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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南汐再傻,到这里也明白是这块玉佩来历有异,自己若不能交代清楚,便有可能背上偷盗玉佩的罪名,得罪大长公主府,还会牵连整个粤菜馆。

她不过升斗小民,如何承受得起!

她“扑通”跪

地,双手将玉佩高高举起,道:“大长公主殿下容禀,此玉佩乃民女自小佩戴,实在不知它的来历,民女只愿物归原主,还望大长公主恕罪,莫要降罪他们。”

见她会错了意思,大长公主轻轻地笑了,示意嬷嬷先把柳南汐扶起来,问道:“本宫还未问过柳姑娘年岁几何?”

“回大长公主,民女今年十七。”

“生辰何时?”

“鸿禧元年腊月十四。”

“生于何地?”

柳南汐沉吟了片刻,答道:“按养母所说,应当是京郊明惠寺附近。”

康乐县主整个人一窒,瞳孔骤然收缩,双唇嗡张,对大长公主道:“娘,没错啊,我没认错。”

若初时在座的诸人都还认为康乐县主仅是寻回了先帝所赐的玉佩,现在均渐渐回过神来。

明惠寺不就是康乐县主当年产女之地吗?

难道……

众人思维发散,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侧帐里对发生了什么一无所觉、还在拿糕点泄愤的许宜人。如果那位掌柜娘子是县主亲女,那么这位就应当是冒牌的。

然而,许宜人的眉眼五官都与许国公十分俏似,一看便知是亲父女,这又说不通了。

两行泪水从康乐县主眼角花落,坠落在衣襟上,她颤抖着声音道:“当年我将这枚玉佩放在了刚刚出生的女儿的襁褓之中,只是当日明惠寺突发火灾,我与女儿分开了一阵,一片混乱之后,这枚玉佩便不见了踪影。当时,我便觉有异,果然如此啊。”

此时此刻,在康乐县主心中已经为她从前厌恶许宜人、以及许宜人从来与她不亲找到了理由——

本就不是亲生的,何来亲近可言。

张月盈在一旁看着这般混乱的场景,暗叹传闻中的真假千金竟然又被她赶上了,她这运气啊……

“县……主……”康乐县主一番讲述,柳南汐终于弄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她满脸惶恐,努力镇定道,“民女不可能是您的女儿。”

“玉佩为证,什么都对上了,怎么不是!”康乐县主吼道。

闹出的动静之大,终于惊动了许宜人,她本就愤懑,乍闻康乐县主此言,像个炮仗一样冲进主帐,将端着托盘的丫鬟撞得人仰马翻,汝窑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

“啪——”

许宜人冲到柳南汐面前,伸手将人推倒在地,猛地一巴掌扇过去。

“你个市井出身的小贱货,不知是哪里的人,拿着块不知所未的玉佩,竟敢来冒充我的身份,看我不给你点颜色看看……”

许宜人压在柳南汐身上,一手扯着她的头发,一手继续想要扇她耳光。柳南汐自小长在市井,并非孱弱无力之人,双臂掴住许宜人的身子,将她往外推了推,终于有了喘息之地,捂着胸口,喘起气来。

许宜人瞧着她,顿时一股无名邪火涌上心头,抓起一块碎瓷片,朝柳南汐脸上划去。柳南汐躲避虽还算及时,但脸上一阵刺痛,抬手一抹,指尖沾上了点点血迹,细密的血珠正从她左脸颊的一道两寸长的伤口渗出。伤口不算深,但被她白皙的肤色一衬,格外打眼。

“简直是疯了!把她给我拉开!”大长公主猛拍桌案,中气十足。

两个嬷嬷并几个丫鬟将许宜人拖拽到一边,许宜人本人也呆愣住了,呆呆地盯着手心沾血的碎瓷片。

康乐县主起身,去查看柳南汐的伤口,满眼心疼,“马上请大夫过来。你疼不疼?”

许宜人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歇斯底里地控诉道:“整整十七年,你就没养过我一天!你有什么资格怪我与你不亲!这会儿,一个贱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你就认她做了女儿,不过是县主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过找得借口罢了!”

康乐县主懒得理许宜人,拿着手绢欲替柳南汐擦拭伤口,却被柳南汐直接偏头避过,康乐县主的手停在了半空。

柳南汐顾不上流血的伤口,摁下对许宜人的愤慨,继续说道:“许姑娘说得在理,县主仅凭一块玉佩认人实在过于草率。民女虽为孤儿,但还是知道生母是何人,养母便是亲手从生母手中将民女接过。故而,民女不会是您的女儿,今日种种只是误会而已。”

“怎么会呢?”康乐县主的手蓦地垂落,喃喃自语,失了精神。

许宜人狠狠剜了柳南汐一眼,思忖这人虽还算有自知之明,但等过了今日,自己决不会放过她。

“先把县主扶起来。”大长公主一边吩咐,一边再问柳南汐,“那你的生母姓甚名谁?”

柳南汐道:“民女不知,但养母曾经告知十七年前,她拉货途经明惠寺附近,遇见了一个穿着僧袍的妇人,妇人怀抱稚子,身上都是烧焦的味道,半边头发都被火撩去,倒在路边,奄奄一息。养母将人救起,连夜送至京城的医馆,奈何还是晚了,回天乏术。妇人也就是民女的生母浑浑噩噩临终之际,将民女托付给了养母。”

大长公主问:“你养母可还在世?”

“去岁隆冬,含笑而逝。”柳南汐回答。

这下,是真是假,彻底死无对证了。

康乐县主忿忿道:“你养母她一面之词,如何当的真?”

柳南汐叙述得有理有据:“养母将生母尸骨葬在了京郊的荒山,每年清明都会带民女前去洒扫祭奠。临终前,更是再三嘱咐民女莫忘生恩。”

“那玉佩?”

“却是从民女的襁褓中找到。”柳南汐对此也有了自己的猜测,“民女生母身穿僧袍,又被大火灼烧过,民女推测她应该来自明惠寺的庵堂,在大火之中捡到了县主的玉佩带了出来。还望县主莫要怪罪已故之人。”

“同玉。”康乐县主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大长公主一声唤,“大夫来了,先让他为柳姑娘看看伤。无论如何,姑娘家脸上留疤都不妥。”

丫鬟扶了柳南汐在一方矮凳上坐下,别院的府医走进主帐,仔细地用纱布沾水清洗了伤口,又敷了药。柳南汐礼貌地向府医颔首,全作感谢。

这个当口,所有的宾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无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张月盈压低嗓音问沈鸿影:“京城之前有没有出过类似的事?”

沈鸿影剥了一瓣红柚递给她,想了想,道:“民间曾有过一例,不过两家是邻居,两个产妇在一处生产,最后分不清孩子是谁家的。不过,这两家关系本就好,经当时京兆府裁决,两家共同扶养两个孩子。”

张月盈咬了口柚子,酸酸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嘶”地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种倒好办。遇上康乐县主现在这种可就麻烦了,死无对证,谁也说不清当年的那个雪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而柳姑娘也坚称她与康乐县主并无关系,只是误会,事情就彻底僵在这儿了。”

“毋须多想,与我们无关。”沈鸿影拿回她手里的柚子,换了一瓣削好的苹果,“刚刚的柚子酸,换这个吃。”

坐在张月盈他

们隔壁的成王却预备管闲事。许国公可是他麾下勋贵爵位最高之人,对女儿许宜人的重视和疼爱有目共睹,既然另一人已经矢口否认,他便要出言为许宜人明确身份。

“姑祖母,既然事情已经说清楚了,玉佩也找了回来,许表妹更是结结实实受了一番委屈,不如便将玉佩给许表妹,免得她日后因此遭人非议。”

成王一开口说情,许宜人便看向他,满眼倾慕,心道不愧是她心中之人,只可惜爹爹执意不许她嫁进成王府,何至于被张月芬抢了先。

“三皇弟此言差矣。”楚王突然插话,“这事情可没说明白,物证就在那儿摆着,柳姑娘所说也只不过是她个人的推测罢了,如何能轻信。”

楚王妃亦适时帮腔:“我瞧着柳姑娘与姑祖母和康乐姑母的面容颇为俏似,均是杏眼柳眉,面部的轮廓更是实打实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成王妃反驳道:“通京城谁不知道二嫂一向不好,看谁都觉得相似,你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当不得真。许表妹也算咱们看着长大的,只为一个小小玉佩便怀疑她,才是真真委屈了她。殿下,您说是不是?”

成王对着成王妃一笑,“兰茹你说得在理。”

楚王“哼”了一声,对成王嗤之以鼻,“康乐姑母之女身上有着皇族血统,如今有疑,三皇弟不思想法子彻查,反而言语之间便打算敷衍过去,莫不是要替人担下扰乱皇族血脉的罪过。”

二王之间就此事争辩不休,旁边忽然有个微不可闻的女声响起:

“吵来吵去,不如滴血验个亲来的实在。”

第67章 滴血验亲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

声音的来源张月盈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巴,反应过来。

完了,嘴瓢了,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四哥媳妇儿,你刚刚说的是什么?”大长公主问。

宴席的焦点一下转移到自己身上,张月盈一下就成了锯嘴的葫芦,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她能说什么?滴血验亲可是上辈子各种宫斗、宅斗小说常用的套路之一,但放在现实中可不可信她也不知道啊。

沈鸿影先于张月盈开口,向大长公主解释:“回姑祖母,这乃是一些民间医家的说法,据说血亲者的鲜血在水中可融为一体。”

张月盈暗自腹诽,原来还真有这种法子。

大长公主看向下首角落里缩着的府医,“可有这种说法?”

能在大长公主别院供职的大夫医术虽可能比不得宫中太医,亦是医者中的佼佼者,自是博览医典,知晓不少民间偏方。府医斟酌了少顷,才小心回禀:“民间巫医却有类似的说法,不过大多是信口胡说,没有实证,当不得真。”

康乐县主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言辞急切道:“娘,不验便永远不知真相,既然有法子可用,不妨一试。”

康乐县主几番请求,意志坚决,大长公主不好再驳,令人备了碗清水端上来。

府医以银针刺破康乐县主指尖,一滴鲜血沁入水中,柳南汐和许宜人也照做,其中许宜人不情不愿,怨憎的眼神差点儿把府医也吓了一跳。

青釉缠枝莲花纹刻花瓷碗里水波浮动,三滴血珠逐渐晕开。众人无不敛声屏气,忐忑许久,半晌,三团血雾倏尔合为一体,缠缠绵绵,分不清彼此。

张月盈无奈扶额,这个法子果然不管用,若管用,难不成柳南汐和许宜人均是康乐县主的女儿?

“这……同玉……”大长公主叹了口气,有些不知该怎么劝慰女儿。

康乐县主的神经紧绷了许久,骤然散了大半,整个人依附在两个丫鬟身上,合眸沉吟片刻,勉强稳住了心神。

问不清楚,验不出来,那就只能请人查个明白了。

沈鸿影适时提议:“明惠寺火灾当年共有十七人罹难,最后的定论是天干物燥、柴房不甚着火。如今看来当年大火其中怕是疑点重重,没有那么简单。京兆府应还存有当年卷宗,姑祖母不如上告父皇,重启旧卷,查个明白。若真有疑,顺便也告慰了那十七条无辜枉死的人命。”

张月盈惊讶地看着沈鸿影,他竟然会主动趟这趟浑水,出言的时间也太巧了,而且提出来的法子似乎是所有里最切实可行的。

重查明惠寺火灾不仅仅为了康乐县主,还有昔年丧生之人,理由冠冕堂皇。大长公主顺水推舟,旋即命令下人备车,她要带康乐县主一同入宫求见皇帝。

马球会也未就此散了,娄尚书的夫人代为主持,宾客们照常吃吃喝喝,谈笑风生,只不过这交谈的内容已变成了康乐县主认女这桩奇事。冯思静、冯思意姐妹仍有闲心携同一位姑娘下场打了场马球,赢了一根碧玺璎珞项链当彩头。

楚王和成王两个王爷早已随同大长公主母女离去,楚王妃借口体力不支告辞回府,成王妃去寻娘家姐妹,倒是张月芬还留在主帐当中。沈鸿影被叶剑屏唤了出去,这里便只剩下了张月盈和张月芬二人。

“五妹妹,好久不见?”张月芬率先开口打招呼。

主帐内,一只青铜博山炉散发着袅袅香烟,风一吹,白雾飘得四处都是。黄衣少女伸手轻轻扇了扇,嗅闻片刻,辨别出鼻尖缭绕的是名贵的四合香——以沉香、檀香、龙脑和麝香调和,多用于宫廷,只一点点便贵比黄金。

半晌,张月盈坐直身子,浅碧的软烟罗披帛垂落在地,挪开小炉上的青瓷茶壶,客套道:“四姐姐说的不错,自我与殿下成亲那日起,成王府便闭了府,四姐姐就是想见我也出不了王府的大门。”

张月芬沉默了一会儿,兀自讲道:“我瞧着五妹妹和襄王殿下相处得颇为和睦。”

“难不成四姐姐后悔了?”张月盈舀了一勺茶粉,注水入盏,手执茶筅,手腕微微用力,开始调汤击拂。

张月芬没有说话,暗自握紧了藏于袖中的锦帕。

她自然没有后悔,成王待她亲近,一得了什么好物,总是第一时间送至她房中,王府内下人奉承,除了名分,她与沈兰茹没什么两样。偏偏今日出了王府,她才悟出正妃名分的真正重要之处,如遇事,能够为成王分忧帮腔的只能是沈兰茹。长居后院,只做成王的解语花,不是她所欲,亦不足以日后让她得到想要的东西。

“可嫁入成王府不是四姐姐求来的吗?”

几次注水后,乳雾汹涌,溢盏而起。张月盈拿起瓷勺,将雪白的茶汤分入莲花状白瓷素盏中。

“不然,四姐姐为何当初去哪儿都戴着那枚鸳鸯比目佩呢?”

张月盈捧起一个莲花小盏,轻抿了一口白抹,绵密顺滑,口感微苦。

张月芬不敢相信:“你……竟然早就知道了?”

“我眼睛又不瞎,那玉佩你戴那般显眼,正好和群芳宴那日成王身上挂的是一对。还有你在五彩池一落水,黄贵仪便被削了位分,明眼人都猜的到是她在其中做了手脚,惹怒了太后娘娘。”张月盈语气淡淡的,“四姐姐特意屈尊来同我说话,应该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有所求吧。”

张月芬在成王府的处境,张月盈也看出来了,以她的野心肯定不愿仅仅满足于此。

张月芬也不兜圈子,直接说:“早闻东大街的玉颜斋是五妹妹的产业,我想托五妹妹寻一味香料——白笃耨香。”

皇帝最爱此香,但南疆为南诏国所阻,百越之地已多年不曾来朝进贡,白笃耨香已从国朝绝迹。黄贵仪只需将此香献上,便有七分的把握能够复宠,可惜成王府门下遍寻多日都不可得。香料是玉颜斋最赚钱的生意之一,贩卖有不少源自海外香料,张月盈应当有门路。

张月芬继续道:“如若寻得,我必有重谢,五妹妹也不必为将来忧虑。”

这不就是画大饼吗?

张月盈心道。

“我可没四姐姐想得这般神通广大。再者,我若真有白笃耨香,必当捏在自个儿手里,然后奉给陛下,为自己求些赏赐。两王相争,成王殿下未必笑到最后,现在谈将来,四姐姐为时过早了。”她搁下莲花盏,眉宇间没有任何笑意。

张月芬还待欲说些什么,张月盈直接下了逐客令:“今日二婶她们也来了,四姐姐不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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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天色阴沉,狂风肆虐,暮秋之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砸得瓦楞噼啪作响,顺着屋檐淅淅沥沥流下,院子里的芙蓉花被打残了

大半,破势的花瓣沾了水,沾在了地上。

鹧鸪和杜鹃在屋里温酒,小炉上煨着的青梅酒里加了两颗乌梅,清甜的香气四溢,几乎要将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

张月盈坐在书桌前,翻阅着玉颜斋和百花楼新送来的账本。

最近,玉颜斋没有推出什么新品,店铺里的生意较为平稳,只要如常便可。倒是凝波会馆那边,意图加入的夫人姑娘过多,已经超出了了第一批会员的限额,春雨特意来请她示下。

张月盈听罢,道:“就按之前商量的,多出来的那些概不理会。”

物以稀为贵,若是凝波会馆的会员烂大街了,甜水巷的生意也就做不下去。

春雨嚅嗫道:“闹着的人里面有承恩公府的姑娘。”

也就是沈鸿影的表妹,春雨这才拿不定主意。

张月盈回头瞧了眼沈鸿影,青年斜坐在罗汉床上,手持一卷书册,丝毫不受淋漓雨声所扰,自顾自地翻着书页。

张月盈问他:“殿下可要为叶家表妹开个后门?”

沈鸿影自书卷中抬首,白束的乌发一泻而下,风姿如玉,蹙眉道:“不需,你的生意,你做主。”

“那便依殿下的意思,”张月盈吩咐春雨,“告知众人,今后无论是何等出身皆无例外,要想进会馆,全都得排队等着。”

春雨应是。

她们又讨论了一下其他琐碎事务,理出了章程,春雨带着账本出了府,张月盈总算解放了。她像一条死鱼一样半瘫在椅子上,直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才懒懒地掀起眼皮。

“原来是殿下你啊?”

沈鸿影将一个酒盏和一个盘子放在张月盈面前,说道:“鹧鸪刚刚做好端进来的。”

张月盈手背触了触杯壁,尚且温热,瓷盘上放得是刚用小火炙烤过的江油米糕,外表有一层金黄酥脆的壳,秋冬之际,最合她的心意不过。

她腹中正巧有些饿了,三下两下吃掉了大半的米糕,甜滋滋的果酒下肚,半眯着眼睛,砸吧砸吧嘴唇,表情餍足。

“我还可以喝。”酒足饭饱后不久,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面颊微微熏红,她摇摇脑袋,拿着酒盏又啜了一口,试图赶走睡意。

“困了就先去睡。”沈鸿影夺过酒盏,将张月盈打横抱起,顶着鹧鸪和杜鹃惊讶的眼神,将张月盈抱入了内室。

张月盈一落入床铺的怀抱,眉头舒展,舒服得喟叹一声,抱住被子,往身上一裹,一个翻身,滚进了床榻里侧。

沈鸿影扬手放下帘子,纱帘笼下,光线朦胧,少女睡颜沉静。

他静静坐在榻边许久,未曾移眼。

忽而,门扇推开,风雨入户,小路子闯入内室,神情急切:“殿下,宫中来人,陛下有请。”

第68章 赠灯民女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

纱帐低垂,粉面娇俏的少女鬓云微乱,一张小脸藏在群青色的锦被里,朱唇微翘,模糊不清地呓语了几句。

张月盈做了一个梦,梦里狂风暴雨,而她在一叶小舟之上,随波逐流,汹涌的浪花猛地将船打翻,她落入水中,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忽然,她被人捞起,模糊中瞧见救她的那个人怎么那么像……

床帐上挂着的玉勾抖动,张月盈俶尔翻身,拥着被子坐起,靠在床头低低喘气,她摸了摸脖颈,刚刚的那种感觉竟如此真实,就好像有人亲身经历过那般。

“姑娘。”坐在小杌子上绣花的杜鹃听到动静,当即跑到榻边,卷起床帘。

“现在什么时辰了?”张月盈打量了眼外边的天色,天已然全黑,屋内只留了床边的一盏明角灯和案几上的一盏书灯。

杜鹃答道:“已经亥时了。”

“殿下呢?”

张月盈接过杜鹃递过来的热茶,喝了小半杯,润泽了干涩的喉咙。

“一个时辰前,宫里来人请殿下去了福宁殿。”杜鹃令春花和另外一个小丫鬟进来,点亮了四角的座灯,屋子里瞬间亮堂了不少。

杜鹃一边小心地替张月盈梳理好睡乱的发髻,一边说道:“殿下临走时吩咐过,等姑娘睡醒了,要再喝一碗醒酒汤。鹧鸪在小厨房里守着呢,马上就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鹧鸪端了一个釉里红缠枝牡丹碗过来,上面冒着汩汩的热气。

张月盈眉心微拧。

在她的印象里这种东西都不怎么好喝。

鹧鸪最是了解她不过,还能不明白她心里想什么,解释道:“姑娘放心,殿下吩咐小厨房做的是沆瀣浆,不苦。”

果然,碗内汤色呈乳白半透明,并不是那种黑乎乎的药汁。

张月盈轻轻啜了一小口,是萝卜的鲜味和甘蔗的甘甜,混杂了淡淡的姜味,还能入口。

秋雨夜凄冷,她将一碗沆瀣浆饮尽,嘱咐丫鬟们点起熏炉,驱散寒气,再将廊下的灯笼全部换成琉璃灯,以免火光被雨水淋熄。

张月盈外穿了一件百蝶素面披风,扶着杜鹃的手走到窗前,伸手朝外探去。瓦片上滑落的雨水如注,砸落在手心,凉意阵阵。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鹧鸪绕过屏风入内,手里拎着一顶走马灯,禀报道:“姑娘,今日大雨,表公子送的灯挂在廊下,被雨水浇坏了。”

张月盈半蹲着用手指碰了碰灯面,素纸做的灯面没有刷桐油,被雨水给泡开了,上面的彩绘浮起,一碰就落。

“留不住了。”张月盈看了一眼,沾在了她指尖软趴趴的纸片,“就是可惜了上面的画,那嫦娥抱兔画得多好啊。”

“可惜了什么?”

黑夜中传来哗啦声,鞋履踏过石板,溅起的水花很快浸湿了来人的衣摆。

沈鸿影在内侍的簇拥下,穿过重重雨帘,拾阶而上,走到朦胧的灯光下。

“雨夜风大,怎么开着窗,还站在风口上?”沈鸿影收起缃黄的油纸伞,解下身上的白玉扣边披风,交给身后的小路子,露出一身玄黑的交领长衫,径直走到张月盈跟前,颦眉瞧了眼变得破破烂烂的走马灯。

“这是?”他问。

“被雨打坏了。”张月盈回答,“我正头疼该怎么处置,还有日后大表哥问起,怎么跟他交代。”

沈鸿影从杜鹃手里拿过走马灯,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盏灯对你很特殊?”沈鸿影试探问。

张月盈笑笑,伸手捋了捋灯下的长穗,有些怀念地说道:“小时候在扬州,祖母怕我遇上拍花子,上元节都不许我们这些小孩子出门去看灯,想看灯就只能自己在宅子里面点。我那时候画画得不怎么好,灯上的图案全都是歪歪扭扭的。一堆小孩子里大表哥画得最好看,所以外祖母都会让他多画一个,把我的丑灯给换走。”

沈鸿影读出了张月盈眼底的眷恋,紧握灯柄的手指缓缓放松,恍悟她所想念的其实是回不去的孩童时光,而不是某一个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沈鸿影突然开口,“揭掉破掉的纸,重新再糊上新的,新的灯面可以重新画上图案,便又是一盏新灯。”

“殿下你说得倒轻巧,你觉得我是会糊灯的人吗?”张月盈一把甩开灯下的长穗,绿松石坠子撞在灯架上,“哒”地作响。

沈鸿影笑说:“真是不巧,我会,这灯便给我可好?”

张月盈愣了愣,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鸿影,二人瞬时目光相对,半晌,她移开视线,垂眸掩去眼底的仓皇,接话道:“那此灯便送给殿下了。”

小路子从自家主子手中接过灯,小心地护持着,这个东西可不能伤到。

灯的事情了结,张月盈继续问沈鸿影:“宫中夜召,所谓何事?”

沈鸿影不慌不忙道:“我到福宁殿时,姑祖母、康乐县主还有许国公都在。”

“康乐县主认女的事?”张月盈立马便猜出来了。

沈鸿影颔首。

张月盈眼珠一转,再问:“难不成这事归你管了?”

沈鸿影“嗯”了一声,“事涉皇室宗亲,需由皇室中人主理。”

“威远伯的案子你还没管得明白,新的事又来了,谭

太医昨日来诊脉可说了最近要为你拔余毒的事,要切忌劳累。楚王和成王他们不管吗?“张月盈樱唇微嘟,言语间有些不满。

大长公主一进宫,楚王和成王就紧跟不放,分明是对此事在意的很。

沈鸿影微微一笑,心知她是关心自己,温言好语道:“两位皇兄各有私心,难以公正,正好我如今在管京兆府,姑祖母便向父皇举荐了我。”

张月盈撇撇嘴,“你也算是自作自受了,你提的主意,事情最后也落在了你身上。”

“我就担个名头,事情还是下面的府尹他们做,这案子最后还是得上殿由父皇亲审。”沈鸿影赶忙安抚张月盈。

“闹这么大?”

沈鸿影回答:“案情复杂,有的麻烦。”

张月盈吩咐小厨房煮了碗姜汤,给沈鸿影服下,多出来的送去前院,给今夜护送沈鸿影入宫的侍卫内侍,预防染上风寒。

她拆发洗漱后便早早睡下,大约卯时左右,模模糊糊听见了沈鸿影的说话声,打了个哈欠,爬起身,“怎么了?”

屋内的灯火几乎微不可见,外边廊下琉璃灯的灯光从窗扇渗进来,沈鸿影披着件单衣走回榻边,撩起床帘一角,带来湿凉的水气。他低声说:“有人来访,寻你的。”

张月盈睡得还有些迷迷糊糊,揉了揉迷蒙的睡眼,“找我?这个时候?”

天都还没亮呢,她认识的人里有谁挑这个时辰来折腾人?

沈鸿影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名——

柳南汐。

张月盈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为何会找上自己,她们俩压根根本不熟。她琢磨了少顷,思忖柳南汐大概是为了康乐县主的案子来的,假借找她的由头来找主理人沈鸿影。

张月盈披了件稍厚的狐绒外氅,头发用一根蓝田玉步摇半挽着,到了浣花阁正房。她方落坐不久,春花便将柳南汐引了进来。柳南汐还是昨日那身装束,只是鬓发略显凌乱,雨水直接淋湿了她的半个身子,右脸颊上裹伤的伤疤也未能幸免。

柳南汐一进屋,便被暖气包裹了起来,霎时驱走了身上过半的阴寒之气,整个人好受了不少。她偷偷抬眼,风致楚楚的少女靠着案头,步摇的银穗垂落在肩头,神色有些倦怠,面容有些苍白的襄王递给了少女一盏热茶暖手,被少女不耐烦地瞪了一眼,竟也丝毫不恼,神色依旧温柔。

她有些看呆了,襄王可是皇子之尊,竟然会和妻子如此相处,和普通人家的夫妻别无二致,不,是远远胜过。隔壁家的王二狗要是被夫人凶了,只会一大耳刮子扇过去,把王嫂子的耳朵打得嗡嗡作响。

“不知柳姑娘冒雨前来求见,所谓何事?”张月盈声音泠泠,示意她入座。

柳南汐忽然跪地,垂首向上首肃拜:“民女斗胆前来求襄王妃庇护。”

话音方落,她从怀中取出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锦囊,从中取出一张契书递向旁边杜鹃。

“这是东大街粤菜馆的地契,民女想以此请求王妃殿下庇护粤菜馆的伙计厨子,免受人所害。”

冷风忽地一吹,门口的珠帘相互碰撞,哗啦响成一片。

张月盈的眼神轻轻一缩,有些茫然。

“有信阳大长公主和康乐县主看重你,何人敢动你?”

柳南汐低着头,右脸颊的伤口崩裂了,淡红色的血水混在雨水里流了下来,她紧咬牙关,努力将脊背挺得笔直。

她一字一句说道:“虽有尚书夫人再三挽留,可民女卑微之身怎敢久留皇家别院,故自行驾车回城,方进东大街便见有一伙家丁围着粤菜馆打砸,馆内桌椅摆设均成粉齑,伙计们也都被打伤。兵马司的人来了,却也不敢多管。”

她握紧了双拳,短短几息,却觉过去了好久,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的软肉。

“可是许国公府?”张月盈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可能,要说柳南汐昨日得罪谁最厉害,非她莫属,以许宜人的个性完全做的出这种事。

“是。”柳南汐回答。

“为何不去大长公主府,而是来这里?”

柳南汐略微抬头,一双隐忍着怒意的眸子望向张月盈,“大长公主的庇护源自她认为我可能是县主的女儿,但民女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日后真相大白,不被迁怒已是万幸,怎敢贸然求上门去。”

“民女知晓隔壁的百花楼便是王妃殿下的产业,愿将粤菜馆并入其中,求得日后的平安。”

第69章 砸店许七姑娘别急着走,钱还没赔呢。……

屋外雨声霖铃,满阁风声飒飒。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张月盈冷眼观察着,柳南汐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身形单薄,衣不胜风,伶仃飘摇,好似随时都有可能倒下。

她似乎咬定了自己不会是康乐县主之女,奉上地契转让店铺,求得便是现在以及将来。

大长公主如今可能会管柳南汐,然而,那些在粤菜馆里打杂谋生的人根本就会不在她的考虑之内。能让许国公府有所顾忌的京城里总共就那么几户人家,襄王府便是其中之一。

张月盈示意鹧鸪将柳南汐扶起来,杜鹃随即端上了一杯热茶,“柳姑娘,请用茶。”

热水的温度透过建盏温暖了柳南汐冰冷的手心,她时不时抬眼窥探张月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结果。

足足沉默了有小半盏茶的功夫,张月盈终于开口:“京中能得罪许国公府的不止我们王府一家,镇国公及其夫人为人仗义,素有扶危济困的贤名,柳姑娘同样可以找他们求助,为何偏偏选了王府?”

“民女与镇国公府素无交情,甚至连面都不曾见过。”柳南汐仰着脸,“他们凭何会帮民女?”

“我又为何要助你?”

柳南汐说得直白至极:“民女本想去京兆府报官,途闻陛下降旨,襄王殿下主理此案。这个案子因民女而起,无论如何绕不过民女,民女的安危与之休戚相关。且王妃殿下乃仁善慈和之人,民女才敢斗胆登门一求。”

张月盈白了一眼沈鸿影,心道果然还是因为这个家伙。

沈鸿影却仿佛不关他的事一般,兀自饮茶,平静的近乎疏离,烛火的光映在他身上,半明半昧。

他闻言看向张月盈,乖乖巧巧的样子,“你做主便是。”

这样子活像一个妻管严。

张月盈不动声色,少顷,“哒”的一声脆响,她搁了建盏在桌案上,缓缓说道:“柳姑娘所言所求,我已经都知道了。”

她稍顿一下:“我并非趁人之危之辈。”

柳南汐眼神迷惘,似乎挺懂了她的话,似乎又没完全明白。

张月盈继续道:“柳姑娘的遭遇本是无妄之灾,受情势所迫。今晨,我会让人放出粤菜馆易主的消息,百花楼的大掌柜也会象征性地去走一圈。至于别的,该是别人的东西,我一分不取。杜鹃,把地契还给柳姑娘。”

她又对柳南汐承诺:“你的铺子从前、现在、乃至以后,只要你想要便永远是你的,没有他人能够夺走。”

明明只有几息的时间,柳南汐却觉十分难熬,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她抱紧双臂,瑟缩了一下。张月盈终于给了准话,她起身再朝张月盈肃拜一礼,长舒一口气。

所有人总算都安全了。

“柳姑娘!”

下一刻,柳南汐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离她最紧的杜鹃迅速将人抱起,探了探额头的温度,对张月盈道:“姑娘,发烧了。”

雨势丝毫不减,噼里啪啦地打在瓦楞上,无边水汽弥漫。

谭清淮昨日为皇帝配药,忙到了深夜,天才刚亮便人从睡梦中薅了起来,一张俊脸阴沉沉的,拉得老长。他半眯着眼,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漫不经心将手放在柳南汐腕间。

他神色忽而一凛,眉心皱起,对张月盈和沈鸿影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忍人?”

“很严重?”张月盈和沈鸿影面面相觑。

谭清淮道:“风邪自这位姑娘脸上的伤口而入,再加之受了寒,若再晚些,不必求医,直接去见阎王爷了。”

换言之,柳南汐脸上的伤口没处理好,发了炎又沾了水,引起了发热,而柳南汐竟一直忍着没有吭声。

沈鸿影冷冷地看着谭清淮,眼中流露出一丝威胁,“好好看,这位可能是康乐县主的女儿、信阳长公主的外孙女,若是医不好,你便自求多福吧。”

“原来是她呀?”谭清淮若有所思。

信阳长公主别院的一番闹剧,消息灵通些的人最多不过半天就知晓了,皇帝还为这事犯了头风,谭清淮才被迫在太医院熬到了大半夜。

“小问题而已,怎会难倒我。”谭清淮正了神色,信阳长公主在宗室辈份高,出了名的难搞,这人要是出了事,可有的麻烦了。

谭清淮取出三根银针,扎了柳南汐的大椎、曲池、合谷三穴,又在右手五指指尖放血。柳南汐额头的温度果然没有之前那么烫手,谭清淮提笔写了一张方子交给杜鹃,嘱咐速速按此方抓药然后给人服下。

一番混乱后,沈鸿影自去梳洗准备上朝,张月盈留了春花和另一个名叫春苗的小丫鬟在西暖阁照顾柳南汐,再让人立即往百花楼传讯,然后披衣回了卧房继续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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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三刻,骤雨初歇,残余的雨珠一颗颗从树叶尖端滑落,东大街的石板路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一辆四轮马车呼啸而过,溅起一地的污水,停在道路中央。

还未到营业的时辰,沿街的铺子里小心地探出几个脑袋,不约而同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马车,好奇究竟发生了何事。

忽然,一阵细碎却激烈的脚步声响起,街道尽头跑来了八个劲装结束的大汉,手里皆提着一根碗口粗的木棒,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姑娘,请下车。”一个丫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躬身趴跪在湿漉漉的地上。另一个丫鬟小心地将车帘打起,扶出了许宜人。

许宜人一身十二色间色罗裙,朱红色的罗衫艳的刺目,头戴鹿胎冠,两缕黄金镊垂在发间,珠玉满头,可谓张扬至极。她抬步,翘头云履重重踩在了丫鬟背上,落在了地面上。她抬目朝前望去,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向门扉紧闭的粤菜馆。

“去!把剩下的都砸了!”她冷冷道。

昨日砸店时时辰已晚,许宜人本人未能前来,后面又来了京兆府的衙役阻拦,只能草草收场。今日,她就要亲自来这里看着这里被彻底毁掉,好好出一出心口的那口恶气。

反正爹爹说了她就是他的女儿,谁也不可能取代。

那么,假货就要付出代价。

八个壮汉均是许国公特意拨给女儿防身用的,许宜人命令方下,便应声拿着木棒往粤菜馆而去。正欲砸门,两扇雕花木门蓦地开了,门里走出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身穿褐色交领襕衫,头戴东坡巾,左手肘夹着一张算盘,右手捋着胡子,笑眯眯地扫视了几个壮汉一眼。

“不知几位壮士意图砸门,有何贵干?可是小店有哪里做得不周到的?还望海涵。”他道。

“废话什么?砸了就是了。”壮汉完全就不打算跟男人讲道理,只需听许宜人的命令行事便可,说着便要直接说出去。

“等等。”中年男人用一把算盘挡在门前,语气严肃“这里面我们才刚收拾完,你们便来砸店,要砸也行,可要先想清楚是否担得起砸店的后果。”

壮汉们面面相觑,有些迟疑,心想莫不是这家店铺背后有什么厉害的主家。

许宜人嗤笑一声,“一个乡野出身的冒牌货开的铺子,倒装起大头来了,砸就是了,我许国公府担得起。”

壮汉们得了定心丸,心一横,一窝蜂地冲进了店内,中年男人也不继续阻拦,闪身到了门边,听着店内打砸的声响,飞快地拨起了算盘珠子。

他可是事先提醒过了,只是他们执意为难。

噼里啪啦的声音从粤菜馆里传出,听得其他铺子里的人惊起了一身冷汗。

“粤菜馆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昨晚砸了一次,今天又来。”

“许是哪家达官贵人昨日吃坏了肚子,今天还没能好,来报复了。”

……

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

一柱香后,粤菜馆内新换上不久的桌椅板凳全部变成了一堆破烂木条,簇新的瓷器也被尽数摔碎,店内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我们走!”任务完成,为首的壮汉招呼着同伴去复命。

中年男人的算盘再次拦在了他们离开的必经之路中央,“东西砸完了,那就该赔钱了。”

许宜人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刚踏上门前的台阶,就听见中年男人这一番话,她呵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叫我们许国公府赔钱。”

中年男人理都不理她,越过她,遥遥朝着门外揖了一礼,“宋指挥使,可把您等来了。”

来人是兵马司的指挥使,一身甲胄,泛着烁烁银光,身姿挺拔,腰间系了一把三尺长刀,周身一股凛冽的杀伐之气。

“刘掌柜这是?”宋指挥使瞧了一眼跟废墟似的店铺,以为走错了地方。

刘掌柜道:“我们百花楼刚刚从别人手里收了这家铺子,日后便一道开着。只是刚刚换了新的陈设,便有人跑进来一通闹腾,店里便成现在这模样了,只好找了您来为我们做主。”

“就是他们?”宋指挥使指着八个壮汉问。

刘掌柜点头:“就是他们。”

宋指挥使打了个手势,带来的手下应喏冲了进去,很快将壮汉们全部摁住。

“等等!”许宜人插话,“这不是柳南汐的店吗?”

刘掌柜恭敬地朝她供了个手,解释道:“昨日这儿的确还是柳姑娘的,不过今儿就已经换了主人,新的主人便是我们百花楼的东家襄王妃殿下,望许七姑娘周知。”

这粤菜馆竟然易主给了襄王妃,许宜人心道晦气,襄王前脚接了案子,襄王妃后脚收了柳南汐的店铺,这夫妻俩真是特意来与她作对的。不过,她也得罪不起,转头便要走。

刘掌柜喊来几个伙计,拦住许宜人一行人。

“许七姑娘别急着走,钱还没赔呢。”

第70章 明惠寺明惠寺的红枫鼎鼎大名,我带你……

许宜人一口气闷在胸口,却碍于宋指挥使这尊煞神在场,不敢发出来,恶狠狠地瞪了眼身旁的丫鬟。

“钱给他。”

丫鬟颤颤巍巍地接过钱袋,递给刘掌柜。

刘掌柜掂了掂钱袋,重量不够压手,打开一看,里面不过十多两银子,还真把他当叫花子打发了。他将钱袋收入袖中,笑眯眯地看着许宜人:“望许七姑娘周知,这一点儿钱可不够赔。”

刘掌柜一边拨弄着算盘,一边念叨道:“二十套松木桌椅,三十个建盏,五十个青花瓷盘,别的摆设什么的就都不算了。承蒙光临,共计二百五十三两银子,抹去零头,请赔付二百五十两。”

被兵士摁住的一个壮汉不干了,骂骂咧咧道:“那松木桌椅最多二十文一套,你们抢钱呢!”

刘掌柜揣着手道:“虽是松木,但这桌椅的设计出自江南名家,这价钱当然便宜不了。”

“你们倒是会算账,利字当头啊。”许宜人嘲讽一声,心道一个堂堂王妃竟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哪里,哪里。”刘掌柜谦虚道,“不知许七姑娘能否先将钱付了?”

“拿银票给他。”

许宜人的丫鬟从荷包里数了四张银票,塞到刘掌柜手里,立即龟缩回自家姑娘身旁。

刘掌柜数着手头的银票,心满意足,嘴角几乎都要翘到天上去,对着许宜人笑得春花灿烂,“多谢许七姑娘惠顾,下次再来啊。”

许宜人的背影顿了顿,走路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块了许多,气呼呼地爬上了马车。

马车走远,刘掌柜抽出一张面值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宋指挥使,脸上是生意人特有的谄媚,“劳烦宋指挥使亲自来一趟,多亏了您平日的庇护,一点儿小钱,请您和兄弟们吃个酒,还望莫要推脱。”

兵马司统管全京城的街道巡防,里面的官员除了规定的俸禄,平日还有不少灰色收入,宋指挥使轻车熟驾地接了银票,对刘掌柜保证:“刘掌柜放心,兵马司以后一定日日派人从外头过,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那便承蒙宋指挥使照顾了。”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迅速完成,宋指挥使腰挎长刀上马离去。

刘掌柜靠在门边,信手拨起了算盘珠子,一个伙计走过来,朝刘掌柜竖起了大拇指,“掌柜您这招可真是高,用那些本就快要报废换新的东西换了足足两百多两银子。”

“你懂什么?”刘掌柜面上毫无自得之色,将银票封进一个簇新的荷包,吩咐伙计送到襄王府去,“交给东家身边的杜鹃姑娘,就说是许七姑娘给的添头。”

伙计试探性地问:“掌柜您不留点儿?”

这么多银子,光是看着都叫人心动。

刘掌柜盯着伙计,目光锐利至极,伙计只觉心里想什么都要被看透了。忽然,屁股肉一疼,原来是刘掌柜抡着算盘重重拍向了伙计的屁股,他语气严肃:“你个小兔崽子,整日莫要想东想西,好好办事才是要务,若是做出了偷鸡摸狗的事,别说东家容不下你,就是我第一个撵你出去。”

其实,张月盈怎么会留意下面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的事。只是这个伙计实则是刘掌柜的外甥,他故意把话说得重了些,好震慑住伙计心里的那些小九九。

伙计立刻闭了嘴,自家亲娘求了舅舅好些时候,才让舅舅给他在百花楼安排了个活做。在舅舅三令五申下,他平日里低调为上,在外边只能叫掌柜,甥舅关系半分都不能外露,一个月便能赚近一两银子,若是被赶出去了,全京城上哪儿找这么好的活计。

“还不快去?”刘掌柜见外甥把话听进了心里,连忙催促。

“掌柜说的是,小的即刻便去。”伙计心知舅舅这是给他在东家那边露脸的机会,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余下的银票就到了张月盈手里。

浣花阁的廊下铺了厚厚的软毡,张月盈靠着凭几坐在上面,看着丫鬟们清扫着院子里的落花。

昨夜风急雨大,几乎将廊前的大半芙蓉花都打落了,粉红的花瓣散落了一地。鹧鸪指挥着五六个洒扫丫头用扫帚将花瓣聚拢成一堆,再铲进簸箕里,预备送到园子里去当花肥。

“刘掌柜倒是个妙人,狠狠坑了人一笔。”张月盈随手把银票递给杜鹃,“这个你先收着,等柳姑娘醒了,就拿给她。”

有了这些银子,粤菜馆给付伙计们的伤药费和日后重新营业的本钱便全都有了。

正当此时,屋内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春花提着裙边匆匆跑过长廊,急切地向张月盈禀报:“姑娘,柳姑娘刚刚醒了!”

此时的柳南汐虽然已经苏醒,但身体尚且虚弱,她靠在软枕上,打量着西暖阁里的陈设,面色苍白如纸。她侧头瞧见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正坐在榻边为她把脉,嚅嗫着嘴唇开口询问:“请问这位大夫这里是何处?”

柳南汐没等来谭清淮的回答,顿觉手腕一阵刺痛,两根银针落在了列缺、合谷二穴。

“忍住,莫动。”谭清淮的嗓音极淡,仿佛没有情感。几息后,他摘了银针,背对着柳南汐道:“你风寒风寒发热倒在何处,你自个儿不清楚吗?”

柳南汐垂眸回忆起昏倒前的事,长长的睫毛几乎要将眼睛盖住。

“这里还是襄王府?”她问。

谭清淮点头。

作为一个医者,他最见不得有病不医、强忍不发的病人,终是忍不住念叨起来:“柳姑娘要知道若是我晚到片刻,等着你的就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因风邪侵入肺腑急病而亡,二是直接烧成一个傻子。日后有病,还是今早找人瞧了为好。”

直觉告诉柳南汐,面前这个大夫看似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则一点都不好相与,甚至可能还有些暴躁,她还是不要去摸他的虎须为好。

“多谢这位大夫救命之恩,南汐下次一定注意,不会再犯。”柳南汐忙道。

谭清淮没有吭声。

春花和春叶一个捧着一个荷包,一个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进了西暖阁,对谭清淮屈了屈膝,走到榻前。

春花率先开口:“这是许国公府赔付的银两,王妃殿下嘱咐等柳姑娘您一醒来,就拿给您收着。”

柳南汐没想到张月盈还为她要来了赔偿,真心实意谢道:“多谢王妃殿下帮忙,劳姑娘转告王妃,今日恩情,南汐永不相忘,日后如有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春花笑了笑,“您还是先喝了药,把身子骨养好了,才算真的帮忙呢。”

柳南汐身体无力,春叶便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边,这药汁苦涩难咽,但效果十分明显,刚刚下肚不久,胃里面就暖了起来,满上喉咙的苦水全部收了回去。喝完药,柳南汐得了枚杨梅蜜饯含在嘴里,舌尖是微微的甜。

谭清淮再次探了她的脉搏,给出了诊断:“照之前给的那个方子,每日三次,连服三日,脸上的伤口就用漱玉消淤膏敷着便是,不要沾水,注意保暖莫要再着凉。三日后,我再来复诊。”

几乎一个晚上没有歇息,随后,他便背着药箱去了王府外院补觉。

柳南汐好奇问春花:“不知这位大夫是?”

人虽年轻,但医术老练,若是在民间,不可能没有名声。

春花回答:“太医院的谭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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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南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天的时间,就能四处走动了。

不过,粤菜馆尚未重新开张,她如今正在风口浪尖,预备先避过这段日子再做安排。京兆府倒是传唤过她几次,基本上是底下的小吏主动上王府来,楚蒿也来拜访过几次。故而,张月盈特地让人收拾了个小院子出来,专做此用。

而康乐县主自从知晓了柳南汐在襄王府的消息,送了一车的珍贵药材,就算日日煮顿顿吃,都得一年半载才能消耗干净。柳南汐把这些东西都好好收着,准备等真相大白后再如数送还大长公主府。

沈鸿影忙了两日,几乎连人影都见不到,若不是每日深夜张月盈还能感觉到身边睡了个人,险些以为他宿在了京兆府衙门没有回来。

第三日,他却忽然悠闲了起来,换了身浅色襕衫,在早膳时,对张月盈道要带她去京郊游玩。

“去何处?”

“明惠寺。”

张月盈一把将筷子拍在桌上,“殿下是要去明惠寺查案,带上我怕是不方便吧。”

沈鸿影道:“明惠寺的红枫鼎鼎大名,我带你一起去看。”

“这个嘛……”张月盈努努嘴,眼珠子转了好几圈,装作犹豫的样子,许久才给了答案,“既然殿下诚心相邀,我就勉勉强强答应了。”

明惠寺和大慈寺是京城最负盛名的两家寺庙,大慈寺建在城内市井之中,明惠寺位于京郊以南,据说寺中一座金塔中供奉着佛祖的指骨舍利,故虽乡野深山,平日香火依旧鼎盛。

张月盈和沈鸿影进了山门,主持亲自迎他们前往大雄宝殿。

明惠寺的山道两侧果然全是红枫树,红艳如火,连成一大片,宛如天边绚烂的晚霞。

只是张月盈观察着,这些红枫树的个头似乎都不算太高。

她直接问出了口。

主持解释道:“阿弥陀佛,十七年前的那场大火几乎把大半个寺都烧干净了,这些红枫树都是在那之后种的。”

“原来如此,多谢方丈解惑。”张月盈双手合十。

倏尔,金风乍兴,一片红叶吹落,落在张月盈手心。

她朝着风吹来的方向远眺而去,矮矮的红墙之后,隐约是个木质塔尖。

“那里是何处?”张月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