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寂静无声,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
杜鹃仔细听罢,附在张月盈耳边道:“姑娘,来人是个男子。”
大冯氏站在石墩桥头,脑后长长的发带被风带起,眼睛突地亮了起来,脚步轻快地往前跑了几步,盈盈一笑:“邓郎,多年不见了。”
第96章 私会伯府这些年的鸡飞狗跳皆是他们自……
观之周围的环境,若是张月盈没有记错,这附近便是落雨楼,她不由腹诽此地的风水究竟是怎么回事,老是撞上这种事。
同杜鹃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均敛声屏气静观其变。
“娥娘。”来人唤了大冯氏闺名,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尾调微微扬起,无端听出几分缱绻,“你还好吗?”
大冯氏绞了绞发带末端,手指拂过眼角,回答:“我嘛,你都瞧见了,不过被岁月多刻几抹细纹,一点点老了罢了,其余还是老样子。”
空有伯夫人的名头,龟缩在东院一角,每日装出贤良温婉的模样,守着两个儿子就这样把犹如死水一般的日子过下去。
唯独没想到还有再见到他的这一天。
默了半晌,大冯氏问对方:“福州距京城千里之遥,消息难传,不知道你这几年在任上过得如何?不过,你已然归京,定是在吏部得了上评,方才得到了调任。”
那人嗤笑一声:“从一个县令变成了翰林院的一个史官?皆是芝麻大小的官职,这些年我算是看清了,从前科考名次多高、文章如何锦绣皆不重要,最要紧的是背后是否有人。倘若无人可靠,便寸步难行,只能在六七品的位置蹉跎一生,连座像样些的宅子都置不起。”
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后,他学会了为自己寻一个依傍,然后一步一步爬上去,如若不然,他今日也得不到造访长兴伯府的机会。
大冯氏柔声宽慰他道:“我观成王殿下对冯郎你颇为器重,借以苦尽甘来,日后便都向前看吧。”
“娥娘你说的在理。”那人犹豫少顷,继续问道,“怀英他们可都还好?”
大冯氏笑笑:“我那两个儿子被管得严,如今大的正跟着先生温书,预备过两年考个秀才,小的也启了蒙,刚学完了《千字文》,正在学《论语》。”
“两个都是好孩子,日后定能榜上有名,令娥娘你扬眉吐气。”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大冯氏叹口气道,“难得见你一面,如今人都在前院,找不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你随我去前面的暖阁坐坐,就当是陪我喝一杯茶了。”
“娥娘。”那人再唤了她一声,向前一步,携住大冯氏的手,轻轻摩挲。
隔着镂空花窗,张月盈终于瞧清了这名陌生男子的模样,年岁约在四十上下,依稀可辨年轻时的俊朗模样,只可惜岁月不饶人,现下已是鬓角微白,饱经风霜。
他与大冯氏相携而去,逐渐走远。
张月盈主仆二人自花丛中现出身形,抬眸眺望。
“姑娘,可还去暖阁?”杜鹃探问道。
“去什么去?”张月盈指腹抚摸着手炉顶端的鎏金花纹,若有所思,“既然有人要在那里煮茶对饮,我们何必去凑那个鬼热闹?”
方才那般郎有情妾有意的情状,张月盈猜测两人必然早就相识,却被长兴伯和小冯氏的一己私欲拆散,伯府这些年的鸡飞狗跳皆是他们自己做的孽。
说罢,张月盈两人提步返回,绕道落雨楼,却再楼外瞧见了张怀瑾。
“五妹妹。”张怀瑾声音虚弱地唤了她一句。
小娘死后,张怀瑾大病近三月,才重回长青书院读书,未免因旧事思绪繁杂,用功连日不歇,更胜从前三倍,人瞧着面容苍白,比病前还瘦削了几分。他抬头朝楼内望去,眼底是止不住的愁思。
“我出来时,叔父正寻你去给成王殿下敬酒,二哥哥为何孤身一人再此?”张月盈揣度他大概想起了从前童于小娘在此偷偷会面的日子。
甭管真情还是假意,于张怀瑾而言,那段时光总是快活的。
对着父母,他早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又出了那样的事,他便唯有懦弱地逃,躲进书院里自我麻痹,能熬过一日是一日。
半晌,张怀瑾道:“席间太闷,出来走走。”
只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
张怀瑾言语间的掩饰,张月盈早已看穿,却丝毫不提,于小娘如今是活着,但大抵并不想和他再扯上任何关系。
张月盈对他微微一颔首,径直走开,未到席间,便有小路子手里捧了一枝早开红梅前来相迎。她接过红梅,低头嗅了嗅,听小路子说:“本是殿下见梅花开得好,折了一枝叫奴才来送枝给您,但宫中黄贵仪出了事,席面散得差不多了,殿下便嘱咐奴才接您去伯府门口。”
小路子话还未说尽,成王穿庭而过,步履匆匆,氅衣翻飞间带起阵阵冷风,眉宇间透着凌厉与焦灼。张月芬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神色同样凝重,黄贵仪这个婆婆待她不错,就是装她也要装出焦急的模样。
张月盈立在原地,目光最终落在成王身后一名中年文士身上。此人一身灰色长衫,具有几分儒雅之气,但脊背微微躬着,不复从前挺立。
仅一眼,张月盈就认出了他,此人便是方才与大冯是私下会面的那位邓郎。
张月盈低声问小路子:“成王身后的那位中年文士是谁?”
作为沈鸿影的贴身近侍,小路子通晓如今在朝的大部分官员,能将他们之间乱麻一般的利害关系理得清清楚楚。他看了眼那人,半句不问张月盈为何对他感兴趣,回答:“翰林院上月新进的六品史官邓天锡,履新之前是福州莆田任县令,半月前向成王献文,才被收为了心腹。”
这就与邓天锡对大冯氏所说全部对上了。
“走吧。”张月盈知晓了邓天锡的身份,便没有再问,临走前绕道去山海居再见了楚太夫人一面,才与沈鸿影一块儿乘车归府。
夫妻二人方入浣花阁,沈鸿影熟练地替张月盈解下披风,抖落上面沾染的雪花。熏炉里的碳块猛地爆开几声,忽而,门外长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而凌乱,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是打听消息的人从宫门口回来了。
疾步而入的是沈鸿影一位名叫小卓子的内侍,地位较小路子稍次一些,但也十分受倚重。
小卓子躬身禀报:“殿下,奴才寻宫门口的守卫打听了一番,他们都只说不清楚,但宫里传了确实的消息出来。”
沈鸿影接过小卓子递来的纸条,淡淡扫了一眼,然后交给旁边的张月盈。
张月盈垂眸读过,纸条上的内容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讲清楚了其中原委。
黄贵仪竟然是病了,就在与皇帝下棋之时骤然呕出大口鲜血,血中带黑,却查不出病因,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包括谭清淮如今都守着漱鸣阁,寸步也不敢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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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漱鸣阁。
殿内帷幕低垂,金丝绣帐随风飘拂,烛火幽幽,映得满室昏黄,淡青香雾从兽首香炉里袅袅而起,沉水香的香味弥漫开来,却压不住那一丝苦涩的药味。
“母妃药已煎好,请您服下。”张月芬端着一碗乌黑的汤药跪在黄贵仪榻前,低眉顺眼,姿态恭敬。
黄贵仪倚在锦绣软枕之上,唇色浅淡,眼下黑青,
面容苍白如纸。她剧烈地咳嗽了两声,目光落在柔顺的张月芬身上,声音虚弱问道:“儿啊,茹兰怎未来?”
成王的眼神变了变,仍替正妃解释:“茹兰着了凉病了,如今在府中养病,今日长兴伯府都是月芬陪着儿臣去的。”
然而,成王没说的是成王妃之父威武将军近些日子以来对他不咸不淡,将军夫人先前来过一趟成王府,人走后的第二天成王妃便病了。很有可能是因为他被许国公连累失了势,有意避嫌罢了。
黄贵仪纵横深宫数十载,如何猜不透儿子的未尽之意,只道:“人既然病了,那边不好出门也不好理事了,让她好生在自己院中歇息,王府的事便交给月芬来办吧。”
“母妃说的是。”成王点头应了。
进府那么久,终于能够摸到后院的核心权柄,张月芬喜不自胜,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将要紧的位置上换成自己的人,让这权利来了她手里,便再也丢不掉。
她明面上仍旧不显,一边拿着汤匙小心地服侍黄贵仪喝药,一边道:“妾多谢母妃信任,妾定恪尽职守,不让后院出一点儿乱子,令殿下烦忧。”
“这药可真苦。”黄贵仪抱怨了一句,摆摆手让张月芬先把药碗放下,“本宫有些话想同皇儿说,这药便先放着,今日辛苦月芬了,你也先下去歇息。”
张月芬闻言,瞄了眼成王,随即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侍奉母妃原是孝道,妾岂敢居功。”
说罢,她将药碗轻轻搁置在一旁的桌案上,由宫人搀扶着悄然退了出去。
殿门轻掩,室内静谧一片,黄贵仪招手让成王坐得离她近些。她目光幽幽,压低声音道:“我这病非是天灾而是人祸。”
没有人比黄贵仪更清楚,她如今的症状同当年弥留之际的叶皇后一模一样,不过是程度轻些,尚还有命可活。
成王攥紧了拳头,几乎要喊出来:“何人敢如此大胆!”却被黄贵仪捂住了嘴。
她缓缓闭上眼,积蓄片刻力气后,继续说:“我如今要同你将的便是与此有关密的不能再密的一件事,听过之后记在心里,切记不要对任何人透露,静待时机凭此一击致命。”
黄贵仪将她伙同皇甫太仪对叶皇后下毒的事情和盘托出,成王初时惊讶不已,随后便日趋平静,隐隐感激起亲母。他心知若叶皇后还在世,她与沈鸿影便会如一座大山般压在其他妃子皇子头顶,自己怎还会有如今的风光。
只是有一点成王想不明白:“母妃,既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皇甫太仪怎敢向您下手?”
第97章 咬掉头张月盈报复性地一口啃下糖画的……
“能是何原因?”黄贵仪冷笑。
她们二人相互掣肘并非长久之计,只要她死了,叶皇后的死爆出来,死无对证的情况下,皇甫太仪大可尽数推到她身上,将自己给摘得干干净净,再牵连到她儿子。
黄贵仪看了眼成王,用劲捏住儿子的手:“皇甫家捅了那么大的篓子,楚王离倒台不远了,我儿定要好生把握机会。”
成王手被攥得生疼,仍点头应道:“儿臣都记住了。”
“等等,”黄贵仪瞳孔突地瞪大,幽幽道,“你还要记住永远也别相信你父皇,按我们早就安排的来,该出手的时候一点儿都不能手软,必要的时候还有……”
黄贵仪话还未交代完,宫人匆匆闯入殿内,“扑通”跪倒在纱帐外,禀报:“娘娘,陛下身边的崇源总管前来宣旨,就快要到殿外了。”
皇帝降旨,黄贵仪就算病得再重,也需得梳妆打扮整齐、一身沉重的霞帔礼服带着满阁的人跪在殿外摆了香案接旨。
旨意里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念及黄贵仪病重云云,将她的位分又升回了淑妃。
将长长的一串旨意念完,崇源满脸堆笑让宫人们扶起黄淑妃:“淑妃娘娘,陛下惦念着您,您更要养好身子。”
崇源乃皇帝贴身近侍,在宫中很有脸面,黄淑妃照例招呼他暂留片刻。
崇源拒绝道:“若是寻常老奴定要向淑妃娘娘讨杯茶喝,可老奴尚要去清凉阁和天音阁传旨去,实在不敢耽搁。”
清凉阁与天音阁分别是皇甫太仪和许宜年的居所。
“不知……?”黄淑妃启唇。
阖宫迟早皆会知晓,崇源并不藏着掖着,只道:“回淑妃娘娘的话,陛下同时复了皇甫娘娘德妃之位,晋了许娘娘为九嫔之首的昭仪。”
黄淑妃唇角勾起勉强的笑,心道果然如此,这些年陛下一贯如是,叫她与皇甫德妃平起平坐谁也压不过谁,唯独许宜年算得上异军突起,晋升速度比她当年还快。
凭什么?
——当然是凭她那张脸。
帝王之心果真易变,昔年对叶皇后不假辞色,如今却能将与她有几分俏似的人捧到天上。
这迟来的怀念,若叶皇后那样刚烈的女子知晓,大概只会不屑吧。
黄淑芬生出了几分警惕,待崇源走了,拉着成王进殿,母子两人又交代了几句,宫门就要下钥,成王留了张月芬在漱明阁为黄淑妃侍疾,独自一人出宫,并未回成王府,而是去了小黄伯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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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花阁的窗户新糊了明纸,青白雪光透入将屋子照得透亮,屋内的炕炉太暖,汩汩往外冒着热气。张月盈穿了件单衣,翻过了扶桑散人将要新出的话本《玉傀记》,讲得是少年将军捡到了一具被鬼魂附身的玉傀,一人一鬼共克大敌却最终生死相隔的故事。
这可算是何想蓉写得第一本虐文了,不知正式发行后,多少读者将为这个悲剧性的结局意难平,甚至暗地里画个圈圈诅咒扶桑散人。
“姑娘,时辰差不多了。”鹧鸪提醒。
眼看着年关将至,京城街上越发热闹,沈鸿影飞速了结了刑部几桩棘手的旧案,约定了同张月盈一道上街去游玩。
张月盈搁下书本,接过鹧鸪递来的暖茶,耳垂上的红珊瑚珠子嘀嗒抖动,她问:“他让人来催了?”
“倒是没直接来催,小卓子在外头晃了好几圈,殿下估摸着也快要回来了。”鹧鸪端走茶盏,取了一个手炉放于张月盈怀中,“姑娘的指尖有些凉,先暖暖。”
张月盈莞尔,反问:“你们也想出去玩吧?”
杜鹃捻着刚刚劈好的蚕丝线,在一旁凑趣道:“这可是姑娘早答应了的,有殿下陪着,允我和鹧鸪在街上松散一阵,让春花和春叶两个小的顶替我们。”
“我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张月盈失笑。
说罢,她换了套出门的衣服,踏出了浣花阁的门。
腊月天寒,大雪初霁,襄王府的砖瓦在逐渐西沉的落日照映下熠熠生辉。
张月盈披了件大红羽纱的氅衣,氅衣是以鹤羽捻成的,往年便常穿,今岁再拿出来熏了一遍香后仍不过时。
沈鸿影一身月白的大氅伫立在襄王府前的雪地里等候了一会儿,听闻从后传来的踏雪声,蓦然回头,正巧抬手挡住张月盈远远朝他扔来的小雪球。
偷袭不成,张月盈撇嘴叹了一声,很是可惜,衣领边缀的细毛轻轻拂在她脸上,弄得她面颊有些痒。
突然,她猛然蹲下,逃过了沈鸿影投掷的雪球,笑嘻嘻指着他道:“一人砸了一球,我们可算扯平了,莫要再生事端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率先不守信用,抓起一把雪往沈鸿影头顶撒去,绵密的雪粒从天而降,沾在他领口灰色的绒毛上。
“阿盈,你别躲!”沈鸿影随手洒出一把雪,开始回击。
二人闹了片刻,兀自抖落衣裳上的雪花,沈鸿影扶住张月盈的腰,无需他人帮忙,轻轻往上一提,将她带上了马车。
“日后别直接用手抓雪了,多冷啊。”
张月盈的手指被雪水冻得冰凉,沈鸿影将她的玉手纳入掌心,大手包小手,温柔地呼着热气。
“你的手也没暖和到哪去?”张月盈怼他道,唇角微扬,眸底似有星辰闪烁。
沈鸿影一怔,心口似被什么轻轻一触,酥麻难言,待张月盈的手逐渐
回暖,才道:“总比阿盈要暖些。”
张月盈侧首,要去撩禁闭的车帘,整个人陡然没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清淡的雪松味几乎要把她淹没,原是沈鸿影敞开了大氅,将张月盈抱入了怀中,下巴搁在她肩膀,指腹划圈似的摩挲着她的双手。
张月盈没有挣扎,放松了身体,后背靠着沈鸿影,闭上了眼小憩片刻。
寒风凛冽,京城的街市上喧嚣一片,街边挤挤挨挨,蒸腾的热气氤氲成大片浓稠的白雾,冬日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不少。
马车是上眯了一会儿,张月盈的精神头很足,拉着沈鸿影的手在街上东窜西窜,他们衣着一看便知不凡,故无人敢上前冒犯,倒是频频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卖糖葫芦,脆甜爽口的糖葫芦,三文钱一串!”
一个老汉裹着厚实的棉袄,吆喝声十分洪亮,他手中红艳艳的糖葫芦配上晶莹剔透的冰壳,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既然出来玩,便免不了消费一二,张月盈拿了两根冰糖葫芦,分了沈鸿影一根,小路子跟在后面默默付钱。鹧鸪和杜鹃已经溜了,春花和春叶头一次挑大梁,万分紧张地注意附近的风吹草动。
前面不远是个糖画小摊,张月盈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喜新厌旧,沈鸿影的手里又被塞了第二根糖葫芦,跟着张月盈凑到糖画摊前。
糖画摊的老板是个年轻姑娘,荆钗布衣,银红发带挽起头发,形容十分干练,见张月盈来,开腔揽客道:“这个姑娘可是要买糖画,两文钱便可转一次,转到哪个我便画哪个。”
糖画摊老板所指的圆盘与张月盈前世所见十分相似,均是中心一根木制指针,周边绘了各种糖画图案。
张月盈摇头:“转就不必转了,姑娘可接指定图案直接画的单子?”
糖画摊老板用手比了个四,道:“若要如此最少再加两文钱,要是图案复杂还得再加两文。”
“只要画得好就行。”张月盈不缺这点儿钱财。
“那便依客官的意思。”糖画摊老板用铜勺搅动着糖浆,“不知要画个什么图案?”
张月盈伸手将沈鸿影拉过来,道:“我要两个,一个像他,一个像我,给你双倍的价钱。”
糖画摊老板抬眸瞧了他们几眼,舀起一勺糖浆,金黄色的糖浆缓缓流淌,转眼间便绘出了两个小人。
张月盈拿到凝固好的糖画,糖画乃是一笔而成,细节粗糙只有大致轮廓,但隐约能够瞧出几分人物的神韵。她把她的那个递给沈鸿影,自己留下了沈鸿影那个。
她晃了晃糖画,看着沈鸿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声音里带着俏皮:“你可要瞧好了,看我一口咬掉你的头。”
沈鸿影闻言,眉梢轻挑,带着浅淡的笑意,嗓音有些戏谑:“哦?那你最好快些吃,赶在我前头。”
说完,顶着张月盈怔愣的目光,他低头一口咬掉了糖画的脑袋。
“你……”张月盈哼哼了两声,报复性地一口啃下糖画的头,咀嚼得蹦哒脆响。
两个小小的糖画很快便被吃完了,张月盈拉着沈鸿影的手又去了别的地方乱逛,看过了瓦子里的杂耍和一场女子相扑,二人漫步在汴河河畔。
汴河并未结冰,耳畔流水涛涛,快要走到上回画舫的位置,沈鸿影揽住张月盈的双肩,让她闭眼少顷。
“你让我闭我就闭啊?”张月盈嘴上如此说,仍合上了眼帘,睫毛一颤一颤。
“这是给你的礼物。”青年温和的声音响起。
张月盈睁开眼,一盏六角宫灯映入眼帘,六面灯罩上依次绘着车马错身、山寺长道、红绸剑舞、龙舟竞渡、迎亲拜堂、一船灯火的图案。
明亮的灯火照得她眼中眸光一颤,灯上所画竟是他们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你画的?”
这个问题刚一出口,张月盈就觉得自个儿很蠢,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沈鸿影“嗯”了一声。
“等等。”张月盈忽然发现有哪里不对,“原来我去玉山书院的头一天撞到的那辆车是你的啊?”
第98章 父母事冰山脸遇上小太阳,这可是标准……
看见第一幅画的时候,她就该想到了,明明她记得第一回见他在东山寺,而曾同她相撞的马车有且仅有那一辆。
“是。”沈鸿影认了,“那日我方从凉州回京,前往长青书院拜访老师。”
沈鸿影嘴里的老师乃长青书院山长徐崇箐,儋州人士,昔年爆了冷门,殿试之时入了一甲,得了榜眼之名,亲母去世丁忧后未再谋求起复,反而在长青书院做起了教书先生。沈鸿影幼时便拜在他门下,从前在京城时皆长居青书院。
张月盈想起成婚前打听的有关沈鸿影的消息,点点头道:“早闻徐山长文采斐然,门下教出的弟子无数,就比如京兆府的孟少尹、谏院的江拾遗、镇国公……”
逐一数了过去,沈鸿影都还不知道她竟对他的这些师兄弟们这般如数家珍,一口气就能讲出一大串。
他笑笑:“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张月盈嘴角得意地翘得老高:“之前舅舅家要从蜀中回京,写信来托祖母给两位表哥物色书院,着力打听过罢了。”
徐向南明岁春闱去了国子监,但及其弟如今却在长青书院读书。
“对了。”沈鸿影后知后觉想起什么,“那日你的撞伤有没有事?”
张月盈想了想:“手臂上的一点淤青而已,涂了药第二天就好了。”
流水潺潺,几叶乌篷小舟从汴河掠过,棹舟的船夫手执长篙咿咿呀呀唱起了小调。张月盈一手提灯,一手拉着沈鸿影的手轻晃,突然,趁人不备踮脚轻轻亲了下青年的唇角。
唇角尚残有余温,青年的眼帘唰地抬起,伸手去抓人却扑了个空。
张月盈笑着朝前跑去,水红氅衣飞扬,如一抹晚霞轻盈掠过,回头对他挑眉笑笑。
“姑娘!殿下!”
鹧鸪和杜鹃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及至张月盈跟前时,已是胸口剧烈起伏不定,气息凌乱。
“不是叫你们自去玩了吗?怎么过来了?”
刚缓了几息,杜鹃轻喘道:“姑……娘,伯府那边出事了。”
张月盈眸色一沉,顿时生出几分不安,能让鹧鸪和杜鹃如此慌忙来报,只可能与祖母楚太夫人有关。
“祖母出了何事?”
“不知。”
“什么?”
杜鹃的话里语焉不详,张月盈握住灯柄的手微微用力,指节微微发疼。
沈鸿影敏锐感知到她的情绪变化,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张月盈的手背,无声安抚着她紧张的心绪。
鹧鸪在旁补充道:“姑娘莫急,奴婢们只是听街上有人说太夫人今夜急匆匆地从伯府里面搬走了,遣了人各去伯府和太夫人处问缘由。虽还未得回复,但想着还是要叫姑娘您先知晓才对,我们便过来了。”
悬着的心稍稍安定,张月盈轻声问道:“祖母现今在何处?”
杜鹃回答:“太夫人已搬去了京郊的柳絮别院。”
张月盈年少失枯,全赖楚太夫人这位祖母一手抚育成人,楚太夫人于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出了此等波折,沈鸿影明白今夜剩下的行程均已泡汤,主动提议:“既然担心,我们便先去瞧瞧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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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辘辘驶过南门大街,自朱雀门出城后一路向南二里地,翻过一座小土坡,便可瞧见山溪谷地间的柳絮别院。
楚太夫人京中房产不少,柳絮别院便是其中之一,因别院中有一曲小溪,溪畔遍植柳树,及至春日三月柳絮纷飞而得名。
此时的别院大门紧闭,乌檐覆雪,瓦楞和滴水檐下结出参差不齐的冰棱,顺着瓦檐垂落而下。
雪又落下来,天地被染成一片素白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朔风阵阵,夹杂着浓厚的雪意,刚下马车,张月盈的脸颊和鼻头便被冻得微微发红。她却并不在意,拢了拢兜帽,脸畔细密的绒毛夹了些冰渣子,被呼出的热气缓缓融化。
张月盈这是第一回来柳絮别院,鹧鸪正要去叩门,板门倏地开了,灵鹊露出半个脑袋。
“远远听见车马声,果然是五姑娘您来了。”
张月盈跨过门槛,问灵鹊道:“究竟出了何事?祖母怎么这么大冷的天从伯府里搬出来了?”
她们自扬州归京的时候,直接带回长兴伯府的东西不多,许多家什都是直接搬到了别院来。楚太夫人能在伯府里住满大半年已很是罕见,只是这搬出来的突然,才叫张月盈担心。
灵鹊边走边说,打消了张月盈最深的那层顾
虑:“太夫人身体无恙,五姑娘莫要担心。”
张月盈步履仍旧不停,往别院最深处走去。
灯笼满屋檐,映着泛红的雪色,楚太夫人站在庑廊下,只见张月盈深披红氅、手提宫灯踏雪而来,灯影摇曳,衬得少女眉目如画。
“祖母,我来看你了!”
“慢些,慢些。”
楚太夫人张开双臂,抱住一头扎入她怀中的张月盈。
“您没事吧?”张月盈上下打量楚太夫人。
楚太夫人点了点孙女的鼻头,“我这个老身子骨尚且硬朗,倒是你脸都冻红了,还不先进去烤烤火。”
“祖母安好。”
楚太夫人方一抬头,便见到跟来的沈鸿影对着她抬手施礼。她颔首道:“殿下也一并进来吧。”
张月盈回头对沈鸿影轻轻招手,笑吟吟道:“还不快点儿跟上。”
楚太夫人看在眼中,凝眉少顷,眸底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祖母?”张月盈察觉了楚太夫人的异样。
“无事。”楚太夫人伸手提张月盈掸去兜帽上的雪粒,“只是忽然想起,那天也下着这样大的雪,你娘跑到别院,告诉我她要嫁给你父亲。”
楚太夫人甚少同张月盈讲起父母从前的往事,张月盈深知这是祖母心中的痛点,默契地从不提及,可是这世间有哪个孩子会对身生父母不好奇。发觉楚太夫人有松口之意,张月盈立即抓住机会,小心问道:“那我爹和我娘是自个儿在一起的,不是您和祖父的安排?”
京中不少人家皆认为徐明珠嫁张垣乃是楚太夫人的主意,为的便是她能继续把持长兴伯府。但是,张月盈从来不信,虽只听闻过只言片语,她仍能从中拼凑出祖母对娘这个一手带大的亲外甥女是何等疼爱,若娘不愿意,这门亲事定不会成。
“想问这事很久了吧?”楚太夫人如何不明白自小养大的孙女,拉着张月盈步入屋内,亲手替她解开兜帽和大氅上的系带。
张月盈“嗯”了一声。
屋内暖炕烧得正旺,透不进丝毫寒风,暖意融融,张月盈褪了绒衣,穿着件缃黄长褙子与楚太夫人坐在炕上说话。
“明珠的性子是再活泼不过,无论是谁,平日里只要瞧见她,被她给哄上两句,无不喜笑颜开。”
“那我爹呢?”
楚太夫人叹了口气,“我嫁到伯府来之前,就听说过你祖父膝下有二子,你爹乃原配甄夫人所出,你叔父则是第二任冯夫人生的。那时,下人都说你叔父性子更好,对待谁都是妥帖温和的模样,我却觉得不然。你爹看着板正,甚至有些冷冰冰的,对谁都有些距离,实则心里有杆秤在,最为讲理。只可惜他那副冷脸最后被明珠给破了。”
张月盈眼珠子滴溜一转,暗忖:这个故事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冰山脸遇上小太阳,这可是标准的言情小说模板,莫不是我娘她时常追着我爹跑,日久天长融化了冰山。
“那我爹对我娘冷脸了多久?”
“不足半日。”
张月盈嚅嗫着嘴唇,心想这座冰山未免也太小些,估计还没有脸盆那么大,不然怎么化得那么快。
“我接明珠去伯府的头一天她便告了你爹一状。”说到此处,楚太夫人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明珠在山海居荡秋千的时候,你爹翻墙踩空一头栽了进来,把人吓得不轻。”
祖母口中所说的板正之人竟然做出这样轻率的举动。
这反差也太大了!
张月盈露出茫然的表情。
楚太夫人继续徐徐道来:“你爹后来自然是被你祖父狠狠罚了,挨了三十个手板子,还得恭恭敬敬地来向明珠道歉。”
都在一座府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之后的故事便十分明晰了,徐明珠与张垣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日久生情,到了年纪便你情我愿缔结姻缘。然而天意弄人,一个标准幸福的开端只等到了一个悲剧的结尾,徒让人扼腕叹息。
张月盈一连问了许多关于爹娘的事,屋内的炭火烧得旺,暖洋洋的香气熏得人昏昏欲睡,张月盈的头刚如小鸡啄米般点了一下,楚太夫人立马劝她去后面休息。
春燕早已打理好了床铺,绣被中皆填充了鹅绒,轻薄保暖,又用汤婆子事先暖好了,张月盈一趟上去便舒服得闭了眼,沉沉睡去。
然而,张月盈的梦却不似这般轻松。她梦见了前世的父母,自前世五岁以后逐渐模糊的面容突然清晰起来,耳边传来渺远的嗓音:“小阿盈,还记得我们吗?”
睡梦中的少女攥紧了被沿,手指发白,好看的柳眉皱着,让人忍不住欲要用手抚平。
突然,她蓦地惊醒过来,入目是墨绿色的帐顶。
披上外衫,趿起绣鞋,张月盈放轻脚步走到圆桌前寻水喝,黄花梨四季如意屏风对面灯火未歇,隐隐传来人声。
张月盈凝神辨了辨,听出是沈鸿影和楚太夫人。
“孙女婿斗胆相问祖母,岳父谨身先生之死可否有疑?”
“咣当——”
第99章 前世今生有一种说法,转世重生后,多……
汝窑茶杯跌落在地,摔了粉碎。
屏风这厢的沈鸿影与楚太夫人俱是一惊,对视一眼,于对方眼中皆瞧见了难得的慌乱。
此时此刻,沈鸿影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
完了,是阿盈醒了。
青年动作极快,疾步奔至屏风后,便见周遭满地齑粉碎瓷,凌乱不堪,张月盈眉尖紧蹙,茫然不安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
“阿盈。”
沈鸿影嗓音温润如玉,企图唤回有些失神的张月盈。
“我……”张月盈低低应了一声,声音轻若呢喃,喉咙仿佛被扼住一般,多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先别动!”沈鸿影出声喝止。
这一地的碎瓷粉渣,要是踩上去了那还得了?
银丝云履踏过茶杯残骸,不等张月盈反应,沈鸿影俯身拦腰将她抱起,步履沉稳地走出了此地。怀中张月盈轻轻推搡了他胸口两下,沈鸿影慢慢将她放下地。
足尖刚触地,张月盈站稳了身形,回头便见楚太夫人站在屏风边,银丝满头,被昏暗的珠光衬得憔悴几分,望着张月盈欲言又止。
“盈姐。”楚太夫人知晓张月盈应当是全听到了,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祖母。”张月盈走过去,缓缓抱住了楚太夫人,将脑袋倚在她的肩头,一时不语,只余脉脉温情。然而,下一瞬,她突地开口,声音清冷如霜:“你们刚才讲得是不是真的?”
楚太夫人身子微微一僵,半晌后伸手轻抚张月盈发丝,语调中带着几分无奈:“盈姐,你是全都听见了?”
张月盈缓缓抬眸,眼底浮现粼粼寒光,直视着楚太夫人的双眼,虽竭力保持平静,仍听出一点儿颤音:“祖母,孙女只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你们方才所言——是不是都是真的?”
楚太夫人长仰头叹一口气,终是颔了颔首,沉重道:“是真的,盈姐你没有听错。”
“那好。”张月盈的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扭头看着身后的沈鸿影,“沈渺真,那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沈鸿影闻言,表情微妙,嘴唇蠕动了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讲起。
是说早在两年前他偶得一份残卷,发现了鸿禧三年淮河口突然决堤似有猫腻,还是近日来他在刑部卷宗里找到了实打实的端倪?
既为夫妻,他便知张月盈性格至深,一旦她开口相问却仍旧欺她瞒她,那便等着彻底完蛋,之前的几次便是最好的例子,更况论这次还涉及到她的生身父母。
沈鸿影沉吟片刻,决定如实相告:“我所言所问皆为真。”
“那很好。”张月盈咬着下嘴唇,“涉事者或者凶手是谁?”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沈鸿影已瞧出张月盈虽面上淡然,实则心中之石已悬于高崖随时可能崩塌,若直接回答恐刺激到她。
沈鸿影伸手去够她的指尖,只见她轻轻避开他的手,声音轻若呢喃:“既然是我父母的事,我就有权利知道。”
纵然素未谋面,他们依旧给予她这一世的新生。
占了他们女儿的位置,就要尽到女儿的责任。
“盈姐,”终是楚太夫人开了口,“你想知道什么,祖母都会告诉你,只是我们慢慢来好吗?”
“……好。”张月盈咽了口唾沫入喉,眼睛已有涩意。
楚太夫人令灵鹊取来了见暖和的披风,将张月盈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拉着她坐到了外间。
半扇雕花木窗开着,细密的雪粒随着风扑入屋内,丝丝凉意悄然渗入。
楚太夫人接过春燕递来的一只紫檀木匣子,一个眼色令她和灵鹊到门外守着,屋内只留楚太夫人、张月盈和沈鸿影三人。
“盈姐,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怨过祖母,从来不同你说你爹娘的模样。”楚太夫人打开木匣,从中拿出一个两尺宽的画卷,裱装的纸张略略泛黄,可知已有了不短的年头,“很多时候一无所知反倒是种仁慈,祖母从前只盼望你无忧无虑地活,开开心心,带上你爹娘的那份。可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么——”
“想不想看看你娘是什么模样?”
楚太夫人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内格外清晰,张月盈右手指尖发颤着去触画卷,停在黑色系带上半晌久久未动。她的心跳微微加快,另一只手无意识攥紧了衣袖,张月盈扪心自问:真的决定好了吗?
“阿盈,看吧。”沈鸿影手掌覆在她手背,鼓励她道,“还记得在东山寺吗?当时,你陪我看过。如今,换我来陪你。”
张月盈猛地用力扯开了系带,闭目扭过头不看,只听见哗啦啦的纸页翻涌声,画卷渐渐展开。
画卷之上,一男一女一幼儿跃然纸上。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张月盈睁开眼,怔怔地盯着画上的内容,呼吸不由一滞,眼角染上了水色,她攥紧了画卷边缘,不停诘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盈,你怎么了?”张月盈神色骤变,眸底情绪翻涌不息,仿佛酝酿着一场狂风暴雨,沈鸿影见状,紧张地看着她,欲搞清楚缘由。
张月盈恍然未闻,指腹摩挲着画像上的人脸,浑身都在不住战栗,呼吸近乎停滞。
她不会……不会认错了,前世午夜梦回时她见过这两张脸无数次,触而即散,幻若云烟。
久违的记忆犹如汹涌上涨潮水席卷而来,霎时将人淹没殆尽。
画卷上的三张脸——
一男一女赫然便是前世父母的模样,而中间那个小女孩分明就是张月盈自己。
这幅画画成时,这一世的她还没有出生,他们怎么能知晓她最终会是何面目?
楚太夫人抚摸着孙女的发顶,意图舒缓她的情绪:“你爹画这幅画的时候加上了你,人人都说他就是胡画一通,若是生出来的是个男孩,若是生出的女孩不是画上这般模样,岂不遭人笑话。可明珠却赞成的不得了,还一起替你拟定了名字。而今忆起,或许真当是命运使然,你就是他们所期盼的这般模样,只可惜……”
“只可惜他们没有见到过我长到画上那般大。”张月盈接话,语调飘渺。
也从来没瞧见成人后的她是何模样。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温热的泪珠一颗颗从眼眶溢出,划过脸颊,滴落画卷,一颗接着一颗地晕开。
张月盈吸了吸鼻子,慌忙地用手去擦,若是被泪水浸花了,这幅画就毁了,再也瞧不见了。
仰头盯着屋顶,昏黄的烛火亮得她眼睛发花。
前世的事,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但其实那些回忆早已以刀凿斧刻镌刻于灵魂,生生世世永不湮灭。
五岁那年的一个午后,她照常坐在门口,等父母下班带她去公园玩耍,但从下午一直等到黑夜,都没能等到他们回来。门开的那一刻,她激动地扑上去,可出现的只是祖父母。
她问:“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他们如同哄骗每一个小孩子那般告诉她:“爸爸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年幼的她信了,睡在祖母的臂弯里,喃喃嘱咐:“你们记得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让他们早点儿回来陪我,睡觉前还要给我讲故事。”
后来,张月盈终于明白祖父母那时的语焉不详、欲言又止指的都是——
死亡。
永恒的离别,永不可能的相见。
从此的相见,唯有她每日出门前,在门厅内回望五岁全家福里的已故之人。
祖父母、外祖父母倾尽全力抚育她长大,她只能努力再努力,不能让四个老人为她操心,要向他们证明她能照顾好自己,能有本事在社会上生存,能够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奈何生老病死的规律无法打破,年迈多病的老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她而去,前世的最后一刻,她刚刚收到公司的聘用offer,打电话给外祖母,接到的消息却是噩耗,最后一个亲人最终离她而去。
有一种说法,转世重生后,多出的一生是为了弥补前世的憾。
可是这根本就是错的。
历经两世,整整两世啊!
现在告诉她,她前世一直渴望的,是她今生本该拥有了!可是……可是……她还未降世,便彻底变成了不可能!
苍天啊,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我是做错了什么吗?”张月盈喃喃自问。
张月盈抓住领口的衣襟,心口痉挛着痛,她低头,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嘶鸣。
“阿盈,阿盈……”沈鸿影和楚太夫人均在耳畔一声一声焦急唤她。
“我……”张月盈抬头眼眶腥红,泪流满面,上齿死死咬住下唇,咬破了皮肉,鲜红的血随着齿缝溢出,嘴里满口血腥。
“阿盈,松口!”沈鸿影彻底慌了,用手掰开张月盈的嘴巴,贴着后背揽住她,制住她的乱动的双手,被纤长的指甲扎伤都一声不吭,柔声安抚道:“先别激动,深呼吸,你很难过,你很难受,我都懂的。可是阿盈你不能伤害你自己,知道吗?”
张月盈张口,却发现自己已然失声,只能爆发出一声几乎听不清的呜咽,一头偎进沈鸿影怀中抽噎起来,滚落的泪,冰冷的直凉进心窝。
沈鸿影轻抚她脊背,一拍一拍安慰。
不知过去多久,已是何时,张月盈稍微平复了情绪,她仰起脸来,纤长的睫毛尚挂着几滴晶莹泪珠,轻轻一颤,便悄然跌落。
张月盈尽可能冷静地问:“所以说我父母的死和谁有关,可以告诉我了吗?”
第100章 戏中人初为观戏人,终成戏中人。……
楚太夫人顿了
顿,道:“盈姐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话吗?”
“祖母指的是哪句?”张月盈略有不解,从小到大,祖母跟她说过的话多了去了。
“咱们刚回京城后,你院子里闹过的那一遭。”
楚太夫人的意思已经给的很明确了,心思玲珑如张月盈怎会仍不解其意,“那时候伯夫人和二婶把我当做斗法的由头,看似是叫二婶彻底得罪了我们,实则一旦功成,获利最大的是伯夫人,她也就是做局之人。”
而张月盈之父张垣不幸身故后的最大赢家——
张月盈眼中寒光闪过,齿贝紧咬,一字一顿道:“是二叔父。”
十六年前,老长兴伯仙逝已久,张垣早已袭爵并坐稳了伯爷的位置,长兴伯作为伯府次子虽已入仕且还未分家,但俨然彻底与爵位无缘。可一场意外后,兄长身死,遗腹之子又是女儿,长兴伯便成功兄终弟及得了爵位。
可不就是获益甚丰吗?
张月盈默默攥紧了拳头。
楚太夫人颔首,往香炉里添了些香粉,青烟袅袅升起,她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本也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可是你半岁时,侍奉明珠生产的一个仆妇突然失足落水死了。这个仆妇是我从扬州带过来的,跟伯府的下人结了姻亲,她死后不久,你二婶便将她的丈夫儿女全部放良,给了大笔银两遣出京城。”
“只可惜了,那是他们全家的买命钱。我察觉不对,派人赶到时,他们全家都快要死绝了,活着的几个性命攥在我手上,那便由不得说或不说了。”
张月盈嚅嗫道:“是那个仆妇杀了我娘,对吗?”
生产乃是女子的一道槛,只需稍有意外,甚至不会被人察觉就能直接将人推入鬼门关,当年的叶皇后是,徐明珠亦是。
假若张月盈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么依照礼制,纵然她还是个连泡泡都不会吐的襁褓婴儿,长兴伯的爵位都应该归她继承,所以必须要想办法让还未出生的她死掉。
“顺着这条线摸上去,虽无确实的证据,但我该猜到的也都猜到了。”
于是,楚太夫人当机立断以触景生情为由带着张月盈搬去了扬州,临走时还亲自上书皇帝,自言不忍于国有功的继子断绝香火,恳请陛下垂怜,令其后继承爵位者必须为继子接续血脉,这才有了后来小冯氏让大冯氏进门,以及此后长兴伯府这鸡飞狗跳的十余年。
熏炉里的木炭烧得噼里啪啦,火星四溅。
张月盈坐得笔直,纤细的手指搭在茶杯上,紧扣着杯沿:“所以,祖母突然从伯府里搬出来,是打算……”
“是。”楚太夫人回答得爽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
正说着,楚太夫人的视线落在沈鸿影身上,意有所指。
沈鸿影被楚太夫人与张月盈这般盯着,心中一凛,自然要立刻表态:“我两年所得的残卷载有修筑淮河堤坝所用的土方、砖石、粮食等。而我看过官方给出的记载是:‘鸿禧二年,工部遣司水监主事黄义康筑淮州堤坝,户部拨银四十万两。’。按当时的物价换算过来,就算层层盘剥,中间最少也有十万两白银不知所踪。”
黄义康便是黄淑妃的二弟小黄伯,也就是长兴伯新结的亲家、张怀仁的未来岳父。
“身无才干,因女子裙带而居于朝堂,小黄伯实难服众,父皇为了让其更进一步,明面上令当时的工部侍郎挂名担责,实则由小黄伯主理,只待拿了修缮河道的政绩,便可加官晋爵。”
然而,黄家起于微末,家底甚薄,彼时的小黄伯经不住诱惑,昧下了许多公款,河堤偷工减料自然挡不住第二年淮州那场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沈鸿影继续道:“岳父作为钦差赶赴淮州,一是为了抢修堤坝,赈济灾民,二便是为了查清其中是否堤坝损毁缘由。”
“好,很好。”张月盈低声冷笑,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所以小黄伯就同当时身为爹爹副手的二叔父勾兑好了,直接一了百了解决了查出端倪的我爹。一个除了碍事的兄长,一个顺势接过本就是他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双双得了爵位富贵。到头来只有我爹还有哪些灾民们枉送了性命!”
张月盈手猛地往桌上一拍,另一个汝窑茶杯不保,摔碎了半边,茶水溅出,濡湿了桌布。
“阿盈,你仔细手疼。”沈鸿影捧着张月盈的手看,确认没有划出任何伤口,才稍稍放心一点儿。
张月盈浑然不顾掌心疼痛,问:“祖母,你之前打算怎么做?”
楚太夫人回答:“命债当命偿。”
昔年这个爵位因她而续,如今再由她毁去,也算得上善始善终了。
短短五个字,说尽了一切。
张月盈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掀起眼帘时,眸中已是一片冷寂。她伸出手去接窗外飘入的雪花,凛冽寒意压制住了她心头的燥意。
“祖母,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半晌,张月盈淡淡道,声音平静的惊人。
楚太夫人见她神色恍惚,心知孙女骤然接收的信息过多,一时难以承受,心绪正当混乱之时,需要一些时间慢慢消化。楚太夫人睨了眼沈鸿影,沈鸿影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会照顾好张月盈。:
楚太夫人轻叹了口气,回头深深望了张月盈一眼,千言万语皆咽于喉中,蓦地转身离去,默默带上了房门。
雪落一夜,纷纷扬扬从未停歇,张月盈坐在窗前,倩影孤身如画,望着眼前簌簌而落的雪花,从深夜直到天明,仿佛与寂静的世间融为一体。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晨光出现,雪色渐稀。沈鸿影换了个新手炉塞到张月盈手中,从后揽住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指取暖。
“天亮了。”他道。
“是啊,时辰过得可真快。”张月盈低头,吹落一片细小的雪花,莹白的雾气霎时氤氲。她侧头看了沈鸿影一眼,伸手替他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多谢你陪我。”
“同我,你还说谢?”沈鸿影擒住张月盈的手腕,感受到她纤细的骨节,一个羊脂玉镯松松垮垮地挂着,衬得手腕愈发纤细,一折即断。
张月盈低眉敛目,从昨夜到今朝,唇角终于多出了几分弧度,清浅却动人。
“之前从来没问过你,你当年知晓母后之死有异是何等感觉?”
沈鸿影替张月盈拢了拢领口,紧挨着她坐下,一点儿没有被戳到痛处的模样,很平静道:“很难形容,因为时间太久远,已经忘了。见到她的那一刻,我很平静,仿佛她本就该是那个模样,那张面容在我儿时的梦中已然出现了无数次。不过,解开毒后,我就没再梦见过她了。”
孩提时代的他,父皇冷漠忽视,太后纵然庇护他,但不至是他一个人的祖母,看着旁的皇子皇女都有母妃独一无二的疼爱,他也曾幻想过要是母后还在那该多好。所以,他一度固执地不愿拔毒,想靠着噬心散带来的致幻梦魇再见见她的模样。
张月盈托着腮,轻轻笑道:“若有那样的梦,谁不会沉溺其中呢?”
可现实总是惨烈痛苦,却又不得不去面对。
这第二世的十数年间,她以为能只将自己当个过客,可如今回望,怎么可能真的置身事外,早已深陷其中。
初为观戏人,终成戏中人。
张月盈抬眸,却见沈鸿影低垂着头,一滴泪水从睫毛尖端坠落,浸染衣襟。
“沈渺真,你……别哭了。”
头一回见沈鸿影落泪,张月盈心头一紧,搞不清楚自己何处触动了他,下意识探向袖口,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身上的手绢昨夜都已用完了。无奈之下,她只能抬手轻柔地揩去他眼角的泪痕。
沈鸿影唇瓣轻抿,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意,低声道:“我无事。”
张月盈指尖轻点,故意在沈鸿影眉心刮了刮,嗔道:“眉头都皱成这样,也别笑了,难看。”
沈鸿影望着她清透如水的瞳仁,忽而俯身将她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盈,我们一样了。”
他曾经无比阴暗地设想过,将张月盈一道拉入深渊万丈,沉沦与共。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他却蓦然发觉,她能如从前那般不沾染任何阴秽,才是最好。
鼻尖萦绕皆是雪松木的清冽香气,张月盈愣了愣,抬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沈渺真,你做过的那些事,是不是也是为了你母后?或者说有她的缘故在?”
“是。”
这是毋庸置疑的回答。
肩头骤然一沉,沈鸿影忽然察觉到什么:“阿盈,你想做什么?”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张月盈一字一句,声调淡然中
带着隐忍。
那些刽子手怎么能这般安然地享有数十载富贵。
沈鸿影回答:“好,我们一起。”
寒风吹来,半掩的窗户倏然紧闭,发出“砰”的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