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1 / 2)

落匪 问尘九日 19878 字 4天前

第71章

得知薛鸷他们退守登封的第二日, 沈李二人依旧默默在房内静坐着,外头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也能叫他们心里警铃大作。

临近傍晚时,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沈琅心里顿时一紧。

这一日, 他既期盼底下有消息传来, 却又害怕有消息来。

这次来递消息的人变成了禾生, 大约是一路赶来都没有停歇, 下马时他身上已经汗湿了, 被李云蔚拽进屋后,他连喘了几口大气, 才开口道:“大爷他、他们没事,他叫你们宽心。”

“他有写信么?”沈琅问。

禾生摇了摇头。

他说完,沈琅便皱起了眉, 禾生虽然老实、办事也稳妥, 但唯独有一点,口齿并不是很清楚, 薛鸷叫他来递消息, 有□□成的可能性, 是因为手上没其他人可用了。

“倘若没有事, 他为什么不写信?”

禾生忙道:“大爷他、正守城呢, 一步都走不开, 所以写不了信。”

“程穆清呢?”

禾生被他盯住眼, 有些说不出话来,直把眼挪开看向一边, 才回答道:“程将军是文将……在后方驻守呢。”

“你不要瞒我。”沈琅说,“都到这时候了,他还叫你撒谎骗我么?”

良久的沉默, 禾生觉得脚下有些发软,有些站不住似的,坐到了凳子上:“程将军他死了……”

“留在东都城那一千余人,只逃回来几十个伤兵。”

沈琅追问:“你们还剩多少人?”

“不到七千,还有几百人是带伤的,咱们的军备太次了,一旦正面对上他们,完全是送死。”禾生顿了顿,才缓声说道,“不过城内倒有不少百姓带着耕牛、锄头、柴刀,说要来帮咱们守城。”

他的语速很慢,说一句顿一句,沈琅知道他每次说快了就要结巴,因此也并没有催他。

“百姓有多少人?”

“只算青壮,大约有两千人。”禾生仔细思索了一番,又道,“除此之外,也有千八百个老弱妇孺……大约都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的。”

李云蔚终于开口:“若是城破,他们大约也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东都那儿的官吏百姓,连人影没见着一个,不知是早就跑了,还是缩头藏尾的不敢出来,”禾生一句一顿地,“也是登封县的父老乡亲们信得过咱们天武寨,才肯一起同心守城。”

……

薛鸷没想到县城内的这些百姓都会纷纷跑出来支援。

“那些当官的早跑了,”他听见前头那人道,“一个个读着圣贤书,修习孔孟之学,结果到了这险要关头,他们却是最贪生怕死的。”

“不能叫你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咱们在后头躲躲藏藏的,这算个什么道理?”

后边的百姓连连说“是”。

他们这些人即便不认得薛鸷那张脸,可多少也见过其中几个土寇,知道他们是从山上下来的,并不是什么朝廷派来的将军。

“那什么狗屁皇帝,狗屁的佞臣庸吏,倒还不如你们这些好汉们仗义。”

“既然左右都要死,杀他们一个也赚一个,不亏。”

“……”

听见他们这样说,不少人眼里都有了泪光。

他们这群人里,没谁是真当过兵的,要么是薛鸷带下山的匪寇,要么就是豫王急征入伍的田舍汉,手里除了锄头镰刀,便是木矛、铁斧一类的武器,别说甲胄,就连一身像样的衣裳也没有,大冷天的还穿得很单薄。

城外鞑靼的军队已经到了。

薛鸷知道他们再经不起第二次城破了。在带兵撤离东都之前,他特意命人增挖了灶炕的数目,就连马蹄车辙印也费心布置了一番,为的就是让敌军误以为他们还有两三万的兵力。

若是弄得太多了,大约他们也不会轻信。

薛鸷原以为今日怕就要守不住,但看他们似乎又有了忌惮的样子,到了城门口便开始安营休整,一副并不打算趁热攻进来的模样。

薛鸷正觉得奇怪,直到接到了斥候送来的密信,说是瓦剌那边对鞑靼的领地开始了试探性的骚扰,这些鞑虏大约也是闻得了这个消息,才迟迟不敢发起进攻。

他们的兵力估摸着还剩七万,倘若在这里丢了太多兵,到时候瓦剌趁机追着他们“尾巴”咬进来,他们便是腹背受敌。

况且薛鸷的打法他们一开始就领教过了,不同于大宁的其他将领,很凶、也很难缠。这也是他们起先在东都城迟迟不敢发起总攻的原因。

“大爷!”有个城楼上的瞭望兵急忙来报,“鞑靼军队派了一位汉人军师来,说要和咱们‘和谈’。”

“汉人军师?”

“是,他会说汉话,也能听懂那些异族嘴里的鸟语。”

薛鸷料想那人该是他们在已被攻破的城池里掳来的什么“文人谋士”,他冷笑了一声,心想,叛国的降虏。

但斥候带来的那封密信上还说,援军将会在一日后会抵达,让他们务必守住登封县。

眼下能拖一会儿便是一会儿,于是薛鸷便对那瞭望兵道:“不要开城门,叫他一个人爬云梯进来。”

随即又召集兵士:“所有披甲之士,全部跟我上城楼!”

鞑靼人突然闹这一出,薛鸷总疑心他们有诈,因此很警惕地让兵士们全部戒备起来,随时做好城破的准备。

那人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汉人,畏畏缩缩地从鞑靼军队里走出来,五短身材,穿一身脏旧的直裰,头发也显得有些凌乱。

薛鸷拉开羽箭,直指向那个被鞑虏送过来的人,那人连忙拱手作揖,朝上喊道:“将军,我身上没带兵器,我是来讲和的!”

“自己人!”他又说。

薛鸷依然将箭矢指向了他。

等这人快到城楼上时,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臂,将人拎了上来,随后又攥住他后衣领,按着他上半身俯下去:“让他们把云梯收回去。”

那人连忙朝底下叽里咕噜地喊了几句什么,旋即那些鞑靼士兵竟果真将云梯抬了回去。

薛鸷命人将这汉人蒙了眼,带了下去。

营帐内。

仇二只手扯掉了束在那人眼上的黑色布条,那人睁眼看见面前身穿战甲的薛鸷,立即便露出了一个略显谄媚的笑容来:“将军?”

薛鸷拿眼盯着那人,而后忽然笑了:“你一个汉人,怎么倒帮他们做事?”

“我也是迫不得已,”那人苦着脸道,“鄙人的爹娘、妻小,都在他们手上。

“将军,我知你原是天武寨的匪首,此次也是临危受命,他们那些王侯将相,如今还躲在金陵新都里酣睡,你又何必拼死替他们卖命呢?”

薛鸷直勾勾地盯住了他的眼:“你认识我?”

“这并不重要,”那人说,“他们其实知道你们并没有多少兵力,也是看重了将军的才能,这才示好想将你们招抚进他们麾下,等到他们的大事成了,必然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只要将军肯打开城门放他们进去,他们一个百姓也不会动,毕竟他们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占领更多的领地,若是将咱们的百姓全杀完了,他们要这么多城池也没有用,都是空城、死城。”

“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见薛鸷没什么反应,他立即又道:“这几年百姓们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赋税繁重、物价飞涨,吃不饱、也穿不暖,过得连猪狗也不如,那样的朝廷……早该改朝换代了。”

“这样说吧,继续守着这座城,一旦城破,将军连同麾下将士,说句不好听的,恐怕都要赴黄泉,何必呢?”

薛鸷冲他微微笑着:“那照你这样说,我如今就只有叛国这条路可走了?”

“什么叫叛国?薛将军,要说叛国,那也是大宁帝王,和那些奸相佞臣先叛的国,咱们这顶多算是‘顺势而行’。”

自从他从鞑靼那里得知了薛鸷的身份,下意识便觉得这个人定是很好说服的,毕竟他若是个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仁人志士,先时也必不可能落草为寇。

“这条命,若是死在别处,也就算了,”他见薛鸷眼中似乎有几分动摇,于是赶忙又趁热打铁道,“可要是为那样的朝廷去死,可就太不值了。”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薛鸷道,“那么,是谁告诉你们我是谁的?”

那人含糊道:“这不是要紧事……”

不等他说完,薛鸷便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人双脚离了地,顿时便猛烈挣扎了起来。

薛鸷平日里若要以天武寨匪首的身份在人前露面,总要戴一顶大幨帽,前头再围一片眼纱,鞑靼人是从何处得知他原来是草寇出身的,这一点实在可疑。

他们既能招抚眼前这个人,大约也能招抚别人,毕竟眼下明面上只有他薛鸷还带兵在这里抵抗,那些人为了保命,又或是为其他什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已经被这些异族给收买了。

想到这一点,薛鸷立即把这个已经半死不活的人丢到了地上,又对臂上裹着麻布的仇二道:“二哥,这个人交由你审问。”

说完,便立刻疾跑了出去。

最坏的情况,是他们这城里恐怕有内鬼,可若果真有,他们里应外合,哪里还需要来招抚自己?

东都城那一片的百姓藏的藏,跑的跑,薛鸷赶到时,就没见到几个百姓的人影了,再说他们也未必知道他们这些兵士的身份。

太古怪了。

“薛将军!”忽地又有个兵士跑到了他的跟前,“有人正带兵打击我们后方。”

“什么人?”

“据说是从汝州那里过来的,也就一小支队伍,都是汉人面孔。”

“他们远远地望了眼咱们这边,一见到咱们的人反击,便掉头往回跑了,不知是什么用意……”

薛鸷一皱眉,立即道:“有人去追没有?”

“您不在,没人能做主……”

薛鸷一把将他推开,复又下了城楼,命人牵了几匹快马追了出去。

若他想得不错,这些人恐怕是被派来打探他们的真实兵力的,要是被鞑靼人知道,他们只有几千兵力在这里苟延残喘,只怕他们等不到援军,不出几个时辰,登封就要攻破了。

第72章

好在薛鸷追出去得还算及时, 才没有叫那十几个兵丁逃走。

刚能看见他们人影,薛鸷便夹紧了马腹,手上拉起弓箭, 隔着大老远, 那些兵丁便一个接一个地被他从马上射落了下来。

他有意留下一两个活口, 因此并不是箭箭都朝着他们命门去的。

没一会儿功夫, 薛鸷便带着几个骑兵追到了他们近前, 他跳下马来, 走到一个正捂着自己大腿倒在地上挣扎的兵丁面前,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他。

“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只把牙关紧闭, 一声不吭。

一只墨色短靴猛地碾过他胸膛,逼得他惨叫一声,两手下意识便往上抓住了薛鸷的那只靴子:“咳……”

薛鸷叹了口气, 俯身往下握住了没入他大腿的箭矢, 这一箭几乎要将他大腿穿透,只差一点。

他抓着那箭矢开始搅动, 那人立即便发出了一阵连贯的惨叫。

在他疼晕过去之前, 薛鸷及时停了手:“还不说吗?”

“你应该知道, 我们这些人先时都是做匪寇的, 工于酷虐之刑, 你今日不说, 逼供你两三日也就是了。”

那人苍白着一张脸, 他到底也只是个普通兵卒,方才那样的疼, 便已经叫他动摇了。他皱着眉咬紧牙关,口中低低地喊着“饶命”二字。

薛鸷见他毫不意外的样子,也就知道关于他们这些守军身份的消息大约就是从这些人嘴里传出去的。

“说吧。”

那人颤抖着唇道:“……是荣使君让我们来刺探前线军情的。”

“荣使君?”

“就是……汝州刺史。”这人道, “好像是前些时日,鞑靼人那里差一个汉人来说和,说是只要我们肯配合,他们进城后决计不伤我们一分一毫。”

薛鸷似乎在思索什么,听他说完,才道:“没了?”

那人点点头,又道:“我们这些人也是听他差遣,都是为了活命……求将军饶我一命。”

薛鸷不可能把他放回汝州,看他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若是带回去恐怕还要浪费伤药和口粮,干脆将他腿上的箭矢拔了出来,正要给他个痛快时,这人又急忙喊道:“……将军!我还有话说!”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他裆下已经湿透了。

“什么话?”薛鸷看上去有几分不耐烦的样子,“快说。”

“我说了,能不能留我一条命?我不想死。”这人说着,忽然涕泗横流,“……我不想死。”

薛鸷不置可否。

这人大约也是想搏一搏,并不敢拖延下去,张口便道:“前两日,荣使君叫我们捉了许多从登封县里逃出去的百姓,差人从小路绕过登封县送去了鞑靼军营里,这会儿估计就快要到了……”

薛鸷闻言皱起了眉。

那些鞑靼人大约是想要用这些百姓来逼迫他们打开城门,他们手段从来阴毒,之前在东都战场上,薛鸷已经亲眼见识过了。

只是他没想到那汝州刺史,叛国投虏便罢了,竟然还把手伸向了那些无辜百姓。

太无耻。

薛鸷让随行的弟兄把地上那些兵丁身上的皮甲扒了下来,连带着射出去的箭矢也都一应拔了回来。

他们的军备太紧缺了,如今连弓箭都不剩多少了,自然是能省则省。

直到打马回到城楼底下,薛鸷的眉心都没有舒展开,他们这些人对上鞑靼,本就是蚍蜉撼树,如今身后的汝州也被招抚了,更是腹背受敌。

薛鸷下马时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这些贱|人!”

他去追那些兵丁的时候,仇二那里大约是对那位“汉人军师”用了重刑,薛鸷被人叫入营帐时,一股极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伏倒在地上那人像是死了一样,背上一整块皮肤不翼而飞,只剩下了血肉。

薛鸷神色如常地让人把他抬了出去,随后问仇二:“他都招了什么?”

“他知道的也不多,”仇二道,“说是咱们登封后边的汝州刺史已经被鞑靼招抚了,那些鞑虏也并非真心实意地想要招抚咱们,倘若打开城门,被他们发现咱们只有几千兵力,他们必然会反水。”

薛鸷早猜到他们不是真心,他杀了鞑靼不少轻骑,他们恨自己都来不及,哪会诚心招抚。

他想了想,道:“如今也只能先同他们耗下去了,只有援军到了,咱们才有几分胜算。”

仇二脸色不大好看,他顿了顿,才道:“倘若根本没有什么援军呢?一切全是那个什么豫王在骗咱们。”

薛鸷拍了拍他的肩,低笑道:“除了信他,咱们没别条路可选——你怕死么?”

仇二摇了摇头。

“那不就得了,”薛鸷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黄泉路上有你大哥陪着你呢,怕什么?”

仇二终于还是把话问出口了:“……那、那个人呢?”

“哪个人?”

“沈琅……”

薛鸷笑笑:“我和他说好了,下辈子一块当小鸟去。”

他并没有细讲,可仇二还是莫名地就听懂了他的意思:“他肯跟你去?”

薛鸷的眼神微黯:“我宁愿他不肯。宁可他果真如我从前所想的那样,情薄、意寡。”

……

一夜相安无事。

薛鸷原以为他们夜里便会有动作,又怕他们无声无息地就把云梯架上了,于是便吩咐将士们彻夜点着火把守着城楼,没想到他们竟真的不声不响地等到了天明。

城楼上旭日初升。

援军仍然未到,看着城楼下黑压压的一片甲兵,放眼望去便是满眼的旌旗蔽野,鞑靼人为这一战约莫也准备了很久。

正当他凝神之际,只见下方的军队忽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隙,紧接着便有几个轻甲步兵用绳子牵着一群老弱妇孺从其中爬了出来。

薛鸷眼看他们搭好了木头高台,随后将那些百姓一个个地捉上那高台,先是百般虐打,而后再一刀劈死,丢下高台。

一时间,城楼下满是那些百姓的惨叫声。

鞑靼竟果真用这招来逼迫他们打开城门,薛鸷攥紧了拳头,若他们眼下有三两万兵力,也就将城门打开迎敌了,可偏生他们只有不到七千人。

那两千多个登封百姓被他驻派到了登封后方,防着汝州那里又有什么幺蛾子。

底下有个老翁受不住他们的踢打,哭着朝城楼上的薛鸷磕头,口中大喊道:“将军、将军……快救救我们吧!”

薛鸷将眼挪开,不想再看。

若是此时将城门打开,罹难的百姓只会更多。

身后有人上前对薛鸷附耳道:“大爷……那老人家我见过,从前他被村里恶霸欺负,霸了他家田地,他来求咱们,咱们帮了他一把,他便逢年过节的都送应季的果蔬上来给咱们。”

“您看要不要……一箭给他个痛快?”

薛鸷问他:“我们的箭矢还剩多少?”

“大约还有三万只。”

“擅用弓箭者约莫还剩两千余人,一人分不到十五只。”薛鸷默默计算着,“已经很不够了。”

“算了。”他最后只是闭了闭眼,“若咱们能活下来,替他们多烧些纸吧。”

忽然地,有人指着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之间,一个弯腰抱着小孩子的年轻女人,小声地问:“大爷,你看那人……看上去像不像是咱们三爷的夫人?”

他话音刚落,薛鸷便猛地抬头,朝着他手指向的方位看了过去。

一开始他还没认出来,那妇人穿着粗布褐裙,头发蓬乱,直到薛鸷的目光下移,看见了她怀里那个白胖的小孩子,胸前正挂着一个小巧的银项圈。

他似乎在嚎哭着,把一张脸哭得通红,可大约是被抓到那高台上的百姓的哭叫声太惨烈了,他的哭声俨然被那些闹哄哄的声音给掩盖了,薛鸷什么也听不见。

“好像真的是……”身后又有人说,“他们不是守在山上吗?怎么会……”

“现在该怎么办?大爷。”

“要不要让人去知会三爷一声?”

有五六个土寇似乎是在城楼下看见了自己的亲眷,扒开人群,便冲上来,“扑通”一声跪到了薛鸷跟前。

“大爷,我看见我阿娘了……”

“大爷……”

“咱们开城门吧。”

“左右都守不住,倒不如直接来个痛快!”

“……大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欺负啊。”

*

李三夫人是从汝州出城时被扣下的。

一开始他们只听见前头说什么不让过,守城的兵卒只把城门紧闭着,前头那些要出城的人便同他们大声吵闹了起来。

“那些鞑虏马上就攻进来了,你们不想活我们还想活呢,快把城门打开放我们出去!”

他们原来只躲在马车内,并不轻举妄动,谁知才没过多久,外头的人群突然骚乱了起来。

有人喊起来:“杀……杀人了!”

掀起车帘一看,竟是外头的兵卒对百姓们拔了刀,方才前头与兵卒们起了争执的那几个,都已经血淋淋地倒在了地上。

陈露晞吓得手足无措,忙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声对那两个土寇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那两个土寇也发觉了情况不对,正想调头折返时,却发现他们这些想要出城的人已经被汝州城内的兵卒拿弓箭团团围住了。

无路可退。

第73章

天色才刚蒙蒙亮, 便有个土寇闯进了天武寨的大门。

“三爷……”他喘着粗气,使劲地去拉拽守门的那名小土寇的手臂,“快去叫三爷来, 快!”

那小土寇见状也慌乱起来:“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山下……”

那人摇了两摇头:“你只管去替我把三爷叫来, 千万别声张, 他屋子里若有人在, 你千万把他拉出来再和他说我回来的事。”

“那你看着门, ”小土寇说, “我马上就去。”

回来这名土寇乃是李三爷的心腹,不然李云蔚也不会选他护送自己的妻小逃走, 他靠着棵树站定,刚把气喘匀,李云蔚便急匆匆地赶到了。

“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露晞和豚儿呢?”

那土寇一见到他, 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素色衬布, 交到了李云蔚手上,后者还没有打开, 便猜到那两人决计是出事了。

素布上只一行暗红色的血字:救我和豚儿, 云。

李云蔚只觉得脑海中突如其来一声巨大的响, 紧接着他双腿一软, 几乎要跌跪下去, 好在那土寇眼疾手快地将他搀扶住了。

他凑到李云蔚耳边低声:“鞑靼人说, 若是能找着咱们大爷的亲眷, 也可以送去将您的妻小替换回来……”

李云蔚几乎无法思考,他想, 薛鸷哪里还有什么亲眷呢,他只有一个沈琅了……

“我不是让你和有禄送她们母子去新都吗,怎么会落到鞑靼人手上?”

这土寇只好将来龙去脉简洁地复述了一遍, 随后红着眼道:“三爷,您再不决定,兴许就来不及了,天一亮,他们就要在登封城楼前‘处决’那些被捉住的百姓。”

“……三爷!”

李云蔚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过了好半晌,他才忽然对那土寇说:“你去找根绳子来。”

“是要绑沈……去换?”

李云蔚红着眼喝道:“你只管去拿!”

片刻后,他带着几个土寇,悄没生息地回到了自己那院子外边。

只要他想,压根就不费什么功夫便可以绑下沈琅,甚至都不必有这些土寇帮忙,只是他一个人,就可以做到。

可李云蔚却迟迟不敢打开那扇院门。

他只在院外来来回回地踱步……他的豚儿才多大啊,也就是半月前,才刚会口齿不清地叫他一声“爹爹”,露晞、他的妻……还那么年轻。

难道真的就没办法了么?他还能去逼薛鸷吗?薛鸷会听他的吗?

那么多弟兄的命,后头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城破了,兴许所有人都会死……

李云蔚的心里混乱的几乎没有一片可容喘息的空地,可同时他的脑子又无比清醒。或许就只有那一个法子了,他想。

沈琅、沈琅。

反正……他也总是病不是吗?还是个残废,他一个人的命,就可以换回露晞和豚儿两个。

与此同时。

正站在李云蔚屋内的金凤儿突然“咦”了一声,而后对沈琅说:“哥儿,我好像看见了三爷。”

“他怎么在院外走来走去的?”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这话问的令沈琅心里一紧,方才他过来时,恰好看见了急匆匆往外走的李云蔚,沈琅忙问他前线是不是又有消息了。

可李三却摇头说不是,随即含糊其辞地应了他两声,便推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沈琅心里有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可等金凤儿推着他打开了院门时,却只看见了李云蔚和几个土寇离去的背影。

他们已经走了。

“李云蔚!”沈琅朝他喊了一声,这个人像是听见了,可却并没有回头。

究竟出什么事了?

沈琅选择留在寨里,一是因为在战场上,凭他那点纸上谈兵的论调,大约也帮不了薛鸷什么;二是他身子不好,若有点什么,反倒叫薛鸷分神。

何况他腿脚又是这样的,无论是开战,还是撤离,完全只能当个累赘。

“金凤儿,”沈琅沉声道,“你追上去问问看,快。”

金凤儿闻言忙追了上去。

过了大约半刻钟,金凤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问出什么了没有?”

金凤儿连摇了几下头,才道:“三爷起先并不理我,后来他上了马,才对我说了句什么‘不关你们的事,回去吧’。”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金凤儿道,“但我看他眼是红的,整个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对了哥儿,”他忽然又说,“我方才在他身后看见了林旺哥。”

沈琅垂目想了想:“是护送陈露晞母子走的那两个之一?”

“对呀。”金凤儿嘟囔道,“照理说他们这会儿该是还在去金陵新都的路上呢……怎么又回来了?”

那便很清楚了,沈琅思忖着,出事的大约就是陈露晞母子。可是为什么李云蔚方才要在院外踟蹰不前呢?

*

薛鸷亲自动手将那几个人绑了下去,丢进了营帐内,让带伤的仇二看守着。

城楼底下,抱着孩子的陈露晞就这么怔怔地向上望着,一直望进了薛鸷的眼底。

他终究不忍再看,让随侍备下了几只羽箭在侧。

约莫半个时辰后,空气里已溢满了血腥味,城楼底下那些死去的老弱妇孺被扒光了衣裳,堆成了两堆红白相间的“肉坡”。

“将军,他们要捉那个女人上高台了……”身旁有人提醒道。

薛鸷持着弓箭向下望去时,那对母子都已哭花了一张脸,他抽起一支箭矢,指向了他们二人。

正当他要松手时,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大爷,三爷来了!”

薛鸷猛地回过头,果然看见了李云蔚,他怔了怔,有些错愕地:“……三哥。”

“谁让你们去叫他来的?”

“谁!”

没人答应。

“他们还在么?”李云蔚突然问。

“三哥,”薛鸷盯着他眼,说,“云蔚,你冷静一点。”

李云蔚没说话,只是朝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惨笑来。过了半晌,他才质问道:“倘若那被绑在那台上的人是沈琅,你也能冷静吗,薛鸷?”

“你能吗?”

薛鸷被他这一句话噎住了。

“对不住。”薛鸷咬着牙道,“我不能开城门。”

“我明白。”李云蔚道,“我怎么不明白。”

“是我逼他们母子走的,是我……”说着他忽然夺过了薛鸷手里的弓箭,“全是我自己的错。”

忽然的,李云蔚朝着那底下高台上举起了弓箭,他寻常也会在校场上同那些土寇们比试,只是箭术不精,那箭法总是时好时坏。

薛鸷一把抓住他手臂:“三哥,你做什么?”

李云蔚向下望住陈露晞的眼睛,他好像看见她眼里含了泪,她在看着自己、盯着自己。

而自己却拿了弓箭对准了她。

“松手,”李云蔚眼也不动,口中嘶哑了一声,“我自己来。”

薛鸷松手的下一刻,“唰”的一声,一支箭矢从李云蔚手里兀地飞了出去,下一刻,那只箭矢便直直击中了女人的咽喉。

薛鸷看见陈露晞抱着孩子,瘫软地跌下了木台。

“三哥……”

箭射出去的那一秒,李云蔚终于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他不敢看陈露晞的死状。

“再替我补一箭吧,”李云蔚的手臂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几乎要抓不住那只弓,“阿鸷,还有豚儿呢……求你,帮一下我。”

薛鸷只好接过了他手里的弓,朝着那木台底下又射了一发。

李云蔚听着那箭矢破风而出的声音,整个人几乎缩到了垛墙底下,他很小声地问:“……中了没有?”

薛鸷点点头。

“那我回去了。”李云蔚想要站起身,可腿脚全是软的,“你扶我一下吧,阿鸷。”

“云蔚……”

“没事。”李云蔚喃喃道,“没事。”

薛鸷看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忙叫了两个土寇陪着他走,又低声嘱咐他们:“千万看紧他。”

那两个土寇连忙答应了。

……

李云蔚回到天武寨时已经是下午了。

他径直走回了自己的屋子里,见沈琅不在里头,一转身,却又看见了那两个始终尾随在他身后的土寇。

“战场上正缺人呢,你们怎么还不快点回去?”

那两人见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更不敢走了,其中一人忙道:“也不缺我们两个。”

“三爷要不要回屋休息一下?”

李云蔚摇了摇头,他没有回屋,而是转头去了沈琅那里。

沈琅见是他来,便问道:“你上午下山了?”

“嗯。”

“他们那里怎么样了?”

李云蔚回答道:“还在僵持。”

不等沈琅说话,他便自己在几案旁坐下了,然后忽然抬头对金凤儿说:“金凤儿,我想吃口茶。”

金凤儿看了眼沈琅,接着便去取来了茶具与茶叶,一会儿功夫,他就泡好了茶。

“方才你为什么着急忙慌地跑下山去?”沈琅忽然问,“出了什么事吗?”

李云蔚很轻地摇了摇头:“我就想看看前线是什么局势,不然心里总觉得慌乱。”

“只是这样?”

“不然我又能为什么?”

沈琅觑着他脸上的神情,忽然道:“金凤儿说方才在你身边看见了林旺。”

李云蔚忽然就不说话了。

金凤儿将点好的浓茶端到了他面前,李云蔚便只顾低头吃茶,等茶喝完了,他便抬起头说:“我有些累了,想回房里躺一躺,前线那里若是有什么战报,你记得叫金凤儿来知会我一声。”

这也是他寻常会说的话,因此沈琅应了声好。

说完李云蔚便起身回去了。

“他好像有几分不对劲,”沈琅道,“……说不上来。”

金凤儿忙着收拾茶具,闻言他应声道:“应该没什么事吧……要是山下出了什么事,三爷怎么还有闲心到咱们这里来喝茶呢?”

话是这样说,可沈琅还是觉得心里难受,因此便吩咐金凤儿:“等临近傍晚时,你到他那里去看一眼,就说我请他到咱们这里来吃晚饭。”

金凤儿:“行。”

可惜没能等到傍晚,有一名土寇忽地便匆匆跑来敲开了沈琅的房门。

“沈师爷……”那人满脸的慌张,“出事了,三爷他出事了……”

“我们原见着他好好地回了房,躺在榻上小憩的,屋里无声无息的,我们两个都没察觉……”那人红着眼眶,“谁知方才一推门、就……”

不等他说完,金凤儿就忙推着沈琅往李云蔚那边去了。

沈琅赶到的时候,只见李云蔚那屋的大门洞开着,四周一片寂静。

而李云蔚身穿素白色丧服,吊死在了屋内横梁之上,山风灌进屋内,吹地那素色衣摆微微晃荡着。

第74章

日暮时分, 夕阳如血。

始终站立于城墙之上的薛鸷,听见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了几声空灵的鸦啼。

城楼之前那堆叠起来的一片无辜百姓的尸山血海,不论怎样, 还是大大地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到底是兵力悬殊, 除了刚开始薛鸷带队击返鞑靼轻骑的那场胜仗, 其他时候, 他们几乎都是被这群鞑虏死死压着的。

多日胆战心惊的苦守, 也叫他们心里或多或少都升起了一股无力感。

城楼下的鞑靼显然没打算再给他们以继续喘息的时间, 没一会儿便将昨日组装好的攻城锤与云梯一并推向了城楼。

薛鸷立即命令一部分人搬起准备好的石块,另一批擅射者则负责跟在后边补箭。

因为这一次鞑靼的攻势很猛, 等到天色渐暗下来,他们便已经将剩余的所有“流星箭”都用完了,普通箭矢也几乎不剩几只了。

他们挡不住, 也没可能挡住。

登封县很快就要被攻破了, 薛鸷心里这样想着,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带人撤到天武寨时, 借着最后一点余晖, 他看见不远处忽然压来了一片象征着大宁朝的绛紫色旗帜——

援军终于到了!

城楼上原来有些萎靡不振的将士们见状, 顿时欢欣鼓舞了起来。

他们这样叫喊着, 底下的鞑靼军队自然也听见了身后那猛地逼近的马蹄声, 这些异族顿时也明白过来, 他们这是被包抄了。

后头那批军队只是一眼望上去, 便绝不只有两万兵马。

薛鸷等人听见下边的军队忽地吹响号角,紧接着那鞑靼将领喊了句什么, 旋即这些鞑虏便立时加快了攻城速度。

眼看着后边被援军拦住,他们自然急迫地想要破一条路出去,否则便要沦为瓮中之兽了。

眼下天色已然黑透, 薛鸷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往方才发出命令的方向上乱射了十几箭。

等到那些箭雨反噬过来,他才收手闪开。

“所有人,”薛鸷也兀地高喊了一声,“誓死守城,别放他们一兵一卒过去!”

一刻钟后。

他们这片城墙已经被攻破了,好在薛鸷已经提前命人极尽城中可用的材料,在几处较为薄弱的城墙后头又搭筑了土墙、木墙,作为第二道防线。

只是这临时修筑起来的城墙不可能拦住全力出击的鞑靼军队太久,薛鸷等人眼下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

这场厮杀一直到第二日凌晨才堪堪结束。

登封城门已然洞开,但薛鸷他们一夜浴血奋战,果真死也没放他们过去。

鞑靼腹背受敌,自然也应接不暇。

到了凌晨,反倒是鞑靼军队先一步挥动旗帜放出了休战信号。

鞑靼的军队只剩下了大约五万人不到,薛鸷原先带的那七千人如今也只剩两千不到,大部分已经成了伤兵,他自己身上也有了伤。

很快的,城门处的缺漏便被那洪将军派来的人给补上了,薛鸷等人终于可以退去后方营帐休整。

迅速地就着冷茶冷水吞下去八九个干巴巴的烧饼,薛鸷便掀开营帐又走了出去。

那些被派来的将士拦住了他:“薛副将哪里去?”

“不是要和那些鞑虏谈判么?”

“那边有洪将军交涉,您请回去休整。”

薛鸷闻言皱了皱眉。

虽说鞑靼如今被他们暂时困住了,但他们己方的兵力加起来,还是逊色于鞑靼,这次谈判他们未必会占优势。

洪铮不叫他参与谈判,就说明后边的战局都想将他撇开,不打算和他商量了。

薛鸷信不过他。他想,倘若这个洪铮真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本事,怎么先前不带兵来打?龟缩到现在才肯出头,可见也和他那个主子一样,是个贪生怕死的王八。

既然他不搭理自己,薛鸷也懒得和他商量,趁着两边的兵都归营休整,他悄没生息地就带了一支不到百人的小队溜了出去。

趁着天还没亮,便从密林小道间悄悄绕到了鞑靼营地的侧后方。

这会儿正是秋冬之交,这几日天比往常更要冷了,薛鸷之前其实就想这么干了,可苦于找不到机会,如今两方将领谈判,止战的旗帜也刚挂上不久,也许正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

薛鸷带他们轻装上阵,只带了锹镐,到了地方,他们摸着黑就将河道的几个出水口都堵住了,紧接着又开始挖开河堤。

这里靠近水源,地势较平较低,有一大片草场,植被也比别处丰茂,鞑靼人大约是出于节约草料和隐蔽之故,才选择了在此处安营扎寨。

薛鸷选来的这些人,都是自小在登封长大的,对于城外的这条河,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即便摸着黑,大家伙手里的动作也是有条不紊的。

不过他们的时间很紧迫,但这会儿其实也无须真的淹死他们多少人,薛鸷此次乃是冲着他们的粮草辎重去的。

只要将这水引来,大冷天的,他们忙着营救辎重,必然个个都弄得一声湿泞,冷风再一吹,不病也蔫了。

这样一来,他们的军心自然也就乱了。

*

登封城外,临时搭设的营帐内。

鞑靼首领阿剌忽失一把将桌上的茶盏砸烂,随即冷笑着开口说话。

有个汉人军师在中间传话,他低声转述着这位鞑靼首领的话:“凭什么我们要退?你们加起来也不过才三万兵力,真要往死里打起来,你们拦不住我们的。”

洪铮也笑,他用蹩脚的腔调念出了阿剌忽失的名字,而后道:“你忘了?你两个叔叔都死在我手上。”

那军师转译完,阿剌忽失便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况且你们的老家现今也岌岌可危,当心反被瓦剌咬了尾巴。”

听了这话,那将领反而改了怒容,爽朗笑道:“那又如何?待拿下你们中原后,那一点地方,他们就是吃下去,也会被我们打得吐出来。”

“……”

两边断断续续的,足谈了两个时辰,却是怎么也谈不拢。

鞑靼人想要东都以北的所有城池,还要大宁通开贸易,并每岁给鞑靼绢丝十五万匹、银十万两,除此之外,还要娶大宁公主和亲。

这样无耻的要求,洪铮自然不肯答应。

天将亮时,突然有个鞑靼轻骑将马急停在了营帐之外,随即他掀帘闯入,进来后便附耳对那阿剌忽失说了句什么。

那鞑靼将领登时暴怒,指着洪铮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们汉人不守信用,说好停战,居然趁机用水淹了我们后方营帐!”

还不等到那汉人军师转述,两边拔刀的拔刀、抽剑的抽剑,隐约又有了不死不休的意思。

洪铮年轻时没少同他们打交道,因此多少也知道几句异族话,几个词拼凑起来,也大约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

但此时阿剌忽失暴怒起来,解释也是火上添油,显然的,两方已经没有了谈判的必要。

天才刚蒙蒙亮,两边的止战旗便被猛然揭下。

接下来的一整日下来,两方先后打了两场战,两场都只能算是势均力敌,没人能占到便宜。

到了傍晚时分,兵疲马乏,两方只能暂时原地休整。

才刚休战,洪铮便打马闯进了薛鸷这边的营地,见他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刚打算躺下打会儿盹的薛鸷又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抓起身侧的战刀,便起身迎了上去。

那人看见他,先是眯了眯眼,而后道:“你就是薛鸷?”

原来听说他出身草莽,是个横霸登封多年的匪首,洪铮还以为他会是个胡子拉碴的粗野大汉,却不想看上去竟这样年轻。

他打量薛鸷时,薛鸷自然也在打量着他,见他约莫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乌发里已掺杂着不少银丝,可眼神却刚毅凌厉,全然不见什么老态。

“洪铮?”他反问。

这人不回答他的话,反倒大喇喇地来到他桌案边,掀袍坐下:“拿水淹鞑靼营地那事,你干的?”

“我要报仇。”

洪铮冷笑:“不知轻重!”

薛鸷也在他对面落座:“反正也不可能谈拢,总还要再打起来的,不如由咱们抢占先机。”

“他们胃口那样大,咱们加起来才多少兵,能把他们吓到退兵回去吗?”薛鸷盯住洪铮的眼,“想要赢,唯有下这一步险棋。”

“你一个草莽之辈,懂什么?军队里,最忌讳的便是你这种独断专行、不谋而妄为者!”

“老人家,”薛鸷原想他是那位曾击退过鞑靼数次的老将,自己该对他放几分尊重,可听他这样的语气,心里不免也有了几分火,“你也是老了。”

“怕死就别来,倘若咱们大宁一开始就集中所有兵力和他们打,就是打个两败俱伤,也比当‘逃兵’好看!”

“何况你这老东西一开始就看不起我,也没打算跟我商量,不是么?”薛鸷道,“从金陵城到东都要走几天?说好初四初五日就到,你以为我们这几千兵马是有三头六臂,任凭鞑靼怎么打都死不了么?”

“好容易把城守住了,你还在这里胡乱掰扯什么?鞑靼杀了我多少弟兄,我引水淹了他们后方辎重难道对我们没利?”

洪铮见他这般说话,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果然是个有心气的人,否则东都、登封,绝对守不到今日。

他原来是打算到了登封,便将薛鸷身上副将的身份拿掉的。

一来薛鸷手里已不剩多少兵了,二来他当了这么多年武将,明白沙场上最忌讳自个家里闹内讧,一山不容二虎,倘或他们意见不和,反倒要害得己方损兵折将。

兵寡还想要打胜仗,上下同心才是最紧要的。

三来……他听说薛鸷是匪寇出身,多少有些瞧不起他,觉得他能把城守住,却未必有脑子同自己合作。

见他不说话了,薛鸷皱起眉:“死老头,你没话说了?”

洪铮仍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程穆清殉国了,你如今跟了我,接下来一切就都得听我的。”

薛鸷不喜欢他这样的语气,当即就要反驳。

可不等他开口,洪铮便道:“如今你手里还有多少将士可用?剩下那些兵只听我的命令,若不想叫你那些兄弟白死,你只能听我的。”

第75章

薛鸷已经一连三日都没合过眼了。

这几日两边大小战事不断, 双方或打或守,日夜不停地打了十几场,眼看始终僵持不下, 薛鸷便趁着暂时休战的空档, 招呼也不打一声, 就闯进洪铮营帐内, 想要和他单独谈一谈。

连打了这几日, 洪铮脸上也难免有了几分疲态, 他看了眼闯进来的薛鸷,也不意外:“坐吧。”

说着, 他就给薛鸷也倒了一碗浓茶。

并肩作战了这三日,两人之间也没了一开始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昨日夜里,洪铮被来偷袭的鞑虏一剑刺伤了腰腹部, 这事只有薛鸷同他几个心腹知道, 毕竟如今这场战局里,他们大宁本就不占什么优势, 这会儿若是主将遇刺的消息被传出去, 必定会动摇军心。

“还是老了, ”洪铮忽然说, “若是从前还年轻时, 这点小伤, 我照样能把这群鞑虏打得落花流水、惨败而归。”

“又吹?”薛鸷将那碗浓茶一饮而尽, “你这把年纪,本就该服老了。”

洪铮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毫无规矩的言词, 心里只安慰自己,至少薛鸷是个表里如一,把欲|望和情绪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的一个人。

这样也好, 倒不用再分出什么心思来防着他了。

顿了顿,薛鸷终于低声道:“咱们这么打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们的部分辎重被我引水淹了,粮草补给又被我们切断,眼下他们也是被逼急眼了,只想迅速取胜,”薛鸷说,“他们自个先乱了阵脚,这对我们倒有好处,只不过他们的兵还是太多了,咱们一时半会儿压根没法将他们拿下。”

“如若再缩紧包围圈,容易让他们作困兽之斗,打也不是不能打,就是不够稳。”

洪铮也道:“能到这里的就是殿下眼下所能调动的所有兵力了,若是在这里全军覆没,那之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薛鸷问:“你有想法吗?”

“我先听听你的。”洪铮道,“我是老东西,不中用了。”

薛鸷听出来他在讽自己,于是笑道:“老东西,你没听说过‘壮心未与年俱老’么,不必妄自菲薄。”

洪铮面上有些惊讶之色:“你读过书?”

“算学过一些。”

薛鸷紧接着又说:“我想咱们能不能故意放他们撕开一道口子‘逃’出去,把他们逼去上京。”

“我们不能‘放’,得让他们自己‘选’,否则好容易才打到这里,他们未必肯撤退。”

“把战线拉长对我们的好处绝对是更大的,一来他们自己家里头‘着火’,要是能就此主动撤兵回去最好,若不能,咱们也有了喘|息的时间。”

洪铮沉吟了片刻,而后道:“但若放他们回上京,我们好容易才截断了他们的粮草补给,这不就白费了?”

薛鸷看着他眼:“倘若咱们能在他们粮草耗尽之前将他们一举歼灭,我还跟你谈这些做什么?他们缺粮草还能少吃点,咱们连箭矢都没了该怎么打?”

“况且他们这几日也打得很吃力了,短期内我想轻易不会再来犯,等咱们的军备补足,再领兵将他们从上京逐出去,也是早晚的事。”

洪铮不说话,显然是默许了他的提议。

于是第二日,在薛鸷的有意放松之下,鞑靼的军队一路杀出了重围,余下的三万五千兵马全都撤回到了上京城。

大宁一方只剩下一万三千兵卒,在原地等待粮草与军备补给。

两边于是都宣布了暂时休战养兵。

即便如此,薛鸷也没舍得合眼,鞑靼一退兵,他就转头去了汝州城,要去找那位姓荣的算账。

他原还怕他已经跑了,谁知那些被他留在后方的百姓,不知是出于为亲朋好友报仇之故,还是什么,竟先他一步将见势不对、想要趁乱跑路的汝州刺史扣下,押进汝州大牢锁了起来。

停战后薛鸷首先想的,便是要替陈露晞母子和登封百姓血恨,他原想带仇二一道来的,但仇二熬了这么些日子,伤处溃脓已深,昨夜就烧倒了。

汝州牢狱内,那姓荣的只坐在干草上发呆,见到有人来,才缓缓站了起身来。

这人想是已经受过百姓的痛殴,整张脸已经不成样子了,与薛鸷原先心里那个奸猾可恶的相貌不同,这人看上去很清瘦,忽略脸上那些青肿淤痕,也并不是薛鸷想象中那般肥头大耳的狗官模样。

荣使君见他身穿甲胄,满身的血腥味,不由地向后退了一退:“你……”

薛鸷懒得同他废话,先是抬脚将他踹倒,而后一脚猛踩在他心口处。

这人嘶哑着嗓音发出了一声闷哼,而后喘着气道:“你、就是那个薛副将?”

薛鸷沉着眼,并没有回答他。

“你们这些人……好不讲道理,连陛下都跑了,我为我州府百姓找条活路,有什么不对?”

“笑话。”薛鸷一脚踩在他面门上,“你是为百姓?”

“你要逃要跑,人之常情,可你却故意将那些无辜百姓送去鞑虏手上邀功,那是太下作了!”

薛鸷这一脚几乎将他头骨碾碎、鼻梁压塌,逼得这位荣使君想叫叫不出声,只能在地上狼狈地挣扎着。

薛鸷并不肯让他就这样轻易死去,因此踩到一半,也就松了劲,身后土寇见状忙搬来一把椅子让他落座。

“那日我在鞑靼人那里,倒是学到了好些新奇‘玩法’,可惜荣使君躲在汝州这里,什么也看不见,”薛鸷慢条斯理地说道,“今日反正我无事,就好心让你长长眼。”

……

天武寨里。

自从得知了双方休战的消息,沈琅这些日子始终紧绷着的神经总算有些松懈下来。

可是不知为什么,薛鸷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那样,第一时间回到寨里。

自从援军到达之后,沈琅便与豫王又有了书信往来,沈琅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断定,眼下豫王应该并不在金陵城。

他对这场战局必然很看重,才肯为之涉险。

也是,新都里那些人若是闻得了前线的消息,必然都想回来横插一杠。豫王若是想下手夺回东都,必须比他们下手要早。

不然这位殿下处心积虑,也只是为他人做了衣裳。

沈琅在信上劝豫王不必对这些鞑虏赶尽杀绝,最好让他们留存些兵力,回去牵制瓦剌,若是瓦剌此次果真一口将鞑靼吞下,未必不会趁着大宁兵疲马乏之时,入关试探大宁。

就这点剩兵残将,再来个瓦剌,大宁恐怕危矣。

这一次,豫王并没有立即回信。

沈琅得到两边休战这一消息的第二日傍晚,薛鸷总算带着那群伤的伤、倒的倒的土寇回了寨。

他一回来,便直冲沈琅房内奔去,话还顾不上同他说两句,沾到床榻便睡死了过去。

沈琅知道他这些日子必然没睡过一个整觉,因此并没有舍得把他叫起来,只是叫金凤儿去喊了郑先生来,随后又细细察看过他身上每一处。

方才有那身厚厚的甲胄遮掩,沈琅并没发现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伤,大大小小的,数也数不清。

好在那些刀伤、箭伤,看着虽然很可怖,却似乎并没有伤到要害之处。

沈琅看完了胸腹,才去检查他的四肢,仔细一看,便发现他披甲底下的两只手臂连同手掌,全都裹满了素麻布。

方才他一进屋,便默不作声地朝着自己扑了过来,狠狠地抱了他一下,也许就是因着那一下,他臂上的伤处再度崩裂开,将那一处的素麻染成了鲜红色。

看见那颜色,沈琅不由得一怔。

他抬眼注视着薛鸷那张瘦削下去的脸,瘦得尖削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沈琅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用指腹推过他扎手的下巴。

沈琅此刻心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不了。

他很有些吃力地俯身下去,使自己的侧脸与耳朵紧贴在薛鸷的心口上,听见薛鸷仍然有力的心跳声,他脸上的血色才总算一点点地又恢复了过来。

这些日子他也没了睡眠,一旦睡下去,便少有不做梦的,他记得梦里常有一口漆黑的棺材,停摆在那聚义厅的正中央。

棺盖很沉,无论他怎么使劲也推不开,他试图求助于金凤儿与邵妈妈,可他们都不搭理他。

他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谁,又是怎样的一张脸孔,沈琅死死抱住那棺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和他睡在一块。

每回梦见这个,他便总是带着恐惧喘息着惊醒起来的。

不仅是梦里,就是醒着,他也在心里控制不住地想过无数次,这个人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景象,他以为想的多了,真到了那一天,也就不怕了。

可是事与愿违,哪怕薛鸷已经平安归来,那股恐惧依然存在他心里,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再一次汹涌了起来。

……

薛鸷这一睡下去,便足睡了两日才醒。

此间夜里他身上有过几次发热,倒是有惊无险,郑先生为了让他起来吃药,一针下去把人催醒,他见是沈琅递过来的药碗,看也不看,便一口饮尽,随后倒头又沉沉睡了下去。

薛鸷醒来的那个清晨,沈琅正试图掰开他的嘴,用帕子裹着手,要换掉他压在舌根底下的那片人参。

谁料他才刚裹好那片人参,薛鸷便忽地睁开了眼,他紧紧攥住了沈琅的手腕,要说话,可却被手掌心里传来的疼给打断了。

鏖战数日,他身上已经不剩几块好皮了。神经绷着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痛,如今躺在天武寨里,先前没受的疼便一股脑地反噬了过来。

只是他不愿让沈琅看出来,因此并没有吭声叫痛。他似乎想开口说话,可却只是怔怔地盯着沈琅发起了呆。

“怎么?睡傻了?”

听见沈琅开口,他才缓过劲来,薛鸷笑了笑,缓缓抱过去,把头轻轻地埋在他脖颈间。

他很少这样安静,沈琅把手也轻轻地搭在他背上:“你打了胜仗。”

“也不算胜。”

“疼不疼?”

薛鸷顿了一下,才道:“不疼。”

“你手上都没一块好皮了,还嘴硬。”

薛鸷笑了笑:“没伤到要害,这些也就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见沈琅始终都没有什么笑模样,薛鸷于是故意逗他:“现在好了,咱们两个人,如今就只能凑出一对好手好脚了。”

可是沈琅并没有笑。

于是薛鸷也就笑不出来了。

沈琅让邵妈妈煮了些汤面送来,薛鸷睡了这两天两夜,一嗅到面汤香气,便忽觉已饿得眼冒金星。

只可惜两只手上缠满了麻布,眼下他连筷子都拿不了了。

沈琅怕他掌心里的伤口又裂开,因此只好捡起竹箸喂他,薛鸷一开始倒很觉享受,即便那面压根没喂进他嘴里几口,他也不着急。

直到眼前发黑,真要晕了,他才伸长了脖子,用嘴去接沈琅递过来的面。

他吃得狼吞虎咽,沈琅才刚把竹箸放下去捞面,他那头却早已把面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