它撞上,必会落下崖底。
芳音惊呼一声,面上尽显惊恐,“姑娘!”
马蹄朝着三人踢来,尹寻春反应极快,抱住云镜纱和芳音向一侧扑去。
马蹄掀起的风吹起尹寻春背后长发,她眸色冷冽,腰上用力,抱着二人在地上翻滚几圈,直到撞上松木才停下。
芳音被撞得腰疼,脸上显出痛色,正要去看云镜纱的情况,视线一转,却见那马高声悲鸣,冲出了悬崖。
马车“轰——”地撞在崖上,四分五裂。碎裂的木块落在芳音不远处,她一阵齿冷,后怕似的打了个颤。
“姑娘。”
把云镜纱扶起,芳音怒气冲冲地指着车夫骂,“你怎么做事的?要是姑娘出了个好歹,你拿什么交代?!”
车夫站在树下,半张脸罩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他一声不吭,芳音更是气愤,向前疾走,“喂,我和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
云镜纱眸色一凝,喝道:“别过去!”
“什么?”
芳音一怔,回头看云镜纱,神色不解。
“欻”一下,车夫抽出腰间软剑,快步朝芳音而来。
寒光乍现,冷意自颈后升起,芳音愣愣回头,吓得魂都快飞了。
“啊!”
“芳音姐姐!”
尹寻春朝芳音飞扑过去,急急躲过这一剑。
混乱中,不知撞到何处,芳音脑袋一痛,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姑娘!”
桃杏跑来护在云镜纱身前,厉声喝斥,“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