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料,万叶思忖着,缓缓摇头,带着歉意的口味向苍木道:“抱歉。但请允许我暂时先保留这个请求好吗?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告知于你。”

能让他如此谨慎而又在意的存在,苍木在脑子里周转一圈,便登时想到那颗熄灭的神之眼。

既然如此,一切对她的过分关注就都说得通了。

苍木凑过去拍拍小孩的肩膀,一脸关切:“随时可以的,你放心吧。”

第156章

白垩色的小龙扇动着水晶般的双翼,迅速地朝着目的地前进,暖金阳光洒在它透明渐变的翅膀上,竟在身下的土地透出一片七彩的影子。

炼金术带来的天然感应由弱至强,奎丝多适时压低高度,减缓速度,发出迫不及待地声音,急速朝着妈妈怀里迫降。

反应慢了半拍的苍木被十斤重小龙的过度热情结结实实砸中,身形不由得一个酿跄,眼看要往后倒去,一旁密切关注她的万叶及时出手,揽住了少女腰身,才避免这一结局。

纵使如此,被撞到的手臂也是一阵酸麻,腰腹隐隐作痛。

奎丝多自知闯了祸,也不敢再窝进妈妈怀里,垂着耳朵飞到旁边的山岩上,自觉趴好“呜呜”叫,做出请求原谅的架势来。

“还好吗?苍木。”万叶蹙着眉头,伸手去触碰少女的小臂,仔细观察着她的面色有无异常,道了声“冒犯”,替苍木拉开衣袖。

少女衣料下的肌肤细腻白皙,宛如新瓷,其上却不合时宜地透出一大片红肿,看得万叶眉头紧锁,动作轻缓地伸手,直到隔着这层单薄皮肉确认骨骼完好无损,他才舒缓了脸色:“没伤到骨头,但淤青是少不了,一会儿我用药油替你揉开。”

“哪有那么娇贵。”苍木有点哭笑不得:“你未免太紧张我了。”

或许是之前在望舒客栈时苍木的虚弱状态给他带来的误导,这几日的结伴生涯下来,苍木能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万叶眼里,大概是位风一吹都会吹倒的存在。

几日时光过去,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越发熟悉了,现在苍木也不太避讳这类肢体接触,毕竟,无论是平日赶路遇到苍木难以跨越的地势,需要搀扶借力,还是战斗时合作背靠背共同御敌,这期间总不可能隔着一层空气墙,只要自己心态平稳,一切就都是朋友间的正常帮助。

闻言,万叶没有说话,却只是用不赞同的眼光望向苍木,望得苍木无奈举手作投降状,才一扬眉毛,伸手帮少女将挽起来的衣袖重新放下。

海灯节刚过,天气尚且冷寒,加之山中气温略低,不少地方还覆着陈雪,白茫一片,便是正午阳光照着,也像是被冰淬过般的,没有带来半分温度。

不过片刻功夫,露在寒风中的半截小臂就已冷得有些麻木,被万叶覆着绷带的手接触时,倒像被烫住了般不自在。

“万叶一点都不冷吗?手倒是热乎乎的。”苍木艳羡地望着着装单薄的少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便仿佛感同身受般裹紧了围巾。

毕竟是冬季,万叶必不可能依旧那身飘逸的浪人服饰,但在苍木眼里,也不过由夏季半袖换成了秋季卫衣的程度,看着依旧让人担忧。

嘶,仔细想想她现代的同事们也是一年四季不换样的经典套装……可能霓虹人天生抗冻吧。

不对不对,应该还是地理气候问题,外加现代科技加持,相比之下北海道那边穿衣就很正常。苍木习惯性思维飘忽了起来。

一旁的枫原万叶已经习惯了苍木走神的行为,他这几天的相处下来,也摸清苍木的一些特点——她其实日常生活中很容易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思绪和话题也跳跃得很快,与以前在南十字见面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遇到这种情况不需要干预,顺其自然就好。

这些发现使万叶感到一种隐秘的欣喜,仿佛自己又接触到了她更本真的一面。

他又朝着苍木的方向看——她已经弯下身去教训旁边莽撞的小龙崽了,鸦黑长发微卷,衬得那张漂亮脸庞格外白净,较之一侧雪地的素白却又多了几分气血,带着如同白桃般淡淡粉色,似乎是身体虚弱的缘故,嘴唇并不红润,让人联想到故野的樱花,不禁有些心生怜爱。

但这些浅淡的色彩,却显得那双宝蓝色眼睛如此高调,简直明晃晃勾着人和她对视,让人目眩神迷,灵魂不由自主跌进一片沉溺的湖泊。

“万叶?”听到这声呼喊,白发少年猛地回神,才意识到刚刚注视着的少女正抱着小龙疑惑地望向他:“你没事吧?”

冬季干冷,她吐字间唇齿呼出淡淡白雾轻而又轻地上浮,矢车菊蓝朦胧而闪烁地注视过来。

“没事!”他慌忙别开脸道。

苍木狐疑地看了眼前人一眼,不放心地叮嘱:“不舒服要和我说哦。”

其实刚刚的小龙不止砸住了手臂,连带柔软的腰腹间也被一并波及,不过苍木穿得厚实,关键时刻挡在前方的手臂又卸去了些许冲力,倒也并无大碍。

她训完小龙,从蔫蔫的奎丝多腹部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信封来——这是她为小龙崽找到的新用途。奎丝多是炼金生物,天然与苍木有血缘感应,能定位她的位置,本身智力不低懂得认路,加上它虽小,却也是龙裔,天然的物种霸主地位,使得不敢有野兽侵扰。

相较速度缓慢,容易迷路,经常被猛禽打劫的鸽子,可谓最佳邮递员。唯一缺点是数量太少,苍木也只能让奎丝多送些私人信件,报社方面的周转还是要靠鸽群。

这次的通信方是凝光。

之前从那位雷莹术士身上搜刮出来的信件也因着昏迷的原因一并丢失了,但并不妨碍苍木根据记忆把相关内容进行复述和可能性的一些推测寄给天权大人,至于之后该如何,那就是七星的工作范畴了,和她一个小小的报社老板没什么牵扯。

来之前苍木做好了交集工作,现在影视城方面完全由豆蔻的那位大师姐银耳负责,她果真是苍木认定的管理型人才,还出乎意料会些枫丹语(据她本人说是上次落选后立马学的),和玛琳达沟通毫无障碍,转身又能安抚剧组众人情绪,真算捡到宝了。

影视城在海灯节期间的小范围开放反响不错,苍木便预计下一个节日时更要好好筹划一番,她离开前还特地找刻晴吃了顿饭,一是为了感谢她在海灯节时的照拂,二是……她既然想搞电影院效应来拉动就业,发展成小型聚居地,提升地价——那原本规划的地段自然不够了,刻晴掌管璃月土地与建设,苍木正是想问问她影视城周围可还有空余地段出售。

按理来说,这样就有点暗中行贿的意味在了,但那些地段本就是荒地,从前不过因矿点繁荣了些许年,如今矿脉衰竭,便又成了荒芜处,聚居的人家大都迁移,留下的房屋内部杂草丛生,鸟雀繁衍。

失业的矿工又很难安置,自从层岩巨渊封闭,月月都有其中某些勾结盗宝团的例子存在,若不是之前苍木这边准备开展工程,到时候处理流窜人员又要额外开支……

所以这不叫官商勾结,这叫热心企业家联合璃月官方进行下岗矿工再安置,以及荒村开发人员回流的计划制定!

刻晴整日忙得脚打后脑勺,这顿饭是在她办公室用的,苍木带来了万民堂的便餐,两个人对着墙上的舆图边吃边聊,等一顿饭吃完,计划也拟定得七七八八。

两人合作已久,彼此关系相当熟络,换作别人,刻晴可能还会将地点定在新月轩或琉璃亭,用这种态度来让合作者体会到自己的重视,但她清楚苍木不在意这些,也便顺畅地采用了高效率模式来进行任务。

“……我如今接手帝君手下诸多繁杂的事务,才意识到当初你为何要赠我那句话。”刻晴书写条款的笔不曾停顿,话语却带着一丝低落。

当初?苍木回想了下,时间过去太久,她一时之间有些茫然。

“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刻晴提示她:“还记得吗?这是当初你对我说的。”

她叹了口气,眉眼间罕见地有些茫然:“我那时只觉得心软,并不能理解你话语中的用意,反倒觉得来自无神异世的你,却并没有和我有着同样的观点,因此有些失望罢了。”

“但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在提醒我,身为玉衡星,我所不敬的‘岩王帝君’,到底是一个笼罩在璃月港上方千百年来的虚影,还是那位为了诸多子民能安乐,将一切苦难竭力挡在身前的摩拉克斯。”刻晴说。

这大概是她难得的虚弱。借着事务交接这一计划,不敬神的反抗者却才第一次窥见神明的过往,从那些琐碎繁杂的卷宗里,从常年无休的工作里,从她之前所不曾看到的细节里,拼凑出在“岩王帝君”这一象征下,真实的岩王帝君。

刻晴停下了笔,望着苍木,似乎在追寻她的一个答案:“我从前所抗争的行为……有让他失望吗?”

苍木停下磨墨的手,回望眼前淡紫色长发的少女。

她的表情带着些许羞愧与歉意,眼神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坚定,于是苍木反问:“刻晴觉得,从前自己的信念,是错误的吗?”

“不。”刻晴说:“我从不改变我之前的看法,我仍认为人类应该有自己的坚持,帝君繁多的工作使人惊震,但之后不应该是畏惧和退缩,借着歌颂神话的名义将他禁锢在保护者的位置上,而应勇敢上前,为他分担。”

“一个人不行就一群,一代人不行就几代,璃月固然是帝君一手铸就,却也是属于凡人的璃月。”玉衡星的言语铿锵有力:“时至今日,我仍是这样的想法。”

“但作为私人方面,本应受尽恩惠的子民却试图挑战他的权威,漠视反抗他的存在,我的举动有使他伤心吗?”

刻晴是真正表里如一的存在,既然见证了那个具体的岩王帝君,便绝不肯再以从前的视角仰望他,她认为帝君是有血有肉的存在,就不以“帝君遍览世事,所见甚多”的理由来安慰自己。

她不是在需要苍木的安慰与借口,只是希望她告诫自己事实,无论结果如何,刻晴都会竭尽全力地采取行动。

刻晴永远直面自己。

苍木迎着那双仿佛闪耀着雷光般的眸子伸出手,与她相握,悄声道:“在反抗那位抽象的‘岩王帝君’方面,具体的帝君和我们是同一战线。”

“他其实很欣赏你的存在。”

刻晴定住了几秒,紧接着,她白皙的脸颊忽然涨得通红,紫眼睛甚至闪现出一种光彩,但她竭力阻止自己脸上露出过于喜悦的表情,用最后的矜持把话说得完完整整,顺序正确:“我不会让他失望。”

第157章

下雨了。

当一滴带着冰雪气息的水珠掉进苍木脖子里时,她便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将垂在身后的兜帽戴在头上。

这场雨比预想中来得还要早一些。

万叶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色,判断道:“雨势会变得很大,苍木,找找地图上有没有附近人家。”

苍木依言翻出地图,随即忧愁地叹了口气,这便是没有的意思了。

在这儿短暂功夫,淅淅沥沥的雨滴就已砸下来,万叶半蹲下身子,示意苍木:“我记得之前看到这附近有个山洞,大概可以度过一夜。”

“我自己能……”苍木看了看少年单薄瘦削的脊背犹豫着,本还想逞强,可惜被万叶一拉一拽,再回过神来,已然趴在他背上。

万叶扶着她的腿弯稳稳站起,有些惊讶:“好轻。”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少年带着些许气音的轻笑声仿佛带着温度般扑到苍木脸颊上,胸腔连带着身躯一同震动,又因着此刻过度的亲密被她感受到,惹得苍木像是一只僵住了的小动物般,不敢言语。

万叶只当自己过于突兀的行为惹得她害羞,但大雨将至,他也只能叮嘱道。“请抱紧,我要开始赶路了。”

明明山路崎岖泥泞,万叶却行得顺畅稳当,苍木趴在他背上,被行进间朦胧的雨丝淋了整脸,索性展开折叠在身后的翅膀,并拢前弯,像一把别致的雨具般挡住上方雨丝,她运起风元素力,在两人身前造出一方小小的护盾。

风色屏障灵动,似乎是察觉到了苍木的举动,万叶后颈处的神之眼一亮,苍木顿时感到自己的护盾被加强了,在越发昏暗的天色间隐隐放出微光,照亮前方的道路。

从前苍木看见万叶穿得单薄,屡屡为他担心,劝他添衣,万叶总是无奈地一笑而过,如今雨势愈大,这方翅膀下构建的小小天地也显得空气潮湿,少年人的躯体却像个小小的火炉般,即便隔着几层衣物仍旧源源不断地朝苍木输送着热度,烫得她有些无所适从。

两人离得这样近,万叶脑后的小辫子不可避免地戳到了苍木的脸,些许发丝因着潮湿的缘故黏在她脸上,被苍木小心翼翼地伸手拂去,圆润的指尖不可避免划过他的后颈,万叶稳当的步伐忽得一乱,吓得苍木顿时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万叶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快要滑落的苍木向上掂了掂,又默默地继续赶路。

他寡言的架势,使得苍木愈发心虚起来。

后颈这块……因为不常暴露在空气下的缘故,本就相较其他肌肤更加敏锐些,又被陌生的人触碰,难免万叶反应大了些。

呜——仔细回想下,其实他们落到现在的地步,也是因为苍木的缘故。

两人行医时都会特地安排好路线,确保一天之内必然经过一处村落,才保证晚上能找到人家借宿。

苍木是难得一遇的大夫,又是义诊,村民们自然热情相待,他们目前还没在野外露宿过。

而昨日的苍木在给村民看完病后,又听闻这个村子里有独特的传说,灵感泉涌,兴奋地想要把这些全都记录下来,不知不觉就忙活到了深夜,万叶几次催她入睡都被敷衍了过去。

早晨自然比预计时间晚起了许久……当然,她很纳闷万叶为什么没强制叫醒她,但这种话说起来太像蛮不讲理的指责了,苍木也只敢在心里奇怪一番。

天气太冷,落下的除了雨滴,还有细小的冰粒子,或许等到夜间,将会有一场漫长降雪。

山洞终于到了,并不大,万叶拍拍她的小腿,又周到地矮下身来,方便背上的少女落地:“小心些哦!”

苍木不免觉得他有些太过大惊小怪了,不就是下个地吗?她还能摔——

“啊啊啊!!”翅膀压得脊背一沉,失去平衡的苍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早有预料的万叶揽住了她,有些无奈:“都说了小心些……”

与此同时,山洞里的某些动物也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惊到,有几只避雨的狐狸慌不择路地蹭着苍木的小腿冲出去,吓得她又是一哆嗦。

“意外啦。”苍木弱弱地辩解。

只记得平日里的大翅膀毛绒绒软乎乎,却忘了它吸饱水该有多重,怪不得万叶跑到后面速度就慢了些,她还以为体力不支,没想到是自己的缘故……

让它湿着也不是个办法,苍木试图伸手拧干上面的水分,可惜翅膀太大,有些地方她完全够不到。

“生火堆烤烤如何?山洞里也需要点火光。”

好主意,苍木果断点头。

得到她的首肯,万叶便提起长剑,意图往山洞外走:“那么在下去找点柴火,你不要走……呃,唔?”

他不解地看向苍木拉住他绣着枫色纹样的长袖,依旧好声好气:“是害怕吗?放心,在下很快就回来。”

“这么大的雨你打算去哪找干柴?”苍木撸起袖子,察觉到室温过冷又默默放回去,面上依旧是信心十足的模样:“让我来吧,我物资带的非常足!”

见苍木一副兴致高涨的模样,万叶也不好强行否定,只是心中暗中思索该如何补救——雨天到底不好寻觅食材,他身上调料没带多少,蘑菇日落果汤配烤鱼?希望她不要嫌弃。

这个山洞不大,但形状狭长,最深处有隐隐往下的走向,不知下雨还是本就背阴的缘故,水汽深重,地面布着尖锐的碎石,苍木来回走了两趟,心中很快有了规划。

她抽出万叶之前送的那把短剑,在一旁的石壁上刻画了几个发光魔文。

刻得有些浅,但是不要紧,能用就好。在输入能量点的瞬间,山洞里便笼罩上一层柔和的光亮,洞穴深处一些受不了光亮的蝙蝠也被迫搬离此地,或者往更深的方向去了。

地上的碎石被她用仙术运到了门口,形成一个小而粗糙的天然门槛,能有效防止雨水涌入山洞。

但做完这些,地上依旧极不平整,苍木翻了翻自己琳琅满目的随身仓库,往地面铺了厚厚一层的白花花木屑。

万叶看到这儿,原本略带惊叹的心情开始走向疑惑。

但还没完,苍木铺完木屑,又在木屑上撒了一层沙子,硬生生把他们脚下的这块区域垫高了不少。

万叶:?

接着,她凭空取出两块巨大的青石板,看规格,貌似是璃月街道上铺着的那种,连颜色都一致,就是不知道她从哪搞来的。

青石板一放,地面就显得平整干净。苍木这才不慌不忙地往洞口处设置了个半透明的结界,只留一处通风,防止雨水夹着冷风潲进山洞。

她把床塌放在其中一张青石板上,另一张则放上了名为【寻仙的美食家】的便携式锅炉,添加上香菱之前给她塞的汤料,和清水一同熬煮,不多时便有香味慢慢飘出。

趁着这时,苍木翻出在不卜庐购入的驱虫药粉,沿着床铺周围撒了一圈。

做完这些她才又取了个铁笼子,往其中投入干柴点燃,搬出两只小板凳,轻轻巧巧地坐在其中一只上,用翅膀半围着烤火,不忘朝万叶招手,示意他也来取暖。

万叶:……

他面色有些复杂地坐下:“你带的物件,还真是齐整。”

“那是当然。”苍木得意洋洋:“以前都是村民们太热情了,我准备好的物资完全没有用上的机会。”

久经旅途的浪人陷入沉默。

怎么说呢?无论是按照仙人的传说,还是凡人的亲身体验,都好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说是仙人术法,但似乎仙人并不在乎身外之物,从不贪图享受。

算凡人露宿……他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带一整张床的。

但,被炉火温度照得浑身暖洋洋的万叶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他度过的最舒适的一次露营。

和衣卧沙而睡,枕着雨声入眠,万叶是不会抱怨辛苦的,他只会说这样自有一番乐趣。

但如果可以,谁不想睡到柔软的床铺上,不必忍受潮湿发霉的稻草,不必担忧半夜有毒虫钻进衣袖,不必就着热水去啃冷硬的干粮呢?

烘干的翅膀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味,不同于寻常禽类身上臭烘烘的褪鸡毛味,苍木毕竟是半元素生物,并不难闻,只是单纯“微风”的味道。

倒是苍木自己很介意这点,摸出了一只塞西莉亚花精油,开始给翅膀做护理。

翅膀太长,她涂抹地很费力。一旁的万叶微笑着伸手:“我来帮忙吧。”

苍木犹豫了下,翅膀对她来说是比较私密的部位,一般是不能让人贸然触摸……除了她自己,也就只有阿贝多,哦,还有一个散兵,后者是故意扭伤,太让人生气了!

万叶应该不会对她的翅膀动手,想到这儿,苍木把精油瓶递交到他摊开的手中,叮嘱:“请轻一点哦。”

精油的塞西莉亚花味道很浓郁,把正在熬煮的高汤味道都压了下去,苍木的思维不自觉回到了摘星崖……或许是雨天自带伤感的氛围,她盯着篝火,往事如潮水般涌现,眼眶突然有些酸涩。

绷带会污染精油,万叶索性把绷带摘下,在掌心倒入,搓揉发热,涂满手,再以指作梳,轻柔地梳理着羽毛。

触感很奇特,明明如此庞大的翅膀,摸起来却又软又轻,像是雏鸟的绒羽,但不同于绒羽容易脱落的特性,苍木的羽毛牢牢长在翅膀上,任凭如何活动都不见其掉落。

咦,这是?万叶摸到些叶梗般细硬的物什,他试探着捏了捏其中一个,却立即粉碎成细末状。

“等等!”苍木忽然涨红了脸,她有些不安地咬着嘴唇,用水光潋滟的蓝眼睛哀求地看着万叶,翅膀微微发力,想从他手中把羽毛抽回。

噼里啪啦的火堆仿佛温度骤然上升,万叶手上仍捏着一小块翅膀尖端,还不清楚情况,但这并不妨碍他注视着少女双颊的那一抹娇红,如同着魔了般,他鬼使神差又捏碎一根“叶梗”。

“唔——”苍木匆匆用双手捂住脸,身子往反方向扭,躲避着万叶茫然的视线,又羞又气地训斥他:“松手啦!”

听到这声命令,万叶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柔软的绒羽快速从他手心划过,不知如何却让他恍如有手指一寸寸擦过刀锋的错觉。

急速折起的翅膀微微颤抖,柴堆还在燃烧,仿佛被这温度感染,少年脸上浮现迟来的醉酒般的红晕。

第158章

山洞间的气氛忽然变得尴尬又旖旎。

苍木把翅膀叠起来后却怎么都觉得格外别扭,仿佛翅膀末梢残留的温度久久不散,烫得她心慌。

前一阵子她大病,连翅膀都受到影响,不时有发痒胀痛的感觉,让苍木成天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感染了什么寄生虫,又根本不知道如何就医,愁得频频叹气。

后来还是魈发现了她的异常,帮着检查一番,得出结论——她在换羽。

虽然并不知道苍木目前该归到什么种族中,但魈原型金鹏,到底也是禽类,又年长苍木许多,对这些方面有几分经验。

以长生种的年龄来说,苍木这次换羽,也不过是刚从破壳的雏鸟到开始羽翼丰满的幼鸟阶段过渡,疼痛瘙痒是不可避免的,按魈的话来说,等羽毛长齐自然就好了。

冷清的少年仙人微微皱眉,似乎不能理解苍木为了这点小事提心吊胆,但当天晚上,她在枕头边发现了一盒留云借风真君特制的营养药丸。

当时旅行者还在忙着海灯节任务,不用多想,肯定是魈上仙去了一趟奥藏山,找了老熟人来帮忙。

苍木感动地无以复加,一生要强的魈上仙为了你去拜托其他仙人。

说谢谢魈上仙!!!

不对,还喊什么上仙。

谢谢魈哥!!!

有了药丸补充营养,加之病好后的苍木天天吸收魔神怨念,她翅膀上的新羽长得飞快。

和之前柔软的绒羽不同,苍木观察,她这次长出来的羽毛,大概偏向修长的飞羽,等完全长齐,现在的飞行方法也该进行一些变化。

她如今扇动翅膀时并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飞翔,原理不过是利用身为元素器官的翅膀引动风元素力,在翅膀下方形成上升气流,在空中的时候完全不需要动用翅膀。

等飞羽长齐后,她大概能尝试像鸟类一样的飞行模式,对翅膀的调整更得心应手,速度想必也会上升一个阶段。

只是有一点——鸟类长羽毛的方式很特别。

一开始,新羽毛长出来时,是宛如小树枝一样的存在,最外层套着一层坚硬的羽管。

这时的新羽毛还与血管紧密相连,触觉十分敏锐,若是不小心碰到便会感到疼痛,这也就是为什么苍木刚刚要叮嘱万叶动作“请轻一点。”

而再等一段时间后,新羽毛完全长成,作为保护作用的羽管就没了用武之地,相反,它们的存在还会阻碍羽毛不能展开,必须想办法清除。

野外的鸟类各有各的办法,要么用自己的鸟喙来咬,要么请亲密的同伴来帮忙。

苍木起码也是半个人类,身上还有一双灵巧的手,不至于如此麻烦。

只是她身上的这些飞羽成熟程度层出不穷,平日里都是自己打理,并未太多特别感受,也就从没放在心上,今天被万叶上手……

“等等!”她说这话时已经十分慌乱了,另一只翅膀已经受惊般收回腰后,唯独万叶握住的那只,都已弓起了受力的拱形,却迟迟不见对方松手。

相反,这小孩反倒像故意使坏一样,完全无视了苍木恳求的眼神,一边望着她的脸,一边手上发力,又对着她的羽毛下手。

太坏了!!!

苍木庆幸那一瞬间她不是站着的,不如必然会颜面全无地跌倒地上。

她险而又险地挡住脸,不让小坏狐狸看到她脸上失控的表情,又训斥他松手,这才救回了自己的一对翅膀。

现在气氛忽然变得说不清道不明。苍木面朝石壁,背对着火堆和罪魁祸首,在心中哀叹自己一开始的脑抽。

可恶,自己不方便就不方便了,干嘛要让他帮忙。

想着想着她又生起气来,这人怎么这样啊!!外表看上去温文尔雅,结果一肚子坏水。

背后传来木履与石板碰撞的声音,随即是脚步声向着苍木的位置缓缓靠近。

他要干嘛!!

苍木警惕起来,她“刷”地展开翅膀,把它们向前一拢,一对毛绒绒的翅膀就如同蚌壳一般,严严实实把苍木的大半个身影遮住了。

万叶看着这个毛绒绒的“蚌壳”,强行压下嘴角的笑容,停下脚步,清了清嗓子:“苍木?”

“蚌壳”微微开了一条缝,女孩子纤细的声音轻轻传出来:“在的。”

万叶半蹲下身子,即使他知道苍木并不能看见这副姿态:“抱歉,我是不是捏疼你了。”

有些话是不能明说的,一旦说穿了只会更加尴尬,别说继续结伴了,只怕她当天就会逃回璃月港,从此绕着自己走。

所以只能是被捏“疼”了。

“没事。”苍木咬碎牙往肚里咽下,但谁叫一开始是她傻乎乎把翅膀送到对方手里呢?这下也只能认栽。

“没事就好。”万叶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抱歉,我下次会轻些的。”

不,绝对没有下次了。

“天色已经晚了,你喝完汤先睡,今天就让我来守夜吧。”万叶柔声道。

见“蚌壳”里传出一声小小的应和,他也就不再催促,转身坐回了座位上,盯着静静燃烧的火堆发呆。

又过了会儿,见外界没有动静,苍木才小心翼翼地把翅膀收起来,面上竭力做出仿佛无事发生过的状态,悄悄打量了眼万叶。

少年正坐在那个低矮的小马扎上,两条长腿无所适从地伸着,显得有些委屈,他目光沉静地望着面前的火堆,摇晃的火刚映照着他的侧脸,大概是之前小辫子被苍木弄得有些散乱,他干脆将发圈摘了下来,细软的白发垂着颈窝,一同镀上了一层光晕,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却美好得像一副摆在城堡壁炉旁的古典油画。

似乎是察觉到有视线在注视,他仰起头,用那双火光映衬的红宝石眼睛朝苍木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苍木忽然就不生气了。

汤已经煮得完全沸腾,正在锅里咕噜咕噜翻涌着,苍木拿出点早已切好的萝卜白菜加进去,又在那个简易的铁笼火炉上坐了壶水。

笼子里烧得全是干木柴,水热得很快,苍木用厚毛巾包住提手,取下水壶倒进木盆里,兑了些凉水,示意万叶来洗漱。

“条件简陋,今天之内将就下了。”苍木拆了条新的毛巾递过去,心里则悄悄道了声抱歉。

其实她的桃源盏也能进人,两人大可以进入好好休憩一番,但苍木对自己的私有领地占有欲很强,不会轻易让人进入。

到目前为止,她的同行名单上也只有寥寥几个名字——荧,派蒙,奎丝多……还有阿贝多。

万叶摇摇头:“已经很好了,雨天露宿在野外,还能有片瓦遮身就足以,这样的环境是想都不敢想的。”

或许是闻到了热汤的香气,再次送信归来的小龙扑闪着翅膀从外面飞进洞穴,带着一身水汽。

它淋得可怜兮兮,身体因失温而发颤,苍木眼疾手快把奎丝多身上的小衣服脱下来,趁着剩余的半壶热水给它搓洗一番。

万叶适时递来毛巾,把洗好的小龙严严实实包裹。

“不要紧吧?”万叶伸手逗弄了下怀中的白色小龙崽,却见它恹恹地叫了一声,便不再回应。

他赶紧伸手摸了摸奎丝多的额头,触及的一瞬间才想起来它并非人类。

苍木盛了碗汤,示意万叶松开毛巾,边喂边安抚:“没关系,它是龙脊雪山长大的品种,对极端环境很适宜,今天大概是第一次在这种环境下工作,有些体力透支。”

果然,当盛着鲜汤的勺子递到小龙嘴边,奎丝多的表情立马鲜活起来,舌头迫不及待伸出,舔得汤汁飞溅。

就这么喝完一整碗汤,它便完全恢复过来了,踩在万叶的怀里,朝妈妈撒娇般呜呜叫,苍木从身上掏出哀叙冰玉碎屑和燃愿玛瑙碎屑,塞进它嘴里,以示奖励。

吃饱喝足,又有能量补充,这些元素结晶甫一塞到嘴里,奎丝多的表情就开始拢上一层睡意,圆溜溜的蓝眼睛慢慢闭上,脑袋一点一点。

“辛苦万叶了,我该抱它去睡觉。”苍木伸出手想要接过万叶怀里的小龙崽。

却见万叶摇摇头,抱着十斤重的小龙走到两张床边,轻声询问苍木:“你们睡哪一张?”

苍木随手一指,他便依着苍木所指示的方向,轻而缓地将怀里的小龙放进干净温暖的被窝里,让它的小脑袋枕着枕头角,最后不忘拉了拉被子为它盖上。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做完,他回头,才发现苍木正脸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便笑笑,低声解释道:“我小时候,每每在外间晚睡,父亲便是如此照料我的。”

他年幼失恃,又是家中独子,很得父亲怜爱。即便当时尚且有仆人照料饮食起居,父亲也屡屡亲自照料。

万叶记得他幼时贪玩,迷迷糊糊便睡在了院子里的大树上,半梦半醒间察觉到有人将自己抱起。

那时父亲便已经体弱多病,需要常年服药,因此身上有一股经年不散的清苦药味。他抱着自己走过长长的回廊,木履踩在悬空的木地板上,有空洞的回音层层扩散。

他知道父亲那时把自己抱回房间后,一定默默注视了自己很久。如今看着眼前的小家伙,万叶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父亲的感受。

一种很玄妙的感觉,时空忽然少了间隔,就仿佛他来到了自己身边,附身于自己,又或者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成为了他。

他身上那种平静的哀伤仿佛溢了出来,说出的话却又太轻描淡写,苍木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甚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万叶只是平静,哀伤是自己的。

苍木凑近,她犹豫着伸手,最终还是落到少年单薄却挺拔的肩膀,轻轻拍了拍,生疏地安慰道:“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的。”

万叶于是低头看她。

两人之间还有些身高差距在的,但苍木一定不知道,自己微微仰着头看人时,微微上挑的眼尾让自己看起来有多像一只可怜小猫。

他这才发现她的睫毛很长,浓密地排列在一起,微微上翘,跟她的发色一样,黑中却又带了点紫,映在那双漂亮蓝眼睛里,像冬季中与冰封湖泊互相依偎的森林。

苍木很真诚,以至于他有时会为这样一个存在感到迷惑。

万叶从前在城中听到过她的事例,那似乎是一个类同于天权星的形象,有权谋,工于心计。似乎与实际见到的这个她相差万里。

实际的苍木如何?他只能勉强描绘自己见到的这一部分——敏锐,善良,天真到有些孩子气。

她身上的谜团还有很多。

但此刻,注视着她的眼睛,万叶忽然有些理解为何家乡的神明执意追求永恒。

第159章

夜深,原本夹着冰渣的细雨已经转变为一场大雪,好在有仙术屏障的阻挡,冷风也无法吹进山洞里,火堆不时响起木柴噼啪燃烧的声音,万叶拨弄着已经燃尽的炉灰,稍稍控制下火势。

火势太大也不好,空气会显得格外干燥,想到这里,他便拎起水壶,在外面灌了些雪,将水壶放到炉子上。

苍木已经睡着了,万叶耳力很好,听得见她轻浅而缓慢的呼吸声,还有另一个偶尔呓语咂嘴的声音,那是奎丝多。

这些声音夹杂在雪花飘落的细微响动里,并不吵闹,反倒生出无限安逸的氛围。

上半夜已过,万叶却不怎么打算叫醒苍木,她这几天白日行医,晚间还要点上油灯整理文稿,着实辛苦,让她多休息一会儿也是好的。

她睡着的样子很无害,平日里总是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呈现出一副天真纯洁的模样,像是异国故事中,从花朵与月光中诞生的精怪。

那些墨色的鬓发微卷,都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两种颜色对比格外极致,看久了,便让人感到目眩神迷。

白水晶般的小龙睡在她的臂弯,小小的脑袋循着气息,亲密地依偎在她脖颈处,尾巴向前蜷缩,却用两只爪子紧紧扒住她的小臂。

许是房间里太热了,苍木睡着睡着,眉头便紧紧蹙了起来,或许是想要给自己些清凉的空气,她无意识地拉下些被子,露出睡得领口外斜的丝绸睡衣,还有……他在瞥见的一瞬间,条件反射地垂下眼眸,让自己不要过分失礼。

等等?万叶突然意识到一点——他不是在火堆旁坐着的吗?怎么突然走到了床边,又盯着人家看了那么久??

白发少年难得起了些困惑的心思,但无论他如何回忆,也找不到半点异常,就仿佛的确是他自己一步步走来,然后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发呆。

太失礼了。

但……眼下放任不管的话,肯定又会着凉。

万叶深呼一口气,闭上眼,心中默念“无意冒犯”,小心翼翼伸出手,将被子给她盖回去。

好在一切顺利,万叶又调小了些火势,山洞内的温度不再过高,苍木也重新安安稳稳盖着被子。

山洞里又回到了寂静温馨的氛围,只是坐回火炉边的少年,心中却萦绕着一团迷雾。

自从望舒客栈一面,他便时常想念于苍木,此番同行,或许是因着保护的要求,目光便多半紧随在她身上……好感或许是有的。万叶按了按眉心,自我评判——但刚刚行为,无论如何都太过孟浪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万叶从腰间取下那枚枫叶标本,或许是因着风吹日晒的缘故,上面的字迹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也尝试过描摹,可惜两人字迹相差甚大,最终也只能无奈地擦去。

那枚黯淡的神之眼也被一同取下,放置于枫叶上。

万叶盯着它们,又将目光移到床上那具微微起伏的身影上,默默发起了呆。

不知过了多久,苍木忽得从床上跃起,睡得一脸懵懂的小龙被她过大的动作惊醒,眼睛还没睁开就开始虚空索敌。

“苍木?”万叶也被她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想要走过去安抚时,却看苍木不顾赤脚,便急匆匆地冲出山洞,扶着不远处的大树弯下腰。

“呕——”

她吐得太厉害了,明明晚餐只喝了些汤水,胃里早已没了东西,此时却深深地弯下腰,好像要心肝脾肺肾一同呕出来般。

万叶也终于反应过来,他把半睡半醒的奎丝多塞进被子,随手抓起她挂在一旁的斗篷追了上去:“苍木?苍木!你还好吗?”

胃里实在吐不出东西,苍木终于清醒了点,她勉强直起身子,就觉得眼前头晕眼花,险些要无法站立。

腰上及时传来一股力量把她箍住,苍木这才扶着树,回头望去。

万叶将斗篷严严实实包裹住苍木,略显担忧地望着她的脸色,忍不住伸出手去测她额头温度,嘴里不忘补上一句“失礼了。”

温度正常,看来不是发烧受寒,看来只是做噩梦被魇住了,但再待在外面就未必了。

万叶瞄了眼少女露在斗篷外的脚,不由分说地将人抱起,趁着苍木还没反应过来,就径直将人抱到暖和的火堆旁,让她驱驱寒气。

苍木出了一身冷汗,此时眼神还是游离涣散着的,耳边的发丝都黏腻贴在脸上,被万叶伸手帮着勾到耳后也无反应。

万叶给她倒了杯水,两只持剑的手有力地握住少女冷玉般的指尖,无声地传递着力量:“怎么了?”

她漱了漱口,闻声露出一个非常嫌恶的表情:“我做了一个非常恶心的梦。”

虽然不记得梦的具体内容,但那种厌恶到反胃的情绪还被身体记录着,驱使着她从梦中惊醒。

“还记得是什么?”

见苍木摇头,万叶也不再探究,只是道:“忘了也好。”

两人又坐了会儿,苍木慢慢从噩梦的余韵中脱离出来,这才发现自己还赤着脚,连忙去床边穿上鞋袜。

到床上一看,刚刚连带着被惊醒的小龙,此时又睡得肚皮朝天,显然,一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阻挡龙龙的好梦。

苍木看它这副姿态,才灵光一闪般意识到守夜的事实,连忙催促万叶:“是该到我守夜了吧?你快去睡。”

万叶还想推辞,但见她圆圆的猫眼严肃地盯着人,仿佛倘若自己不睡,她就会一直和自己僵持下去的模样,也只能认输,随着她的心意,乖乖脱去外衣,躺在床上。

本以为会睡意全无,却不成想头沾上枕头的瞬间,便有浓厚的困意来袭,不过几刻便已坠入昏沉的梦乡。

见万叶睡着。苍木才安下心来,她揉了揉脸,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掏出自己的这些天来记录的传说逸闻,开始慢慢梳理着。

担心打字机的键盘声会打扰万叶的睡眠,苍木还是只掏出了纸笔工作。

第二个小世界的故事已经收尾完毕,她接下来打算继续写璃月风格的背景。

……枫原万叶见到了苍木。

很难说清楚一个梦境是如何开始的,当你意识到它时,便已往往身处其中了。

眼下,他忽然又回到了故宅的回廊上,身边散落着一卷长长的白纸,而他正手持着一管毛笔,在其上描绘涂抹。

苍木则依偎在他腿边,像只贪玩的小猫般,用手去拨弄他身上的那个绒球。甚至时不时会去给他捣乱,要么推推画笔,要么拉拉卷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万叶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万叶却很有定力般,好像眼中只能看得见画,巍然不动地坐着,无论苍木如何捉弄都一笑而过,半点也不气。

随着毛笔轻扫,一副故园春景图便跃然而出。

被无视已久的少女凑过来,两只漂亮的猫眼蓄满泪水,似乎是在控诉着主人的无动于衷。

太可怜了,也太可爱了。

画已经画完,唯余落款,万叶便把小猫抱在怀里,搂着她的脊背上下安抚。

苍木的眼泪又收了回去,笑嘻嘻地用脚去踢万叶的小腿,手上也开始使坏。

还没等她动作,少年早已用持剑的手捉住那只纤细的脚踝,在苍木的惊呼声中,捏着这枚“印章”,蘸足了墨,在卷轴尾端印下一个饱满的脚印。

这招很是治她。

怀里的少女蔫蔫地趴在他胸口,鼓起腮帮子嘀嘀咕咕,控诉他的恶行。

万叶索性拥着她躺下来,就着这个姿势去看院子里的春景。

嘀咕声慢慢停歇了,苍木凑过来,对着他翘起双唇,现在不像小猫了,像一只讨要奖励的委屈小鸟。

他只好搂着小鸟的脖子,含着舌尖安抚了一番。

她却仍然不满意,用控诉的眼神望着面前的白发武士,表达自己的渴望。

万叶有些无奈地蹙起眉,不让她的手乱动。

四周慢慢响起某些琴弦拨动的声响,接着是一个女人甜腻的吟唱,淡粉色的雾气飘涌过来,怀中的苍木忽然变得极为躁动。

心底似乎涌现出一个声音,怂恿着万叶继续。

梦里本就意识模糊,当他再度清醒些,苍木已经热情地搂着他的脖子,邀请他进行下一步。

不可以。

那个女人的声音又出现了,她低低地笑着,声音带着一股难以抵抗的诱惑,仿佛有天然便让人不自觉听从的魔力。

女人声音忽远忽近:“为什么不可以,这可是你的梦境。不必拘束心中渴求……”

不对劲——

当万叶意识到这点时,他便猛然睁开双眼,从床上坐起。

雪已经停了,他在山洞里,远处的苍木正背对着万叶烧水,还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异常。

他有些茫然,秉着一股熟悉的感应在枕头边摸索,在发现自己的神之眼竟不知何时亮起了青绿色的光芒。

似乎是在对主人做出某种预警。

万叶神色困惑地单手撑住脑袋,他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梦。

但就在这惊醒的间隙,刚刚还朦胧些许的梦境片段如同指间细沙般转瞬即逝地溜走了,只余下身体尚且记得的情绪。

梦的内容,让人有些脸红心跳。万叶艰难地回想着,他梦到了……

苍木。

不,真是太失礼了,怎么能梦到那种……那种。

万叶体会着残余的情绪,耳垂是滴血般的红,他在心中狠狠唾弃自己,却无法抑制地朝苍木的方向望去。

远处忙忙碌碌的少女终于转身,朝着苏醒的同伴露出一个无知无觉的饱满笑容。

第160章

苍木没有按时叫醒万叶,而后者似乎又因为守夜的缘故,有些困倦,竟不知不觉多睡了些时日,一觉醒来已然是巳时。

自从家族衰落,他在外漂泊,万叶已许久没睡如此之沉,苍木看起来也并不责怪他起得迟,似乎把他当成孩童般纵容,这又让万叶多少有些无奈。

“热水在那边,你自己取用,洗漱用品我也备好了,都是全新的哦!”苍木随口招呼着,把奎丝多外出新采的带雪松针擦干净,一根根投入到沸腾的小黄铜水壶里去。

万叶用热毛巾擦了把脸,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擦着手,好奇地凑过来:“这是在做什么?”

“松针雪梨汤。”翠绿翠绿的松针全部投进了水壶里,从内又隐约散发些许梨子果肉的清甜,她用白瓷小碗接了半碗澄澈的梨汤,小心递给万叶:“有些烫,你要小心,我里面还加了干百合,喝着可以安神。”

汤不算甜,苍木完全没加冰糖,因此喝起来满是草木果实的气息和雪梨本身自带的些许甜度,非常符合璃月人追求的“甜品不甜”口感。

万叶面不改色地喝完,将小碗递还苍木,赞赏道:“倒也不乏几分野趣。”

低情商:你这汤完全不甜!

高情商:倒也不乏几分野趣。

苍木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揶揄,给小龙倒了一大碗,自顾自倒了碗,捧着叹气:“我觉得我跟这个山洞有仇,早晨的时候我又眯了会,结果真怪了,又居然是噩梦。”

她回想起那时的情绪,皱了皱眉,担忧地望向万叶:“万叶呢?我怎么感觉你也没睡好?”

万叶闻言顿时紧绷了起来,生怕苍木再一时兴起,冒出一句“你梦到了什么?”哪该叫他如何交代,如此孟浪之事,单是梦到就已足够冒犯,倘若再如实讲出来,真是切腹也不足以谢罪。

可欺瞒……万叶又并不想对她吐露谎话。

好在苍木并未追根究底,只是一遍嘀咕着:“这地方真邪门。”就把注意力转向了火炉旁热着的面包上去。

她来之前特地去了趟璃月港内那家枫丹人开的面包店,打包了好几条棍状面包。不同于刚出炉时的酥脆口感,凉了以后的枫丹面包非常坚硬,很适合当短时间储存的食物,要食用时,只需要把面包放在火炉边热一热,就能重新恢复酥脆的口感。

苍木又等了一会,才带上隔热手套,将面包取下,用锋利的面包刀锯木头式的拦腰切来。这里的用刀也是有讲究的,一定要是锯木头般,一来一回的拉扯,才能让面包容易被切开,受力均匀,切开的面也不会挤压在一端。

她又换了餐具娴熟地涂上奶酪,加上火腿和果酱,如此就算是做好了一份改良版枫丹经典三明治。

与经典早餐为最佳搭档的咖啡没有出现,虽然苍木带了整套的咖啡用具,却出于些考虑而放弃了这个搭配,一是已经煮好了梨汤,二是安神的梨汤和咖啡互相冲突。

好在万叶也不太清楚这方面的搭配,不知不觉就被苍木糊弄过去了。

除此之外,她还加了碟小蛋挞,黄油煎鱼和满足沙拉,最后是一小篮新鲜的水果拼盘。

这个时间点的用餐说是早饭午饭都有些不合适,不过问题不大,对于作息颠倒的苍木来说,brunch已经是惯例了。

两人一龙就着洞外雪景,慢悠悠地用餐,全然一副闲适的态度。

若要苍木评价,她现在对万叶的欣赏又上了一个台阶。

从容闲适,不慌不忙,荣辱不惊……从这样的人身上,她总能汲取到一股平静的力量。

平心而论,苍木自身是一个情绪很不稳定的一类人,她天生就分外敏锐,因此很容易被外界所感染。

或许是被自身特质,她总是容易被那些情绪稳定的人所吸引,想要靠近他们,从他们身上汲取力量。

这听起来有些像吸血鬼,苍木也谨慎地避讳着这一点。

稳定的人也分很多种,有些是从未经历过大风大浪,如白开水般单纯,因为身处于正常的环境,所以表现出正常稳定的外在。另一种是内心自有大毅力,经历过诸多种种,最后百般复杂却秉持初心,宛如沉淀出的冷泉。

一定要接近的话,苍木只会选择后一种。

现代暂且不提,在提瓦特倒是有钟离先生和温迪符合苍木的评选标准,怎奈帝君身上的君父气质还是太过显著,算得上有利有弊,在他面前好像完全成了个小孩,万事有人操心,但也因此受到与保护同等的拘束。

而温迪则如同千风般自由,包容,使得苍木面对他时能无所顾忌。

现在又多了一个万叶,苍木觉得这是好事——毕竟知心朋友越多,心理才越不容易出问题,她本就不是那种能耐得住寂寞的人,只是有一点……她暂时还没什么把握吸引万叶和她知心。

嘶……能不能说服他在青木报社开个专栏呢?讲一讲野外和旅游见到的美景,万叶性格细腻,又会吟诗作对,想必文笔也是不错的。

借这个计划,还怕以后没有往来。有了往来,那交情岂不是慢慢就加深了。

报社能收获一个新专栏。

读者能看到更多全新内容。

苍木会得到一个知心朋友。

万叶也能得到青木报的赞助,只需专心享受美景就好。

赢得太多,她都数不过来了。

眼下的问题是该如何开口。

只可惜直到一餐用毕,苍木也没能找到机会插入话题。

恰逢这时天晴雪霁,两人便收好物品,苍木把新写的回信绑在小龙身上,大家再度各自出发。

这一场雪从昨天傍晚开始下,直到中午方才止住,地面已堆起了厚厚一层新雪,齐至膝盖,走在其中十分艰难,苍木一开始走在前面,结果不小心一脚踩空,好在她并非常人,拼命扑腾着翅膀,又飞了上来。

万叶便不敢让她冒险,小心将人护在身后,踩着自己踏出来的脚印前进。

苍木原本不同意,但耐不住万叶的劝慰:“在下时常于野外赶路,自然经验更为丰富,面对突发情况反应更加灵活,再着,你作为后援,万一遇上连我也难以招架的情况,保存体力更为重要。”

他劝起人来轻声细语,又一副全然为大局考虑的模样,苍木光是看着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不一会儿就被哄得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就同意了他的意见。

奈何雪地实在难行,两人赶了一会儿,苍木打开地图,计算一番距离,发现按这个速度,就算到了傍晚最近的村子也有些许路程,万叶还想再效仿昨日找个山洞过夜,就被苍木一把拉住,带入自己的桃源盏。

这可不比昨天,有她的翅膀遮挡着,两人没怎么淋雨,稍微烤会儿火就干了。

万叶腿上虽说额外绑了护膝,但雪这种东西,沾上以后随体温融化,无孔不入地顺着织物的空隙与纤维浸透,带走肌肤的温度。

失温可不是小事,冻僵以后失去对肢体的感知,只以为自己麻木了,结果到后面落得个截肢的下场也不少见。

果然,一进入没有厚雪遮蔽的室外洞天,苍木便眼尖地发觉万叶膝盖以下的衣服已经冻得极为板硬。

她甚至顾不得痛骂这小孩的隐瞒不报,先急匆匆把人推进浴室,争分夺秒地放了些凉水,让他把腿伸进去泡着。

被冻僵的肢体贸然接触热水反而会造成烫伤,因此苍木严格控制着温度。

万叶大概是第一次被同龄异性在浴室这种相对私密的地方盯着,行为有些放不开,虽然他不止一次表示自己可以独立完成的意愿,但在苍木眼里,这小孩刚做出胆大包天的行为,此时的信用度为零。

随着浸泡,原本冻得干硬的衣服也都重新变得柔顺,苍木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想要把他将护膝解开,下一秒就被万叶死死拦住:“我来,我来就好。”

许是有人一瞬不瞬盯着的缘故,他的动作迟缓又扭捏,看得苍木皱着眉头:“要不还是我来?”

少年放弃了躲避现实,眼一闭心一横,快速将护膝解下,又脱下鞋袜,将裤脚一口气挽到膝盖以上。

苍木仔细检查了下他冻僵处的肌肤,确认血管和肌肤颜色正常,才松了一口,开始庆幸自己之前的坚持:“还好之前让你在璃月港换了麂皮长靴,真要还踩着木履,现在我就要给你截肢了。”

她伸手摸摸小孩的膝盖,他还是有点瘦,整个小腿的形状都显得纤细,膝盖骨也很小巧,轻轻松松就能被手心盖住,肌肤入手宛如玉石,温润而微凉。

体温偏低。苍木判断道,她便伸手调了调水温,回头却见白发少年红着脸,注视着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耳垂红得仿佛要滴血般。

肢体渐渐回温了,万叶也因此能感受到她掌心略高的温度,此刻显得多么滚烫,烫得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高,高得让万叶怀疑它会不会突然蹦出自己的单薄的胸腔。

这样亲密的接触,是前所未有的,而在那个记不清的梦后,似乎又总让人想到些别的意味。

于是他的手擅自动了起来,轻轻叠在她的手上,小巧的触感,好像可以捉在手心,紧紧包住。

他想要握住她的手,想要用指尖划过她掌心的每一寸,想要与她十指相扣。

但万叶什么也没做,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叠放了上去,仅此而已。

苍木是否,也对自己有着同样的想法呢?又或者,从始至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少年被冷水浸泡着,却感觉自己浑身发热,一向能品味出韵脚不同差别的舌头此时却僵硬非常,他只好也只能热切而直白地望向苍木,渴望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个答案,亦或者是自己眼中的答案能被她读到。

万叶看见她怔住了。

谁都忘了要移开视线,谁也都忘了要收回手臂,这样过了几秒又或几分钟,只有水龙头出水的声音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响起,隐约的塞西莉亚花香气蔓延,池水打着旋儿没过小腿,浸湿两人交叠的双手,直至干涩的眼球不自觉眨动,苍木才从这恍若暂停般的氛围找回自己的心神。

她抽回自己的手,别开头,去捂住那双看向她的眼睛,在少年白净的脸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她不知如何开口,在那样的眼神面前谁都会溃不成军,唯一还记得的是年龄的护身符,于是年长者战战兢兢开口:“小孩,别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