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上下,仙魔两道,掀起了翻天覆地的海啸。
“十阶魔息,你们感受到了吗?!”
“谁能感受不到?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个修士的灵力还能运转自如?”
“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巨魔之源,他会毁掉整个仙洲的灵脉!”
可没有人知道引爆这场海啸的人到底在哪。
不在峰彻底陷入黑雾之中,岁禄剑宗乃至闻讯而至的所有义士,化神以下的修为甚至无法靠近山门。
顾写尘再一次进入了苍生无法可知的境界。
九洲历史上的历代魔主,都在将破十阶之前遭到了天罚,这才得以阴阳平衡,邪不侵正。但这一次,那个人再次越过了这道界限。
在绝对的天赋面前,一切都是虚妄。
“怎么办……”有人喃喃地跌坐。
天泣污浊之雨遍洒,盐海水倒灌仙洲水系,十阶魔出引发地动,人心惶惶。
难道,仙门末法,当真到来了吗?
灭世之劫从古听闻,却从未真正出现。但如果是那个人……如果是顾写尘,他完全做得到啊!
不安的氛围笼罩九洲上下,这一次,消息最灵通的坎水龙少主竟然是最后才知道的。
他在一片狼藉的书册战场之中抬起头,震惊。
“什么玩意,他破阶了?!”
“他破十了?!他干啥了他突然破阶?!”
龙成珏反应了半天,才终于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心里咯噔连着咯噔。
他踩着一地的书差点滑个跟头,跑到窗户边,心头不安地看苍穹之上的天裂——
顾写尘破十阶,魔道之主真正应运而出。
颜玥站在坤仑三山之顶,忧虑的目光隔空和龙成珏想到了一处。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仙魔两道就与阴阳鱼一般平衡交错,从前是仙门统治九洲,魔主应运诀出。
而同理——
当仙门空悬,魔主却出。
那仙门之主,也会应运而出啊!
那个人,他原来是在等这个——!!
金光缓缓从天裂散落。
万万魔潮顺着海雾渡海而来,沿海混战成一片,内陆天泣灼地,魔气灭灵。在这样的时刻——
虚幻的玄武金銮再次浮现在乾天之上,神兽之颈探向虚无。
“你们看啊!”
“你们快看西北乾天方向!”
“帝君现世了!!!”
平光阁四洲同时出现在水镜之上,清醒的人都在凝重。
他们都很清楚一件事。
当顾写尘以灭世十阶而出,此刻帝君的出现,相当于绝对的正义。无人会不觉得这是仙道应魔祸而生的希望。
生民所向。
苍生所信。
那将无法抵消敕令之力。
…
穹顶之上,有人端坐银河金光尽头,闲适地问对面佝偻的蓝衣身影。
“看到了吗?”
君唤整个人变得破破烂烂。
衣服已经化作堪堪维系的破布,衣衫之下的伤口缓慢愈合,他一手手腕还抵在额角,双目死死盯着那道在他墨绿掌心中、金光聚拢的人身。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微微摇头,指尖一动,强压着君唤低下头颅。他也控制不好力量,他的颈椎骨立刻发出了一声被绞断的脆响。
君唤的头终于软软垂了下去,看着天裂之下。
在乾天的核心,这片废弃三年的飞升之墟上,重新凝聚出了金光的玄武金銮。
而无数金光是从九洲处处凝聚而来。
苍生仰望远处乾天的方向,帝君危难时再现,如天神降临。当处在绝望之下,人们就会向神明敬上一种东西。
生民的念力。
无数光点如星瘢,在这片神弃的大陆上,向天祈求和平。
“我们仍愿世代奉帝族为尊。”
“求帝君降下天罚,惩戒顾……那个人!”
“为正道开太平,我族愿全心献给帝君。”……
当他们以念力汇入玄武金銮顶,敕令之力的钢印已经在九洲之内,四处传染。
君唤木讷痴困地看着那里,然后缓缓抬起头。
那巨大的身影似乎心情很好。
他开始操控那团金光的人形。
他为捏出了纤细的四肢,精细地调整着那副空绝惊艳的五官,甚至重新给金色红莲圣印描边,一举一动,像是造人的神明。
那人身的金光开始凝聚。
若有当年仙门起义的人在场就会清晰地看出来这是什么——那年就在玄武金銮的凤辇前,那少女自碎于天,给了帝君千年来第一重击。
而那时他即刻消失,原来是为了拢住她四散的原身——!
“嗬嗬……”
合欢圣体,怎么能那么轻易浪费。……
那可是帝族千年来的好东西。
现在……她有了更好的作用……
墨绿色荒息包裹的手缓缓伸出,探入金光,在下腹处停留,神色更加满意。
君唤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
他从枯涸的喉咙间溢出一声,强心握住手腕,转瞬就想离开。
告诉圣女。
或者像那次一样。
在灵符玉上千里奔袭,让她逃。
可是君唤刚一抽身,转瞬就被半空中的涟漪绞住。
他的腕侧莲印离开太阳穴一瞬,帝君的敕令之力立刻无孔不入。
“别着急。”
“不用着急。……”
“一切都会好的。很快。……”
君唤无法动弹。
他眼底冒出了像眼泪一样的东西。
巽风叶家。
叶敛正拿着记载得密密麻麻的册本,仰头看向乾天方向。
在他身后,是叶家医法道术凝聚的药池,空气中一片清苦,有幽光微亮。
青光像是慈悲,熄灭又亮起。
不知持续了多少遍。
叶敛从清苦的药味中回过头,看着池中缓缓聚拢的命火灵魄。
他已经掌握了控制命火的方式——
这种方法,比魔修的“探灵”更精准,没有那么残暴,也更加隐秘。
从乾天回来之后,叶少主就一直关在楼中。他收集了盘亘在巽风洲界内散落的命火灵魄,这些人竟然百年未散,修为极高。这说明这些人肉身未陨,可叶家竟从不知这些人的存在。
叶敛可以确定,如果命火灵魄代际传承,会逐渐削弱,原本的魂魄意识被一点点蚕食。
如果能归拢到始祖帝君历代靠圣女传承的帝嗣命火……
可他怎么才能找到帝君的命火?
叶敛隐隐觉得,这很重要。否则霜淩就要危险了。
另一边。
坎水龙城。
龙成珏埋头苦找多日,对着他手臂上的血痕看出花来,也没找到一个字迹的对照,反而从各种深埋地底的残片中找到了一些毫无印象的祖辈。
这些人从未被父母辈提起,可从古谱中的只言片语却看得出卓越天资。
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十阶魔气正在横扫整个九洲,没人知道顾写尘现在到底是什么状态。
会不会彻底狂暴,会不会被魔剑反噬,霜仙子又如何?
无论如何,他们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那部分——
龙成珏手搭在窗前,遥望远处的玄武金銮顶,脑海中忽然抽丝剥茧地亮了一瞬,忽然跳了起来。
对啊,玄武金銮!
他确定自己见过那种字迹,他就是在那里见到的!
当年的乾天圣洲,发生了什么事?
他猛地看自己手臂上已经结痂的血痕,就是乾天圣洲,就是那里。
当时他做了什么?
可金光蓦地天降。
仙门之主以正义之姿,重临九洲,落在玄武金銮之上,无数生民跪地叩拜。
他正好踩在地底的神像头颅之上。
巨大的身影之上,终于有了跃跃欲试的神情。
…
汲春丝缠入骨髓,三天三夜才平息。
顾写尘给她掩好衣襟。
神色恢复清冷。
霜淩处于昏睡状态。
一边迷糊地睡着,一边做梦骂他。
顾写尘的魔气爆了又灭,熄了又燃,唯有荒息能压住他。
三天,神交百次,探进数次。
最终没伤她,因为她已经彻底累晕过去。
“下次就会好了。”顾写尘抱她在怀中,顺着额角亲到眼尾,然后含住她犹在呓语的唇瓣。
“顾唔……写尘……不是人…唔……”
顾写尘垂眸笑了声,认真地告诉她,“下次就真不是了。”
至少吃到五分之一。
晨曦染上天色。
他长睫微垂,其实听得见九洲之内无数的声音。
生民请命,敕令行遍。
魔剑之内,残魂暴动。
魔潮高呼他的名字,苍生痛斥他的祸患。
还有苍穹之上——
可顾写尘抱着怀里柔软垂头的少女,认为这一切都没有给她穿衣服重要。
霜淩摇摇晃晃,睡着了又有些不踏实。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可他怀中又很宽厚结实,霜淩的头磕磕绊绊,被他掌心扶住。
她吃到了苦头,也尝到了一点甜头,扒在他怀里半晌,朦胧地睁开眼。
清醒过来,他唇齿就又黏人地吮了过来,抬着她的下颌亲掉她还没出口的疑问。
十阶巨魔到底有多可怕,那是一种超越修仙飞升等级体系的存在。
顾写尘身后无边无尽的黑雾已经成剑,剑身映着月影,已经可以……横贯整个大陆。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反应。
可他正在低头,亲吻第一万次。
像是荆棘丛生的花木,沿着花枝一寸寸地纠缠。
霜淩仰头吞咽着,舌尖也有一点甜了,却觉得还有事没说。
“你够了呀…”
可天光之下,他眉目背对窗影,冷硬消融,忽然低声问。
“所以你说爱我…”
霜淩心头跳空一拍,脸色酡红。
在羞恼之间,她的双眸被远处金光映亮了眼尾。
那是一瞬的事,可她忽然揪住他的领口。
她的心跳空……身体也在空。
“顾写尘!——”
顾写尘原本还眼底玩味,却忽然魔影腾出,四面八方围困住她。
“霜淩?”
霜淩在虚空中看到一双眼睛。
然后这具身体,忽然开始了抽离。
她像是被什么人拖出这具托生三年的冰莲灵体,那她要去往哪里——?
那一刻,霜淩仓皇抬眼,顾写尘眼底已经暴魔万重。
“霜淩!——”
第77章 他要灭世
冰莲所化的身躯, 温凉柔软的骨骼,细腻如莲藕的肌理…所有顾写尘三天三夜接连触摸、寸寸亲吻到上瘾的线条,开始…寸寸消散碎裂。
她的目光在惊疑恐惧中消散。
她的身上开始碎裂成万千萤光。
顾写尘……!
霜淩好像感受到了是怎么回事——可她来不及说了。
“顾……”
青丝如瀑坠地, 霜淩的瞳孔开始扩散,她盯着远处玄武金銮的方向,和更远处苍穹之上的漆黑天裂。
顾写尘瞳双手紧抱,眼底开始蔓延开发疯的前兆。
从情欲中抽身, 发现她已无法抱住。
突兀又精准地给了顾写尘致命一击。
她不只是在被抽离出这具身体,她的莲体本身, 正如流沙般消散——
以冰莲托生的肉身不能再次离体, 如果不是金丹尚在,这一次她就是必死。
彻底消失于世间,死得无法挽回。
顾写尘的眼底已经是暴怒状态,但大脑还在冷静转动——莲生体不是她的本体。如果她爆丹陨灭的本体再次出现,她的灵魄就会被强召——可那本是不可能的。
有人做到了。
有荒息的人…
顾写尘低头,齿关咬紧一瞬,眼底已经魔气暗涌, 但还在飞速思考。他瞬间黑雾成阵, 向内倒冲, 模拟荒息形成浓郁漩涡。
他双手指尖捧起四散的莲体, 灭世魔雾徒劳地化作厚重囚笼, 但那莲体已如水散开。
可黑雾汹涌地收拢, 却如竹篮打水, 拢不回来。
霜淩的表情好难过。
“别怕。”他一字一顿。
冥业冰莲的气息向来浅淡悠逸,这一刻前所未有的浓郁。像是随着肌骨的拆碎, 花萼瓣簇被碾碎,甜到腻醉的花汁如血液流淌到他的指尖, 甜到崩溃。
他甚至只来得及叫她的名字,她的命火灵魄就彻底被抽离而去。
顾写尘愣了愣。
掌心之下开始失温,几息之间,少女人影彻底消失。
最后一刻,她的头颈柔软地靠在他胸口位置,就像这三天三夜里她每次累得气恼的样子。
雾气之中,顾写尘垂眸,静静地看着自己空荡掌心。
可正因为这几天神识深度交融,以骨血皮肉相亲,达到他此生从未有过的亲昵,将识海与心意相通,所以——
他也更能清晰地感知这一刻,对方神识的抽离和碎落。
汲春丝千丝万缕地缠绕他们,而此刻又抽丝剥茧地分离他们。
汹涌浩瀚的黑雾最后团团围住了一捧消散的莲花香,困住一捧注定消散的空气。就在一刻之前,他的舌尖抵在她津甜的喉咙之间,湿漉黏腻地无法分开。
然后一切烟消云散。
紧密相贴的灵台终于覆灭。
——她这具身体当真死在他面前。
顾写尘心中的理智轰然倒塌。
绷紧的身影之下,那人指尖一点点攥紧。
冷白见骨。
风动不止,这一刻的顾写尘其实表情很淡。
除了漆黑透蓝的瞳孔微微扩散,他的表情堪称平静。从头到尾,在意识到他的力量不足以停止这场抽魂之后,他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可是,整个地在动。
地上的碎石在惊恐地弹跳震颤。
然后——岁禄群山,七峰十二宫,以不在峰为半径的艮山地界,在同一时间坍塌!
四面八方向下重重深陷,夷为深坑,平地砸进地脉之中。
在全域轰然作响!
“他果然动手了!!!”
“他当真要灭世,快!传讯九洲,顾写尘真的要灭世了啊啊啊!”
剑影入月。
那人在九洲上空腾起。
纵贯大陆的剑尖正对正西北乾天,直指苍生叩拜的玄武金銮——
顾写尘冰冷的眉目在半空中缓缓出现。
玄衣黑金色的衣摆猎猎而动,他半阖的眼底向上一寸,看着长天。
为什么。
要这么对我。
猜出自己的隐晦命数之时,他尚且还能淡漠从容。
但到这一刻,魔主的恨,当真滔天。
为什么?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兴奋地绞动,残魂扭曲如金蛇狂舞,狂热地助长着持剑之人心中的恨意。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身为魔主,怎么能不暴虐痛恨。
从前炽月心中的恨只关于情爱,那种恨是一种酸痛,太绵,太浅。
但——恨道,恨天,恨苍生就不同了。
“炽月,天道负你,就灭了这天地,让九洲血流遍地,燃烧赤火。”
“本尊愿尊你为主——”
“十世魔主之力,送你屠遍人间,成就魔神功业。”
顾写尘目光冰冷地抬起手,他在重重魔音之中辨别——命火灵魄蕴存于方形金丹,飞去了哪里,他就砍到哪里。
然后,万里剑影穿月,带着不言自明的怒意,在九洲大陆上劈下了第一剑。
由东向西,纵贯地陷。
…
“啊啊啊啊!”
“啊啊啊!他疯了,他走火入魔了!”
这一刻,终于是坐实了魔修破十而灭世的预言。
“顾写尘果然要灭世了!”
“快,快稳住他——”
“敬祈上天,帝君降世,苍生愿献上自我,以求太平——”
九洲上下没人真正见过飞升之后的顾写尘,没有见过他成神的样子。
但这一日,众生见到了入魔破十的顾写尘。
恐怖如斯。
艮山、离火、震雷三洲率先统一,所有高阶修士联合起来抵抗顾写尘,短短一月不到,这个名字已经彻底成了罪孽的化身。
很快,平光阁四洲也惊疑不定地做出了反应。
——稳住、稳住他啊啊啊!
顾写尘清醒状态下他们尚且还不能保证反剿帝君能成,如今他先发疯——
坎水龙城都被震断了两条川溪!!友军也在挨打啊!
他们都不知道顾写尘为什么突然如此,虽然破阶入十,但他不是稳定了三天吗??
所有人都清楚只有霜淩能控制住他,可今日怎么突然就疯了?!
龙成珏已经废寝忘食地翻找了好几天,终于,他找到了一个他见过一面的小东西,然后重重跌坐在坎水龙城的宝库内。
他将那东西紧紧握在手中,上边的字迹同他手臂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他心中来回反复地跳了好几下,心头隐隐有猜测,可真相似乎太过渊源深刻、古老宏大,以至于他以凡人之力,很难看清。
但他终是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见过,并且给兑泽千机门送去了信——这个东西,他们也见过。
此刻九洲众人遥远望去。
但见悬空天地间的一道黑影,头顶天裂。
那人仍是肉体凡胎,可身下的魔影却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的范畴。
历史上并未有被明确记录的十阶巨魔,但仙洲已知修魔锻体,之所以十阶比照修道的飞升水准,就是因为到这个程度,魔会修心。
以心灭世,无人可堕其心智,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等等,你们看,有人去挡他了!”
“义士啊!”
“那些是什么人?”
十几个残缺的身形缓缓升至半空,麻木空洞,但犹在螳臂当车——被敕令之力操控,要在生民面前以正义之名阻击顾写尘。
但苍生不懂,他们仰天高呼。
“是帝君的护卫!是乾天圣洲的高手——”
“帝君来救世了!!”
“帝君——”
无数人激动叩首,生民的信仰之力如金光点点汇入玄武金銮,然后,敕令之力无声无息地流遍九洲。
可是,想挡住顾写尘,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他已经一路砍到了乾天上空。
不声不响,像是在找什么。
那十几个人根本看不清眉目,在乾天地底神像之时龙成珏他们也见过这些人,他们就像是完全被操控的帝君傀儡。
没有意识,无法挣脱,不惧伤痛,自愈之后不死不休。
他们环绕围住了黑衣持剑的魔主。
可颜玥、龙成珏、君不忍他们心中同时升起清晰的念头:拦不住的。
那是乾天之下炼化的无数天才,若是他们真的能追上顾写尘,那如今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所以顾写尘到底怎么了啊?!
龙成珏看了许久都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突然发疯,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正在焦虑之时,灵符玉猛地亮起,叶敛的传音急急而来。
“并蒂莲…灭了一朵。”
他的声音近乎在抖。
她会死……
巽风。
叶敛跌跌撞撞地冲出药池楼,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甚至失魂落魄。
莲生灵体,无魂无魄无丹心,为医法道术所不能救。这次如果真的身陨,那就是彻底人死如灯灭,救不回来了。
霜淩她……
“少主,少主你怎么了!”
“少主你去哪里?外边危险啊——”
另一头,龙成珏愣了半天,最后猛地仰天大骂了一声,差点把手中那个东西扔出去。
完了。
谁人要灭世?!
帝君再次把圣女夺走——我看他才是不想让我们活!!
东海相隔,阴仪魔域之内。
同时有万人抬头——
合欢弟子在第一时刻感受到,圣女留下的莲印变了。
荒息之力仍在,莲印也仍在,可却在一点点变浅,另一种他们所熟悉的莲印之力——最原始传承了数千年的莲印,似乎正在蠢蠢欲动地复苏。
“长老,这是什么意思?”蔻摇紧张地看着,如今魔域已经几乎空了,魔潮潜入仙洲侵略,只有整个合欢宗还驻守在圣女神宫之下,害怕给圣女带来麻烦。
“圣女这是有事还是没事?”按理说这些时日圣女大采元阳,还是那位爆阶的元阳,应该是好事才对。
顾沉商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就在这时,夜宁蓦地推门而入。
“出事了。”
夜宁常是笑盈盈的,来到合欢宗之后和所有弟子都相处融洽,与紫印长老的木讷死板大相径庭,所以这是她第一次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情——
“我能感觉到,并蒂双生莲碎了一朵。”
顾沉商猛地起身,身后山呼海啸。
“圣女!”
“圣女——”
…
霜淩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她像是飘摇的一颗莲子,像在长风中,又像在深海间,沉浮去落,摇摇欲坠。
但潜意识里霜淩清楚,那是她的命火灵魄再次离体,似乎比上次离开的距离还要远。
第一次她在玄武金銮前散尽,然后渡海东行,魂归阴仪荒水,种了下来。这一次她要种向哪里?
她睁不开眼睛,也伸不开手,她仍是有意识的,可却无法操控自己。过了许久她才意识到,哦,她现在是没有身体了。
她被抽离了那具冰莲托生的肉身,也离开顾写尘身边。
顾写尘——想到这个名字,霜淩在朦胧的状态之中忽然清醒了一点。
她心中有种清晰的意识,是合欢圣体在牵拉她——那是来自圣女代代的传承,像是某种生命本源的召唤。
强大到她根本无法抵抗。
但如果不是顾写尘以全部灵力保她金丹到如今,重塑识海,守住魂魄,今日再有一次这种事,她会死得干干净净。
她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之中。
那顾写尘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霜淩不知道自己飘到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失去了时间、空间、距离的概念,只觉得度过了漫长的漂泊。
她心想,原来没有明确终点的颠沛与等待,是这样的感觉。
顾写尘带着金丹找了她三年,这次他还能找到她吗?
想到这里,她有点难过,又有点担忧。
霜淩如同在汪洋之中,回到了母体,她听见生命的原始呼唤。有双一直注视她的眼睛,像是乾天地底的神像。
可她是一团没有身躯的命火,她无法表达,也没有人能看见。
直到她一片漆黑的神识中渐渐勾勒出一道金边的身影。
那身影单薄又丰盈,只是寥寥线条,就有种难以磨灭的美感。最灼目的是,在那身影的背后肩胛骨上,有一捧全新的金色莲华。
…圣体。
在乾天之上碎身之后,又被荒息重新归拢炼化出来了!
她不受控地被那道身影吸了过去,然后听见一道层层叠叠的声音传来。
“你很不错。…”
霜淩心头剧跳,感觉到自己整个灵魂都被附着在那道金光身影之上,阴阳双合鼎融合的金丹猛地落入了圣体金身的下腹丹田处。
然后,她开始有了视野。
她看见一双被墨绿色荒息缠绕的手,似乎要越过腹腔,触碰到她的金丹。
霜淩:“!”
她根本无力反抗,那种力量像是压顶一般,那双手径直而来。
可就在触碰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的方丹之上亮起千丝万缕的交错光线。
那是汲春丝,可却已不是万千红绳。
红线在亮起之后就寸寸变黑,渡上细密的黑雾。
那是顾写尘留下的!
……魔主的封线。压制住阴阳双合鼎中无限暴涨的荒息,同时护住她的金丹。
那是三天三夜解情蛊的过程里,顾写尘搂着她,吻遍每寸肌骨的同时,一寸一寸镀上去的。
霜淩眼睫一颤。
想起他掠过曲线反复摩挲的指尖,和清晰含笑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应该是冰冷风暴的模样。
万千封线带着冰刺般的魔气,绞断了探来的墨绿色荒息,那人到底收回了手。
“啧。……”
那道声音层叠如水,声音似乎不满,可又有一点欣赏的意味。
“不愧是。……”
帝君的手微微一动。
霜淩整个人被彻底纳入复位的圣体之中,圣女归位,经脉寸断的痛感瞬间也同时归位!
那一刻霜淩的大脑空白了一瞬,可出奇地,她那一刻出奇地清醒。
她掌心覆上黑色封线镇住的方丹,感受到闲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然后她开始真正理解这个世界。
从一开始,霜淩以为这是一本以大男主为主的爽文。但当她身处其中,才发现大男主根本不是大男主——
他悟到的仙魔同修之路早就有人知道并且运用了千年,他一统两道的帝位是头顶那人不要的,他所做的一切——所谓集天地气运的天道之子,不过是在按照对方拟定的道路,做一个名为大男主的NPC。
顾莨在翻越了顾写尘这座高山之后才开始了自己的大男主之路,却不知道顾写尘早就被锁定,被献祭于长天,他其实从来就没有赢他的机会。
所以也没有什么原著,什么书,所有这一切,都是“他”预定的剧情。
高坐长天,看千流汇通,然后坐享其成。
霜淩之所以那一瞬间想到这些,是因为她终于明白了顾写尘对汲春丝的控制力。
在原本以为的剧情中,顾写尘在被合欢圣女勾引,强行破蛊,然后修为尽毁。后来渐渐消失于公众视野,大男主强势而起,撑起岁禄、名震九洲,称帝天下——现在看来,那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视角偏重,让人将目光放在大男主这个所谓的“天选之子”上。
可他真的毁了吗?
他在之后的时日里能悟到汲春丝反镇经脉的方法,用以保她的金丹流转;
能用魔气寸寸覆盖情丝蛊意,压进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难道在强行破蛊的那一瞬间,他没想到吗?
他一定想到了。
并且,他一定也护住了自己的金丹。
那是一个修仙能二十年飞升,修魔能三年大成灭世的天才啊——他怎么会消失呢?
可后来为什么顾写尘的确湮没于“剧情”之中,的确再也未能起来?
只有一种可能。
他其实,已经飞升了。
却被——
霜淩猛地睁开了眼睛,命火灵魄完全归于圣体之中,她看见墨绿色荒岚中的巨大身影,看见自己身在虚空天裂之中,银河压着金色光轮,圣洁到诡异。
“为了修复你,我花了不少力气。……”
一道嘶哑连贯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对她说。
所以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
那年她在玄武金銮顶上以荒息与帝君相连,用爆丹之力重创了他,极限一换一,那时帝君带走了她碎散的圣体。
等到时机成熟,强召她回来。
因为她的金丹,如今承载着九天上下最接近飞升的力量。
霜淩终于弄清楚了状况,也痛得清清楚楚。
这具身体当初是实打实地四分五裂了,即便被荒息重新炼好,也如破镜般不可能完全重圆。
她觉得四肢百骸都在疼,身陨又强行重组,她感觉自己像是小时候电视上的雪花,寸寸痛散,又被强行粘合在一起。
好疼……
霜淩无法呼吸,眼底不受控地蓄满了泪珠。
顾写尘都没有让她这么疼,只要她喊痛,他就会在意地抱紧她,换一个不痛的地方。
可现在,像是剥离了叶敛的止痛符,她终于重新感受了一遍那日的触觉,可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恐怖的是,她那可怕的修复力正在极速泯灭消除这种痛感,然后用一种难以形容的速度,愈合一切。
合欢圣体……经脉宽韧到极点,是情欲圣体,也修炼圣体。
霜淩长长地抽气了一瞬。
剧痛彻底消弭,合欢圣体再现人间。
圣女抬起了被泪意打湿过的倔强眼睛。
墨绿色荒息包裹的巨大身影在天裂尽头隐隐浮现,像是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
痛感虽然消失了,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恐怖的能力落入敌人之手,几乎是在明确告诉对方:可以随便虐。
霜淩的四肢已经重新抽长,在一团金光之中坐稳,以她那颗方形的金丹为花蕊,莲台新生。
她没有说话,努力地重新掌握着自己的四肢,指尖一点点轻勾,悄无声息地感知着体内的荒岚之力。
她悄悄地活动着指尖,庆幸的是重归合欢圣体也仍是依托荒息,与阴阳双合鼎之中两次暴吸的荒息同源,她的力量几乎被全部跟了过来。
是阴谋危机,可也是她的倚仗。
流转的荒息在经脉间游走,然后碰到了方丹之外千丝万缕的黑线——冰凉带刺又柔软,像那个人一样。
他保住她的丹心,又用尽全力留住她。
可天从不遂他的愿。
“如何?……”
“还满意吗。……”
霜淩捏紧了拳头,觉得很愤怒。
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顾写尘。
“就因为顾写尘过于天才吗?”她对着那道身影开口。
帝君……君岐。
当年乾天古祠庙中见过他以万树为源,如今他的背后有一道金光流转的巨大圆盘,他坐在那里,仿佛触手可及,又似乎隔着无数层虚空。
他笑了。
“你还是不懂。……”
话音如潮水般浸透人的识海,霜淩咬紧了舌尖。
帝君真的在笑。
他像是千年未有如此愉悦的时刻,所以忍不住和这个小家伙多说点什么。
“他也……没有告诉你……”
“但我猜……他应该……猜到了。……”
话音落下,这片天裂虚空忽然震动。
有人打进来了。
这片虚空之中的流速不同,外边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一道剑光狂暴地在黑暗中勾勒出形状。
霜淩猛地回身,在一线缝隙中看到了脚下陆地——他们正在乾天上空。
脚下就是虚幻重铸的玄武金銮顶。
帝君以民生所念,金光加身从天而降,对抗那个——魔影万里、毁天灭地的灭世祸患。
霜淩猛然间明白——他每一步都算得如此精确,不仅能用最好的身体让她飞升,还能逼迫顾写尘彻底失控灭世。
从此顾写尘成为九洲历史浓墨重彩的一笔、被苍生唾骂千刀万剐的魔主。
帝君如神降临,享信仰之功德。
霜淩的心头一颤,“顾写尘……”
那道冰冷漆黑的身影缓缓出现,九洲上下已是一片狼藉,他在盛怒之下无人能挡,已经彻底成了万民唾骂之灾。
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曾是九洲清月,大道独行之人。
下一剑已经再临。
但一线缝隙之间,那双黑眸找到了她的身影。
终于一顿。
重重松了口气。
霜淩对上他的目光,眼底发红,想要冲过去,可根本无法突破这片虚空。
身后响起释怀的笑声。
顾写尘的狂暴短暂停止,然后一剑划出,寒月向下。
整个乾天,天塌地陷!
那一刻,深陷地底的神像缓缓露出。
那双悲悯的眉目终于重见天日,在光明的照耀下,露出了那张无口缄默的脸。
顾写尘站在神像之前,抬起剑,隔着虚空,指向霜淩背后。
眼底冰冷却赤红。
找到了。
霜淩心头一撞,像是宿命的钟声敲响,蓦然回头。
她看见墨绿色浓荫的荒息深处,那道巨大的身影终于云开雾散,缓缓露出了表情——
如果说神像还只是酷似顾写尘——
那乾天帝君。
长着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
他的身形扩展数倍,像是将他的天赋、力量、修为——一切无限扩展。
霜淩心头巨震。
她在那一刻终于明白顾写尘为什么告诉她,自己需要更强。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九天上下无人能拦他分毫。
他最终要战的是自己。
第78章 荒芜陷落
顾写尘的眉目清晰又深刻。
他的神色没有怎么变化, 看起来并不意外。
但那双黑眸眼底寸寸魔纹生成莲印,霜淩看得清楚,认得清楚。
这才是顾写尘。
所以, 霜淩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眼前这个从墨绿色荒岚中散尽而出的身形——
那是一个拼凑出的,巨大的“顾写尘”。
那一刻,她站在神像、顾写尘、君岐之间——像是一颗被吹到宿命风口的莲种,惊得簌簌。
合欢圣体背后的肩胛骨缝开始阴冷酸痛, 金印却灼灼。
她看着乾天帝君高坐天裂之下,背后的金光轮盘流转出璀璨虹光, 垂目看向他们这些凡人。
他的身形非常巨大, 让人震惊的不仅是他和顾写尘长得一模一样,而且……他像是等比例放大无数倍的顾写尘。
每个熟悉的五官都在虚空之中抽动,像是飘忽的信号,又像是无数图层叠加出的面孔,看起来那样熟悉,又那样不真实。
所以——
霜淩握紧了自己冰冷的指尖,心头忽然开始震颤地理解顾写尘那些未尽之言。
乾天帝君炼化了那么多仿照顾写尘的天才, 如今又把最后的目标放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顾写尘这次转身堕魔, 一切都会按照他的设计走下去。
可她一直忽视了一件事, 被炼化的众多人绝大多数都比顾写尘年长, 炼化的时间也远比顾写尘修炼的时间长——只说君唤一人, 他作为蓝印离开阴仪谋出路的时间甚至比顾沉商还要早, 他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被帝君胁走、成为乾天古祠中的一个试验品。
可要知道,顾沉商离开阴仪去往岁禄的时候——顾写尘还没出生。
所以乾天帝君为什么就将这些天资出众的人按照顾写尘的方式炼化呢?他怎么知道顾写尘一定会飞升成功?
这不仅说明乾天帝君不止需要偷走一人的飞升成果, 还说明——
顾写尘一定成功过,且已经被他窃取过了。
霜淩的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这场阴谋亟待警惕, 可直到这一刻,她看着眼前这被叠合的熟悉五官,却带着不属于顾写尘的神色。
她才终于明确惊觉……帝君早就已经成功过,顾写尘也早就发觉了。
所以他会在乾天地底找到他的无字碑,他会在岁禄不在峰后找到被抹去剑铭的断剑。
霜淩站在这一刻,不知道千丝万缕的宿命将她置于何处。
可她冥冥中知道这草蛇灰线的隐幽命数,自己也身在其中。
她转回头,隔着天裂虚空的一线缝隙,对上属于顾写尘的清冷眼眸。
所以,他夺走过你的一切,拼成自己,是不是…?
但是在敕令之力下,他们全都忘记了,包括顾写尘自己。
所以如今顾写尘要对抗的,就是他自己曾经拥有的力量。
何其…可怕,何其伤心。
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霜淩,唇形似乎动了动。
霜淩几乎瞬间就理解了他的意思,眼底发热。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你呀!——
然后,黑金玄衣的魔主闭了闭眼,剑指帝座,冰冷俊逸。
帝君微笑回目,毫不意外。
从始至终,他丝毫不意外会被顾写尘找到,然后打上来,像是这一幕已经发生过一样。
他非常闲适,又十分愉悦,这与真正的顾写尘完全割裂。
虚空中,他的声音缓缓送入他的识海。
“好久不见。……”
“啊…也不是……很久……”
君岐与他遥遥相对,身形巨大高耸,坐在奢靡寒萃的帝王礼服之中。他含笑的声音如潮水般从四周推向中空,荒息寸寸散尽,那张脸微笑地看向虚空之外的顾写尘。
顾写尘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剑尖不偏不倚、不动如山地指着他。
他身下的土地已经是一片惊动,霜淩这才看得到她被抽身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顾写尘把乾天弄塌了!从前荡平圣洲不算,如今连地底的灵脉都不放过!”
“伤及九洲灵脉,顾写尘罪无可恕!!”
“他彻底疯了!修魔果真如此!”
但此刻,顾写尘的黑眸直视着与他相同、硕大数倍的瞳孔,眼底却仍然清醒得很。
九洲苍生都说他疯了,他在灭世。平光阁四洲都不敢插手,怕他发狂之后误伤全洲,直接团灭。
顾写尘找人几天,整座大陆就西北塌陷,处处爆破。
就连他手中的剑也在不安分地骚动,魔气汹涌。
“君岐这老货还没死?”
“他为什么和你长得一样,炽月。”
“那应该见过你的脸啊。本尊怎么完全不记得。”
“本尊也是。”
尊魔之剑中,十世魔主的残魂跃跃欲试地教唆着他:“现在九洲都看见你灭世的样子了,一不做二不休,屠遍他们所有人。”
“杀。”
“杀——”
顾写尘身影如寒山。
那双黑眸透着冰蓝,下颌微微绷紧。他看起来没有情绪,可爱恨千重,压在莲纹中。
他很清楚他是谁,也很清楚那个人,不是他。
却拥有他的力量。
顾写尘此刻站在乾天地底的古神像之上,踩着苍生念力重新凝聚的玄武金銮,对着天,下一剑已经劈了出去——
他只想要人。
一剑挥出的瞬间,苍生头顶的天裂轰然震动,剑波竟能让苍穹泛起恐怖扭曲的涟漪!
这就是十阶巨魔的力量!
霜淩紧张地盯着这一剑,可尽管九洲天象都已经因剑波而变幻,脚下的天裂却没有破开。
君岐始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
某一瞬间,他像是无数层、无数时空拼凑出的顾写尘。
神像之口,敕令之力……层层叠叠,无数碎片,塞得身体膨胀巨大。他高居九天,俯视生民,背后的金圆轮盘流转出炽热光芒,墨绿色荒息缭绕,他像是真神一般。
可做的事却毫无悲悯。
顾写尘一剑劈开了天裂扭曲的时空界限,但真想闯进来,没那么容易,先例就在这里——
君岐抬了抬手,一团碎骨头一样的人形就被丢了出来。
霜淩的眼睛猛地圆睁。
这下,鼻尖连着眼底都跟着红成了一片。
那身蓝衣已经被烧灼到碎烂,斑斑的血痕凝在布料之上,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腕侧莲印的地方血肉模糊,身上也没有好处,可衣裳之下的身体却仍在墨绿色荒息中修复、痊愈,像是诅咒一般。
原来君唤已经找到了帝君,先于他们所有人。
因为君唤是被炼化最深,被按照顾写尘的模板炼化到最高的产物,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可却已经是化神圆满的修为。
所以当年他是最先明白帝君没有消失的人,他对圣女的觊觎从未停止,如今更是从简单的传承帝嗣、到将飞升的阴谋落在她的头顶。
所以他没有回到阴仪,他在天上找了三年。
最后借着圣女烙印的荒息一缕,以灼伤之势,强行突破进了这片天裂虚空之中。
他已经独自努力了这么久,仍然无法阻止她被扯回帝君控制的圣体之中,君唤难以露出情绪的瞳孔里写着痛苦和歉疚,“圣女……”
霜淩怒红着眼睛摇头,“别说话,保存体力,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君唤的出现让她瞬间明白,为什么当时君唤回到阴仪的时候曾说,“在天上,看见,顾写尘。”
他看到的,就是君岐……
霜淩一双水洗过的明亮瞳孔染上愠怒的红,怒目瞪向那道巨大的身影。
这是她的弟子,在帝君手中就像一团垃圾,被随意折断又随意安好。
圣女如此,顾写尘也如此。
在帝君的眼中,一切都是工具而已。
可他最初也只是一个偷窃古神之口的凡人——
拥有敕令之力后,他仍是不得飞升的肉体凡胎,却已经在几千年统御九洲的光阴中,把自己当做了神明。
“别生气。……”那张脸微笑地看着霜淩。
远处的顾写尘漠然看着他的目光,眼底暴虐如冰层起。
第三剑,破天而来。
那是毫无保留的滔天之势。
可君岐并没有动,团起来的君唤却忽然像是被无形的提线牵引,站起,展平,举剑。
然后、蓦地冲出了天裂之中——转瞬就到了顾写尘眼前,要用残骨去接他的下一剑!
顾写尘眸中漆黑的暗涌顿时一顿。
“啊!”霜淩惊叫出声。
隔着天裂虚空,顾写尘听不见她的声音,可剑还是顿了一瞬。
他也清楚君唤冲上去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了圣女上下求索,所以,即便已经是失控边缘的顾写尘,第一次堪堪将自己的剑转了角——
可魔主之威,汹涌之力,根本无法消弭。
君唤被荒息送出去的位置和角度像是被精准控制,那道偏转的剑气瞬间从西北向东,在九洲之上劈出了一条清晰的裂纹。
从西向东,从仙洲向魔域,这道剑痕纵贯东西。
要紧的是……
“荒芜地……荒芜地破开了!”地上,有人失声惊叫。
整个九洲被白雾弥漫无法生存的荒芜地包围,向来泾渭分明,无人可探查,而现在,大雾沿着地面的裂缝,开始向内倾泻。
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西境的無蕴之崖也裂开了!”
“这条裂缝,它、它连到了阴仪魔域!!”
渡海而去,贯入阴仪的绝落地——那是古魔栖息之处,也是阴古魔宫的腹地。
“他要连接仙魔两境!顾写尘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哈哈哈顾濯你也有今天!”
“整个仙洲中部都裂了!!整座大陆,裂开了!”
霜淩的瞳孔猛地睁圆,侧目去看乾天帝君,他目光闲适而满意。
这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终于开始显现——
九洲之上,众目睽睽,炽月魔主开始屠戮苍生。
顾写尘的剑尖终于微顿。
这并非他本意。
可是目光顺着看去,他的魔雾剑影已经…横贯天地。
没人会信。
…
霜淩被按在君岐身边,她的心越来越凉。
合欢圣体中的荒岚之力在缓慢增长,如果不是魔主封线困住了金丹,霜淩现在可能已经被圆满献祭给君岐了——
成为他拼凑的一环。
霜淩的神识像是无限铺展,她能感受到地上每个人的动态。她被强冲到化神的荒岚内力,在回到合欢圣体这具本体之后……变得更加强大。
她能看见九洲上下的伙伴们四下惊呼,也看见合欢弟子登陆仙洲四处寻她。
从仙门到阴仪,修道者与魔域众,在长天之下何尝不是同样的被剥削者。
所有人都只是想要太平世道而已。
君唤已经在敕令之下,开始和顾写尘对打了起来。顾写尘眼底燥郁越发明显,失控感更加强烈,他可以暴杀他数百次,可偏偏他要保他。
这样打下去是两败俱伤,所有人都在努力,唯有始作俑者作壁上观。
霜淩拼命地想着办法,她看见坤仑古老群山的地底,颜玥带着王族弟子灰头土脸地钻出来,险些在地动之下被埋了,可是每个人眼中带着久违的欣喜。
这片大陆之上并非只有乾天帝族座下有灵源,他们找到了虽然稀薄,但已经悄然孕化出的灵脉——那就是新的希望。
可颜玥等人的笑容刚维持片刻,就看见天上地下,天崩地裂,顾写尘三剑改天换地。
霜淩看见平光阁水镜之中飞快地传递着消息。
龙成珏和千机门研究着那串已经找到的文字,但已经没有时间了。
还有更近的地方,叶敛背着药箱出现在乾天之下,他是平光阁四洲最先赶来的。
叶家的医法道术再次升级,他仰头看着顾写尘冲顶的背影,抿唇,眼中的光芒逐渐清晰。
叶敛的目光沿着再次出现的玄武金銮,闭目感知,身上青叶竹的符光浮动笼罩——如果能找到乾天帝君的命火,他们就有一分希望牵掣住他。
可他们都不知道,敕令之力会在什么时刻降临,他们能否记得自己心中的信念。
霜淩垂落在身侧的手攥紧,她一直在悄悄观察君岐。
这是最危险的地方,却也是最有机会找到他弱点的近处。
在凡人面前,敕令之力几乎是无解的,否则帝族也不会统御九洲数千年。
可还有人能对抗这种力量,不只是霜淩自己——她看向远处被操控和顾写尘对打的君唤。
九天之下,只有信仰能对抗信仰。
君唤没有像那十几人一样,在帝君恢复修补之后立刻被操控,是因为他有荒息莲印。
而她还有无数弟子,同样庇佑于她,免于敕令之力下。
荒岚之力,除了为母体女性所有,还需要心怀正念,为万众所向。
所以,唯有圣女可以。
霜淩指尖的荒息悄然凝聚,她要让乾天帝君暴露出来——他最难以攻破的地方,一是强大的敕令意念,二就是无边五形的虚拟。
只要她能精确他的位置,集众之力,总能更有胜算绞杀他。
这是离他最近的一次,不能错过!
霜淩飞快地重新掌握着荒岚,圣体一点点恢复,指尖开始透出浅浅的花枝。
君岐看着眼前的少女。
她的确是无数代之中最特别的那一个。也,很有天赋。……
那双熟悉的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分艳羡。
艳羡,这根本不是会出现在顾写尘眼中的神色。
所以君岐也很快让那羡意散开了。千年之下,他从凡人之躯走到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仰视任何人。……
于是他饶有兴致地开口,声线灌入霜淩的识海。
“你不觉得。我和他……很像。……”
霜淩忽地抬眼。
那的确是一模一样的脸。
有一瞬间,她不确定君岐问的是顾写尘,还是乾天地底的那尊寂灭神像。但霜淩语气认真而笃定。
“不。”
少女身后的荒岚花枝忽然腾起,同时,地上每一个合欢弟子腕侧莲印都开始发烫,指向天空中的位置,无数头颅立刻抬起。
“你连我都比不过。”连我的金丹都要觊觎——
帝君微微一笑。
“何况他呢?”
霜淩蓦然用花枝团团围住了君岐,身后,顾写尘也按着君唤,沿着那缕逸散的荒息,猛地砍入了天裂虚空——
“顾写尘!”
他们终于同处一片时空,身后有风极速而来。
霜淩还想说什么,她想问你和君唤有没有事,还想说你别急、别怕——
只有你是顾写尘,我很清楚——
但她什么都没说,却在一瞬间和顾写尘高度默契。
一剑裹着她的荒息,径直劈向了金轮之前的帝君——
君岐果然根本不能直面他的剑。
一声叹息化开,他立刻消失在原地,同时,脚下这片艰难闯入的天裂虚空原地消散。
几人凭空出现在苍穹之下,罡风骤烈,将他们瞬间推出去千里,霜淩被虚空中一双手握住。
而脚下的乾天陷落——
那尊千年不见天日的神像,忽然清晰出现。
帝君层层叠叠如潮水的声音,弥漫在长天,一如从前——
“顾濯,灭天,伪神,毁道,负苍生。”
“诛杀。”
敕令之力……再次覆盖九洲。
帝君,帝君来救世了!
那一刻,所有人抬眼看向乾天方向,看到了那尊神像。
“顾写尘?”
“顾写尘这是在供奉自己?!”
“他灭道毁天,却竟然自立于圣洲!”
“他以为自己是神?!”
以寂灭枯悲的神像为原点,荒芜地彻底包围九洲,与阴仪绝落地相连。
霜淩在风中感受到了荒芜地白雾之中浅淡的荒息,看见无数人涌向乾天之下的神像,像是讨伐神明的愚众。
她终于真正地理解了君岐的目的。
他要众生推倒神像,让荒息彻底逸散,要她在荒芜地中自然飞升;
逼顾写尘站在苍生对立之处,送生民自毁九洲,埋藏他在人间曾作孽的一切。
——成神离开。
霜淩在风中仓促回头,天地之间已是白茫茫一片,只有隐隐矗立的缄口神像。
说不出任何辩驳。
恰如此刻的顾写尘。
当荒芜地与绝落地相连,征伐不断的仙魔两道同时被困,无数人都涌入神像脚下,想要推倒那张脸。
窒闷无光的荒芜地息弥漫整座大陆,除了能生冥业冰莲,所有修士、凡人都无法生存。叶家纵有凝息丸,可能分得到全天下人吗?
这一切都是顾写尘剑下之罪。
屠戮苍生,莫大的罪名。
从这一天顾写尘成了刻在九洲历史上的灭世之人……空前绝后,覆水难收。
她向后是他的罪名,向前是他的旧路。
霜淩觉得心脏被千丝抽紧,有一瞬被那只巨手压得喘不过气。可她知道苍生被愚弄,被命令,那绝大多数都是无法挣脱、甚至不知挣脱的普通人。
这双手才是枷锁。
怎么做,怎么做?
她忽然一顿。
她看着那隐现的神像之脸,忽然想到了办法。
但接着,霜淩在白茫茫的雾气中再次感觉有风灌来,接着一剑远隔千里,精准砍向她的身后。
她的发丝在风中被斩断了几根,身后墨绿弥漫的手一松,霜淩转身看去,见玄衣负剑而来。
顾写尘的脸色难看得的确是要屠遍所有人,背负千古骂名和一切。
她看见顾写尘如风一样冲向自己。
很神奇,这一刻同样在玄武金銮之上。那一年他也是这样奔袭而来,只来得及看她碎落。
这一次,霜淩在他扑面而来的风中,张开双臂——
“他夺走过你的一切,拼成了他自己,是不是?”
回顾顾濯这一生,从无人不敬羡的九洲第一天才剑尊,到今日罪孽滔天的灭世魔尊。
每一步都无法挽回。
可此刻他极速穿云而来,仍如清冷月影,急迫地拢住了她。
重重抱进怀中。
拥抱像是一种轰隆巨响。
霜淩听见耳边冰凉灼热的呼气,还有他急躁的心跳。
“疼吗。”他问的是。
他的掌心指骨笼在那朵金色红莲上,手臂箍紧。这副身体……在他面前四分五裂过,根本来不及任何。
重新弥合碎裂的身体,也是重新经历一遍阵痛。
霜淩怔了怔。
她现在已经不疼了。
缠在她金丹之上千回百转的漆黑封线都在蜷缩收紧。
四周天塌地陷,浓雾蔽日,不见星月。
可她感觉到顾写尘抱她的手臂越来越紧——他这样的骄傲人,眼中竟然也会出现类似委顿的神色。
“这次也没来得及给你止痛。”
霜淩再次怔然,在他怀中,清晰认识她所认识的顾写尘。
九洲至此。
他不觉得负苍生。
…但觉负她而已。
第79章 求生之门
顾写尘抱住她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掌心笼在她后脊肩胛骨上的金色莲印,以黑雾凝线,丝丝缕缕地渗透穿过。
魔主封线, 如法炮制。
他将这枚重新回归的莲印、圣体被操控的印记,重重包裹。
像是顾写尘独特的成结。
帝君力量全部恢复,敕令之力甚至遥胜从前,对这具合欢圣体的控制力有多深远, 顾写尘根本不想知道。
经历过两次,已经足够。
再有一次, 他确实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
霜淩靠在他起伏的结实胸膛上, 后颈微颤地仰起。
顾写尘搂紧她,看着黑线如雾弥漫浮动,在她玉瓷温热的肩骨肌肤上穿过,微微泛红,与莲印的金色辉映在一起。
顾写尘心底绷紧的弦这才松了一寸,垂眸看她。
霜淩没有吭声,黑雾封线穿透肌骨皮肉仍是微微痛麻的, 可她清楚顾写尘在做什么, 他在手动为她织一道最后的防线。
她水洗的瞳仁认真仰看, 长睫卷颤, 唇珠微抿。
九洲被魔剑劈成截断, 荒芜淹没四野, 所有人都说他疯了, 说他要灭世,可这双黑眸浓云散尽, 眼底透蓝如初,明明清醒得很。
在无人可知的岁月里背负一切的人, 又在光天化日里被万民唾弃。
霜淩眼睛很酸,又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君唤呢?”她扒住他的衣袖。
“没死。”顾写尘低声回答。
当初在仙盟盛会剑尊之号争夺时他就放过君唤一次,以剑把君唤钉死在一个地方,如今这招也奏效,捆住他的四肢手脚,好过被君岐在手中肆意操控。
霜淩点点头,荒息莲印仍在,她对合欢弟子的影响也在。
可天下这无数的人,顾写尘无法钉住所有人,她也无法让所有人清醒。
敕令之力唯有荒息可以抗衡,可霜淩的荒岚能覆盖全天下吗?当初她以爆丹身陨,阴阳双合鼎中的万丈荒息才够所有人清醒了一瞬。
如今普天之下都是被操控的人,怎么办?
即便是龙成珏、叶敛他们,已经知晓敕令在九洲过境后的无声改变,却也没有真正能抵消这种神力的方法。
霜淩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眼下这沧桑巨变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霜白,荒芜地与绝落地相连。无灵的白雾,渡海的魔气,一切都在绞杀普通人。
人们前呼后拥地涌进乾天,涌上那尊神像,以为自己得到了帝君的救世指引,殊不知救世之君早就遗弃了这片土地。
不用想,君岐此刻一定在虚空之中欣赏着这一切。
他用荒息攥住了霜淩,但没有和顾写尘的剑硬碰。
他并不出手,是因为他无需出手,也不能出手。
“君岐不能用剑,他的身体像是虚化的,”霜淩在风中屏息,识海中低声飞快地说着自己在帝君旁近处的观察,“我们只有拖出他的真身,才有可能击倒他,否则他永远是无可解的。”
顾写尘手臂揽着霜淩,垂眸看她。
霜淩的语气很急,抬起清丽的眸光,“他虽然偷走了你的力量,但是不能用剑,他的本体还是不堪一击,我们不是全无胜算。”
顾写尘下颌微敛。
…不止于此。
但她眼底已经红过又红,顾写尘不打算剖开告诉她。
“没关系,他既然需要偷,就说明他自己不能,”霜淩叽里呱啦地分析着,在他耳边不停地嘀咕,“无论是敕令之力,还是修为能力,这说明他本身是一个天资很差的凡人,现在他想让我吸走神像的荒岚然后飞升。但同样的,这敕令之力就会……”
她很亢奋,在发现乾天帝君拼凑成顾写尘的样子之后,她一直很亢奋。
像是怕他在自己诡谲难测的命数之前感到难过,所以她一个不算太善于言辞的人,挤满空气似的说个不停。
“所以我还有个办法——”霜淩看向顾写尘。
顾写尘低头封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唇瓣。
他咬住她,用了点力气,像是躁郁的厮磨,又像是确认她的存在。
舌尖挤进她的齿关,顺着她的舌面重重舐咬。
于是霜淩的亢奋就像是皮球泄了气,顺着他发烫的舌尖,呵气唔唔出声。
柔软指腹不自觉捧在他的侧脸。
这张面孔,向来冷感。触手就能碰到很硬的骨骼,绷着线条锋锐的一副漂亮皮相,可这种淡然冰冷之下是烧不尽的暗火,就像他难于出口的爱一样。
这才是顾写尘,她分得清。
顾写尘终于松开她,前额顶在在她的鼻尖,声音犹似冷静,像是告诉自己,“…回忆一下。”
霜淩揪住他衣服,回神不解,“这就需要回忆了?”
顾写尘黑眸清晰:“忘记,很可怕。”
霜淩抿抿唇瓣,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但她揪住他衣襟的手更紧了些,魔主黑金色的绸衫被她彻底捏皱,像是印记一样。
“九洲上下,不会全然忘记你的光辉。”她认真说。
顾写尘看着她,眼底深邃地压着什么,但没有纠正她。
霜淩牵住他的手,掌心相贴,看向地面上讨伐“顾写尘”的众生。
“我有办法的。”
…
“顾写尘,呸!”
“推倒他,帝君就会救世!”
苍生在俯瞰之中如蝼蚁,被敕令指挥得团团转动。那人在几千年的帝座之上,就是用这种目光统御九洲,所以他渐渐忘了自己也是凡人。
万千蝼蚁在白雾之中密密麻麻地乾天而去,像是企图扳倒巨物的蚁群,带着各洲千年来积累的所有力量。
兑泽千机门扛着寒山之日的巨炮,她看见擎拆长老身后原本背着净化荒芜地的灵甲,她在千机门中的时候见过,因为兑泽是离荒芜地最近的边缘地带,整个千机门都设立着这样的灵甲——他带出来,原本是想尽力净化白雾,却无法抵抗敕令之力的操控。
千机弟子们从西境走出,是最远的边境,一路碰见平光阁的人。
巽风、坎水、坤地,所有人都无法抗拒那股力量,所有人都在对抗“顾写尘”这个名字。
集生民之力,灭掉真神,然后霜淩会在暴涨的荒息中彻底达成君岐所求的飞升,而且九洲上下也会彻底坍塌毁灭,灵脉尽失,荒芜遍地。
这万民之中有普通凡人,有漫漫修道之人,这些他们甚至不能直接下手去砍——而这也正是君岐闲适的阴毒所在。
他知道顾写尘很清醒,更知道圣女心有不忍。
他看出霜淩当年能在乾天之上为了所有弟子、为了顾写尘飞升而选择自己爆丹,今日也绝无可能为了避免自己飞升为养料、而痛杀所有凡人。
于是这一切成为绞杀她和顾写尘的死循环。
人们憎恨顾写尘灭世,信奉帝君,敕令之力加深,神像覆灭,霜淩必然飞升、组成他的最后一环。
霜淩隔着荒芜的白雾,对上神像那缄口悲悯的面容。
她心中的想法一点点成型,背后的金色莲印更加发烫,穿过浓雾,传递到每一个与她相连的合欢弟子那里。
人们误以为这是顾写尘的神像,所以感觉到愤怒。
“呸!”
“顾写尘还敢以自己为神像!”
“什么九洲第一剑尊?当年他在这里三次折桂,还在这里飞升,谁知道后来能这么丧心病狂?”
“看见这张脸就恶心!”
那座无言的神像被苍生万众刀刀剑剑地劈砍,那张酷似顾写尘的面孔开始有了深深浅浅的伤痕。
在淹没的岁月中,它无法为自己辩驳。
人们忘记过顾写尘的名字,可这一次敕令之力没有抹除他的存在,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彻底跌落浑浊。
可这其中有一个因果逻辑。
帝君需要毁灭神像来让荒息彻底冲破霜淩的飞升之限,但同时,他的敕令之力本就来源于神像,他是窃取了神之口才拥有这种力量,所以当神像衰弱直至彻底覆灭,当他所求圆满,也就不再需要、不再拥有敕令之力。
换句话说,如果霜淩能感知到的荒岚力量越来越重,正说明他的敕令之力也正在削弱。
还有一点,是霜淩被缚在他身边意识到的事——君岐在意世人的目光。
或许这是他作为凡人的骨性,或许是成神的需要,神需要善而悲悯。所以他隐匿在背后,将顾写尘推到风口浪尖,让万民自己毁灭神像——就是为了不脏其手,不让毁道灭神的罪名落在自己头上。
否则他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所以,他此刻作用在生民之上的敕令,只有一部分来源于神像之口,更大一部分来源于苍生自愿奉献的信念。
那虚幻凝结的玄武金銮顶,就是生民念力,这九洲之间无数修道之人、信奉之心,自愿献祭而出的意识。
既然如此,就让苍生自己疑惑。
对敕令之力最可行的反击,就是让人们意识到被改写的矛盾,意识到被操控的意识,只要有一瞬的清醒就够。
而霜淩恰好有这个能力。
她手中的荒息正在悄悄凝结。刚才那一瞬间,在君岐试图攥住她的瞬间,她也留下了自己的一丝荒息,所以她现在能够感知到君岐隐匿虚空中的位置。
而乾天之下,她还能感知到自己的弟子们。
这就是他们能反抗的空间。
神像之上刀枪棍棒的金石撞击声不绝于耳,霜淩和顾写尘飞身向神像而去,像是阻拦。
从神像中逸散的荒岚精准地传向身负阴阳双合鼎的少女,以她为旋涡开始了吸纳。
可就在未到之前,她身后的荒息忽然暴涨——这一刻,霜淩的花枝竟然也已经能够延伸千里,化神之下的荒岚之力开始展露真正的力量。
这是危机,也是她能倚仗的——
浓重的莲息在苍穹之上精准地套中某个身形!
然后下一秒,千花万刺化作牢笼,紧密不放地困住那个身影,墨绿色的荒息与她菁萃的气息相撞,霜淩回身叫了声,“在这里!”
不等她话音落下,汹涌黑雾已经弥漫四溢,顾写尘的剑压着她的荒息,以裂变空间之势猛地劈了下去。
荒息之下,空间碎裂一线。
君岐并未动,他巨大的身影露了出来,没有被劈到分毫,表情似是无奈。
他出现在黑雾之中,甚至温和地摇摇头。
“你们。找不到。……”
“我不会……让你们伤及第二次。……”
可那花枝与剑意并非向他击杀,从他出现的瞬间,黑雾蓦地散尽。
他暴露于空中。
就在九洲上下对顾写尘的恨意和怨念达到顶峰的时刻,玄武金銮之上,帝君的巨大身影露了出来。
推向神像的苍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帝君如神天降般的现身。
——“是帝君!!”
“帝君在上——帝、帝君?!”
那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清晰地俯瞰众生。
于是苍生抬头,看见了……巨大的顾写尘?
是啊,最矛盾的存在不就是君岐本人吗——
霜淩猛地收回花枝,将云层全部挥开,让这一刻足够清晰,震碎敕令之下的生民信念。
帝君不是偷走了顾写尘的一切?
那就自己承受这骂名啊——!
“顾写尘是帝君??还是帝君是顾写尘?”
“等等,那这神像到底是谁?”
“它不是顾写尘?”
九天之下,以生民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忽地停顿一瞬,突兀的矛盾感强行刺破了每个人的意识。
所有人的狂热变得茫然。
那顾写尘到底是灭世之人,还是天降神明?是害他们,还是救他们?
帝君就是顾写尘?
“那……那是帝君灭世?”“啊?!”
“那我们该信谁??”
信仰构成的敕令之力在某一瞬间退潮般散开,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从矛盾感中回神,猛地仰头。
龙成珏握着手中那颗珠子,捂着自己的手臂,脸色难看地咬住舌头,在人群中大喊:
“他又用了敕令之力!醒醒!”
“杀帝君!”
他们跟顾写尘叫什么劲?!这神像推倒了他们也全完了,他们真正要反的从来都是那个人——
就这一刻的情形,甚至来不及互相通知,几洲瞬间就同时做出了反应。
寒山之日的巨炮、坤地万千古兽、坎水龙城的法阵、叶家对命火的索引,同时出现——
霜淩心中剧烈地跳了跳,她就知道!
只要有一丝喘息的缝隙,觉醒的人就不会放任自己混沌。
九天之上,君岐那张闲适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瞬的凝滞,微微蹙眉,转瞬就要消失。
虚空以他意念而动,他只需要再次藏起来就可以暗中推波助澜。
千年以来,从来如此。
可是下一秒,辽阔巨大的乾璃镜从东西两境之间升起——
合欢弟子以身为炬,高举着乾璃镜升空。
帝君自可以消失,但乾璃镜已经清晰地印记了这一刻。然后清清楚楚、不可磨灭地映照给众生看——
这张被推上灭世骂名、又被当做救世之主的脸。
那这个名字,这个人……
“圣女!”顾沉商夜宁、蔻摇温朝他们远远地望着霜淩,眸光清明,猛烈地挥手,腕侧的莲印仍旧发光。
霜淩重重地松了口气,她的弟子们……
当一切都会被改写,当人们愚忠地信仰千年统治的伪君,当脑中的记忆也无法信任——只有信仰,能对抗信仰。
这是圣女能做的,只有圣女能做。
顾写尘持剑站在她身后,眸光深刻地看着霜淩。
以单薄之身,对抗她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力量——
为了他这个名字。
为了拯救他的人生。
长风中,顾写尘的齿关轻轻咬紧,指尖收紧了剑柄。
苍穹之上,君岐的目光终于有些变化。
这张脸被发现了。
很麻烦。……
那就没办法了。总是要走到这一刻。……
墨绿色的荒息开始四处弥漫。
平光阁四洲的人率先跟着各自的少主而动,虽然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顾写尘又成了帝君,但是显然帝君不是好人——
四洲振臂高呼,对着头顶的那道巨大的身影、那张熟悉的脸轰击而去——
霜淩握紧拳头。
你种下的恶果,在这一刻为你自己重合。
万千光影同时轰向那道身形,这一刻九洲苍生,仙魔两道,终于都意识到了帝君的问题。
可这时,荒芜白雾中的神像忽然闪过一道强光。
…
霜淩这一口气根本来不及松下。
在乾天地底的时候,当神像亮起光芒,就意味着敕令之力的发作。而这一次,这道光芒耀眼到将雾霾映成了白昼。
霜淩忽地抬眼看向四周。
九天之下,所有人的面容木讷怔忪了一瞬,然后在白雾飘摇中,缓缓地,迷茫地望向天空。
就在刚才。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
霜淩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忽然开始颤抖。
她也清晰地感知到了脑海中被抹去什么的感觉,像是抽丝剥茧地分离,清晰而又残忍。
她用层层荒息一遍遍涤荡自己,让她保持清晰。
可她能如此,其他人能吗?
九洲在一瞬间寂静。
喧嚣停了下来。
顾写尘轻轻落在了乾天玄武的地面上。
那道玄衣负剑的身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走向被围困的神像。
仍旧孤寒清冷。
这里有那么多张熟悉的面孔,比如已经对他恨之入骨的艮山顾氏。顾年等人混在推倒神像的生民大军之中,对顾写尘慷慨激昂的怒斥却停了下来。
他们目光茫然,忽然不记得自己刚才在骂谁了。
有这个人吗?
人群中,叶敛的眉目也变得茫然,低头看着手中的医法道术符。
叶少主依稀记得自己十年前曾被谁打破过道心,从此才真正弃剑,继承叶家医法。
是谁呢?有过这个人吗。
君不忍骑在颜玥的飞行兽上,莫名地看看自己手中仿制的剑,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过那么多柄。
龙成珏站在另一头,摸着自己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刻字和手中的珠子。他想起他爹说,百年前自己有因为无法战胜而恨到在掌心刻字的人……而他好像,也忘了。
更远处,千机门长老扛的巨炮垂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炮筒上的铭文——“寒山之日”,谁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
是在模仿谁吗?
“……”
顾写尘就这样静静地在人群中开路,穿过无数人,走到缄口的神像之下。
霜淩跟在他身后。
步步艰难,遍体生寒,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蓄满眼眶。
她路过一场又一场遗忘,走到最后,她甚至看见了藏在人群中、还未收起狞笑的顾莨。
那是大男主一生做梦都想翻过的高山,刻骨的执念。可顾莨竟然开始模糊了。
三岁那年,他因为谁而嫉恨丛生?和谁并肩比较了近三十年?他修道又堕魔,为什么从来不能登顶?
就连顾莨都忘记了。
霜淩眼底发红,一遍遍用荒息荡尽识海,她感受到逸散的荒息正在窜入她的经脉,荒岚道的力量又在大涨,可她已经无法控制。
原来当九天之上,乾天帝君暴露之后,他……
抹去了这张脸。
抹掉了这个人。
抹除了“顾写尘”。
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偷走顾写尘的力量,拼凑自己;也不会知道是他作壁上观,推波助澜后遗弃苍生。
绝望。
无声无息的绝望。
玄衣负剑的身影停在了神像之前。
孤身一人。
他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也知道他早就如此过。
在敕令之力下被遗忘,然后从头再来。
顾写尘没有回头,他不确定霜淩能不能记得,因为敕令之力已经从头到尾地成功过多次,掩埋起那个秘密,没有任何人能豁免。
就连顾写尘自己都差点在那一刻遗失自己。
可如果她真的不记得他,他会疯。
所以没有回头。
身后,霜淩的眼泪终于滴落在地,像是要砸出记得住的痕迹一样。
她张了张嘴,在那一瞬间,她爆发出了难以形容的力量。
荒岚道的尽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霜淩也不知道。
或许是君岐梦寐以求的飞升吧。
少女身上的衣襟忽地被炁吹开,青色与金光同时流光溢彩,交织千万回,在这人间筑巢一般想要重建属于她的秩序,逆转蔓延的遗忘,改变千年的蒙昧。
那竟是一种无限接近于神的能力,来自于女性……逆转,复苏,生命,生生不息。
——“顾写尘!”
她终于还是清晰喊出他的名字。
顾写尘脊背微顿,负剑回身。
那一刻,看见少女眼底金光乍现,身后流动如冰火之莲,冲击着黑雾的封线。
惊艳无数年。
她以荒息之力,强行曝散逆转,重新找回他的存在。
用这种强大的力量对抗着虚空降落的敕令,她渐渐感受到这个名字被重新写在她心里,她的荒息无边蔓延,笼罩这无数的人,最后竟真的以一己之力,开始奏效。
被停滞的人群细微地动了起来。
“我肯定记得你啊。”她声音呜咽。
顾写尘终于怔然。
然后她弥漫的力量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于是站在她的秩序里,他看见复苏。
她让他的名字重新复苏,被他遗忘的自己也开始重启。
如果说霜淩的荒岚道对抗敕令之力,能让众生不被动遗忘,那对顾写尘而言,他竟在那一刻从头到尾垂直向上,想起全部。
顾写尘忽然伸手,少女如流光撞入怀中,他重重地抱住,低头亲吻她的指尖。
唇角冰冷战栗。
顾写尘牵住她的手,两人站在那伤痕深浅的缄默神像之前,仰头,轻轻闭上眼睛。
原来这就是起点。
霜淩看见他薄唇微启,听见他说出两个字。
“…母亲。”
我带心上人来见你。
霜淩猛地睁大眼睛,再次仰头看去,对上神像那缄口难言、悲悯枯寂的目光。
因为酷似顾写尘,所以他们都本能地觉得这是一尊男性之像,可是对啊……对啊!荒岚是只有女性才能掌握的力量,是母体般带来人间的上界之炁,是一种向善的清息,是帝君一辈子无法入道的法门……
她的指尖被顾写尘牢牢握紧,她在颤抖,或许他也战栗。
九洲遗忘顾写尘,遗忘神明。
遗忘神女被污蔑为浣衣妇的每一次。
遗忘他们被除名。
顾写尘抬起霜淩柔软滚烫的指尖——可有人破开浓雾。
然后竟有了出路。
第80章 何以天才
顾写尘眉目平静, 看着那双枯灭的神像之眸。
光阴轰隆而过,吹起了他的衣摆。
他握紧了掌中霜淩的手,像是再次找到自己在人世间的锚点, 轻轻闭上了眼睛。
霜淩怔忪在原地。
在神明难言的目光之中,她感觉到自己从后脊一路发麻,识海中嗡鸣如金钟。
这世上被抹去了太多,被愚弄过太重, 像是宿命送他们来到这一刻。然后过去经历的一切如隐线脉络,被淡光映照, 开始明灭勾勒。
霜淩脑海中似乎电光石火地闪过什么, 可是太快了,她抓不住。她只是被顾写尘紧握着指尖,迎着神像悲悯温和的垂目。
如今看来,那的确是母亲的目光…
她侧目,在九洲寂静的风中看见他如出一辙的清冷侧颜。
世人皆知顾写尘是万年难遇的不世天才,生父不详,生母只是一介浣衣妇。但事到如今, 还有什么可信什么真实。
原来顾写尘并不是无父母的野种, 他的母亲也不是传闻中卑贱低微的浣衣妇, 甚至他的母亲或许并不是想他死在雷劫之中——这一切, 是敕令之力的撰写。
那是困禁神明的卑鄙凡人, 对神明的一场除名和污蔑。
霜淩心头有太多思绪, 纷飞如絮, 眼底燃着光一点点明亮。
她想起一次在岁禄剑宗的秘法洞天中接触到荒岚,得到最适宜荒岚道的心法九荒息岚书, 那时候等待她的也是息人女。
她在荒水尽头、在所有地方感受到的荒息,是那样温和有力的生命之源。
荒岚是神女带来人间的呼吸。
然后她死而化作神像, 在乾天圣洲的地底不见天日地支撑整座大陆,后代被无限剥削,声名被覆盖尘土,这一切都在敕令之力下进行了不知道多少年,如今,神明反被苍生攻击。
深埋的真相,只揭开冰山一角,都恶意到触目惊心。
霜淩的指尖冰冷,心头却越来越滚烫。
“我们保护她。”霜淩握紧顾写尘的手。
不让神像坍塌。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转身看她。
她周身的经脉,体内的金丹,心中的法诀,都在为荒岚而流转。
青金色的息光弥漫在神像之下的土地上,霜淩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使命早就落在她的头上,冥冥中她与荒岚有着绵延不绝、无法割舍的关联。
只有她能对抗敕令之力。
顾写尘一直在思考。
从霜淩以荒息复苏了“顾写尘”这个人之后,他开始意识到更多。
他没有悲伤,也没有震惊,他仍然平静地接受一切,暗涌在平静的海面之下,压得很稳。甚至他的大脑在习惯性地迅速分析现状,找到对策。
在他们面前有两个难解的结——
要消除君岐偷于神口的敕令之力,就要毁灭这尊母亲神像,荒岚的逸散会冲破霜淩的封线,送她荒岚道飞升。
同样,要以荒息让所有人从敕令中清醒,霜淩的荒岚之力也会无限增强逼近于飞升,被窃走化作最后一环。
他们是这秘密之中同样被缠困的两个人。
顾写尘的手抬起,平静扶过自己两把剑,轻声告诉霜淩。
“世人可以忘记我。”
无需冒险让所有人觉醒。
霜淩却满身华光,花枝漫天,抬眸声音柔软坚定。
“可你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
世人之中不仅有无数的陌生人,还有那些为了同一件事而努力的伙伴们。
这一次,他们再次为了反抗帝权汇聚在此,集众之力,远比独扛更有希望。
于是青金色的荒息在他母亲的神像之下四处弥漫,如风掠过,然后,遗忘中蒙昧的人开始了更大范围地骚动。
那些人们的表情茫然又困惑。
他们似乎忘记了什么,又似乎正在想起什么?
是什么?好像是那个人……
可很快,神像之中蓦地光芒更盛一瞬。
君岐再次通过神口发动了敕令,像是在嘲笑霜淩蚍蜉撼树,轻而易举地压住这些企图挣脱的愚民,声音层叠如潮水——
“夫伪神无口,乃灭九洲灵脉之源。”
“毁之,方得生。”
顾写尘淡漠抬眸,霜淩握拳抿紧唇瓣。
历史的叙事又在此刻被修饰颠倒。
虚空之中弥漫的敕令之力明明没有重量,却像是压在头顶的巨山,压灭众生心头刚刚兴起的反抗微火。
人群缓缓反应过来,记忆像是重新搭上了线。
“哦…哦对……我们来乾天就是为了灵脉啊!”
“是啊,九洲的灵脉全都开始干涸,原来就是因为这尊神像,幸有帝君指引!”
“快,继续啊,攻破它!”
他们亲眼目睹,人们浑浑噩噩地接上自己的记忆,蒙昧地完成了再一次的自洽。
如果没有人掀开这抔土,虚构的土壤就会再一次压实。
埋住一个人的名字。
葬送九洲的未来。
人群继续如群蚁啮咬巨物般向神像攻去,刀枪剑戟乒乓作响,甚至更多的凡人只是在用双手去推她。
霜淩加大了荒岚之力的涤荡,试图唤醒更大范围。顾写尘站在她身前,以剑鞘挡住这些普通人。
恰是普通凡人,才最难以对抗,也最容易被煽动。
荒息在经脉间流转发烫,阴阳双合鼎不停九转,四周的凡人开始迟疑地停了下来,可是更远处的地方仍有无数人因为敕令之力奔涌而来。
霜淩也不知道,她究竟能影响多少人,神像之下方圆十里?方圆十里之外呢?这全天下呢?
霜淩一咬牙,试图冒险冲破顾写尘压住她金丹的黑雾封线,被顾写尘的指腹精准按住,就在这时,一群动荡的人影穿过凝滞的人群而来。
“圣女,圣女!”
霜淩忽地抬头看去,以顾沉商为首,她的弟子们腕侧荒息莲印都在发光,每个人都压在自己太阳穴,竟然保持住了清明。
“我们看到了蓝印长老——”
霜淩忽地看向顾写尘,他平静回眸,他把君唤放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君唤提醒了所有弟子。荒息莲印,可以抵挡。
当她的荒岚之力越盛大,他们的莲印也越深刻。
“圣女,现在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少尊,你也在这里?”
所以,她的弟子们,没有被敕令抹去“顾写尘”的记忆。
原来普天君威之下,已经有人因她而挣脱。
霜淩心头发热,对九洲而言,阴仪欲境合欢一宗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在那些流落的年代里,他们作为仙门卧底四处谋生,是不能被发现的魔修余孽。
可微不足道的人们也会点燃希望的光火。
她的弟子们,从那年渡水回归故土,到今日万里奔袭再来。不是只有帝君在窃取生民念力,他们的信仰也会组成圣女的力量——
于是遥远的圣女神宫亮起金光,霜淩的荒息更加大盛,少女盈滟一身,身后升起一朵含苞的冰莲,在荒芜的白雾之中绽放——
光芒所过之处,有越来越多的人停了下来。
人,一旦心中有过觉醒的种子,就会被真相的清风吹拂,然后奋力挣脱。
——“娘的!”
在所有人之中,龙少主果然是最先从那种茫然中挣脱出来的。
龙成珏用力掐了自己一把,还未完全痊愈的刻痕又渗出了血,他在疼痛中呼吸着那阵菁纯的气息,终于清醒过来。
“娘的!他想抹去顾写尘啊?!”
他瞪着头顶白茫茫的一片——乾天地底的神像和顾写尘长得酷似,头顶的帝君也有一张和顾写尘一模一样的脸,然后敕令之力最后想要抹去的…也是顾写尘。
龙成珏扣着自己的血痂,疼得龇牙咧嘴,握紧手中的珠子,各种猜测开始如水系串联,开始真正地触目惊心。
可有些人虽然讨厌,但那样倾世的天才,怎么可能真的消失??
只要有疑惑,只要心中有了怀疑的种子,他就会反反复复怀疑,来来回回自证。他们坎水龙城祖上走镖,千年来以水流通信息,他们最要紧的就是真实和准确。
龙成珏排布着周围所有的龙城弟子,他们虽然还未清醒、也没有真正能抵抗敕令之力的方式,但是他知道霜淩的圣息能带来清醒,所以他早就排出了新阵,以卦位吸引圣息,让所有人置身其中。
这极大地缓解了霜淩的压力,她不再需要漫天无限地释放荒息。
终于在青金色的光芒之中,坎水以及平光阁四洲的人们开始渐渐地回过神。
龙成珏松了口气,远远看着神像之下那道身影,掌心的珠子正在发烫。
如果没猜错的话,如果没猜错……
他心中有一种荒谬的、可怕的猜想。
龙成珏张了张嘴,可甚至无法开口说。
叶敛穿过人群走了过来,和他对视一眼。颜玥、君不忍,还有千机门的长老,几人很快也在荒芜白雾中重新点亮位置,意味着他们和四洲弟子们已经都在霜淩的荒息下清醒过来了。
一切都像三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样。
不,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
苍穹之上,似乎有人不悦地微哂。
蝼蚁安敢反天。
神像之中再次亮起炽白的光芒——但这次,他们全都躲进凝聚圣息的大阵之中,终于第一次躲过了敕令!
头顶的苍穹开始不悦地绞动成波纹裂痕。
阵法之外,普通人仍然继续汹涌地向神像攻击而去,被顾写尘稳稳地用未出鞘之剑挡住。
在他身后,霜淩努力地释放出交织成网的荒息。
青丝吹尽处,侧颜圣洁如霜雪。
平光阁众人遥遥望见,在某一刻好像真的看见了神圣的所在。
叶敛闭目,仔细在这片空中寻找着他要找的东西——命火,乾天帝君的命火若能找到,叶家的至高道术就能成型。
万兽与火炮也同时对准长天,在这一刻,只为脚下的土地。
龙成珏握紧拳头,平光阁四洲弟子同时得令——
“护住神像!”
“神像才是真正的灵脉之源!”
“成阵,去!”
不论是顾写尘,还是任何人事,他们纵是□□凡身,也有掌握自己记忆的权力。
龙成珏忽然抬手,指勾作哨,对着远处的霜淩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他确定,只有解开“顾写尘”的秘密,才有可能真正撼动头顶那个人——!
他猛地把手中的东西抛向了他们。
人群之中,顾写尘正一剑挡开民众,背后的神像再次亮起光芒,却有四洲弟子带着阵法围护上来。
霜淩控制着身上越发暴涨的荒息,忽地回身扬手,啪了一声,接住了龙成珏抛来的红色珠子。
她低头,定睛一看,忽然睁大眼睛。
两行古老字迹,自然汇入脑海。
这是……
狐珠。
千岁狐仙之书,曾有两句话。
她的心头忽然震了一瞬。
抬起眼,对上荒芜白雾中,顾写尘清晰的眉眼。
…
“别信他!别信帝君!”
“帝君要是真为了九洲苍生,为什么龟缩三年?”
“为何不亲自动手?”
“护住神像,醒醒啊!”
荒芜地的白雾已经彻底挤入九洲,仍有无数人在敕令之力的影响下,但第一次,开始有大批的人反抗那种力量。
坎水,巽风,坤地,兑泽——仙洲过半的人数。
长天之下,第一次有了群体性的反抗。
“你们看天上!”
“不能呼吸了!灵气已经完全消失了——”
天空之上再次出现了巨大的天裂,天泣降雨,统御数千年自以为神明的帝王,彻底被生民的反抗激怒了。
空气中的灵气彻底灭绝,最后空气也开始稀薄,凡人开始脸色发紫,修士们纷纷凝滞。他在告诉反抗者,他甚至不需要出手,就能轻松地摁死万万人。
霜淩握着狐珠,怔怔地看着神像之下的顾写尘。
他眼底漆黑透蓝,像净澈的深海。
沉静地没有告诉她更多。
可她的大脑开始闪过无数信息,纷杂地压都压不住。
神像背后的字,在龙成珏发现之后就被抹除消失。地底的石碑是抹去顾写尘的无字碑。神像那行字同样出现在狐珠之上。这行字这一切…与飞升有关。
她明白了龙成珏的猜测,他把这个答案交给她来最后解。
霜淩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天空正在急剧绞裂,帝君要给蝼蚁凡人一个教训。
“嗬嗬。……”
他开始不耐烦了。
千年等待,只差最后一环。
君岐已经不想久等。
天裂开始降下酸蚀的雨,所过处众生尖叫痛呼,皮肤溃烂,天象焦噬凡人,损毁神迹。
于是那座高耸矗立的神像,顺着眉心裂开了一条缝。
汹涌的荒息更加散落,趁霜淩怔忪无孔不入,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快要飞升了。
保神像,就会保他敕令。毁神像,她就会飞升。
就算霜淩的荒岚之力能让很多人觉醒,可是帝君不死,一切不会终止。可他藏在虚空中,他们如何打?
即便是顾写尘的战力也无法施展。
“别怕。”这次,顾写尘对她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枯灭的神像。
他已经想到了方法。
荒芜白雾之中,霜淩听见顾写尘的声音仍如折竹碎玉,低声告诉她,“——把你压不住的荒岚,给我。”
那一瞬,她对上那人垂眸笃定的神色,仍是九洲上下,无所不能的样子。
“可……”
顾写尘趁着最后一点时刻,低头抵在她额前,像是在母亲的神像面前印证。
“作为你的夫君,我会有办法。”
暴涨的荒息腾起。
渡到那人玄衣负剑的身上。
霜淩知道,顾写尘不能入道荒岚,他是男人,所以无法以荒息为力。
可是那一刻,她忽地睁大了眼睛。
在苍穹天裂之下,他缓缓抽出了他背后的两把剑——
“娘的,他要出手了。”
“全力配合他!全力配合顾写尘!”
“他是谁?还没想起来?他是九洲的活祖宗他——”
玄衣悬于半空,背负神像的双目之前,那一刻,冰白与漆黑的光芒同时在顾写尘身上出现。
冰息重剑古沉。
尊魔之剑亢奋。
然后同时,嗡鸣震动。
——他的上古冰息重剑,重启了!
在失去灵力转身堕魔之后,顾写尘就并不能唤出冰息重剑,所以在飞升之墟重新拔出之后,他一直是靠力量背负着它。
但这一刻,那把真正承载剑尊之意的冰刃之中开始闪耀出清透的光芒,霜淩与之相通的剑心也同时震动。
他怎么打开的冰息重剑?!
霜淩身上难压的荒岚源源不断冲向那玄衣的背影。
他蓦然挑起两柄旷世之剑,双手反压,灵气与魔气同时灌入其中。
从荒岚……到灵气与魔气……
他……!
他们早就知道灵气加魔气可以融合荒岚。
可他在那一刻,悟到了如何——分离荒岚!
将暴涨的荒息同时抽离成灵气与魔气,强灌他的仙魔两剑——!
霜淩眼底流动着两种天地之气,像是晃动的盈光,心头巨震。她知道,因为神像……神像数千年来以神躯为源,以荒岚供给仙洲的灵脉与阴仪的魔渊,无人知晓地支撑着整个九洲仙魔两道。
他在意识到神像是母亲的那一刻,悟透了。
每一次,他都会找到办法。这就是举世唯一的天才。
两把旷世之剑同时被唤起,那汹涌的灵流和魔气同时归分两处,浩荡地涌入两剑之中。
可这还没有完,顾写尘面容沉静,当他同时运起仙道与魔道的两把顶级之剑,挥出万钧雷霆之力——这其中的灵气与魔气又轰然相撞,在空中汇聚融合成荒息!
以荒岚分化、动用仙魔两剑。
以两剑合一、挥出荒岚之力。
因为,唯有以荒息才能攻击到君岐。
……天才。
绝世的天才。
他用这种方法,学会了使用荒岚!
这一刻,黑发凌乱之下抬眸。
顾写尘的战斗力终于能真正发挥。
…
一道虹光长劈九天。
暴碾天裂。
举世惊呼。
那是九洲第一剑尊,也是天下第一魔主。
顾写尘同时找到了他所有的力量,站在仙魔两道的顶点,站在阴阳无界的交点。
终于兼容了他这离经叛道的一生。
霜淩在震撼中忍不住望向那缄口无言的神明——石像已死经年,没有情绪,可会不会你的眼中也曾流露出欣慰的光。
天才。
为何他会如此天才。
顾写尘的剑光顺着九天之上一路荡平,酸蚀的天泣之云竟直接被全部搅散,就连天光都穿透白雾倾泻。
空中绞动裂变,他剑尖挥出荒岚,开始追踪君岐。
极致的天赋,让他才刚刚上手使用荒岚,就已经精准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的分层。
他玄衣侧身,一剑横出,精准劈向了藏匿的帝君。
找到了!
只有荒岚能连接帝君藏身的虚空,才能打得到他!霜淩紧张极了,身上的荒息源源不断地渡到顾写尘身上。
而他的剑意不负众望,在苍穹之上铺天盖地,根本无法躲藏。
那一刻,君岐巨大的身形终于在苍穹中出现。
“出来了!”
“娘的,他果然躲着看!”
帝君漠然垂目,身后的金光轮盘流转,看着这一切。
他眼底似乎是复杂又讽刺,最后又在微笑。
看着这挣扎的众生。
顾写尘双剑反压,同时毫不犹豫,暴虐交错的黑白剑光同时轰然落在他的身上。
“轰!——”
那一瞬,君岐的身形四分五裂。
“啊啊啊!成了!”
“他死了?”
霜淩心头骤然欢喜,可下一瞬,她的眼睛睁得更大。
九洲在一瞬间再次寂静。
顾写尘的剑尖微停,掀起眼眸。
君岐那层层叠叠巨大的身影的确被砍得四分五裂,身后的金光轮盘同时溃散。
可他原地,化作无数重。
化作了一百个……虚幻的顾写尘。
…
“没有用的。…”
每一个顾写尘静默立在长天之中,环绕成圈。他们的丹田处都有一颗圆满流转的飞升金丹。
每一个顾写尘手中的武器,身上的衣物,脸上的神色,都各不相同。
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帝君。
霜淩忽然心头发抖。
不,那不是一百个顾写尘,细数之下那是九十九个。
所以,还差最后一个。
君岐的意念如潮水在空中散开,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喟叹。
“你总是。如此。天才……”
这千年间,无数人,比不上你一个。
这一刻,苍生都在疑惑不解,可霜淩浑身都开始发抖。
那玄衣的背影一丝不动。
霜淩心中所有纷杂的乱线终于被生痛地牵扯清晰。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一触即懂,为什么他什么都会,为什么他几乎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领悟,就能悟透一切。
为什么他活着就是在修炼,活着就在不停进境,好像走在一条已经进行了无数次的大道之上。
霜淩捂住自己腹腔中那颗被他全部灵流保住的金丹。
掌心压着狐珠上的古老字迹。
九转而飞升
百炼而…成神
她被顾写尘真实的命运击中,眼前模糊间,蓦然想起了冥冥中的很多次暗示。
从息人女得到九荒息岚书前,气海中曾出现过一百个白衣顾写尘;
在魇魔的困境中,她阴差阳错化出的魇境,也是一百个顾写尘;
在乾天地底的空腔四壁,埋藏顾写尘的无字碑,如果她当时去数,那漫天壁龛恐怕只差一座就到百位。……
她早就涉身于他的命数之中,他早就猜到,只是从未诉苦。
虚空中,君岐的意识缓缓发出声音。他的目光落在霜淩身上,看出她离最后一步飞升,也只差他指尖一点。
百丹将成。
所以君岐的目光堪称温和,看向天地之间,那双剑独绝的黑衣人。
“第一次飞升,你用了五百年。……”
“到今日。……”
“我已经等你很久。”
在风里,霜淩看着那道玄衣背影,眼泪哗一下掉下来了。
顾写尘脊背挺如寒松,依稀仍是负剑而立的少年人。
那把骨头从没弯折。
可这一刻霜淩也终于全都懂了。帝君在人间绸缪千年,窃取多次,等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平庸的凡人之躯,窃取神口得到神力,却没有修炼天资,不得飞升。
于是一场敕令下的造神开始演进。
飞升百次,才能融成一个神。
所以这里的九十九个顾写尘,全都是已经用各种方式飞升过,被苍生敬仰一生,然后被苍生彻底遗忘的。
每一次,他的飞升金丹,都被剖走了啊。
霜淩捂住自己被他守住的金丹,眼前已经模糊到无法视物,大滴大滴的眼泪发烫滚落,依稀看见那玄衣身影转身而来,掌心接住她的眼泪。
“哭什么…”他似是无奈地低喃。
怎么能不哭呢?
为何你如此天才,为何你强到像是诅咒一般,为何你天生如此总是为难。
原来从历时五百年到仅需二十五年。
在这一世转身堕魔前——
顾写尘已经独自飞升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