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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妻姐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

圆亭内的威远伯夫人骤然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似受惊的山鹿哆哆嗦嗦蜷进皇甫将军怀里,低头不愿让旁人瞧见她的长相。她一这般,皇甫将军仿佛就按捺不住怜惜之心,对韩录事喝道:“京兆府就是这样办事的吗?”

皇甫将军气势汹汹,韩录事却似见惯了一般,巍然不动,只道:“公务在身,搜查乃应有之责,况人犯在逃,且可能犯下命案,若不尽快抓捕归案,京城百姓恐难以心安,还请将军见谅。”

韩录事所言句句在理,皇甫将军无处反驳,然京城权贵多在此地,今日亭间这事儿恐怕即刻便会传遍京城。

西风萧瑟,落叶缤纷,散乱的银杏叶来不及扫去,恰在此时,皇甫将军夫人快步行来,踩得树叶蹦噶作响。她乍一见到丈夫和姐姐,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直接厥了过去,被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扶住,好容易才缓过来。

皇甫将军夫人语无伦次,指着两人的手不住颤抖,“你……你们……”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只是听说,她还能不信,但亲眼见证了自己的丈夫的确与姐姐搞在了一块儿,由不得她再自欺欺人。

“夫人……我……?”皇甫将军支支吾吾,试图安抚妻子,“我和大姨姐……”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和威远伯夫人究竟在干什么根本不能说,两相比较取其轻,皇甫将军果断选择让夫人继续误会。

皇甫将军夫人乃是次女,性子算不上刚强,眼瞧着自个儿好心收留的亲姐不顾廉耻和丈夫搅和在一起,眼泪唰地成串落下,指着威远伯夫人道:“好姐姐,你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威远伯犯了事,你又患了癔症,如果不是是我进宫为你求情,你如今还在京兆府的大牢里等死呢!也是我好心收留了你在别院养病,为你延医请药,关照三个外甥。你就是这样报答妹妹我的?你竟是不怕佛祖瞧见了从天上降个雷来劈死你吗?”

皇甫将军夫人泪水如注,想到她这两月对威远伯夫人的关照竟最终引狼入室,更感委屈,嘤嘤哭泣起来,怎么玩也止不住。

临时找来的缁衣并不合身,肥大的袖子一直往下掉,扯下了领口一角,露出了半个肩膀的中衣。威远伯夫人拢了拢衣裳,娇滴滴地拉住皇甫将军夫人的衣角,哽咽道:“妹妹,妹妹,是我对不起你,可……可我也没有办法……”

此情此景,众香客免不了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将军夫人对她这姐姐可真是够意思了。”

“若不是将军夫人出力,那楚清歌同云三姑娘的婚事早就保不住了。”

“被亲姐背叛,将军夫人可要沤坏了,若我是她,就将荀氏扫地出门。”

然而,事情最后的走向更叫人瞠目结舌,当事人之一的皇甫将军被撂置一边,荀家两姐妹竟抱头痛哭起来。

终究是观者太天真,还盼望着能见到一场姐妹反目的撕逼大戏。

长风悠悠,张月盈看着亭内的闹剧,余光里忽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蓦地抬头,沈鸿影从客院的方向缓步朝张月盈他们的方向行来,身后一串衙役,一看便是追着皇甫将军夫人而来。不过,衙役衣服上似乎是京兆府的标识,他如今已改去了刑部,怎么也应该是刑部的衙役跟着才对。

张月盈思量少顷,想起沈鸿影唯一可能还与京兆府有关联的事情——威远伯的案子还没结呢。因主犯已死,案件牵涉人员众多,勘察起来格外困难,时至今日还未结案,沈鸿影这个主审自然不能当甩手掌柜。

沈鸿影先走过看她,又问候了楚太夫人安好,张月盈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我刚刚在地藏王菩萨殿外头的甬道遇到了个戴帷帽的女人,看身形很像威远伯夫人。”

“多谢阿盈同我讲。”沈鸿影颔首,熟稔地摸了摸张月盈的发顶,张月盈白了他一眼,他方悻悻挪开手。

青白襕衫的青年转身大步向前,对皇甫将军道:“皇甫将军许久不见,将军夫人想来有话还没告诉你,刚刚在将军休憩过的禅房里寻到了这个。”

沈鸿影抬手,手中悬着一枚玉环,环下坠着的红色长络随风摇晃。

“不知将军可还认得?许国公府罪人许氏于六日前失踪于京郊五柳驿,一个时辰前被人发现死于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颈部被利器连刺数下,流血而亡。”

皇甫将军整理好了衣衫,掸了掸衣袖的灰尘,不紧不慢说道:“襄王殿下好闲的功夫,殿下虽暂在刑部,但这命案怎么看都该归京兆府管,您实在是越权了。”

有一个外甥是朝堂上实力雄厚的楚王,亲生女儿又做了王妃,皇甫将军这些年均是受人奉承,不免显出了一二倨傲。沈鸿影身后小路子拂尘一甩,呵道:“皇甫将军,你是何身份,我家殿下又是何身份,谁允许将军以这种态度对我家殿下说话?且见亲王不行礼,将军的礼仪是忘得一干净了吗?”

被小路子这么一提醒,皇甫将军这才不情不愿对沈鸿影抱拳行了一礼,“襄王殿下安好。”

成王被申饬,实力大损,楚王的前景一片大好,他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将军免礼。”沈鸿影神色淡淡,仿佛皇甫将军行与不行这个礼于他皆无妨碍,受了这个礼,更是显得他气度宽宏。

偏偏皇甫将军被指出理亏在先,想端架子也端不起来。

小路子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将军自三年前对南诏用兵失利后,仅管着西山附近的一队禁军,不怎么清楚朝中的权责划分也是正常,故而言道许

七姑娘之死该归京兆府处理。然而,许国公一案由三司联判,刑部执行,许七姑娘失踪于流放途中而今身死,本就当由刑部追查。”

得了沈鸿影继续的示意,小路子继而补充:“再者将军忘了一件事,我家殿下并非与京兆府毫无关系,威远伯的案子如今还攥在我家殿下手中呢。”

和一个内侍计较,皇甫将军本人只觉得掉价,但小路子最后一句话让他心头一震,面上装作云淡风轻,道:“襄王殿下,中贵人这话我却听不太懂,我与已死的罪人楚子澄是连襟不假,但这事查了那么久与我也没有什么关系啊。”

沈鸿影手指捋顺广袖的褶皱,抬起眼帘,视线移向仍在抱头痛哭的荀氏姐妹,“此事目前看着似乎与将军无关,但威远伯夫人荀氏可逃脱不了干系。”

“襄王殿下这是何意?”皇甫将军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紧张。

沈鸿影道:“将军夫妇当初从京兆府带走荀氏用的理由是其身患癔症,神志不清,刺杀楚子澄仅是因犯病时神志不清。但是,现在本王观她神志清醒,思维敏捷,不知将军府延请了哪位神医短短两月,竟能使癔症之人重新清醒。父皇近来为头风所扰,不若将军举荐此人进宫看诊,以解君上烦忧。”

这话被皇帝知道了可还得了,他从何处去找一个神医来,若编一个治好病后就翩然离去的外地医者一听就很假。

皇甫将军半晌未答。

“将军既说不出,那本王有理由认为荀氏根本没病。”沈鸿影说,“假装癔症只是为了逃脱杀夫之罪,犯了欺瞒之罪。而刺杀楚子澄,本王更是有理由揣测荀氏乃受人指使行灭口之事,从而隐瞒实情,保护其他受益之人。”

威远伯府搜府,抄查出来的赃银与账目的数量对不上号,有三分之二的银两缺口不知去向,京兆府一直在追查此事。

“将军的私事,本王并无理由干涉,但荀氏京兆府今日必得带走,宫中医术精湛的太医不少,请一位仔细看过后便知其有无扯谎。”

沈鸿影一锤定音,两个衙役上前隔开皇甫将军,不让他阻拦,另有两个衙役分开荀氏姐妹。威远伯夫人见势不利,眼白一翻,作势就要嚷出声,衙役们经验丰富,干净利落地把一块还算干净的白帕子塞进了威远伯夫人口中。威远伯夫人腮帮子鼓鼓囊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皇甫将军夫人似乎将姐姐和丈夫的背叛忘得一干二净,拉住一个衙役,语气凄切:“你们抓我姐姐做甚?都是楚子澄那个杀千刀的,她可什么都没有干啊?”

沈鸿影依旧风度翩翩,背手道:“将军夫人还是好生与皇甫将军谈谈,他隐瞒你的事情可不少,若有一日,便悔之晚矣。将军,近日且毋离京,许七姑娘之事刑部还得传唤将军。父皇前些日子频频召二皇兄进宫,你也不想影响二皇兄,对吧?”

楚王今日未至大慈寺,便是在宫中随皇帝一道修道服丹,这可是绝对是受宠的体现,预示着楚王距太子之位再进一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襄王殿下说的是。”皇甫将军把气都憋在了心里,任何动作都不敢有,只道,“只是妻姐身子骨娇弱,还望殿下多加关照。”

张月盈在一旁听到这里,已听出这事定不单纯,但不管装得也好,还是其他缘由,皇甫将军和威远伯夫人结结实实抱在了一块儿,他是怎么有脸说出“妻姐”这个词的?

大慈寺的梵净大师匆忙赶来,小跑跟在京兆府少尹孟修远身后,孟修远一张冷脸,步伐紧凑,走路带风。

沈鸿影待他过来,直接问:“人抓住了?”

第87章 逼问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

孟修远点点头:“人在大慈寺西寺门外静慈街的一家小摊上,抓住时正扮作店家在那儿擀面皮,面没煮熟就捞了起来,被吃了面的一位老汉痛骂。”

而那位老汉是个乡下人,脾气暴躁,又无甚文化,京兆府的衙役被迫听了许多骂人的哩语,怎一个脏字了得,不过也都偷偷学了几句以备来日之需。

孟修远继续甩出更新的消息:“人已带回了京兆府关着。另外,许七姑娘那里也查出了些眉目,楚仵作已初步勘察过凶器是一支金钗,下官借了兵马司的人在寺内搜寻,于寺西佛塔下的一个水缸里寻到了这枚钗子,楚仵作看过,与许七姑娘颈部的伤口吻合,已派人去查了。”

侧目瞧着那枚钗子,张月盈觉得上面所用的工艺和款式都有些眼熟,她眼珠一转,终于回忆起在何处见过。百宝楼的掌柜上个月和总账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本册子,里头画了不少百宝楼的匠人新琢磨出的珠宝样式。张月盈只简单翻了两页便没有再管,没想到倒是在这瞧见了其中的一件实物。

她犹豫片刻,侧头低声对杜鹃吩咐了几句,杜鹃前去对同沈鸿影说了些什么,她便捧着那根钗子回来给张月盈看。

是一只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周身未见任何宝石镶嵌,款式十分素净,乍一瞧并不显眼,虽细节稍有不同,但大体还是按着图册上来的,花丝打得极薄极细,这是百宝楼特有的工艺。不巧的是寻到钗子的水缸久未启用,已是个空缸,钗尖残留的血渍尚未洗净。胆小的女眷香客瞧了,别过头去,嘴里说着:“拿开!拿开!”,仍偷偷抬眼偷窥。

张月盈点头。

杜鹃捧着钗子交还给京兆府的衙役,对沈鸿影和孟修远说:“殿下,孟少尹,我家姑娘已看过,确是出自百宝楼,百宝楼的掌柜待会儿便会将册子送过来。”

百宝楼和玉颜斋一样,均是一客一记,只需去查了便知晓买钗的究竟何人。

僧帽滑落,威远伯夫人一头发丝垂落,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看不出任何具体的表情,只有触及钗子时,眼神微微闪动。

沈鸿影挥了挥手,威远伯夫人就被衙役带走,至于皇甫将军,没留给他半个眼神。孟修远带着京兆府的衙役迅速离开,留待众人思考威远伯夫人他们究竟还犯了何事,沈鸿影走到张月盈身旁,楚太夫人看出他们有话要讲,主动提出让小夫妻两个单独走走。

铅云压顶,呼啸的朔风卷起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刮过甬道。

红色夹墙之内,张月盈与沈鸿影并肩而行,秋风吹得人有些瑟缩,沈鸿影回头看了小路子一眼,小路子知机地从随行的一个小内侍手里拿走了件雪灰色绣缎水仙金寿字纹大氅递给沈鸿影。沈鸿影拉住张月盈,将大氅披在她身上。张月盈巴掌大的小脸被毛领衬得愈发娇小,整个人仿佛埋在了氅衣里。

半晌,沈鸿影终于系好了氅衣的黑色系带,从怀中掏出一串菩提子珠串,每颗菩提子皆被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米白混着墨绿,好似传统的山水画。

珠串被沈鸿影放入张月盈手中,入手的手感冰凉,张月盈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沈鸿影慢条斯理的声音从她耳边想起:“阿盈,这珠串是梵净大师亲自开过光的,要好好收好。”

他的语明明很正常,但张月盈莫名觉得有些阴沉沉的,令她想起秋日的红枫林,纵然面上色彩斑斓笑语盈盈,内里却是一眼望不到底萧瑟凄凉。

“沈渺真,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什么事要解释?”

张月盈仰起头,对上那双黑眸,眼底忽而亮起,但随着似乎永无停止的沉默,又暗了下来。

她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怀疑,但她不愿直接去查,想亲口听见沈鸿影的解释,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沈鸿影抿着唇仍旧一言不发,张月盈却觉得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更凉了些。

“阿盈,我……我没有……”

过了许久,他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词,张月

盈直接打断:“沈渺真!”

算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直接诘问他,可他来来回回都是那些糊弄人的话,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张月盈向前几步,眼睛死死盯住沈鸿影,“沈渺真,你左不肯说,右不肯说,是真把我当成了糊涂蛋了,随便糊弄糊弄就完了,是吗?”

“我没有。”沈鸿影试图辩解,却言语苍白。

氅衣拖地的年轻女子步步紧逼,娇小的身影堵在白裳青年面前,青年身后就是退无可退的红墙。

“沈渺真,还是如你端阳那日所说的一般,你我二人之间仅是形势所迫,你从未想过于我坦诚相待?”

女子好看的柳眉略略皱了皱,语气格外认真。

张月盈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连她都未能免俗,可一切的迹象表明,沈鸿影藏着的秘密太大,他的谋算从未停歇,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波涛汹涌,总会有破海而出的那一日。

她不想等到那一日才知晓真相。

女子削葱似的玉指戳在沈鸿影胸口,仿佛发泄般故意用力摁了摁,沈鸿影吃力地呼痛一声,张月盈却恍若未闻。

沈鸿影垂眸,睫毛如同小飞虫扑闪,恳求:“阿盈,别问了,行不行?”

真实太残酷,他不想用话骗她。

“既然现在不说,那日后也不必说了!”

张月盈放开手。

他明明清楚她想问的究竟为何,威远伯夫人突然出现在大慈寺和皇甫将军凑在一起,许宜人突然身死,京兆府的要犯被发现,那么多事情凑在一块,而沈鸿影偏偏就带着京兆府的衙役及时出现,还事先提醒她大慈寺西要出事。

难道还要她自欺欺人,他没在里头掺和一笔?

她愤怒地“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去,将石板路踩得嗒嗒作响。沈鸿影伸手,只抓住一抹空气,身影怅然,被小路子提醒了几声,才提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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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无星无月,浣花阁内,灯影绰绰,角落里的几盏明角灯均被点亮,烛火辉煌。

张月盈坐在罗汉床上,身前的长案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式调香工具,年轻女子的单薄身形被灯拉得老长。

鹧鸪和杜鹃缩在房间一角,对视一眼,谁也不敢率先去劝。

青年男女生活在一处,难免摩擦磕绊,张月盈和沈鸿影之前也吵过几次,但事态从来没有这次这般严重。

但是,两人在大慈寺闹起来时,她们两个丫鬟就在一旁,看在眼里觉得就是沈鸿影的过失更大,谁叫他支支吾吾连个囫囵话都讲不清楚。

“鹧鸪,”张月盈突然出声,“庄子上送来的郁金香可还有?”

鹧鸪忙道:“养在西暖阁的水缸里,是插花观赏,还是做别的用途,都在等姑娘示下。”

从小冯氏手里薅到的东山的温泉庄子张月盈没有让它闲置,借着地热盖了个温室培育各种花朵,甚至连反季节的花都养住了不少,郁金香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吩咐道:“将花拿来,再去库房里取些熟沉香、苏合香油、茱萸子、干姜还有蜂蜜。”

自家姑娘一旦心情烦闷便会调香,鹧鸪给了杜鹃一个眼色,示意她照管好这里,绕过屏风出门。

方一合上门扉,鹧鸪转头便对上了满脸笑容的小路子。

“鹧鸪姑娘,王妃殿下可消了气了?”

鹧鸪撇了撇嘴,亦无甚好脸色:“我家姑娘脾气大,若襄王殿下受不了,尽可离开。”

檐廊下,沈鸿影身披玄狐墨玉大氅,坐在一张圈椅上,静静地望着随夜风摇曳的干瘦枝条,背影十分寂寥。

小路子忙为自家殿下辩驳道:“好鹧鸪,我家殿下是有话,这不是没法子进去说吗?”

小路子以为自己暗示得够清楚了,鹧鸪还是转身就走,忙拦住了她,“可否放……”

“想都不要想。”鹧鸪不假辞色,“浣花阁的所有事皆由姑娘作主,若无她的意思,任何人不敢擅动,我可不想吃挂落,还是殿下自己想想法子为好。”

说完,她便急匆匆往库房而去,刚刚耽搁了不少时间,就怕取东西取迟了。

鹧鸪取了一盘东西回屋,搁在长案上,轻声唤了句:“姑娘。”

张月盈闻声抬头,走马灯下,女子面容恬静,安然怡然,仿佛没有受到任何烦扰。

她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微笑道:“都齐了。”

手指抚过娇嫩的郁金香花瓣,而后揪住花尖撕下,一瓣瓣的花瓣落入研钵,张月盈握住钵杵用力碾下,腮帮子鼓鼓,显露了唇边两个小酒窝,嘴里碎碎念着,好似钵中碾着的是沈鸿影本人一般。

杜鹃和鹧鸪在旁帮忙将沉香研磨成粗粉,干姜与茱萸子磨成细粉。张月盈接过粉末过筛,混入了郁金香花泥之中,捏成了长片。

张月盈揭了盛有苏合香油的罐子,将长片一一置于油中,静等着香片浸泡完毕。

张月盈借着灯光翻动着百宝楼的册子,记录的册子一式两份,一本送到了京兆府,剩下的一本就被张月盈要了过来。她一行一行看下去,不知翻了多少页,在银鎏金累丝炸珠垂头钗那一栏登记的乃是楚王妃皇甫白英。

纤长的睫羽投下一片弧形阴影,张月盈手指滞在那一行小字上,久久未曾移动。

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牵涉到的这些人……

张月盈不敢细想。

第88章 拉钩上吊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

杜鹃拨动了熏炉里的银丝碳,回头对张月盈道:“姑娘,火差不多了。”

鹧鸪取了一个竹制抽屉过来,张月盈用镊子夹了被苏合香浸入味的香片放在上头,送到熏炉上去慢慢烘干。

因点了炉子,屋内暖融融的,杜鹃捡了几枚炭火放进手炉递给张月盈,“姑娘仔细着些手,若是生了冻疮就不好了。”

儿时,张月盈冬日贪凉跑出门晚学,手被冻的通红,十根指头肿胀到了平常的两倍粗,被楚太夫人压着泡了一个冬天的热水又涂了冻疮膏才好了。此后,虽未曾再犯过,鹧鸪和杜鹃她们还是对此万分小心。

“早已涂过润肤的乳霜和花露,担心这个做甚?”长冻疮的滋味并不好受,张月盈自个儿也不愿意再来一回,接过手炉放在膝上,一手贴着手炉,一手翻着鹧鸪新拿的话本子。

晚风轻轻吹着流云,寂寂冷辉透过窗棂缝隙洒满内室。

张月盈沉默了一会儿,问杜鹃:“外头人还没走?”

声音轻的几乎微不可闻。

杜鹃正在关照着熏炉的炭火,回答:“奴婢听着外头人还在。”

“方才出去的时候瞧见人就等在檐廊下面,怎么说都不肯走。”鹧鸪拿着鸡毛掸子清扫着家什的灰尘,顺口插嘴道。

虚开一道半指宽的窗缝,如水寒意一阵一阵往屋里涌,张月盈仅触了几息便合拢窗户,吩咐:“将我另一个山水梅花铜手炉寻出来。”

话里的手炉是三年前张月盈常用的,直到换了如今这个白铜镂空手炉方被逐渐闲置。

鹧鸪领了命,只以为自家姑娘偶然想起了旧物,打算拿出来用一用,在侧间的黄花梨大箱子里翻找了约半盏茶的功夫,找着了另一个手炉,然后朗声问道:“已寻得了,姑娘可是要换了这个。”

张月盈饮了一杯新热的豆蔻熟水,淡定道:“添了碳,送到外头去。”

两个丫鬟被张月盈的吩咐骤然砸懵了半个脑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姑娘心里的气说消也没全消,惦记着外头风寒天冷,专门让她们送取暖的物件出去,可话里透出的意思仍旧是闭门不见。

鹧鸪和杜鹃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主子们的事他们自去操心,她们这底下的丫鬟只管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便是,于是,鹧鸪拿着装了暖碳的手炉退出里屋。

檐廊下,小路子揣着手踱来踱去,不知过了多久,浣花阁正堂的门拉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鹧鸪的半个脑袋。

小路子忙凑过来:“鹧鸪姑娘,可有什么消息?”

鹧鸪将手炉递给小路子:“我家姑娘给殿下的。”

小路子面上闪过一丝惊喜,思忖王妃的态度这是缓和了,那么……

鹧鸪一眼便猜出了他的小心思,出言:“就是送个手炉,旁的想都别想,秋夜风急,让殿下趁早回前院歇着吧。”

“好吧。”小路子眉目立马黯淡

下来,整个人蒙上了一层灰色,捧着手炉去寻沈鸿影。

沈鸿影伸手拂去卷落在氅衣上的枯叶,垂眸盯着山水梅花铜手炉半晌,语气里带着些许怅然:“拿给我罢。”

铜手炉被双宫绸制成的套子包裹着,上头用苏绣绣着喜鹊登枝的图样,刚一入手,暖意便从炉壁透出,手心霎时回暖,全身随之暖和起来。

青年指腹摩挲着炉套上凹凸的绣纹,回头望着长灯满挂的屋子,绰绰人影从窗扉透出隐约的痕迹。

沈鸿影闻见一股细微妩媚而甘甜的香味从里头溢出来,暗流涌动,颦了颦眉,而后笑了。

灰氅青年脊背挺直,背影端方清华,任由黑暗一点一点将他侵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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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至午夜子时,浣花阁内仍飘散着淡淡的华帷凤翥香,量虽少却香气馥郁,久久不散。

天气渐凉,罗汉榻上已换了厚重些的锦帐,浅蓝的绸帐垂落将床周围得严严实实,一丝冷气都钻不进来。

张月盈独自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却并无睡意。按理,没人同她挤,能够独占一张大床,怎么扑腾都行,应当觉得舒服才是,怎么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想她做什么?

不能再想了。

张月盈咬着下唇,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气鼓鼓地把被子蒙到头顶。

被闷了许久,她还是睡不着,探出一双眼睛,心里恨恨想道。

不,一定不能姑息。

让他糊弄自己,非要叫他知晓自己的厉害才是。

等倦意才爬上她的眉目,半眯着眼,就要睡过去,张月盈听见窗棱咯吱咯吱地响,凉风卷动了隔断内室、外室的珠帘。

张月盈的目光落在锦帐外,呼吸骤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房间的角落里点了一盏明角灯,借着忽明忽暗的灯火,依稀可辨一个人影敏捷地从半开的窗户里跃了进来。

张月盈身体一滞,手指抓住被沿微微蜷缩。

少顷,她才看清楚来人是谁,松了口气。

光影浮动中,身形高大的青年座在了锦帐外的圆木墩上,眉眼低垂,往榻上看来。

夜半三更之际,沈鸿影这个家伙竟然敢翻窗来偷看!

张月盈暗暗想:也要让他受个教训。

心动不如行动,左手摸索着朝枕头旁边探去,她记得放了根睡前挽发用的白玉雕凤首髮簪。

沈鸿影听到响动,微微抬头。

玉质的簪柄捏在掌心,张月盈赶忙闭上眼睛假寐。

榻上了无声息,年轻女子睡颜安然,似乎还沉浸在梦乡里。

沈鸿影伸出一根手指,从床帐中间拨开一条缝隙,张月盈嘤咛了一声,顺势翻了个身。沈鸿影的手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被张月盈握住,轻轻往里一拉,青年不备踉跄几步,半推半就地栽进榻里。

他眼帘抬起,蹙眉望去,一根玉簪正搁在他脖颈,簪尖闪烁着锐利的寒光。

摇曳的灯光里,张月盈长发披散,寝衣长长拖在床上,持簪一点儿一点儿逼近沈鸿影。

沈鸿影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嘴唇翕动,道:“阿盈好狠的心。”

张月盈莫名听出了几分委屈,但她豪不心软:

“不问而自入,是为贼也,不论什么结局,均是活该。”

张月盈这话说得狠,沈鸿影捏着她手腕半点儿没有把簪子挪开的意思,还往故意里推了推,几乎没进了皮肉,簪尖晕染开点点血丝。

张月盈松开手。

玉簪随之坠落,从榻间滚落到地,断作了几截。

“沈渺真,你发什么疯?”

她不过是想要吓吓他,他却敢直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手指抹过伤口,沈鸿影一声不吭,将带血的指腹放在眼前,舔了舔嘴唇,摩挲晕染开指间血色。仅是刹那,青年神色变换过几分,又成了款款温柔的模样。

“阿盈心疼了?”他问。

桃花眼里水波潋滟,诱人深看。

张月盈只愣了一霎神,并不吃他这套,正色道:“殿下深夜来此,想必是想好了解释。当然,若是还没想好,窗户就不必再走了,左转出门,我就不送了。”

张月盈盘腿坐于榻上,不施粉黛,素面朝天,沈鸿影俯身望着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隔得很近,能轻易窥见对方眼底流溢而过的星点。

沉吟片刻,沈鸿影终于开口:“阿盈,你说的我想过了,但我的答案还是——不能说。”

张月盈正要脱口而出:“那你来干什么?”

沈鸿影突然话锋乍转:“如果我承诺,若一日原原本本,毫无隐瞒,悉数告知呢?”

这是他在檐廊下思量良久,琢磨出来的折中法子。

“我为什么要信你给我保证?”张月盈道,“沈渺真,你在我这儿已经没有信用了。”

“我可以发誓。”

沈鸿影毫不犹豫,右手指天,誓词就要脱口而出。

张月盈伸手捂住他的嘴。

时人笃信誓言,要是真让他发了誓,最后还应验了,就是她的罪过了。

她顿了顿,嚅嗫嘴唇道:“勉勉强强相信吧。”

“咯,”张月盈伸出小拇指,“拉勾。”

沈鸿影顿时皱眉,不明白她是何意。

张月盈叹了口气,就知道他不懂,解释:“我们俩拉了这个小拇指,这个约定就算成立了,谁都不能反悔。”

沈鸿影蜷了蜷手指,笨拙地学张月盈伸出了一根小拇指,勾住她的手指。

“来跟着我念,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谁就是小狗。”

帷罗帐里,两人手指勾搭在一块儿,随着清甜的女声一晃一晃。

张月盈大拇指摁在沈鸿影的拇指上,笑容明媚道:“这样就好了。”

刚刚的誓词实在有些怪,沈鸿影有些摸不着头脑,问:“真会变小狗吗?”

这个问题从来没什么人问过,张月盈反应了一会儿,噗嗤一笑,眉眼弯弯。

“小……狗……是小狗,”她鼓起腮帮子,举起双手,“汪”地叫了一声,作扑倒状,伏在沈鸿影肩上笑得浑身发颤,“对,如果你说话不算话,就会变成一条小黄狗,只会汪汪叫,谁也听不懂你说话。”

张月盈把大人小时候拿来吓唬小孩子的话复述了一边。

沈鸿影环抱住她,有些唾弃自己的小心思。她明明知晓他有所隐瞒,还是一次又一次包容,选择了相信,而他竟然故意发誓装傻,只是为了引得她的心疼。

甘甜的气味侵袭着沈鸿影的鼻腔,将他彻底包裹。

他阖上眼,默默许愿:若可沉溺于这一场绮梦,他愿永不醒来。

“对了,”张月盈忽然开口,“我的簪子。”

沈鸿影哄她:“我赔。”

第89章 审案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

翌日是个阴天,墨色的浓云挤在半空,遮住了日头,沉沉的就要压下来。

辰时,鹧鸪和杜鹃瞧见沈鸿影大摇大摆地从卧房里出来,差点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由衷地要给他竖个大拇指。他到底是怎么再次登堂入室,让自家姑娘气懑全消的?

今日的京兆府门前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乌压压一片,无一不踮脚探头,好奇着里面的动静。更有心思灵活的小贩,特地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支了摊子,贩卖各类蜜饯果脯、煎饼满头和热饮,不过一会儿,便赚得了大把铜钱。

秋末之时,榕树的叶子近乎完全枯黄,大把大把地从枝头飘落,一辆马车自远处而来,碾碎了枯枝败叶,车中人敲了敲车壁,车夫勒马,马车徐徐停在榕树下。

“姑娘,可有什么吩咐?”一个女声问。

车中人掀起车帘一角,露出一张妍丽的脸,张月盈看向榕树下的小摊,道:“那的杨梅蜜饯瞧着不错,去买一包来吃吧。”

杜鹃应声下车,小贩喜笑颜开地接过十个铜板,换回了一大包蜜饯。张月盈拈了几枚入口,酸中带甜,是她喜欢的味道,又散了些杨梅给随行的丫鬟。

俄尔,马车重启,停在了京兆府府衙对面。

沈鸿影显然早有准备,动作快得惊人,短短一日,所有线索均被梳理了出来,威远伯夫人就在今日被押上公堂开始审议。

事前京城四处传什么消息的人都有,但最主流的消息仍是威远伯夫人大义灭夫,却犯了国法要被从严处置。故而,除了看热闹的人群,还有不少被拐带了女儿的人家携家带口来为威远伯夫人抱怨叫屈。

“威武——”

张月盈从车窗望去,隔着重重人群,沈鸿影一身紫色官服高坐公堂之上,左右两侧分别是京兆府尹和孟修远。

“襄王殿下!府尹!荀夫人她杀得是个恶魔!她无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顾衙役阻拦冲进府衙高喊。

她早年丧夫,膝下唯有一个独女,绣花绣瞎了眼睛,熬了心血才将她养大成人,去岁女儿刚定了一门好亲事,便在京郊失踪,回来的只是一具白骨。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威远伯那是王公贵族,就算犯了什么罪也不会受到什么大惩罚,若无威远伯夫人弑夫之举,恐怕她的大仇压根不会有得报之日。

“请青天大老爷开眼明鉴啊!”

说完,“砰砰砰”三声,老妇人将头砸在府衙的黑石地板上,额头几乎要磕破,被两个衙役搀扶起身时,地上尚残留着一丝血痕。

见此情景,其他人也紧跟着附和起来,京兆府门口顿时变得吵吵嚷嚷。

“肃静!”

惊堂木一拍,京兆府尹拱手请沈鸿影示下:“殿下,您看?”

沈鸿影命人搬了个矮墩放在公堂边,请老妇人坐下,语气温和道:“老人家莫急,先坐下稍等片刻。京兆府受诸位之爱戴,就必要庇护京兆府的百姓,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偏私,必会查明真相,替令女昭雪。”

他而后起身朗声向外间的百姓承诺:“本王在此承诺,京兆府今日所审所判均依凭事实律法,其中如有作伪者,当听凭诸位处置。”

此言既出,喧闹的人群总算归于寂静。

正式升堂后,威远伯夫人被带了上来,虽被关了整整一日,但有皇甫将军夫人在外为她奔走,她本人并未受什么苦楚,依然头发整齐,衣衫得体。她跪倒在公堂上,除去回答姓名籍贯何处,其余时间均一言不发,麻木不已。

过了约半晌,京兆府尹低声对沈鸿影道:“殿下,她一句话也不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宋府尹,急什么?”沈鸿影成竹在胸,诘问威远伯夫人道,“罪人荀氏,你莫不是以为只要你只字不言本王就拿无法吗?”

威远伯夫人的眼帘动了动。

因威远伯的爵位还未被革去,之前无论是孟修远还是京兆府尹称呼她都是用的威远伯夫人,沈鸿影是头一个称呼她为罪人的人。

她抬眸看向沈鸿影:“襄王殿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了。”

沈鸿影道:“急与不急,想必夫人自己心中有数。来人!带人犯上来!”

两个狱卒拖着一个中年男子入内,男子比之威远伯夫人狼狈了十倍不止,囚衣脏污破烂,隐隐可见身上道道血痕,赤足剐蹭地板,指甲壳近乎磨掉了大半。

孟修远出声:“不知这人夫人可还认得?”

威远伯夫人看也不看:“不认识。”

“可他却认识你。此人姓仇名胡,现年三十二岁,福州人士,原为京郊铃兰庄的管事。两个月前,京兆府袭庄,他因事不在反而逃过一劫,于京城内隐姓埋名多日。”孟修远道,“直到最近才重新开始活动,三日前收到了上线的一则讯息,于法会当日前往大慈寺地藏王菩萨殿与上线交接,交接的东西是——一个人。”

孟修远顿了顿:“夫人可要猜猜仇胡的上线是谁?”

威远伯夫人没有任何反应。

沈鸿影朝孟修远颔首,直接解开了谜团:“是夫人你啊。做夫人这一行的,无一不是逐利而行,哪里会有什么硬骨头,京兆府的刑官招呼了他几句,便什么都跟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威远伯夫人:“刑讯逼供,一人之言,岂能当真。”

“自是不能。”沈鸿影手指轻轻敲着桌案边缘,“夫人处理了楚子澄,可是不是忘了你娘家的那两个外甥?据他们招供,荀家的生意七八年前早就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就在这时候,夫人你叫他们入京和楚子澄见面,做起了那伤天害理的生意。”

“那又如何?”威远伯夫人反驳,“楚子澄乃是我夫主,我一个弱女子岂能反抗他?自然只能唯命是从。”

边说着,她抬手揉了揉眼角,几颗泪珠顺着眼眶流出。

“那若是有这个东西呢?”

沈鸿影手臂伸出,指尖夹着的正是一张薄薄的纸页。

“贤侄荀蜓,见字如面,吾闻连日暴雨,江南水道堵塞,客主翘首以盼,货船之物无恙否?姑荀秀成,崇德元年五月二十三。”他一字一句念道。

那年的五月江南雨势连绵,运河河道的水漫出,所有船只均不能通行,滞留在了通州一带。而兰铃庄搜到了的账本里也记载了那时有一批“货”未能准时送达,刚好互为佐证。

“当然,这封信楚子澄并不知道,他自以为是你的两个侄子为他想出了此等绝妙的赚钱之法,殊不知一切均掌握于你手中。”沈鸿影继续娓娓道来,“其实最初楚子澄并不一定要死,但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企图出卖幕后的操盘手,也就是夫人你。楚子澄可以说是丧尽天良,但对夫人以及夫人所出的儿女尚有几分感情。当日,他已与孟少尹谈妥,只待夫人来,便将线索告知,可他只跟你说了几句话,夫人便痛下杀手,当真是果断至极。”

“然而,人死却不等于痕灭,我们查过来楚子澄与夫人你皆与大慈寺颇有渊源。每月十三四,夫人都会亲自或派人去大慈寺为长明灯添灯油,十五那一日,楚子澄又会特地去大慈寺,理由也是为先威远伯添灯,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巧合了?”

沈鸿影一刻不停,将种种证据摆上,就是脑袋再灵光的人短时间也会被砸的两眼发蒙。

原来威远伯被抓之后,这桩生意自然就断了,眼看着京兆府的风头渐缩,楚王那边缺钱的口子越来越大,威远伯夫人接了桩新生意——对方要许宜人。皇甫将军动用关系将许宜人掳走,带到大慈寺就是要通过仇胡把人转交给买家。没想到京兆府早盯上了仇胡,就等着这个机会要将他们一窝端。情急之下,威远伯夫人拔钗刺死了许宜人,弃尸在了地藏王菩萨殿。

坐在马车中,张月盈隔得虽远,但有杜鹃在旁复述,府衙内的一切知道得也是清清楚楚。

皇甫将军既与威远伯夫人是一伙,香客们在圆亭处瞧见的那一幕大概便是他们逃避追捕的蓄意而为。

私德有亏,贻笑京城,总比被抓住要好。

京兆府显然准备充足,物证和人证一个接着一个地登场。威远伯夫人的名声就这样一百八十度大反转,原先为她求情请命的百姓如今恨不得饮她血啖她肉,不知是谁起得头,一个没吃完的馅饼砸入了公堂,紧接着什么菜叶子、烂鸡蛋、破草鞋如狂风暴雨般朝威远伯夫人落下。

张月盈的马车就在这样的闹嚷声中驶离。

张月盈撩起车帘一角,最后回头望府衙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威远伯夫人大抵只会悔恨自己行事不够周密,而不是不该贩卖那些无辜女子。在威远伯夫人眼中,那些身份在她之下的女子不是人只是货物,收割她们,便是她的生财之道。

在有心之人的推动下,威远伯夫人名声的两极反转在京城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沈鸿影、京兆府尹还有孟修远联名上奏,向皇帝禀明事情始末。

物议如沸,连帝王都不得不顾及,皇帝下令收押皇甫将军入刑部天牢,静待审查。然而。就在入天牢的第三天,皇甫将军被发现死于狱中,死因是毒杀。

楚王的舅家至此轰然倒塌。

皇帝大怒,禁闭楚王于王府,撸去一切差事。

与此同时,威远伯夫人招供指使她掳回许宜人的是宫中的许充媛。

第90章 夜奔山寺所谓死后安宁,哪有真相重要……

又是一日晚间,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雨淅淅沥沥而下,打落在桂花叶上,发出顿顿的促响。

暮色四合,雨却愈下愈大,跌宕起阵阵苍凉寒意,积水渐渐满上石阶。

沈鸿影不知在忙什么,整整一日都没有动静,连饭也未用,正巧小厨房做了一盘玉露团,张月盈索性点了盏防水的琉璃灯,带着食盒亲自去前院走一趟。

襄王府的

前院张月盈并不常来,穿过一道月华门,远远便瞧见书房里亮着灯,昏黄的灯光被蒙蒙细雨蒙上了一层薄雾。

敲了三下房门,里面没有一点儿反应,张月盈示意通行的鹧鸪等在门外,自己提着食盒推门入内。

书房里果然没有人,空空荡荡,安静的可怕,书桌边的灯架上七根蜡烛缓缓燃烧,蜡泪成串滑落,堆积在灯座。

“渺真,沈渺真。”张月盈唤了几声,仍然没有回音。

放下食盒,她静静坐在书桌后的交椅上,看着潺潺流动的雨水映在明纸花窗上。书房的温度太暖,暖得她睡意上头,竟伏在桌上睡着了,除去雨声,书房内仅余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浅眠的张月盈呓语了几句,如玉的手指叩着桌面动了动,她慢慢抬起头,耳垂上的白玉坠子如水滴晃动。她打了哈欠,伸了个拦腰,展开的手臂无意间撞到了身后书柜上摆着的一个裂冰纹的天青色瓷瓶。

张月盈被吓了一跳,瓷瓶坠地的碎裂声却未如约而至,她急忙回头去查看,瓷瓶仍在原位。张月盈有些不得其解,按理来说,依照她刚刚的力道瓷瓶不应该分毫未动,难道这个东西竟是长在书架上的不成?

张月盈难得被勾起了好奇心,伸手摸了摸瓶身,手感莹润,和其他的瓷器并无任何区别。突然,她握住瓶颈轻轻一拧,瓷瓶竟然自己旋转了起来。

少顷,隆隆声自身后响起,张月盈转身望去,对面墙前的一方四扇檀木水墨山水屏风从中间裂开,露出一道一人半宽的小门。门内黑黢黢一片,幽深无比,不知通往何处,呼呼的冷风从里面吹出。

早知道不少人家私下都会打造些暗道密室,没想到襄王府竟也会有,还就在沈鸿影的书房里。

张月盈停滞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她拿起琉璃灯,小心翼翼朝门的方向挪动。

犹豫半晌,终归是好奇心占了上风,想来沈鸿影应该就在里面,不会有什么危险,张月盈提着灯往里面走去。

暗道里的空气都带着浓重的湿意,隐约能听见水滴坠地的声音,暗风灌进衣袖,凉飕飕的冷。张月盈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小心,初初的十余步暗道里安静的瘆人,而后便渐渐听见深处传来的依稀响动。

“殿下,你把人给弄回来,要问的也问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屏住呼吸,那是叶剑屏的声音,听下人禀报过叶剑屏午后便来了,应当一直没走,留到了如今。

“通知修远,让他找个信得过的人,我要验证真假。‘”沈鸿影道。

“你来真的?”

“是。”

他们说的话,张月盈听得云里雾里,可直觉告诉她,这与沈鸿影承诺告诉的事紧密相关,甚至就是那件事本身。

“谁?”

张月盈朝角落里一缩,开始往外挪。

沈鸿影急步从密室里面奔出,一抹寒光从他腰尖飞出,张月盈被逼到墙角,手中的琉璃灯瞬间倾覆在地,烛光倏尔熄灭。

她低头,一把匕首正横在她的脖前,距肌肤仅有一寸,阴暗的光线里,持刀的沈鸿影眼底寒凉至极。

这柄刀极锋利,张月盈抬手欲要移开刀刃,指腹只是轻轻掠过,便划出了半寸长的血口,她忍不住痛“嘶”地叫唤了一声。

“阿……盈……”

沈鸿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满脑子都是她怎么会在这,怎么找到暗道的,可听到了什么,而自己刚刚竟然伤了她。

“咣当——”

铁刀坠地。

沈鸿影茫然无措,紧张问道:“你有没有事?”

张月盈道:“嘶——你手挪开些,压到我指头上的伤口了。”

“我……我不知道是你,不是有意的。”沈鸿影吞吞吐吐,半晌才憋出几句话,“伤口在哪根指头上,我看看。”

“左手中指。”张月盈忿忿道。

执起她的手,沈鸿影低头,将她的中指含进了嘴里,轻轻的吮吸,鲜血的味道弥漫了他的整个口腔。

“你……”

酥酥麻麻的感觉由指尖传向全身,张月盈正待要说什么,沈鸿影揽住她道:“里面冷,我先送你出去。”

叶剑屏的声音从里头传来:“殿下,怎么样?抓到人没有?”

沈鸿影正方要嫌弃他多话,一声惨烈的惊叫响起,万分刺耳骇人,他立马伸手捂住了张月盈的双耳。

张月盈心里闪过不妙的预感,隔开他的手,问:“里面……是什么?”

沈鸿影嘴唇紧紧绷住:“阿盈,别问这个。”

“我都听到了,你难道想把我脑子里的记忆全部都洗掉吗?”

“没……有。”

沈鸿影骤然焉了下来,好似打霜的茄子,垂着眼睛不敢与她对视。

张月盈趁机急步跑了起来,不过几息的功夫就到了密室门口。

密室的墙壁上挂着几个燃烧的火把,熊熊火焰剧烈跳动,空气中弥漫着难言的血腥气味。

叶剑屏指挥着两个暗卫将刚刚喊叫的那人的嘴巴堵上,听见动静,转头朝门口看去。

“王……妃殿下。”

张月盈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皇甫……将军。”

密室的最里侧是一间刑房,密密麻麻的刑具摆在桌案上,刑架上挂着一个人,披头散发,依稀能瞧见些许面容,嘴巴被布条死死封住。不,甚至不能称作一个人,他衣衫上血迹斑斑,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好肉,这该是多么大的仇怨才会如此对待他。皇甫将军瞧见张月盈,四肢剧烈挣扎,呜呜咽咽地想要发出声音。

张月盈的心被雨水泡过似的,一寸一寸沉了下去。

沈鸿影只晚了几息的功夫追来,却已来不及阻拦,拉住张月盈的手欲要解释:“阿盈,你听我说……”

张月盈打断他:“皇甫将军不是死在刑部的天牢里了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这幅模样。

沈鸿影一言不发,眸子里黑雾翻涌,神情晦涩难辨。

“原来殿下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动用私刑,执利刃刺于他人,我从来就不了解你,更何谈……”

张月盈摇着头一步一步后退。

她的所言所行如同一盆冰水对沈鸿影当头淋下,周身的空气都冷了下来。

原来她竟是这样想他的。

张月盈不闻他应答,继续道:“我要走了。”

说完,她转身离去,想要逃离这间密室。

“不许走!”沈鸿影攥住她的手,将人拉回到,禁锢在自己怀里。

“你放开我!”张月盈握得她手腕生腾,激烈地挣扎片刻,却毫无用处。

沈鸿影只觉心里的弦越绷越紧,瞬息间撕裂断开,深埋的戾气倾泻而出,拽着张月盈便向暗道外走去。

“沈渺真,你干什么?”

沈鸿影看着她,极尽克制,一字一句道:“我答应过你的事,现在就告诉你。”

张月盈负气喊道:“我不想听!”

沈鸿影冷笑,撂下两个字:“晚了。”

“叶剑屏,通知修远带上人,现在立即我们去东山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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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如瓢泼,雷声轰鸣。

银白色的闪电在乌云间翻涌,蓝森森的一闪,暴戾的雨水四处飞溅,织成一张庞大的罗网,好似洪泄,从天际一直垂到黛青色的群山之间。

忽然,林间的山雀拍打着湿透的翅膀振翅飞出不远,无力坠落在灌木丛中。

京郊的山路上,几辆马车疾速驶过。

路途颠簸,张月盈缩在马车一角,脸色发白。

沈鸿影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她别过头不肯接。

沈鸿影捧着茶杯劝她:“阿盈,天气冷,你刚刚淋了雨,喝点热水,不然明日会得风寒。”

“不喝。”张月盈咬牙切齿。

沈鸿影拿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个手炉,强硬地塞到张月盈怀里,不许她扔掉。

“吁——”

打头的暗卫勒马,高声喊道:“殿下,东山寺到了!”

马车徐徐停下,张月盈被强硬地裹了一身沈鸿影的大氅,紧接着被沈鸿影抱下了车。

从这里到东山寺的山门还有很长的一段台阶,沈鸿影一身单衣,身形单薄,拦腰抱着张月盈,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小路子打着伞紧随其后。他的动作极柔极缓,没让半点雨丝落在张月盈身上。

张月盈靠在他的肩膀上,向后望去,马车越来越远,整座山林寂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尖锐的鸟鸣,魑魅的可怕。

半晌,石阶尽头出现了两三抹火光,那是涂了桐油的火把,雨水不侵。借着火色,张月盈自沈鸿影怀中抬头,瞧见了寺门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高擎着火把的几人。

“小舅舅,我来了。”

沈鸿影一开口,为首的一人抬首,斗笠的阴影里浮现出圆善大师的面容。

“小影,”圆善大师合十双手,“你来是为了……?”

沈鸿影颔首。

“阿弥陀佛。”圆善大师呼了一声佛号,“真决定了?”

沈鸿影分毫不退:“所谓死后安宁,哪有真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