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2 / 2)

由西老头拜托,卖肉的郑屠户教了小孩不少打斗功夫,郑屠户说,你太弱了,与其把心思花在怎么攻击别人,不如学会挨打时保护好自己,再抓准时机寻找突破的可能。

事实证明,郑屠户说得很对。

十七极力护住了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不至让自己遭受不可逆转的致命伤害,他在等,等一个破绽缺口,等一个翻盘可能。

这种“耐心”贯穿了他今后整个人生,只要他还没有彻底倒下,就一定是最后赢家!

终于,混混头子一个脱力一拳打空,原本气息微弱的黑发小孩忽然粗喘暴起攀着前者手臂扭身跃到了后背,同时掏出口袋里的细钢丝狠狠勒住了混混头子的脖子!

细细的钢丝嵌入掌心,一寸一寸割进血肉,可他就像失去痛觉似地仍在不断往后收紧,逼得混混头子疯狂抓挠,眼球都向外突出。

其余黄毛已经被这逆转一幕吓傻了,直到混混头子开始口吐白沫了这才想着上前拉开小孩。

“别过来!!!”

他骤然抬头嘶吼,苍白面容上满是鲜血,唯有一双黑眸黑得恐怖,黄昏光影透过树林切割轮廓,森森鬼气从他身后凝成暗影向世界侵蚀。

“敢过来……”他死死盯着那些被吓住的混混,“我就杀了你们!!!”

轰——

狰狞恐怖的肉山倒下了。

血腥,喘息,沉默。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某个吓瘫在地的黄毛惊恐尖叫:

“杀…杀……杀人啦!!!”

此前只敢偷鸡摸狗的小混混们屁滚尿流地跑了。

直至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林间,目光狠厉的小孩腰背弓起双膝一软,捂着嘴巴濒死般地咳呛起来。

疼啊……好疼啊……爷爷……我好疼啊……

疼得快要死了……

身体近乎散架,双手没了知觉,可他还不能在这里倒下。

他答应过那个老头的……不能烂在这里……

于是踉跄撑起身体,沿着那个小孩逃跑的方向寻找,果不其然在一个灌木丛里找到了脱力摔倒的小孩,想过去拽起对方继续逃跑,不料才一靠近就被狠狠推到在地。

“呜呜呜别过来!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也是坏人!!!”

哦……

原来我也是坏人……

从那个孩子崩溃的哭眼里,十七看清了自己的模样——遍体鳞伤,浑身鲜血,手心两道勒痕深可见骨,衣服沾满灰尘血污,就连还算拿得出手的那张脸都被印出几个恐怖血手印,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也不过如此了。

无力低头看着颤抖的指尖,有那么一瞬,他想着要不就这么算了吧,他太累了,累到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这么躺下不行吗?最好一觉不醒,这样就可以去见老头和他没能取名的小狗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痛苦能追上他的脚步了……

但是不行。

不行。

休息片刻后他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迈开灌了铅的双腿朝国道的方向走去。

不同于汗水,一股更为滚烫的咸涩在口中晕开——

是眼泪。

混混头子的拳头落在身上时他没有哭,钢丝要把双手勒断时他没有哭,一路濒死找来时他没有哭。

唯独此刻,唯有此刻。

他是个坏人了吗?

这眼泪从老头死后就开始跋涉,直至此刻才从伤口涌出,涩得仿佛世界上最糟糕的厨师,倾倒下一整个海域的盐分。

积重难返的疲惫压在肩头,他突然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从他身上彻底剥离了,此后不管遇上什么,他都不曾再落下一滴眼泪。

因为已经不会难过了。

最后那段路途,十七机械般地重复行走的动作,摔了一跤后几乎是一米一米爬上了国道,幸运的是附近刚好有一群货车司机在吃晚饭,听他指明方向后一群人连忙报警顺便去找林子的小孩。

他不说话了。

一股麻木的坚持充斥在这幅躯壳,直到司机们把那个小孩抱出,他终于闭上眼睛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等他醒来,已是五天以后,警察抓住了所有绑架犯,却在处理他时犯了难。

他参与了这起绑架事件,可也救出了被绑架者,那个混混头子没有死,他当时已经力竭,只是把人勒昏了过去,但因为窒息太久,对方也落下了严重残疾。

最关键的是,他今年只有九岁。

没有人敢把一个年仅九岁就如此狠辣的小孩放回贫民窟,有几个来给他做笔录的警员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恐怖分子预备役。

他不作理会,从醒来那天起,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人是一点一点死掉的。

脑海无端冒出这样的念头。

老头去世时,他死掉了一部分,埋葬小狗时,他死掉了一部分,这件事后,好像死掉了更多。

“他”还剩多少呢?

最后警局决定把他送去孤儿院,并叮嘱院内人员紧密看管。

一个月后,上辈子最后一个对他影响巨大的人来到了这里。

不算年轻的女学者嘴角深嵌两道法令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十七对吗?我听说,你是这里最聪明的孩子?”

“从今天开始,你叫席昭。”

……

第97章

学者姓李, 全名“李权柔”,彼时十七并不清楚这个名字在学术界的地位,只按对方的要求叫她“老师”。

被收养以后,照理说应该随对方一起姓“李”,不过李教授问了他的意见,他便给自己选定“席”这个姓氏——收废品的老头住西边,大家都叫他“西老头” ,但十七知道,那是“席”,不是“西”。

李教授同意了, 饱蘸浓墨,又在宣纸上写下一个“昭”字。

君子万年, 介尔昭明。

席昭。

她希望他成为君子。

……

*

夜还深着,屋内静着,说到“十七被人收养”这里席昭就停了下来,路骁把脸埋进枕头,不知何时也没了声音,唯有抓住衣袖的手指细微颤抖着,宛若风中摇散的蒲公英。

“那个破烂之神太糟糕了……”

席昭微讶,倒没想到路骁会突然提起这茬,稍一思索也就明白了,眼神怀念,换了个更舒服的靠姿悠然接了下去:“是啊,怎么一个愿望都不实现呢?”

老头还说破烂之神会保护小孩子呢。

他语气含笑,躺在身边的人却像被这一句击倒。

路骁喉咙泄出一丝哭腔,不想自己太丢人所以咬牙极力忍住,结果就是又哭又呜,哼出一连串“呜哩哇唧”的扭曲声响,听着又可怜又好笑。

席昭没笑,他怕自己真笑出声来小路同学会更加难绷。

——虽然真挺搞笑的。

不清楚自己无限心疼的人正努力憋笑,路骁心中“豪情万丈”,十七年来所有积攒的保护欲都在此刻爆发,恨不得立刻冲去小十七的身边把黑发小团子搂进自己可靠宽广(?)的胸膛,然后疯狂搓搓揉揉举高高——呜呜呜!我可怜的十七宝宝!

情绪激动难以按捺,抱不了小十七,抱一抱大十七也行啊!

路骁蹭过枕巾猛地抬起头来:“我——嗝!”

一时岔气打了个响嗝。

这就很尴尬了。

几秒后,席昭默默别过脸去,肩膀细微颤抖。

路骁:……

你是在笑对吧?就是在笑对吧?

我这么心疼的时候你怎么能笑QAQ ? ! !

“不嗝!不许,嗝!不许笑!”

笑得更明显了。

啊啊啊啊啊!被羞愤攻占的路骁已经不清醒了,怒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一个“饿虎扑食”直接扑向席昭企图用体重压制对方的笑声,一边脸红,一边崩溃大吼:“我要嗝!要和你,嗝!决斗嗝!”

好熟悉的初见台词,席昭懒懒靠着床头,单手拦下各种呲牙抓挠,忽然支起一条长腿,不明白自己坐到哪里的路骁一个踉跄下滑,下意识伸手撑住,触及劲瘦腰腹的一瞬间整只汪都僵硬了。

“路同学,”替人把歪向一边肩头的睡衣拎正,还顺手抚平褶皱,黑眸看着耳垂烧起的粉红弯起戏谑弧度,“你和别人决斗的姿势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张牙舞爪骑到别人腰上的暴躁小狗:……

深秋未至,晚间睡衣还很单薄,如此贴近的距离,其实很难遮掩住什么,比如路骁大腿内侧压住的胯骨,随呼吸细微轻缓地起伏,比如他掌下按着的,即便被衬衫遮盖依旧极具侵略感的人鱼线和腹肌,他要再往后坐一点……

一脸纯情地想着些不能过审的东西,路骁头顶都快烧到冒烟。

“还不下去?”席昭挑眉。

话音刚落,路骁“咬牙切齿”地往他腹肌上狠狠揉了一把,一发即中,得手就跑!

突然被撸的慵懒大猫:……

瞥过一旁躲进被窝撅屁股装死的“不明物体”,他摇头理好被揉乱的衬衫。

也就这点出息了。

……

胡闹一通,沉重压抑的氛围被冲淡不少。

路骁缓过气来不打嗝了,心头却依旧忍不住泛酸,凭什么啊,那么努力只想好好活下去的小孩做错什么了?凭什么要被指责“坏人”,那种情况下狠一点不对吗?

他知道席昭不会让自己被这些过往困住,可他就是心疼,像洒了一把钢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口,嗓子都发哑发涩。

钻进被窝的脑袋没两分钟又钻了出来,上目线怜怜切切地望着,眼底还积着一汪水,想过来蹭一蹭又担心触及伤心事。

席昭拍拍毛茸茸的棕发脑袋:“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过,”他顿了顿,少有这样不确信的斟酌,“我没有太多那种遭遇背叛的痛苦感觉,这可能是我记忆里最相似的故事。”

谈不上背叛,至少不及路骁发现两个发小是眼线时的“背叛感”强烈,但当他伤痕累累地找到那个被绑架的小孩,却只得到一句“你也是坏人”,那种绝望,至今触碰都还微微泛痛。

诚然他后来也想通了,那个孩子的视角里自己本来就和绑架犯是一伙的,一下午的奔逃也让对方情绪崩溃,可就如路骁想通“徐子夜杨雨当时也才上幼儿园的小孩”——

虽然理解,但还是难过,非常难过。

“痛苦”是没有大小之分的,痛就是痛,苦就是苦,即便后来淡然了,也只说明自己的承受力提高了,并非当时的痛苦减少了。

路骁意识到什么,可越是清楚,心头涩意就越发浓重。

黑眸认真望着他:“如果我说,调查你学姐的事情,可能会让你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你还想继续吗?”

那天晚上,席昭问乔知”残酷真相”和“美好谎言”哪个更好,他心中答案是前者,毕竟“逃避”不属于他的人生准则。

这并不是说路骁就会逃避了,而是在和乔知聊过后,席昭想起了自己经历这桩往事时的感受。

他犹豫了。

暖色夜灯倾泻而下,把指尖缠绕的棕色发丝照得微微透明,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和心头涌动的情绪都如此清楚,不能伪饰,不能忽略。

——他的确舍不得了。

避开对视,路骁鼻音很重:“怎么还能查一半不查了……”

“为什么不能?”席昭淡淡到,“我们只是学生,又不是专业的侦探,目前得到的东西已经足以应对谣言,没有义务去处理或承担更多。”

席昭心中其实没太多所谓的“正义感”,搁少年漫里妥妥的冷血反派,他也不屑去做什么圣人模样,插手这件事只是为了帮路骁解决谣言,更始终都不希望路骁因此受到更多伤害。

“但是,”指尖下移捏了捏滚烫耳垂,黑眸浮现一点轻柔,“你要想继续,那就继续吧。”

笑意清浅,掌心收回的前一瞬又被人握住了。

“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就不会继续往下了,”路骁抬眸望来,人是肉眼可见的紧张,手抖着,却依旧握得很紧,“但现在我不怕了。”

而“不害怕”的理由,已被琥珀眼瞳专注映出。

这一刻,席昭忽然清楚意识到一个事实,剔除所有由他带来的影响,剩下的,便是原著反派原本的命运。

野外训练被推进陷阱后孤身看过一整晚的夜空;月考考试被诬陷作弊沉默接受学校的冷处理;生日宴会被人嘲弄也不会冲动伪装逃走……

以及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受伤,逃避躲开两年前的真相。

直至慢慢走向极端灭亡。

没有谁生来就是“坏人”,也没有谁生来就是“反派”。

眸光微动,席昭弯起指节蹭过那湿漉泛红的眼尾。

他说:“好。”

……

小夜灯熄了,借黑暗掩盖,古怪思绪又开始活络起来,路骁想想还是有些郁闷,凑近嘟嘟囔囔:“……别信什么破烂之神了,信小狗之神吧!小狗之神不会让好孩子伤心,会送他们每人一只可爱的小狗!”

席昭随口问到:“小狗之神送来的小狗和普通小狗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啦!它们更聪明也更厉害,会帮你打跑坏人,会在你无聊的时候跳舞逗你开心,啊!它最近还在学做菜,你要是饿了还能给你做世界各地的美食……”

席昭闷闷笑了起来,是平日见不到的放肆轻快。

他闭上眼睛,声音也放低了。

“幼稚。”

“你别不信嘛,送子鸟的故事听过吧?呃,小狗之神大概也是这种功能啦,心诚则灵……”

暗里逐渐只剩平缓呼吸,几分钟后——

“席昭,我突然想起来,昭字还有其他意思。”

“什么?”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何必执著成为君子,“如愿平安”就已圆满。

……

又几分钟。

“席昭!你说小狗之神不会真的存在吧?我越想越觉得可能,什么财神霉神扫把都能成神,小猫小狗为什么不能当神!”

“……你开心就好。”

“我很开心啊,我想得很认真诶!”

……

再几分钟。

“席昭席昭……你睡着了吗……”压得极低的声音,“你房间的天花板好像有条缝!我们睡着了会不会有妖怪偷偷爬进来?会不会——”

砰——

入睡时间已到,身边却有一只翻来覆去兴奋过头的小狗,席昭忽然翻身按住某人脖颈,拇指危险揉过那细微颤动的喉结,困欲浓重,嗓音低哑。

“路同学,平躺侧躺都不舒服,是想让我抱着你睡吗?”

路骁安静了。

世界安静了。

……

*

热。

第一反应就是热。

像在路边走着走着被一只金毛兴奋扑倒,整个人瞬间闷出一身热汗,难耐程度竟不亚于易感期爆发。

席昭闷得不行,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终于发现这股热量来源——他被路骁手脚并用地缠上了。

闹钟还没响,空中浮着熹微晨光,昨夜两人分明盖着不同的被子,如今路骁身上那床早就滑到腰下,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肩头,唇间还不时泄出两声低吟。

清楚感受到某处异样,席昭额角抽痛,心中无奈叹气。

青春期气血旺盛的小屁孩……

“路骁?”拍拍后背,他轻声喊到。

“唔……”

八爪鱼似的某人不仅没醒,反而越搂越紧,一条腿主动勾上席昭腰身,无意识地往怀里撞去,一会蹭到硬得发疼的地方又把脑袋深深抵进颈窝,一下接着一下哼唧。

席昭:……

他觉得,必须要给某位同学一个“深刻”教训了,至少不能总想着往他这里跑。

屋内很暗,斑驳光线透过丝绒质感的窗帘,朦胧交错中,很难让人分清身处幻梦还是现实,席昭手臂搂住路骁腰身,微微向后支起上身,温热掌心握着一粒种子,触上后背时这粒种子被埋入脊骨,经由热汗浇灌在皮肉里催开疼痛又青涩的新芽。

书本的内容早已牢牢记住,不用回忆便自觉浮现脑海。

人的脊柱由二十四块椎骨、一块骶骨和一块尾骨连结构成,于是指尖先落进腰曲,柔韧腰肢抖得厉害,皱巴巴的睡衣堆叠在上面,像一幅凌乱至极的油画,随后一节一节数着脊骨往上,勾过圆润弧度复又滑入凹陷山谷,五截腰椎后便是胸曲,到这里耳边哼唧也终于变了调子,酿出一点难耐喑哑的哭音。

“呜……席昭……”

路骁迷迷糊糊地喊他,从指缝溢出的麦色蜜糖贴着掌心不住跳动。

席昭笑了下,指尖稍一用力,怀中身体便反应极大地打了个颤,知道这是疼了,可十二块胸椎还没数完,还要继续往上,数到两侧翩然欲飞的肩胛骨,路骁弓起腰背,额头满是汗珠,小幅度地挣扎两下,无法自抑地急喘呻吟。

“席昭……呃…好疼……哈、好热……”

深陷梦境的人无力抗议,只能任由焚烧之感流遍全身。

这股热浪让路骁回到某个夏天,某个遗忘脑海深处的夏天。

那时他多大来着?好像也才四岁吧?

一个人躲开庄园佣人蹲在庭院树下哭了很久很久,眼睛都快哭肿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好奇询问。

“你怎么那么能哭啊?”

四岁大的小孩头发更卷更软,红着鼻头,眼泪汪汪,抬头愣怔的模样像一块皱巴巴的棉花糖。

绿影婆娑间,另一个瞧着比他大些的黑发小孩不知在树上看了多久,天色明朗,眼尾那点红色小痣愈发生光。

童话书里描写的精灵,似乎于此刻具象。

路骁呆住了——哇!他会爬树诶!

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一张嘴又呜呜哭了起来,真讨厌!我才没有抢齐哥哥的零食,明明就是他给我的!

树上的黑发小孩似乎有点头疼,攀着树干轻巧跃下,怀里还抱着一本厚厚的科普书籍,想来是被哭声打断了阅读。

他把书本放在膝头,也学棕发小团子那样蹲下,托着侧脸认真想了想。

“别哭了,这样好啦,只要你能忍住五分钟不哭,我就送你一个礼物。”

“礼,礼物?”

小团子的抽噎声小了,可怜兮兮地盯着这个陌生哥哥,似乎在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对,礼物,五分钟哦!”

说完黑发小孩就靠着大树坐下,也不做更多解释,翻开有标记的那一页继续阅读。

耳边哭声渐渐停了,却而代之的是好奇靠近的棕发脑袋,脸上那点残留的委屈也被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震晕。

好,好多字……

好想睡觉……

风过林梢,翩跹树影,翻过几页书后黑发小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童手表,小大人似地点点头:“五分钟到了。”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颗薄荷糖果,满脸认真地递了过去:“你很乖,这是给你的礼物。”

小团子接过礼物,一种宇宙爆炸的强烈荣誉从脚底涌上头顶,小小的脑袋不断回放这句称赞——他说我很乖,他说我很乖,我很乖……

——他在夸我诶!

琥珀眼瞳骤然绽出明亮光彩,扑上前来“叭嗒”一声往漂亮小哥哥嘴上亲了一口。

“哥哥!你和我结婚吧!”——其实不清楚什么是“结婚”,只知道“结婚可以在一起”,在一起漂亮小哥哥就可以每天夸他给他吃糖了( ≧▽≦ ) !

漂亮小哥哥懵了。

因为喜欢看书比普通小孩知道更多,但大部分还一知半解懵懵懂懂的幼小心灵遭遇极大震撼。

懵着懵着小哥哥开始颤抖,喊出了他这辈子最没气势的一句话:

“你,你怎么能随便亲人!”

喊完红着脸跑掉了。

棕发小团子呆愣一瞬,不知为啥也扑腾起小短腿一个劲地追了上去。

“哥哥!你不要跑!和我结婚吧!”

“不要!我才不要和你结婚!”

“结婚结婚!”

……

跑进明媚日光,跑过青葱岁月,小团子跃出时光变成恣意潇洒的少年,忽然脚下踉跄,朝前跌入一个温暖怀抱,抬头望去,心脏持续不断地发出“咚咚”声响,那双熟悉黑眸,是他晦暗青春里绝无仅有的闪烁星光。

不过……

傲娇小哥哥怎么就爆改一米九恶劣总攻大魔王QAQ ?

……

被迫承受着揉弄,路骁搂着身前的肩头哭喘不停,不知梦到什么口中闷哼忽然越发委屈,过载的快感撩拨着神经,很麻,很酸,酸麻之后覆盖烧穿骨血的痒,手指都没了力气无助往下滑去。

席昭辗转的指尖是勾起大火的引信,一点点攀爬,拂过脊骨,游过肩膀,按上颈后那颗骨头时半梦半醒的人揉皱了衣角,呜咽的声音很小,直至隐没在鼻腔,拖出沙哑颤音。

“别,别碰…呜——”

堪堪抽条的少年人处于青涩和成熟之间,骨和肉都是单薄的,宛若水旁柳枝倒映的影。

会折断吗?

席昭悠悠想着。

颈窝被鼻尖小狗似地亲昵蹭动,腰侧痉挛打颤的膝盖想合拢,想绞住,可两条腿都夹在腰上,结果只能越缠得更紧。

黑眸在幽暗晨光中深了些许。

忽然他低头逗弄似地往那滚烫耳垂吹了一口气,快融化的柳枝瞬间绷紧,“呜”地一声后灵魂和肉/体全都紧贴着毫无空隙,缠绵浩荡,沉醉迷离。

“席昭……”

一种懵懂的隐晦浸透了清晨暧昧暖烘的空气,席昭替人顺了顺呼吸,随后放开路骁翻身下床重新布置了一个闹铃。

几分钟后,他在卫生间里听见铃响,紧接着一阵慌乱不已的扑腾,小路同学丢下一句“我我我回去换件衣服”,要多惊慌有多惊慌地逃回了隔壁宿舍。

挺好的,席昭继续刷牙洗脸。

但凡他道德水准低一点,某位同学现在连骨头都不剩了。

呵,不小心弄洒了饮料,说出口也不心虚。

他只是性格冷淡了些,又不是性/冷淡,十七八岁的身体,要真每天早上被人又哭又叫又蹭的,还能不能好好休息了?

可惜,这方面经验同样匮乏的席同学忽略了一件事,少年人的情欲一旦勾起,没有满足之前,只会愈燃愈烈。

很快他就该考虑要给路骁吃什么下火的东西了。

第98章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忽然忘了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

欧阳宇彦的目光从墙面诗歌收回。

这周又要进行月考,不出意外会是期末分班考前最后一次大型考试,放学后他原本打算去图书馆自习,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实验楼考场。

月考按成绩布置座位, 上次他排名第一,席昭排名第二……

席昭……

除了常规考试,里斯克林还有许多随堂小测,优秀例卷会被印出来在各个班级间传阅,欧阳宇彦借此看到了不少席昭的试卷。

正确,缜密,完美。

alpha试图拿出此生所有的刻薄, 却仍找不到半分缺漏。

天气愈发寒凉,冷风过境,伫立良久后欧阳宇彦慢慢从口袋拿出一管试剂,这是“明诚杯”竞赛时一个人给他的,说能帮他赢下考试,如果不是席昭考前和他说了几句话,欧阳宇彦险些就用了。

事后冷静下来, 他实验了这支药剂的效果。

只用了一点点,一点点便血液逆流, 兴奋升度, 大脑从未思考得如此敏捷,一切纠结犹豫全都泯灭, 世间仿佛再也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那种感觉很像易感期来临,却又比易感期清醒,直至作用结束欧阳宇彦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暴雨倾盆,万物失声,颤抖着批改完眼前的竞赛试卷,是他不敢想象的一个分数。

玻璃做成的试剂瓶管快被攥进肉里,欧阳宇彦呼吸发沉,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个东西了。

“欧阳宇彦?”

身前传来询问,alpha蓦然一慌下意识把药剂装回口袋,后背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宋,宋教官。”

从实验楼走出,宋礼秋依旧是那副冷硬表情。

有路骁上次月考的“惊险”,教务处再也不敢忽视考场布置工作,这回布置结束直接把学校教官们拉来检查了,就怕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欧阳宇彦各方面成绩都很优秀,军事训练也不例外,宋礼秋对这个学生印象不错:“已经放学了,怎么还不去吃饭?”

alpha少年脸色苍白,勉强应声几句,借口有事向宋教官告别离开了。

远处天际昏黑,还没完全入夜路灯就依稀亮起几盏,看着那条单薄细长的瘦影,宋礼秋微微眯起了眼睛。

……

*

“就进去小一会,别让我为难啊。”

周五放学,月考结束,一栋偏僻教学楼前乔知掐掐鼻梁,语气颇为头疼。

“学长让我们穿那些制服检查时,似乎也没想过为难这个问题。”

席昭嗓音淡淡,抬头打量过眼前高楼。

两年前,武怀思就是从这栋楼里跳了下去。

里斯克林财大气粗,封锁消息后直接弃用了这栋楼,恰逢今年学校扩建,再过一阵子这里就将被推平新修一座活动馆。

席昭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的?被乔知套上制服为风纪部狠狠吸了一波关注,代价就是替他弄到当年办公室的钥匙,让他们进现场调查一番。

“学校就差把这事锁进保险柜送进火葬场了,我借我哥学生会主席的权限才调出了相关档案,席学弟,不是我泼冷水,资料上说当年稽查司来查都没发现什么异样,你真认为你们进去逛一圈就能找出新的真相?”

“动漫里不都这么演吗?主角灵光一闪,然后想到别人忽略的线索。”对着乔知略显“惊悚”的目光,席昭想了想,多解释一句,“路骁最近在追的动漫,叫《超异能侦探》,如果他测验分数达标,补习结束我会陪他看一集。”

这样小路同学既不用绞尽脑汁向他安利,也不会过分沉迷动漫忽视学习,毕竟只要一起看过一次,路骁就会开启“暴走学习”模式,努力想要获得“一起看下一集”的奖励,效果非常显著。

一钓一个准。

莫名被秀了一脸的乔部长:……

“可以了,”乔知皮笑肉不笑,“我知道你们关系很好了。”

闲聊间,另一个主人公终于带着几个朋友登场了,本方“出战英雄”除了一直跟着自家老大的徐子夜杨雨,听他们说要“查案”,闫洛洛也颇感兴趣,再一听席昭也在这里,贺大少怎么可能错过?

结果就是路骁身后缀了一串尾巴,小路同学本人却左看右瞧莫名不敢和席昭对视。

镜片下闪过一丝精光,乔部长乐子人的天性又滋滋往外冒,朝席昭递出一个询问眼神——哟,吵架啦?

冷笑一声,席昭没多解释:

“心虚呢。”

这两天路骁一直犯困,一看就是晚上熬夜没好好休息,他问原因也只打着哈哈装傻,几次后席昭不问了,带着“温柔”笑意给小路同学定下了一个非常感人的月考目标——年级前一百。

要知道,越往前名次越难提升,上次月考路骁也才162 ,超水平发挥或许还能够一够,可如果状态不好……

那就“呵呵”了。

听到这个要求,小路同学简直要碎了,哆哆嗦嗦地问:“那,那要是没达到呢?”

“没事,”摸摸惊恐的小狗脑袋,席昭心平气和,“没达到的部分你另外补给我就行。”

至于怎么个补法,路骁屁股已经在疼了。

……

不管如何,月考成绩下星期才出来,一行人由乔知带领很快进入了大楼。

黄昏将近,楼道幽暗得像是被黑布盖住,学校的清洁工会定期来这边打扫,可毕竟关闭已久,走廊里隐隐透着一股形容不出的异味。

两年前不是这样的。

故地重游,这是路骁的第一感受,两年前高中部的年级总主任将所有相关人员都叫进了办公室,他还记得当时有不少老师来来往往,不时扭头好奇打量他一个初中部的学生,眨眼这些画面都化成沙粒随风散去,身前只剩一片空荡。

恍惚失神之际,手腕被人握住,目光顺着那股温度往上,是席昭从容镇定的侧脸——一前一后,指腹贴住脉搏,风铃一样轻柔摇晃,路骁长长舒出一口浊气,终于平复好了心情。

走出楼梯,乔知拿钥匙打开那间办公室的大门。

门一开,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朝室内望去,房间没开灯,具体细节看不太清,席昭按下墙面开关,灯光涌入,没有想象中狂掉san值的惊悚画面,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办公室。

“这里两年前就搬空了,剩下的桌子啊沙发啊,等拆迁队来了也是要搬出去的。”

由着这群“侦探瘾”发作的学弟学妹们在室内探索,可惜翻找过每一个角落,依旧找不到什么和当年相关的东西,乔知扭头一看,唯一靠谱的席同学也站在门边,并没有参与搜查,事实上,从一开始席昭就没提过来这里的目的。

“席学弟,有没有一些漫不经心的线索,将你心中疑惑解开?”

没理会调侃,席昭将室内布局记住,望进路骁同样茫然的眼里:“你还记得两年前这里的站位情况吗?”

“诶?”

……

几分钟后,原本来当侦探的电灯泡们啊不对,是好朋友们,连同乔部长一起被路骁摆到了各个角落还原当年一众角色的站位。

“你演总主任,对,就站这桌子后面,他有大肚腩,不怎么爱动弹,当时想冲出去拦人,自己差点没先摔了……”

自诩相貌堂堂却要演中年啤酒肚的贺大少很不爽,嘟嘟囔囔地摘了墨镜,皱眉站到办公桌后:“都两年了,你记得那么清楚啊?”

路骁手指微不可查地僵了僵,抬头幽幽瞪了贺子铮一眼:“要是有个人从你面前跳下去,你看你记得清不清楚。”

怼完“败犬情敌”,路骁站至办公桌旁看向门口的席昭:“大概就是这样,然后主任喊那个武老师进来,等另一个老师关好门,他就已经走到了窗边,是背靠窗户的姿势。”

席昭若有所思。

昨日重现,他迈步进入室内,与两年前beta老师残留的影子重合。

“武老师,进来吧。”

徐子夜扮演的“老师甲”招呼着关了门。

他,或者说武怀思开始紧张,因为已经察觉到室内异样紧绷的氛围,并试图从屋内人的脸上看出一些信息。

“ action”后,一个摇晃的镜头开始同他的脚步一起移动拍摄了。

先是那个关门的同事,平日素爱说笑的人此刻脸色凝重无比,旁边还站着他们美术教师组的组长,扭头看向一边,沙发上,一个女老师正轻声安慰着另一个沉默阴郁的女孩。

那女孩是闫洛洛,不,他认识的,那女孩是“元心粟”。

班里画画最好的那个孩子。

浸了水的棉花被塞入喉咙,呼吸变得极为困难,他知道,一定有什么超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胸口发闷,眼前发晕,他想大喊大叫,撕扯头发,随便喊点什么都好,可是他不能,他必须控制好自己,他不能在这时候发病。

粗重呼吸压抑着喉咙里怪异的吞咽声响,因为表情太过扭曲不得不低下头来防止他人看见。

余光中,一个初中部的男孩正满脸愤怒地盯着他,他也知道这个男孩,军校“预备考核”东南赛区的冠军,潜力无限的顶级alpha ,路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心蓦然沉了下去。

脚步站定,席昭达到窗边,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大门,由厚重窗帘遮挡,暂时看不清全貌。

席昭想,“我”都看见了什么?又是什么让“我”决心从这里跳下去?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正如当年被聚焦的武怀思。

“我”是一个躁狂症病人,坚持吃药后其实控制得不错,不然不会得到那么多学生的喜爱。

思绪溯洄上辈子的G大课堂,医学院的老师说,其实大部分人对“躁狂症”的理解并不充分,情绪上涌的那一刻,病人很难拥有自主意识去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们会突然崩溃,也会突然恢复正常,受失常状态影响,思维方式同样变得极端异常,几秒内就能从天上想到地下。

坐在一群学姐学长中间,十八岁的席昭认真记下笔记。

【……思维方式极端,天马行空,不计后果。 eg:突然大哭大闹,出现自残自杀行为。 】

不对。

席昭停下脑海里的推导笔记。

“我”走进来时明明试图控制自己,证明“我”还有自主意识,还未产生“自杀”念头。

证明那个“强刺激点”还没出现。

——“……总主任只把情况简单复述了一遍,都没有问是不是他体罚了学生,那个老师就直接从窗口跳下去了……”

所以刺激武怀思的并不是众人的怀疑。

黑眸打量着室内陈设。

室内很多东西都被搬走了,只能从地板残留的印记推测这里曾经放置过的物体,比如墙角一块占地极广的方印,那应该是个大书柜,比如办公桌上的圆印,放年级奖杯什么的就很合适,比如……

席昭目光突然凝起。

在办公室的大门旁边,有一条细长泛黄的压印,很细,很窄,什么放在地面的物体会是这个形状?

回想一下,这里是一间年级主任的办公室——他也曾去过他们年级何主任的办公室,和路骁一起为月考争辩的那次——什么出现在年级主任办公室会比较合理?

指尖轻轻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几个呼吸后停了下来。

他想到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初初醒来就已见过的东西——

正衣镜。

里斯克林注重学生服饰整洁,每个楼梯口都设有正衣镜,主任需要经常接见外人,更该注意个人形象。

而依照室内站位,恰到好处地,毫无遮掩地,当年的武怀思对上了那面镜子——

刷啦!

他赫然转身拉开身后的窗帘。

“席昭——!!”

……

*

窗帘拉开,温暖阳光落入室内,今天是个大好的晴天。

“难得有太阳,光线这么好,不如大家多画几张素描作业吧。”

尚逸楼艺术生画室,指导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哀嚎遍野。

“别啊老师,三张已经够多了,可怜可怜我们吧……”

“今天是周末,下午就放假了,老师我还有社团活动呢……”

指导老师摇摇头,语气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三张算什么?以前有个女孩子能在画室里泡一天画上几十张,天才不可怕,努力的天才才可怕。”

话虽如此,但上午最后一节课,老师也知道这些皮猴子心肯定野了,下课铃一打还是放猴子们出山了。

“我们去吃蛋糕怎么样?讨论区说美食街蛋糕店又上新了。”

“好啊好啊,吃完再一起去看电影怎么样?画了一周的画,可累死我了……”

十八九岁的女孩不用胭脂脸颊也红润明艳,一直红到唇边,扬起朵朵笑花又随清脆笑声溅落眼底,腮边还凝着小巧可爱的酒窝。

长廊明亮,她们身上亦闪着灿烂星芒,是蝴蝶也是霜雪,是天真也是青春。

走至拐角,中间领头的女孩脚步一顿,像是想起什么露出个苦笑:“我突然有个点子想回画室尝试一下,今天就不和大家一起去吃东西啦。”

“啊?怎么这样,你不去多没意思。”

“哎呀,灵感这东西就是这么没道理嘛,”女孩嘻嘻一笑,看着很是古灵精怪,“下次请你们一起喝奶茶怎么样?玩的开心一点别太想我哦!”

女伴们远去的背影和女孩脸上的笑容一起隐没消失,她没有回画室,而是踏步走上更高一级的楼梯,拐角平台处,两个alpha少年正静静靠着栏杆,见她出来,脸上也无太多意外。

席昭嗓音淡淡:

“常学姐,打扰了。”

七年级的学姐身量高挑,日光透过玻璃映在她的脸上,从眉梢,到鼻梁,到唇角再度扬起的笑。

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但此刻路骁似乎从眼前beta学姐身上看到了席昭的影子。

——从容,镇定,优雅。

可两人分明如此不同。

路骁回忆着刚才的画面,女孩显然是同伴里的主导者,众人簇拥她,围绕她,由她决定话题的走向,可席昭更喜欢远离人群享受安静,也不太在意所谓的“交际”和“名气”——但只要他想,又随时都能成为人群中最耀眼的明星。

所以席昭才是独一无二的席昭。

路骁思绪诡异跑偏一瞬,再一看去,那点“相似”也变得勉强起来。

微微叹气,女孩表情似乎有些无奈,似乎又带着些释然:“我还挺好奇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除了两年前他在F班当了一段时间班主任,明面上,你们应该查不到我和那个烂人有关的东西。”

“烂人?”路骁问。

“是啊,”女孩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讽刺,“武怀思,一个只会打老婆孩子的烂人。”

青天白日,一分阴冷侵入空气。

“站着说话多傻,这里有不少空画室,走吧,你们有问题想问我,我也很好奇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可以为我解答一下吗?”她笑着对上平静如水的黑眸,“席学弟?”

转身之际,校服上的学生铭牌折射一缕尖锐亮光——

【F班-常忆卿】

……

*

时间倒退,倒退至周五,离开废弃办公室后席昭一行人来到了相邻不远的另一栋楼。

借由铁丝网隔离,这栋大楼还在正常使用中,他们推开了某间教室的大门,墙上密密麻麻的画作便挤满了视野,显而易见,这里是美术生的练习画室。

就像考试中的优秀试卷会被复印传阅,美术生的优秀画作同样会被老师张贴展示,席昭慢慢看过这些作品,终于在一个小小角落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张边缘有些泛黄的素描人像,画上女孩笑得极为动人明朗,席昭不太懂画,却也能看出作画之人的细腻用心。

目光下移,移至落款签名,也是最先吸引他的东西

【poppy】

罂粟。

元心粟。

——元心粟送给路骁的笔记封面,同样写着这个签名。

打开这间画室的窗户,朝外望去,正好对上那间办公室的窗户,两年前有人站在这扇窗前,她的身影被办公室里的正衣镜照见,被镜子对面的武怀思看见,然后,武怀思跳了下去。

企图终结一切。

再往回倒一点,当席昭转身掀开窗帘,那决然身影与过往梦魇蓦然重叠,路骁脑海空白,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身后阻拦他的老师,没有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生命从高楼坠下的无助恐惧,没有质问“是否又有人因他而死”的绝望自弃——

他被拥住,温暖至极。

……

席昭拉开窗帘,天边几颗晚星明亮浮现,他握紧路骁冰冷透骨的指尖,俯身靠近,因为还有外人在场,所以声音放得很低很低。

“路同学,这件事解决以后,就别困在里面了。”

第99章

“竟然是因为那张画?”

坐在画架前, 常忆卿顺手拿起了只炭笔,她有些惊讶于席昭的解答,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哦, 我想起来了,那节素描课老师让我们自由发挥, 我画了教学楼, 她画了我……”

“常学姐和元学姐是朋友吗?”

发问的是路骁。

握笔力道加重,纸上便晕开一个黑点,常忆卿对着这抹出格痕迹看了片刻,拿起橡皮将其擦拭干净。

“朋友……”她缓缓道, “曾经是吧。”

常忆卿和元心粟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席昭第一次见元心粟只觉看见了一片死寂无声的海, 而常忆卿更像枝头歌唱的鸟, 很难想象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碰撞在一起的画面。

她们身上都有种隐晦的矛盾感。

席昭想着,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beta女孩抬笔在纸上定出了三根线条,应该是素描人像的上庭、中庭、下庭,那双清亮含笑的眼又扫过他的脸颊,礼貌询问:“可以画你们吗?我们老师一直都很想邀请席同学来当模特呢。”

刚一点头身边就多出一道炽热目光,路骁凑过来嘟囔:“我也要。”

席昭:……

你画的“劲爆插图”还不够多吗?现在重点是这个吗?

常忆卿似乎被逗乐了, 一开始剑拔弩张的氛围也被冲淡不少, 她唇角一直上扬,可或许是因为维持太久, 反倒显出一点忧郁色调。

“干巴巴地讲故事多没意思, 我们来做一个情景假设吧。”女孩声音如百灵鸟儿一样轻快。

“假设你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性格开朗,活泼好动,身边从不缺少朋友, 所有人都夸你像一颗活力满满的小太阳,与之相反,和你同班的另一个女孩则显得太过沉默阴郁了些……”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应该都有这样的同学,长相普通,性格孤僻,成绩一般,这些人往往在班里都没什么存在感,多年以后对着毕业合照说不准都喊不出他们的姓名。

同班一年,若无意外,元心粟对常忆卿而言就该是这样的存在,身为班长她会记住班里每个学生的姓名,可每每看到“元心粟”三个字,脑海只有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仿佛被水晕开的水彩。

直至那天放学,她不小心将手表落在班里,回到教室后却发现有个孤零零的身影正出神注视着后方的黑板报——由她主办的黑板报。

或许是那天黄昏太过温柔,或许是那道站在黄昏中的剪影太过寂寞,常忆卿心头一动,上前朝对方打了个招呼。

——“那个,元同学,我们办黑板报的人手不太够,你能不能来一起帮忙啊?”

一抹可爱的红晕爬上女孩的脸颊,对方忐忑不安地绞着手指,话也说得磕磕巴巴。

——“可,可,可……可是我不会……不会画画……”

——“没事,我教你怎么画就好啦,那就这样说定了哦!”

“好,好……”凝望着她,那双被厚重刘海遮蔽的眼睛一点一点绽出光华,“好。”

模糊不清的脸,从此刻开始具象。

笔下人物同时画到了眼部,人心灵的窗户,常忆卿把脑海那双殷殷看向她、小鹿一样惊惶湿漉的眼睛抹去,继续到:

“是的,如此外向你却有一个安静的爱好——画画。

“你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厉害的画家,从小你就由他带领着见识过那个平面世界的奇妙,一支笔,一张纸,稍加运用就可以装载下无数瑰丽梦境,描绘出脑海里的奇思妙想,你喜欢画画,并认为自己画得还不错,因为教室里的黑板报一直都由你承担,还获得过几次绘画比赛的一等奖,”常忆卿顿了顿,“这孩子画得真好,所有人都这么讲。”

直到你发现身边有人画得比你更好。

那个女孩是天才——你教她成功画出第一张画时就已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她从未经过任何系统性的训练,连“三原色”的概念都不甚清楚,但只要她拿起画笔,笔下线条就仿佛活了过来,从小耳濡目染,你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天赋”。

此刻你尚未意识到这种“天赋”有多可怕,只欣喜于身边有了可以一起画画的好朋友,于是你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你放在她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多。

“长久注视一个人”是很危险的动作,因为这代表着这个人将在你的心中变得不同,她再也不是你随口搭话过的“普通同学”,再也不是“还算熟悉”的“朋友之一”,你欣赏她,“心粟画得真好”,你鼓励她,“一起参加比赛吧,心粟一定能获奖的”,你甚至……开始仰视她——

在你玩笑式地把两人画作带回家中,说都是你近期的作品,你父亲毫不犹豫地挑出了她的作品,说“这幅更有灵气,比你以前的作品好太多了”。

狼狈不堪地逃回房间,你几乎难以维持脸上的笑容。

一种微妙的“嫉妒”悄然滋生在了心头。

明明你比她练习了更长的时间。

明明你比她的技巧更加成熟。

明明……

最开始是你带她进入了这个神奇的绘画世界……

你嫉妒她,又因这份“嫉妒”而深感痛苦,尤其她还一直用那双可怜又可爱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你,仿佛在她小小又漆黑的宇宙里你就是唯一的光彩,这份“痛苦”更多了一层“羞愧”意味。

你试着疏远她,冷待她,可她丝毫没有退缩,像被主人踹了一脚哀切呜咽后又黏上来的小狗,也像被枪口瞄准还依恋舔舐猎人掌心的小鹿,始终沉默又眷恋地跟在你的身后。

你完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某个午休,你趴在画室的桌子上休息,其实还算清醒,但听到她的脚步靠近声便立刻装出了熟睡的样子。

她没有离去,站在桌前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你真要睡着时,你的指尖忽然被人握住了。

首先是飘过来的香气,柑橘味的青涩甜蜜,接着是冰凉丝滑的长发,一缕一缕蹭过你的皮肤,指尖被呼吸浸透,慢慢印上某种柔软温热的感触。

你宛若被云朵包裹,等脚步离开,大门关闭,忽又似被雷电击中。

你承认当你对她产生嫉妒的那一刻这份“友谊”便不复纯粹了,你也很难给你们如今的关系找到一个准确定义,但是,但是,你无比清楚一件事——

不会有朋友如此眷恋又虔诚地去亲吻另一个朋友的指尖。

炸弹、核弹、氢/弹、原子弹随便什么只要能爆炸的东西都在你的脑海炸开。

你吓坏了。

偏偏这时你的生活又迎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

*

纸上画作进度过半,常忆卿歪了下脑袋,抬头一看,里斯克林“凶名在外”的校霸同学已经被这段过往惊呆了,而那位席同学,从一开始就平静如水的席昭同学目光依旧深邃,半点猜测不出内心真实想法。

常忆卿回忆不久前云心粟在通话中不停重复的“解决”,唇角弧度越发扩大。

浮云游移,遮蔽一瞬日光,看着那张陷入阴影的脸庞,淡淡的不妙预感浮现在席昭心头,尔后他的耳朵才捕捉到beta女孩缓缓下沉的声音。

“我知道你们最想弄清楚的是什么,为了不让我们的读者无聊,我先给出结论好了,”常忆卿说,“武怀思是个烂人,但两年前霸凌元心粟还有弄出她身上那些伤痕的人——”

席昭眉头轻蹙。

“——是我。”

空气无声浸染一分灰暗窒息。

……

*

“这姓武的以前竟然还是个挺有名的画家?”

高档公寓内,贺子铮一边翻看手中资料,一边啧啧称奇。

意识到武怀思当年的“跳楼事件”可能和他的躁狂症有关时,席昭就让贺子铮去查查里斯克林当年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人招进学校当老师。

赫利舍兰家的下属刚把新查到的东西发送过来,资料显示,武怀思毕业于国内顶尖艺术学院京美大学,还曾参与过几次国内重点艺术工程,尔后不知是灵感枯竭还是结婚回归家庭,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什么好的作品,而他的躁狂症病史更远远早于两年前,最远一条是七年前番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的“躁狂确诊记录”。

这人似乎一直都在积极治疗,里斯克林很多宿舍墙上的装饰画便出自他手,后来也成功通过了体检被里斯克林破格聘请。

“这哪里好了?这种人估计连我们明英的大门都进不了。”——贺·虽然转入里斯克林·但依旧心系自家明英大本营·真·太子爷·子铮。

“哟,后悔转学啦?”

手中资料被抽走,贺子铮抬头对上自家三叔的死鱼眼。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二叔马上就要回国了,并且他已经知道你动用家里的势力去调查别人,铮仔啊,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对你二叔解释吧。”

贺子铮如遭雷击:“我,我,我就查个美术老师……应该没什么问——啊!”

抄起资料往贺子铮头上敲了一下,贺三恨铁不成钢:“你以为我不知道路家小少爷最近网上的那些谣言?要不是我在后面帮你扫清尾巴,别人都以为我们赫利舍兰要和路家对上了,你当他爹路云琛是什么善茬?”

贺子铮呐呐不说话了,虽然他脸上总是一副被当成牛马极不情愿的模样,但心里其实没多少抗拒,月假时跟在席昭路骁后面跑来跑去,共同经历了事情,好似就有了几分“革命友谊”,他们还建了个“谣言澄清联盟”的小群呢……

要不然,他到时候直接把席昭路骁拉到自家二叔面前解释?

不清楚自家侄儿想出了一个多么“天才”的解决方案,飞快浏览过手中资料,贺三不屑嗤笑一声:“这些搞艺术的就是容易疯魔。”见贺子铮好奇望来,游戏人间的贺三爷继续补充,“缺乏灵感、江郎才尽、被生活磨灭了激情……随便怎么说好了,你三叔我虽然不搞艺术,却也赞同最直击人心的作品大多都是在苦难和困顿中诞生,用那什么,比较专业的说法,叫苦难中歌颂生命。”

贺三眼中显出嘲讽:“不过啊,要是过分追求所谓极致的艺术,这些人反倒会——”

“——这些人就会成为别人的苦难。”常忆卿脸上浮现极深的憎恨。

“他用了极大热情去追求自己的爱情以及经营自己的家庭,却又怪琐碎的婚姻生活磨灭了自己的才华,然后变得越来越疯狂。”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忆卿发现自己母亲身上偶尔会多出一些伤痕,面对她的询问也遮遮掩掩的,她心有怀疑,某个周末假意称说和朋友出去看电影,实则偷偷回到了家里,那一天,她亲眼看见了武怀思躁狂症发作的恐怖模样。

向来温文尔雅的父亲简直就像变了个人,满脸涨红表情狰狞,一边摔砸手边的物品,一边用最粗鄙肮脏的字眼咒骂世界,她的母亲想要上前阻止,反倒被揪住长发狠狠撞向桌角。

男人,女人,男人像殴打不听话的猪羊一样疯狂殴打着和自己结发几十年的女人。

常忆卿尖叫着冲了进去,她推开失控的父亲将浑身是血的omega母亲护在怀里,结果就是成为新的殴打对象。

等武怀思冷静下来将女孩送去医院,她一侧耳蜗险些都破裂失声。

从那以后,噩梦就开始了。

“不能离婚吗?”路骁拳头已经紧紧攥起,“我记得《婚姻保护法》里有写婚姻中如果出现家暴情况,受害方可以发起诉控由稽查司介入,只要情况属实就能强制让过错方净身出户。”

这还是他刚背不久的政治重点,席昭也把这条法案出台的背景情况对他详细讲过一遍,路骁记忆犹新。

常忆卿只是看着他,像在笑他的天真,又像感慨那份可爱:“他们认识了二十多年啊。”

二十多年的情谊怎么能轻易抹消,遑论武怀思躁狂症病发后又是下跪又是不停扇自己巴掌,发誓一定好好吃药,发誓一定会好。

可这个“好”,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等到?

天赋被打击,同性朋友似乎生出别样的感情,父亲不知何时会突然发病……常忆卿动荡混乱的青春就这么来到了高中时期。

彼时武怀思已经入职里斯克林,病情似乎好转了不少,常忆卿和元心粟也通过特招途径进入F班。

然而就在她入学没多久后,武怀思又一次发病,这一次,她可怜的母亲没能熬过去。

“你们其实也不难猜测她的死亡方式,”常忆卿笑了笑,阴影从脸侧流过,像是早已流干的泪水,“在我月假回家的那天,她从楼顶跳了下去。”

路骁满眼通红,忍不住别过脸去,按理说他应该厌恶常忆卿这个霸凌元心粟的“罪魁祸首”,可此刻心中更多的是难以形容的悲伤难过,无措复杂之际,后颈被温热指尖捏了捏,耳畔响起席昭从容镇定的声音。

“这是一个悲剧,但不该是伤害别人的理由。”

“对,”常忆卿加快手中描绘的动作,“所以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我身上流着那个烂人的血,所以注定也要成为一个疯子。”

元心粟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变过,一如既往眷恋依赖地看着常忆卿。

她爱我。

常忆卿不是傻子,被一个自己且嫉妒且崇拜的人含情脉脉地注视那么久,她堪称无助地被拖入那双眼眸。

可是,她怎么会爱我?

——我怎么值得她爱我?

她一边窃喜一个如此出众的天才满眼都是她的一举一动,一边又被那目光深深灼痛,只要待在元心粟身边,她就会意识到自己原来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

母亲离世,常忆卿几近崩溃,她通过司法手段决然和武怀思断绝了一切关系,并改成和母亲一样的姓氏,一对亲父女从此在学校里成为陌路人,可上天好似还嫌在她身上开的玩笑不够多,一次给素描老师送作业,她在办公室外听见了武怀思和对方的交谈。

——“老武啊,你女儿当初那入学手续还欠点资料,记得赶快补上。”

——“知道知道,还得谢谢你帮忙疏通……”

……

“好笑吗?我被里斯克林特招进来,竟然是靠这个烂人疏通关系……”常忆卿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滑落。

而被她一手领入这个世界的元心粟当年特招成绩高居第一,甚至已经在几次国际比赛上崭露头角。

“所以,当她满脸期待地问我要不要一起报考京美,我失控崩溃了。”

彼时F班霸凌严重,常忆卿家世普通,可“完美社交”几乎成了她的本能,所以她可以成为那些人的“朋友”,并在她们一次又一次欺负元心粟时忽略那双哀切湿漉的眼睛,甚至是……

一起参与冷暴力。

“但我们谁也没想到,她会认识你,里斯克林大名鼎鼎的路小少爷,”对着路骁复杂至极的表情,常忆卿的眼神溯洄曾经,“两年前,你们被叫去办公室对峙的时候,我在隔壁楼的画室看了全程,那个烂人之所以跳楼,是因为他清楚真正霸凌者是我,甚至我们很多行为都是他在暗中遮掩,最后……他大概还想用死再为我遮掩一次吧。”

真是好笑至极。

沉默几瞬,席昭心中思忖,如此武怀思跳楼的行为就说得通了。

濒临病发的躁狂症患者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深深亏欠的女儿,他清楚路家的能量,这件事如果被掀开常忆卿肯定逃不过处罚,甚至有可能在学籍档案上留下污点,所以已经不太清醒的大脑令他产生了一个极端的想法——闹出一件更大的事,把这些全都埋进黑暗。

事后路家处理时肯定会发现武怀思的病史,自家小少爷险些逼死一个精神病患者,这种“丑闻”绝不能传扬出去,于是他们堪称粗暴地将所有相关人员全部隔离送走,无形之中竟然达成了武怀思替常忆卿遮掩的目的,而元心粟更不可能揭穿常忆卿,索性就把一切都推给武怀思。

倒真如元心粟那天所说,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可是……

黑眸眸光微动,席昭审视过beta女孩:“既然如此,学姐今天又为什么愿意把真相告诉我们?”

画像即将完工,常忆卿正进行最后的修改,扭头看向窗外,云层已散,太阳重新将光芒公正无私地洒向人间。

“尚逸楼有很多美术生的教室,”她眼神柔和下来,“那天你们在尚逸楼附近救下那只小猫时,我恰好看到了。”

她撕开画板边缘的美纹纸胶带,将这幅画对折两次起身来到了路骁面前。

“抱歉,善良的人不该被利用伤害。”

路骁接下画纸,常忆卿忽然俯身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

“被一个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喜欢,并坦然纯粹地接下这份喜欢,实在太过困难……”

当“爱”和“嫉妒”并存,两者便会酿成一杯毒酒,噬骨焚心,却又以甜蜜的香气引你沦陷不已。

重新直起身体退开一步,看看一旁黑眸闪过的不悦,又看看因她话中暗示愕然瞪圆了的琥珀眼瞳,常忆卿再次扬起嘴角,像林中自由高歌的鸟儿一样欢快。

“我做不到,希望你能做到。”

……

*

次日下午,以澄清谣言收集笔录证明为由,席昭再次来到青河高中同元心粟会面。

录下之前那套说辞,又拍了一些可以证明元心粟身份的东西,席昭关闭录音笔,双手交叠向后靠上沙发:“好了,明面上的东西说完,元学姐,我们来谈谈所谓的真相吧。”

元心粟的气息骤然凝出防备,今天她较为熟悉的路骁不在这里, beta女孩看向席昭的眼神更为冷漠尖锐。

“我们昨天见过常学姐了。”

“和她没有关系!”元心粟猛地起身撑住桌面,从最开始找来至今,她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慌乱,“别去打扰她!要什么证明我都可以给!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得亏席昭为了收集录音在附近饭店找了个包厢,隔音效果还算不错。他不为所动,从容看着元心粟恢复冷静坐回原位,继续开口:“其实我挺讨厌反转这个东西,因为结果一旦出现反转,就会显得前面一大串描述像是某个三流小说家为了水字数的废话。”

更重要的是,他向来不喜欢打破自己规律节奏的事物——某位路同学例外。

“把所有事情统统倒回原点,或者说这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也就是两年前你身上疑似遭人霸凌出现的伤口,现在我们得到了两种说法,第一,那是武怀思躁狂症发作对你造成的伤害。”

席昭说着将一个纸巾盒摆在了面前。

“第二,那是常忆卿对你霸凌造成的伤害。”一个牙签桶摆到了纸巾盒旁边,同时席昭注意到元心粟听见这句话时表情空白一瞬,刚想说些什么,又为他接下来的话语失去脸上血色,“或者还有一种可能,那些伤口,都是你自己故意弄出来的。”

砰。

一个茶杯并排落上桌面。

元心粟嘴唇嗫嚅苍白:“你在说什么……”

席昭:“当年路骁并非一味冲动行事,他是真的经过了调查才会向教务处举报武怀思疑似体罚霸凌学生,由此我们可以确立一个事实前提——武怀思的确经常在私下对你进行指导,但这就产生了一个逻辑不通的地方。”

“常学姐已经解释过你们的关系,从元学姐你刚才的反应也能看出你们关系的确很好,至少从前极为要好,你很在意常学姐,在意到将她视为你的全部,那么,你真的会对她的家庭情况一无所知?真的不知道,她极为厌恶武怀思这个生身父亲?”席昭自己接着回答,“不,你当然知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接受武怀思的绘画指导?”

“除非,你是故意的。”

黑眸冷冷抬起,仿若望进元心粟的灵魂。

“我来构想一下两年前发生的事情吧,你和常学姐同时进入里斯克林,此刻她已刻意疏远你,因此武怀思并不清楚他的女儿和你曾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后来常学姐母亲去世,她崩溃不已,更彻底远离你,甚至加入那些霸凌者的行列,但你怎么会怪她呢?你清楚她身上遭遇的所有苦难,她痛苦一分,你就痛苦十分,愈发憎恨给她带来这一切痛苦的源头——她的父亲武怀思。”

一个胆小孤僻的女孩,为了她所深爱依恋的另一个女孩,足以生出对抗世界的勇气,席昭下了结论:“你要让那个烂人身败名裂。”

元心粟气势陡然一变,初见时的自卑怯懦统统褪去,转而呈现的是一种少年武士赴死般的狠厉。

“那个烂人就该去死!”

席昭嗤笑一声:“可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学生,要如何对抗学校破格聘请的老师?你不是没想过利用他的躁狂症让他担上殴打学生的罪名,但正如F班那些女生的霸凌行径会被遮掩,你清楚没有足够的能量就掀不起任何波澜,而就在这时,路骁获得了军校预备考核的冠军,他也由此进入你的视野。”

所以那天天台之上,乌鸦掉下了画稿,回头之际认出了那只熠熠生光的雀鸟,因为乌鸦本就在此等待雀鸟。

所以这个故事,算不上美妙。

黑眸微垂,掩去那丝不悦,席昭的神色也愈发冰冷起来:“你计划得很好,几次接触就摸清了路骁的性格——”

他微妙停顿一下,中二小屁孩能有什么心机,怕不是几声“学姐你画画好厉害”“学姐你有麻烦可以找我帮忙啊”就让人看了个底掉,这么一想,真是越想越不爽。

揉过额角,语气恢复疏冷:“然后你按最开始的打算接受武怀思的辅导,但没想到经过药物控制,对方的躁狂症并非那么容易发作了,那些女生又大多是孤立戏弄你们这些穷学生,而非直接进行肢体暴力,你只好自己弄出伤口,再引导路骁去探索真相,最后把这件事惊天动地地揭发出来。”

“所以你的讲述也并非虚构,”席昭无不讽刺,“你只是,把自己的经历和常学姐的经历拼接起来。”

【一次我反驳了他的意见,他突然暴跳如雷,激烈怒吼的样子让我想起浮世绘里的恶鬼,冷静下来后却又自责不已,一遍遍向我道歉,发誓下次一定控制好情绪。 】

——武怀思的确控制住了。

【人怎么能和怪物沟通呢?他只会持续地、无休止地给你带来痛苦,直至升级成暴力行为。

原地跺脚、摔打东西、扑咬咆哮,哭着笑着扯住你的头发往桌角猛撞,等你不反抗了又开始狂扇自己的耳光,骂自己是个“混蛋”,把胳膊咬得鲜血淋漓说自己“罪该万死”。

恨不得同归于尽。 】

——这是常忆卿切身体会过的地狱。

“直到这里,一切都还没有脱轨,按你原本预计的情况,路骁会借用路家的势力彻底收拾武怀思这个烂人,却没有想到,武怀思竟然直接选择了跳楼。”

后续结果也不能说不好,武怀思离开里斯克林彻底淡出常忆卿的视野,那些恶意欺负过元心粟的学生也被震慑转学,里斯克林更因此加强对学生的管理,至少没有再出现过这样恶劣明显的霸凌行为。

一切看上去都很好,一切看上去都很满意。

除了路骁,除了一腔热血撞入圈套,只给自己留下噩梦般的阴影,甚至两年来反复煎熬,还为此卷入谣言风波的路骁。

席昭想,你们欠他的,又何止一个道歉?

“直到我们找上来,你是不是还认为自己好好保护了常学姐?”他淡淡问道。

元心粟瞳孔颤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地摇起了头:“不,不……”

天才怎会不懂如此浅显的道理?席昭心头嘲弄,丝毫没有放过的意思:“这一连串事件里,还有第二个逻辑不通的地方,常学姐能直接和武怀思断绝关系甚至为此改姓,如此决然的性格,为什么会在知晓自己的入学资格是由武怀思疏通换来后,还继续留在里斯克林?”

看着眼神哀求的元心粟,他勾唇一笑,宛若魔鬼降临。

“因为她看出了你的不对,她在担心你啊。”

“可如今她宁肯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将自己说成罪魁祸首,代表着——”

“她不接受你的保护。”

“更不接受你的爱情。”

——你这自私又恐怖的“爱情”。

失魂落魄地跌回座位,元心粟泪如雨下。

第100章

元心粟和常忆卿并非穷凶极恶的“坏人”, 可她们的所作所为也的确谈不上“正义”。

常忆卿身世凄惨,元心粟阴郁自卑的性格也能折射一角过往伤痛,可难道这就是举着“爱”的大旗将匕首刺向他人的理由?

席昭心中有感慨, 却不认为她们可怜,家庭、成长、情感……影响一个人的性格及行为处事的因素有很多, 但都不该成为“错误”的“遮羞布”, 深入探寻是为了还无辜者公义, 不是为了让人无底线地同情,乃至替被伤害的人大度说一声“原谅”。

错了就是错了,伤害就是伤害。

他漠然瞥过愈发崩溃的元心粟:“你也不配当路骁的朋友。”

……

走出饭店包间, 天空飘起绵绵细雨,五颜六色的伞面在雨幕中盛开, 修长身影自人群中穿梭而过, 精准找到了他那朵街角徘徊的“忧郁蘑菇”。

“劳烦借个伞?”

耳畔响起询问,路骁抬头对上一双清浅含笑的黑眸。

他有些不自在地干咳一声,嘴里嘟囔着“我就说今天会下雨” ,身体却相当诚实地撑起雨伞将空间分给了席昭一半。

周遭雨线织成纱帘, 他们逐渐晕成两个紧紧相靠的小小光点,给灰暗破旧的街道涂上一笔色彩。

看着郁闷下垂的眼尾,席昭抬手勾了勾路骁领口的卫衣带子:“还是很难过?”

路骁点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也不是难过,就是感觉, 自己好像特别倒霉……”

出生不被父母期待, 发小是人肉监视,身边还有一个恶心至极的齐朗清,难得遇上好心教自己画画的学姐,结果这场相遇从头到尾都是设计。

“哎, ”路骁低低叹了口气,“可能我的运气就是比别人差一些吧……”

席昭想,还是伤心了啊。

他从接触元心粟的第一面就预感这件事的真相或许不太美妙,中间还曾一度产生“停止”的想法,如今一切都被鲜血淋漓地摊开,他能不让路骁直面揭穿元心粟的残忍,却无法要求路骁如他一样保持一种近乎冷漠的理智。

小路同学本质上是个很感性的孩子,中二又热血的良善,这让他在那样糟糕的成长环境里保持本心,也让他难以真正冷硬起心肠——自己没错,真要完全怪到两个学姐身上又实在狠不下态度,左思右想,就只好怪虚无缥缈的“运气”了。

学姐们运气不好,被一个杀千刀的神经病毁了人生,自己运气不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雨声维持在一个不算扰人的响度,一只穿着小黄鸭雨衣的棕发丘丘人闷闷低头踩着水花,嘴上一口一个“没事哒”“没事哒”,豆大的泪珠却啪嗒啪嗒往下掉,“呜”地一声扑到黑发丘丘人脚边蹲下装蘑菇,还要拎起对方的手掌揉一揉自己的脑袋。

无奈垂眸,席昭忽然接过雨伞,一手按上路骁肩头,在琥珀眼瞳瞪大的茫然中上前一步拥来。

直至将脸抵进颈窝,棕发少年都没太反应过来,他只闻到薄荷香气,和体温一起隔绝雨的寒意,他只听到震耳心跳,盖住周遭一切噪杂声响。

拥抱之内,拥抱之外,世界从未分出如此明晰的界限。

“……”他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路骁晕乎乎地想,我要调卫星把这段视频刻在死后的墓碑上……

仿佛听见他的心声,席昭唇角轻勾,有点好笑,还有点催人鼻酸的东西:“我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主角父母死于反派之手,寄人篱下住在姨妈家的橱柜里,从小受尽冷落虐待,其他人叫他大难不死的男孩,可这些经历于他而言难道不是倒霉透顶?我以为这个男孩会因此变得冷漠防备,但他始终都是个勇敢坚毅的人,始终都在对抗世界的黑暗。”

席昭看过,想过,觉得不愧是主角,那种情况下都没有长歪。

他能客观评价,却无法切身代入,不过……

瞧着身前好奇竖起的耳朵,席昭话锋一转,“讲故事的知心哥哥”迅速消失:“哲学中有一个概念叫义命分立,那些超出个人控制、非人力可以企及的东西才叫命运,比如出身父母、性别基因、时代变革,”腰上手臂收紧一分,缓缓向上拍了拍路骁紧绷的后背,“还有那些无法预料、无法躲开,令我们痛苦不堪的无妄之灾,比如那个男孩倒霉的身世,比如你所遇见的一切倒霉事件。”

“而在这些东西之外,我们可以自主选择的部分便被称之为义。”

“人或许无法改命,却能将义尽到极致。”

“大难不死的男孩”无法控制父母的死亡,可即便受尽磨难仍坚定走向“救世主”的道路,而非成为下一个反派。

他穿书后从未把“炮灰”二字当作自己的结局,也不认为路骁就一定要接受“反派的悲惨命运”。

“我们路同学没有被两年前的阴影打倒,没有被那么多倒霉的事情打倒——”

衣角被攥得越来越紧,露在外面的一双耳朵也越来越红,席昭轻笑一声:

“小少爷,你已经很厉害了。”

胸口被风鼓起,轻飘飘地浮在云端,路骁浑身发烫,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名为“席昭”的气息里了。

可是心在尖叫,高唱着舞蹈着,亲爱的你大事不妙,你一辈子都只会喜欢这一个人了,因为你现在都恨不得时间暂停,永远沉溺在他的怀抱。

嘀嗒嘀嗒,雨滴顺着屋檐坠下,身侧雨伞来来往往,一声惊雷轰鸣,恰似伞下拨颤摇动的心跳。

……

良久良久,脸颊热度终于降下一分,路骁仍抵在颈窝不敢抬头,手指都快把席昭衬衫揉皱。

“其实,你开始只想说后面那半截吧……”

“是啊,”席昭淡定承认,“这个概念单靠讲述有点复杂,怕你听不懂所以举了个例子。”他还是适合直接上结论的。

路骁眼眶发热,明明很破坏气氛的“学霸发言”,才平复些许的热潮似乎又要翻涌。

伞面低垂,挡住一切窥探目光,席昭没有放开怀抱,耐心等着小路同学平复喉咙里的模糊嘟哝。

“席昭……你是在安慰我对吧……”

“你有被安慰到吗?”

“……有。”

“那就是安慰了。”

……

“呜…你真好!”

“……”并不是很想收好人卡。

刚要纠正些什么,席同学指尖一顿,语气直转森然:

“路骁,你再摸一下试试?”

爪子无意识往人劲瘦腹肌上乱蹭的路骁:……

小脸一黄,路骁干咳两声退开些距离,眼神飘忽地找补:“你,你也可以摸我的啊!”

“我为什么要和你在大街上互摸腹肌?”似笑非笑地往下扫过一眼,无视小狼崽子脸红崩溃的表情,席昭“呵”了一声。

“小屁孩有什么好摸的。”

路骁好险没呲牙咬他——虽然更有可能是热血上头握着他的手往衣服里塞,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小屁孩。

……

气氛总算恢复正常,回到正事,路骁还是问了声元心粟情况怎么样了。

席昭:“按我们商量的,我把常学姐的决定告诉她了。”

昨天谈过之后,常忆卿便决定将她那个版本的“真相”公之于众,并主动向里斯克林举报当初她入学的不正常流程,元心粟听过后近乎崩溃,却怎么也拨不通常忆卿的电话。

路骁从口袋拿出一张素描画,那是常忆卿昨天给她的,上面画着元心粟以及一句“去考京美吧”。

元心粟一切所做都是为了常忆卿,执着程度堪称魔怔,这张画代表着常忆卿要彻底斩断她们之间的联系——你走你天才该走的路,我回我凡人原本的道,从此往后,各不相干。

于元心粟而言,这是真正的诛心。

把画交给路骁时,常忆卿的眼里有哀求,路骁读懂了那份哀求——我已经惩罚她了,可不可以别对她出手?

万般种种都自眼前流过,路骁将画对折:“我去把这张画给她。”琥珀眼瞳朝席昭释然轻快地弯了弯,“之后这件事情就和我彻底无关啦!”

他不曾后悔当年的坚持,只是现在,真的要说再见了。

递还雨伞,席昭揉揉他的脑袋:“去吧。”

……

*

包厢内,声声“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回荡不休,元心粟仍在固执重复拨打的动作,仿佛余生只剩这一件事情。

路骁叹了口气,却无多少难过心情:“元学姐,这是常学姐给你的东西。”

元心粟麻木的眼神终于有了波澜,堪称仓皇地抢过路骁手中的素描画像,看清熟悉字迹的那一瞬再度歇斯底里。

她将画纸死死抵在心口,从喉咙挤出一声不似人类能发出的嚎哭:“阿卿——!”

“不要丢下我阿卿!不要丢下我!我,我会听话……我会好好去考……别丢下我阿卿……”

——“哎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多无聊啊。”女孩嘴上嫌恶说着,身体却不动声色地侧在前方将那些霸凌者带走。

——“要剪她的头发?好啊好啊,我来剪吧,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女孩拿起剪刀,闪着寒芒的刃尖和一声带着安抚意味的“别动”同时凑近。

然而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凝成两年前最为混乱的一天,她隔着噪杂人群,远远望见的那张错愕又苍白的脸。

其实不是早就有所预料了么?她们终将越走越远。

终将直面灵魂的阴暗与罪孽。

我们互看

我们交换黑暗的词

我们互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去像酒在贝壳里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

*

没有旁观这破碎的悲伤,路骁转身离开包厢,窗外烟雨未停,他撑伞走入雨中,已经在想待会要和席昭晚餐吃什么了。

五谷渔粉?下雨天来碗浓白暖胃的鱼汤似乎很不错诶!不过按照席昭养生(?)的风格,晚上不太饿的话就是喝粥,紫薯粥南瓜粥皮蛋瘦肉粥……他跟着喝遍了五颜六色的粥……咳咳,如果时间来得及,其实他们也可以买菜回桐花别苑自己做饭,没开玩笑,他是真的在学,而且私下里已经偷偷尝试过几次了,就等着哪天拿出来让席某人“大吃一惊”。

路骁:自信挺胸.JPG

路·新一代中华小当家·决定抓住未来男友的胃·并对此抱有极大信心·厨神勇者·骁抬起下巴,昂首阔步地朝街角走去。

雨水大了些,淅淅沥沥地打湿裤脚,席昭在一家便利店躲雨,刚刚也给路骁发了定位。

棕发少年的刘海染上些潮气,迷蒙烟雨遮不住明亮眼眸,嘴角扬起笑意疾步跑过一个巷口——

一把闪着寒芒的匕首自暗中直直袭向他的心口。

呲啦——!

利刃割破布料的声音遭雨幕吞没,半面残破雨伞自空中扬起又狠狠砸向地面,像被风暴撕碎的蝴蝶。

路骁双手颤抖。

……

……

引擎轰鸣,远在千里之外的机场,一架印有赫利舍家徽的私人飞机降落地面,一列黑衣保镖立即上前撑开雨伞,除了绵密雨声,整个区域肃穆至极。

一旁恨不得直接隐身的贺三往贺子铮屁股上踹了一脚,已经灵魂出窍的贺大少没来得及躲闪,扑出队列,不得不朝来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二,二叔……”

赫利舍兰家大多属于混血浓颜系的长相,从飞机上走下的alpha面容却尤为清雅,举手抬足间,好似跃出宣白扇面的烟雨美人画,然而周身气势太过冷冽,面无表情地瞥来一眼,方圆八百里的空气都要凝结成冰。

“我听说,你转学之后闹出不少动静,还要向路家宣战?”

贺子铮膝盖一软差点没给跪了,狂傲墨镜没了,霸总台词忘了,牙关磕磕绊绊地打颤:“没没没有!”

贺聿声不置可否,他在Y国要处理的事务并不轻松,国内很多消息也是一知半解,但对自家侄儿这看垃圾小说看坏脑子的狂傲性格还是极为清楚的。

教自家二叔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贺子铮也挺委屈,他是想狂啊,这不没狂起来嘛……

“我真没闹事,我,我还认识了不少朋友,这次也是为了帮他们!”为了替自己正名,贺子铮连忙把谣言事件的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当然,向席昭表白的那段让他删掉了,现在偶尔对上那双黑眸,他被“无情一掌”扇过的左脸都还微微泛着疼……

“你说,他叫什么?”

“啊?”

“我问你,那个帮路家小少爷调查谣言的学生叫什么?”

贺子铮从没见过自家淡漠冷静的二叔显露如此凝重的神色,茫然重复到:

“席,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