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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的。”

方圆万万没想到谢晗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死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仍旧恍然如梦。

贺星河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谢晗仍有神智。”

方圆点点头:“当然不是完全清醒,但他确实还保留着部分神智,那种感觉就像是……他体内一直有两个人在打架,一会儿你赢,一会儿他赢,谁赢了就能短暂控制那具身体,他清醒的时候自己也很痛苦。”

贺星河:“这件事暂时不要跟别人说。”

方圆问:“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谢晗死了,他现在对谢晗没有那么强烈的恨意,他想把谢晗身死之事告诉谢红衣。

曹奇:“如果你被影鬼寄生之后神智尽失,会变成一个无知无觉的魔鬼,你会不会自废修为,当个神智清醒的普通人?”

方圆点点头。

曹奇:“如果你被影鬼寄生之后还能保有部分神智,你还会自废修为吗?”

方圆迟疑了,也明白了宫主的顾虑。

贺星河沉吟片刻,道:“一般情况下,刚被影鬼寄生的时候还能有点神智,七天以后,都神智尽失了,这么长时间以来也没听说过其他人像谢晗一样的。”

方圆:“我猜可能跟修为有关,修为越高的,越不容易被寄生。”

贺星河:“有可能,而且它们可能本身就有强弱之分。”

不管怎么说,这次大胜都大大打击了叔覃国和影鬼们的气势。乌孙兰素日里权欲极盛,生怕儿子们夺他的权,哪个儿子冒尖就打压哪个儿子,最出众的那个儿子更是被他暗中毒杀,如今他被俘,叔覃国已成一盘散沙,根本选不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

这样的叔覃国,不再是昭月国的威胁。

至于修真者……谭笑天已经奄奄一息,谭坚也死了,昆仑宫没有了顶尖高手,暂时应该也不敢作妖,真正的威胁是他们至今仍旧没有摸透的影鬼,但曹奇也不担心,因为他担心了也没用,这是贺星河该操心的事。

方圆挂心东菱的伤势,禀报完就匆匆去见东菱了,独孤无奇正为东菱施针,牛毛一般的细针从东菱指尖进入,由独孤无奇的真气引导,贯通经脉,梳理真气,自行修复她受伤的脏腑,最终,那枚细针化为一缕黑线从眉心抽出,独孤无奇把那黑线引入碗中,碗里多了一滩深红近黑的血。

方圆忙问:“东菱怎么样了?”

独孤无奇神情严肃:“不太好,除非……”

方圆见他迟迟没有下文,着急地道:“除非怎么样啊,您快说!”

独孤无奇:“除非你和她成婚。”

方圆:“……”

独孤无奇哈哈大笑,方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他耍了。

独孤无奇道:“东菱跟我那乖徒儿一样,都是一只脚踏进了阎王殿,但他们有我,不可能让他们死的,就是疗伤的时间长一点。”

方圆舒了口气:“那就好。”

独孤无奇拍拍他的肩:“据说人家姑娘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她为你舍生忘死,你不得对人家以身相许啊?”

方圆急道:“您别乱说,人家没这个意思,传出去对姑娘家声誉不好。”

独孤无奇瞥了他一眼,哼道:“人家都愿意为你去死,会不喜欢你?你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真叫人瞧不起。”

方圆先是一喜,面颊微红,随后阿秀的身影如一片阴云浮上他的心头,他的声音低落了下来,满是迷茫:“我不知道……”

第77章

夜色深浓,如墨染过一般。

通向寝殿的长廊晦暗又寂静,两个宫人提着灯迎面走来,欲行礼,贺星河抬手,宫人便没出声,冲着贺星河福了福身。

明明是在陌生的皇宫,贺星河却有几分归家的踏实。

也许是因为寝殿里睡着的是他的师兄吧。

寝殿里静得针落可闻。

贺星河振袖抖落衣上的浮灰,才坐到床边,心有灵犀一般,沈钦的眼珠竟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

沈钦眼神迷茫,似乎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贺星河忍不住唤道:“师兄。”

沈钦的眼神落到贺星河脸上,如梦初醒:“星河,我做了个梦。”

“什么梦?”

沈钦好一会儿没说话,神情恍惚,似乎再次沉入梦中。

贺星河没有催促他,耐心地等了好半晌,他才喃喃道:“梦到和以前的朋友聚会,大家一起喝酒撸……吃饭,好生快活,一个朋友升了职,一个朋友闪婚闪离,原深做爸、父亲了。”

贺星河心里一紧,面上八风不动,他甚至没有问沈钦什么是闪婚闪离。

像是怕惊扰到沈钦似的,贺星河轻声问:“你想念他们么?”

沈钦点点头:“想,上次跟他们聚餐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有些人的脸,我都记不清了。”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他们?”

贺星河声音如常,然而,沈钦没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左手紧握成拳。

“我……”沈钦想说“我倒是想”,话到嘴边,怕贺星河多想,变成了“他们过得好就好。”

贺星河察觉到他短暂的停顿,内心转过千百种念头。

沈钦莫名愧疚,不由自主地解释道:“不是有句诗叫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么,朋友之间只要感情够真够纯粹,并不一定非要见面,知道对方平安喜乐就足够安慰了。”

贺星河不咸不淡地道:“你故乡还有心上人,听不到他的只言片语,你岂能放心。”

沈钦:“……”

沈钦硬着头皮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来的心上人。”

贺星河:“也对,你只是想搪塞我,以便有朝一日离我而去……算了,不说了。”

沈钦:“……”

沈钦越发愧疚,甚至有点心虚。

他明明跟贺星河说过他总有一天会回现代的,他当时的决心很坚定,无论贺星河说什么,都无法动摇他。

可现在似乎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变了。

二人各怀心思,气氛一时僵住了,沈钦灵机一动,扶额做头晕状,缓缓靠到床头,贺星河果然关切地凑过来,道:“我帮你疗伤。”

沈钦握住他的手腕:“不用了,你在这里陪我就好。”

自从父母亡故后,沈钦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独自一人在出租屋里捱过去的,那时候也没觉得有多苦,好像生活给的一切,他都可以承受。

现在有人陪了,才察觉到过去的辛酸之处,也……更不舍了。

沈钦重伤未愈,身体虚弱,很快就睡着了。

贺星河躺在他身旁,直到天色将明,他才闭目假寐片刻。

接下来几日,沈钦就在寝殿专心疗伤,期间,曺奇、魏思明等人来看望神钦,都被贺星河挡了回去。

各式各样的补品流水一样送进寝殿,沈钦在寝殿里窝了几天,气色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谭笑天行刑那日,沈钦终于出门了,他洗漱沐浴,穿了一身月白长衫,是宫里的裁缝为他量身赶制的,用的曺奇本人都舍不得用的顶顶好的布料。沈钦唇红齿白,身材颀长,腰佩宝玉,宛然就是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

贺星河一身黑,不戴半点饰物,同样俊美逼人。

他们并肩而行,迎面而来的宫人不敢直视他们的容颜,只低头行礼,待他们走过,才敢看他们的背影。

有新来的宫人窃窃私语:“现在人人都知道贺宫主沈公子是我们昭月的大恩人,我还以为他们像魏将军那般英武勇猛,没想到他们那么……”

同行的宫人:“天人之姿?”

新来的宫人连连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我肚里没有墨水,不会形容,依我看啊,他们比庙里的木胎泥塑更像仙人。”

*

谭笑天在菜市口斩首,沈钦和贺星河到的时候,菜市口已经围了很多人,靳寒舟和谢红衣也来了,大家隔着人群微微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

谭笑天除了冠冕,身穿囚衣,一眼望去与别的囚犯无甚差异,他目力远甚凡人,远远看到了贺星河,高声道:“贺宫主,万万没想到,你竟来送我一程,你我毕竟同为三宫之主,还是有情义在的,对么?”

他一开口,距他最近的凡人乌泱泱散开一大片,生怕他施展出什么妖法。

谭笑天像是被人戳了笑穴似的,咯咯咯欢笑,笑得停不下来:“这些愚昧的凡人,我都死到临头了,他们还怕我。”

沈钦厌恶他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故意高声道:“乡亲们,此人已被下药散去修为,他的手镣脚镣也刻了阵法,简而言之,他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你们若与他有什么仇怨……”

沈钦话音刚落,一颗烂白菜就砸上谭笑天的脑门。

一个褐衣妇人颤着声音道:“我夫君陨身野云坡,就是被你的人杀掉的,连全尸都没能留下,他真的差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你、你去死吧!”

又一妇人道:“还有我夫君,我弟弟。”

一个垂髫小童道:“我家所有男丁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数不清的臭鸡蛋烂叶子向谭笑天身上扔去,谭笑天本能地躲闪,然而,手镣脚镣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他根本躲不开,没多会儿,他就像乞丐一样狼狈了。

谭笑天终于恼火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沈钦:“若我今日不死……”

沈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不会还指望你的徒子徒孙来救你吧?谭宫主,你不会这么天真吧?宫主之位空出来,他们争得头破血流都来不及,谁有空搭上性命管一个阶下囚啊!当然,为了保险起见,我师弟特意来坐镇,确保你的黄泉之路畅通无阻。”

临刑时,谭笑天气急败坏地道:“你们以为杀了我就高枕无忧了吗?我只是个马前卒,真正的魔鬼还在黑暗里,我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大家地狱里不见不散。”

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的笑声止歇之时,他的人头落地。

谢红衣和靳寒舟紧紧盯着,似乎想将他的死状牢牢地刻到心里,以告慰至亲的亡魂。

第78章

谭笑天死后,谢红衣带了一壶酒去谢梦雨坟前,谢晗尸骨无存,谢红衣就在谢梦雨坟墓旁给他立了个衣冠冢。

“在你们年少时,我就想,要是你们长大以后能在一起就好了,永远地陪着我,就算各自找了道侣,另外成婚,总归也在门派里,没想到……”

谢红衣半壶酒敬九泉下的两个小辈,半壶酒和泪一并饮下,烧得她心肺剧痛。

回程的时候,谢红衣碰到了靳寒舟,昔日的宿敌仅对视一眼就并肩坐到桥上,靳寒舟还有一壶酒,二人就你一口我一口,以月色下酒,一直坐到晨光熹微。

旭日东升之时,谢红衣号啕大哭,像是要把此生的泪都流尽,靳寒舟亦静静地眼含热泪。

天亮之后,他们就要回各自的门派,挑起各自肩上的担子。

*

在独孤无奇的调理下,沈钦的修为恢复了五成,于是他们打算离开洛宁城,回紫霄宫。

靳寒舟劝道:“后天就是上灯节,可以赏花灯,猜灯谜,洛宁城会彻夜不眠,很是热闹,你们留下来玩玩吧,上灯节后再回去。”

贺星河侧身看向沈钦。

听上去像他所熟知的上元节。

沈钦:“……要不我们就留下来玩两天?”

贺星河点点头:“听师兄的。”

上灯节前,贺星河牵头和几个门派掌门都碰了面,约定各门派中一旦发现影鬼寄生者,一定要立即上报,由各派掌门废除其修为。若隐瞒不报,紫霄宫宫主贺星河有权替各派掌门代行其职。

曹奇听闻后,邀各位修真者入宫,设宴款待了他们。

修真者和凡人再次握手言和,此后井水不犯河水,作为对修真者先前帮助的回馈,曹奇愿意配合各大修真门派在凡间招收弟子。

双方把酒言欢,皆大欢喜。

上灯节当晚,洛宁城满城花灯,行人如织,最热闹的一条街,每隔十步便有一个摊贩,卖烧饼、卖面具、卖龙须糖、卖花灯,有那舍得花钱的,走一路买一路,就算舍不得花钱的,提一盏自制的粗陋花灯,从街头逛到巷尾,亦是自在欢喜。

有两个垂髫小童在烧饼摊前流连,小女娃紧紧盯着烧饼,自以为隐蔽、实则大声地咽着口水,男娃大两三岁,用力吸了一口烧饼香气,便想带妹妹离开。

突然,二人怀里多了几个烧饼,他们惊喜地抬头,只见对方是个笑眯眯的俊秀公子,他摸了摸他们的脑袋,道:“请你们吃。”

小女娃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大的那个犹豫片刻,才怯怯地咬了一口,他红着脸对俊秀公子说:“多谢公子,祝公子和心爱的姑娘白头偕老。”

俊秀公子牵起身旁男子的手,道:“可惜我心爱的不是姑娘。”

男娃反应极快,当即改口:“祝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无论男女。”

贺星河都笑了,道:“承你吉言。”

两个孩子很快跑开,他们便是在画上也没看到过这般慷慨俊美的公子,跑几步便回头看,一边看一边傻笑,憨态可掬。

“星河,其实我向来觉得,弱小的人也能过得好的世界,才是一个好的世界,可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钱没有权,甚至没有强健的体魄,打架都打不过别人,路遇不平事,不敢强出头,碰到可怜人,也只能请人家吃顿饭而已,细想起来有点好笑,我自己的生活尚且一塌糊涂,却总觉得别人可怜。”

“你并不是无足轻重的人,要不是因为你,昭月的平民百姓还活在水深火热中,你为数以万计的昭月人民带来了安宁,你无比重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成了这般举足轻重的人物。

沈钦眯眼望着喧嚣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贺星河没有打扰他,静静地陪着他沉思。

无论沈钦对这个世界来说重要或渺小,对他而言,就是全部。

“快快快,得意楼猜灯谜了,获胜者能在得意楼最好的包厢享用最好的酒菜!”

“可我肚里实在没几两墨水。”

“凑凑热闹也行啊!又不要钱!”

沈钦兴致忽起,拽着贺星河走向人流涌向的方向,直到人群停住脚步,沈钦抬头,看到一座极气派的酒楼,侧面挂着三个大红灯笼,上书“得意楼”三个大字。

酒楼二楼挂了一圈生肖灯笼,好不喜庆,猜灯谜的比赛即将开始,酒楼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沈钦在贺星河耳边说:“师弟,我肚子里也没几两墨水,靠你了。”

贺星河轻声同他耳语:“那我要是赢了……”

沈钦笑起来:“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一开始是字谜。

酒楼掌柜大声说出谜面:“青一块紫一块。”

“背!”

“不是。”

“青!”

“不是。”

沈钦偷偷问贺星河:“师弟,你知道吗?”

贺星河:“素。”

沈钦在心中将“素”字写了一遍,发现果真是青一块紫一块,于是大声报出了答案。

“正确!”

“情人相近本无心。”

“倩。”

“请勿入口。”

“囫。”

昭月国战乱连年,老百姓不是在开荒种地,就是去从军打仗,念过私塾的人并不多。

所以,几乎没什么人和沈钦抢答,他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

二人被酒楼掌柜迎进得意楼的时候,沈钦意气风发,做作地对大堂里围观的群众拱手说“承让”,那架势,堪比探花郎游街。

酒楼最好的包厢在最高处,伙计走在最前面,沈钦落在最后面,到楼梯拐角时,没人注意到,沈钦的影子突然闪了一下,就像烛火被风撩过,短暂摇曳过后迅速恢复如常。

酒楼很大方,给他们上了最好的酒,酒液醇香清澄,喝来唇齿留香,沈钦和贺星河边喝酒边扯闲篇,惬意极了。

酒酣耳热之际,沈钦有些忘情,挑起贺星河的下巴吻了他,贺星河怕他歪倒,单手扶住他的腰,纵容他的孟浪。

沈钦醉眼朦胧:“师弟,我从前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现在知道了。”

贺星河低头看着他酡红的面颊,喉结微动,到底没有说什么。

第79章

上灯节过后,贺星河和沈钦回到紫霄宫。

内门弟子们列队站在缥缈峰台阶两侧,高喊:“恭迎宫主!”

沈钦原本落后贺星河半个肩膀的距离,见这架势,就停住脚步,想再往后站站,谁知道贺星河竟一把攥住他的手,用力拽他向前,使两人并肩。

沈钦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热意,令他毛孔张开,头皮发麻。

贺星河久不回宫,积压了许多事务,近两天都在处理宫中事务,沈钦闲来无事,就找方圆、东菱和独孤无奇斗地主。

东菱趁着养伤,正大光明地偷懒,要么跟沈钦他们斗地主,要么进厨房学做糕点,独孤无奇整天撮合她和方圆,闲得像个媒婆,也乐在其中,沈钦手气爆棚,斗地主赢了不少银子。

好习惯极难养成,可坏风气分分钟传播,没过几天,就有弟子私下赌钱,被告状告到贺星河处,贺星河不消问,就知道是谁带的头。

贺星河处罚了包括方圆在内的所有参赌弟子,唯独没处罚沈钦,有人建议他不可这样明目张胆地偏心,贺鹏举还在时,沈钦就因斗地主被罚过,还是贺星河亲自举报的。

贺星河:“此一时彼一时罢了,那时候他只是我师兄。”

告状的弟子神情迷茫,犹豫半晌到底没敢问出那句“难道他现在不是您师兄吗”。

方圆受罚,沈钦没了斗地主的搭子,只能去骚扰贺星河,好在贺星河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稍得空闲了。

沈钦拎着酒菜过来的时候,恰好一只白鹤从敞开的窗户里飞进来,沈钦吓了一跳:“嚯!哪儿来的鸟!”

贺星河诧异道:“你不记得了么?”

沈钦:“嗯?”

贺星河凝目看他片刻,道:“没什么。”

白鹤优雅地踱步到贺星河身旁,贺星河摸了摸它的颈项,从它腿上取下一卷信笺,信笺展开,一端印着粉色莲花。

沈钦看向信笺:“瑶池仙宫?”

贺星河不动声色地合起信笺:“嗯。”

沈钦问:“冉天骄说什么?”

贺星河:“没什么,师兄,你不是来找我一起喝酒的吗。”

贺星河摆好酒菜,和沈钦闲聊起来,这段时间,贺星河忙于繁琐事务,沈钦一日三餐都是跟东菱和独孤无奇一起解决的,师兄弟二人也好些天没有一起吃过饭了。

沈钦几次打探冉天骄信中内容,都被贺星河打断了,他终于动了气:“师弟,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不信任我?”

贺星河:“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冉宫主在信中让我为她保密,我总不能当个告密的小人吧。”

沈钦对贺星河的解释不太满意,但也到底没再发作。

沈钦走后,贺星河在窗边站了许久。

他不愿怀疑沈钦,更不敢去想,若是沈钦被影鬼寄生,他该当如何,但疑虑盘踞在他心头,由不得他不去想。

他立在窗边,从红日当空到暮色四合,夜雾沾湿发梢。

有侍女来小声问:“宫主,主人问您何时回去歇息。”

贺星河道:“就来。”

冉天骄的来信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召回东菱,二是让贺星河小心影鬼。

“长夜远未结束,黎明遥遥无期。”冉天骄如是说。

自从这次回宫,贺星河向来是与沈钦同寝的,除非贺星河忙于事务,不回房休息。

近几日夜雾浓浓,沈钦住的落梅院里梅花开得正盛,清幽的梅香混在夜雾中,从口鼻涌进人的四肢百骸,令人昏然欲醉。

像一个靡丽的梦,一脚踏进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沈钦正在沐浴,房里点着从人间皇宫里带回来的上好水沉香,幽幽香气透过湿漉漉的水汽沾上沈钦的身体。

他肩背锁骨都有水痕,睫毛上挂着水汽,眼珠乌黑,嘴唇鲜红。

他眉眼微弯,喊:“师弟,要来与我共浴么?”

贺星河不由自主地走向他。

直到沉香燃尽,浴池里的水变得冰凉,贺星河终究还是没能转身离去。

他轻声问沈钦:“冷不冷?”

沈钦故意缩肩打了个寒颤,模样十分俏皮:“冷死了。”

贺星河手掌探入浴池,掌心聚集真气,不多会儿,浴池里就冒出袅袅热气。沈钦慢条斯理地脱去他的外袍,于是厚重的外袍浸满热水扔到池边。

沈钦似乎变成了一只湿漉漉的水鬼,贺星河明知他会把自己拽向不可见底的深渊,还是清醒地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浴池里的水漾起一圈圈波纹。

水温由热转凉,再由凉变热,又再度变凉。

压在池边的双手十指紧扣,骨节分明,起先松松握着,波纹最密集时,陡然扣紧,随后一缕鲜血在泳池里漾开。

贺星河的后背插`着一只蛇形匕首,匕首的凹槽处刻着咒文,能让那处皮肉永不愈合。

他脸色逐渐苍白,喘`息着,没有动作。

沈钦眼神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兴奋,随后那丝兴奋又被挣扎的痛苦压下去,他颤抖着手指摸到伤口,紧紧地闭上眼睛。

“师弟,你是不是早就发现我不对劲了?”

贺星河竟笑了:“但我能感觉到,你就在那里,就像刚才,分明就是你。”

沈钦:“确实是我,但我的身体好像跟不上我的意识,喜怒哀乐好像都隔了一层纱,一个不防,它就违背了我的意志,师弟,你废了我吧。”

“我做不到。”

“我不介意当个没有修为的凡人。”

“但凡人寿命短暂。”

修真者的寿命是凡人的数倍,贺星河无法接受漫长的生命没有沈钦的陪伴。

沈钦无奈道:“那你把我关起来吧。”

贺星河哑声道:“好。”

沈钦提醒:“请你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受伤,要是你再让我伤害你,我就自废修为。”

贺星河低笑:“好。”

沈钦踢他一脚:“你还有心情笑。”

贺星河再次用锁链把他锁在房中,不同于上一次,这次沈钦没有半点怨言。

他帮贺星河拔`出背上匕首,敷上药,皱眉道:“只能稍稍止血,你忍着点,会很痛。”

贺星河面不改色地拉起衣服,道:“死不了。”

沈钦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望向窗外,夜雾竟不知何时消散了,露出一轮圆月。

“师弟,是不是快中秋啦?”

“是啊,明天就是中秋,师父在世时就会在每年的这一天设宴庆祝一番,如今我做了宫主,自然不能不遵这项传统。”

“也是。”

窗外风大,二人都觉得夜凉,沈钦说:“师弟,窗户关了罢。”

千里之外的地下宫殿里,容函桀桀道:“主上已经占了沈钦的身体,等同于捏住了贺星河的软肋,何愁大业不成?”

第80章

贺星河夜里原是不睡的,他惯于打坐练功,直到天将破晓,才会小睡片刻。

现在夜夜跟沈钦腻在一处,他便随了沈钦的作息,月升而眠,月落则醒,便是睡不着,也跟沈钦一并躺着。

沈钦本来是喜欢睡懒觉的,这两天总是醒得很早,贺星河一动,他便睁开眼睛,然后贺星河去处理宫中事务,他继续懒洋洋躺着。

沈钦正想睡个回笼觉,贺星河又提着小馄饨回来了。

馄饨是野菜鲜肉馅儿的,煮得火候恰好,馄饨皮儿晶莹剔透,入口时鲜嫩弹牙,馄饨汤里飘着小葱,点了香油,沈钦连汤带水吃得干干净净。

贺星河等他吃完,打了个饱嗝,这才收拾碗碟,沈钦看着他,他摸摸脸,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沈钦摇头,道:“今日你要忙中秋大宴,分身乏术,其实不必特意回来看我的。”

贺星河笑了笑,道:“东菱也在帮忙,我没那么忙,她过了中秋就要回瑶池仙宫了,刚才她还问起你呢。”

沈钦不笑了,道:“师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被影鬼寄生还伤了你的事迟早传出去,到时候你的处境恐怕会很尴尬。”

贺星河身为紫霄宫宫主,牵头了影鬼寄生事件,结果自己并未以身作则,就算沈钦甘愿在这个房间里呆一辈子,各门各派的修真者们就会放心吗?不会的,到时候他们会成为众矢之的。

更何况,他也不愿意被一辈子困在这方寸之间。

贺星河沉默许久,道:“我会想到办法的。”

沈钦无奈地笑了笑。

无论贺星河愿不愿意接受,他们都将走向既定的终局,他只能在这个过程中,最大程度地给予贺星河他的温柔。

贺星河走后,沈钦百无聊赖地望着日影从窗边缓慢攀爬到他的脚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仿佛灵魂出窍,身体里陡然钻进一个霸道的灵魂,操纵着他的身体露出陌生而邪恶的表情,他想夺回自己的身体,却无处发力,就像不会游泳的人溺水,无论如何也无法浮出水面。

但沈钦仍旧拼尽全力地挣扎反抗。

他清醒的时候以为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然而,观日影,才过了片刻。

沈钦脱力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指尖微微发抖。

他刚才算是跟寄生在他身体里的影鬼打了个照面,对方的强大跟邪恶令他心凉。

“大师兄!”

方圆和东菱突然跑过来了,二人提着食盒,方圆竟还拎了一壶小酒,明显是来陪沈钦吃午饭的。

沈钦心下叹息。

“你们知不知道我……”

“知道,宫主都告诉我们了。”

“那你俩就不怕我突然暴起,伤害你们?”沈钦半开玩笑。

“我有准备,跑快点,您伤不着我。”

沈钦忍俊不禁。

他能猜到,方圆和东菱过来是出自贺星河的授意,贺星河嘴里没说,却总对他的境遇觉得亏欠,要么自己抽时间过来陪他,要么就像现在这样,遣方圆和东菱过来和他打发时间。

他觉得没必要,但同他们闲聊,时间确实过得快些。

沈钦问他们为何对他心无芥蒂,方圆道:“要我说实话吗?”

“当然。”

“倘若我跟大师兄素无交情,大师兄被影鬼寄生,我肯定不敢靠近大师兄,且盼着大师兄自废修为,若大师兄不肯,我明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也定是有怨言的。”

“师弟师妹们应就是如此作想。”

东菱狠狠地剜了方圆一眼,想要说两句话打个圆场,沈钦示意她打住,道:“此乃人之常情,方圆说得没错,我要是那些小弟子,我也会这么想。”

他其实并不十分介意毁去修为,缩短寿元,他穿越前就是个普通人,短短几十年寿命。

但贺星河有执念。

方圆欲言又止,在沈钦的追问之下才说道:“今天也不知为何,以昆仑宫为首的一宫三门突然来穹窿山拜访,宫主在应付他们。”

沈钦懂他的言下之意,若是被那些“访客”得知他已被影鬼寄生,后果不堪设想。

“昆仑宫如今情况如何?”

“他们选了个新宫主,叫谭林,修为还行,但就是个毛孩子,眉眼阴沉沉的,他带着昆仑宫和底下三个小门派自查了影鬼的问题,凡被寄生的都废去了修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说是这么说的,他们今天过来是为了表示诚意,一来欢迎咱们宫主查验,二来,欲与我们紫霄宫重修旧好。”

沈钦有些意外,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但,“只怕其中有诈。”

方圆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前段时间刚与影鬼勾结,现在就说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伤亡,我是不信的,况且,没有被影鬼寄生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谭笑天被影鬼寄生了吗?不一样是影鬼的马前卒?他们定然不怀好意。”

“但他们口号喊得正义,也不能直接赶他们下山,不然显得我们心里有鬼。”

沈钦开玩笑:“我们心里确实有鬼。”

他就是那只“鬼”。

除此之外,向来神秘的万鬼门也露了面。

万鬼门门主竟是个女人,听方圆的描述,她身量高挑瘦削,轻纱遮面,说话腔调怪异,有种外邦人说不惯官话的生涩感,她裹着一身雾一般的黑衣,裸露着半边肩头,似乎随时准备化烟遁走。

沈钦不由得陷入了沉思,连方圆和东菱是什么时候走的都没注意,直到小孩的声音惊扰他。

“你想出来吗?”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穿一身粗布衣裳,眼睛囧囧有神,正隔着窗户望着沈钦。

这一幕何其熟悉。

多年前,贺星河怕沈钦跑了,将他囚在这里,曾有一小男孩因嘴馋偷吃他的糖蒸酥烙,与他结下一面之缘,多年后,竟又有了这样的缘分。

沈钦饶有兴趣地问:“你能救我出去吗?”

少年老神在在地道:“试试咯。”

沈钦敏感地道:“你也是修真之人,谁教你的?”

少年道:“没人教我,我自学的,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我救你?因为你曾经给过我糕点,所以我才想要冒险救你的,姑姑向来不让我多管闲事的。”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盯着少年问道:“你的姑姑是不是叫轻红?”

少年陡然警觉起来,道:“不告诉你。”

那就是了。

他是陆遥雪的孩子。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我救你?”

沈钦摇摇头,拉了拉锁链,道:“这锁链不锁在我脚上,锁在我心里,我不会走的。”

爱一个人就困住了自己,沈钦从前不懂,这少年更不会懂。

他小声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倏忽不见了。

*

一身黑衣的女子悄然避过紫霄宫的弟子,深入紫霄宫禁地。

无极洞内,吊在洞中,头发花白、神情憔悴、唇边染血的女子望向来人,茫然的眼神陡然变得犀利:“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