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有说完,小内侍的手就无力地垂落下去,再没有了半点儿气息。
“护驾!快叫人护驾!”反应最快的便是崇源,他招呼着近前守卫的金吾卫将御座死死围住,严阵以待。
小内侍剩下没说完的那一个字,谁都猜到是什么了,下一刻还喜滋滋过着寿辰的皇帝有些慌了,不可置信道:“他刚刚说什么?”
没人敢回答。
福宁殿外重重灯影与人影交叠,剧烈闪动,兵刃相交的剧烈咣当声刺耳轰鸣。
席间不少贵妇人被吓得花容失色,发髻间的金钗都歪斜了几根。而一些官员的表现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满脸惊骇,两股战战,瑟瑟发抖地在殿内四处寻觅着躲避之所。
信阳大长公主还算镇定,将女儿康乐县主和外孙女柳南汐拢到她身边,目光从不远处的沈鸿影和成王脸上扫过,思索着是他们中的谁搞出了这番动静。
因为早知晓今日不会平静,张月盈不慌不忙地吃完了最后一块石鸡。唯有沈鸿影察觉到了她心里的波动,在桌案下默默握住了她的手。
手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张月盈的忐忑和不安,侧耳听着殿外逐渐消失的兵刃声,她的视线停在成王右后方第三个空缺的位置上——
大黄伯并不在此。
果然,外间与叛军交战的一个金吾卫进来,便叩了个头,颤声道:“陛下,是……兴远伯……黄旭领私兵直闯福宁殿。”
这话一出口,便如一场暴雨落入了湖中,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黄淑妃以及成王身上。
成王的身体紧绷,明白自家舅舅已经起事,微微低着头,忍住了心中的感受。
黄淑妃一身橙色洒金落梅大袖衫,满头金饰珠翠,整个人鲜艳夺目,高高翘起的嘴角显眼极了。
“你……”皇帝终于在此审视着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妃子,手指着黄淑妃,不住颤抖。
黄淑妃似乎也发现了自己有些太过张扬,掩唇笑道:“陛下您想说什么,臣妾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可明眼人都清楚她是装的。
殿外的声音忽然停了,气氛瞬间安静的可怕,殿门“轰”地被人推开,大黄伯一身金甲,手提着一把染血长刀,一步一步走入殿内,杀气凛然,令人不寒而栗。
“大胆黄旭!朕不曾诏兵进宫,你手执利器上殿,意欲何为?”
皇帝指着大黄伯呵道,语气暴怒。
大黄伯不以为意,看了一眼坐在上方的淑妃妹妹,甚为恭敬地单膝跪地,道:“陛下息怒,微臣只是听说有不轨之徒藏于君侧,欲要图谋不轨,情急之下才带兵前来护驾。请陛下允准微臣清君侧,保您安危。”
明明是起兵谋反,却被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皇帝怒火中烧,被气得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口气没喘上来,跌坐在了宝座上。
大黄伯一面说着,一面向禁军侍卫步军司慕容诩打了个眼色,他们带来的禁军正悄无声息地将福宁殿包围。
皇帝身前的金吾卫虽多,也绝不是门外这些人马的一合之敌。
诸葛学士历经两朝,见过不少大风大浪,又长年供职翰林院,尚余有不少文人风骨,并未如旁人那般惴惴不安,反倒呵斥起了大黄伯:
“黄旭,陛下素来待你们黄家不薄。不然以黄氏出身之卑,何以位至四妃?你与黄剡并无寸功,何以位列朝堂享尽高官厚禄?尔等今行谋反之事,就不怕日后史书工笔之上俱是骂名吗?”
“所以呢?”大黄伯指腹抚过手中刀刃,语气冰冷,“有谁规定了有恩就必报呢?”
至于史书,大黄伯更是嗤之以鼻,因为谁都知道那个东西只会由胜利者来书写。
诸葛学士还要说什么,却被大黄伯带来的士兵一把捂住了嘴,捆了起来。
“好
好照顾诸葛学士,等会儿我还有事要请他来办。”
说完,大黄伯停在了成王面前,抱拳行礼:“殿下,微臣欲清君侧,还请殿下示下。”
成王扬了扬嘴角,难掩心中的激动,他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将来登上皇位,呼风唤雨地场景。他亲手扶起大黄伯,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那般回答:“情势危急,有劳大舅舅。”
“微臣领命。”话音刚落,大黄伯就提着剑朝斜对面的席位走去。
楚王早完全喝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摊烂泥,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看着磨刀霍霍朝他们走来的大黄伯,楚王妃急疯了,拼命地摇晃着丈夫的胳膊,想要将他给摇醒。
“楚王妃殿下,何必再做无用之功。”大黄伯提起长刀就要朝着楚王落下,众人皆别过了头,几乎不忍再看。
“咣当——”
一只长簪挡住了凶猛的刀势,握簪的人正是楚王妃。她好歹出身将门之家,会些功夫,这把长簪,她一贯随身携带,以做防身之用,唯一没想到的是第一次起作用竟是在这等场合之下。
此时此刻,楚王妃紧咬牙关,鲜血从咬破的嘴唇上滴滴溢出。
大黄伯循循善诱:“王妃殿下,您还是让开吧。让开了,你还有活命之机。”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殿宇。
不远处的皇甫德妃捂着汩汩流血的肚子倒在了地板上,眼睛丝丝盯着儿子的方向,挣扎着想要爬过来,而黄淑妃手中的匕首便是凶器。
楚王妃被突如其来的插曲摄去了一瞬心神,大黄伯趁此时机,一个肘击将楚王妃推倒在地。楚王刚刚迷迷糊糊睁开眼,迎面而来便是锋利的刀刃。
喷涌的鲜血飞溅至横梁。
目睹了丈夫惨死,楚王妃直接昏死过去。
朝臣贵胄们俱是噤若寒蝉。
连皇子说杀都杀了。
照这样看来,宫内的形势已然彻底落入大黄伯掌中,今日的皇帝和这里的朝臣勋贵们都插翅难飞。
“诸位莫怕。”大黄伯安抚道,“罪人楚王及皇甫氏业已伏诛。”
转而又对上首的皇帝道:“成王殿下承天所授,诛杀逆贼,请陛下立起为储君。”
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兵刃几乎是明晃晃的威胁。
“乱臣……贼子!朕决不遂你意!”皇帝狂咳道。
大黄伯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大声宣告:“陛下口谕,立皇三子楚王为太子,淑妃黄氏为皇后,谁敢不从。”
“到时候了。”张月盈听见沈鸿影低声说。
下一刻,她就瞧见大黄伯朝他们夫妻走来,阴森森道:“轮到您了襄王殿下。”
按照大黄伯和黄淑妃的安排,除了成王以外的所有成年皇子今天都得死在这里。
与沈鸿影对视一眼后,张月盈瞬间躲到桌案下,沈鸿影一把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迎上大黄伯的长刀,与之缠斗起来。
与此同时,沉寂许久的殿外再次喧闹了起来,大黄伯带来的私兵竟与慕容诩手下的禁军自相残杀起来。
福宁殿再次乱成一团。
兵刃相击,震声霍霍,转瞬间沈鸿影与大黄伯便已拆了好几招。
谁都没料到顶着病秧子的名声十多年的皇子竟然有如此俊的一身功夫。
沈鸿影腕抖剑斜,剑锋削向大黄伯右颈。平心而论,大黄伯的武艺并不出众,好不容易躲过沈鸿影这一击,抬头却见软剑猛地落下,直击他顶门,却最后不知为何偏了一寸,只削掉了他右肩至胳膊的大片血肉。
殿门的围堵短暂被击破,朝臣勋贵不约而同地朝殿外涌去。沈鸿影见好就收,趁着混乱,翻身自一丈来高的窗户跳下,恰好落在襄王府的马车上。
齐铭猛挥马鞭马车辘辘而动,疾速朝宫城西驶去。
沈鸿影从车窗进入车内,张月盈闻见了他身上的血腥味,朝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然后又瞟了眼一边昏睡的太后和胡嬷嬷。
沈鸿影点点头。
按照计划,沈鸿影刚和大黄伯交上手,她就被晨风带着从窗户跳到了马车上,另外几个潜伏在宫中的暗卫则负责将太后给救出来。
宽大的袖口动作起来总是不便,张月盈清楚沈鸿影等会儿要去做什么,解下发带,剪成两段,轻轻地替他将袖口扎紧。
沈鸿影握住她纤长的指尖,道:“阿盈,慕容诩和大黄伯兵力有限,如今最多控制了慕容诩手底下正南门和东门,我们正从小西门出去。等回了府……”
“我明白的,你有你的事要做,我有我的事要做。”张月盈仰头望着沈鸿影,明明车厢里昏暗极了,可她明澈的眼眸却倒影着星罗万象。
小西门乃是当初皇城始建之初用于运送砖石的临时宫门,如今也只有往宫外运送秽物的牛车偶尔走走,几乎荒废了。故而,张月盈他们出宫还算顺利,襄王府距小西门不远,没过半盏茶便听见齐铭在外头道:“殿下,到王府了!”
沈鸿影正要下车,忽觉腰间一紧,原来是张月盈猛然环住了他的腰,只听她一字一句道:
“沈渺真,你听着,要活着回来。”
第116章 重披金甲他本就该是个驰骋沙场、保家……
襄王府的大门缓缓合上,世界骤然沉寂下来。
张月盈让人将太后送去浮屠阁,那里最为隐秘,远离喧嚣,即使等会儿真闹起来了,也不会惊扰了太后安歇。
素白云纹大氅拖曳出长长雪痕,张月盈踏上王府正堂前的石阶,抬头仰望。
星夜无月,碧空澄澈不见一缕云,天慕以东苍龙宿太白星比其他星子更亮,闪烁着朝太微垣移去。
——乱起于此,亦将终于此。
正堂里点了满屋的明烛,烛光摇曳,落在张月盈面上。她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俯视着等候在屋外的王府府兵。
“王妃殿下,请您示下。”宋长吏躬身道。
大半年过去,宋长吏两鬓虽斑驳,但神采奕奕,远胜从前,几乎换了一个人。他知晓目前事态之严峻,纵然不通武艺,仍主动提前找齐铭借了一身软甲套在身上。
“外头的情况如何?”张月盈问。
宋长吏答道:“有几家的女眷和朝臣也跟着从小西门出来,按殿下的吩咐,暂时把他们收留在了偏院里。”
沈鸿影从宫里走的时候,也并不顾自家,吩咐断后的暗卫也给那些逃出福宁殿的勋贵官员指了一条向西出宫的路。
于是,不少乘车马入宫的人家也紧赶着出了宫门,如襄国公府和镇国公府那般自有府兵的自然赶着回了自家府上,其他的官眷就近借住在小西门附近的几家府邸里,襄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道:“派人看好偏院,偏院之内他们可随意走动,若是他们要敢踏出偏院半步,直接敲晕了事。”
关键时刻,绝不能出半点幺蛾子。
一个暗卫掠至正堂前,噗通跪在青石板上:“禀王妃娘娘,慕容诩下辖的禁军暂时控制住了大半皇城,正与殿下带着的羽林军、金吾卫还有兵马司在城中交战。大黄伯辖下的西山大营还有京畿大营的一部分兵马正集结往西城门去,预备从朱雀门攻城。”
张月盈抬头,目光越过青瓦院墙,定格在远处冒起的浓浓黑烟上,滚滚火光冲天,赤红的令人触目惊心。
为了方便活动,晨风换了身利落的男装的,她估计了一下火光和襄王府之间的距离:“是皇城着火了。”
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雪客匆匆从外院回来,神色凝重:“姑娘,外头有一小队禁军在王府门口叫嚣,要押您进宫去给‘新帝’请罪。”
“早料到会有人来。”张月盈语气淡然,隐约透着些冷意,“陛下尚未驾崩,除了逆贼,何人敢枉称新帝。王府上下沐浴皇恩,怎会听从逆贼号令。”
她抬手一挥,广袖轻拂:“来人,随我去府门口看看。”
寒风在树枝间肆意游走,吹得叶响飒飒,细密的雪花又落了下来,刮在人脸上冻得人生疼。
王府大门里侧挤满了健壮的府兵,人人手擎火把,将夜色照得宛如白昼。两扇朱漆大门被拍得咚咚震天响,喧哗的叫门声此起彼伏。
“里面的人听着!成王殿下拨乱反正,即将登基为皇,尔等还不速速进宫朝贺,兴许还能留得性命!”
张月盈冷笑两声。
这话听听就好,鬼才会信。
“动手!”
张月盈一声令下,晨风并几个暗卫手拿长弓如鬼魅般攀上府门高墙。寒光闪烁间,根根羽箭离弦,没入禁军甲胄,血花迸溅,门外哀嚎之声四起,只听着就让人肉痛不已。
外边的禁军也并非引颈就戮之辈,知晓张月盈绝不会束手就擒,遂分头行事。几人抬了一根粗逾碗口的木桩,猛力撞击府门;令有数人绕至墙根处,搭起人梯,试图翻墙爬入。
幸而张月盈早有准备,提前在墙上嵌满了碎瓷片和碎刀片,禁军的手甫一摸到墙头,便被割得鲜血淋漓。
随后半个时辰,府门外的动静渐渐平息。
俄尔,府外禁军已显疲态,张月盈朗声道:“门外的禁军且听我一句劝,成王于宫宴谋逆,罪在不赦,还望你们顾及家中的妻儿老小,莫要一错再错!”
而后,杜鹃又将这话高声重复了几遍。
张月盈当然明白自己这话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就拖拖时间罢了。
消停了不过一刻钟,门前墙头再次响起了窸窸窣窣的攀爬声,府兵们支着梯子爬上院墙,一瓢一瓢往墙外浇着刚刚打上来的冷井水。这样冷的天气,一瓢冷水浇到身上,瞬间便能将人冻个透心凉。地上墙面更是迅速结满了冰霜,叫禁军们攀援不住,一个接着一个地脚下打滑。
张月盈站在摇曳的火光里,手握着利刃,手指微微蜷缩,眼神坚定地看向府门的方向。
希望一切都快些结束。
她默默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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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黑浓烟恍如潮涌,顷刻间吞没了整座京城,原本热闹的街市变得空空荡荡,不见半点儿人影。
哒哒的马蹄声传来,沈鸿影手持长剑,纵马疾驰而来。他侧身问齐铭:“西城门那边如何了?”
齐铭抱拳回答:“回援的大军已在西城门外与西山大营交战,叶指挥使亲率一支小队乔装上了城楼,已将反叛的楼永年枭首。”
“朱雀门呢?”
“守朱雀门的罗阳筑是我们的人,平西侯以兵符调遣了东山大营的一千五百兵士,已从朱雀门入城。”
“既然如此,”沈鸿影稍微松了口气,夹紧马腹,调转马头,策马朝朱雀门的方向而去,“我们便去接一接舅舅。”
沿东大街一路南下,沈鸿影遥遥便望见一队士兵簇拥着位金甲将军。那人身姿挺拔秀颀,身上的甲胄泛着烁烁寒光,依稀可见二十年前雄姿英发的年少模样。只可惜那头盔之下,是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沈鸿影低低唤了一声:“小舅舅。”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圆善大师做这般打扮。
圆善大师驭马靠近,略显生疏地行了一个抱拳礼,自我调侃道:“念了这么多年的经,突然再披上这一身戎装,倒有些不太习惯了。”
“小舅舅这样就很好。”沈鸿影说得很认真。
他本就是个驰骋沙场、保家卫国的将军,而不是披着一身僧袍、隐匿深山的枯槁寺主。
圆善大师笑笑:“城中的小鱼小虾也差不多清理干净了,咱们去皇城西面与剑屏他们汇合。”
沈鸿影素来谨慎,从事周全,按照他的布置,镇国公带领的军队刚一入城,其中两千精兵随叶剑屏前往皇城,余下兵马则分为两路,一路留守原地,一路直奔北城门后再分兵前往东城门。
不消多时,大量精锐兵马以极快的速度控制了各个城门,进而轻而易举地围住了城里所有要紧的官邸府衙。
襄王府便在其中。
一张太师椅摆在王府大门正对的石阶上,张月盈高坐其上,怀里抱着一个手炉,冷静地听着一阵又一阵的兵戈声。
王府的女主人亲临现场,与他们一同抗敌,共同进退,无需再多说什么,府兵的士气正盛。晨风和雪客姐妹麻利处置了几个试图绕道从西边角门翻墙进府的禁军。
突然,站在梯子上帮忙往外边浇水的宋长吏大喊一声:“殿下回来了!”
与此同时,王府外残余的禁军如潮水般退去,又埋伏的士兵堵在街头巷尾,纷纷被擒。片刻之后,王府外归于沉寂。
由宋长吏带头,府兵和暗卫们齐声高喝,欢呼雀跃,声音里是说不出的轻松和释然。
隔着府门,张月盈听见沈鸿影说:“阿盈,府里安全了,我这就去宫里了。待等会儿信号弹响了,你便可去做你想做的事了。”
“好。”张月盈莞尔一笑,斟酌语句片刻,终是叮嘱道,“你……要小心,不要受伤,要是实在麻烦的话,就慢慢来,你一定打得过成王他们……”
沈鸿影轻轻捂住左臂上的伤口,这是刚才在京兆府衙附近与大黄伯私兵交战受的伤,虽做了简单的处理,但仍有些渗血。然而,听着张月盈的絮叨,他觉得伤口都没有那么疼了,只是一味地答:“好。”
“咚!咚!咚!”
“咚!咚!咚!”
三声门响后,张月盈便明白沈鸿影要走了,亦轻叩三下朱门,权做告别。
沈鸿影飞身上马,紧接着奔向巍峨皇城。张月盈听着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长嘘一口气,吩咐宋长吏:“情势虽稍有缓和,仍不能放松戒备,着人继续守好王府各处。”
说完,她带着几个丫鬟准备先回浣花阁换身衣裳。
路上,碰见春花匆匆自浮屠阁赶来,气喘吁吁道:“姑……娘,太后娘娘醒了,一定要见……殿下。”
张月盈颔首,提步改道浮屠阁。
沈鸿影已走,总不能现在把他叫回来,那么只能她去见太后。
浮屠阁内,门扉紧闭,熏炉里的银丝碳发出“啪啦”轻响。胡嬷嬷屏息凝神,牢牢守护在太后身侧,一步都不敢挪动。
太后受了惊吓,时不时咳嗽两声,每咳一下,在寂静的阁宇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太后娘娘,您别忧心。”胡嬷嬷看着自家主子这般状态担心不已,生恨今日|逼宫谋逆的成王和黄淑妃,极力安慰太后道,“您如今在襄王殿下的府上,定不会有事。”
太后死死捏住手中的檀木念珠,好容易得了片刻喘息:“阿花啊,外头怎么样?陛下……我的贵儿还好吗?”
贵儿乃是皇帝的小名,太后正是因为生下了皇帝才得到了成为皇后的机会,这个儿子就是她人生的贵人。
胡嬷嬷沉默了,落入反贼手中的皇帝会是什么结果想想也知道。虽然成王肯定不会愿意背上弑父的骂名,但总不会好受到哪里就对了。故而,胡嬷嬷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太后才好,只盼望着襄王殿下早些过来。
阵阵细碎的踏雪声传来,胡嬷嬷朝阁外望去,原本亮起的眸光倏地黯淡。
长长的衣摆掠过覆雪的竹林,张月盈轻步穿过长廊,步入浮屠阁,隔着屏风向太后行礼,一板一眼道:“听闻皇祖母苏醒,孙媳特来向您问安。”
半晌,里间才传来太后低哑的嗓音:“影哥呢,他怎么不来看我?”
“回
皇祖母,殿下如今不在府中。”
“影哥他去哪了?你说!”
张月盈抬头,窥见太后投于绢屏之上的脆弱剪影,仿若苍山之倾颓,片刻便会有崩塌之危。
她回答:“殿下入宫了。”
“好!好!”
太后苦笑两声,“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去……”
第117章 悔之晚矣当年之事,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他进宫……是不是为了……他父皇……”
太后的情绪格外激动,猛然剧烈咳嗽起来,胡嬷嬷连忙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
“皇祖母在说什么,孙媳听不懂。”张月盈站在原地,一味装傻充愣。
太后很不满张月盈敷衍的态度,提高了嗓音道:“你给我说实话!”
张月盈说得很是真诚:“成王犯上作乱,殿下领兵入宫只为平叛,拨乱反正。”
“你以为哀家猜不到?”太后又猛咳几声。
事发之时,福宁殿里那么多那多人,谁不是被大黄伯和成王的突然发难吓得惶惶不安?唯有她和沈鸿影,一个镇定自若地饮茶,一个好能颇有闲情地吃东西。还有那么危急的情况下,他们还能一个吸引大黄伯的火力,一个带着自己趁机溜走,然后一同火速出宫,必然对此早有筹谋。
她是太后,不是傻子。
这么明显的事实想想就明白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成王和大黄伯是螳螂,那么自己一力庇护长大的好孙子便是那黄雀。
张月盈闭了闭眼睛,喃喃道:“事到如今,皇祖母再追问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太后恍然,自嘲笑笑:“是啊,都是龙子龙孙谁又不想要那个位置呢。”
楚王、成王还有沈鸿影都是她亲生的孙儿,当年她亦是那般迫切地想要天底下女人最尊贵的皇后宝座,谁又不是野心勃勃呢?
皇位的厮杀从来就没有不见血的,至高王座面前,别说异母兄弟,就是同母所出也只会骨肉相残。
如今只是撕开了那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将这个鲜血淋漓的事实赤|裸|裸地呈于人前罢了。
一阵冷风吹拂,卷着细雪拍打在窗纸上,簌簌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太后让人撤开屏风,与张月盈相对而坐。
灯影摇曳,眼前的女子乌发如云,肤如凝脂,更难得的是低垂的眉眼间依稀可辨自己还有若漪昔年的影子,只是更内敛,并不锋芒毕露。
太后眸色微沉,无意识地摩挲着佛珠上的纹路。
这是孙子自己选定的妻子。
是他全身心信任和托付的伴侣。
少顷,太后缓缓开口,声音苍老了许多:“影哥打算怎么处置他的那些兄弟?”
张月盈垂眸道:“国有国法,成王谋逆其罪当诛。至于其他的两位皇弟,他们还小,尚未成人,自然是继续在崇文馆读书,待到及冠成婚后,奉养两位母妃出宫开府,永享富贵。”
这既是回答,也是承诺。
两个小皇子与沈鸿影没仇没怨,他又不是杀神,没必要为难人家,顺带也能安抚安抚大乱后的宗室,何乐而不为呢?
“那他父皇”
孙子们的事解决了,太后最关注的便是儿子了。
“这个孙媳就不知道了,或许就看天意了。”张月盈抬眸望了眼皇宫的方向,重重檐阙相隔,也看不清那里的火究竟灭了没有。
太后的眉心缓缓拧紧,咬住了下唇:“影哥要对他父皇做什么?”
张月盈收回视线,嗓音略微低了些:“这要看陛下当年做过什么,皇祖母不明白吗?”
“咚——咚——”
太后手中的佛珠倏然断裂,檀木珠子滚落一地,一连串的清脆声响在安静的浮屠阁里格外刺耳。
她怔怔地盯着散落在地板上的珠子,手指微微发颤,沙哑着嗓子问:“他都知道了?”
有时候,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张月盈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如刀,剜得她心阵痛不已。
太后没了最后的侥幸,阖上眼,仿佛一层厚重的阴云笼罩在她周围。
“二十多年过去了,哀家哀家以为能一直瞒下去。”太后自言自语,声音透露着无尽的悲凉与疲惫,“可终究还是有这样的一日,哀家就算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凤仪宫闹鬼的传闻出现后,后|庭里最害怕的不止黄淑妃和皇甫德妃,还有太后,因为——
亲侄女叶皇后的死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她知晓一切,却最终选择了沉默。
太后的眼底泛起了一丝泪花:“若漪是个好姑娘、好皇后,哀家没什么可挑剔的,宗室朝堂也没有人对她不满意的,可是”
“可是还是有人一定要致母后于死地,不是吗?最可怕的是那个人是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张月盈接话。
“是。”泪水自太后面庞滑落,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很多年前,太后几经周折终于登上了皇后之位,才明白这根本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
先帝并非钟情之人,他曾经喜欢过太后,在对太后的兴趣逐渐散去后,便又开始宠爱其他后宫女子,生下一个又一个皇子。他们不断威胁着太后和皇帝的地位,对中宫和东宫之位蠢蠢欲动。
如果说最初是因太后受宠惠及娘家,叶家得以提前从儋州重回朝堂,那么后来则是太后需要倚靠战功赫赫的娘家巩固她同儿子的权位。
因对女儿和妹妹有愧,叶家虽不愿过多涉及储位之争,还是尽心尽力地帮扶,接连两代承恩公均先后战死边塞,马革裹尸。可太后还是不放心,她先帝请旨,让儿子迎娶了比他大五岁的侄女为太子妃。
最终,在太后的有意放纵下,先帝早早死于纵欲以及服食朱砂,她也成为了太后。
唯一没料到的便是皇帝将一切看在眼里,并最终化作了刺向叶皇后的利刃。
太后永远记得她发现皇帝让人在叶皇后饮食中投毒时,儿子的歇斯底里。
“你们叶家狼子野心,如果她活着,再有了皇子,我就是下一个父皇!迟早要被你们杀了,给一个黄口小儿让位!”
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眼角猩红的癫狂模样,太后的心软了,侄女中毒已深,无力回天,只能将错就错,默许了接下来的一切。
或许是出于对叶皇后的愧疚,太后近乎执拗地抚养了她侥幸存活的儿子,也就是沈鸿影。
儿子和娘家,她选了儿子。
儿子和侄女,她还是选了儿子。
从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注定了。
张月盈有些怜悯地看了太后一眼,语气似哀似叹:“皇祖母您庇护了年幼的殿下,日后他仍然会奉养您孝顺您。”
说完,张月盈起身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去。
身后是太后一声声呼唤的“我的贵儿”,以及胡嬷嬷的不断劝慰。
望着门外的婆娑树影,张月盈轻轻叹了一口气。
当年之事,不论怎么选都是错。
如今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而她也要去做个最后的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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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深深,硝烟未歇。
福宁殿内最为狼狈的莫过于皇帝本人,王公大臣、后宫嫔妃能逃的都趁着之前的混乱逃了,只剩他一个人跌坐在殿上。
一股血腥气顺着门缝钻进殿内,皇帝闻着忍不住干呕了几声。
“陛下,可曾想过你也会有今日?”黄淑妃款款走近,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
下巴猛然被人箍住,皇帝被迫抬头,对上黄淑妃充满轻蔑之色的眼眸。
皇帝咬牙切齿:“你……大胆!”
“啪!啪!”
两声急促的巴掌声响起,黄淑妃揉了揉有些发红的手掌,漫不经心道:“当年陛下不也是这么对在凤仪宫做女官的臣妾的吗?怎么只许陛下如此,臣妾就不行啦?说起来陛下的脸可真硬,打人手生疼,不过却畅快极了。”
皇帝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粗重,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若不是你当年
在凤仪宫勾引于朕,朕怎会……”
“怎会放纵臣妾给有孕在身的先皇后下毒?可就算陛下有一万个理由,归根结底还是您自己管不住下半身。”黄淑妃心中不屑,“陛下还是少说几句吧,留些力气来写传位诏书。”
慕容诩已去了皇城南门镇守,小黄伯正在偏殿威逼利诱一众没能跑掉的官员。
黄淑妃装也不装一把将皇帝推倒在地,只听“嘎”的一声脆响,皇帝的双腿磕到了宝座前的台阶,直接断了。皇帝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痉挛的双手撕扯着衣襟,钻心的疼痛令他瞬间脱力。
黄淑妃看着自己的杰作,甚为得意,居高临下地盯着皇帝:“这诏书陛下是写还是不写?”
“朕乃天子,岂会屈服于尔等。”皇帝痛得直冒冷汗,仍旧不肯松手。
他太清楚了,若是黄淑妃得到了诏书,自己这个皇帝便没有了用,只怕即刻就要变成先帝了。
成王只是冷漠地看着一切发生,偶尔出声劝道:“父皇,您还是写吧。有母妃舅舅们辅佐,儿臣定不会辜负这国朝江山。您退位后,儿臣会尊您为太上皇,让您颐养天年。”
“孽子!”皇帝“呸呸”两声骂道。
“娘娘和殿下何必对陛下咄咄逼人呢?”大黄伯让人将皇帝架起,扶到一边,“这诏书咱们自己写一份,再盖上玉玺不就行了。”
大黄伯二话不说,让人拿来笔墨,润了润端砚中尚未完全干涸的墨,动笔开始草拟诏书。
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有人一边跑一边高喊:“襄王带着援军打进皇城了!慕容将军没顶住,已经被当场格杀了!”
消息一出,大黄伯握笔的手一抖,墨汁滴落,锦帛上瞬间洇开大片的痕迹,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成王面上的笑容更是立马消失,黄淑妃更是脸色大变。
“你们说什么?”大黄伯脸色大变。
他们以割让凉州十五城为条件,与北面的蠕蠕达成条件。蠕蠕故意犯边,引京畿之地最强的两万军队北上支援,瓦解京城军防,为他们起兵提供条件。
沈鸿影哪儿来的兵马?
传信的禁军颤着声音道:“将军,襄王攻破了南宫门,正往福宁殿来,事态紧急,您和成王殿下还是快些走吧!”
“母妃,大舅舅,咱们可怎么办啊?”成王一时如坠冰窖,揪着大黄伯的袖子不放。
“慌什么。”黄淑妃强行冷静下来,对兄长和儿子道,“陛下还在我们手中。”
襄王之前自西宫门突出宫禁,此刻又从南面攻来,他们只能从北边走。只要他们挟持着皇帝出了京城,一路向北逃到蠕蠕境内,不仅安全了,还能继续有待来日。
巍峨的宫城再度燃起烽烟,南边的宫城墙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际,喊杀声、刀剑相击声织成一片。
黄淑妃一行人拖拽着皇帝向北面玄武门而行。
皇帝只觉被人拽着跑了这一阵,整个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身子骨原本就不怎么好,腿又折了,怎么受得了这番折腾。
还未到玄武门,成王就听见侍卫传来的一声惊呼:“前面是……”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身轻响,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传来,转头却见黄淑妃倒在了地上,胸口正中插了一枚羽箭。
前方漆黑一片,夜风夹杂着细雪朝成王迎面吹来。
“三皇兄,别来无恙否?”
沈鸿影正高坐于马背之上冷冷俯视着他,眸光是说不出的寒凉。
成王忽然一激灵,抓过皇帝挟持在身前,一把匕首抵在皇帝咽喉前:“四皇弟,父皇……在我手上,你要考虑清楚,可别乱来啊!”
下一刻,一道凛凌厉寒光袭来,他根本来不及呼痛,鲜血自他脖颈迸溅开来,洒了一地。
没有了支撑,皇帝“噗通”摔倒在地,成王的血溅了他满身,眼前只余一片血红。
模糊的视线里,他瞧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驭马持木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