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可我在乎
顾写尘没飞升。
他就在这里。
如当头一棒, 把霜淩从茫然中敲醒过来。
她像是被雪水浇透,开始觉得冷,唯有金丹融合的地方灼热。
他说什么。
他说选……
“啊——”霜淩猛地回过神, 手忙脚乱地捂住丹田,试图运转经脉之间的荒岚之力,推拒随之归位的千丝情蛊。
可那确实是她一剑剑一天天修出来的金丹,融于金丹的升起阴阳双合鼎之上铭文涌现。
它本就是容纳天地荒息之物, 如今竟与这副荒息流淌的莲体,浑然天成。
霜淩心中运转的九荒息岚心诀, 她手中稳固荒岚的混莲珠, 冥冥之中环环相扣,像是命定一般……她有关荒息的一切,全部聚齐。
而附加条件,是那千丝万缕的情蛊。
再一次繁复轻柔地流遍全身。
等到金光全部吞没,殿内恢复幽寂。
霜淩捂住灼热的丹田,感受到旺盛的力量回归,经脉之间丝丝发热。然后她终于颤颤抬眼, 对上那人的目光。
顾写尘眸光漆黑。问出那个问题之后, 他始终并未起身。
相顾无言。
都难开口。
霜淩张了张嘴, 本能让她想要不死心地再问一问, 可她哑然看着这四周的一切, 黑金宫顶垂下森然冷光, 幽寂之中似有幢幢不甘的魔魂。
杀意凝结, 恨欲丛生。
这是阴古魔宫,集历代魔主之魔障。
这里随他意念而动。
“顾写尘是魔主”的事实如此清晰。
可似乎正因为是事实, 才格外让人无助。
炽月,是沸腾之玉。淞阳, 为寒山之日。
原来他一直在给她信息。
……他以截然对照命名。他从艮山而来。他很久不用剑了。
他说他曾经修道。他说他如今堕魔。
但他没说他曾经九洲第一。
更没说他如今魔宫问鼎。
霜淩眼底也莫名红了起来,为什么啊?
她捂着自己金光弥漫的丹田,看向对面那人看似平静的目光。可眼底魔气涌动得像是幽冥深海,带着堕魔之人毫无疑问、难以自控的躁郁和阴冷。
霜淩记忆里的顾写尘停留在飞升前的那一刻。
到今天他自己推翻了她有关于“顾写尘”的全部印象。
可那年玄天当前,她用汲春丝稳住经脉,锁住金丹,为的就是能不损害对方一身的修为。
然后呢?
今日的顾写尘就这样孤决地倾泻他经脉之中、最后属于那剑修天才的全部灵流。
从此真正地,这世上再无白衣剑尊。
霜淩圆睁着眼睛,眼底说不清是被魔气熏染,被金丹的光芒刺痛,还是终于睁到了极致,她眼中缓缓漫上了水雾。
为什么啊?
九洲之内处处流传着这个人飞升的传说,四海之间都在谈论魔主临世对仙门的危机。
你真是——从来惊世骇俗。
她低头徒劳地看着地上掉落的灵甲短剑,那能够吞噬魔气重创魔主的利器,就躺在他们都够得到的地方。
顾写尘垂落的眼睫微微一动,覆下淡影。
其实。你杀我。我不在意。
霜淩心中的确有过挣扎,可最后还是重重地揉住了自己的眼睛。
打破仙魔平衡的灭世之人就在眼前,她肩着宗门与正道的期盼而来,被推到这样的立锥之地,竟真的成了唯一能了结魔主之人。
可她知道,她下不去手了。
这把剑她捅不下去。
她只能空茫地睁着眼睛,“怎么是你啊顾写尘。”
顾写尘的膝压在石砖之上,黑袍矜贵,绣金线如山峦走水,他身上的气息也全都变了,他微微捏紧了手指。
霜淩声音空空地说,“见到你应该很高兴。”
顾写尘指尖微微一蜷。
她都不知道多少次抬头看天,想起那个飞升成神的天才。
她还常常窃喜,有关于你的传说,有我的一分托举。
霜淩勉强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可现在世界好像完蛋了。”
顾写尘的黑眸清晰,看着她,终于低声道,“…早就完了。”
霜淩感受到得他身上压制过仍然汹涌的魔气,她带着混莲珠都依然能够感觉得到。
可那颗在他身边的金丹却灵沛如瀑。
丝滑地融进她的身体里,有如此强烈的触觉。
随着修士结丹的归位,霜淩也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修为在哪里。
原来,醒来吸纳荒岚的这短短月余,她竟然已经破境到了……元婴圆满的境界。
好快啊。
好厉害。
霜淩茫然地感受着自己的境界。
这是你曾经最想我做到的。
快速进境。
她感受了半天,终于茫然地抬头,“顾写尘,我破境了。”
然后呢?
…
顾写尘眼底的魔影骤然千重。
尊魔之剑在他的身后嗡鸣反噬。
他也觉得痛,他矜贵的领襟之上脸色其实并不好,可他强行露出一点笑意。
“这次不一样了。”
他竟然试图在缓和气氛。
那点强行的笑意像是冰川消融之时难以化开的裂痕。
好陌生。
顾写尘垂眸,“这次我不会逼你了。”
霜淩的手攥住膝盖上的裙角,“然后呢?”
顾写尘深吸一口气,解释道,“金丹会让你重新入道,修者一生只能结丹一次,它是你的唯一。”
“而即便重来一次,你的命定情蛊还是会与我相连。”
“因为无论是修道,还是修魔,我都会是天下最强。”
“…汲春丝方圆万里,只会是我。”
顾写尘微顿,然后看着她,“整个阴仪之内,你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生活,都可以。”
他站在高位,就是为了如此。
霜淩眨了眨眼睛。
她努力想要理解他,可她摸着自己下腹部,抬手缓缓指着他的脸,终于有点崩溃地颤声道,“可现在我们连体系都不一样了啊……我们怎么解蛊?!”
怎么解?修魔之人与修仙之人怎样消解?
你魔阶登顶,我莲体托生。
你带我入剑道仙门,转身却入欲孽之狱。
这早就不只是汲春丝的问题了……
“如今你连……魔主都当上了。”
我的大天才。
顾写尘那强行示好的神色终于微微绷紧,然后恢复了他熟悉的清冷微茫,“可我没办法…控制。”
他勉强解释,“你说修魔也可以的。”
“可我没说是你——”她声音终于挑高了一些。
像是矛盾的软钩终于被拉长在两人之间。
然后她声音带颤,握紧拳头,眼底发烫,“顾写尘,你骗我。”
顾写尘的指尖收紧。
他听见她轻声问,“你还知道你是谁吗?”
你有没有意识到,你是顾写尘啊。
顾写尘从她湿润的瞳孔中,看到一个新的自己。
他看见自己的无措。
他很少看见自己这样。但他知道这三年已有无数次。
可如今他身后的剑也看得到。
他日日压制,但只要一有空隙,尊魔之剑就翻涌不止,历代魔主的魔识压着他难得的弱势,开始疯狂暴涨。
所有不死魔识都在伺机击破他,取而代之。
这就是灭世魔头的诅咒。
“炽月,放我出去玩玩吧。”
“这就是合欢圣女?更漂亮了。”
“你不破十,迟早被尊魔之剑吞掉哦。”
顾写尘单膝重重压下,喉间蓦地一甜,伸手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强行支撑住清醒。
他不想在她面前展示,他选择的这条路是炼狱歧途。
哪怕他自己也已经知道了。
“疯魔吧,杀戮吧,魔主就要如此——”
“杀光踏入魔域的每个仙门之人,杀回仙洲。”
顾写尘抬手,蓦地将指尖伸到灭魔灵甲的剑尖之上,生生刺破。
霜淩下意识阻拦:“你——”
鲜血涌出,灵甲渗透,这种方法不比刺入魔丹,但他识海中疯狂冲击的魔识瞬间连着他自己的魔气被削下一截。
“你疯了?!”
“千机门怎么还没死。”
“这东西用什么炼的??”
“炽月,你比我们更疯啊。”
顾写尘那冷白寒峻的五官,竟然狠得几乎狼狈。
霜淩怔怔看着他,她也想表现得冷漠一点,可她发现自己的心在痛惜。
她想的竟然不是我白费了心思,也不是早知道就直接爆丹身陨,甚至不是她终究背负上了害他堕魔的罪过,而是想问他——
你知道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之容要出现在九洲之上吗?
你知道你九洲之内无数信徒,他们都会看到吗?
天下悠悠众口,要怎么编排诋毁你,从九洲清月跌落灭世魔头?
她终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腕,她只是抿住了唇,问他:“顾写尘,修魔好吗。”
让你在登天梯前转身下坠。
“——我不后悔。”他含着血说。
他从出生开始,就似乎剑指九天,人生大道日日清苦,他像是比机械更僵硬的机械,他只求飞升。
可人生悔恨过,痛苦过,强烈地渴望过,他才能明白一点。
“霜淩。”
“我不想飞升了。”
霜淩眼前忽然有些模糊,听见他肯定地说。
“其他的,我并不在乎。”顾写尘握紧手中嗡鸣震颤的尊魔之剑,眼底压出寸寸清醒。
她也终于确定。
她亲眼看见白月高楼轰然倒塌。
她所认知的一切,遥祝的未来,这颗被他塑造的道心,重头再来。
“你以为我在乎吗?我——”
我也只是在乎你的名字。
就在这一刻,魔宫忽然从四面震荡。火炮连着刀影剑光、与万千兽鸣同时进深,贯穿攻击着此地。
被抽离的声音终于传来依稀。
“圣女!”
“圣女你在哪里——”
…
此时外边已经急疯了。
炽月魔尊忽然拉入虚无,圣女原地消失,剩下的人被围困在万万魔众之中。
阴古魔宫之中,那群瞳仁漆黑的宫魔已经迅速地围了上来。
诛杀魔主的计划极速失败,而圣女是唯一的俘虏!魔主残暴嗜血,没有人知道霜淩会发生什么。
平光阁四洲的修士们以及合欢宗弟子在大殿之中疯狂焦虑,黑色小蟒在人群踩踏之中左支右绌。
顾沉商脸上都难看得十分明显起来。他分明说过,一旦危险,合欢全宗只保圣女,可是那一瞬间他们甚至来不及做什么,他的剑和夜宁的剑几乎同时撞到了一起,霜淩却已消失在原地。
他们还是低估了魔主的力量,以及他对圣女的精准察觉。
可在场万万魔众,圣女藏于其中,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仙门众人也是急切万分。
“霜淩——”
“霜淩你在哪?!”
可他们的攻击已经激怒了在场所有魔修——攻击魔宫就是亵渎,是不尊魔主,是与整个魔域为敌!
颜玥唤来漫天七阶以上的飞兽,此时顾不上仙魔遥峙之约,也顾不得在仙魔之间率先开战的罪名了,她只能御兽抵抗狂热的兽境魔修们。
底下霜淩的那条黑色小蟒身上的鳞片似乎在温养中变了些花色,让颜玥莫名感觉到熟悉,但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个牛鼻子的牛魔率先抡起拳头砸了过来,然后一呼百应,在场万万魔修高呼炽月魔主之名,反杀仙门与合欢宗。
龙成珏的爆破符篆阵法,配合千机门的无数火炮,倒是能够压制这些魔修,但是——
“这魔也太多了?!”
叶敛焦急地闭目感知气息,没有人知道霜淩被魔主拉到了哪里。
单凭她自己,如何能诛杀?现在他们只求她能安全。
叶敛凝神去探,霜淩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但是被浓郁的魔气层层包裹。
好在她手中有叶家的青叶竹息,只要她挥洒出来,他们就能找到她。
“杀!杀!欲境联合仙洲!”
“背叛魔主,杀!杀!”
“炽月魔主!炽月魔主!”
阴古魔宫空阔的大殿化作血腥战场,魔修们陷入献祭般的狂热之中,然而——合欢弟子比他们还疯。
“圣女!——圣女!”
每个人几乎是狂暴状态,在荒息莲印之下人人爆阶,几乎是要把阴古魔宫掀了的架势。
合欢宗弟子好不容易迎回了他们的圣女,他们已经无法承受再失去一次信仰。
魔修的战斗残暴而直接,打到最后甚至会用肉体堆叠,万万魔潮直接如海浪一样压到合欢弟子之上,疯狂踩踏。
“啊啊啊啊……”
一道蓝衣流光忽然及时冲了进来。
“君唤!”
龙成珏狼狈抬头,惊叫一声。
从天上回来之后,这位蓝印长老就一直在昏睡,但他或许是再次通过荒息莲印感知到了圣女的危机,醒来直奔阴古魔宫。
化神的力量在这里得到充分体现,毕竟他已经是顾写尘之后最强的年轻剑修了。
顾沉商朝他点点头,就在方才他也破境了八阶魔修,再加上君唤,他们今日一定要把圣女带走。
君唤一剑掀开了堆叠的魔塔,场内的仙门与合欢弟子重新掌握了秩序。
在一片混战中,他忽然看向魔宫深处。
君唤安静地看了一会,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
可他又抬起头,看向了大殿之上。在雪山之隙中,一轮孤月悬于空中。
在月亮之上,更远的地方——
一缕涟漪微微在暗色气流中涌动。
再次……开始了……
君唤指尖触碰莲印,缓缓握紧了剑。
…
霜淩隐隐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传来。
是她的弟子们在焦急寻找圣女。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咬牙翻身坐了起来。
顾写尘静默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被顾写尘困在了什么空间之中,总归到处都是他的魔气,像密不透风的牢笼,困住她,更困住顾写尘自己。
霜淩不能坐视她的弟子们与整个魔域厮杀,也不能让她的朋友们焦急担心,她至少要去给他们报信!
霜淩现在的耳力足够清晰,她大概能分辨出声音的方向。
她往后撤了一步。
顾写尘缓缓站起身,他似乎压制住了体内反噬的魔气,又像是根本已经不再压制。
说完那些,他身上只剩平静的疯感,冷静又像是祈祷。
他垂眼,又掀起,“留在这里——”
霜淩却忽然撒了一把粉雾,精准地包裹住他,然后转身就向弟子们的声音方向跑去。
“我当你不是顾写尘——”
她身影顿了一秒,背对着他。
“…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
她仍然,想保全顾写尘的名声。
她确实在乎。
可顾写尘在那粉雾之中无声闭眼,脚下魔气却更加蔓延开了。
……抑制魔气的青叶竹息,叶敛给她的。
他痛恨这种气息。
黑雾猛地从他身后腾起,那人眼底漆黑,追着那跑远的少女。
她循声而去,跑入阴古魔宫森白的廊道之中,每经过一段,身后就陷入黑暗。
她像是这魔宫之中移动的光源。
身后,顾写尘一步步跟着。
他明明走得很慢,可和她的距离却在不断缩短。
霜淩察觉到了,她红着眼睛咬了咬牙,又想耍她吗?魔主大人。
她以手中灵甲短剑,体内更加强大的内力运转,除魔三式一路向前,劈开一条逃离的路。
“霜淩!”叶敛的声音正好切入这片空间,“是你吗?我闻到青叶竹息了——”
“我在——”霜淩连忙回应,想要告诉他自己没事,让合欢弟子千万不要自杀式暴动。
可下一秒,身后的魔影骤然千百倍暴涨。
彻底将她笼罩,转瞬之间,她又回到了他的面前。
顾写尘隔雾看着她。
他眼底漆黑一片,指尖烫得厉害。
霜淩心头急了,她将自己的荒息运转到极致,可又发现无论是此刻的心法、手中的剑法,都和眼前这个人有关。
她逼自己狠心,转身挥出去了一剑,想要挥退他。可那黑雾像是密不透风的怀抱一样搂紧了她,剑气回拢,撕裂了她的半截衣袖。
莲息弥漫。
在阴古魔宫之中,甜得明显。
霜淩连忙拢住衣服后退,急着逃离。
可那黑雾更加向上探去,落在温热皮肤之上,带着强压的怒欲。
“顾写尘!”她探身挣动,可哗啦一声,领口连着灰褐的袖子全都被扯裂,露出了被藏在灰扑扑之下莹白清香的瓷肌。
圆润白皙的肩头暴露在阴古魔宫之中,她皮肤薄软温热,颤了颤,抱住自己。可那黑雾顺着她的藕臂向上,所过之处,后脊开始发麻。
他在愤怒,吞噬那清甜的莲息,他像是要揉碎这花瓣,淹没所有不该有的气息。
像是对一朵花的征伐。
可在浓雾之中,霜淩缓缓放下了挣扎了的手,她的指尖开始发颤。
她任凭自己被那雾气吞噬,莲生黑水,贪嗔痴欲,点墨成浓彩。单薄盈滟的身形似被搂紧,修颈在雾色中像出水一般。
霜淩不动,也不跑了。
她只是颤抖着忽然开口。
“顾写尘。”
“你不飞升,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话音出口,终于开始委屈,说到最后一个字近乎哽咽。
黑雾蓦地停下,顾写尘重重一怔,“不…”
他的脸从雾中清晰露出,两手垂在身侧。
霜淩眼泪掉下来了。
顾写尘骤然开始无措。
可我真的在乎你的大道啊。
顾写尘。
我真的在意你是万年独一的天才,在意你从出生被诅咒般的绝世天赋,在意你日日苦修剑剑为痕,在意你本能飞升成神——
漫天魔气散落下来,像是他色厉内荏,披在身上的最后一层外衣。
委顿在地。
少女声音哽咽柔软。
到这时候她也不怕他魔主之威了,她就是当年不在峰上小心翼翼一炷香内炼气的学生,她就是一个自不量力想要救他飞升的凡人,她就是想问问他——
“你带走我的金丹,就是为了这个?”
顾写尘瞳孔微缩,上前一步,又停住,属于魔尊的黑金色华贵衣摆拖曳在地,声音竟有一丝急迫。
“不是的。”
千头万绪沸水一般滚过他心底,酸痛像一场清醒。
“我只是…”
恨你告诉所有人…独不告诉我。
恨你爱天下人,爱得太多。
顾写尘眼底的魔迹汹涌翻腾却又被压制,最后终于变成金色莲花的纹路。
黑雾弥漫成一个谨慎的拥抱,他像是碎了又重组,最后却只是指尖穿过她的,握紧了她的手。
“…我只是想证明。”
“我带着你丢掉不要的东西,万水千山,仍会找到你。”
能不能。
别忘记。
第62章 别欺负他
所以你是为了我——
霜淩眼底碎光, 心头重重一动,觉得很沉。
在这一方绝望之地,他蔓延的黑雾扫过她垂落的衣摆与指尖, 如手触碰,像是贪嗔痴欲的每一重形状,难以自抑,又竭力控制。
入魔便以暴虐欲念为生, 下坠方能成就魔功——顾写尘一直沉沦得很清醒,却发现, 自己禁不住她含泪惊惧的眼睛。
可到今天, 霜淩也只是重见他第一面,几句话,一点时间。
巨大的落差和猝然的惊变就这样扑面而来。
她好像到此刻,在肢体与言语的冲撞之中,才终于看清了黑雾之后的这个人,他就是顾写尘。她才终于明白三年光阴的分量,不再停留在她的印象。
他说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万水千山。
他用足以飞升的全部灵流养活她自愿消散的胎仙。
他在万万魔影之中仍然能够找到她匍匐的背影。
所以, 那年以她伊始的莲□□魔, 到如今……从没有消失过啊。
霜淩的心震了又震, 碰碎了眼底的水汽, 最后也泛滥起难言的苦涩酸意。
她捂着自己的肩头, 感觉到冰冷的雾气在她裸露的清甜皮肤上重新织就新衣, 像是徒劳地掩盖他魔气失控后的狼藉。
最后他们久别重逢, 词不达意。
只有相撞了,才疼得清醒。
该说什么?
——“那你修魔疼吗。”
霜淩揪着袖口, 忽然出声。
所有人都说你飞升了,你却修魔修到快要灭世。大道修行清苦, 而魔气如刀刺锻经沥骨……你疼不疼?
这是你没教过我的。
顾写尘的目光震了震。
他握住尊魔之剑,指尖冰冷却开始回温,黑眸吸光,低声道,“……不疼。”
和你爆丹相比不算什么。
霜淩张了张嘴,最后心里沉甸甸的苦涩。
但好像从这一句话开始,顾写尘漂泊千里的雾气终于恒定在这片海域。
他像是为了佐证修魔之后并没有觉得苦,顾写尘指腹压在那冰冷漆黑的剑刃之上,剑尖毫不在意地杵在地面,斟酌着低声道。
“修魔也不难,只要找到正确之书,一天就可以…”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霜淩的心里又酸又苦,捂住耳朵,真不想和他说话了。
就你天才是吧?当众差点破十阶,当众差点飞升,你——
可她奇异地…因为这同样让人破防的天赋,把眼前这个黑雾弥漫的顾写尘,重叠到了她的记忆之中。
仙魔两道,天地之间,构成全世界最荒谬的一个人。
顾写尘,你真是绝世荒谬的天才。
但顾写尘就真的没有再说了。
他越过雾气看着霜淩重新衣襟合拢后的下颌,绷着让他熟悉的弧度。就算是在气闷,她眼底却都是含苞待放的明亮生机。
他看着这一切,他开始觉得有一点平静了。
“失去金丹…就是无魂无魄之人,没有识海,只有气脉,只是一朵莲花。”
霜淩静了静。的确,她现在是听不到别的人或物识海传音的。
“若再有任何一次,身死人灭,再也救不回了。”
他身后的雾影缓慢围绕着她,扫过她的踝骨,像是小心又占有的缱绻触碰。
“金丹归位,你的胎仙复转,才算真的为人,”顾写尘目光深刻地看着她,轻声道,“修为重涨,识海可成,不再是无魂死物,所以我…”
霜淩把头别开,闷闷答:“…我知道了呀。”
金丹回归,就势必带回情蛊。
她亲自爆丹,所以也非常明白——如果汲春丝不在,当年金丹就会跟着一起碎裂。
这也是为什么顾写尘在看到她爆丹之后,觉得情蛊会反噬一起带走他。
正是因为汲春丝代替了身陨之人的周身经脉护住金丹,所以霜淩保护了蛊中的另一方。而如今,这也成了继续养活她金丹的方法。
更最重要的是,阴阳双合鼎是世间最适合吸纳荒息的圣器,与她金丹相融,已成命定。
…霜淩听得明白。
只是到头来,他们还是走回原点。
她戳着自己袖口,有一点崩溃,又不知道能怪谁。
他们好像都为对方想了很多,做了很多,然后,一无是处。
霜淩的双瞳清澈茫然,最后长睫一眨。
可是那能怎么办?生活还是要向前……她还是要保护自己,保护她在意的一切。
霜淩定了定神,抿住唇,转头看向顾写尘,“今日别打——”
可顾写尘手中的尊魔之剑锃然作响。
剑中的历代魔主的残魂已经在他识海中肆虐滔天、表达不满——魔是欲孽,是暴力,是无尽杀生!
而不是苍白无力地跟一个小姑娘解释这些没用的东西!
“外边的仙门走狗都要打进来了。”
“君岐那个老东西已经不在圣洲了?率领三境,杀光他们。”
“炽月,不行就让本尊来——”
顾写尘终于蹙眉,识海混乱。
与此同时,霜淩头顶漆黑的空间开始绞动起来。
漆黑魔雾无边无际,阴古魔宫又随魔主意念而动,方才她只是听见一瞬叶敛的声音,转眼就再次弥合——但此刻,魔宫之内的震动似乎越发明显了。
攻击魔宫,就相当于攻击魔主本人。
顾写尘的脸色明显在变白。他身形不动,但手中的尊魔之剑开始强力噬主。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幢幢千重魔音之中,他此刻没有那么恨了。
只是有点烦。
顾写尘垂眸看向手中的剑。
霜淩看看他,又看看远处——头顶漆黑的穹顶被蓝衣一剑撕开一角,终于洒进了外边的一线寒光,更多声音如潮水一般涌来,可从外却看不到她。
“圣女呢?叶少主,刚才你看到圣女了?”
“我听到她说话了,就在这附近。”
“不能再等了,你看这些魔物——”
此时,殿内已经混战一团。
两道厮杀之间,宫魔拖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完成魔主问鼎仪式。
“庆——魔宫飨礼——”
“敬奉炽月魔主——”
那一唱二诵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异。
颜玥和龙成珏等人盯着大殿之内的宫魔们。
那些幽晦的身形像是魔宫之下冷色的烛火,他们巨大的黑色瞳仁没有什么情绪,在混战的魔修之间来回穿梭,收纳三境贡品,献上魔主的白骨炼火王座。
他们像是千百年来都如此,精确地像是按照什么贵族之礼来进行仪式。
神奇的是,当宫魔虔诚至极、三叩九拜、向上进献完毕,整座阴古魔宫之中幽然腾起暗金色的光芒,在这光芒笼罩之下,所有臣服于魔主的魔修,都开始杀意暴涨。
“吼——”
“杀!杀——”
霜淩顺着一线缝隙,终于看得清殿中的情况,自己的弟子们浴血奋战,仙门众人也开始难以支应。她焦急地垫着脚向外边大喊,可声音被淹没在各种狂热的吠叫之中。
身后的顾写尘脸色愈发苍白,黑雾掩盖了他全身,他在雾中阖目冰冷狠戾,抬手之间雾气暴涨而出,似要压制那些不断吟诵的宫魔。
然而大殿之内,他脚下的魔影的确无边无尽,不断扩张到整个阴古魔宫之中,可所过之处,群魔狂欢。
然后这嗜血的魔气又层层反推给魔主,让魔主更加混乱残暴。
魔只有一个念头。
杀戮。
霜淩感受得到,顾写尘身上那种幽冷气息明显正在加重,额角的黑发被魔气吹拂。
…他又像是要破阶了。
啊啊啊!
君唤只能找到她的方向,可魔主罗织的领域,他还是无法得进。霜淩想叫顾写尘把这一方空间劈开,可他眼底的魔纹正在极速冰冷地凝结。
修魔果然根本就不稳定!
霜淩抿住嘴唇,默念心诀。体内方丹运转,督脉上行,她的大脑深处好像终于复苏了一小片空灵的识海。
她的金丹、方鼎、经脉间的荒岚、固息的混莲珠,所有一切浑然天成环环相扣,被汲春丝与另一人紧密相连,到最后竟然…从识海中听见了几分尊魔之剑中的声音。
有无数人正在争抢…
“炽月,本尊盖世神功等候多时…”
“让本尊来。”
“本尊会杀光九洲……”
这是…历代魔主,嗜血,残暴,好战。
霜淩看着那与阴古共生的宫魔们俯首献祭,高呼魔主之名,刺激魔修更加兴奋,她忽然意识到……
这些宫魔敬主,但并不一定敬的是哪一任主!
只要魔主足够强大残暴,无论是谁都可以。
历代魔主身陨之后竟以残识长存,伺机夺舍侵占,以达永生。
这,这竟然像是…乾天帝君?
仙魔两界之主,竟然用类似的方式……以求长存。
霜淩心口莫名一紧,忽而,听得一声长哨。
“咻!——”
…
颜玥放下了手中的翡翠凝露哨。
阴古魔宫的天空之上,缓缓出现了一轮堪比圆月的千机炮口。
那炮口几乎遮住了原本悬于穹顶的孤月。
仙门众人已经意识到今天无法善了,炽月魔主的残暴和实力远超他们的认知,既然已经开战,只有死战了——
千机炮台由十只坤地飞翼巨兽从空中驮来,浮动的铭文之上涌动着浅浅的荒息。
这是他们和千机门留下的最后后手。如果不敌对方,就以目前仙洲的最高火力,摧毁阴古魔宫,从而重创魔主。
“君唤,沉商,夜宁,你们去护住圣女。”
坤地王女沉稳地看向所有人。
“两位少主,护住殿内符阵,擎拆长老去千机炮台操控,剩下的弟子们——”颜玥看着在空中振翅的飞翼巨兽,“尽快逃。”
千机门下了血本,这一炮之威,是比照当年顾写尘飞升时的“寒山之日”所造。
今日,为了诛杀九洲大害之魔主,他们不得不如此了。
尽管这一炮之后将会发生什么,究竟能不能真的诛杀魔主,会不会引起魔潮反扑,并没有定数。
但谁能站在仙魔之间,带来平衡呢?自古难全,唯有出击。
那玉盘般的炮口之中,开始凝聚起灼目刺眼的金光。
那是三年以来,仙门第一次掀起大战,东海对岸的仙洲都足以看到这片金光。
九洲之间,无数人登高楼远望,有修为的干脆御剑飞至半空。
“这、打起来了?”
“和莨王吗?!”
“按照遥峙之约的传统,魔主应运决出之后,不是应该先与仙洲露面吗?”
“难道是莨王不愿震惊世人?毕竟曾是仙门世家公子——”
“能让平光阁动用如此武器,顾莨魔功当真可怖…!”
“难道仙魔两道就没有平和的希望了吗?”
“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平光阁胜,我们的灵气已经越来越稀薄了。”
……
而此时,身在欲境牢池中的顾莨正在用魔气融化铁链。
他瞥见远处雪山上的金光,于是连忙透过铁窗看去,然后他开始拍水狂笑。
“哈哈哈,千机门的老东西……还算有点用。”
“自相残杀吧!蠢货们。”
炽月魔主?管你是谁,他迟早报回欺头之辱。
九洲上下,只会震撼于我的名字——
阴古魔宫内。
霜淩仰头看着那“太阳”升起,她转头猛地拉住了顾写尘:“快打开空间。”
顾写尘在闭着眼睛,却精准抓住了她的手,反握在掌心。
睁开眼,眼底带着清晰的魔纹,语气却很释然,“你要把我交出去吗?”
霜淩眼睫一动,抿唇,“你觉得呢?”
“也可以,”他眼底漆黑无边,气息如幽冥,看着她,“堕魔的样子,你能接受吗。”
霜淩咬住齿尖。
事到如今,有太多事未能言明,可她也明白一个道理。
她的识海中能隐隐听到尊魔剑的声响正在减弱。
顾写尘压住了暴涨进十的魔阶,也压住了几千年魔主的恶意环伺,但为此,他几乎动用了所有魔气,脸色冷白,身形僵直。
其实现在是最好杀魔主的时刻。
他只要一出这方领域,会很好杀。
但,大概是因为她在意他疼不疼,顾写尘已经觉得高兴。
顾写尘身上的黑雾掩回身上,指尖一动,亲自掀开了这片魔域,暴露在抑魔竹息、爆破阵法、刀光剑影、金光巨炮之下。
她就是他的一生豪赌。
顾写尘此生最好杀的时刻,一身玄衣站在阴古魔宫之上。
“圣女在那里!!”
“圣女!!”
“她被魔主俘虏了!”
君唤、夜宁、顾沉商三道身影瞬间同时掠了过来。
顾写尘站在黑雾之中没有动。
他看见自己当年的寒山之日被仿照,在他头顶绚烂,一如那年他疯狂之下无边无尽的绝望。
可这一次。
霜淩仍然站在他的身旁。
不是一柄小剑送丹来。不是孤身暴洒九天。而是,与他并肩。
霜淩想,她明白的道理就是……她连人机顾写尘都没能捅得下手,你说呢?顾写尘。
单薄少女高高举起了他的手:“合欢圣女在此!阴仪魔主——无意宣战!”
巨日炮光骤然停下。
如果可以,她来献上新的和平。
…
圣女带着魔主回到了阴古魔宫之中。
为什么说是圣女带着炽月魔主,是因为那道黑雾身影真的跟在她身后。圣女说她一切安好,三境勿与仙门为敌。
于是大战未起,魔潮退散,合欢弟子面面相觑。
“圣女……”
一条花色逐渐清晰的小蟒在人流中焦急地穿来穿去,蛇信子嘶嘶吐,颜玥看见它,忽然十分眼熟地把它抱了起来。
曾经坤地三山,十阶古圣兽,和它很像…?
叶敛看着霜淩随魔主离开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松开,她再次带来仙门的和平,她似乎不需要他的青叶竹息了。
旁边的龙成珏却皱了皱眉。这魔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对方好像没有他想象的嗜血残暴,但龙成珏敏锐的直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众人都处在和平结束战斗的惊疑中。
所以,没有人看见,夜宁缓缓收回震惊的眼神。
大概是并蒂生莲,她似有所感。
而那天赋过高的魔功,那望着寒山之日的平静,以及那人握剑的姿势。
……天啊。
夜宁活了这么多年,也第一次感觉到超越世俗的震撼。
谁能想到?谁能料想?
那位他真是……
“怎么了?”顾沉商低头,牵住她的手。
夜宁深吸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她想,霜淩是在保护那个人的声名。就像她自己也不敢想象,如果那个人不入飞升、堕魔为尊的消息在九洲传开……将会有多少人道心碎裂,然后入魔效仿?
蔻摇在旁边忧虑地问:“沉商长老,圣女在魔宫暂留真的没问题吗?”
顾沉商也是面色肃然,夜宁却轻声,“应该没问题。”
“放心,仙魔遥峙之约,魔主会露面的。”夜宁摸着下巴,“而且,你们魔族的传统节日不是就要到了?”
“喝酒的季节,暂时不会开战了。”
宫魔们也竟真的重新安静下来,化作魔宫之中的幽灵,游走在森然宫道之间。
霜淩跟着他们穿过这冰冷凄寂的宫苑,终于把魔主大人带回了他的寝殿。
霜淩没有进去,但她站在门外,终于看清了他的旌旗之上绣的是什么。
不在宫,不在峰,不在剑……还是再见了。
而如今的那人越过门槛,身形终于微微一顿,几步后彻底单膝跪在空无一物的冰冷榻上。
黑发丝丝垂落。
心绪的剧烈起落,万万魔潮的回涌,历代魔主的侵蚀,顾写尘强压的平静早就成了一片失序魔场,再多一分魔气就要欲孽失控。
那人枕着漆黑的剑,靠在床榻,黑雾弥漫整个寝殿。
他在雾中打坐,冷白的侧颈之上缓缓浮动着黑金色的纹路。
…原来你修魔就是这样修的呀。
霜淩手捧着刚刚高举的和平,想了又想,终于在他寝殿一边坐了下来。
荒息浅浅地弥漫在四周。
阴古魔宫之内也根本不安全,当魔尊也没那么威风。
随时都有可能被反噬,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随时都有可能暴阶变成灭世混沌…谁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要你魔功盖世。
她又听见了听见了剑中的魔音。
“他怎么这么难吞…”
“他到底谁,本尊以前见过吗。”
“十代魔主化形入剑,他现在这个状态,一丝魔功就能魂灭。”
“杀了他,杀了他,…”
忽然,漆黑冰冷的剑柄被一只小手握住。
她开始吸纳其中不安分的蓬勃魔气。
不巧,她方丹之内,有一个接近飞升的人所有的灵气。
好巧,她是这世上唯一能将灵气与魔气融合为荒岚的人。
“这女娃疯了?!”
“她要做什么?”
“她不要紧,先吞了炽月。”
炽月淞阳。
走过万水千山的岔路,我都没对顾写尘下手,你们……
霜淩握着剑柄,终于忍不住拍了这些坏魔一下。
“别欺负他。”
魔气忽然止歇。
下一秒,她抬头,对上那人漆黑睁开的眼睛。
第63章 七情六欲
他漆黑的瞳孔中, 魔印正在缓缓退潮,熟悉的透蓝浮了上来,像是一池深潭, 又泛着什么波澜。
顾写尘玄衣垂地,黑金色的纹路从他侧颈消失,那目光从长睫下漏了过来,仍在看霜淩。
…他听见了。
她刚才说的话。
霜淩缩了缩柔软的指腹, 忽然开始不好意思,嗫嚅问:“我那个…吵醒你了?”
顾写尘眼底映着她的样子, 压着点微弱的暗火, 唇角压住。
“他们没欺负我。”
尽管十代魔主,被封禁十三年,戾气幽怨累积,时刻夺舍。
但,顾写尘是一个清醒到敢探灵自己识海的人。
他对识海的控制已经非比寻常,甚至可以化雾为刀直接剐自己的脑子,否则这十三年未出的怨念足以让历代魔主吞噬新人, 取而代之。
刚刚霜淩带走的魔气帮他更快压制住了沸腾的魔识, 但他那浅浅游动的黑雾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捏住, 缓缓移开。
“不用这样。”
“哦, 哦…”霜淩手中的尊魔剑柄玄铁如冰,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那把剑。
其实吸纳魔气的感觉也很糟糕。她现在到底是天生地养的莲体, 金丹复位之后才开始能够达到修者表里莹彻之态。而魔气侵邪,如果不是她体内的荒息高于灵气与魔气, 或者如果不是她金丹之内灵气足够充盈,她是做不到平衡地融合荒岚的。
头顶的目光如有实质, 霜淩瓷白的脸颊慢慢爬上一丝韫色,“没欺负就好,我知道,你永远是最厉害的嘛…”
“霜淩。”
他眼底浮动的波澜终于聚成一丝清晰的笑痕,冰川消融,“但你可以欺负我。”
霜淩的指尖微顿,心头忽地一跳。
她不自觉地扣了扣那漆黑冰冷的剑柄,小声说,“我不会欺负你啊,我是在帮你,你的状态很不稳定。”
三年速成近十阶的魔功,他比当年修仙的天赋还要夸张。若顾写尘能足够恶意到失去本心也罢,那他就会和十代魔主共生共处。
但显然,他还在无边魔影之中恪守着清醒。
顾写尘身形不动,黑雾却从她腰间把人托了起来,带她坐到了床榻上。
他没有在笑了,大约是知道她是个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所以这笑意十分微末,藏得很深很深。
但其实,从圣女当众举起他的手,他就已经在笑了。
再睁眼,她还在眼前。
让别人,别欺负他。
顾写尘一辈子都很难杀,做什么都很简单。
可大道苦修二十五年,堕魔淬炼三年。
他站遍两道的顶点,才终于找到一种属于他的活路。
顾写尘的黑雾覆盖在她背脊三分处,嗅着她领襟之间的清甜,眉目间的冷戾一点,一点散开了。
霜淩一直是个对别人情绪很在意的人,她偷偷瞥了他两眼,还是发现他在隐晦地笑她,于是故作冷静地解释道,“你知道我现在经脉之中都是荒岚,帮你压制魔气,我也能试着融合荒息。”
“我知道,”顾写尘抬手拎起那柄玄铁长剑,毫不在意地抬手丢出去,嵌进坚硬的山壁宫墙上,“但我可以给你更好的。”
霜淩隐约听见了历代魔主骂娘的声音,而顾写尘并不理会。
他问:“霜淩,你为什么留下了?”
“为什么帮我教训他们?”
“为什么站在我这边。”
霜淩张了张嘴,其实她也有很多很充分的理由,可顾写尘也不逼她回答,只是告诉她:“——我都很高兴。”
霜淩眨了眨眼。
高兴。好清晰的情绪。
从前他是喜是怒都平静,他最常见的神态就是淡然,可到现在,修魔之后的顾写尘,开始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了。
他在给她看。
霜淩脑海里的那个顾写尘,那个因为仙魔两条路而割裂、而让她不敢认的顾写尘,开始被他自己填色描边。
她白皙修长的侧颈垂下,露出头顶一个很乖的发旋,“…那我也高兴。”
或许你真的能做一个好的魔主呢。
或许这真的是一条新的路呢。
我也变得更厉害,用我自己的方式——
顾写尘指腹微微摩挲,黑雾托着她起身,像是一个拥抱,“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魔主行过宫楼,一切活物避退。
霜淩跟在他侧后,看着他黑金色的衣摆掠在她鞋尖。
这阴森魔宫里道道宫墙如劈,与帝王家整饬的宫苑截然不同,每条甬路的走向都随心所欲,山体之间连着楼廊阁道,以黑链鎏金裹着冰块相连,看起来原始又狰狞。那些雕刻的笔画和道旁的石象生与魔主陵宫并不相通,但同样暗光阴寒,如同雪山内里的黑金点墨。
而这一切,全都随魔主一人心念而动。
他抬脚向前,就凭空生路。
霜淩跟着他一路向下,路过银鳞鬼火般的烛灯,上边全都画着金痕勾勒的炽月印,纸灯笼拓印着莲花。
所有宫魔远隔百米就匍匐在地,恭送魔主。
他们敬奉历代所有的魔主,无论是谁的魔识统治阴古,都意味着那就是最强盛的尊主。
“尊主…”
“尊主……”
那人始终背影平静,路过这一切。
做剑尊,还是做魔尊,被多少人敬仰,亦或被多少人痛恨,对他来讲,似乎都可以不重要。
霜淩就这样跟着他,她想,顾写尘是一个因为天赋而自我的人,但她也是霜淩见过的,内核最稳,最强大的人。
当属于正道白月光的光环散去,她开始真正地看见“顾写尘”。
清寒雾凇之下,是旺盛蓬勃的金日。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清静无上的卫道者。
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在这样一个以前从未想象过的阴寒之地,在与当年飞升为神背道而驰的境地。
她好像终于有点懂顾写尘了。
…
霜淩跟着走到了阴古魔宫的地底深处。
在石壁的嵌凿的漆黑水晶冰锥下方,看见一口幽深无光的井。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甚至有一点回音。
“阴阳鱼井。”顾写尘答道。
这是一处垂直空间,回环四壁被雕琢描绘成了一整幅辽阔的阴阳鱼图,其中阴仪那一方显然更加漆黑明显。
而那口井就点在鱼眼之处。
黑雾缠绕在霜淩的踝骨和指尖,护着她走下高耸的台阶,走到井口边上,鼻尖微微抽动。
“这里连接着荒岚之水的源头,”顾写尘站在她背后,声音清晰,“当时你跳下去的地方。”
霜淩想起来了,合欢弟子被莨王率魔围攻,她为了找回荒息操控之力,于是跳下了荒水。而彼时他还捏造着身份——
她怕他在魔域混战中被波及,觉得他是个灵力流失的可怜人,还兀自给他安排后路。
霜淩后知后觉地尴尬,伴随着一点气恼,回身指着他。
她的指尖从他眼尾滑向太阳穴,“你的疤呢。”
像眼泪一样的。
顾写尘身后的黑雾探入她的掌心,在指缝间缓缓流动,扣住,“现在不需要了。”
他流过一次眼泪,七情六欲,已经学会。
霜淩揣着手,心里哼哼两声,低头看这口井,那她感知到的就没有错,这里是整个阴古魔宫魔气最浅的地方。
荒岚在随着水波微微徜徉。
“阴仪之内处处弥漫着荒息,”顾写尘说,“但真正的源头,被藏在魔宫之中。阴古不开,真源不显。”
又是被历代魔主垄断的资源…那他们的魔识是如何被炼化入剑,以求长存…
仙魔两道,竟然殊途同归。
霜淩转头看向黑衣静立的魔尊,这三年他一定也观察走访了许多。
顾写尘完备顶尖的修为让他在魔气入体之后仍然能内守丹田,留住灵力,与暴涨的魔气并存——顾写尘是知道荒岚这个世间天机的,甚至他还看到过九荒息岚书的前几个字,但他却并没有修行荒岚。
就像霜淩的猜想那样——因为他不能。
在这阴阳鱼井之下,她能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那片金光…
那是母体的光辉,是只有女性才能真正修行的炁蕴,是古老天地“孕化”的天机。
乾天帝君并不能修荒岚,以之炼化他人,藏匿自身。
历代魔主也不能修荒岚,以之存留魔识,伺机夺位。
霜淩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
青金色的荒息光芒从掌纹中微微腾起……合欢圣女也从未被人教过修行荒岚,长久来只作为容器。
却恰好在她这一代,真正入了…荒岚道。
同时,还有一件事至此也很明了。原著之中大男主一直搅动仙魔混战、融灵魔为荒岚,最后在九洲上下称帝——
其实顾莨就从没有修成过。
荒岚在他手中只是一种更好用的炁而已,但他其实从未真正修炼荒岚,所以到最后也只是人间称帝、遥叹顾写尘而已。
原著中在坤仑山猎时,顾莨拿走了阴阳双合鼎,之后一直随身携带,他并不能像霜淩这样融入体内,其实早已是预示了。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男主式叙事。
霜淩低头看着藏在阴古魔宫之中的荒源,再看看那个对待天机仍然平和的男人,忽然觉得,其实大男主也从来都并不真正在意飞升。
他一辈子最在意的只不过是用各种方式、各种手段,超过顾写尘而已。
那如果顾莨知道现在连魔主也……
霜淩忽然捂住了眼睛。
大男主,你…你那么百折不挠的人,一定能挺住吧!
黑雾掠过她腰间的混莲珠,洁净冰凉地落在她眼皮上,他问:“怎么?”
霜淩重新睁开眼睛,“…没什么。”
莨之破,非人之过。
不管了。
霜淩双瞳认真:“可是,仙魔遥峙之约,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仙魔两道从古缔结的契约,当魔主诀出,会与仙门照面,彼此探探对方的虚实。霜淩对顾莨的认知没出错的话,这恐怕就是大男主日思夜想的“闪亮登场”、震惊九洲。
原本十三年前,以圣洲封禁阴仪魔域为句号,仙魔之间已经没有平衡,这些传统也已经失效。但如今两界未起兵戈,有和平之意,古老的传统就会再次响起。
顾写尘抬起指尖,黑雾像是他的另一双手,“现在还不稳。”
无论是破阶,还是反噬,都有失控的可能。
“压制尊魔之剑,还有一物。”
霜淩连忙问:“是什么?”
顾写尘刚要回答,却顿了一顿。他眼底带了微不可查的笑意,心底的酸热和从前不同,他低声问,“…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霜淩脸一红,“我…”
顾写尘压住唇角,黑雾如触,碰着她的指尖,声音仍旧清冷。
“——冰息重剑。”
他三年不曾拿起的旧剑。
代表九洲剑尊的一切。
霜淩怔了怔,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沉沉的过往,问他:“你把它放在哪啦?”
“和你北鼻剑,破荒剑,一切埋在你离开的地方。”顾写尘眉眼清晰。
霜淩的心口蓦地绞紧。
那我们会拿回来的。重回仙洲,一切开始的地方。
“你可以在这里修炼,”顾写尘道,“我也会找到平衡。”
霜淩闭目,能感知到漂浮的荒息在缓缓涌入她的经脉之中。顾写尘已经看明白她如今的修炼方式了,他不再逼她练剑,他认可她是独一无二的天才。
霜淩呼了口气,“那…我要一直要待在你的魔宫里吗?”
她的合欢弟子可能会担心。
“你可以等一等。”顾写尘眼底清明,“黑金心穗花蒂落,月血树就会结果。这是新的季节了。”
他的黑雾舐去她指尖袖口残存的所有青叶竹息。
他可以养花,比任何人都养得好,…
“主——人——”
“主!!人!!——”
半黑不黑的华丽大蛇悲痛地爬行过来。
顾写尘听见,微微一顿。
但这一次,霜淩也抬起了头。
她金丹归位,识海复苏,终于能听见这曾温养于阴阳双合鼎中的声音。
茅风中蟒绕着霜淩阴暗扭动,以为她还是听不见自己,只能悲痛地说:“都怪这个该死的人类把我养得面目全飞,但现在我的皮又展开了,你看我,你看我,你看——”
霜淩眨了眨眼,抬头看顾写尘。
他眉眼间不是很高兴,冷漠地看着这条长大了很多倍的蛇。
霜淩却莫名开始想笑了。
原来这条蛇就是她的蛇,他带着她的金丹走过九洲时,也带上了她的宠物,把它养成黑的。
仙魔唯一的不世天才,唯一不擅长的事情,她好像知道了。
她摸住了茅风中蟒的三角蛇头,看着它疯狂乱眨的豆豆眼,抿唇笑了,“茅茅,你受苦了。”
“!”蛇蛇乱窜,“啊,主人你听见了,顾写尘他罪孽掏天啊啊啊——”
成吨的坏话倾泻而出。
顾写尘的指尖冷漠地动了动,黑气弥漫,最后还是没动手。
霜淩始终低头,双肩耸动,藏住唇边笑靥,然后在心里偷偷告诉茅风中蟒。
但是…其实你也得谢谢他呀。
魔主大人往后靠了靠,指尖微微一动,同一时刻,阴古魔宫之外的门扉消失,挡住了外边的来人。
他看着低头和蛇碰碰的少女,半晌后也轻提唇角。
养不好灵蛇又如何。
他不后悔入魔。
酸涩恨爱,七情六欲,他终于都懂了。
…
叶敛站在阴古魔宫之外,终是叹了口气。
他担心霜淩在这里浸染太多魔气,莲生灵体会受不了。他从药箱中拿出封着青叶竹息的瓷瓶,最后轻放在魔宫的门口。
身后,龙成珏跃下刀尖,抬头看了眼雪山之中的宫门,“你留在这里,我和颜家人先回去。”
叶敛点头:“仙洲如何?”
龙成珏回头,与坐在飞翼兽上的颜玥遥遥对视一眼,表情竟然都不是很乐观。
龙成珏飞升上了兽背,颜玥看了看头顶的“炽月”,心中微微揪紧。
仙门与魔域的和平刚刚达成,新的变故又悄然出现。
天道不安啊。
魔宫另一角,君唤同样也在抬头望天。
他穿着破旧的蓝衣,握着一把破损的剑,守在阴古外的石墩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思考,更像是在出神。
顾沉商来叫了他几次,“走吧。”
圣女以己身稳定局面,合欢弟子严守在魔宫四周,圣女若有任何问题,腕侧的莲印会有反馈。
他似乎能感觉到,这莲印之中的圣女之息变得越发强盛。霜淩已经是历代圣女之中修为最高的存在,无论是通过采阴补阳还是其他,顾沉商都默默骄傲。
女子当自强,强才有权力。
君唤仍看着头顶的天空,在雪山山巅之上,一轮金边孤月静静悬空。
可他的目光似乎在月亮更上,天外之天。
对于蓝印长老,顾沉商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本就是木讷之人,而君唤比他还要空白呆板,两个人站在一起,可以几天几夜地不说话,但又都知道对方是能够信任的人。
夜宁陪在顾沉商旁边,知道这俩人是说不出三句话的,于是出声问君唤:
“天上有什么?”
头顶的阴云缓缓遮住月亮,魔域之中的月血树开始结出酒香。
君唤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夜宁摊了摊手,就知道,一个两个都是闷葫芦。
她拉住顾沉商的手,准备去找找这魔族特产的月血树,可脚步却忽然一顿。
然后她回头看着君唤。
她已经猜出炽月魔主就是那位……
那君唤在天上看到的。
是谁?
…
阴仪魔域之中,魔气愈盛。
月血树是散落在阴古魔宫山域之中的古木,只有当魔主现世,才能得见。
这是魔族的盛大节日。
因为月血树的果实就是树本身,当黑金心穗花全部蒂落,月血树就会流出乳白色的酒液,酒香弥漫整片阴仪三境,引发争抢。
这一切,霜淩却忽然不知。
霜淩在阴古魔宫之中修炼,阴阳鱼井中的荒息源源不断,她沉在温凉的井水之中,莲生清香弥漫,茅风中蟒游动着陪伴她。
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的金丹迅速与流淌荒息的经脉重新融合。
她的修为真正回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心境,心法,学过的剑式,悟道的剑意,破境过的瞬间,共同构成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
荒岚道中……唯一人。
弥漫的黑雾缠绕在莲息之中,像在处处嗅闻。他每天来看,安静地陪许久,然后又安静地离开。
…进境太快。
连他都不知道教什么。
顾写尘在檐下的暗影中笑了一声。
他摸了摸心口。
他想这大概是欣赏和骄傲。
月色下,整个魔域已经开始争抢。
万万魔潮涌动在阴古魔宫四周,兽境魔物在抢夺月血树酒这件事上颇占优势。
魔主的雾影纵贯整个阴仪,他看了片刻,抬脚,走向树下。
顾写尘本人一出,万魔立刻避退,对力量的绝对臣服让他们纷纷匍匐在地。
“尊主!”
“尊主——”
像是剑气劈开潮水,玄衣身影平静地穿过魔潮,停在了最高的那棵月血树下。
顾写尘拎着一只竹筒,在月光下等开花结果。
阴阳鱼井中。
霜淩被水洗过的清丽眉眼微微一动。
旺盛的荒息萃炼之下,她体内的力量轮转过无数个轮回,将要突破修为之界——
从元婴圆满,迈入分神之境。
这太快了…这样的速度,就算是未入魔前的顾写尘可能都没达到。
他也会惊叹吧…!这个念头在心尖滚过一圈,她唇瓣莫名一勾。
可在霜淩睁眼前的瞬间,却心口一震。
阴阳鱼井四周的漆黑蓦然高远,她在虚空中似乎对上了一双眼睛。
漠然浓绿。
霜淩从脊骨爬上一种原始的战栗,哗啦一声从水中冒了出来。
雷光悄然追着少女而来,在月色乌云中破开一线天光。
她快要破境了!这件事要告诉顾写尘。
她似乎感知到了危险,这件事也需要告诉他。
霜淩提着湿哒哒的裙角穿过黑链冰块连着的楼廊,试图找到魔主的身影,却到处都没有找到,最后转头,看见了被无数魔影避让圈出的一棵纯白高树。
那人正在树下。
霜淩穿过魔群,用荒息吹干着发丝和裙裾,向那背影跑过去。不知为何,魔潮也为她让开了路。
——“顾写尘!”
他早就睁开了眼睛。
平静的眼底甚至有一丝眼看花开的笑意。
霜淩急忙忙地拉住他黑金色袍袖,远处四下的魔修顿时低低哗然,心道圣女果真勇猛,连魔主大人都敢上手……
霜淩喘了口气,抬眼对上他清晰的黑眸。
“我要破境了!”
“我还、还看见了一双眼睛,我觉得很不祥……”
顾写尘垂眸听着,黑雾从身后弥漫,开始严丝合缝地围住她。他看进她清澈的瞳孔,探究着她的情绪。
“你这么着急?”
他心底似乎感受到了微酸的酒意,明明他还没接到月血树的结果。
但他竟然尝到了甜味。
“我是呀,我着急呀——”霜淩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可她本能地觉得不安。
顾写尘忽然低下头。
黑雾漫过他锋利的眼尾,藏住一片韫色。
他看她看得这样认真,终于让霜淩再次感到了不好意思,捏着自己还濡湿的袖口,往后退了退。
“怎、怎么了?”她紧张地问。
顾写尘离她很近,气息也轻,目光像在寻找——
好的,坏的,都想告诉我。
守护我的道。
问我疼不疼。
不让别人欺负我。
在意我如何自处。
在意世人如何看我。
顾写尘的竹筒里“啪嗒”一声,落下了第一滴清酒。
他站在月光里,玄衣黑发一身孤冷,可却闭眼,深吸了口气,终于想笑。
少女有点恼地退了退,“你看什么…”
“霜淩。”
“我在找你也心悦我的痕迹。”
他眼底如夜坠星。
找到了一点。
第64章 是我心动
也、也什么?
头顶是清冷孤月, 他眼底的浅淡笑意让霜淩晃了眼。
她蓦地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四周各种声音正在喧嚣,此夜是阴仪的节日。
“月血树结果了!”
“有酒了!有酒了!”
而魔主的竹筒里,滴答, 滴答,莹白玉色,酒香盈起。
“尊主降福三境——”
“这是炽月魔主的馈赠!”
万魔如潮向最高树下的人影叩拜,可那黑雾藏住他们两个。魔气先透过她的混莲珠, 然后才涌动四周。
霜淩闻到了月血树酒的浓香,和他领襟之间的洁净。
她看着顾写尘, 心底快要破境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惊惧同时落地, 心口清晰地叮当一声。
难道是酒香太馥郁,浅浅地染遍了空气,所以她开始觉得微醺。明明没有喝酒,霜淩却悄悄觉得心口像被酒曲酿了一遭。
心悦你的痕迹。
我,我有吗。
顾写尘说完那句话,心头滚过千万遍的酸恨都退潮而去,他又重新找到了一种笃定。
虽然现在找到的痕迹还不多。
但他很擅长寻找。
顾写尘为她接着最先落蒂的月血树酒。
树下, 少女的脸红得要破皮一般, 露荷掐尖的清淡甜香弥漫而出, 她盈润唇角像是藏着甜酒, 凝在形状漂亮的唇珠上, 一抿就被会压破。
顾写尘的视线就落在那里, 视线压着她的唇瓣。
霜淩从心紧张到鞋尖, 她在月夜雾色中看着眼前的人,那双总是冰冷淡漠的黑眸多了很多情绪, 多到让人不敢看。
成魔之后,他眼底的冰蓝色辉映出不同意味, 冷白下颌绷紧如削,仍然清冷,却似乎有种得偿所愿的释然。玄衣之下,冷雾隐隐带着冰霜气息,触碰却滚烫。
他…他好像忽然就从一尊冰块被雕琢成了眉目清晰的真神。
欲念丛生,又矜持克制。
霜淩终于反应过来,可是不,不对啊。
哪有这样说的,哪有说你也如此的——
她从那种喝了酒一样的微醺中醒过神来,抿唇时脸颊浮起浅涡,羞恼地离他远了一点点。
而且,现在的重点也不是这个!你都在关注什么呀顾写尘!!
可黑雾明明无形,却避无可避,像手臂一样箍在她身后,退无可退。
她单薄身形像是一揉就碎的花茎。
让人想用力。
顾写尘暴力压制到很远的重重魔音在识海中窸窸窣窣响起。
“上啊,炽月,我知道你想。”
“废什么话,一个女人,你直接干啊。”
“你行不行?”
“本尊从未见过你这般的魔主。”
顾写尘眉目垂下,懒得理会这帮死了千年的怨魂,继续在自己识海里不要命地放毒,以暴制暴地压制魔音。
…懂什么?
弥漫的黑雾在她颈侧如指尖轻轻触过,勾缠在少女唇角之外,没有细探。
这里从前他亲过。
当着人亲过。强硬亲过。
现在他的经验是——
得她想亲才行。
黑雾像手臂箍住她的腰,缓缓带向前,霜淩和他挨得只剩一拳距离,可头顶的雷光穿破云层,一瞬映亮她红透的脸颊。
她脸真的烫,焦急,又羞恼。
霜淩攥了攥拳头,眼睫微微卷颤,“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能不能先关心一下重要的事?”
顾写尘看着她点头,“在关心。”
这是一个被他教得很用功的小天才。
霜淩掐了掐指尖,指向远处,“我的天雷要降下了,我觉得有人在暗中观察…”
既然她修荒岚道会有天雷,那就说明在天地大道之中,修荒岚,真的可以飞升。
那么那些早就接触了荒岚却未能飞升的人,他们会如何弥补?
顾写尘的目光压过她唇瓣,掀起眼皮,“——你放心进境。”
剩下的他会看着。
无论是正道还是魔道,两界之主修到最高处,都是无边无形,化尽虚空。
顾写尘已经研究了三年,他也很想知道,冥冥中的千丝万缕到底有什么联系。以及,有没有什么东西,曾经被所有人…或者被他忘记。
他站在过两种体系的巅峰,这次……他大概能找出一种不同的路。
而她——
“你好好做天才就行。”
顾写尘黑金色的袍袖微抬,一手圈住了她单薄的身形。
霜淩的心又是一跳。
这样被他承认,像是站在他已经很高的掌心,仰头看长天。
月血树酒盈满了竹筒,夜空终于被雷劫映亮。
…
“打雷啦!打雷啦!”
“这是天在赐福月血树酒!”
魔修们看到了穿过浓云,降临在水墨阴仪之中的一线雷光,这里世代以魔气为生,天不降福,也不考验,他们甚至看不出这是雷劫,以为这是天象之福。
毕竟,修魔即便突破十阶,也绝无可能飞升。
而霜淩在金丹归位之后的第一次突破,竟然是在魔域之中。
这本该是很奇怪的。
黑金色的心穗花瓣在空中被洒得漂浮起落,千奇百怪的魔修围绕着阴古魔宫外的月血树,唱起了属于这片土地的古老歌谣,舞姿像是野蛮的角斗——
这的确是阴仪的节日。
魔潮围着月血树,跳起了舞。在节日里,魔也会忘记残暴。
她的合欢弟子们也可以在今夜尽兴。
霜淩从顾写尘手中接过那竹筒,喝了一口。
月血树的酒,像是荒岚之水一样温凉,带着草木气息,味道很清香,有微微的酸甜,并不辣人。
“你不喝吗?”霜淩问。
“我现在不能醉。”顾写尘垂眸。
雷光落下来了。
霜淩没有再看到虚空中的那双眼睛,但她心中鼓着劲,无论是谁在窥探,这次的合欢圣女都不会再被任何人操控。
她拥有对自己的全部掌控权,荒岚道下,她是唯一人。
在她身上开始缓缓盈动出冰莲的气蕴,这一刻,每一个合欢弟子的腕侧都会发烫。
圣女的荒息莲印永远庇护他们。
圣女正在越来越强。
雷光终于降落到眼皮之上,霜淩听见无数魔修在夜色中呼嚎,说今夜的月血树酒是天上落下来的。
“炽月魔主承接了天上的降福——”
霜淩感受到那黑雾仍护在周围,她掌心缓缓落下了黑金色的花瓣,她心头定了下来。
手中的酒筒,头顶的雷光…身后的胸膛。
这大概是她短短修行过程中最难忘的一次渡劫,竟然没有感到害怕。
金丹复位后重新伸展的浑身经脉开始重新砺炼,至高心法与一切再次圆融,她绷紧了侧脸,让自己直面突破。
身后的人始终在。
霜淩忽然想起什么,在光影交错中勉强转过脸,看见他始终笃定的黑眸。
“可你不怕雷了吗?顾写尘。”
他似乎牵住了她的手。
“早就不怕了。”
“我只怕你。”
…
分神之境破。
霜淩在雷劫之后静坐了一整夜。
再睁眼时,清澈的眼底漫起青金色的微光。
她周身萦绕着浓郁的荒息,体内的方丹与阴阳双合鼎相融,充盈而徜徉。
霜淩能感觉到,她的修为并不能超过真正的分神期剑修,但她的荒息内力的确已经突破到了下一个等级。
她调息片刻,抬手一挥。
殿内四面嵌凿在雪山之壁中的门扉全都轰然飞出,长廊尽头的炽月印烛灯同时破散。
“…!”好强。
她如今可算知道大男主为什么对此道痴迷,因为如果真的炼成,进境快到如梦。
从前她根本不敢肖想顾写尘的化神之境,如果以荒岚为炼,这竟然已经不是幻想。
不得不说,快到她都有些害怕了。
茅风中蟒在碎石碎木中东躲西藏地爬行过来,在霜淩身上日益充盈的荒息温养之下,它被养黑的鳞片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的华丽,傲然地从小蟒形态变得雄伟了许多。
“好玩好玩,主人砸得好!”
“顾写尘的房间就该砸!”
霜淩这才发现她坐在谁的榻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没有被褥没有枕头,连一根头发都没有,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那她把顾写尘的魔宫拆了呀…!
以前也就罢了,可现在——霜淩像是想到了什么,脸忽地一红,转而想,她是因为渡劫的时候顾写尘还帮她了,所以觉得自己这样实在、实在是没素质。
霜淩嘀嘀咕咕半晌,好在很快,宫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开的门扉之后,睁着漆黑瞳仁开始无声无息地修补。
霜淩这才松了口气,点了点茅风中蟒的头,“他呢?”
蛇蛇吐信:“不知道,不知道他在练剑啊,不知道。”
霜淩笑得弯了弯眼睛。
某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生活。
月血树下的狂欢持续了一天一夜。
这一夜,欲境弟子们也受到圣女增强的鼓舞,纷纷加入其中。
——所有合欢弟子展开了如火如荼的阴阳双修。
顾沉商肃穆的脸上有几分堪称慈祥的意味,“好,好,圣女会欣赏你们的。”
把夜宁乐得受不了。
在花月酒中,整座阴仪魔域都沉浸在一种群体的兴奋之中。
兽境之中争抢月血树酒发生了众多流血事件,邪境为了向魔主表达敬意厮杀进阶了一众高阶魔修。
霜淩穿过阴古魔宫,透过窗棂俯瞰整个阴仪三境,她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历代魔主那么嗜血、暴虐、好战。
九洲正道各自为营,有各洲巨擘、宗门世家,即便从前有乾天圣洲在头上,他们最终也是遵从各自的姓氏。
魔域却不同,三境异常辽阔,魔修人数众多,体能恐怖,却完全尊于一人之下。
顾写尘并不行使这种权力。
他的无边魔影笼罩阴仪,但多数时候仍然安静。
霜淩顺着空气中浅浅的雾影一路找了过去,却在走进楼廊的时候顿了顿,然后加快一步走了过去。
颜玥和龙成珏他们回到仙洲之后,很快就传来了信,被顾沉商递到了魔宫之中。
霜淩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顾写尘一身黑金缎袍,掌心压着尊魔之剑,垂眸扫过那信笺。
——仙洲,灵脉全断。
仙魔两道因圣女而建立起的和平再生变故。
他抬眼看向霜淩。
…
平光阁水镜之上,坤地王女、坎水龙城、巽风叶家、兑泽千机都在其中。
霜淩也出现在影息之中,众人见她一切安好,心中稍安。
魔主并未现身,几人倒是松了口气。
“过去九洲灵脉除阴仪之外,都以乾天圣洲为源点,四散输出。”
龙成珏道,“当初顾少尊飞升之后,虽然圣洲原地化为一个深坑,但灵脉深入地脉,并未被寒山之日伤及。”
“但如今,灵脉全都枯竭,同时,阴仪魔域却魔气大盛——”
显而易见,魔气阴浊,灵气阳清,魔气吞噬灵气,这正是仙魔两界永恒的对立之源——因此在这一时机,所有人都会觉得灵脉枯竭正是魔主临世之故。
阴古魔宫的存在会让所有魔修亢奋,魔气大盛,在此之前,东海的确已经开始了魔气侵邪。
这几日,九洲上下已经开始觉察,抗魔之意日益强烈。
唯有再次封禁阴仪魔域,方能恢复九洲之灵脉!
几洲家主焦头烂额——见识过那位魔主的力量,难道封禁阴仪是什么很简单的事吗?!
灵脉都已经有枯竭之势,再打阴仪魔域,岂不是找死。
霜淩心头一动。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她在荒息破境时感受到的那双眼睛。
颜玥透过水镜,谨慎道:“如此,遥峙之约时,魔主的现身与否将会备受瞩目。”
众人只能看向霜淩。
霜淩眨了眨眼,穿过水镜,看向座上的玄衣魔主。
大殿之内只有他们俩,顾写尘半阖着目光,看似没有听,但巽风叶家倒是没有和霜淩多说什么——
于是顾写尘一手拎着尊魔之剑,一手支着太阳穴,点点头。
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事情可以较为平和地解决时,一个巨大的岔子出现了。
谁都不知道顾莨是怎么阴暗谋划又有谁在帮他,然后又怎样以魔气渗入水镜,通过平光阁在九洲之内连结的信息网,发出这样的声音——
“九洲诸位,我乃岁禄少宗主顾莨,也是阴仪魔域中的莨王。”
“我在魔域卧薪尝胆,练就八阶绝世魔功,却被宵小之徒偷去——炽月魔主三年之中一直隐匿不现身,从未有过任何夺位之势,我在魔域之中纵横捭阖、运筹帷幄,为的就是能够带来仙魔两道间的平衡,避免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我是艮山岁禄的少宗主,是仙洲养育的顾氏弟子,即便堕魔是身不由己,但我既知自己有此天分,便是天道要我扛起大义!”
“炽月魔主偷走了我拿到的阴仪古籍,偷师后魔功大业已成,果然危及九洲!莨自知堕魔,愧对仙门,罪无可恕。但莨不能不担负起天道降下的大任——”
消息传得飞快,平光阁已经迅速切断了水镜在九洲之间的传音。
合欢宗得到消息之后动作也很快,飞去欲境牢池中提人。
但在灵气断绝的境地之下,九洲之内迅速掀起了对炽月魔主的抗议。
“与其如此,不如拥顾少宗主为阴仪魔尊!”
“顾莨必能为仙魔两道带来和平!”
“八洲世家、平光阁都在做什么?乾天帝君在时尚能封禁阴仪,如今他们却连攻打炽月魔主都不敢吗——”
霜淩真的十分震惊。
她对顾莨说出的每个字都感到震惊。
大男主,你——你……
阴古魔宫中一片清静,然而九洲上下无人知晓,有个人他再次回到了议论的中心。
再抬眼,顾写尘正安静地看着她,手中拎着日日反噬、日日压制的尊魔之剑。
他身上的黑雾蔓延而来,浅浅地围着她,把她拢了过去——
“遥峙之约时,我会现身。”
霜淩抬眼,眸光动了动,那你真的准备好吗——
九洲剑尊。
如今的炽月魔尊。
顾写尘垂眸看她,眼底似乎又压了些笑意。
她的痕迹,又多找到了一点。
“在此之前,找到冰息剑压制。”
“也找回你的剑。”
霜淩眨了眨眼,“那我们——”
顾写尘目光深刻,“回仙洲。”
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分开前的路口。
…
魔主离开阴仪,但阴古魔宫不能消失。
在白骨阴火淬炼的王座上,顾写尘留下了什么,霜淩没有看清,但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飘动翻转过来的旌旗——
“不在”
一如既往,冰冷如初。
霜淩踢了踢鞋尖,心底哼了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高冷。
又没那么高冷。
要离开阴仪,她竟然还有一点点不适应,心中还有很多问题。
顾写尘如今是魔修,是实打实的魔修,阴仪之中处处都是魔气,但九洲却不是。
而他的识海之中还有十代魔主的反噬,手中那把尊魔之剑也并不安稳,凭她一个人在顾写尘身边,如果他失控,她能压得住吗?
冰凉的黑雾忽然碰了碰她的指尖,牵着她往回看。
玄衣魔主从大殿深处走了出来,看了看她暗带忧虑的神色,抬手,忽然在她眉心点了点。
“又在担心我?”
霜淩这次认真点头:“很担心。”
顾写尘唇角微微提了一瞬,拎起手中的玄铁。
“别怕。”
“我给这把剑写了一套剑法。”
霜淩终于惊讶地睁大眼。
魔剑,你也能??
别说霜淩震惊,十世魔主,从没见过用剑的同类。
他们的盖世魔功无边无形,或是体若熔岩,身如高山,无坚不摧,凶悍狂暴。尊魔之剑是极容易噬主的,这点即便是顾写尘都会中招。
他们没人用剑,这太花哨了,没有用手直接撕碎别人更爽。
没见过。
可霜淩见过了。
顾写尘在她面前,再次挥动了剑。
好像已经过了太久,久到霜淩都忘了那些被他手把手练剑的时刻。
可那是顾写尘的剑…
只要一剑就能让人想起全部璀璨生辉的记忆。
九洲之间,人人谈论他的飞升,年年都有人期待,能再见一次剑尊的剑意。
玄衣翻动,黑金色霜花掠过,游龙潜渊。
而今他握住与从前全然不同的剑柄,从玄铁黑刃之上递出一眼,清晰锋锐的眼钩之下,依然是为尊之意。
霜淩莫名攥紧了指尖,心扑通扑通。
顾写尘这套剑戾气很重,以暴制暴,甚至算是自我挞伐。然而反噬却被他强行镇压,他是雪山之巅,俯瞰仙魔两境。
最后流光上剑,他踩着万魔争鸣的剑身,向她递来一只手。
“上来。”
霜淩愣愣的,看着久未用剑的那个人。
这套剑当然不用她学习了,可为什么…
她摸了摸心口,觉得心跳加快,额角脸颊也跟着红透。
霜淩紧张地捂住脸,两条软乎乎的胳膊无力地抱住自己。
顾写尘挑眉。
她眼底漫上一层水汽,问顾写尘:“是,是情蛊发作了吗?”
顾写尘微怔,然后垂眸看她。
他眼底开始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笑欲。
霜淩懵懵地抬头看他,指尖透出清莲淡粉,香得像是一捧揉怀里就会碎掉的花。
顾写尘的指尖蜷缩半晌,低声告诉她。
“没发作。”
他带着时过境迁的一切回到他的故土之前,竟然再次因为她随口一句而释然。
“霜淩。”
“距离你我情蛊发作还有二十三天。”
顾写尘低头看她,忍不住把她拉进了怀中。
霜淩愣了片刻,然后掌心捧住了自己红彤彤的脸:“…哦。”
那原来。
是我心动啊。
第65章 但我在忍
顾写尘的剑。
无论是剑尊之剑, 还是魔尊之剑…总之,当他手中握剑的时候,就是举世唯一。
霜淩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像是人间万象,每分每秒,每寸剑意,都带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深邃浩瀚。
当他执剑之时, 风也是他的,天也是他的。
…然后心也是?
霜淩甩了甩脑袋, 可是好尴尬好尴尬, 她竟然误会成了情蛊。
不是很想说话了…!
霜淩捂住脸,然后捂住嘴,最后捂住脑袋。
但顾写尘大概是很想说话,他眼底渐次带过很多意味,藏在漆黑冰透的眸色中,最后一点点转深。
圈着她的手臂也微微收紧,低头, 埋在她颈侧很低地笑了一声。
他一笑, 霜淩更是羞耻到发麻, 捏住自己发热的指尖。
可恶可恶。
尊魔之剑被顾写尘踩在脚底下, 揽着她一起, 霜淩站在他身前, 觉得这把剑一定是很不满所以才一直在嗡鸣。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心口, 一定是剑在震,所以她心也颤。
他们此时在阴仪最西, 荒岚之水入海口,准备飞向久违的仙洲。
对两个人而言, 都有非比寻常的意味。
霜淩抬起眼,透过海雾看向远处的大陆。
玄铁黑剑御于空中,魔主与圣女行迹没有对外宣告,毕竟以顾写尘如今身份拿走冰息重剑,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以故剑压制魔剑,不能横生枝节。
但身后却传来一道破空追来的声音。
顾写尘眉目压低了些,微微斜睨。
一道蓝影。
霜淩连忙回头去看。
回归故土之后,君唤的情况好了许多,身上的蓝衣换了一身,只是整个人仍然是清瘦空洞的。
多数时候君唤都在昏睡,但是每一次,他都是最先发现圣女的人。
就像那年在乾天古祠庙前提醒她别进去,又在灵符玉上奔袭千里提醒她“回”。
尊魔之剑立刻升高,霜淩只好挥手喊他:“我没事——君唤!不用担心。”
别说顾写尘现在的力量,她自己也有了分神水平的荒岚之力,走到哪里,她的弟子们都能感知到她安好。
此去仙洲如果顺利,今后仙魔两道就能相安多年,他们合欢宗弟子也不需要再次颠沛流离,向外寻找出路。
君唤站在阴仪的岸边,默默地抬起头。
顾写尘漠然道,“用不着他,走了。”
修仙,还是修魔,这个人比他差得远。
“我知道,我只是…”霜淩叹了口气,认真对顾写尘解释道,“叶敛给君唤做过检查,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几乎全都是愈合过的痕迹,还有很多强行突破的地方,连叶家都束手无策,我只希望他能正常地生活下去。”
顾写尘眼底冷淡,笑意没了。
一段话酸了两次。
他的目光终于冷淡地落在那人身上。
此刻,魔主身上没有黑雾藏匿,他手臂揽住霜淩,眉目清晰,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嘲意,垂目看着那边的蓝衣人。
君唤的目光似乎并不意外,依旧是一潭死水。
他望着圣女身后的高大玄衣人影,其实在那日魔宫之内,他就已经感受到了。
君唤是按照这个人炼化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十分了解顾写尘。
虽然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按照顾写尘炼化。
圣女会给他答案,他也想给圣女答案。
他要再去看看。
君唤仰望了片刻,最后伏地行礼,双手平举,露出腕侧的荒息莲印。
那是流落在外的弟子之中,霜淩画下的最后一枚。
霜淩深吸了口气,心想这次回到那里,一定不一样了。
她的荒岚之力越来越强盛,圣女连结的莲印都在生生不息地互相辉映。
一定可以的。
顾写尘单手摩挲着她下颌转了回来,脚下的尊魔之剑飞速驶出。
海雾掠过足尖,阴仪远在身后,由东向西,他们像是奔赴江湖而去。
君唤,欲境,阴仪故土,渐渐变得遥远。
越过漫天雾气,整座仙洲的轮廓开始在眼前徐徐勾勒,霜淩的心莫名一紧,在风中回头看了看顾写尘,他垂眼回看她,表情看不出意味。
“其实君唤更像是以前的你。”霜淩忽然说。
没有情绪,不畏苦痛,不像人类。
顾写尘眉梢挑起一寸,眼底有一分说不出的意味。
“但你现在情绪多了很多…”霜淩用鞋底踩了踩尊魔之剑,“他们还在反噬你吗?”
尊魔之剑震得更厉害了,像是骂得很脏。
她可以帮顾写尘收敛魔气,但他并没有让她这样做。
顾写尘垂下眼睛,在破开海雾的长风中看他,黑发掠过额角,抚在她唇边。
“在反噬。”
“但我的情绪和他们没关系。”
顾写尘在风中开口,圈住她靠在自己怀里。
魔剑撞入灵气渐薄的仙洲上空,鼎沸人声随风送来,霜淩却听见他说。
“修魔之后,我有很多想法。”
“但我在忍。”
…
穿过东岸震雷洲,落在坎水与艮山之界,再向西北,就是曾经的乾天圣洲。
如今遥望,已无高耸入云的玄天帝阵。
四洲强盛,立平光阁,平衡仙门之势。
虽然各大世家已经得知了灵脉枯竭的危机,但还并未见祸于九洲之间,只是各洲比之从前隐隐多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焦灼。
霜淩稳稳落在地面,重新站在这片土地上,听见熙攘的市井之音,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临水竹篱,酒旗沙岸,茅舍炊烟,人声交错在洲际之间,有着各洲不同的乡音。
这里离艮山最近。
顾写尘淡漠而立。
霜淩和他戴上了从前一样的笠帽,她站在顾写尘身旁,忍不住想听听,三年之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在谈论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坤地的灵脉已经断了,我亲家是坎水龙城子弟,他们的消息最灵通。为什么?还能为什么——”
“因为那炽月魔主是将破十阶的灭世之魔!魔气大盛,必噬灵脉。”
霜淩连忙转头看向顾写尘。
离开时人人谈论顾写尘。
回来时人人谈论的,依旧是顾写尘。
这仙门的声息倏然而至,上到天下到地,人声鼎沸之间,终有物是人非的辛辣。
而那人眉眼微微抬起,不置可否。三年来他走过天下各处,早有预料。
再往前走,正好便是艮山脚下。
如今岁禄剑宗早已没落,可道旁却立着一尊白玉清月丰碑。
香烛缭绕如仙烟。
霜淩走过去,便见上边的刻印。
——淞阳剑尊飞升之念。
霜淩的心微微一颤,抬手拂了拂碑上的灰尘。
明明只是立了三年,看起来却已经古旧。但丰碑之前仍有香烛,人间已经把顾写尘作为神来敬奉。
这是回到仙洲必然会遇见的场景,霜淩心中也有预期,这也是为什么她那时候那么一心维护他的大道。
对这个世界而言,如果连顾写尘都不能飞升的话,那修行大道之苦,还有什么意义?
那才是真正的道心破碎。
顾写尘握住她沾了灰尘的手,轻轻扫过,然后牵在袖口之下,没再松开。
大概顾写尘自己也知道离经叛道。
但他仍然这样做了。
可转身之前,霜淩眼前忽然划过她以为他飞升那日的场景。她孤注一掷,以荒息连接虚空中乾天帝君那庞大身影,某一瞬间,她隐约像是感知到了对方。
他像是也在等待飞升。
可如今顾写尘并没有飞升。
那九洲之内,下一个还会有谁飞升?
霜淩被如今的魔主牵着走向村市,眼睫却忽然一颤,低头看了看自己另一手的掌心,想起那日在阴阳鱼井中隐隐感觉到的注视。
以荒岚入道,日进千里。
下一个最有可能飞升的人,是她…
…
“怎么?”顾写尘低头问。
霜淩摇摇头,等到了乾天圣洲,拿回他们的剑,或许在曾经的遗迹之处,能找到些什么。
道旁茶馆里的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喝了口浓茶,叹道:“却说那年,淞阳剑尊荡平乾天圣洲——”
霜淩连忙竖起耳朵听,他们现在还不知圣洲内的情况。
“诸位都知道,圣洲之内如今是什么情形,那方圆千里的深坑之中,埋藏着顾写尘飞升的秘密,如今被各大世家森严戒藏,凡人不得而知哪!”
霜淩眨了眨眼,什么秘密,他其实没飞升的秘密吗。
“但这其中的情恨之事,欲说难言——当年顾写尘因合欢圣女了却情劫,大道飞升,如今圣女却沐水重生,于阴仪魔域,再引炽月魔尊为之倾倒!仙魔同劫,足见这合欢圣女,何等绝色!……”
一声轻笑传入耳中,霜淩顿时尴尬得坐立不安。她甚至不敢看顾写尘的表情,拽着他就往前跑了。
可是到处都是关于他的讨论。
“遥峙之约还有三日,那炽月魔主可会现身?”
“我登高隔海以千里目术看到过他的魔影,那简直是无边无际!”
“如今震雷洲东海地界不断有魔修侵入,皆高呼炽月之名——当年乾天帝君在时,至少保十年禁魔安稳,如今……”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莨王就是如今唯一希望。他虽然堕魔,但心志未变,他是向往仙魔两道和平的。”
堕魔原本是仙门禁忌,特别是世家子弟,当年顾莨堕魔被发现还要向乾天圣洲谢罪,但如今,在炽月的残暴对照之下,顾莨倒情有可原了。
“以莨王修魔之天赋,的确能够压制炽月——”
“顾莨少宗主这一生也当真是波澜壮阔!若写成话本,当是名角。”
霜淩终于听沉默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情忽然就轻松了许多。
总会有人更破防,最破防。
霜淩释然地松了口气。
顾写尘黑金色的袖口之下,牵住她的手,低头看她,“怎么?”
霜淩摇摇头,抬眼看她,“我们现在就去乾天圣洲吧!”
拿走自己的剑,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顾写尘的目光扫了扫这市井人声的街巷,“稍等。”
他牵住霜淩的手,像是根本没听这些风言风语,淡漠清冷。
然后,从街头到巷尾,所有能入口的东西,盛满了霜淩的储物袋。
他从头买到尾。
这段时间霜淩在阴仪合欢宗也没少吃东西,仙门的吃食之中并没有荒息流淌,但味道确实比原生态的魔域好了太多。
“好了好了,够了…哎!”她手忙脚乱。
霜淩眼看他付给小摊贩的东西都远远超过价值,张张嘴,最后又忍了下去。
当了魔主之后。
他真的,很有钱。
整座阴古魔宫深嵌在绝落地的雪山之中,黑金色岩壁之内全都是名贵的晶体和兽角,从前阴仪封禁之后这些东西在仙洲价值连城。更不要说身为魔主,他还受三境供奉。
当然顾写尘一生也从来不在意这个就是了。
最后一处小贩卖的是糖人,霜淩看着非常新奇——修仙界捏的糖人果然不一样,这里又离艮山岁禄最近,那糖人竟都带剑呢。
顾写尘扫了一眼挂糖人的小推车,眉目一顿,然后伸手付钱,买下了最顶上最复杂的那面糖人。
他看了看霜淩。
霜淩很高兴地接了过来,低头,先小心地舔了舔糖人的剑尖。
真是糖做的,甜得很。
这捏糖人的也是修者,这有修为的手艺,做出来的果然栩栩如生。
顾写尘垂眸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眼底划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冲淡了一身清冷。
“好吃?”
“好吃的!”
这糖浆比她自己用槐花蜜做的糖棒更香醇。
糖人不仅有剑,从头到脚做的都颇有威风。它的四肢双腿也画得很清晰,身上还穿着衣裤。
霜淩欣赏地对着光看了半天,然后嘎巴一下咬掉了它的脑袋,嚼嚼嚼。
顾写尘唇角一提,抱着胳膊看她。
但糖人的脖颈之下,身子是一整块,霜淩在身上舔了舔,咬不动,然后只好先去咬它分开的腿。
粉色舌尖在双腿之间一闪而过。
顾写尘原本看着,忽然转过了头。
冷白色的下颌线微微绷紧一瞬,走线清晰而收敛,抱着胳膊的胸膛下起伏了一瞬。
她唇角蹭到了糖渣,形状饱满漂亮的唇瓣被糖水覆盖了一层蜜色。
腿上分开那块的糖比脖子要厚,她用唇抿了抿,然后才终于咬住了。
“很好吃,”霜淩含含混混地说,“就是太难吃了。”
街上人来人往。
顾写尘忽然闭眼,向前走了几步。
魔主大人的背影挺拔而紧绷,漆黑的剑柄从窄韧的腰后露出了一截,冷中带热。
霜淩呆了呆,抬头,“你去哪?”
去冷静一下。
顾写尘眼底压着明灭的莲花魔印,走出三步,又回来拉住了她手腕,一旋身带到了街巷角落,下腹绷紧。
这糖人画的是飞升的他。
第66章 坚不可摧
霜淩离他起伏的胸膛很近。
黑金色领襟之间的气息洁净幽冷, 但被体温镀过,出了些热意。
顾写尘胸膛的肌理带着恰到好处的蓬勃,随呼吸起落时, 险些要碰到她。
霜淩尚且不明就里,怕碰上衣服,连忙把手中的糖人举起来。含化到一半的“持剑糖人”在半空中,流动出晶亮的靡丽色泽。
她干脆把腰腹咬下一块, 含进嘴里,然后才抬头看他。
这才看见他眼中魔印。
霜淩怔了怔, 有些担心“你怎么了?”
顾写尘正在调息, 但充满欲念的黑雾还是在无人巷尾缓缓弥漫开,他低头,“你有没有觉得眼熟。”
霜淩紧张地往巷子口探了探,不知觉扶住他手臂,压低声音,“碰见熟人了?认出你了?谁呀?”
这里是艮山地界,确实很有可能。
顾写尘闭了闭眼, 被她柔软掌心按着的小臂肌肉绞紧, 黑雾顺着她指尖爬上了她衣领之外的瓷白颈侧, 氤氲地和黑发融在一起, 像是细触。
她说话时, 清甜的莲尖与浓密的糖味裹在一起, 吹到人昏。
魔欲, 难压。
他长睫覆影,缓慢开口。
“我说, 你咬的,眼熟吗。”
霜淩呆了呆, 然后偏头,看看自己手中面目全非的糖人。
转回来,看看眼前这个眼中暗火的人。
……顾写尘,一个全世界都在模仿的男人。
他此刻没什么表情。
但眼里全是情绪。
霜淩的脸腾地就红了,“对,对不起啊,我承认我咬你头的时候大力了点…”
顾写尘低头贴了上去。
像是要咬回来一样。
很凶的姿势。
霜淩唇瓣上蓦地一冰,然后有了湿滑的热意,她的心忽然一跳。
然后开始咚咚地乱跳。
依稀熟悉的触感。
气息却已经和当年完全不同。
他舌尖钩过她紧张闭合地唇峰,重重一舔,少女背抵着墙面,差点滑下去。
可这是大街上…啊呀!
霜淩一手举着被舔的糖人顾写尘,一手被顾写尘本人压住嫩藕般的手腕,在动脉上摩挲而过。
她忽然就开始细细地哆嗦。
大脑晕晕乎乎,冒出很多念头,眼睛不敢睁,她心里乱七八糟地想: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做顾写尘的手办,做人机对打也就罢了,连路边捏的糖人都是你…!
我恨,我恨这个崇拜顾写尘的世界。
唇瓣被重重碾过,齿尖似乎碰到了她的唇珠,用力到像是要当成一块软肉生吞入腹。明明只是被压在原地,但力量的绝度差距之下,她竟开始虚软脱力。
顾写尘对着她的唇瓣舔过来回。
藏在衣袍中的魔剑不停嗡鸣,感知到剑主欲念丛生,便开始魔气汹涌,无孔不入地让他陷入混沌发疯。
想撕裂。挞伐。驰骋。
在欲孽中沉沦魔业,成为灭世的新主。
顾写尘重重地吸了口气,然后气息压到极点,猛地松开了她。
他的手臂肌理绷紧而后又缓缓压平,撑在她耳旁的墙壁上,最后重重地舔舐了她唇瓣和嘴角的所有糖渍。
甚至没敢撬开她的齿关。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把莲花甜吸进肺中,然后低声道:“…我们去拿剑。”
以冰息重剑压制尊魔之剑。
不然他可能发疯。
霜淩晕晕乎乎,眼底韫红,像是被雾气浸染过的荷尖,“哦,哦,好,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