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幕降临,穹窿山各峰亮起了火光,尤以天女峰最盛,各峰除少数弟子值守,其余人都去天女峰参加中秋大宴了。
以往举凡在天女峰举办的宴席都极近奢华,美貌侍女,美味珍馐,流水一般在宴席间穿梭,毕竟紫霄宫有数百年基业,根底雄厚,材宝繁多。
只是近来贺星河散出去许多金银珠宝用来救济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紫霄宫里的用度便削减许多,贺星河以身作则,便也没人说什么。
本该大办的中秋大宴只有去年的一半排场,再加上有客到访,不免显得寒碜。
如今的昆仑宫宫主谭林举杯轻抿了一口酒,就放下酒杯,笑眯眯地道:“贺宫主,你我同属三宫六门,同气连枝,理当互帮互助,紫霄宫若是遇到什么困难,大可跟我直接言明,我别的忙帮不上,就是银子多。”
这简直就是指着贺星河的鼻子骂紫霄宫穷酸。
方圆等弟子的脸色立时变了。
贺星河不动声色地晃动酒杯,眼神掠过杯沿,定定地落到谭林身上,道:“我们修真门派最重要的是修为,而非金银珠宝,或吃喝玩乐,谭宫主,你以为呢?”
这下,脸色难看的人变成了谭林,他讪笑着点点头,道:“自然,自然。”
方圆“噗嗤”笑出声,惹来谭林阴冷的一瞥。
谭林旁边的万鬼门门主倒是安安静静的,吃饭时也没摘下覆面的黑纱。
贺星河冲东菱使了个眼色,东菱便离席去敬万鬼门门主的酒:“万鬼门素来神秘,不想云门主竟是如此貌美的女子,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敬佩。”
云门主半推半就地饮下半杯酒,东菱亲亲热热地搂住她的手臂,然后“一不小心”地泼了杯酒到云门主胸前。
东菱立刻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带您去换件衣裳吧。”
云门主摆摆手,道:“不必了。”
东菱回到自己的座位后,立刻同方圆咬耳朵:“这个云门主有问题。”
方圆小声问:“什么问题?”
东菱道:“谁要是泼了酒在我胸前,我肯定很恼怒,且定然要换件衣裳。”
方圆傻傻地问:“为什么啊?”
东菱看着他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方圆恍然大悟状低头看东菱的胸前,东菱双颊绯红,掩住胸前,“现在知道了吧。”
衣料沾湿之后会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胸脯的轮廓,极为不雅,女子对此事是很敏感的,更别提云门主的衣裳布料轻薄,沾水后近乎半透,胸前更是若隐若现。
东菱看了一眼方圆,似乎极难启齿,在方圆再三的追问之下才说:“再者,她胸部干瘪,也不似女子……”
方圆喃喃自语:“你怀疑云门主是个男人。”
东菱点点头。
方圆道:“切勿声张,我找个机会禀告宫主。”
酒过三巡之后,谭林擦了擦嘴巴,高声问:“贺宫主,这么好的日子,怎么没见你大师兄呢,你们师兄弟二人不是素来形影不离的吗?”
贺星河微微一笑,道:“我师兄向来桀骜不驯,师兄之事,我可不敢管。”
谭林不笑了,把擦嘴的丝帕掷在桌上,道:“听贺宫主的言下之意,您师兄就算被影鬼寄生,您也不管咯?”
贺星河起身,冷冰冰地望着谭林:“怎么?谭宫主想要越俎代庖,替我管教我的师兄?”
二宫之主针尖对麦芒,气氛凝滞,连山风都不见了踪影。
*
落梅院内,沈钦正遭受莫大的痛苦。
他的发冠掉落在地,长发无风自舞,眼眶充血深红,一缕黑烟奋力从他额间挣出,像是想将他的魂魄带着一并拔出。
沈钦怒吼着,和那缕黑烟撕扯争夺着自己的魂魄,七窍尽皆流出了鲜血。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烟自沈钦眉间散尽,落地汇集凝聚成一团涌动的人形。
沈钦气息恹恹,问道:“阁下就是寄居在我身上的影鬼?”
黑影里传来粗犷与尖细齐具的两道声音:“不错。”
沈钦又问:“影鬼不是不能脱离于修真者而独立存在吗?”
黑影:“一般影鬼确实不能,但我是影鬼之王。”
沈钦苦笑:“你是想要我这具肉身,还是想通过我控制我师弟?你就不怕我鱼死网破吗?”
黑影咯咯咯笑了:“贺星河对你情根深种,废你修为都舍不得,更何况杀了你?而你,在意他的感受,也绝不会自戕,倘若你能说服贺星河,让他自废修为,我就会放了你,这也许是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唯一的出路,不然……”
沈钦平静地道:“那不可能,他连睡觉时都在打坐,拼尽全力才换来一身修为,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可能同意。”
黑影啧啧叹道:“真是鹣鲽情深啊,让人佩服,就是苦了你了,你听说过谢晗的下场吗?他像你一样,始终坚持着什么,不肯痛痛快快地屈服,最终不人不鬼,生不如死,倒不如干干脆脆地放弃,让我占据你的躯体,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者。”
沈钦:“道不同不相为谋。”
黑影见他冥顽不化,桀桀怪笑着,又从他眉心钻进了他的躯体。
影鬼从前都是悄无声息地侵入,虽让人防不胜防,也无太大痛苦,但它从眉心进入时,简直像在生生挤占、碾压沈钦的灵魂,那种痛仿佛将人从内部撕裂,支离破碎。
沈钦的惨叫被封在喉间,声声泣血。
这种痛不是人能忍受的,他甚至想求影鬼给他个痛快,但他恍惚间又好像听到贺星河在叫他“师兄”,他的热泪滚滚而落,咬牙坚持。
他心想:星河,师兄在。
*
天女峰的中秋宴。
事到如今,紫霄宫众人又不是傻子,都清楚谭林一行人不怀好意了。
方圆拍桌而起,其余紫霄宫弟子皆跟着站起来,气氛肃杀。
方圆怒道:“昆仑宫与我们紫霄宫同属三宫,如今上门挑衅,简直不把我们紫霄宫放在眼里,不过我们宫主大度,中秋之夜不想见血,诸位若是识相,这便请回吧。”
其余弟子:“谭宫主,几位门主,请!”
谭林岿然不动。
方圆看向贺星河,贺星河微一点头,方圆长剑出鞘,剑声铮鸣!
第82章
眼看着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谭林突然笑了,朗声道:“实不相瞒,我今天突然到访是得到了一些可靠消息,确定贵宫的沈钦被影鬼寄生,如若此事有假,我愿自戕于此,向贺宫主谢罪!”
谭林掷地有声,他话语中的决绝把紫霄宫弟子的愤怒浇熄了。
谭林贵为一宫之主,敢于当众立下如此重誓,有没有可能……他确实没有说谎?
谭林见气氛缓和,适时地道:“我这番举动并非为我个人,而是为了整个修真界,众所周知,修真者被影鬼寄生之后会修为大增,沈钦本就是我们三宫六门数得上的高手,再加上影鬼加成,倘若他发狂,遇上诸位可不会讲究同门之谊,到时诸位有几分胜算呢?”
整个紫霄宫,除了贺星河,没人是沈钦的对手。
紫霄宫众弟子心里都打起了鼓,他们没人出声,但已然没了同仇敌忾的气势,眼神中满是犹疑。
谭林摆出一副“我也是为你们好”的嘴脸,道:“你们紫霄宫如今已是三宫之首,但包庇沈钦的事若是传出去,今后紫霄宫还有何威信可言?”
谭林的一个侍从高声喊道:“贺宫主,捂嘴是没用的,公道自在人心,您只需把您师兄请出来看看,一切就见分晓了,应该没那么难吧。”
贺星河肩背笔直,眼帘却半垂着,掩去眸中神色。
紫霄宫众弟子没有胆量违抗他的命令,但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无声的压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贺星河终于吩咐方圆:“去请大师兄。”
方圆来到落梅院,沈钦垂着头,听到方圆的话,他仰起脸,方圆登时后退三步。
沈钦似乎无时无刻不沉浸在痛苦中,说话都很费劲:“我看上去很糟糕?”
方圆勉强地道:“还好。”
但他的肢体语言不会说谎,他不敢贴近沈钦,且肩背绷得紧紧的,似乎害怕沈钦随时暴起伤人。
他把天女峰发生的事大体告诉了沈钦,劝沈钦体谅贺星河的苦衷,他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宫主也无可奈何,您千万别怪他。”
沈钦呼吸灼热,轻笑着道:“我怎么可能怪他呢。”
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今夜死在天女峰,不是不怕的,只是他更怕自己死了以后,贺星河会崩溃。
沈钦甫一露面,天女峰就响起一片低呼,紫霄宫的弟子们都放下了剑,他们已经相信了谭林的说辞,大师兄这模样不是被影鬼寄生还能是什么?
谭林挑衅地望着贺星河,高声问:“贺宫主,你还有什么解释?”
贺星河的眼里亦有惊讶一闪而过——他跟沈钦不过一天没见,沈钦的变化怎会如此之大?
他压下那瞬间的惊讶,道:“师兄之事确实是我之过,我对师兄存有私心,有愧于我的紫霄宫宫主之位,此外,我以我的宫主之位保证,师兄绝不会作恶伤人。”
谭林故作惊讶:“沈钦绝不会作恶伤人?那贺宫主,你背上的伤从何而来啊?”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贺星河,却不见他有丝毫慌张,他反问谭林:“我师兄伤我之事只有我和他二人知晓,哦,还有寄生在他身上的影鬼,你是如何知道的?我和师兄与你素无往来,不可能告诉你,那只有……”
贺星河的言下之意一目了然,谭林跟寄生在沈钦身上的影鬼之王有勾结。
在方圆的示意之下,紫霄宫众弟子悄无声息地堵住下山的去路。
谭林等人亦警惕起来,互相靠近,视线在紫霄宫众人之间逡巡,谭林的脸僵着,试图挤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
贺星河模仿他方才的语气,不屑地道:“谭宫主,你还有什么解释?”
谭林反问他:“那你呢,就准备继续纵容你的师兄?什么也不干?那你如何向天下修真者交代?”
贺星河淡淡道:“我要交代的人当中不包括你,就不劳你费心了,等你死了,我自会给我紫霄宫弟子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没想到,贺星河会亲自动手。
而且他率先袭击的对象竟不是谭林,而是万鬼门的云门主,云门主早有准备,还是被贺星河的剑气割断面纱,在面颊和鼻梁上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贺星河毫无保留,浩荡的真气让四周的修真者呼吸一滞,方圆拽着沈钦往后退了退,以防被误伤,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星河,天下第一的修真者战力全开,那是何等惊心动魄的场面,大部分修真者穷其一生也看不到一次。
沈钦亦追随着贺星河的身影,但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喘息越来越粗重,他的耳边似乎能听到恶魔的桀桀怪笑,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神志正被挤压、侵占,这让他喘不过气来……
东菱轻声道:“贺宫主要杀了他们。”
贺星河凛冽的杀意几乎具象化,让天女峰的夜雾寒气愈重,修为低的人根本看不清具体的招式和真气流动,东菱历练之后进步飞快,此时也只能看个囫囵。
贺星河的修为太恐怖了,谭林等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勉强支撑着与他对战,先后都受了伤,贺星河杀了他们只是时间问题,他尤其针对云门主,云门主修为不如谭林,脏腑受创,吐了一大口血。
圆月升到最高处,贺星河踏着月光悬在半空,他的长剑仿佛吸走了天地间的月华,凝成了一道近十丈高的剑华,锐意无匹,这就是当世第一剑修的实力,令人见之胆寒。
谭林等人毫不怀疑,这杀招一落,他们就将殒身当场。
情急之下,云门主冲着沈钦的方向大喊一声:“主上救命!”
那嗓音没有半点柔婉,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而且大部分紫霄宫门人对这声音都不陌生!
方圆震惊地望着“云门主”,失声叫道:“那是容函!”
设计引诱陆遥雪、杀害贺鹏举夫妇和若干紫霄宫弟子的罪魁祸首!
与此同时,一道白色身影冲天而起,迎向斩落的剑光——正是被影鬼控制的沈钦。
第83章
贺星河的全副心神都在这一剑上,等他听到方圆惊呼「大师兄」的时候,才发现撞向他剑光的人是沈钦。
然而,为时已晚。贺星河这一剑剑式已成,强行撤回会反噬己身。
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撤去剑势导致磅礴真气涌向他自身,他筋脉震裂,陡然喷出一大口血,像破碎的树叶一般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这幅画面激起沈钦的神智,他短暂地压制住影鬼之王,痛苦地皱眉,强行提起真气,想要接住贺星河,却被赶上来的方圆一掌挥开。
东菱紧随其后,其余紫霄宫弟子亦默默围拢。
心有余悸的“云门主”,也就是容函显露真容,问身旁的谭林:“贺星河死了么?”
谭林摇摇头:“没那么简单。”
“沈钦”唇角沾着一抹血,信步走了过来,容函立刻低头行礼:“多谢主上出手相助。”
“沈钦”哼了一声:“废物。”
容函羞愧地低头,也就错过了“沈钦”眼里的恨意,他低头的瞬间,“沈钦”隔空吸住一柄短剑,反手一抹,就割断了容函的咽喉。
鲜血喷溅,染红了“沈钦”骨节分明的手。
“你、你不是主上,你就是沈钦……”
谭林闻言迅速抬头,一掌击飞了沈钦,沈钦伤上加伤,索性仰面倒在地上哈哈大笑:“师父,师娘,弟子给你们报仇了。”
可他害得师弟受重伤。
他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刚才谭林出手怎么不重些呢,取走他的性命就一了百了了,师弟再也不会有软肋。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意识越来越稀薄,甚至连抬手都不能,影鬼之王又要占据他的身躯了。
意识消失之际,他费力地仰头看向北方,那是贺星河所在的方向。
筋脉的剧痛很快唤醒了贺星河的意识,他撑着方圆的肩站了起来,肩背挺得笔直。
方圆担忧地喊道:“宫主……”
贺星河轻声道:“紫霄宫除了我和师兄,也就剩你能独当一面了,以后宫内事务你多费心了。”
这话大有临别托付的意味,方圆心中不安,忙道:“宫主,您才是紫霄宫的主心骨,我只是个指哪儿打哪儿的马前卒。”
贺星河没再说话,径直走向沈钦,与此同时,沈钦也站了起来,他满不在乎地抬起袖子抹掉唇角的血,明明还是沈钦那张脸,眼角眉梢却透露出一股邪肆之意。
“沈钦”说:“贺宫主,你已是强弩之末。”
贺星河点头:“不错。”
“沈钦”兴奋地舔了舔唇:“我可以趁机杀了你。”
贺星河:“我也可以自爆,跟你们同归于尽,拉所有人做垫背。”
“沈钦”不屑地道:“你舍得沈钦死?”
贺星河微微一笑:“能跟师兄死在一处再好不过,我该谢谢你。”
“沈钦”紧紧地盯着贺星河的脸,试图从中找出谎言的痕迹,却惊讶地发现,贺星河是认真的。
“或者,你还有个选择。”
“说说看。”
“放过我师兄,我给你寄生。”
“沈钦”收回视线,显然在衡量其中利弊。
贺星河:“师兄修炼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修为亦稀松平常,比我差一大截,难道你就不好奇当世第一高手加上影鬼之王的实力,到时你跺跺脚,整个修真界都要抖三抖。”
东菱闻言着急地迈步:“贺宫主三思!”
方圆拽住她,东菱回头,竟见他虎目含泪:“宫主自有打算,我们改变不了宫主的意思,而且……我相信宫主。”
影鬼之王显然意动。
他抬眼瞥了一下贺星河,又垂下眼帘遮住转动的眼珠,尽管贺星河重伤至此,他仍然深深忌惮。
贺星河笃定地道:“你怕我。”
“沈钦”恼羞成怒:“胡说!你们这些修真者不过是供我寄居的容器,你贺星河是厉害,但那又怎样?最终还不是为我所用?”
贺星河向前半步,和“沈钦”鼻尖相对:“那你还在等什么?”
影鬼之王从沈钦眉心抽离,又从贺星河的眉心丝丝缕缕地钻了进去,贺星河强行压住本能的排斥,五官扭曲变形,真气震荡令他的长发和衣袍无风自舞。
待影鬼之王完全钻进贺星河的身体里,他陡然睁开眼睛,瞳孔血红,眼神却清醒,他以无与伦比的意志力短暂压制住了影鬼之王!
方圆提起的心终于放了回去,热泪盈眶:“宫主不愧是当世第一人!”
东菱的语气骤然急促:“方圆,不对,贺宫主想要自尽!”
果然,贺星河提剑欲意自戕,他神情坚决,只是握剑的手仿佛负重千钧,应是影鬼之王在与他对抗。
长剑一寸一寸地刺向胸腔,剑尖一点鲜红晕染开来。
沈钦刚刚醒转就看到这一幕,失声惊叫:“师弟不要!”
贺星河没有看沈钦,仍把剑尖向着胸腔按压,血迹扩大。
沈钦全身虚软,无力阻止,流下泪来,哀求道:“师兄求你,不要死,这对我来说太残忍了,你以为你死了以后,我能独活吗?”
贺星河终是看向沈钦,他原想,就看最后一眼,看师兄最后一眼,一眼就够了,然后他就跟影鬼之王同归于尽。然而,师兄泪流满面的脸还是让他坚如磐石的意志裂开了一条缝隙,一旦有了裂缝,他的求死之心就迅速土崩瓦解。
贺星河松手,长剑“丁铃——”掉到地上。
影鬼之王开始猛烈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贺星河五官扭曲,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惯来自矜克己,从未在人前失态过,沈钦见他如此,当真心痛如绞。
“师弟,星河……”
沈钦摇摇晃晃地走向贺星河,想要抚摸贺星河的脸,贺星河猛地拍开他的手,眼神邪肆,仿佛对他怀有最深的恶意,下一瞬,贺星河的眼神又变得缱绻疼痛,仿佛对他怀有世间最真的深情。
沈钦泣不成声:“星河……”
贺星河颤抖着伸出手,将要触碰到沈钦的脸时,他又猛地收回手,决绝转身。
“贺某愧对紫霄宫各位门人,今日自请逐出宫门,由师兄沈钦暂代宫主之位,诸位今后若碰到我,无需手下留情。”
贺星河腾空而起,几次纵跃就不见了身影。
夜空中一轮圆月形如玉盘,人世间到处上演着团圆。
第84章
秋夜寒意浸骨,更深露重,枯黄的落叶被修真者的靴子踩进泥泞里。
破庙多处漏风,泥塑菩萨上结满蛛网,靠墙摆着一个有些破旧的蒲团,贺星河落拓地坐在蒲团上,靠墙闭目养神。
他的影子狰狞地扭动,黑影里出现一张模糊的嘴,发出粗犷与尖细并具的两道声音:“贺宫主,中秋之夜,就连凡人都要与家人团圆,难道你就不想跟你师兄一起饮酒赏月?”
贺星河并不搭理他。
影鬼之王又说:“你我若联手,定能成为修真界的帝王,到时整个天下都是你的,当然也包括你那可爱的师兄,你想对他做什么就对他做什么,你就不心动吗?”
贺星河依然不为所动。
影鬼之王恼羞成怒:“那你就烂在这破庙里吧!”
影鬼之王对贺星河的这具肉身以及他的一身修为是极其满意的,可惜贺星河的意志之坚也远超他的想象,贺星河重伤时,他尚且无法占据他的身体,如今贺星河打坐疗伤,伤势慢慢痊愈,影鬼之王越发压制不了他,需拼尽全力才能短暂占据上风。
更让影鬼之王气愤的是,贺星河所修功法天生克他,除非他伤至濒死,否则他想跑都跑不了!
在破庙呆了三天,影鬼之王俨然成了一个怨妇,三不五时阴阳怪气尖酸刻薄地讽刺贺星河,贺星河通常不理会,他骂一千句,贺星河才轻飘飘地回一句,这一句又能激得他骂下一个一千句。
三天后,贺星河的修为恢复三成,终于第一次走出破庙。
影鬼之王欣喜不已:“你终于想通了。”
贺星河又抬脚走回破庙。
影鬼之王当即被气得头昏脑涨,破口大骂,正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夺取贺星河身体的控制权,先离开见鬼的破庙时,贺星河又走出破庙。
不知道为什么,影鬼之王仍想骂人。
影鬼之王寄生在沈钦身上时,能窥见他的所思所想,但他却无法窥见贺星河的想法。
“姓贺的,你想去哪里?穹窿山吗?”
*
穹窿山缥缈峰,书房里明灯如昼,是沈钦仍在处理宫务。
平日里,这些事情都是贺星河打理的,他从未抱怨过,沈钦也就从不知道这些琐碎事务这般枯燥、繁杂,但即便俗务缠身,贺星河修炼的时间也远比其他同门要长。
他这个宫主当得如同苦行僧一般,十数年如一日,未曾有过半分享乐,细想下来,令人心酸。
自中秋宴后,沈钦一夜之间收起吊儿郎当的面孔,磕磕绊绊地当起了宫主。
这天深夜,骤雨刚歇,方圆就来找沈钦。他带来了两个坏消息,一是没找到贺星河的下落,这在沈钦的意料之中,他没有任何表情,只问“那另一个呢”。
另一个坏消息是谭林等人自尽了,他们嘴紧得跟河蚌似的,无论如何严刑拷打,都不肯吐露一个字的风声。
方圆语音落罢,书房里静寂无声,他纠结片刻还是说:“大师兄,莫要逼自己太狠。”
大家都还是更习惯那个时常笑嘻嘻的沈钦,可他现在竟越来越像贺星河,细想下来,也是心酸。
沈钦没吭声。
方圆暗暗叹了口气,正想离开,沈钦突然抬腿向外走去。
“大师兄,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无极洞。”
无极洞是陆遥雪受罚的地方。
沈钦深夜前来,陆遥雪惊讶不已,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多年,陆遥雪从一个养尊处优的修真门派大小姐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凡间妇人,鬓间满是星星点点的白发。
曾经的师兄妹隔着血海深仇和漫长时光,如今相顾无言。
陆遥雪率先打破沉默:“师兄来这罪人呆的地方,有何贵干?”
“容函死了。”
陆遥雪的眼神如古井无波,她甚至笑了了:“师兄深夜来此,就为了告诉我容函已死?”
“我想让你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容函的一切,都告诉我。”
陆遥雪笑了:“他确实来找过我,但我有一个条件。”
“我不可能放你……”
“杀了我。”
陆遥雪面容平静,仿佛她所说的不是生死,只是一顿饭或者外面的天气那样寻常。
“我活得够够的了,求你行行好,给我个痛快。”
“我答应你。”
陆遥雪告诉沈钦,容函前几天来见她时向她承诺,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万鬼门会取代紫霄宫成为修真大派,他会迎她去万鬼门做门主夫人。
陆遥雪假意答应,她想伺机杀了他。
但现在容函已死,她也该上路了。
陆遥雪对万鬼门所知甚少,她事无巨细,尽皆告诉了沈钦。
沈钦动手前犹豫片刻,还是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要跟你的儿子相认吗?我可以让你们母子见最后一面。”
陆遥雪平静地摇摇头,道:“我这样的罪人不与他相认,就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沈钦一剑贯穿了陆遥雪的胸口,她蹙眉忍耐,弥留之际泪水涟涟地喊“师娘”,沈钦心想,她应该是真心悔悟了。
冉天骄原本要召东菱回瑶池仙宫,东菱近日正跟方圆处在暧昧期,二人黏黏糊糊的,东菱故意磨蹭,就晚了一天出发。
刚巧,沈钦就收到了冉天骄的密信,信中说瑶池仙宫近来无事,东菱不必着急回去,就在紫霄宫跟着沈钦多历练一番,麻烦沈钦多多照应。
沈钦一告诉东菱这个消息,东菱就乐疯了,方圆也肉眼可见的开心。
沈钦固然欣慰,可他一想到贺星河,还未扬起的嘴角就又沉了下去。
隔天晚上,终于有了贺星河的消息。
对于沈钦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他在静室练功,方圆不管不顾地冲进去,道:“大师兄!有人在魇山看到贺宫主了!”
沈钦立刻起身:“带我去!”
方圆却没跟上来,沈钦回头,见他一脸为难:“大师兄……”
沈钦:“说。”
方圆期期艾艾地说:“看到宫主的人说宫主眼睛变得血红,像魔鬼一样,把在场的所有修真者杀得片甲不留。”
第85章
沈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道:“既然我师弟已经神志尽失,为什么不把目击者一并杀掉?”
方圆解释道:“那目击者是个樵夫。”
沈钦反问:“樵夫又如何,怎么,樵夫是杀不死吗?”
方圆:“……”
沈钦抬脚欲走,方圆急忙扯住他的袖子,沈钦回头,方圆干脆跪了下来:“大师兄,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宫主会变,但寄生于他的可是影鬼之王啊!你被影鬼之王寄生过,知道影鬼之王的厉害,宫主他变成什么样都不会令人意外,也都并非他的本意,更何况,魇山脚下发生的一切已经传扬出去,就算你相信,其他修真者会相信吗?”
沈钦甩袖离开:“其他人相不相信,与我无关。”
据陆遥雪所说,万鬼门的老巢就在魇山。
魇山的奇崛不逊于穹隆山,沈钦去了樵夫看到贺星河的地方,又在周围找了一圈,一无所获。
万鬼门的神秘并不是说说而已。
隔天,沈钦请来了独孤无奇,独孤无奇不只会炼丹炼器,同时熟知奇门遁甲之术,沈钦把他带到魇山山脚下,问他:“如果你要在此处修建洞府,却不希望任何人找到,你具体会把洞府修在哪里?”
独孤无奇沉吟半晌,最终指向西北,道:“那处。”
在独孤无奇的帮助下,沈钦堪破了万鬼门的障眼法,找到了万鬼门的门派所在,门口守着八个戴着黑色面具的人。
沈钦正要过去,独孤无奇拉住了他:“你现在暂代紫霄宫宫主之位,不可轻举妄动,你要是出事,紫霄宫众弟子怎么办?”
他手指的力道很重,仿佛一定要得到沈钦的承诺,沈钦叹了口气,道:“一旦情形不对,我立刻离开。”
沈钦用一个小把戏引开了四个守门人,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晕了余下四个守门人。
继续往里走,却有多段漆黑的山窟,狭窄黑暗,且时不时有戴着黑色面具的弟子巡逻,好在沈钦目力远胜常人,几次险险避开。
入夜后,他终于见到了两个戴金色面具的人,这两人的地位明显比戴黑色面具的人高,沈钦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其中一人落单,沈钦割了他的咽喉,藏到巨石后面,刚换好衣服,正整理腰带,就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钦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心中暗暗盘算要不要直接杀了来人,谁曾想来人的语气竟颇为熟稔。
“门主正在等着我们呢,你还敢走神?小心你的小命!咱们这门主可不比前任门主,说杀你就杀你!黄泉殿的血迹现在还没有干透呢!”
“嗯嗯。”
沈钦使了个心眼,落后“同伴”半个肩位,于是跟着“同伴”来到一处阴森大殿,殿名“黄泉殿”三个字殷红如血。
沈钦的眉心深深蹙起——他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二人踏进黄泉殿,果然如“同伴”所说,脚下的青砖染血,变成了斑驳红砖,砖缝里的红色更加浓重,不难想象,这里刚刚经历过怎样激烈的血腥拼杀。
“同伴”心有余悸:“还好我识相,从没肖想过门主之位,要是像其他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一样,以为前任门主死了,我就有机会上位了,也逃不过一个死字,那可是影鬼之王!还占了贺星河的躯壳,别说我们这种无名之辈了,就是瑶池仙宫的冉天骄来了,也凶多吉少。”
沈钦的心沉了下去。
“同伴”拍他的肩:“不过也不全是坏事,影鬼之王成了我们万鬼门的新任门主,那我们万鬼门一统修真界指日可待,你我也能跟着建功立业,鸡犬升天。”
沈钦含糊地点了点头。
黄泉殿没有守卫巡逻,安静得可怕,沈钦却越发警惕。
越往殿内走,二人越感到压迫,到了一个房间前,“同伴”扯住沈钦的袖子,示意他停下,随即单膝下跪,高声道:“夜游、胡蜂前来复命。”
过了好半晌,房间里传来一道声音:“进。”
沈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夜游”还是“胡蜂”,就沉默地跟着“同伴”进屋跪下,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只一眼,他就确定所谓的“新门主”就是贺星河。
“新门主”戴着奇异的缠枝面具,红色的瞳眸分外醒目,他的穿着也变了,大红色的广袖宽袍不尽风流,袒露的锁骨如玉一般,被垂下的几缕黑发挡去一半,尽管气质大变,沈钦仍是一眼认出了他。
饶是此刻情势莫测,这截然不同的贺星河竟令沈钦心神一荡……
沈钦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面上分毫不露。
“同伴”禀报的内容对沈钦来说,也是重要情报,沈钦从他的话中得知,万鬼门一直以其他门派的名义招收有天资的弟子,入门后“喂”给影鬼,此法可令修行事半功倍,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被影鬼控制的修真者在外游荡,这些修真者最终都会变成影鬼的傀儡,由影鬼之王直接控制。
沈钦的“同伴”以贺星河,或者说影鬼之王的名义把这些傀儡都召来万鬼门,共谋大事,七日之内,这些傀儡就会抵达万鬼门。
“同伴”禀报完毕以后,贺星河淡淡地“嗯”了一声,沈钦察觉到“同伴”松了口气,他们二人正准备退下,突然听到贺星河说“慢着”。
沈钦和“同伴”的肩背顿时绷紧了。
贺星河伸指点了点沈钦,道:“你,留下。”
“同伴”飞快撤退,生怕晚了一步,自己也会被留下。
屋内燃着红烛,摇晃时灯芯发出“哔啵”的脆响。
沈钦戴着金色面具单膝跪地,一身红衣的贺星河没有叫他起来,他闭着眼睛,仿佛忘了沈钦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流逝,沈钦的不安也渐渐平复。
他疑心贺星河被影鬼之王剥夺了神志,也害怕他爱的那个师弟不复存在。
此刻或许是他们最好的时光,他有“夜游”或“胡蜂”的身份遮掩,至少能与他相安无事地呆在一起,没有外界的纷纷扰扰,没有立场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