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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匪 问尘九日 11852 字 4天前

第81章

乾枢殿内, 香烟袅袅。

殿外传宣太监弓着腰快步进殿,他先是朝着上首那位新帝行了个揖拜礼,随后禀上道:“陛下, 沈大学士到了。”

“宣他进来。”

说完, 燕昭放下朱批, 又吩咐身后宫婢:“把香炉挪下去。”

沈琅素来不爱燃香, 内府御药房新近研制出的这一批香团味又太重, 倒是提神, 不过他料得沈琅必然不会喜欢。

金凤儿推着沈琅走进殿来,燕昭因见他面色不大好, 于是又让殿上火者出去将殿内的地龙烧得再旺一些。

“陛下圣安。”

“免礼,”燕昭看着他道,“怎么朕看你面上又有了几分病容?”

沈琅:“有么?大约是昨夜没睡好。”

“一会儿我叫太医过来替你瞧一瞧。”

“不必麻烦。”

“有什么麻烦。”燕昭笑了笑, 将放在腿上的那只手炉拿给他, “来,暖暖手。”

沈琅道了谢, 才让金凤儿接过来, 不过也只是在膝上放着。

燕昭又递了几本奏疏给他:“你瞧瞧, 这又是来说你家那位薛大将军的坏话的。”

沈琅见他递奏疏时面上并没有怒容, 反倒是有几分调侃的意思, 因此也只将那几本奏疏随意地翻了翻, 扫了眼落款名姓, 也就合上了。

“怎么不说话?”

“我若替他说上一二句,陛下必然觉得我偏私, 倒不如不说了的好。”

燕昭闻言又笑了笑:“朕知道薛大将军的委屈,这些人不过就那几件小事借题发挥,将这些折子留中不发也就是了。”

将那些折子放到一边, 燕昭话音一顿,又道:“今日宣你来,实是为商议另一件要事。”

“新都虽尚未建成,可有些世族豪富,眼下却留在金陵城迟迟不肯归京,也有不少因战乱而四散逃亡的流民,尚未返回原籍,导致如今地方有许多田地无人耕种。”

沈琅思忖了片刻,而后道:“他们不愿回乡,大概率是因为无田可耕。陛下不若发布一道诏令,若有流民主动返回原籍、且家中无田地者,则由当地官府出面,将那些无主荒地均分下去。”

“若荒地不足,就下令限制那些‘广有田畴者’手中握有的土地,逼他们将多余出来的那部分田地低价出让给当地官府,再由官府分配给那些流民。”

他顿了顿,又道:“这部分土地,较之原先那些无主荒地,前三年税负自然要更高一些,用以补足这笔债,实施细则我已与他们商量出来了。”

话毕,他便吩咐金凤儿,呈上了一本奏章去。

“再就是设置一条期限,只有在明岁开春之前返回原籍者,才能分得那份田地。”

“若是这般还有人不愿返回原籍,那必是在异乡也有了一条谋生之路,也并不耽误来年的课税。”

燕昭翻了翻那奏本:“人家若不肯出让呢?”

“一开始先不要说出让,只说‘诸君世受国恩,而今战祸方止,当顺天时、合民心,捐有余之田以济苍生’。”

“他们必然不肯。”

“是,他们必然要闹,”沈琅道,“等他们闹得累了,再改口说‘出让’,大部分人肯了,那一小部分人也只能顺从。”

燕昭沉吟片刻后,才道:“其实朕亦有此意,只是如今既要与民修养生息、轻徭薄赋,又要安抚民生,处处都是需要银钱的时候……可才安定下来,既不能加重税负,国库又要怎样才能充盈起来呢?”

他这些日子,正是为这个而头疼,开了几次朝会,却没几条奏议是能入他耳的,送上来的这些奏疏中的条陈,也并没有什么很新鲜的话。

听了他的话,坐在他下首的沈琅却微微一笑:“百姓没钱,可那些官吏和豪绅手上不可能没有。”

燕昭闻言也笑:“你这话不错,可朕总不能一个个地抄了他们的家。”

“这个倒确实是难事。”

燕昭叹了口气:“我如今坐上了这把龙椅,才知做皇帝也并不怎样痛快,留下这一堆烂摊子,全等着朕给他们擦屁股。”

“我倒是有一计,但不知道究竟行不行得通。”

“说来朕听听。”

“我想陛下不若向他们‘借钱’。”

“借?”燕昭皱了皱眉,随即冷哼一声,“那些老狐狸,必然个个都推说没钱,想从他们身上拿银子,那是要割他们的肉、吃他们的血。”

沈琅不疾不徐道:“我也是新才有了这么个大略的轮廓。”

“一来,其中章程还要细细地商讨出来,要‘借’多少、利金、期限,都要事先明晰;其二,等政令制定以后,先要在四处张贴告示,再派些官吏为民众答疑解惑;三来,也要在户部下设相关司署,由专人管理。”

“这倒是个好法子……”燕昭细细地琢磨了一会儿,又道,“但还是那个问题,他们究竟肯不肯借?”

“这就要看陛下了,若能先劝服几位权臣高官,后头必然也会有人效仿,”沈琅道,“再有,这借款最好也分几层,例如先头那一千万,利钱最高,也能最早还债。”

“各地的钱庄、行帮,也要联合,若有在他们处购入此债的,年末他们可按银钱数目分利,若是所购入的债银达到一定数目,也要给予奖励。”

“什么奖励?”燕昭问。

“陛下到时开办一场盛宴,宴请并旌表那些人,再赏赐他们一些虚衔,如此这般,必然就会有人上赶着咬饵上钩。”

燕昭笑笑:“上钩?”

沈琅也笑:“也并非是诓骗他们什么,这债也并不是不还,此举也是让他们手里的闲钱活起来,不论是于他们于大宁,都有好处。”

燕昭沉思良久,俨然是在思索这一法子的可行性。

就在这时,忽有一个近身内侍上前低声道:“陛下,该进膳了。”

他这才抬起眼,看向沈琅一笑:“朕都忙忘了,正好,你不妨暂留宫中,与朕一道用晚膳,方才你那些想法,等饭后再一番细谈。”

……

亥时三刻,已是二更天。

薛鸷让府上的婆子将那一桌子的残羹冷饭撤了下去,又叫他们去备下了一份宵夜。

听见府外传来的动静,便知道是沈琅回来了,他先是下意识地起身,就要往门口去,可不知想到了什么,脚步忽然一顿,忽又折返了回去。

沈琅进屋时,就见他冷着张脸,听见他身下木辇的声响,也故意不转头来看他。

“怎么了?”沈琅停在屋外,有台阶和门槛,他自己进不去,“薛鸷?”

薛鸷这才走出来,只是依然冷着张脸,默不作声地将沈琅连同木辇一道抬进了屋内。

“干什么和我不说话?”沈琅拽了一下他的手臂,“嗯?”

薛鸷终于把脸看向他:“说好今夜一起吃饭,你到现在才回家。”

“我不是让人回来告诉你了么?”

薛鸷冷哼一声:“你只说耽搁一会儿,却没说要到二更天才回来,我坐在这里足等了你两个时辰,你没什么话对我说么?“

他话音刚落,沈琅便忽然朝他凑了过来,他上半身几乎抵在靠近薛鸷的那一边扶手上,这样近地瞧了他一眼,忽又淡淡一笑。

“错了,”沈琅轻声说,“我错了。”

“能原谅我么?”

薛鸷原还想再同他发作几句,可看见他的脸,又哑然了,不等他再说话,沈琅便更凑近一寸,在他嘴角吻了吻。

薛鸷顿时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伸手接着他那张脸,便吻了回去,直到那邵妈妈提着宵夜走进屋,小臂上被沈琅拧了一把,他才意味未尽地放开了这个人。

沈琅其实并不饿,但因为有薛鸷在旁边盯着,他多少还是给面子地挑拣着吃了几口。

“今日也不是第一回了,”薛鸷突然又道,“他要和你谈论政务,为什么不早一点叫你去,非得拘你到这时候。”

“上一回也是留你在宫里到二更天,总是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琅皱了皱眉:“有完没完?”

“你别跟我吼。”

“我吼你了?”

薛鸷看着他:“我难道说的有错?有什么话,朝会上不能说?朝会后也不能说?非得等到你休沐,将你急急地召进宫里去。”

他越说越觉得来气:“召进宫也就罢了,又有多少话,能谈到二更天?”

“不可理喻。”

“我怎么不可理喻了?”

邵妈妈见他们忽又拌起嘴来,忙劝道:“好好的,干嘛总吵嘴呢?”

沈琅道:“是他没事找事。”

薛鸷立即驳道:“我怎么就没事找事了?我方才说的难道有错?”

邵妈妈看他们这样,自己在这里,也是越说越乱,于是干脆叹了口气,转身把门掩上,就回去了。

“我是为公事,你以为我进宫做什么?”

“我也并非说你不是为公,我只想说那燕昭不是个好东西,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沈琅很无奈地:“我不是早说过么,他重用我、召见我,不是因为他爱我,而是因为我对他有用。”

薛鸷就和他犟上了:“他有三宫六院,那么些后妃,难不成他个个都爱吗?就是不爱,也不耽误他把那些漂亮女人塞进后宫里去!”

“我是女人么?”

薛鸷:“他也睡男人,我听说了!”

“那你要我待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去,只叫你薛鸷供养着,当个废人,就好了,是么?”

薛鸷:“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上回和你说这个,你也不当回事,上上回,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

“你要翻那些旧账,好,”沈琅道,“从前在天武寨,你娶了那个付悠悠、你打我那一巴掌、拽着我摔在地上……”

薛鸷忙捂住了他的嘴。

他最害怕听沈琅说这个。他后来才知道,因为那日自己气急时那一拽,这个人后腰上的淤青足过了半月才消退,后来每逢雨雪天气,那两寸骨头也总有隐痛。

“不说了,”他忽然变得低声下气起来,“是我错。”

“你有一分错,那我就有九分的罪,你不要再提那些事,好不好?”

“我只是想你早一点回来,好好的休沐日,全被他给毁了,我是恨他不是恨你。你不回来,我心里总是害怕……”

“你怕什么?”

“沈琅。”他小声地说:“他现在是皇帝了,要什么有什么,我怕他要把你抢走。”

“我有什么好,我是咬上一口能长生不死的仙桃?人人都想抢我,你脑子里天天都在乱想什么?”

薛鸷本来还在感伤,听见他的话,忽地又笑了:“在我眼里,你就是那样的仙桃。”

“让我咬一口,看你们仙桃有没有桃子味……”

沈琅很使劲地推开了他凑过来的那张脸:“你敢真咬,今夜你就去隔壁睡。”

“大冷的天,”薛鸷立即委屈起来,“不抱着你,我会死的。”

沈琅嫌弃地看着他:“你少恶心我。”

“除了抱,你有种不要干别的。”

薛鸷笑着,又是一脸正色:“那当然了,我对一颗仙桃并没有色心,你放心。”

沈琅抿了抿唇,忍不住也笑了:“没完了?”

薛鸷搂过他,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过了片刻,又碰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好了,你还生不生我气?”

沈琅已有些困了,于是便敷衍道:“好了。”

“那你以后不许再翻旧账,”薛鸷道,“那些事我记在心里,但你不许再说,你一说,我心里就很难受。”

“是我先翻的旧账?”

薛鸷立即承认:“是我。我是坏人。”

“那些事,”沈琅终于说,“早过去了……你不没事找事,我也不会翻旧账。”

薛鸷高兴了,于是又在他脸上接连地落下了几个:“行吧。”

第82章

二月初六日, 春雷阵阵。

眼下正是仲春时节、万物生长,上京城连下了两日大雨,一开窗, 便是一股潮湿的、带着草木青涩气味的洁净香气。

沈琅是初四那日病倒的。

延请了郑先生与宫内几位太医前来看过, 都是差不多的说辞。自那日撑着病体从东都赶到天武寨, 沈琅便没有停下来好好地歇养过。

薛鸷率兵前去打仗那几月, 他每日睁眼闭眼, 只有惊惧, 后来燕昭登基,大宁百废待兴, 他又总为那些政事琐务而劳心。

元正假后,大约是一下子松了心弦,一直到正月二十开印, 这人都病恹恹的, 后来干脆就是时好时坏,到了初四日, 他所负责的“债银”一事所出的纰漏总算是顺利化解, 也正是因此, 沈琅当日黄昏时便病倒了。

薛鸷告了假, 在家陪了他两日, 见他迟迟没有好转, 心里急得如同浸在沸水一般。

自从当了这个什么狗屁大将军, 名头上倒是好听了,可除了分得了这一处将军府, 也不见他怎样宝马香车、金迷纸醉。

那些文官始终记恨着那日他提刀砍死了那两名官员的事儿,虽然砍死的并不是他们,可这些人难免是兔死狐悲。

若要深究, 其实下旨意的人乃是豫王,可当日的豫王,如今已然成了皇帝,他们哪敢对君主有怨,只对薛鸷一个人暗暗记恨在心。

从他获封“大将军”之日起,便三不五时地给薛鸷等人使绊子。

就是拳头再硬的兵,也要吃饭练兵,马匹辎重自不用说,将士们的粮饷、草场、校场、箭靶、武器、营房,哪哪都需要花费银子来养。

一开始说国库亏空,发不出军饷,这倒也不算诓他,薛鸷也还能够隐忍,后来有了第一批“债银”,拨放军饷的奏本分明已由皇帝批准,又加盖了玺印,可户部那里却迟迟不肯放款。

这还只是其中一桩,这些人动不动便上书弹劾薛鸷及其部下,又上疏提议眼下鞑靼已被击退,理应削减军饷与军队规模。

一来因守城有功,而被招安入军的匪寇们到底是草莽出身,每日被那么多双眼睛死盯着,就是薛鸷管得再紧,也不免被他们揪到可以弹劾的错处。

二来,发不出军饷,却要养活这么一大批将士,薛鸷穷得真恨不得带着这些将士们,干脆回天武寨种地去。

前些时日,还是沈琅抽空从中斡旋,压在户部那里的军饷才总算发到了薛鸷手上。

原本有了军饷,薛鸷心里算是舒坦了不少,却不料一转头,沈琅又病倒了。

邵妈妈送了才熬好的汤药来,薛鸷把睡在榻上的人叫醒,然后俯下身抱他起来,这人的呼吸喷到他脖颈间,都是滚热的。

“头疼?”

“嗯……”

薛鸷知道他这个人,疼了就抿着唇不说话,如若头还不疼,他定然就要开口让薛鸷将案上的公文与奏折拿过来给他看。

“一会儿我替你揉一揉。”薛鸷放低了语调,“先喝药。”

沈琅是喝惯了苦药的,并不要人哄着逼着,薛鸷将勺子递到他嘴边,他也就张嘴接过喝了。

薛鸷见他乖乖的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反倒更觉得心疼。

“那些太医养来有什么用?”薛鸷气愤地说,“专开些没用的苦药来糊弄人,怎么药也吃了这些日子,病却总不见好?”

邵妈妈说:“我听郑先生说,他们是见哥儿身子骨不好,不大敢下猛药,倘或明后日再不见好,干脆改一个更厉害些的方子。”

“那猛药再伤身,也不及如此这般病下去损害的精血多。”

薛鸷见他眼角含了一点泪,眉心微蹙着,看起来反倒比睡着时更难受了,他心疼极了,一颗心也跟着一道碎成了两半。

“明日再说吧。”薛鸷顿了顿,又问邵妈妈,“金银花水晾好了没有?”

“该是好了,放在外头屋里晾着呢,我再去看看。”

片刻后,她便端了那一盆由薄荷与金银花熬出来的药汤来,又去取了几方干净的棉巾浸在汤里。

“你替他敷着吧,我去厨下看看今日的晚膳好了没有。”邵妈妈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又看了沈琅一眼,这才走了出去。

薛鸷拧干了那浸了药汁的棉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额上,又让他枕在自己腿上,缓缓地替他揉着百会穴与太阳穴。

“还有那么疼吗?”

沈琅轻轻摇头。

他那手法倒未必有什么用,但被薛鸷的气息笼罩着,沈琅总觉得要比方才更舒服一些。

“脸又瘦了,”薛鸷小声嘀咕着,“好容易才吃出来那么肉……”

沈琅低低地:“别唠叨,求你。”

“那你快好起来,我就不说了。”薛鸷低头吻了吻他火烫的面颊,“我倒宁可把我的健康分给你。”

沈琅眼下没什么力气同他说话,但因怕他太过担心,还是强打精神:“分给我了,那你怎么办?”

“我么,我又不聪明,回去种地、打猎,怎么着也能糊口,”他说,“你呢,病好了的话,你就多赚点银子,以后给我盖大屋、什么宝马香车,你都替我赚来。”

沈琅的嘴角轻轻一扬:“你想得美……”

他话音刚落,忽听外头有人进来通传道:“将军,军营那边来人了,说是有急事要找您。”

眼下外头正下着大雨,既是冒雨来找他的,大约要说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

见他愣神,沈琅忽地抬起手,往上捧了一下他的脸:“快去吧。我睡一会儿。”

“嗯。”薛鸷给他掖了掖被角,“我就来。”

屋外依然是雷声阵阵,不知为什么,薛鸷一走,沈琅心里忽又怦怦乱跳了起来,总觉得难以安定。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薛鸷便又折返了回来,他原来脚步是急慌着的,可到了房门口,却又刻意收住了步子,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走到近前,发现沈琅还睁着眼,他才说:“我以为你睡下了。”

“出什么事了?”沈琅问。

薛鸷犹豫着要不要和他说,可是不说,沈琅之后也会知道的,他如今正病着,若由别人把话传进他耳朵里,他更要忧心了。

“原先寨里有一个弟兄,名叫‘郎路平’,不知你记不记得……”

“黥面人。”

“是他。”薛鸷低声道,“方才他在酒楼里吃醉了酒,恰好又碰见了平日里总弹劾我麾下将士的那位姓宋的监察御史,那姓宋的出言挑拨,两人便吵了起来,郎路平怒急之下,竟在酒楼里将那姓宋的活活给打死了。“

沈琅沉吟片刻,而后道:“此事非同小可,他们那些人定会趁机借题发挥,你要小心。”

郎路平他是认识的,虽然模样有吓人,可为人是很憨厚的,脾气也不至于到暴烈地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死人的地步。

“我记得……那位宋御史,似乎先天不足,似患有心痹之症。”

薛鸷的脸色也沉了:“你怀疑他们故意设局?”

“十有八九。”

他话音才落,外头便又有人来叩门,紧接着金凤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宫里头来了消息,说是圣人要请您进宫说话。”

沈琅急得要撑起来,薛鸷忙坐在床沿上,将他搂到自己怀里:“没事,我能应对。”

“那群老狐狸……”沈琅轻轻抓住薛鸷的小臂,很小声地同他附耳,“若有什么不对,我会写信给仇二,他知道该怎么做。”

“好,”薛鸷笑着道,“你也不要太忧心了,整天愁这愁那的,病怎么能好呢?再说大宁是我救下来的,他们总不能杀了我。”

沈琅又急了:“千万别和燕昭说这句话。”

“我知道,我没那么傻。”薛鸷说着便回握住他滚烫的手,“你睡会儿吧,晚些我也就回来了。”

说完,他便将沈琅轻轻放下了。

“……薛鸷。”沈琅又一次开口,“一定小心。”

“我知道。”

“凡事三思而后行,他们说你什么,你只管不说话,就是要驳,也千万别拿你身上的功绩说事。”

“好啦。”薛鸷俯身下去,在他额上轻轻碰了一下,“我一定小心,一定一定不鲁莽。”

薛鸷离开后,沈琅只睁着眼,心里仍然是乱作一团。

偏偏是在这时候,他病得起不了身,这些人想必也是得知他病了,帮不了薛鸷什么,这才趁机使出了这样的阴招。

薛鸷如今虽已是封爵授勋,可到底还有过往的那些“劣迹”没抹干净,那些人只要一弹劾他,便必然要拿他的过去大做文章。

燕昭或许一开始还会觉得那些弹劾薛鸷的折子可笑,可这些日子以来,留中不发的奏折越堆越多,他难道真的不会对薛鸷升起疑忌之心么?

况且从一开始,燕昭便放任着苏蒲两党对薛鸷一派的攻讦,大约也是有意平衡两方的势力。

那些文官们抱作一团,可薛鸷根基浅薄,就是有心气与他们争斗,也迟早有天会让他们这些人咬下几块肉来。

越是这样想着,沈琅便越是觉得心火难消。

金凤儿送晚膳进来时,沈琅正想开口同他说话,可忽然地,嗓子眼一甜,竟猛地呛出一口血来。

金凤儿转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嚷叫起来:“妈、妈!你快来……”

偏房内的邵妈妈忙冒雨跑将了过来。

“哥儿他不好了!”

第83章

薛鸷一夜未归。

沈琅时昏时醒, 夜里邵妈妈请来了郑先生,替他施了针灸,又一剂猛药添着人参养荣丸灌了下去, 才有些好转过来。

次日天才蒙蒙亮, 便有一个作小厮打扮的人, 自称是沈学士的旧友, 从偏门进了府。

金凤儿自是认识他的, 一路将他领进内宅, 小声问他:“张评事,是不是……我们大将军出事了?”

“先不忙问, ”那张评事低声回道,“等我见着了你家哥儿,再详谈。”

沈琅眼下不知道醒过来没有, 可若是为着薛鸷的事, 金凤儿又实在不敢不叫他起来商议。

听见卧房的门被人推开的动静,沈琅便挣扎着醒了过来, 但只听那脚步声, 他便知道来人不是薛鸷。

“沈学士……”那人低声问道, “怎么才几日不见, 就病得这样重了?”

金凤儿扶着他半撑起身子, 靠在了几个堆起来的软枕上:“今日已好些了, 不碍事, 请坐吧。”

张评事在金凤儿搬来的靠椅上坐下,而后看向沈琅道:“我长话短说, 一会儿他们恐怕还要找我。”

“昨夜薛大将军在乾枢殿内跪了半宿,那些人对他积怨已深,一人弹劾一句, 就是唾沫星子也要将他活活给淹死了。”

“偏偏那杀人的郎军头说是当场便畏罪自戕了,现如今死无对证,薛将军就是有口也难辩。”

“那些人想是有预谋的,十几名官员合参了大将军一本,仍是旧事重提,说他当年做匪首时横霸一方,那日在襄阳城内,无端又杀害了两名朝廷命官,诸如此类,足给他身上堆了一‘车子’莫须有的罪名。”

“这也罢了,竟连人证、物证与摁了手印的供词俱有,圣人逼不得已,只能将他暂时收押进了大理寺狱。”

“昨夜回去,他们又商量着等今日一早,便到宫门外跪请圣人,也想了一套说辞,”张评事道,“大约说是‘如今鞑靼已退,那点残兵败将,不足为惧,薛鸷即便当日退敌有功,也是出于自保的目的,并非诚心为国,如今他又纵容下属打死了朝廷命官,数罪并纠,这般恶贯满盈的匪寇,当立即处以极刑、以慰民心’。”

沈琅听他说完,心里却反倒松下来一口气。他们太着急了,又提了不该提的事,薛鸷之所以杀那两名官员,不也是燕昭授意的吗?

何况薛鸷只动手杀了两人,剩下那二十余个,全是燕昭命人放箭射死的,他们时不时地便在燕昭面前提起这件事,必然会引起他的不快。

“楫舟,要不要让人替薛将军求情?”

“不必,”沈琅沉吟了片刻,才道,“这时候没人替他说话反倒更好。”

有一句话他放在心里没有说,他想,豫王当日,不也是被苏蒲两党,一人一句攻讦给逼到东都城的么?

这时候,薛鸷越是显得孤立无援,越是能激起燕昭心里对那些生事官员的反感。

虽是这样想着,可等张评事走后,沈琅还是让金凤儿搬了张案几到榻上来,随后意简言赅地写了一封信,请人跟着北行的商队,一路送到边关去。

先前送去给阿剌忽失的那封信,是他特意留下疏漏,就是要让燕昭看见的。但这封信却不能出一点纰漏,若是跟着商队走,至少也要二十日才能到边关。

沈琅在心里算了算,等信件送到了,再让仇二等上二十日,若是他这里还没有送信过去,那边便可以按照他们起先商量好的,开始着手“行事”了。

*

二月初八,燕昭微服来访。

门卒连忙跑进去通传,金凤儿首先迎将出来,他刚要跪地行礼,燕昭便一抬手,说了句:“免。”

“你们哥儿怎样了?”

金凤儿一边引着他走进内宅,一边有些郁郁地回着话:“还不见大好,前日呛出一口血来,昏了好久才醒。”

燕昭顿了顿,像是没想到:“怎会病得这样重?”

“太医说是‘思则气结,肺络不固’,哥儿这小半年以来,劳倦思虑,不曾怎样休息,这才导致了旧病复发。”

燕昭听他说完,也就默了不言语。

等金凤儿开了沈琅卧房的门,燕昭立即便嗅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药味,他皱了皱眉,扶了把门框,才跨步走进去。

榻边的地砖上洇湿了一大片,想是刚才有人拿布拖洗过。

沈琅斜着身子靠在软枕上,眼是红的,用一方绸帕捂住了嘴,听见有人进来,才掀了掀眼皮,眼珠子迟钝地转动了一下:“……陛下。”

“不要起身,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做那些虚礼了,”燕昭按住他的手臂,“怎么眼圈红红的?”

邵妈妈在旁答话道:“哥儿晨起才吃的汤药,方才小睡了会儿,醒来却又给吐了个干干净净。”

燕昭见他额发湿透了,料定那一身寝衣必然也是湿的,他也不好伸手去探,只偏头向邵妈妈道:“你还不快去替他打水来擦一擦?身上汗湿成那样,再浸冷了,病恐怕更深了。”

“奴正要去的。”

“去吧。”

见邵妈妈出去了,燕昭才又开口道:“朕听闻你这两日病得愈发重了,特意叫他们从珠玉香药库中搜罗了些民间少见的几味药材来。”

“两位太医候在外头,等会儿朕叫他们进来替你再看看。”

“楫舟感沐圣恩。”

燕昭道:“怎么几日不见,反倒对朕客气起来了?说起这样生分的话来。”

顿了顿,忽又将视线盯住沈琅的眼:“你是不是怪朕将他下了狱?”

沈琅目光淡淡:“楫舟不敢。”

“再说了,‘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亦在君’。”

燕昭笑了一笑:“朕问你话,你却在这里给朕掉起了书袋,可见果真是因此事生朕的气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郎路平既是他下属,又是他从原来那匪窝里带来的弟兄,杀的又不是普通人,是个从七品的监察御史,纵然他品级并不算高,却也是个朝官。”

“朝中本就对他们积怨已久,如今出了此事,又怎肯轻易罢休?昨日他们更是齐齐跪在宫门外,要朕替宋御史做主,从重处置他。”

“朕就是有心想偏袒薛将军,却也不能做得太明显了……朕也是想,不若先关他一阵子,避避风头,等那些人的怒火平息了,再罚些俸、挂印一阵子,也就糊弄过去了。”

“这事我夹在其中,也是左右为难。”燕昭看着他说,“不过你放心,朕已让人吩咐过了,他在大理寺狱里并不会少吃少穿,他们也不敢苛待他。”

沈琅没什么反应。

“怎么朕说了这样多,也听不见你应一二声?”

沈琅这才哑着声音道:“方才吐过,嗓子很不舒服。”

“你瞧瞧,朕也太粗心。“

“楫舟自然知道陛下的为难之处,他们心里对薛鸷的记恨自襄阳而起,这么些日子过去,却总也抓住他不肯放。他又不是个有心计的人,我想,倒不如让他就此挂印回乡去,做个安生的乡野闲夫倒好……”

燕昭却道:“这又是什么话?朕放了他薛鸷回乡去,那兵营又交给谁去管?倘或再有异族来犯,朕又要派谁去领兵打仗?”

“还是在你沈琅心里,朕从来都是个卸磨杀驴的小人?”

“楫舟不敢。”

燕昭冷笑:“他们那点把戏……朕若连那样的孩子戏法都看不透,也不要做什么皇帝了,趁早也回东都去,做个乡野村夫好了。”

“陛下不要恼,我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沈琅辩解的声音很弱,“陛下于楫舟、于薛鸷,都有知遇之恩,若无陛下赏识,他如今还躲藏在山林之间,我也不会有今日。”

他这些日子的确是病惨了,一张脸苍白得不见血色,只有眼眶一圈淡淡的、尚未消退的水红色。

看着这样一张惹人怜惜的脸,燕昭实在也不忍心怪他什么,何况他也并没有什么错处。

就在此时,邵妈妈总算提了桶热水进来了,她要给沈琅擦身子,燕昭也不好再在这里坐着。

“朕先回去了,”他哄小孩似地,将手掌轻放在他额上抚了抚,“楫舟,好生养病吧。”

“朕等着你回来呢。”

……

二月十六,薛鸷已在大理寺狱中待了整整十日。

正是夜半时分,沈琅因心里有事,并没有睡熟,忽地听见外头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随即金凤儿捧着盏灯走进来,有些慌乱地叫他:“哥儿……”

“又出事了。”

说着他放下灯,又忙去扶了沈琅起来:“禾生方才赶来说,军营里原先从天武寨里下来的那些人,不知受了谁人的鼓动,去了几十个人,趁夜打算将薛大将军从狱中劫出来,谁知却被那禁军头领带兵拿了个正着。”

沈琅还没听完,便觉心里猛然跳动了起来。

薛鸷这关还没过去,这些蠢货,平白又横插了这一脚,只怕这事更要没完了。

“你叫禾生进来说话。”

禾生原就站在门口,闻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朝沈琅拱手作了个揖。

“就是昨日,有个厮役说是从狱中传来消息,说咱们大将军被上了刑,还说大理寺狱里尽是苏党朋羽,他说的有声有色,他们便信以为真。”

“我傍晚时听见他们商量今晚要劫狱的事,原就想过来只会您一声的,可他们……”

“他们觉得您和燕、陛下是一伙的,不肯被您知道,便将我的手脚绑了,关进了营房里,后来我脱了困,要跑去阻止的时候……却已来不及了。”

沈琅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便听说燕昭闻知此事,无比震怒。

若说原先他心里还是偏向薛鸷的,可这些兵竟连大理寺狱都敢劫,俨然眼里是只有薛鸷这个主子,全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

古来帝王最忌讳的便是将领拥兵自重,燕昭自然也不例外。

于是他一怒之下,当即便下了一道圣旨,要将薛鸷与那劫狱的若干人等秋后问斩。

第84章

转眼便到了二月末。

这段时日, 沈琅除了每日都递一本奏疏给通政司之外,又每日都到宫门处,请值守官向内通报他恳请觐见皇帝一事。

可燕昭却始终不愿见他, 后来干脆又借由他“病体未愈”这一说辞, 命他“暂免上朝”。

沈琅连燕昭的面都见不到, 又遑论为薛鸷求情。

这些日子他为薛鸷四处奔走, 却屡屡碰壁, 那些官员起初对他客气, 一是为他受得燕昭宠信,二是多少也有些畏惧手握兵权的薛鸷的缘故。

如今燕昭不愿意召见他, 薛鸷又下了狱,他空挂着个“殿阁大学士”的虚衔,实际手里却并没有什么实在的权力可用。

况且就有权力、人脉, 眼下是燕昭要下令惩治薛鸷等人, 其他人要么喜闻乐见,要么也帮不上什么忙。

但凡他们敢在燕昭跟前劝上一句, 燕昭轻则不理, 重则便勃然大怒, 连那帮着求情的也要引火烧身。

薛大将军这回算是完了。这些日子以来, 上京城中全是这样的声音。

就在五日前, 沈琅重又写了封信, 让人秘密送往边关。

可谁知却是来不及了。

那些文官因怕夜长梦多, 这几日又是上书、又是跪请,只恨不得让燕昭赶快处置了薛鸷才好。

在他们的攻讦与撺掇之下, 燕昭另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原来的秋冬问斩,改到了三月初三日。

沈琅心里这才完全急了起来, 时间逼得这样紧,仇二那里恐怕连安排“行事”的时间也没有,事态显然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这一日傍晚,沈琅使了不少银子出去,让人请了燕昭身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到宫门处说话。

沈琅同他倒也有些交情,只是不算很深,在宫门处等了一等,心里倒有些怕他不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