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猫咪。
那边一直在翻箱倒柜,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几分钟后,一枚四四方方的钢制小骰子出现在屏幕里。骰子的六个面清一色刻着数字「6」。
原晢对着镜头眨眨眼,不对,好像又是数字「9」。
“哗啦——”
那个姓裘的抵着收纳盒屁股往桌面一扣,清脆响亮的小骰子全部骨碌碌滚了出来,在台灯下反射出一抹亮光。
由于前两周均不被允许回国,裘时只能带着旧数据去那家拥有百年传承技艺的钻石铺现场监工,定制的对戒还没出炉,他又顺道磨了这么一堆小玩意儿。
“哥哥。”指尖在冰凉的数字面轻轻抚过,裘时存心不良,坏笑着问:“喜欢6,还是9?”
原晢小脑瓜子一震:“嗯?”
就凭床底那堆不正经书刊,那堆他补了两个月都补不完的野生读物,原晢敢打保票,这人绝对不是在谈数字。
6还是9?什么6?什么9?
呵,管他什么69,反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才不会中计。
“什么6还是9?”原晢装作不经意地问。
原晢还想继续装傻,可裘时敲了敲背后那张饱经风霜的乘法表,根本不给他机会:“惩罚表,哥哥。”
“以后家里只有这种骰子了。”裘时得意地凑近屏幕,伸手勾了勾屏幕里的人,压着嗓音问:“哥哥喜欢6,还是9?”
“……”
“还是都喜欢?”
“……”
“都喜欢?”裘时低低笑了一声,了然于心道:“那就今晚6,明晚9。”
“可以开始了吗,哥哥?”
原晢继续装死。
哦,原来在说惩罚表。他怯怯地想。
有什么好惩罚的,他是那么的诚实一个人。
原晢悄悄松了口气,目光也不自觉看向别处,在脑海中迅速盘算着最近有什么纰漏被这个姓裘的发现了。
没有纰漏。没有惩罚。
但听说这个姓裘的课堂小测及格了,他可以勉强给一点奖励。
惩罚表不如改名奖励表,反正对他的惩罚就是对某个姓裘的奖励,他已经悟透了。
所幸此刻他们隔了八千多公里,所以不管这个姓裘的想干什么,他都是安全的。
“今晚9。”原晢把手机屏幕倒过来,骰子上的数字面很快就换了个方向。
“九九十八。”他开始睁眼说瞎话。
按“三三得六”的逻辑,九九就应该是十八。三六十八。
原晢无奈压了压嘴角。
他并非有意开创什么骰子亲亲玩法,再这样下去,乘法表都要变成情色字眼了。
那也没关系。原晢安心地想。
反正现在某个姓裘的亲不到。
“你有十八秒的时间,今晚可以……”
果然,他话还没说完,对面那个姓裘的就开始脱衣服了。
“喂……你,你干嘛!”原晢有些尴尬地堵住半边屏幕,却还是没忍住撤开手,盯着那几块巧克力派过了番眼瘾。
他的男朋友又偷摸着去练胸肌了,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过分,非常过分。原晢咬牙道。
这分明是勾引,赤裸裸的勾引。
等六月考完试,他也要去练点肉出来,什么狗屁奶团子,他明明是牛奶味的派!有质感的派!
还没等牛奶派反应过来,对面那个大巧克力派已经开始脱裤子了。
“你干嘛……你,你赶紧穿上!”
理智让原晢把音量调至最低,并恶狠狠地盯着屏幕警告对方。
他知道这人想干什么。
他当然知道这人想干什么。
漫画里就出现过这一段,他上俩周才刚刚看过,还荣登异地小情侣最喜欢做的事情TOP榜,被某个姓裘的恶意转发……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作为新时代优秀备考生,原晢必须出手制止此类行为。
绝不能轻言放纵。
否则,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俩每晚都要通视频,开了闸还怎么停手?
这样下去会死掉的!
绝不能让情色视频影响复习!
“啪嗒。”
客厅恰巧熄了灯,原晢被吓得一激灵,手机直直地翻倒在书桌上。
他紧张回头,屏住呼吸直视那条漏光的门缝,听着夏臻的脚步由远及近,紧接着便是几道轻轻的敲门声:“乖乖,怎么还不睡?”
“马,马上……”原晢手指一颤,瞬间涨红了脸。
“写完这题就睡。”
写个屁,他今晚啥事儿都没干,净画猫了……都怪那个姓裘的!
某个姓裘的还在对面嘤嘤呜呜讨关注,原晢直接给他摁了静音,“啪”地翻面盖回书桌上。
“马上睡。”原晢说。
好在夏臻并没有转动把手,只是隔着门提醒他早些休息,嘱咐几句就拖着步子回房了。
“呼。”原晢紧紧地捂住胸口,试图平复险些被抓包的激烈心跳。
他还有本漫画丢在床上,即使采用“劳逸结合”的烂借口,被亲妈发现自己在看这破烂玩意儿也着实丢人。
原晢捂着脸起身,快速捏起漫画一角,“唰”地一下就把这见不得光的东西甩进了黑乎乎的床底洞。
这堆从201偷渡来的颜色漫画当然可以被夏臻发现,也很可能早就被夏臻发现了,但绝不能当着他的面现场抓包。
小少年面皮薄。
他要脸。
这几个月来,原晢总觉得夏臻似乎觉察了什么,甚至刻意地做了不少改变。
比如,自从元旦烧香回来后,夏臻就再也没提过娃娃亲的玩笑了。一次都没有。
为什么呢?
是发现了某些端倪吗?还是为了给足他面子?
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原晢有点摸不着头脑。
夏臻以前不是这样的。夏臻总会大大方方地开玩笑,毫无顾忌地劝他知命认命束手就擒,甚至将家族荣辱绑在那段迷信佳话上。因为不管是夏老师,夏臻,还是他本人,都知道娃娃亲的魔咒早已失效,只是茶余饭后闲得发慌,为打发时间拿他取乐罢了。
可现在为什么不提了呢?
这段由夏老师亲自牵线的魔咒,夏臻到底是认可,还是不认可?
难道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认可,所以才能肆无忌惮地开玩笑?
但凡有一点异样苗头,心中的退堂鼓立刻就响了?
原晢有些懊恼地朝那翻面的手机瞪了一眼。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坦然地与母亲沟通,直至问题解决为止。可现在他脑子里满是顾虑,束手束脚,仿佛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大坏事……都怪那个姓裘的!
原晢呆呆盯着床底那堆“战利品”,突然电光一闪——他终于明白那个姓裘的为什么要给老太太看漫画了!
这人简直深谋远虑啊!
“老滑头。”原晢低低骂了一句。骂完就笑了。
因为有个老谋深算的男朋友,他从来都不用担心夏老师会不会接受,能不能接受,愿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境外还有那么多美味漫画没完结,夏老师怎么可能放过那条姓裘的大鱼?
夏老师一定是喜欢裘时的。
可眼看大考在即,重逢的约定也越来越近,原晢依旧没想好要怎么和夏臻开口。
夏臻自然也是欣赏裘时的,但这种欣赏所面对的身份不同。
身份不同,态度自然也不同。
裘时一直是他们的邻居,是他的同学,是他的朋友。
可如果,裘时成了他的男朋友呢?
如果过去的一切玩笑都成真,夏臻还能接受这个结果吗?
如果知道把他送去澳洲是这么个结局,夏臻还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他吗?
原晢不能确定。
他不敢赌。
他只能等。
等六月出个好成绩,等一切未知尘埃落定,等命运交汇,等水到渠成。
他有耐性,也有信心。
一切都会是最好的安排。
可某个姓裘的总是太心急,隔着屏幕都不安分,总喜欢动手动脚的。原晢愤懑地想。
总是影响他学习!
等原晢把手机重新从桌面拿起来时,对面那个姓裘的已经笑趴了,正抱着大白猫在沙发上捶胸顿足,坐都坐不稳。
原晢看着那身新换的睡衣就不爽,懒得给他调高音量。
哥哥,你真可爱。那个姓裘的用口型说。
我就是换身衣服嘛,都热出汗了。那个姓裘的撩了撩衣角,一脸谄笑。
哥哥,想看吗。那个姓裘的抛了个媚眼。
哥哥。那个姓裘的贴脸开大。
哥哥。
哥哥。
哥哥……
“哥哥,别不承认,你就是想我了。”
第47章
鉴于夜间视频的尺度越来越大, 在六月开始的时候,原晢终于名正言顺地把这一环节取消了。
情色视频影响备考。
他要清心寡欲地完成最后一周的复习。
裘时依旧每晚给原晢发消息,天南地北, 无话不谈, 但更多的还是在期待专属于两个人的未来。他看好了新房子, 也拿到了新驾照, 更是对未来几年的旅行计划做了超详尽攻略, 就等着男朋友搭上他的顺风车一起出发了。
除了课业没搞清楚之外, 这个姓裘的几乎把南半球的方方面面都掀了个底朝天。
原晢偶尔回一句,他又能自顾自地说上好一串, 直到眼皮终于撑不住,三番五次倒在沙发上抱着大白猫沉沉睡去,脑子里还都是重逢日的亲亲场景, 酣然入梦。
他马上就要有身份了。正式的, 公开的,广而告之的。这个姓裘的特别高兴。
而后第二天某人在腰酸背痛的美梦中醒来, 要亲亲, 要抱抱, 满地乱爬的表情包瞬间就能占满整个屏幕, 周而复始, 循环往复。
原晢对此颇感无奈。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来到了大考日。
考试, 大概是原晢保有淡人属性的唯一证据。
无论大考小考, 他早已对这惯用的应试状态习以为常,近几次模考的分数也非常稳定, 只要正常发挥,完整地解决那些万变不离其宗的测试题,后续所有计划都将顺势开启。
南半球的雪季很美。原晢期待着。
“霸霸!霸霸!下午最后一科啦!”
“霸霸!再让我摸一下吧!”
“就一下!一下就好!”
“霸霸!!!”
孙晨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原晢猛地起步,撒腿就往考点大门外跑,根本不敢回头。
本部三个班的考生全被打散安排在周边考点,因为距离较近,多数人选择自行前往,学校便不再统一安排车辆送行。原晢本以为能就此躲过一劫,却未曾想赶巧撞上了班里最闹腾的一小撮渣渣,每场考试前他都要被众人围攻摸脑壳,每人每次来三下,美其名曰汲取灵气……不能再摸了!他都要被二百五感染透了!
原晢一路小跑到街对面的拐角停车位。
考点门口全是等待接应的考生家长,大车小车拥挤不堪,根本找不到停车位,夏臻这几日都在这个拐角等他,顺带欣赏家里新入的地表大钢炮——为了讨个好兆头,夏老师贡献首付款让夏臻拿下了心心念念的越野车,专门负责本次送考任务。
夏臻高兴坏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出门遛一圈,有事的时候更要出门遛一圈,归家之前还不忘给爱车加加油,洗洗皮,绝不让新宠沾染一丝烟火尘埃。
也不知道这是新车上路的第几周了,锃亮的车漆依旧耀眼,在正午的阳光下生生闪着光。原晢一眼就看到了。
可车子却是锁门熄火的状态。
原晢左右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夏臻的身影。
越野车还停在早上他下车的地方,前盖雨刷上夹着一张缴费单,打印时间是上午8时35分。
夏臻似乎没离开过。
原晢在口袋里摸了个空,才想起手机被他留在卧室书桌上了。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两天他的行囊只有饮用水和考试袋,其余无关物品全都锁在了家里,包括那只成天互述衷肠的猫咪手表。
原晢会在每天早晨出门前和男朋友报备一次行踪,晚上临睡前再确认一次存活,中途完全处于失联状态。
没办法,情色视频确实影响备考。
那个姓裘的根本不把这场大考当回事,甚至想尽办法给他放松筋骨,非常过分。原晢笑了笑,开始寻找可以借用的电话。
午休时间不长,他也可以留在考点附近将就一下,但至少要联系上夏臻问问情况。
本以为车接车送不会有什么意外,可现在,这个极简模式明显生出了弊端。
“诶?”孙晨家的车恰巧路过,他立刻摇下车窗向学霸积极问候:“霸霸!霸霸!你怎么还在这里!要带你一程吗!”
“叔叔好。”原晢向满脸狐疑的孙爸礼貌打了声招呼,转过头和孙晨说:“可以借一下手机吗,我的没带出门。”
“好说好说,您请!”孙晨立刻掏出自己的机子,并虔诚地摸了三下霸霸的脑门。
原晢:“……”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夏臻的电话一直忙线,原晢反复拨了几次都无人应答,内心隐隐生出些许不安。
一场考试包头包尾三个小时,在这不长不短的空白间隙,夏臻会去哪里?
又或者,会遇见什么人?
是什么人,什么事,会让夏臻在遇到的瞬间心急如焚,急到连最宝贝的新车都丢下了?
原晢越想越心慌。
从昨天下午开始,夏臻的状态就不太对,神情也不如往常自然。
可夏臻只解释说这是东亚人的噩梦,尽管毕业几十载,她仍旧一看到考点标语就紧张,近几日完全没办法安睡,甚至还梦到自己当年高考落榜了。
原晢只当是个玩笑话。
他的学霸基因可全来自亲妈,资质证书手到擒来,这位夏女士怎么可能害怕考试呢?
夏臻害怕的当然不是考试。
可夏臻害怕的,是什么呢?
焦躁的心跳蹦至耳边,逐渐加快。原晢怔怔地看向那辆无人认领的越野车。
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正当少年慌乱之际,侧后方突然冒出一辆急刹的黑车,几乎是和孙晨家的车皮擦肩而过,多一毫厘就撞上了。
副驾门被惯性甩开,鲍智宁双眼充血,暴躁颤抖地冲原晢喊道:
“快!赶紧上车!”
“上车!”-
黑车在城市道路疾驰,接连闯了数个红灯,最终停在一家小型医院的门廊上。
急诊区大门围满了人,维序的喇叭,疲惫的交警,愁容的护士,无一不在暗示一场悲剧的发生。
“哎,哎,先生,这里不能停车,麻烦您先把车开走。”医院保安拦着人说。
“滚滚滚!别他妈给老子挡道!”鲍智宁粗暴地将车钥匙甩到保安脸上,抓住原晢就往手术室赶。
狭窄的走道里挤满了悲诉与怨怼,哀嚎声总在下个转角爆破,血腥味与消毒水融为一体,刺眼的白织灯根本映不出一丝生机。
头顶的广播信号亮了又亮,却始终传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混沌又嘈杂,与窗外明媚的夏日阳光格格不入。
原晢没有问任何问题,鲍智宁也没有给任何答案,可一切错乱失序都早已指明了方向。
他们都在意的那个人,出事了。
第48章
原晢在带血的手术单上签了字。
确认现阶段手续完成后, 鲍智宁逮住死咬规矩的负责人胡乱出了一通气,终于扶着墙缓缓瘫倒在角落里。
是一起恶性/交通事故。
一辆轿车率先失控撞向行人安全岛,后方车辆为了避让急刹打滑, 不幸被加速驶来的货车卷入车底, 车毁人亡。
可有目击者说, 是夏臻突然出现在机动车道, 影响了第一辆轿车的判断, 才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事故。
夏臻才是罪魁祸首。
可车祸地点位于一处尚未建成的科技园内, 离原晢的考场有一定距离,并不是随意走几步就可以到达的地方。
夏臻为什么要独自去那里?又为什么要闯入机动车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才让向来沉稳的人变得如此失态,以至于根本来不及躲闪,最终被失控的轿车撞倒在绿化带中?
原晢找不到答案。
手术室外聚集了许多不同面孔, 有事故家属, 有保险人员,还有几位负责调查的执勤交警。焦躁的人群不断推搡, 争执与哭诉在白织灯的映射下愈发变得轰天裂地, 恨意难消。
原晢已经记不清第一个开口指责他的人是谁了, 而后是第二个, 第三个……所有受害方蜂拥而上, 言之凿凿地将矛盾转到他这个肇事者之子身上, 痛骂他的母亲是个守寡丧门星, 发誓要让他赔得倾家荡产。他们坚信,如果不是夏臻急穿马路, 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即便轿车常年失修,即便货车疲劳驾驶。
鲍智宁死死地护在原晢身后,却终究抵不过人多势众, 只能任由巴掌胡乱往自己身上拍,直到安保人员涌入通道內维持秩序,这场混乱的闹剧才得以停止。
配合交警完成基本工作后,原晢依旧呆呆地定在原地,一动未动。
他很少有回不过神的时候。
可现在,急诊广播仍在不断呼唤支援医生,各类医疗设施被相继推入手术室,看着那一开一合的静默大门,少年终究是晃了神。
两个小时过去了,并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出来。
他可能要失去妈妈了。
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原晢耳边就出现了难以控制的长鸣音,像是一种来自地狱深处的警告,带着颤栗的回声,迫使他不得不弯下腰来。
他有些害怕。
他非常害怕。
“快到点了,你先回去考试。”鲍智宁将原晢的考试装备从车副驾拿了过来,不忘往那一眼就能数完的家当里塞了个东西。
是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大概是医护人员从夏臻身上取下来的,沾染了不少灰烬。
“这里我看着就行,最后一科了,你不能错过下午的考试。”鲍智宁蹲在原晢身边,拍了拍他的手臂,又从钱夹里拿出几张现金,塞给他说:“去吃点东西,赶紧的,打起精神来。”
“男子汉,坚强一点。”
原晢紧绷着神经,纹丝不动地躲在墙角里,耳边依旧是那阵挥之不去的长鸣音。
情绪不断翻涌,少年一时失了声。
他不能走。
鲍智宁只是夏臻的追求者,鲍智宁和夏臻没有任何私人关系,他才是夏臻唯一的合法监护人。
他不能走。
他不能让夏臻因此亏欠任何人情。
任何可以避免的,能够避免的,应该避免的债,夏臻都没有理由承担。
他必须守在这里。
高考,明年还可以再考,这一关什么时候都可以重来,可如果他因为考试错过了什么……
那他以后要怎么办……
“签,签字……”原晢的嗓子很哑,声音极低:“我要留在这里,万一还要签字……”
“你是今年的考生?”一名耳尖的制服大哥几乎是瞬移了过来。
和鲍智宁确认情况后,他赶紧拿上对讲机统筹安排,边盯时间边和原晢说:“先去考试,待会儿来不及了,我协调人送你过去。”
“可是……”原晢将目光移向前方大门紧闭的手术室。
他根本不敢迈出一步。
夏臻还在里面接受抢救,命悬一线,生死未卜,这让他怎么离开?
“没事的,先去考试,刚刚是因为能联系上家属才必须让你过来,但即便你赶不来,该有的抢救措施也一环不少。”制服大哥将兜里的干面包塞到原晢手中,拍拍少年的肩头安慰道:“医生必须对有生命危险的患者进行必要的医疗干预,这里是急救中心,不会因为少个签字就不管人命的,你放心,我们都在这儿呢,赶紧去吧。”
看眼前的少年依旧面露难色,制服大哥也半蹲下来,继续劝说道:“事故监控已经在去读取的路上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报告也回不来,你打算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医生的任务是抢救伤患,我们的任务是还原真相,那你的任务是什么呢?”
“不信啊,喏,这起案件由我负责,这是警号,要不你记一记?”制服大哥指着胸口的那串数字,突然眉毛一扬,带着过来人的微笑道:“怎么,是不是平时没有好好念书,想临阵脱逃了?”
原晢缓慢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不会,这孩子成绩可好了,完全就是状元的料。”鲍智宁和制服大哥使了个眼色,顺道帮原晢解了围。
“那不就行了,高考可是人生大事,赶紧的,别耽误了。”制服大哥说,“来,起来,振作点。”
“快去吧。”鲍智宁跟着推了原晢一把。
“因为转学问题让你延迟一年考试,你妈妈已经很自责了,现在不能再出错了。”鲍智宁说,“绝对不能再出错了。”
“嗯。”原晢低声应着,攥紧了几张现金,又突然松开了手。
他感到很混乱。
耳边全是密密麻麻的杂音,理智与恐惧正在厮杀博弈。
看着原晢把那几张票子塞回自己手里,鲍智宁终于读懂了少年的顾虑,心领神会道:“钱先欠着,待会儿我给你打个条,正儿八经的条,这下总行了吧?”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收费的,你就安心上阵,考完试先回家收拾一下,吃饱再过来交班,今晚长着呢。”鲍智宁说,“把自己照顾好,这才是你的首要任务。”
“去吧,去考个状元回来,让你妈妈高兴高兴。”
原晢被催促着往前走,一步三回头,终于在见到太阳的那一瞬红了眼眶。
回想起来,安稳的时光仅仅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而已。
曾以为早已远离的那些意外,冲突,变故,在稍作停顿后卷土重来,如期而至。
他再次被命运找到,被训斥,被抽打。
退无可退,防不胜防。
第49章
等原晢结束考试赶回医院的时候, 夏臻已经被转移到重症监护区了。
应该算个好消息。
原晢站在咨询台前,后怕地深吸了一口气。
这家医院规模比较小,院区又处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 嘈杂的急诊科在任何时候都人满为患, 咨询台根本忙不过来。
眼看当下问不出具体情况, 原晢只能抓紧时间一路往楼上爬。他把家里的储蓄卡, 信用卡, 存折全搜刮了出来, 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鼓鼓当当地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即便是倾家荡产,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他都要把母亲救回来。
可原晢刚爬到指定楼层, 就在拐角处听到了猛烈的争吵声。
是鲍智宁的声音。
准备来说, 是鲍智宁被围困的声音。
怕是其他家属又失控闹事,原晢想赶紧跑过去替无辜之人挡枪, 却被鲍智宁高声呵斥了回来。
“看什么看, 讨打啊, 有什么好看的?”
在看到原晢的瞬间, 鲍智宁摁住了背对原晢的两个光头, 直接对周边人开启无差别辱骂, 吓得路过群众纷纷加快了离开的脚步。
意图很明显, 他不想让原晢被对方看到。
确认情况后,原晢迅速掉头, 假装找错地方的路人继续往上爬了一层,躲在楼梯间的角落观察等待。
满是脏话的争执又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原晢一直躲在暗处,却因环境嘈杂辨不清那两个光头为何而来, 直到鲍智宁在楼梯间探头寻他:“哎,下来吧,打发走了。”
“好。”
听到夏臻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的消息,原晢终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卡在喉咙里的疑问还是太多。
原晢清了清嗓子,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问哪一项——夏臻为什么要独自走到那个地方?是去见什么人,还是被骗过去的?
这次事故他们需要承担多少责任?他能拿出来的钱不多,首要任务肯定是给夏臻治病,如果赔偿金额过大,唯一的方案只能是惊动夏老师,尽管他并不愿意。
以及,刚刚那两个人又是谁?为什么鲍智宁要驱走他?夏臻会不会因此有危险?
鲍智宁自然知晓少年的疑虑,伸手递过一瓶水,示意他不要着急,并将事情由急到缓一一做了解释:“刚刚那两个,是你妈妈最近在谈的合作方,但目前这情况我们肯定要违约了。”
“狗犊子,打了个电话就冲过来,生怕晚一步拿不到钱。”鲍智宁在楼梯拐角点燃一支烟,又抬手测了测风向,转到下风口对原晢说:“合同上的违约金大概十来万,这群穷狗还想趁机多捞一笔,到时谈得拢就谈,谈不拢就走法律程序,反正你记着,如果有人找到你,多一分都不要给。”
“这样的合作方你妈妈大概谈了三个,价格都差不多,还不知道其他几家是什么意思,等我有空了再去一个个聊,急不得。”鲍智宁吐了口烟,叹道:“人性啊,落井下石的多,有钱可赚的时候都是亲人,一出事就翻脸,翻脸比翻书还快。”
原晢点了一下头,表示理解。
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意外,但该付的违约金必须付,他不能让这种小事影响夏臻的声誉。夏臻的事业心很强,能不能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就,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他的母亲一定会东山再起的。
至于,这笔不大不小的违约金……拿预备留学那笔钱来填就可以。
时至今日,不管要不要付这笔违约金,他都去不了澳洲了。原晢知道的。
“现在办公室的位置还没定下来,合同应该都还在家里,到时候你回家对一下,把东西都拍给我,这情况我来处理。”鲍智宁说。
说罢,鲍智宁朝原晢示意了一下手里的烟,似是恳求:“就一支。”
他实在是心烦至极,并非诚心在小辈面前自毁形象。
深吐了几口烟后,鲍智宁继续下一个话题,语气还算轻松:“今早的监控出来了,你妈妈没有闯红灯,她知道来不及就退回安全岛了,是那辆车自己失控撞岛,负全责。”
“这账稍后再和他们算,不着急。”
“狗逼玩意儿。”
原晢也同样松了一口气。
怪不得,刚刚他在咨询台问路的时候,中午那几个声嘶力竭的家属一看到他就撒腿跑了,大概是怕被讹上吧。
人性,见怪不怪了。
这笔账,他会慢慢替母亲算清楚。
“对了,你下午考试怎么样?”鲍智宁顿了一下,突然就换了个话茬。
“嗯?”原晢有点懵,答道:“挺好的。”
“写完了吗?”鲍智宁问。
“写完了。”原晢说。
“今天下午……考的是什么?”像是确认他有没有去考试似的,鲍智宁突然就变了副审视嫌犯的眼神,话里话外都带着明显的斟酌意味。
“英语。”
“感觉怎么样?”
“还行。”
“只是还行?”
“大概能拿满吧。”原晢风轻云淡地打着报告。
“卧槽?!”鲍智宁吓得烟都要掉了,落下的红灰直接烫了他一脚,“你这么牛逼的?”
“嗯。”原晢认真地点点头。尽管他写题时耳边的长鸣音并没有完全消散,但那点声音并不影响听力发挥,他甚至还提前交卷了,否则也没办法在天黑前重新赶回医院。
“鲍叔,谢谢您。”
看到被鲍智宁别在腰间的车钥匙,原晢非常诚恳地朝他鞠了一躬。
考试结束之后,原晢并没有看到停在街边的越野车。
越野车已经回到单元楼下了。比他还早。
鲍智宁是一个心很细的人。
“哎,别别别,这是干什么呢,小事情,小事情啊。”鲍智宁赶紧将原晢扶起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他可受不了这样的大礼。
“你妈妈可宝贝她的新车了,万一醒来发现车子还丢在马路边,肯定要心疼好一阵子,我就是叫人帮忙开回去了,小事一桩。”鲍智宁边说边笑,语气中难免裹了层臊意,像是干坏事被当场抓包似的。
“喏,这些你都收好,刚刚见你还要去考试,我就自作主张帮忙保管了一阵,现在物归原主了哈。”鲍智宁不停掏兜,把夏臻的车钥匙,手机,以及随手留下的街边传单一并交还给原晢,“钥匙,钥匙……家里钥匙我给你了吧?”
“嗯,谢谢鲍叔,不然我就只能翻窗进门了。”原晢笑了笑,他好像知道鲍智宁为什么要自称为“叔”了。
大概是为了跨越这十几载的年龄差吧。
他觉得可以。他投赞成票。
“鲍叔,今天真是谢谢了。”原晢继续问:“但是,您是怎么知道我妈妈出事的?”
“这,这个嘛……”鲍智宁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但目前夏臻仍处于昏迷状态,他根本找不到理由避开。
“是有什么我不方便知道的吗?”原晢并不打算让鲍智宁糊弄过去。
鲍智宁能够在夏臻出事的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他肯定知道所有情况。
夏臻一定和他有联系。原晢想着。
况且,鲍智宁是自己目前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不说百分百可靠,但至少他是真心在意夏臻的。
鲍智宁是唯一的突破口。
原晢缓了缓,以退为进:“如果不方便……”
“也,也不是……”鲍智宁憋得难受,只好先把手里的烟灭了,压低声音和原晢说:“主要是,你妈妈嘱咐过我,高考前不让你知道这些烦心事儿,她怕你担心。”
“如果我说了,万一她醒来赖我头上怎么办,我也不好交代啊,再说了……”
“那个,鲍叔?”原晢不好意思地打断了鲍智宁,又戳了戳手机时间提醒:“现在考完了。”
“哦,哦,对对,考完了。”鲍智宁笑中带泪,只能略显尴尬地别过头。他有点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还糊弄不过去了,支支吾吾道:“考,考完了啊,那,那……”
“是原宏涛吗?”原晢直接挑明了方向。
当初鲍智宁三番五次地派人跟踪他,不过就是为了蹲点原宏涛,因为鲍智宁认为原宏涛会因此出现。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样的推断一定是有根据的。
虽然夏臻的介入提前结束了这场闹剧,但这并不代表鲍智宁的猜测有误。
或许,原宏涛真的在找机会接近他。为了钱,或者其他什么。原晢心想。
“原宏涛在找我,是吗?”原晢继续问。
“是。”鲍智宁看着面前智慧无比的少年,自嘲般叹了口气,解释道:“去年跟着你的那些人,都是我一手安排的,真是不好意思啊,叔对这块土地不太熟,找的东西也没一个靠谱,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原宏涛,你那个死爹啊,真不是个东西。”
“当初为了顺利离婚,你妈妈卖车,卖房,卖厂子,短短几年时间就还完了所有明面账务,原宏涛也因此保全了自由身。”鲍智宁冷笑一声,厌弃道:“你妈妈真是仁至义尽了。”
“但赌瘾怎么可能说戒就戒,原宏涛跑的时候应该卷走了不少现金,然后换个地方继续赌,继续贷,还妄想让你妈妈接着给他还债,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好在北边的场子我和大哥都能够得着,通知下去以后,原宏涛的如意算盘就没着落了,只能一路往南跑,几个钱庄老板都抓不到他。”
“本以为这人会找个小地方苟活,哎,我大哥都懒得计较了。”鲍智宁无奈叹息着。他动了动稍麻的双腿,索性顺着墙角坐了下去,继续说:“结果没安分多久,我在北方又听到了原宏涛的消息,才知道这人又打起了别的主意。”
“你妈妈给你留了一笔读书钱,这情况你知道吗?”鲍智宁抬头问原晢,“按照原计划,你二十岁的时候就能领了,数额还不少呢。”
“嗯,知道。”原晢说。
“从你出生开始,你妈妈每年往里面存二十万,连续存了五年,现在连本带利也是一笔巨款了,至少供你出去留学不成问题。”鲍智宁说,“但一直到去年秋天,你妈妈去查账才发现,你竟然不是那笔保险金的唯一受益人。”
“您的意思是……”原晢似乎猜到了什么。
“原宏涛找了个小年轻,去年就搞了个儿子,还不知道搁哪儿养着呢。”鲍智宁唾弃地摇了摇头,说:“也不知道他们哪里来的门路,好像那个小老婆是保险公司的职员亲属还是什么的,竟然以婚内共同财产为由,私自给保单添了一份补充协议,相关负责人也根本没想着通知你妈妈。”
“这事情已经在走程序了,保险公司违规操作,我们胜诉的几率很大,但总还需要时间。”鲍智宁解释说,“所以我才想着,原宏涛应该找办法避开旁人联系你,因为只有你才是实打实的受益人。他可能会打点廉价感情牌,说那是你亲弟弟,说过去养你花了多少钱,说你要知恩图报,当然,也可能不要脸地硬抢。他已经彻底盯上这笔钱了,甚至给几单逾期账都提过这档子事,肯定会找机会联系你的。”
“为了摸出原宏涛的行踪,那段时间我才不得已找人跟了你一段,结果正经活没干成,还闹了不少笑话,真是不好意思了。”
“但我应该坚持的,如果,如果我坚持就好了……”鲍智宁的语气中满是自责,深深地把头埋进了双膝里,哑着声音说:“你妈妈昨天下午就看到原宏涛了,但那时候人多,她不太确定,也怕打草惊蛇,更怕影响你考试,所以她不允许我带人蹲在学校附近,只说再观察看看。”
“直到今早,你妈妈确认后就立刻给我打了电话,又怕跟丢人一路盯着,才在路口出了意外……”
鲍智宁深深地捶了一把胸口。是他动作慢了。
如果,如果他能更早地赶到现场……可惜没有如果。
事情已经发生了,当下还有一道难关挡在面前,他没理由自怨自艾。
“现在最严重的问题,是这医院太小了,只能做紧急抢救,后续的几场手术还没着落。”鲍智宁扶墙起身,用力踩着烧焦的烟蒂说:“你妈妈是直面轿车冲击的,肺部感染严重,还有脑损伤,什么叶,还是什么神经伤的,那医生讲了一堆我也没怎么听懂,待会儿等他回来你再去听一次,看看这里到底能不能治了。”
“如果风险太大,如果这群庸医都没把握,那咱们就赶紧换地方。”
“绝对不能耽误了。”-
原晢是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的。
昨晚他和鲍智宁一直在研究后续的手术方案,但这家医院级别较低,医疗设备也稍显落后,主治医师还是凭良心建议他们尽快将患者转到省级医院,不要徒增莫须有的风险。
原晢唯一能想到的联系人只有华一拓,可华一拓所在的市级医院专注骨科,鲍智宁明显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愣是按住他率先拨出了联络号码。
而后便是一个得不到结果的漫漫长夜。
原晢反复联系几家省级医院咨询,可转院流程并没有想象中简单,何况夏臻情况特殊,需要多科室联合会诊,许多问题都不是一个电话就可以确认的。
疲惫与焦躁充盈着每一根神经,那阵未曾间断的长鸣音再次清晰起来。
原晢就这样在冰凉的座椅上熬到了天亮。
晨光熹微时,鲍智宁终于冲过来和他嘘声比了个“OK”,原晢紧绷了一夜的状态才终于放松下来,在身体靠向椅背的那一刻沉沉睡去。
等原晢挡着光亮睁开眼时,鲍智宁已经被来人一把提起来了。
“这就是那小鬼?”为首的壮汉看着原晢问。
“嗯。”鲍智宁粗糙地抓了抓头毛,看清来人后歪着脖子转向原晢,缓缓点了一下头。
鲍智宁明显也是被吓醒的。
他双脚都没站直,只能嘟囔着和来人打招呼:“……大,大哥,早。”
“早早早,这都几点了,你哥飞机都落地了,还早呢?”壮汉掐着鲍智宁的一边耳朵,冲着他大声吼道:“钱钱钱找不回来,一天天的,就知道给你哥惹祸!”
“起来了!不是着急吗!不是要出人命了吗!”
“到底还治不治了!”
来人是北方地下钱庄的大老板,也是鲍智宁的大哥,鲍宇宁。
当然,这人还是原宏涛的老债主,所以对原晢这个债务人之子完全露不出什么好脸色。
听说鲍宇宁有个小弟也出过车祸,症状和夏臻目前的状态极为相似,家里人跑遍全国寻医问药无果,差点就要放弃了,最终还是在鲍宇宁的关系下联系首都专家才治好的。
前一个案例已经基本恢复正常生活了,即便过程有些艰辛,但好在没落下什么后遗症,这正是鲍智宁想要的解决方案。
“当然,哥做事从来不白做。”鲍宇宁突然转过来,盯着没来得及起身的原晢说:“你,得跟我回去当人质。”
原晢双瞳一惊:人质?
“三年起步,不要想着离京,更别想着偷渡出国,直到你那个爹把所有烂帐还清为止。”
“大哥,这可万万使不得,这孩子还要出去上学呢。”鲍智宁立刻挡在两人之间,苦口婆心劝说道:“夏臻都已经离婚了,这孩子跟妈的,和原宏涛没关系了啊。”
“什么什么没关系,我看你就是个傻子。”鲍宇宁直接把自己的傻胞弟扔一旁,居高临下看着原晢问:“你叫什么?”
“……”原晢突然很想改名。
“说话。”来人稍显不耐,嗓音也跟着高了几度:“哑巴了?”
“原晢。”原晢站起身,试图从缩短的视线距离中找回一点点勇气。
他没有任何退路。
夏臻还在重症监护室里,完全依靠机器维持生命体征,没有门路的他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把转院手续安排妥当。
而鲍宇宁手里掌握着最佳治疗方案。
最稳妥,最高效,最精湛的治疗方案。
原晢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哪怕自己会成为一枚廉价鱼饵。
得到答案的鲍宇宁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问身后的几个小弟:“他姓什么?”
“原!”小弟们答。
“原宏涛姓什么?”鲍宇宁又问。
“原!”小弟们继续答。
“是不是都姓原?”
“是!”
“是不是一家人?”
“是!”
鲍宇宁示意众人安静,上前敲了敲鲍智宁的脑壳,低低嘲讽了一句:“哗啦啦的,怎么里面都是水呢?”
“是谁和我吹的牛逼,说半年内一定把钱搞回来,搞不回来就怎样来着?”鲍宇宁揽着亲弟弟的肩,啧啧叹息道:“阿智啊,你来临安多久了,原宏涛的影儿见过吗,现在还想把这小孩放出去啊?啊?能不能动动你这读过书的脑子,这小孩出去了还能回来?想啥呢你!”
“再说了,他妈都病成这样了,没个三五年咋能成?”鲍宇宁单手指着原晢,继续冲鲍智宁说:“你这就把人放走了,那以后谁来尽孝啊?你啊?你准备替他来尽孝啊?”
“你到底是讨媳妇儿还是讨妈啊?”
“人家的亲儿子都比你高了,怎么,咱这辈子就非得耗在这啊?”
“真不考虑换一个啊?”
“啊,说话啊,这就没气了?”
面对鲍宇宁的步步紧逼,鲍智宁并没有退缩,只是攥紧拳头,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不管多久,我来照顾。”鲍智宁说。
“你顾个头啊顾顾顾!”鲍宇宁被恶心得打了一个寒战,皱着眉头喃喃道:“哎,哥这些年到底哪里亏待你了,咱妈是去得早没错,但你这也忒……忒……”
“哎,算了算了算了……”
鲍宇宁练功似的做了个大呼吸,又拍了鲍智宁一脑门,中气十足道:“走啊,还愣着干啥,办手续去啊!”
“手续还要你哥亲自办啊?”
“到底还治不治了?”
鲍智宁没有回答,也没有迈步,只是站在原地闭上眼,双拳紧握。
他当然想救夏臻,但他不能拿原晢的前程来赌。
他知道大哥从不开玩笑。
“咋滴,不准备治了?”鲍宇宁看了石化的亲弟一眼,继而把目光转向原晢,问:“你也不准备管了?”
“我去。”原晢上前一步,说:“我去当人质。”
“自愿的哈?”鲍宇宁问。
“自愿的。”原晢语气坚定。
“不行。”鲍智宁突然睁开眼,拉过少年护在自己身后,严词厉色地否决了一切:“不行,大哥,咱不能这么来。”
“哎哟,你干嘛,什么表情啊这是?”鲍宇宁都被自己的傻弟弟气笑了,“几个意思,几个意思啊?”
“我又不会吃了这小孩!”
“来来,你过来,咱好好捋捋。”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吃人,鲍宇宁只好点上一支烟,退回座椅上和原晢一板一眼细数起来:“原宏涛总共来我这儿借过两单大的,第一单数额几百吧,但那时你家厂子还在,夏总承诺揽下了,也在去年底全额还清了。”
“说实话,我们还是很敬重夏总的,女强人嘛,一个人扛下了所有脏活,还把明面上的账全平了,干干净净的。”
“小子,你可真摊上了个好妈啊。”鲍宇宁吐了口烟,将原晢上下打量了一番,继续说:“但你那个爹,就有点埋汰了。”
“第二单可不是我经手的,喏,我这个弟弟啊,也真是鬼迷心窍了,竟然看在你妈的面子上继续给原宏涛放款,连个抵押物都没有,真他娘的绝。”鲍宇宁敲了敲手里的烟,挖苦道:“现在好了,婚也离了,厂子也抵了,我上哪儿找人去?万一原宏涛再被其他金主剁了,我岂不是连块骨头都剩不了?我被骗不要紧,这可是我弟弟的第一单啊,多不吉利!”
“你那个爹欠的数可不少啊,好说歹说也是上了百,多少个零呢,现在也不止咱一家在找他。”
“做个交易怎么样?”
“咱们两家呢,现在也没结亲,谁都不知道未来怎样,所以该算的账就算清楚。”鲍宇宁招呼着小弟准备笔墨,继续吐着烟说:“但作为大哥,我也得给弟弟出点力,所以这个忙,我是肯定帮的。”
“最好的医院,最牛的医生,最快的手术安排,都包的。”
“所以咱就痛快点,行吧?”鲍宇宁掐着手指算了算,索性懒得数了,直言道:“咱就一起把那新账旧账都带上,治疗费算借你的,不计利息,你想写几年还都行,期间就给哥当个人质……”
“大哥。”鲍智宁还是没忍住,在一旁低声插了句话:“不能乱来,这孩子刚成年,以后还要上学啊。”
“哎呀,你到底在这儿磨磨叽叽什么,我就问你要不要救人?”鲍宇宁三番两次被打断,心有不悦,皱着眉重复了一遍:“还救不救?”
“救。”鲍智宁点头。
“那钱呢,要不要拿回来?”
“拿。”
“那就闭上你的嘴,给我靠边站去!”
“是。”
原晢:“……”
好一出血脉压制。
其实原晢也有些害怕。面前这位大哥一看就不是善茬,纹身刀疤大金链子一样不少,嗓门还老高,一发话地砖都要抖三抖。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不管是什么人质,他都当定了。
“人质,就是告诉别人这小孩归哥管的意思,知道不?”鲍宇宁几乎是吼着解释,“又不是不给他去念书了,那边那么多好学校,还不够他选啊?”
“他妈还躺在病床上呢,就非得出去啊?”
“出去干啥啊?”
“别让我瞧见那姓原的怂逼基因,见一次打一次!”
“听到没!”
鲍宇宁把手里的烟猛地踩在脚下,红光火苗瞬间就被碾碎成渣。
他真的不吃小孩,怎么就没人信呢?
怎么就没人信呢!
“咳,咳咳……”鲍宇宁被气到干咳,那到处乱窜的怒气也随即泄了压。
“咳咳……”
鲍宇宁在小弟的搀扶下站起身,清了清嗓,拍着原晢的脊背说:“既然原宏涛会来看你考试,说明他心里还记着你这个崽,接下来就跟着你妈去治病,我会给你在医院附近安排住处,然后放点风声,看你那个爹会不会来救你。”
“他不来也没关系,有的是办法把他钓过来,到时候你就配合哭一下好了,够简单吧?”
“但日常行踪必须报备,绝对不能乱跑,直到哥几个抓住你那个爹为止。”
“成交吗,人质?”
鲍宇宁朝原晢伸出手,小弟们也随即献上早就拟好的卖身契,就等着眼前的羊羔崽签字画押。
“如果,人抓到了……”看着那盘血红迸溅的印章,原晢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准备画押的右手也不得不僵在半空中。
这合法吗?
答案明显是否定的。
如果他们抓到原宏涛……
各种血腥场面在脑子里飞速闪过,原晢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们准备对他做什么?”
不料鲍宇宁直接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兔崽子,古惑仔看多了吧,咱可都是良民啊。”鲍宇宁捂着大肚子说,“就你那赌鬼老爹,又是烟又是酒的,五脏六腑早黑了,没哪条胳膊能卖,还是凑个整人划算点。”
“想啥子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可以写个期限慢慢还,但不能不想着还,也别死在外头给旁人分完咯。”鲍宇宁宽慰着原晢说:“总之,哥跟你保证,咱绝对合理合法维权,只要原宏涛还活着,哥就给他再就业的机会,放心啊!”
“咱先抓到人,至于后续是丢矿井还是丢盐场,再看情况定呗,这不比纯赌踏实啊?就原宏涛那点气运,前些年早给他败完了,有这种爹说出去还怪丢人的咧!”
“签吧,赶紧的,签完好上路!”-
原晢在纸上签了字,画了押,正式开启下一段未知的旅程。
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他顾不得其他了。
“给你们约了今晚的医疗专机,回去收拾收拾就赶紧走啊,别耽误了。”鲍宇宁看了眼腕上的大金表,随即朝二人霸气一挥手,准备先行撤退。
“大哥,您不一起回去吗?”鲍智宁追着问。
“来都来了,当然要巡视一番再走啊,万一你真要在这地方扎根,哥不得帮你把把关呐!”鲍宇宁朝他们挥手道:“赶紧收拾去吧,啊,别送了!”
“盯着点这小孩啊,手机卡赶紧收,跑了找你算账。”鲍宇宁压低声音和亲弟弟嘱咐,说完又立刻换回了高调子:“顺利啊,一切顺利,回见!”
“赶紧收拾,忙去吧!”
鲍智宁和主治医师进行了简单的沟通,手续办妥后,跨省转院的计划就这样敲定下来。
这并不是最便捷的治疗方案,却是最稳妥的救命稻草。
原晢站在风里,看着医院门前车来车往的街道失了神。
短短二十四小时,他的人生就脱了轨,可列车仍旧一刻不停。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一是,夏臻的治疗周期很长,短时间内他们都不会再回临安,他必须尽快把老房子收拾出来,将租约顺利退掉,以缓解愈发紧张的经济情况。
二是,这个决定瞒不住夏老师,也不该瞒住夏老师,他必须将手术风险如实告知,并按夏老师的意愿安排好一切。如果夏老师愿意和他们一起去北方,那便是最令人安心的结果。
三是……
手机通知栏上的消息已经堆满屏幕,被他置顶的那个人还在炫耀新到的表情包,一如往常。
原晢用力地眨了眨眼,将滚烫的情绪硬生生往回咽。
这会是一场非常仓促的告别。
他已经准备好了。
他能够做到。
第50章
一辆硬派越野疾驰在广阔的公路上。
裘时刚结束学校的口语考试, 顺道去店里把新车提了,准备趁天气好到处走一圈。
口语是他最喜欢的课程,不用背单词, 不用写句子, 完全处于自我放飞的状态, 想到什么说什么, 和监考官随意聊聊就拿下了全场最高分。这就是天赋。
天赋型选手立刻把拍来的成绩单发给男朋友炫耀去了。
今天的考试题目他也很喜欢——My favorite toy, 我最喜欢的玩具。
裘时小时候并没见过多少玩具, 因为家里没有大人会记得买给他。
他不仅没有玩具,也没有任何玩伴。
孤单伴随着整个幼稚园时期, 直到他因父亲的失职错过升学时间,成天无所事事到处闲逛,终于在街心花园捡到一个小哭包。
小哭包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路, 给糖吃也哄不好, 裘时只好带人到玩具店挑选玩具。
他每天都带很多现金出门,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虽然没有人会送他玩具, 但裘时很乐意送玩具给别人。前提是, 他们必须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哭包同意和他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什么都没问就同意了, 特别爽快。
货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机关枪, 奥特曼, 小恐龙, 琳琅满目, 数不胜数。裘时常常会路过这家店,也常常对这类幼稚把戏不屑一顾, 但今天不一样。
今天是特别的。
今天他交到了第一个朋友。
裘时很高兴,他点了点兜里雄厚的大钞,当即决定给小哭包盘下整家店。
可小哭包什么玩具都不喜欢, 只是傻傻地指着墙上的乘法表,宣战似的朝他说:“我会背,你会吗?”
“真的?”裘时有些惊讶。
他都还不知道乘法表是什么,面前这个香香软软的小包子就背熟了?
“嗯。”小哭包仰着脖子,语调里还带着一丝傲娇。
眼泪也瞬间收了起来。
“那我来考你。”裘时立刻把小哭包转了个面,和老板买下了那张五颜六色的乘法表,清着嗓子像模像样地装起老师来:“背错了要接受惩罚。”
“嗯。”小哭包点点头。
“那我们开始,第一题。”裘时盖起答案提问:“三三得几?”
“六。”小哭包认真说。
“……”裘时拿着乘法表看了又看,怎么……第一题就错了?
裘时刚想出声纠正,可一抬头就发现小哭包正眨着长睫毛看他,两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夏日阳光正盛,亮片从头顶的树缝洒下来,落在那粉雕玉琢的脸蛋上,漂亮极了。
“不对么?”小哭包软乎乎地问。
“对。”裘时强迫自己点了一下头,又从兜里掏出几颗糖果,大方送人:“答对有棒棒糖,喏,给你。”
色令智昏。
裘时用流畅的英文和那位白人监考官介绍起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玩具,乘法表。
令众多小学生闻风丧胆的乘法表,曾是他童年里的一道光。
这就是他最喜欢的玩具。
除此之外,乘法表在中文里还有另一个名字,九九表。
九九,音同长长久久,是圆满的意思。
裘时很喜欢的这个寓意。
他依旧保留着初遇时的那份乘法表,等待那个人与他重逢,等待生命中的那份圆满。
裘时期待着。
可他的男朋友已经失联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了,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小动作。
裘时笑着拨了拨中控台,换了一首更为轻快的摇滚乐,一路朝夕阳落下的方向疾驰而去。
原晢昨晚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说要参加晚上的狂欢聚会,可能会来不及回信息,让他不要担心。裘时应下了。
他假装吃醋地让男朋友把猫咪手表戴上,原晢也同意了。
可直到夜间,猫咪手表的定位一直停在单元楼里,毫厘不差,从未出过门。
聚会大合照也很快被狗腿子们分享到社交平台,裘时并没有在其中看到男朋友的身影。
原晢似乎没有参加昨晚的聚会。
或许,他的男朋友在偷偷准备什么大惊喜。裘时决定不拆穿他。
下周还有两场小考试,结束后他就可以放寒假了。
所以这几日必须抓紧时间练车。
他可不能让男朋友坐在扭扭捏捏的大车上,但可以和男朋友在车里扭扭捏捏。
裘时越想越兴奋,一脚油门踩到底,还是没忍住在肆意倒退的狂风中拨通了男朋友的电话。
他想听听原晢的声音。
他很想他-
原晢站在人潮汹涌的十字路口,平静地接受命运所赋予的一切重任。
他轻轻拆开了一颗薄荷糖。
沁凉的薄荷香气在喉间散开,带来一丝熟悉的甜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贪恋起这阵薄荷味。
可惜,一切都结束了。
今晚他就要离开临安了。
离开规划好的人生轨迹,离开曾经眷恋的太阳。
是时候该告别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带着默契的思念,将那个熟悉的名字倒映在脑海里。
原晢知道,他必须要接这个电话。
裘时已经给他发过无数条消息了,而他能使用的,还是昨夜聚餐的烂借口。
或许,裘时已经发现了。
只要随口问一个人,或是随手刷一下树洞朋友圈,裘时就能看清这漏洞百出的谎言。原晢心知肚明。
但昨夜,他还是选择了逃避。
选择了谎言。
原晢并不想说谎,可当下的他毫无退路。
他可以当人质,可以留在北方,可以永不出境。
可裘时呢?
那个姓裘的怎么办?
他没有理由困住裘时。
不能因为自己需要陪伴,就把那个姓裘的困在身边。
这不公平。
裘时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他以后会认识很多人。更多,更好的人。
即使那些人是买来的。
即使是买来的,他们也会因为裘时的良善而选择站在他身旁,就像申经街上的小伙伴一样。
原晢知道,他不该以任何理由困住裘时。
裘时值得更好的人生。
裘时不能像他那样被困在一段交易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获自由。
或许永远无法拥有自由。
这一程风险太大,原晢不敢和裘时说实话。
他不能让裘时为了自己去恳求李曼迪,或是更好的医疗机会,或是更广的地下人脉。原晢不允许这类事情发生。
棋子,有他一个就足够了。
裘时应该拥有自由。
原晢知道,这个电话他必须接。
裘时会因为担心他而连夜赶回来,上次树洞出事的时候就是这样,所以这个电话他必须接。
所以他必须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结束这段关系。
他已经准备好了。
原晢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下接听键,熟悉的声音立刻从电话那头传了出来。
“起床了吗?”裘时笑声爽朗,“都失联一整天了,哥哥,昨晚是不是喝酒了呀。”
“嗯。”原晢发现自己有点鼻音,只敢轻轻应了一声,立刻按下了话筒静音键。
“你想好再说喔。”那个姓裘的依旧语调轻快。
“昨晚到底干什么坏事去了,嗯?”
“说谎是要接受惩罚的,哥哥。”
“哥哥?”
“嗯。”原晢调整好呼吸,取消了静音键,压着情绪说:“裘时,我有话和你说。”
“你说。”裘时将车子停到路边,准备迎接男朋友悄悄琢磨的大惊喜。
“我昨晚没去聚会,我骗你的。”原晢冷静陈述。
“你骗我?”裘时玩味地挑了一下眉。
“嗯,我骗了你。”原晢说。
“哥哥,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说谎的人。”裘时的玩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原晢打断了。
“嗯,我知道。”原晢重复,“我骗了你。”
“那你还……”裘时终于察觉到对面人情绪不佳,他想开视频,却被原晢拒绝了。
“发生什么事了?”裘时关闭车载音响,静静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他未曾想过的答案。
“裘时,我们分手吧。”原晢说。
“你说什么?”裘时问。
“分手。”原晢狠下心,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裘时,我们分手吧。”
“我确实骗了你,不止一件事,既然现在也到日子了,我就都告诉你吧。”原晢压制着沙哑的嗓音,开始用拙劣的演技,一点点扭曲他们共同经历的时光。
“你等我,我订最快的航班回去,等我。”裘时着急地重启车子,却被原晢高声打断。
“不要回来。”原晢咬着食指说,“裘时,你听好。”
“我不希望你找我,我也不希望你向任何人公布我们的关系,只是谈个恋爱而已,在开始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只是……”原晢控制不住地哽咽,他仰了仰头,尽可能地平复情绪,淡声道:“只是,谈个恋爱,而已。”
“可以后悔,可以耍赖,可以分手的意思。”
在最开始的时候,原晢就说过,他们只是谈个恋爱,谈个恋爱而已。
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并不是那么纯粹,夹杂着一点愧疚,一点好奇,一点跃跃欲试。
当然,还有一点无法否认的喜欢。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已经和裘时打过预防针了。
所以,这次的病毒是可以被消灭的。
预防针马上就能起效果了。
一直以来,都是裘时在走向他。可原晢并不喜欢藕断丝连的戏码,他也不希望和裘时最终走到那一步。
异地恋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两个人分开的时间长了,感情慢慢地也就淡了。等那个姓裘的腻了,烦了,厌了,这段关系就会带着褪色的记忆走向终点,不可抑制地通向灭亡。
结果看着相似,其实不然。
原晢并不想磨灭这段记忆。
只有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才能将南方的夏天在记忆中完整地,鲜活地,毫无缺失地保留下来。
他承认他的自私。
“裘时,上次没来得及和你告别,让你在杨老师家等了那么久,是我的错,我很抱歉。”原晢沉声说,“所以,这次我会和你说清楚,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等我了。”
“也请你不要来找我,我不需要,也不喜欢你来找我。”
幼时的不告而别是他的过错,这一次,他会好好告别。
认真告别。
“裘时,我从小也是一个人玩的,从某些地方看,我们确实很像。”原晢说,“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样。”
“我和你,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我不需要朋友,更不会去买朋友。我不喜欢被人盯着,也不喜欢有人在身边打扰,更不喜欢做什么事情都要和别人报备,要询问别人的意见,要参考别人的喜好,这让我感到很累,不自在,也不自由。”
“我有我的路要走。”
“我成绩很好,在国内就能上很好的大学,我不需要,也不想……”
“被流放。”
原晢缓了一口气,继续说:“你知道的吧,澳洲四面环海,过去就是重刑犯的流放地罢了,留学圈子最底层,在我以前那个学校,根本没人选澳洲。”
似是察觉了那层伪装,裘时打断他说:“原晢,你和我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原晢咬牙道。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来,是吗?”裘时问。
“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考虑过这条路。”原晢说,“第一次和李曼迪见面的时候,我就答应她了,一定会让你顺利入学。”
“裘时,你要明白,那种水项目就是给你这样的人念的,离了李曼迪,你连个大学都上不了,我是在帮你。”
“你往后的人生必然需要李曼迪,所以请你好好留在澳洲,好好当李曼迪的儿子。”
“原晢,可以分手,但你和我说实话。”裘时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恳求道:“说实话,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就是实话。”原晢语气坚定。
“所以,”裘时苦笑,“你一直在骗我?”
“是,我骗了你,我一直在骗你。”原晢重复。
“你知道我最讨厌说谎的人。”裘时说。
“嗯,知道。”原晢说,“那就请你,从现在开始讨厌我吧。”
“我不介意你讨厌我。”
“裘时,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只是谈个恋爱,谈个恋爱而已,腻了就分了。”
“就是这么简单。”
“这就是实话。”
“我从来没想过和你一直在一起,也没想过和你一起被流放,我腻了,我玩够了,我想分手了,可以吗?”
“我想分手了,可以吗?”
原晢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但他现在有经验了,不会让电话的另一端察觉异样。
他的语气非常平和,像极了久经情场的负心汉。
他能够做到。
“这段时间我挺累的,真的很累。”原晢继续说,“学校每天都有成套成套的卷子,我要刷题,要复习,还要花时间陪你。”
“谁家高三生还玩这种无聊把戏,我可真是太蠢了。”
“我就不该拖到今天才说,就应该在你去澳洲的第一晚摊牌。我真的忍太久了。”
“裘时,你真的很烦。”
“你可能不知道,那次你突然飞回来,我是实实在在被你吓了一跳。”
“怎么,就因为我睡着了,没接电话,没回消息,你就要连坐十小时的班机杀回来视察吗?”
“我就这么让你信不过?”
“这种关系于我而言只能是累赘,你明白吗?”
“我不喜欢报备,不喜欢时时刻刻回消息,更不喜欢被人监视的感觉。”
“你明白吗?”
想哭的时候就按下静音键,可以假装信号不好,也可以假装软件宕机,原晢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所有技巧。
可他还是在最后一个语气词上熄了声。
好在,这是一个问句。
原晢终于抓到一个节点,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疑问抛向对方,沉默地做回一个倾听者。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谎,任谁都会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
他需要调整战术。
可对面人沉默良久,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轻轻说了一句:“夏老师爱看的漫画上市了。”
“我的家人不需要你负责。”原晢掐着手心说。
“漫画什么的,我也自己可以买。”原晢一鼓作气,对着天空冷言道:“况且,我不认为让夏老师看这类漫画是什么明智之举。”
“请你不要再打扰我的家人了。”
“原晢。”裘时明显吸了一口气,音色中也染上不少哑,“原晢,我们都冷静一下。”
“裘时,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原晢喃喃道:“我真的忍太久了。”
“我承认,我一开始是有点喜欢你,不然也不会草率地和你谈。”原晢说,“但你应该也能感受到,我对你的喜欢,远不如普通人的万分之一。”
“所以也淡得很快。”
“现在,我不喜欢你了。”
原晢逐字重复:“我,不喜欢你了。”
“我不喜欢你了。”
“听明白了吗?”
“还有,一直忘了说,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薄荷味的东西,特别是薄荷味的牙膏,没什么理由,就是不喜欢。”
“不止不喜欢,还很讨厌。”
“我真的特别讨厌薄荷味。”
“所以。”原晢死死掐着手心,指尖带起一阵又一阵的白,却根本感受不到痛意,“你每次带着薄荷味亲我的时候,都挺恶心的。”
“可能我根本就接受不了男人吧。”
“裘时,我的人生没有你会更好,我们就到此为止,就到这里,可以吗?”
“你放心,我不白占你便宜,既然分手了,你送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会给你寄过去,跨洋需要一点时间,麻烦你等一等。”
为了新生活而熟记的地址,却成了切断最后一丝联系的凭证。
原晢实在站不住了。
他躬身坐在路肩石上,无可奈何地捂住胸口,任由眼泪一滴一滴砸向地面,逐渐消散在茫茫烈日之中。
“不用了。”裘时轻声说,“送你了。”
“好。”原晢着急地应下。
他知道,这一关结束了。
终于结束了。
“那就这样吧。”原晢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泪水体面收尾:“你可以把我拉黑,删掉,随便你怎么处置,301的钥匙也可以丢了。”
“祝你在澳洲玩得开心。”
“再见。”
这自以为是的爱意,迫使发誓不再说谎的人重新戴上了面具。
明知故犯,罪无可恕。
原晢用力地抹着泪,可那股热意总会在下一秒再次涌现,溢满眼眶。
他食言了。
他说谎了。
他骗了裘时。
他答应过他绝不隐瞒,绝不欺骗。可他还是选择了谎言。
他用谎言结束了这场毫无诚意的分手电话。
原晢知道,他们完了。
面具早已牢牢焊死,他日若想撕下伪装,必定血肉模糊。
这段关系彻底结束了。
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原晢拖着疲惫的身体跑回家中,决定向李曼迪名片上的邮箱发送一封简短的邮件。
他答应要去澳洲给裘时过生日的,可现在,他没有机会了。
裘时其实很喜欢过节,也很喜欢过生日,但他确实不喜欢吃甜食,如果选择咸口蛋糕,他甚至可以一口气把整个盘子干掉。
所以蛋糕一定要咸口的。
奶油不需要太多,那个姓裘的热衷于练胸肌,这腻腻糊糊的玩意儿吃多两口就完蛋了,也不知道要提炼多少个日夜才能恢复。
所以奶油一定不要太多。
还有蜡烛。生日蜡烛不要买带数字的,那个姓裘的就喜欢一根一根往蛋糕上放,许愿后再一根一根拿下来,这是他最喜欢的仪式感。
所以蜡烛一定要准备好。
那个姓裘的今年19岁了,他肯定要玩19根蜡烛。
少一根都会不高兴。
原晢希望,那个人在南半球每天都要开心。
每一年都有人陪他过生日。
原晢泪眼模糊地检查着邮件内容,一遍又一遍核实邮箱地址,最后不忘礼貌致谢,希望李曼迪能够善待他的朋友。
他最好的朋友。
盛夏的夜晚突然响起惊雷,紧接着是几道利落的闪电,所有异象都昭示着这座城市即将面临一场瓢泼大雨。
为了顺利起飞,这架私人班机的出发时间比计划提早了整整两个小时。
原晢站在偌大的停机坪上,四周黯淡一片,只有路面上的指示灯微微亮着光。
狂风忽起。
寒意在脸上肆意掠过,有那么一瞬间,原晢以为自己处在北方深不见底的冷冬里。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北方才有这样恶劣的天气。
南方的冬天是暖的。
阳光悠悠然地洒进屋子,窗外还是那片青葱翠绿。
他的手是热的,心是满的,转身就能跌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带着半醒的美梦在周六上午再补一个回笼觉。
而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他,梦该醒了。
这一程结束了。
少年在南方过了一个暖冬,还没来得及好好拥抱他的太阳,就被命运再次打回极寒之地。
天黑了,打雷了,要下雨了。
他很讨厌雷雨天。
他很讨厌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