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瑛又无语了一阵。
然而虽谢善淩脸皮厚,说的话却都是真的。再者说,若谢善淩真在这儿出了什么事, 难保秦青他们不会迁怒于孙家军。还真不能让谢善淩死在这。
孙瑛思来想去良久,最终拧着眉头闷声应了。
但是接下来直到对豲戎军正式开战打成一团,谢善淩一直没有遇到任何刺杀。
他只是在一个夜里接到了一封随着利箭飞来的信, 是将灵的笔迹, 约他去营外山坡一聚,允诺不会对他动手,只这一晚摒弃所有恩怨情仇与身份立场,再像从前那样赏月饮酒谈天说地,过后一切都一笔勾销,只当是陌路人各为其主。
谢善淩看完, 脸上没什么表情, 将信对折回去, 放到烛火上点燃,一松手,看着它飘落到地上,很快就只剩一点灰。
“什么?”孙瑛问。
谢善淩如实相告,孙瑛皱眉:“你要去?”
“不去。”谢善淩淡淡道,“我信不过他,何况也与他无话可说。”
孙瑛思及两人过往,忍不住感慨:“有时我也不知你究竟是多情之人还是无情之人。”
谢善淩看他,微微挑眉,反问:“我为何要对敌人有情?”
孙瑛嗤笑:“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像个人。”
这话并非讽刺,而是真心。孙瑛真觉得谢善淩有时候不像“人”。
这人可以为了素昧平生、出身卑贱的民妇而义愤填膺,不惜只身对抗皇权,可将灵纵有千般不是,对谢善淩可以说是掏心挖肺,对不起天下人唯独没有对不起谢善淩,偏偏谢善淩丝毫不为所动,比别人还要痛恨将灵。
孙瑛想想都觉得谢善淩这种人有点可怕。
谢善淩并不过多解释,只道:“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不是彼此都能理解。正如孙兄你非要为了那个无道的大梁朝尽忠守节,我也不能明白,并且觉得奇怪,但是我依然尊重你。人若迂腐在一个其实论起来是正直道理上的事,哪怕不合时宜,也值得尊敬。”
“倒也是!”孙瑛自嘲一笑,不再多说。
豲戎军的败势已成定局。
接连几次相互试探,豲戎军死伤不轻,谢善淩这边越发士气高涨,义军正春风得意,孙军铆足着劲儿表现,对面却人心溃散,几度出现士兵大规模偷逃。
将灵下令当众杀鸡儆猴过几次,却反倒更令人失望。到后来就连其他豲戎将领都看不过去了,与将灵吵起来。
当天夜里,与将灵吵得最凶的那个就暴毙了。
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又或者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其他将领彻底与将灵撕破了脸,根本不信将灵砌词狡辩说人十有八|九是谢善淩设计暗杀挑拨离间的。
有人私下里联系谢善淩,表示要卖将灵换取其他人的活路。谢善淩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这人虽然恼火,却因此越发笃信先前的人就是将灵杀的,和谢善淩无关。
上头争执不断,下头自然有所感知,越发不愿卖命。及至战场之上,某日刚要开打,突然有人高呼要投降,甚至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喊道:“你们说过投降不杀!!!”
孙杰冷笑:“我可没说过……”话没说完,突然收住,转头与出身白龙义军的范先为面面相觑。
这话……是白龙义军一直以来所说的,用以动摇对面军心,而且履有奇效。
对面见没有回应,又大声喊道:“投降不杀!”
这人中原话说得生疏,但这四个字儿格外熟练,也不知道背地里咀嚼练习多久了,全是对生的渴望。
“这话怎么让他们都听去了的?”孙杰幽幽地问。
范先为笑了笑:“这就得问我们那两位军师了。”临江仙和宋淮安。这两人也算是意气相投,与他们这些越杀越勇的武将不同,他俩很爱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之外下功夫。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能尽量减少人命的伤亡而获胜,何乐而不为?
范先为却忽的有些迟疑:“不过确实,当时这话是说给大梁人兵士听的,打来打去都是一家人,如今是豲戎人说,这就……”
孙杰赶忙道:“别看我,你拿主意啊兄弟。我是降将,我能说上什么话?如今夹起尾巴做人而已!”
范先为却不高兴了:“孙兄你说这话不是寒碜人吗?我对你不够尊重还是怎么的?”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说那话多伤感情?”范先为绷起脸说,“我才知道你和我称兄道弟这些天,原来心中还是这么想的!”
“……这个之后再跟你解释!先说眼前。”孙杰说。
范先为正要叫人赶紧去后方问谢善淩,已经有人策马过来,他定睛一看,来不及问贺子煜怎么突然来了,贺子煜给他一个眼神,没有停留,直接去到阵前,高举着手中的军旗,竟大喊起了豲戎话。
“他叽里呱啦说什么呢?”孙杰问。
范先为:“我哪知道?你还读过书呢,我祖上世代屠户。”
孙杰瞥了眼他那两把大砍刀:“不过范兄你名字倒是取得颇有文采。”
“哦,宋先生取的,我原本叫范尺八。”范先为说。
孙杰:“希望你长大后身长八尺?那确实达成了所愿。”
范先为:“不,我家乡话尺八是吃饱,饭吃饱,希望我将来吃饱饭。”
孙杰不由笑道:“你家世代屠户还担心这个?”
范先为却叹了一声气,看着他道:“孙兄你出身与我不同,自然不懂,不是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宋先生常念叨的……那什么……”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两人齐齐看向来者。“哥?”/“军师你怎么来了?”几乎同时出声。
孙瑛绷着脸没理会弟弟。谢善淩则和气道:“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是回去安全些。你就复杂在后面指挥出主意,前面打打杀杀的交给我们,战场上这刀剑无眼的……”范先为关心地说。不仅关心临江仙这看起来格外脆弱的样子,还很关心自己会不会被秦青和宋淮安找麻烦。
谢善淩一笑,没接这话,而是说:“子煜在告诉他们,即便是豲戎人,只要真心投降就不杀!但要收走兵器接受关押与审判,按过往罪行判处刑罚。”
他说着,看向孙杰:“我擅自做主,抱歉了。”
孙杰摇了摇头:“既已归顺,说不上这话。只不过……没想到你会愿意放过他们。你不是一向对豲戎人恨之入骨绝不饶恕的吗?”
谢善淩道:“没有饶恕啊,说了要秋后算账。若是从前没犯过太多杀孽的就坦然认了,这样的人,虽是豲戎人,恐怕不一定是自愿出战的,顺势给次机会无有不可,我们也有好处,还立了威信。若是自知降了也活不过审判的,没法儿浑水摸鱼,自然不会降,可他们力量已经大大削弱。无论怎么都对我们有利。”
孙杰略一思忖,点头称是。
第127章
◎“也是再给你一次机会。江凌。”◎
另一边, 阵前贺子煜连着大声喊了三遍那话,对面豲戎军士听得一清二楚,议论纷纷,止都止不住。
今日领兵出阵的豲戎将领闭了闭眼睛,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能降, 因为按贺子煜的说法, 他曾屡犯梁境,烧杀抢掠都作过, 现在死战是死,投降被审完恐怕也活不了, 那不如死战,在王城留个名声。
可是……
他默不作声地环顾四周豲戎兵士。
这次带来的这批人里许多都是年轻新征的, 也许原本未来也会做出和自己曾经一样的事情,但无论如何,现在还没做。
按照对面的说法, 他们若是投降,可以活下去;若是死战……就眼下局势,必然十死九伤。
半晌, 将灵的心腹领着数人从后方策马而来, 高声厉喝:“刚刚是谁动摇军心?立刻斩杀!若有和他一样者,杀无赦!”
说罢,他身后那几人便驱马前去巡阵。
这些人是将灵编制用来专门镇压生出反叛之心将士的,有不报即可当场诛杀的特殊权力,很不得人心,都惧怕且厌恶他们。
已经有很多豲戎兵士死在他们残忍的手上。
此刻他们的到来令原本就已经足够压抑的氛围越发压抑。
刚刚头一个高喊要投降的小兵面如死灰, 心知死期已至。
他周遭的同伴相互看了一眼, 有几个状似无意地稍稍挪了挪位置, 想将他遮挡住蒙混过去,然而并未成功。
有心生同情出手相助的,也总会有背道而驰的出卖者。
一个监察者根据一些人的视线神情锁定了目标,冷着脸来到面前。即便是想救同伴的那些人,出于本能的畏惧,终究还是讪讪地让开,露出那人来。
那小兵无马,是站着的,此刻仰头看了看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阴影,同伴散开后冷风直灌入他的体内,令他腿如抖筛,不多久便颓然地跪倒在地,束手待死。
谢善淩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
此刻两边都没有声响,乌压压的许多人,却针落可闻。
谢善淩久久看着那个绝望的豲戎小兵。
豲戎人无论男女,多以壮实、看起来粗重厉害为美,尤其男子,不到二十就满脸浓厚胡须、看起来三四十了似的比比皆是。可这个小兵没什么胡须,比周围的人矮小一些,看起来还很年轻,那么应该比看起来的年岁还要更小。
也许有朝一日他长大后也会成为掳掠烧杀中原人的一员。
一个人天生就很坏这是有的,譬如潘成栋之流;
但也有人生下来就心善,即便自小就让他历经磨难、并不专门教化,他仅仅依靠自己的摸索也依旧一路成长为一个很好的人,譬如顾望笙。
与此同时,还有起初也许是站在善恶的中央并没分左右,但在长年累月的生长环境、教化中走向了不同方向的人。也许将灵就属于这样的人。
也许,其实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的。譬如这个小兵。
就像将灵曾经所言,他们生来就是豲戎人,豲戎生存之地贫瘠,生活艰苦,人却强壮,自然生出抢掠之心来。一代又一代如此教育,便一代又一代那样做。
将灵是王子,尚且接受到了启蒙教化,因而有自己的思考,却依旧喾于立场而那样,这些小兵显然没有那个条件。
他们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就被大人牵上了歧途,往后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其实归根结蒂,战争所带来的苦难、死亡,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这些人承受,而战争所带来的利益他们不见得能分到多少。
这一点倒是不分大梁或豲戎,甚至不分古往今来。
谢善淩渐渐地意识到,也许世上最大的敌对矛盾并非国与国,而是上与下。
昔日大梁的权贵享受奢靡富贵,百姓受难于贫困艰苦,而在豲戎,又何尝不是如此?
监察者举起了手中的刀,冷漠地正要朝那待死的小兵脖颈砍下,小兵低下头紧紧闭着眼睛——却迟迟没有等到想象中的剧痛。
倒是听到了突然爆发的惊呼声,以及随之而来什么重物落地……
小兵猛然睁开眼睛,看着脖子被箭刺穿、直直倒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的监察者的尸体……
贺子煜眼睛瞪得大大的,震惊地看着身旁的谢善淩。
谢善淩缓缓睁开刚刚拉弓搭箭时闭上的一只眼睛,将弓垂下搭放在马背上,神情肃然而凌厉。
风吹扬起他高高束起的马尾,黑发如墨,越发衬出他雪一般白的肌肤和寒星般的眼眸。
贺子煜适才所说豲戎话是谢善淩今早教授,他硬记下来的。听在豲戎人耳中如同刚刚孙杰他们听那个豲戎小兵说中原话,能听懂,但腔调别扭。
可此刻谢善淩开口,流畅自然,腔调标准,简直与豲戎人无异。
他的声音清晰而沉稳,用豲戎语道:“你们心知肚明已到陌路,固然可与我军以命换命,可难道真舍得家中父母妻小?此战过后,除了哭泣的家人,不会再有人记得你们的死亡。”
“但若你们此刻投降,我说到做到,绝不滥杀。若曾对中原子民犯下罪行,我会按照中原律法一一判处,不轻饶,却也不会重判。中原富饶,豲戎贫瘠,我知你们生存不易,待受完惩戒,或遣返你们的故土王城,或你们能接受中原文化的驯化,愿意从此安分守己地留在这里生活,也未尝不可。”
谢善淩缓缓说道:“你们应该大多认识我谢善淩,知道我痛恨豲戎入骨,但我所恨的是滥杀无辜、对中原贼心不死的豲戎人,而非身不由己或愿痛改前非之人。你们原本不能选择自己的投生之地,但此刻我给了你们一次这样的机会。”
豲戎兵士面面相觑,不知从哪里起,渐起哗然议论。
几个监察者见势不对,正要故技重施,杀几只鸡儆猴,谢善淩眼疾手快,从身旁贺子煜背上箭袋里再抽出一支箭来,抬起弓迅速瞄准,射出——
随着锋利的破风声,如同不久之前,箭刺透又一个监察者的脖子。
贺子煜突然余光一闪,大喝一声“小心”,同时拔出腰间宝剑将朝谢善淩直直飞来的利箭横空斩断。
跟在谢善淩另一边的孙瑛令马上前,挡在了谢善淩的前面。
贺子煜低声道:“你回后面去。”
谢善淩却没有动,视线透过缝隙对上骑着马缓缓来到阵前的将灵的眼睛。
——刚刚那支箭正是将灵所射。
随着将灵的出现,豲戎军内的议论声再没有了,大概是怕极了他。
两人对视许久,谢善淩冷冷道:“将灵,你明知没有胜算,这就是让所有人为你的不甘而白白送死。”
他不仅是和将灵说话,还要让其他豲戎军士听到,因此一直说的豲戎语。
贺子煜完全听不懂,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想了想,越发握紧手中的剑,警惕地注意着对面的风吹草动。
将灵笑道:“豲戎血性,宁死不屈。”
谢善淩平静地反问:“他们为什么要为了你所谓的豲戎血性而白白送死?这会令他们的父母得到赡养得以颐养天年,会令他们的幼子得到抚育长大成人?都不会。”
将灵又笑了,问:“你既然这么想,当初怎么你就为了血性骨气闹出那么多事?”
谢善淩说:“因为我是为了正义真理,而你们是侵犯他国的作恶者,那不是血性,是失去人性的贪婪与疯狂。”
“你总觉得你很正义。”将灵的语气颇为嘲讽。
谢善淩:“事实如此。”
将灵沉默了一阵,换了话题:“让我带他们回豲戎。我可以保证,至少十年不犯边境。你先别急着拒绝。若非要逞一时意气,这一仗也许你会赢,但会有许多人死去,你不是自诩正义善良见不得这些吗?而且,中原与豲戎的血海深仇越发深厚,这些豲戎兵士的父母家人一定不甘心,豲戎会厉兵秣马准备复仇。”
谢善淩忽的笑了起来。
他环顾豲戎军,说:“将灵,你似乎弄错了一件事。”
将灵没有说话。
“我是看在他们尚有求生之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才说那些话。我不怕你们厉兵秣马地复仇,因为我根本就不信你们会停止觊觎中原。我只是给那些为了你们的私欲而被迫面临死亡却心中实在不甘的可怜人一次他们在此前不曾得到过的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谢善淩定定看着将灵,停顿片刻,忽而道:“也是再给你一次机会。江凌。”
将灵许久没有再言语。
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机会对于别人而言是可以活下去,但对于自己而言,并非如此。
谢善淩一直想要他的命,始终不曾放弃这个想法。在谢善淩冷血无情的思维中,他犯下的罪行所应该得到的判处就是死刑。
而谢善淩认为,他只能、也应该,用死亡去消弭过往的罪孽。
谢善淩所说的就是这个可笑至极的“机会”。
将灵忽然转过头去看自己身后的豲戎将士们。他看到,一张张脸上不是迷茫就是躲避自己的视线。
他们被谢善淩的话说动了。
都是懦夫。
作者有话要说:
贺子煜:[可怜]我曾说过谁能拉开我的弓我就……
宋淮安:你没说过这屁话快走吧[捂脸笑哭]
第128章
顾望笙亲自来到城外迎接。猎猎风中, 谢善淩看到他已经大变样。
在自己离开京城的寥寥数月里,顾望笙已经显现出了一个年轻帝王的威势,自然不像顾裕帧的滑稽咋呼,就连秦青的冷酷业已更倾向于稳重。
夫妻二人自是不急于在这个时候叙谈, 于情于理, 顾望笙都得先问候宋淮安一众白龙义军的将帅, 以及孙家军一系。谢善淩今日就连衣服都刻意穿得低调,避让众人风头, 在他们说话时站在一旁安静看着。
一番言辞嘉勉,赐酒同饮, 许诺封赏所有有功将士,振奋人心。
这么多人肯定不能一齐涌入京城, 大多都驻扎在城外,但顾望笙早就下令为他们布置地方,送去赏赐的财物食物犒劳他们多日的辛苦。
经过多日的并肩作战与同行, 又有刚才新君的允诺,孙家军的人已渐渐放下担忧,此时听说一会儿就能放松纵情一番, 都乐起来, 忍不住喜上眉梢,甚至窃窃议论。这是常情,通常不会被君主训斥,反倒会欣慰得意。
孙杰原本并未多想,直到他突然察觉不对劲,转头看向宋淮安身后的白龙军, 愣了愣。
白龙军秩序井然, 兵士脸上并非没有欣喜, 但依旧镇定冷静,没有一人说话。
孙杰瞥了眼自己身后的队伍作比较……
孙家军在孙瑛的多年操练下已经是很有样子的,平素认真起来不输白龙军,可这样一来,高下就在容易松懈的时刻显现出来了。
其实孙杰早就注意到了白龙军的规整,只是没想到这一刻他们竟仍这样训练有素,心中不由生出钦佩与羡慕来,暗暗埋怨兄长半路耍赖找借口非说祖宗托梦勒令他赶紧回老家扫坟,不能亲眼见到这惊人的一幕。
各将帅自然是随顾望笙进京入宫。启程时,顾望笙忽的转身看向谢善淩,朝他伸手。
谢善淩给他一个“别逼我当着这么多人面打你手”的眼神。顾望笙当作没看出来,见他不动竟还出声唤道:“思玄。”
谢善淩无奈。同床共枕了那么久,知这人要么不犟,若真犟起来不比自己好对付,便只好走上前去。
顾望笙立刻牢牢握住了谢善淩的手,牵着他回到辇车之中并坐。
到底是一桩大喜事,怎么都得布置一番,道路两旁隔不远便挂些红绸,不算铺张。令孙杰更惊奇的是,路边有许多穿着新衣裳的小孩儿,拾掇得干干净净,红头绳扎着发,拍着手笑着唱诵迎庆的歌谣。这就很新鲜了。
教小孩子们排练不比教惯于此道的艺人,有今日这效果是因为提前一个月都在练。京城的百姓习以为常,此刻笑吟吟看着。
孩子的家人们更是高兴,只恨不会作画将这一幕画下来才好。此等大事怎么敢想自家孩子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浑然忘了一开始人心惶惶传言新君是要召集小孩去祭天……
少数跟随将领入城的白龙义军士兵早习惯了这场面,这时候终于脸上肃然的表情有所松动,露齿笑着,边走边看路旁的小孩儿,霎时便仿若他们是这些孩子的自家亲父兄叔伯一般亲近,露出朴实憨厚的气质来。
孙杰与部下已经完全看傻了眼,愣愣的许久不能回神,但心中已经本能地被这真正普天同庆的一幕所感染,渐渐地,情不自禁也露出了和蔼温柔的笑来。
以往的所谓“普天同庆”好像和百姓没什么关系,百姓只是站在路边看热闹,热闹只是官家的。这一刻却不一样。
这一刻,他们恍然觉得,好像封赏什么的都不再重要,浴血沙场不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是为了无数百姓的欢喜笑颜,为了孩子们的前程,哪怕这些孩子与自己并无关系,可又好像有着不可脱离的干系。
良久,孙杰的眼底竟湿润起来,万般滋味在心头,有些陌生与酸涩,却又莫名熨帖。
……
晚宴直到深夜才散去。
谢善淩兴起喝多了一些,醉了,顾望笙没闹他,将他带回寝宫放在床上,不假人手,亲自为他脱去靴袜和外衣,接过宫娥递来的暖湿帕子为他简单擦洗,顺便自己也擦洗了下,随后便屏退众人,躺到他的身旁静静地看着。
谢善淩睡了阔别重逢香甜安稳的一觉。醒来时,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是酥软的。
他眼睛还没全睁开,意识还没全回笼,就已经本能地朝顾望笙怀里又靠了靠。
顾望笙揽着他肩头的手立刻就紧了紧,柔声问:“醒了?喝不喝点水?”
谢善淩长长地叹口气,却不是不舒服的意思,而是很舒服的意思。他开口时声音有点沙:“喝点儿……”
顾望笙却说:“不想起身。”
谢善淩懒洋洋地白他一眼。
“舍不得离开你一下。说好了只去十天的。”顾望笙试图和他算账。
谢善淩拒绝算账:“很显然十天不可能,都是你自说自话,我可没跟你说好。”
“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噗!哈哈哈哈哈……”顾望笙说着说着自己绷不住了,抱着谢善淩,头埋到他脖颈间撒娇,“真想马上让宋淮安来当这个皇帝,每天这么说话我憋得肠子都要给自己笑断!”
谢善淩本来没觉得好笑,被顾望笙这一说,想了想,就也觉得好笑起来。但是为了安抚这人,谢善淩不笑,淡然道:“你想多了。”
“但是有种很丢人的感觉。”顾望笙问,“你不觉得?”
“谁会觉得自称朕很丢人?”谢善淩问。
“你不信你试试这么说话。”顾望笙说。
谢善淩无奈道:“谁没事儿试这个……”
“你分明就是也觉得这么说话丢人吧!”顾望笙说。
谢善淩深呼吸,说:“朕现在命令你去给朕倒杯茶来,朕口渴。”
顾望笙一听不笑了,瞅着他:“我怎么听你说就觉得还好?但我真觉得我一说就很丢人……”
“你想多了!习惯了就好。”谢善淩推他一下,“你不倒水你就松开我,我去……”
“我去!”顾望笙说着,却没松开他,而是将谢善淩抱着一起去了桌旁,松开一只手去拿桌上刚刚宫娥离开前放下的茶水,略略使力催热。
在他松开一只手时,谢善淩虽然心知他不会摔到自己,但出于本能还是立刻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越发贴紧了他。
顾望笙一边催热凉了的茶水一边笑着炫耀:“我单手也能抱稳你。不过……你好像最近吃喝得多了些。”
“嫌重?”谢善淩故意这么问。
顾望笙立刻解释:“怎么可能?我是高兴!以往就想着怎么让你多吃点儿别那么瘦,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太多成效……”
忽的声音一停,低头看着谢善淩,咬牙切齿道,“贺子煜有那么让你下饭吗?你原来喜欢他那个样子的???”
据说谢善淩和贺子煜堪称同吃同住……哦,没同住,但也相差不远了,但凡有机会就会待一起!后来还说什么研讨箭法!他俩研讨箭法是想射谁啊?!
作者有话要说:
贺子煜:[可怜]秦大哥就是想得多,我哪有那么弯弯绕绕,思玄喜欢找我罢了。
秦青:因为你比他矮[白眼]
贺子煜:(拿出弓箭)[愤怒]
第129章
谢善淩沉吟片刻, 说:“你不是说他心慕于我?给他个机会……”
顾望笙立刻就要暴怒,谢善淩瞅着他,笑起来,贴上去啵地亲了一嘴, 亲在他高挺笔直的鼻梁上, 侧了侧脸, 在他的脸上又落下一吻。
“……”顾望笙恼火不起来了,嘀嘀咕咕地埋怨, “你怎么又这样……答应我要改的……”
“我又不是朕,不需要一言九鼎。”谢善淩慢条斯理地说。
都那样了还要挨这揶揄, 顾望笙当场就想不干了,绷着脸将温热的茶水凑到谢善淩嘴边喂他喝, 冷冷道:“喝!口干还话这么多!”
谢善淩抿了一小口茶,没喝,贴上来要喂给顾望笙喝。
顾望笙堂堂快三十的大男人哪受得了如此的狐媚手段!当即就被迷得头晕眼花喝了下去, 喝完勉强察觉不对,指责道:“你又……”
“还喝吗?”谢善淩反客为主地柔声问。
“……你喝吧!不是你口干吗?”顾望笙粗声粗气说着,绷着脸又来喂他。
“我看你比较干, 脸都绷成这样了。”谢善淩道。
“……快喝!”顾望笙努力不中他的套。
谢善淩说话归说话, 还非要凑到他面前几乎和他是嘴贴着脸说着气声:“需要我给夫人滋润一下……”
顾望笙差点没绷住:“谁是夫人……”
谢善淩道:“你啊。我夫君才不会一直生我气。”
顾望笙绷不住了,笑道:“赶紧喝吧!等下又凉了,我内力不要钱的吗?”
谢善淩终于喝了几口,喝够了就又含在嘴里来渡给顾望笙,顾望笙大概知道他喝多少就暂时够了,后面的便一一笑纳。
这么喝完了一盏茶, 顾望笙正要抱他回床上去, 谢善淩提议:“一会儿你就抱着我站地上……”
顾望笙轻咳一声, 依旧把他放床上拉起被子盖住,自己也上来,亲了亲他的脸。谢善淩见他这意思,问:“你不想我吗?我可想你。”
顾望笙搂着他柔声道:“想就这么说会儿话,说困了就睡……我当然想,但你一路风尘仆仆,回来也没个休息,还喝了那么多酒,不累吗?”
谢善淩当然累,被他说得打了个呵欠,但道:“那我睡我的,你想你的……也别有一番风味……”
“我在你心里什么样子呀?非得这样?”顾望笙哭笑不得,“困了你就睡,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咱俩日子还长着呢,到时候我可不会放过你。”
谢善淩窝在他心口轻声道:“我为你着想,你还反倒埋怨我……”
顾望笙看着他疲惫着强打精神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没埋怨你,心疼你呢,你都不知道自己累成了什么样儿,眼底都有乌青了。”
“哦……”谢善淩拖长尾音,说,“嫌我憔悴不好看……”
顾望笙使劲亲他两口:“快睡吧你!一会儿真把我挑起来了又得哼哼唧唧嫌我发牛劲!就没见过你这么爱作的。”
谢善淩顿时推开他,翻了个身不理他了。顾望笙一怔,反省一番,赶紧贴过去道歉不该说他作。
哄了好一阵谢善淩才肯翻身回来重新让他抱,嘴上不饶人地又说他几句,但确实困极了,没说几句就睡着了。
顾望笙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笑着看他熟睡中的样子,偶尔抬手为他抚一抚顽皮乱跑的碎发,防止把他挠痒醒,扰着他的休息。
谢善淩在水城那边的表现他都知道。虽然没能亲眼看见,却能想象到是何等飒爽英姿。
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又怎么会这么完美的人是自己从小就定亲、长大了成亲,相知相许、将白头到老的人?这人还对自己那么好,累成这样了还顾着哄自己。
顾望笙忍不住在他的鼻尖上轻轻落下一吻,不敢亲更多,怕弄醒他。亲完了继续看他。
看了不知道多久,顾望笙终于也有了点睡意,正要闭眼,谢善淩小睡醒了,低低问:“你怎么还没睡?”
顾望笙没解释,只是应道:“嗯……你怎么又醒了?接着睡?”
“最近是这样。”谢善淩说,“这会儿睡醒了一时不困。你在军中时也是这样吧?”
顾望笙越发心疼,吻他一下,简单说:“还好。”
顾望笙打小习惯了,在圣林禅寺时心惊肉跳地怕奸妃派来的杀手半夜刺杀,很难睡个安稳觉,半夜有个风吹,草都还没动他先如惊弓之鸟般动起来。后来在军营里反倒觉得比小时候强太多。
也有可能是因为后来的自己变强了。
但此刻他没说这些。想让谢善淩心疼自己,但不是现在。以后有需要了再说……譬如谢善淩觉得自己不惨了就不心疼自己了的那日。
谢善淩曾担心顾望笙称帝后俩人的事儿,顾望笙觉得这事儿是该担心,但不是谢善淩那时候担心的那个方向。
他更担心谢善淩会因为觉得他强大了就不怜爱他了……在谢善淩的爱里,怜爱占据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不想失去。
谢善淩忽然问:“你这边一切都好吧?”
他当然还是会知道京城的消息,不过想听顾望笙亲口说才放心,而且也想多和顾望笙说说话,夫妻间说什么都是说。
顾望笙:“都好,有点儿不安分的,但很好解决。”
“你的正式登基大典得尽早举行。”谢善淩道,“得把事都决定。四处都还有些大梁余孽不肯认的,慢慢收拾,先把名分立住了。”
“你每回写信都说这事儿,我敢不放在心上?在准备了。”顾望笙说。
“嗯……”谢善淩稍稍放心,随即问,“顾裕骐那边可还安分?”
“他和咱堂妹如今在杭州。”顾望笙说,“一开始他想北上去关外,我让人拦住了他,明确告诉他,我不会放虎归山,不那么信任他。他若老实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待着,我不会为难他。他考虑过后答应了,但我估计他还得逃。以他性情恐怕还是想摆脱我的监视才放心。”
谢善淩想想道:“过些年可能会好些。”
第130章
◎谢善淩这时候说这话,顾望笙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亲自带去这杯毒酒。◎
“顾裕珩呢?”谢善淩接着问。
顾望笙有点不高兴, 嘀咕:“你非得在咱俩的床上提别的男人吗……”
“那好吧,我问女人。”谢善淩说,“那说一说菅贵妃……”
“有什么差别!”顾望笙愤愤咬他脸蛋一下,说, “他俩还关着呢, 顾裕骐在的时候就整治过, 早就没他俩事儿了。”
谢善淩淡淡道:“这俩不能留,以后找个由头做了吧。”
“你不说我也打算如此。”顾望笙正经了一些, 说,“顾裕珩虽然愚蠢但是蠢人做出的坏事不少, 只是没怎么得罪到你头上过,但比起潘成栋也不差。”
谢善淩:“正是如此。”
因为皇子的身份和昏君奸妃的庇护, 还有顾裕骐背黑锅,顾裕珩那罄竹难书的过往恶事才看起来似乎无关轻重。
至于奸妃……
顾望笙的声音越发沉下去,冷冷道:“他娘当年害死我娘, 前些日子我去冷宫看她,逼问之下她都认了,说要残生每日跪拜我娘灵前赎罪……呵!”
他的眼睛都红了, 隐隐闪烁着泪光。
谢善淩便将他拥入怀中, 又安抚起来。
良久,顾望笙的情绪稳定下来,带着恨意嘲讽道:“既她有这份心,我就成全她,让她死后也日夜跪拜我娘。”
“嗯。”谢善淩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顾望笙回过神来与他对视,忍不住依赖地又蹭了蹭脸。
安静了一会儿, 谢善淩再度开口:“我听闻贤妃自缢了……”
顾望笙道:“这不是我干的, 我只禁她足, 都没短她吃喝,只是她自己想不开,夜里趁人都睡下自缢了。”
贤妃是顾裕泽的母妃,也是顾望笙母亲的妹妹,但两人关系十分冷淡,几乎没什么往来。
“顾裕泽知道这事儿了吗?”谢善淩问。
“还没告诉他。最近事情太多,为免节外生枝,我还没去天牢看他,先扔那儿,过后能抽出手再说。”顾望笙说。
“我去说吧。”谢善淩叹了声气,“我和他之间也该彻底做段了结。”
顾望笙一怔,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不必……”
两人心知肚明,顾裕泽是肯定要死的。可到底是那么个身份,得让他略死体面些也低调些,便是一杯毒酒。
顾裕泽肯不肯喝是一回事,强摁头固然可以,顾望笙原本是打算自己去送他这最后一程。
然而谢善淩这时候说这话,顾望笙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要亲自带去这杯毒酒。
半晌,谢善淩坚持道:“我去吧。我确实还有些话想和他说。”
“我和你一起去。”顾望笙说。
谢善淩拒绝:“你若实在有话和他说,咱俩分开去。”
“我和他有屁话说……算了算了你去吧!”顾望笙不爽道。
谢善淩叹道:“别生气了,他都要死了。而且我也没什么好话和他说,就是告诉他,他母亲、朋友都死了,问问他想没想好下黄泉后若见到唐献仪该说些什么。”
“……”
“不过我想他大概并不在乎这些。”谢善淩幽幽道。
作者有话要说:
更得早又如何呢?就这么点字[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