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阑珊,李靖家中有事,故而先请告辞。
临别前李惜愿唤住他,热情邀他上元日再行捧场另一笔生意,李靖并未拒绝,笑颔后揖首离去。
侯君集与段志玄观店中摩肩接踵,而堂倌数目有限,李惜愿忙得脚不沾地,四处窜得像只寻不着人影的小兔,遂主动留下帮忙。
临近戊时,即将宵禁,酒楼中食客已剩零星三两人,阿史那云方有闲暇稍作喘息。
李惜愿凑近垆台,两人趁着打烊清点今日盈利,一人面前摆一堆铜币,数得全神贯注。
“我这十贯一百三十文。”
“我这儿是十一贯多两文。”李惜愿掰指算了算,目绽亮光,“咱们今天足足赚了二十一贯一百三十二文耶。”
她激动得声音都带颤。
照这般速度下去,月流水涨至五六百贯指日可待,足有从前三四倍之多。
阿史那云虽素稳重,然眉目间亦难掩欢喜,抓了十贯塞入李惜愿掌心:“拿着,这是你的主意钱和劳苦钱。”
李惜愿不客气地揩揩手,将一溜铜钱揣进兜里。
“那我先走咯,明日我再来。”她向好友挥了挥手,跨出门槛,踩着月色欢欣归家。
侯君集段志玄一路护送,但见两道长身宽肩的身影中间,夹着一个才及胸口的兔耳发髻小少女,手心里攥着一根适才在酒楼里不知谁塞的糖人,时不时歪脑袋舐一口。
“听闻唐国公今年或出外任职,小六会一道随同么?”侯君集遗憾问询。
李惜愿眨眨眼:“有么?我怎么不知?”
“二郎这般告知我们,还言他也将随唐国公前往,至那时我等孤独足以想见,你们兄妹俩一个也不在长安。”
原来是这样。
既然李二郎也去,那她定要跟着去!
她安慰道:“别难过,以后我们还会回来的,我也舍不得一直远离长安。”
“小六何以这般眷恋长安?”
“因为这里有你们在啊。”侯君集本是随口一问,不想李惜愿嘻嘻笑起来。
“……”他倏尔扬唇,竟无话以对。
入夜的都城宁谧似水,一路行走,临近宅门前,她招手作别。
二人折身告辞,忽而,大门被推出一条缝,李惜愿又探出个脑袋,喊住二人脚步:“欸,阿兄们等等。”
“嗯?”
“我忘了与你们言。”对向二人诧异的眼神,李惜愿道,“我哥哥让我转告你们,过两天大年夜来我家吃团圆饭,莫要客气。”
兄妹俩俱好客爱交友,性情如出一辙。
侯君集段志玄唇畔牵了牵,满口允诺:“劳二郎小六相邀,何其有幸,我二人定准时登门。”
李惜愿想了想,又伸着脑瓜嘱咐:“劳烦再帮忙转告辅机哥哥,请他一道过来。”
侯君集连连应承,高声称必不辱使命将话带到,复回首向掩在朦胧灯色下的府门望去,视李府檐边的八角灯笼下,李惜愿朝他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又舒展双臂高举过顶,比出一个奇特的形状。
须臾,门缝中探出一张疑惑的面庞,李二郎蓦然出没在她身后。
“小六在做甚?”
“我在跟他们比心呀。”
晚风中飘来女孩清爽而天真的话音,巷中二人不由相视一笑,沿月色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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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节之夜,白雪飘絮,将长安笼为琉璃之境,点点绯梅缀饰,愈添粉雕玉砌。
“阿盈今日在家可曾读书?”李渊提早下值,卸去繁重朝袍,瞥见窗扉外捧着一大盆轻高面经过的李惜愿,问向万氏。
“哪能读书呢。”万氏决定不作隐瞒,弯唇道,“一会儿跑入后厨去瞧做菜,半晌又帮忙布置厅堂,这时刻又该思着如何偷吃面点了。今日难得过节,夫君也莫管束她了。”她复作补充。
“我管束又有何用,她可曾听入半句?”李渊无奈叹,负手转身,“你且唤役使将圣人赐下的节礼一一清点毕,收入库中,子时我需代全族进宫谢恩。”
被议论的李惜愿浑然不觉,只在将轻高面端予长孙知非时,猝然打了个嚏喷。
她揉了揉鼻尖,望着长孙知非将陶簋摆上长案,环视热气洋洋的厅堂,数了数,李世民所延请的好友皆已到场,然而惟少一人。
“奇怪,我明明唤了辅机哥哥的呀。”她挠挠后脑勺。
踱至侯君集身后,伸指戳戳他的脊背,隔着棉袍感知出力道,他诧异回首,正对李惜愿不满的脸蛋:“侯阿兄忘了我的话么?”
侯君集睁目思索,顿忆起是何事,慌忙搁箸抱拳答:“哪里敢忘?阿兄我翌日一清早便特意登门转告,再者以二郎与他的交情,何须我再多此一举。”
也是。
臂肘被人悄悄轻捅,柔和声响随之传来:“哥哥不愿来就罢了,阿盈坐下吃饭罢。”
身后侍女依次端肴入门,鸭花汤饼上洒的葱花香气逡巡四散,李惜愿被勾得骨骼酥软,但她向长孙知非白皙玲珑的面容视了眼,忽瞥出隐藏于娴雅之下的落寞,这股黯然与失望被知趣识大体的女子藏入了眸底。
李惜愿明白,嫂嫂纵然未以言语表露,此刻心中却五味杂陈。
她虽无法感同身受,但能体会到长孙知非独自一人身处别家的寂寥,在这般和乐的团圆夜里,无人不会期盼家人的陪伴。
她自问做不到这般坚强。
李惜愿摇摇头,甩开鸭花汤饼的诱惑,弯了弯腰,决然地向长孙知非揖礼:“嫂嫂等着,我一定会将你哥哥请来。”
“哎,阿盈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