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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魔域。

身后的锁链摇摇晃晃, 叮当作响。

羡泽随着群魔乱舞的“人流”进入脐官城。

像她这样牵着锁链的贩子并不少,妖魔人鬼的买卖似乎是魔域里很重要的生意。

许多“人贩子”骑在魔物上,身后拎着一大串或人或鬼的玩意, 来到脐官城去卖, 她这样的只牵一个的,算得上穷苦人家来赶集了。

只不过宣衡还是引来不少注目,毕竟在魔域活着的修仙者可太少了, 他周身气息上虽然分辨不出修为, 但看容貌仪态跟一般流通到魔域的老头和病鬼都不一样, 路上就已然有人来比划着手指问价。

羡泽懒得回答, 直接立起刀来当答案——

这些路人也猜到能牵着修仙者要卖的, 估计都是要去照泽卖给大人物,不可能路上转卖, 只好悻悻又艳羡地离开了。

羡泽也觉得麻烦, 中途找了个满是冥油的坑, 给宣衡涂了个大黑脸。

而且她也发现, 自己完全没有妖魔的特征,也容易被人侧目怀疑, 便将自己的尾巴露出来,但是在外头缠了好几圈破布条;角也长出来, 但也都缠绕了一些彩色丝带, 藏在头纱之下。

她那破布尾巴有时候一游动,周围对她好奇的目光果然就少了大半。

此刻进了脐官城,宣衡自然也听到了周边摩肩接踵的喧嚣,汹涌魔气与妖兽异味,让他有些难受,他将锁链拽在手中, 离她近一些更近一些,到后来几乎是紧紧贴着她身后。

羡泽回头看了他一眼,自然也瞧见了他脖颈处被磨出的血痕,甚至有些已经结痂后又被磨破,有些血淌进衣领里。

她以前总觉得这家伙皮糙肉厚的,现在看,那些玩闹的道具和真正的锁链,自然是不能相比的。

行进到脐官城的这几日,她几乎都没怎么跟他聊过天:毕竟涌入脑中的关于宣衡的记忆太多了,她一时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宣衡则也有种死寂,他没有抱怨过锁链,没有因为走不动了便停下脚步,也没有主动叫过她名字。

她停下他便跟着停下,她递上任何水或事物,他便安静地饮食。

仿佛一个傀儡。

羡泽之所以来脐官城,一是这里算得上仅次于照泽的大城之一,四通八达,方便她进一步打探消息,找到江连星等人;二是,这里也是阴兵特意为她标注的地点,说是这里有紫玛的下属常年居住于此,可以为她提供帮助。

不过她一路上基本上都在风餐露宿,她实在是想寻找一些能算得上床的地方。

幸而魔域的“住店”处,要比凡间多很多。似乎因为魔气的浓度或者是这里的习惯,羡泽几乎没看到什么飞行类的法器,也就导致大家赶路的时间都很多,也都更需要地方休息。

只不过驿站种类太多了,魔域的生物多样性也比凡间多多了,从各类昏暗潮湿的地穴,到一些枯木制成的高塔,还有些甚至是铺了干草软沙的马厩兽栏。

若不是现在俩人都太脏了,她真不介意给他找个马厩气死他。

说不定他看她把锁链拴在马桩上,转头就走,他能咬舌自尽——

羡泽干脆尾随了几个看起来人模人样的魔修,找到了一处热闹非凡的客栈,一层都是卖各类气味诡异的荤酒血酒,站了些衣着暴露性别不知,有些甚至连物种都不确定的……男妖女妖。

直到前头几个住店的魔修,搂着领口开到肚脐的鳄鱼妖和下摆开叉到胯骨轴的蝎子精上楼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里可能不只可以住店。

果不其然,在她选了间中品屋子,付了房费之后,那老板就招呼一堆极品人外过来搔首弄姿,羡泽看着眼前蜈蚣男艳色的多足和甲壳虫腹,觉得弓筵月那样的半妖应该就是自己的极限了。

而宣衡这样从小仙门中长大的人,面对如此浓郁的妖气,实在是有些不适,而且周围太嘈杂了,他又看不清,忍不住抓着锁链靠近她一些。

他胸膛刚碰到她肩膀,羡泽干脆伸出手搂住他的腰,向对面道:“不用了,我有伴了。”

一直在喋喋不休推销沙浴套餐的店老板卡壳了,对她道:“……操这些修仙的,姐们你是这个,口够重的啊。”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说的可能是自己,皱起眉头正要挣扎起来,羡泽却一只手握住锁链,紧紧在手上盘了一圈,拽得他垂下头,然后笑了笑,胳膊紧紧箍着他上楼了。

宣衡毕竟肩宽个高,受伤后走路又慢,脚下试探着台阶,羡泽将他另一只手放在楼梯扶手上,另一只手半拖半拽把他扯上楼。

老板妖妖娆娆坐回去,身边的蜈蚣精趴在柜台上,笑嘻嘻道:“看起来是掳过来的什么仙门弟子,姐,要是能买下这个,咱们店里可就要出了名了,要不要问问多少钱?”

老板将自己软塌塌的四只脚搭在另一边的椅子上,磨着指甲笑道:“你不可能买得过来。我赌他们俩是情人,估计是吵架了。”

蜈蚣精吓了一跳:“真的假的!不可能——”

可他仰头看去,那瞎眼男人被她拖行得狼狈,忍不住推开她几分,想要保持尊严自己走。

可他脚步蹒跚缓慢,披着头纱的女人尾巴游动,有些强压着不耐烦的站在台阶尽头等他。

到他走到台阶末端,扶手也到了尽头,他一只手伸出去探了探,头纱女人拽住了他的手指,拖着他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蜈蚣精啧啧出声:“现在魔域年轻人是爱玩这种游戏,我前两天还看到我侄女牵着另一个蚂蚱血统的男妖在街上,她好端端四十多只脚不走,非坐人家后背上,让人家拿原身扛着她蹦跶,我真看不懂。不过确实,都能操只长了两条腿的活人,不是变态是什么啊。”

羡泽走入了房间,老板给钥匙的时候还特意用长毛的软爪拍了拍她的手,现在羡泽看懂了,这里是凡界风光情趣房。

刻意模仿的凡间人家那种带着帷幔的床铺,但因为魔修大多身形变异庞大,这里的床铺也是大到离谱的那种——

屋内还有一两把附庸风雅的剑挂在墙上,但更附庸风雅的是一幅字,准确说是一个连笔草书也能认出来的字:

干!

酣畅淋漓地展现了魔域人民大干特干、苦干实干的建设热情,以及日常言语风格和文化特征。

甚至为了展现“人间烟火”,门里贴了个“早生贵子,晚死贱爹”的强行对偶的春联;在床边还有个假的土灶台大铁锅,这是什么?上床炒了、下锅炖了是吗?

羡泽仔细检查了一圈,才发现宣衡就像一件家具似的立在进门处等她摆放。

她坐在桌边,没好气地拍了拍桌子:“你刚刚那么有骨气,现在怎么不走了?”

宣衡听到她的声音,算得上熟练的摸索着走过来,扶着桌沿找到椅子坐下。

羡泽惊讶:“你这才几天,就习惯眼瞎了?”

宣衡拽了拽脖子上的锁链,微微皱眉道:“十几年来我时不时就会突发失明,已经习惯了。等灵海恢复,用灵识探路会更方便。”

羡泽这才注意到,刚刚因为她用力一拽,铁圈边缘弄破了脖颈上的伤疤。

她靠近看了看,摘掉了铁圈。

宣衡感觉脖子上一轻,有些不适应地偏了偏头,立刻能感觉到她的鼻息就在他鬓边。

或许是目盲极大增加了他其他感知的敏锐,宣衡只觉得她单单是在呼吸着,他就忍不住脑中浮现她洒金般的瞳孔凝望着他,她的双臂在摘掉铁圈的时候环绕着他脖颈……

宣衡抿紧嘴唇,就感觉到杯沿递到他唇边,他刚要启唇喝水,就听到她不耐烦道:“你自己拿着杯子。”

宣衡接过杯子,听她脚步离开,似乎是推开了沿街的窗子,四处观察,然后回到床上收拾自己的芥子空间,道:“你在这里呆着,我出去一趟。”

宣衡立刻偏过头,嗓子哑得厉害:“……你要将我扔在这儿?”

羡泽无语:“大哥了,我付了房费,你都没有这房费值钱呢。”

宣衡又不说话了。

直到羡泽起身准备设个禁制就出门时,他摸索着桌子放下茶杯,忽然起身道:“我跟你一同去。”

他自以为将杯子放稳了,但起身时衣袖仍然带倒了水杯,砰的一声摔在地上,他灰暗双瞳中闪过一丝慌乱。

羡泽笑了:“就这还跟我出去呢?”

宣衡:“……”

她推开窗子,闪身出去,临着关上窗子之前,她能瞧见他随着声响转过脸来。宣衡一身脏污衣衫,压抑着满心的惶恐,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似乎能察觉到她还没走,嘴唇翕动,呢喃道:“……别走。”

羡泽心里一顿,道:“啧。很快。”

羡泽脚步轻盈的顺着人流走动,按着之前紫玛给她画的地图和指引,往脐官城鱼龙混杂的区域走去。

她逐渐发现,和凡间喜欢群山、高阁和飞城不同,魔域更喜欢山谷、地穴,大部分城市都像是建立在干涸的洼地中,洼地池底积蓄着冥油,这对于很多魔域生物来说都是生活必备品。

他们喜欢艳色的原因也找到了,因为冥油不易清洗去除,大部分人混久了都是一身黑,艳色愈发难得,白色更是奢侈。

幸而宣衡衣着都是千鸿宫高层的深青色,否则他要是一身白,估计掉到魔域活不了几天。

羡泽正想着,忽然顿住脚站在一处当铺门口,倒退几步,震惊的往铺内看去。

因为在当铺的墙上,挂着一件被用玻璃框子装起来的,颜色清雅亮眼的淡青色千鸿宫弟子服。怎么会、是他们杀了千鸿宫的弟子吗?!

羡泽提裙走进去,故意站在那件制服前头看,衣襟刺绣是彩雉,她印象中这算是内门大弟子的衣装,衣衫上没有任何破口和血迹,甚至连带钩和香囊都在,不过没有千鸿宫弟子的玉佩。

羡泽看了还没多久,里头的算盘精就出来驱赶,他胸膛处的算珠晃得噼啪直响:“买不起就在这儿杵着。”

脐官城到底还都是下层普通妖魔,对于他们而言,一套如此整洁的千鸿宫制服是可遇不可求的。

羡泽笑起来,故意道:“我要买也买一套,这怎么没有玉佩。千鸿宫弟子都是玉佩不离身的,难不成杀人夺衣的没拿玉佩。”

算盘精显然不懂行,被她唬住了:“就是没有,我们收的时候就没有。再说你哪里看这是杀人夺衣的,上头一点血一点刀口都没有,这能跟那些跑到凡间去越货的一样吗?你看看这刺绣,这针脚,这少说是个长老!”

羡泽好奇来源了,激将道:“我不信,那你这是怎么得来的?”

算盘精笑起来:“之前来了一队行商,其中一个小丫头说自己在凡界骗了年轻长老的感情,对方活不下去一怒之下跳了魔域,两三天就灵海爆破死掉了,小丫头就把对方全身衣服都扒了卖掉,说是脏器头颅也都卖了。你没听说过吗?上头全是情种,一个不乐意就自刎跳崖的!”

羡泽:“啧啧。”

真应该让宣衡过来听听,认识到她真是个好人。

羡泽:“你倒是记得清楚。”

算盘精悻悻拨弄着胸口的珠子:“我就讲价狠了点,那小姑娘就骂我什么,一个珠子两个眼,屁眼还比心眼多。”

羡泽:“……”

这个描述,怎么有点……耳熟啊?!

“那帮人都可年轻凶恶,背上一大罐兔妖的脑袋,拔毛抹酱,说眼珠子都吃;还有串烤的虫精腿、被扒了皮的大蟾蜍妖、甚至有个那么漂亮的槐花妖,被细细剁成臊子烙了饼……”算盘精打了个哆嗦:“也不是没见过相食,但没见过吃这么花样的啊!”

难不成真是掉下来的明心宗弟子们?

她之前在墨经坛看到,千鸿宫也有几位弟子掉入魔域,是他们见到了这群千鸿宫弟子的尸体,拿他们的衣服作卖了?

羡泽:“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算盘精:“也就十天半个月吧,所以这衣裳也是新鲜的,拿去改改你也能穿的!”

她买千鸿宫的制服干什么?给宣衡玩角色扮演吗?再说天底下就一套的少宫主衣裳,都在她芥子空间里放着,打算回头拿来当擦脚布呢。

羡泽:“算了吧,我怕穿上让人打死——”

算盘精还是想做生意,道:“他们还卖了一套干净衣服,但没这个漂亮,也都是上头的刺绣针脚,比这个便宜!”

他说着,从柜子里掏出一套宝蓝色带罩纱的衣装。

羡泽一看乐了。

这不是明心宗的弟子服吗?

第102章

明心宗确实是穷, 布料刺绣肯定跟千鸿宫衣裳不能比,又是没名气的小门派,自然就被压箱底了。

“也是那群人卖你的?”

“对。”

那算盘精啪嗒拨弄了几下胸口的算珠子, 给她比了个价。

羡泽摇头:“不买。”

算盘精气得骂了几句穷蝈蝈烂笊篱之类的话, 就这骂人的本事,怪不得被刀竹桃骂得怀疑珠生啊。

她晃晃悠悠出去了,算了算时间, 看来目前方向是对的, 江连星应该也跟他们在一起吧。

他们也是去照泽的方向。

不过这群人竟然能抱团活下来……只不过他们要是发现她是来杀江连星的, 不知道会什么样的态度。

羡泽路上买了几套男女衣裳, 也买了些街面上的小吃——不得不说, 魔域的吃食就是看着难看嗅着难闻,但因为这里的妖类魔兽也大多脏器有毒, 魔兽又多, 所以大部分食物都是骨或者肉制成, 简单粗暴, 确实不如凡间“恐怖花样多”。

她手中拎得满满当当,也顺着小路走入了一处标注中的占卜店, 店铺门口挂着西狄式的金花铃铛,她走过去晃了晃, 过了好半晌, 才有个两侧面颊上各生了三只眼睛的女人打开门:“还没到开门的时候,在外面排队——咦?”

她一眼认出了羡泽头纱的西狄款式,侧过身来道:“你是圣主大人派下来的代理族母?进来说话吧,紫玛大人确实年事已高,不太方便再出入两界了。”

紫玛竟然是这么说的,羡泽也没有推让, 只是点了点头。

屋里摆放了很多西狄的挂件装饰,彰显着她的身份。女人道:“不必担心,他们很喜欢这些异域风情。因为凡间太排外了,所以魔域毫不担心什么魔修跟凡间有关,只要修魔道他们便觉得是自己人。”

羡泽没想到她已然融入魔域生活,环顾四周后坐在了占卜桌旁边,女人脸颊上各色的美丽瞳孔眨了眨,道:“叫我八目就好。听说你需要找人,照泽那边的阴兵消息最灵通,只是可惜我也与那边失联了。”

“失联了?”

“半年多以前,照泽内城便有过一次禁封,而且那时魔主发狂也有许多人死在城中,而在一个月前更是只许进不许出了。”

半年多,应该是她内丹核心被夺走的时候,魔主夺走她的内丹不是应该正庆贺胜利的时候吗?为什么会发狂?

而一个月前,则差不多是它的分身袭击明心宗的时候……

羡泽思忖道:“这位魔主是新任的吗?看起来情绪不大稳定啊。”

八目翘起脚来,抚了抚繁复的裙摆:“怎么可能,据我所知,这任魔主最起码在位几百年。这些年不断有其他的魔域势力想要挑战它的地位,但听说它每次打赢了之后,都会吞噬掉它所有的反对者,变得更强,渐渐更无敌手。魔域更是实力至上的地方,它若是不强大,是不可能统治这些年的。”

羡泽心里沉了沉。

按常理来说,魔主到凡间,周围灵力环绕,它的实力也会大减,就这样都能用分身跟她的龙身打个五五开。

她还未恢复全盛,真要是遇到了魔主本体真不好说。

不过她此行目的主要还是杀江连星,眼前的倒数日子已经只有二十天了,假设江连星跟刀竹桃他们同行,那经过脐官城也是十天半个月前,她找对了方向才能勉勉强强追上,然后直接二话不说一剑杀了对方——

不过带着宣衡也是麻烦。

羡泽:“这附近有没有能通往凡间的路?”

八目想了想:“你是说明峡吗?以前是有些小路,我也去过,但听说从上个月开始,这周边许多出入口,都被另一端的仙门封上了,彻底断绝了两界往来,真要是想回去,要不然就是回西狄那边的方向,要不然就是照泽附近。”

得了,这还一时半会塞不回去。

现在杀了宣衡倒是谁也怪不到她头上,她只要一走了之就是了,但千鸿宫那么大的势力,她可是很馋——

啧。当年她就押在宣衡身上,现在还是要押他啊。

八目回了里屋,拿出一些更详细的地图给她,羡泽也问了问她自己住的地方是否安全之类的。

八目肉痛的点点头:“我知道,那客栈名叫‘千里一盏灯’,算得上安全,在魔域开了不少分店,就是饭食酒水各种要高价,里头的妖也是搞一次最起码好几百金还会乱收费。但很多人愿意住,就是因为不怎么出杀人越货的事情。”

……她怎么知道里面的妖乱收费的!

八目倒是讲了魔域的坑人陷阱,她听得出来这边民风彪悍,坑蒙拐骗,但说不了多久,似乎便到了八目的占卜铺子开业的时候。

羡泽准备出门,才发现外面的巷子里已然排起长龙,全都是来占卜的妖魔鬼怪——

她则是给羡泽临走之前塞了好几块金子,痛定思痛:“大人,您住那儿可要小心,千万别被蛊惑了,这要是在里头玩三天,照泽咱也去不起了。”

羡泽想说自己是“自带酒水”,但说多了恐怕又要引起追问,只得沉重地点点头。

只不过羡泽走出巷道,只看见那排队的妖魔鬼怪,个个手上拿着个窄镜。

等等,他们在刷墨经坛吗?

这里是怎么刷墨经坛的?!

而且在记忆中这是她发明的,怎么会被魔域也学去了。

羡泽站住脚忍不住探头探脑想看,那个排队的鱼头男翻了个白眼:“看什么看啊!不要脸,看你自己的去!”

羡泽立刻扮演土包子:“啊、我没有,我是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大哥,你这是在看什么呀?感觉好多字!”

鱼头男听她如此清澈愚蠢的口吻,噎了一下:“你去市场上买个镜子,将魔气注入不就显示了嘛!哎呦,别看着我了——”

她之前的窄镜显示不了,是因为她用灵力注入的缘故?

虽然羡泽可以利用“仙魔不分”的本领,将魔域中的魔气在一定程度上转化成灵力汇入灵海,但却因为没修习过魔域的心法,没办法输出魔气啊。

看来要想想办法,让自己也能体内涌出魔气,她才能用上“魔经坛”。

……

“江连星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了?”曲秀岚问着刀竹桃道:“光吃那些妖魔鬼怪,能行吗?”

刀竹桃根本不看远处的身影,只催促道:“师兄,这几道农家炒黑妖肉,魔域一碗香,红烧旱魃,要是火不够大,那就让胡止加点火候——”

胡止满头大汗的鼓风,他们身上缠绕的能够仙魔互通的“拔丝”灵力,也随着时间逐渐减少,谁也不敢再乱用灵力,平日只能搞些机关法器,以备日常生活。

十几个人灰头土脸的坐在棚屋下头,眼看着冥油裹着沙子淅淅沥沥的把眼前一切都给浇了透。

他们身上的衣衫,早换成了魔域常见的灰黑色皮质外衣,一个个脸色如同挖煤。

为了伪装成魔修,胡止后背上弄了好几个假角,刀竹桃脸上贴了好些绿药膏,就连那几个被他们捡到的同样掉入魔域的千鸿宫弟子,也早顾不上形象,卖了衣服之后,拿着路上杀的一些长毛妖的皮毛,做了一大堆假耳朵假尾巴假爪子,套在身上。

其中打扮成旱魃还点名想吃旱魃的,就是当初在秘境中矮胖可靠的千鸿宫大师姐禹笃。

千鸿宫几个人端着碗凑到锅边来,直流口水:“上次做的麻辣兔头还有吗?”

两拨人掉入魔域的位置很靠近,当时碰上之后,几张脸面面相觑,千鸿宫几位弟子几乎被汹涌魔气吞没,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当时,曲秀岚一眼认出来禹笃,还有当年试炼时被羡泽逮住,临走时塞了饼子送回去的张师兄。

她思考片刻,对远远跟在他们身侧的江连星道:“带上他们吧。”

江连星却不情愿:“千鸿宫的人不配用她的灵力庇身。”

曲秀岚冷静道:“人多一些,活下来的几率更大。”

那几位千鸿宫弟子不知道这些明心宗弟子为何在魔域行动自如,但听到曲秀岚的话之后,为了活下来连忙点头。

江连星偏过头:“千鸿宫只会当他们都死了,如果他们敢找回去,也只会被当成魔修,只有死路一条。”

曲秀岚听出来——他似乎挺了解千鸿宫的做派。

刀竹桃笑:“那不正好,就当我们的过冬干粮先带着了,实在走投无路就把他们拆开卖掉。”

江连星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

他曾经吞下过其他人的内丹,用以压制住自己的魔气,如果自己在快离开魔域的时候,还控制不住自己的魔核,就可以将这几位千鸿宫弟子吃掉——

他就可以体面的去见羡泽。

最终,他勉强同意。

这几位千鸿宫弟子以口粮的身份被他们带上路。

除了禹笃还淡定些跟他们讨论自己的口粮价值,其他几个师弟战战兢兢,衣衫还被刀竹桃命令扒下来,拿去卖了不少金。

几个人还咬牙含泪商量着要偷偷把玉佩藏起来,千万不能被他们卖掉,结果被明心宗的弟子发现了玉佩,他们就跟看石头一般转过眼去,毫无兴趣。

曲秀岚、胡止包括正在颠勺做红烧旱魃的鲁廿师姐,性情还比较亲切,大家一同吃住聊天,胡止还总是笑道:“啊,刀竹桃只是嘴有点毒,江连星更是个好人——只是比较不善言辞。”

张师兄等人看着咧嘴笑出一口尖尖牙齿的刀竹桃,正满手是血的在刚刚死去的妖兽腹部乱掏,时不时还掏出来脏器凑到鼻尖闻一闻。要不就是在逼迫她身边那个似羊多目神兽撒尿,再做出些气味恐怖的药丸,拈在指尖咯咯咯狂笑。

这叫嘴有点毒。

而更远处,那个一路上屠杀不知道多少妖魔的江连星,甚至人类魔修,只要接近挑衅他也会下手。他不断吞吃它们心脏、内丹的少年,周身笼罩着如焰火般的黑影,轮廓愈发畸形,甚至某次他们歇息醒来之后,发现他坐在尸山上,吃得快要吐了,还在往嘴里塞,嘴里像是发疯般念叨着:

“……师母、我太弱了……为什么,……我要把他们都杀了……”

这叫沉默寡言的好人。

千鸿宫弟子觉得,要不是鲁廿的灯影肉丝做的太好吃,他们也早就疯了。

曲秀岚也越吃越感动,抱着鲁廿的肩膀,她苍白瘦长如牡蛎的脸,凑在鲁廿如炸丸子般的圆脸边,快要流泪了:“幸好是你掉下来了啊!要不是你的芥子囊里装了‘师姐特产铺’一周的存货,我们早就饿死了!”

鲁廿巴蜀出身,正是明心宗金牌热店“师姐特产铺”的老板,夜间用纸鹤木鸽给大家送各种零食的那位。

她转头看向其他人:“好吃不?我怕柴得慌。”

千鸿宫弟子们看着鲁廿如月饼的脸,点头如捣蒜,笑容似蜜糖:“师姐,太好吃了!你再多做点,我们明天赶路就吃这些了!”

鲁廿腼腆一笑:“那恐怕不行,昨天咱们抓的两只蚰蜒精的肉,都被剃的差不多了。”

曲秀岚:“……”

张师兄和千鸿宫其他几个弟子:“……”

胡止倒是神情自若地又吃了几口,道:“鲁师姐,不是说好咱们先不吃超过六条腿的吗?”

曲秀岚眼疾手快地拿走了最后一点:“毕竟最近好多身上有肉的妖魔见了咱们都绕道走。”她嘴上说得轻松,但两把大剪刀扎在地上,她都快要没力气拿起来了。

进入魔域的时候,不少弟子都受了伤,或者是经脉灵海被魔气扰乱,她们毕竟不是魔修,在这里很难恢复伤势。

而江连星分的那透明金色的灵力也日渐稀薄,她们时不时都觉得呼吸不过来,每个人心里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们为了找到回地面上的“明峡”,已经兜兜转转许久,现在只剩下传闻中在照泽的那处没有去过,可听说照泽已然封城——或许他们坚持不到回凡间的时候了。

但每个人都不愿意说,他们照旧是嘻嘻哈哈的规划着前进的路,规划着口粮和金银。

曲秀岚他们展开犬妖的皮,正在看地图,忽然听到略显沉重的脚步声。

十几个人在棚下正剥着魔域干瘪的人面果,抬起脸来,就瞧见了江连星的身影,他肩上扛着庞大的尸体走过来,砰的一下仍在他们的棚子前头。

而他身上魔气,如张狂汹涌的恶意一般,扑山倒海而来。

众人汗毛直立,仿佛是一位茹毛饮血上百年的魔修在他们面前。

刀竹桃甚至都炸毛的握住毒针,惊疑不定的看向江连星。

曲秀岚目光往地上看过去,更是悚然。

鲁廿惊喜:“蚰蜒精!这些怎么这么肥——哎哟,这六十多条胳膊,还纹身呢,真不嫌累。”

禹笃、张师兄和几个千鸿宫弟子更是捂住眼睛:“不看不看我吃的是牛肉丝牛肉丝……”

江连星扫了她们一眼,转身便走。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孤零零地跟在他们外围,保护着他们。刀竹桃非说他是小羊倌,赶着他们这群小羊,去给他心爱的主人邀功呢。

但不论如何,他们能活下来都是因为江连星,曲秀岚起身道:“小江,你不跟我们一起躲会儿雨吗?别离我们那么远了。”

第103章

江连星这几十日间, 几乎是疯长起来,他们印象中那个略显营养不良的半大少年,似乎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他周身被黑焰包裹看不清五官, 只能依稀看出他宽肩窄腰, 瘦削单薄的轮廓。仿佛是那些魔物的内丹心脏正在催化,让他快速到有些诡异的生长起来,只不过侧面看过去, 他身形依旧单薄, 像是只顾得上抽枝的杨树。

江连星一开始还会与他们交谈, 如今似乎思维越来越混乱, 也几乎不再和他们讨论下一步的计划。刀竹桃和胡止有时候会去主动找他, 回来的时候俩人却表情都不太好。

刀竹桃一副“就应该在魔域弄死他,别让他危害四方”的凶狠, 胡止则是有种“好好一个孩子怎么现在变成这样的”惋惜。

此刻曲秀岚叫住他, 江连星顿了一下脚步, 回头看着他们坐在一起。

刚刚聊天的时候, 她们确实氛围温馨,如果是羡泽也在这里, 一定会如众星捧月般坐在其中,和她们笑闹, 成为大家目光汇聚的焦点。

而他就能坐在她后面, 既是不被人看见,又紧紧靠着她,然后安静的闷头剥果子,偷偷塞到她手里去。

只不过羡泽不在,他也没兴趣坐在人群之中。江连星目光快速垂下去,摇摇头, 消失在了窸窸窣窣落下的泥沙中。

他走了许久,身上的泥沙与冥油黏腻难受,他找了一处石洞山坳躲避,他灵海内有太多他吞下去的内丹、魂魄正在打转,他经脉阵痛,灵海也像是要呕出来。

头脑中仿佛有千万个被他吞下去的魂灵正在尖啸哀嚎,他头痛欲裂。

江连星知道自己修炼的比前世要着急太多倍了。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前世今生太多疑惑夹杂在他心头,他无法理解,无法区分,他既想要尽快强大、尽快变“正常”、尽快回到凡间见到她。

可他也在恐惧着重逢。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被刻意蒙蔽的事情,就摆在他面前。

江连星像一只魔物野兽般蜷在石洞里睡着,在这个位置,他能看到刀竹桃他们所在的棚子,就像是黑色河流上一片树叶般,他们正挤在一起。

他忽然有种前世她“死后”的孤单。

他脑子里只剩下“如果她还在身边”的幻想。

就在半昏睡中运转周天、消化魂灵之时,江连星剧痛吵闹的头脑中依稀听到了声响,他猛地昂起头来。

声音不是来自于刀竹桃他们的方向。

而是来自于山石之间的窄路上。

他立刻起身,在山石后藏匿身形。远处刀竹桃她们也被惊动,正从棚子下离开,握着武器朝惨叫声的方向靠近过去,满脸疑惑与不安。

一群黑色石刺甲胄的正押送着金属牢笼,正往照泽的方向行进。

江连星有印象,这种石刺甲胄,似乎是魔主身边忌使的装扮。

而在队伍之后,四五只最起码一两百岁的獏为,似乎被牢笼中的气息诱惑,伪装作行人接近着。

獏为单看背影如同臃肿的中年男子,巨头无发,手足虎爪,张口时长舌落地,能盘起来十几尺长,能模仿出部分人言,最是奸诈贪婪,此刻盖着破烂衣衫,装作彼此交谈的模样,直到忌使押送的车轮卡在道中,它们便齐齐扑上去!

忌使大多也都是具灵期以上水准的魔修,但獏为更是了解他们的招式,很快就扑倒几人,舌尖探入甲胄缝隙中,钻拧吮吸,血污喷涌——

而江连星埋伏在荆棘草堆中,接近一些。

如果能拿走这群忌使的衣装,他们混入照泽就更容易些了。

可当他走的足够近,就看到金属牢笼中瘫软在底部的身影。

淡金色长发沾满脏污,美丽容貌似乎被折磨的苍白孱弱,昏迷不醒。

江连星惊愕的望着熟悉的身影。

这竟然是跟着师父一同失踪的……师兄?!

……

魔域也看不了太阳,辨别不了时辰,她觉得自己出来的够晚了,也急匆匆的赶回去。可惜东西拎的太多,她一跃而上屋瓦,然后用脚开窗的样子略显狼狈。

但更狼狈的是屋内。

宣衡不知何时拿起了挂在墙上的装饰剑,那剑面跟个亮晶晶的纸片子似的晃荡,水杯滚到角落里,他横着剑立在角落中,警觉地侧耳听着门外的声音。

而后因为开窗的声音猛地转过头来,喉结滚动,似乎不太敢确信进来的人是谁。

羡泽轻嗤一声,跳进来:“你的胆子没那么小吧,我都给门窗设了禁制——”

宣衡额头已经冒出冷汗,他缓缓将那什么用都没有的剑垂下去:“……刚刚有妖在回廊上来回徘徊,还想要解开禁制。”

估计是也想把他拉走当成店里的旅游项目。

羡泽坐在桌边,将食物衣裳都放在桌子上,道:“你的剑呢?”

宣衡:“……芥子囊都被你收走了。”

羡泽这才想起来:“啊。哦——”

宣衡抬手摸到桌子,顺着桌子边沿试探的时候,碰到了羡泽的手。她将他的手拿开,宣衡以为她不愿意被他碰到,正要缩回手去,羡泽却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按在身边道:“坐下,吃点东西。”

她将一些烤制的肉干和形状可疑的果脯放在他手边,闻起来并不太好,但他还是没多说多问,摸摸索索的递到嘴边。

目盲之后,吃饭都很难像以前那么体面,他自己似乎也感觉到有什么蹭到了嘴边,时不时拿衣袖蹭着嘴角。

羡泽忍不住看着他:“你那袖子比嘴脏多了,别蹭了,先吃,吃完洗脸就是了。”

宣衡手顿了顿,但还是偏过头去,小口吃着,但有些肉干闻起来确实很怪,羡泽买都买了,就挑那些看起来还不错的,看起来就不好吃的就给他。

宣衡毕竟吃过的苦比吃过的小皮鞭都少,他也有点受不了魔域食物的味道,眉头紧皱。

羡泽冷哼一声:“不许吐。对饮食,勿拣择。食适可,勿过则——这还是你拿来说我的。”

宣衡有些惊愕的抬起头来。

羡泽还得意自己能够引经据典教育他,却忽然想到了不对劲。

羡泽:……靠!她暴露自己恢复记忆这件事了。

他惊愕又惊喜,但很快压下去神色,只是低声道:“你说得对。”然后继续咬那肉干。

羡泽看不下去了:“实在吃不动算了,我还有几颗辟谷丹。”

宣衡摇了摇头,二人沉默片刻,其实能通过他抿唇的动作看得出来他口渴了。但宣衡觉得还能忍就一直没说,羡泽又不想主动帮他,只在自己喝完水之后,状似无意的将茶杯重重放在他手边。

他也不知道是恪守界限,还是不愿唐突去喝她的的水,手指蜷了蜷,但还是没去拿。

羡泽:“……”渴死你丫这个死装男!

宣衡忽然道:“外面要下雨了。”

羡泽:“啊?是吗?”

她推开窗子,果然听到一些沙沙的声音,但又与她喜爱的雨声不同,等到乌云遮蔽天空,外头的铺子店家都休息了,她才看到“雨水”姗姗降落。

那是夹杂着一点黑烬的泥沙,被稀释的冥油包裹着,稀稀拉拉落下。

砸在地面上便是一团污痕沙粒,怪不得这里就没有招牌是鲜亮显眼的,一切都跟蒙了层土那般。而这种时不时的“降雨”让天色愈发昏暗,这似乎也成了魔域的夜晚,许多人都在这时候选择歇息或安睡。

她来了这些日子也发现了,魔域几乎没有水,她看到魔修们也几乎都是饮酒饮血,只在某些地方有些非常不干净的脏水售卖。

她若不是能够用灵力制造水,这几天下来早就受不了了。

但她明显看到魔域有许多水流冲刷形成的峡谷、河道,说明在许久以前这里是有水的。

羡泽脑中甚至有了个假设:

当年夷海之灾,海水倒灌,江河蔓延,陆地面积极大缩小,形成了九洲十八川的地貌。但如此大量的水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会不会是从魔域中抽走了水灌入凡间,让这里冥油肆虐,一片干涸?

灰烬的气味蔓延进屋中,宣衡道:“又不像是雨。”

“对,下得是泥巴和沙粒,很脏。幸好没有风。”羡泽将窗子合起来大半,只留一道缝隙。

宣衡声音轻轻的:“你以前特别喜欢下雨。”

羡泽:“我现在也很喜欢啊。不过趁着外头寂静无人,我也打算洗个澡。”

宣衡僵了一下。

羡泽:“瞎了就是好,你都不用躲了。”

宣衡:“……我本也不必躲。我们夫妻多年,什么没见过。”

羡泽:“哈。”

她不再搭理他,屋内也有浴桶,她自己灵力流动,涓涓水流淌入其中,随着她一只手探入水中,也逐渐变得温热。她前些日子在自己的宝囊中疯狂抽卡,以前嫌弃的什么梳子手帕破发簪,现在终于是派上了用场,她甚至还抽到了几身干净衣服。

羡泽这才注意到这些衣衫被整齐的叠起来。

难不成是钟霄整理过的?

只是她往宝囊内侧耳,并未听见钟霄的声音,或许她此刻又是昏睡着。

屋里水汽氤氲,宣衡听见水声还是显得有点坐立难安。

她之前就很喜欢温泉,喜欢溪流,喜欢将脚泡在水中。

以前千鸿宫的温泉,他也陪她去过,她总是会蒸的脸颊通红,有时候甚至在池岸边枕着手臂而眠……

羡泽道:“帮我拿衣服吧,就在床上。”

宣衡在她不在时,已经在屋内大概探过一圈,对房间的构造基本清楚,便走过去拿起床铺上柔软的衣服,扶着床架朝她说话的方向递过去。

而后又一点点退回了距离她十步远的长凳边。

宣衡并不知道自己坐的位置,其实能跟她看得见彼此,他只是蹙眉思索,半晌道:“……你为什么要来魔域?之前在明心宗就是魔主分身袭击你,这里很危险。”

羡泽道:“我来找人。”

宣衡微微蹙起眉头:“找谁?”

羡泽轻笑一声:“你见过的。我的孩子。”

他一下子眉心锁紧:“你是说明心宗时你身边的那少年。那当真是你的孩子?有必要为他涉险吗?”

羡泽轻笑:“我们母子情深,你嫉妒了?”

宣衡轻声道:“他确实跟你渊源颇深,当初在明心宗的时候,我就立刻去查了他。他叫江连星。”

他缓缓道:“‘江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这是你亲手写的诗。想必也是你为他取的名字。难不成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羡泽:“……”让这些人说的,她都已经要忘了江连星只是徒弟了。

她专门戳他肺管子:“不是。是我前夫的孩子。”

果然,宣衡或许因为目盲,更控制不住表情,他眉心抽动了一下,道:“他叫什么?”

羡泽:“你不认识。”

宣衡忽然开口道:“葛朔。”

羡泽惊愕沉默的看着他。

他怎么会知道葛朔的存在?!

她的沉默,就是确认,宣衡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几乎拧巴到痛苦,他重归平静,慢慢道:“你或许早就想与他成婚了吧。但终究是我们在前。”

哈?什么玩意儿啊?

他在自顾自的比什么啊?

她手指尖拈起水,就朝他脸上掸去:“跟你有个屁关系,闭嘴吧。”

宣衡似乎在发现她恢复记忆之后,也找回了一点点活气,他脸上落了水滴,也并不在意,思索道:“那个孩子,他身上有你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吗?”

羡泽悚然:“……你知道什么?”

宣衡轻声道:“只是这么猜。你着急找到他,却不像是纯粹的担心。”

老夫老妻老熟人就这点不好,宣衡真的太了解她了!

羡泽慢慢冷笑起来:“你觉得我对所有人都像对你那样?我也有真切关心的人。”

宣衡没有否认。或者是他装听不见。

她洗净头发与身上走出浴桶,宣衡听到声音,自然也感觉到蒸腾而出的热气,微微偏过头去,让身子避开她出浴的方向,垂着眼皮不言不语。

羡泽披着干净衣衫,手指转了转,水流净化。她道:“你也洗洗吧,牵一条脏狗我也嫌丢人。”

宣衡没挪动。但他也受不了长久跋涉之后的自己,半晌后缓缓启唇道:“……等你睡了。”

“那你洗澡的动静,不是吵我睡觉吗?”羡泽坐在床榻边懒懒道。

宣衡巍然不动半晌,羡泽坐在床边也不着急,收拾着自己的宝囊。

外头随着脏兮兮的雨,天色越来越暗,他终于坐不住了,扶着桌边走到另一边浴桶旁,像是之前重逢时那般,一丝不苟的宽衣解带。

羡泽也没说话,收拾的动作依旧不紧不慢。

只是目光偏了过去,看到他露出的脊背和后腰,还有他摸索着将脏衣搭在椅背上时,转过来的脸上那强装镇定的表情。

她一下子没忍住,笑出了声。

宣衡动作一僵,眉头皱起:“……你在笑什么?”

羡泽目光看向他胸膛上好几点烙疤。

她故意刺激他道:“你身材不如当年了。才十几年,你怎么老的这么快?”

宣衡抿紧嘴唇,怒极反笑:“你都能找生龄十几岁的,谁能长久的入你的眼。”

第104章

羡泽乐于看到他气到面具裂开的模样, 咧嘴道:“你也没说错。”

宣衡咬牙,背过身去,身影很快隐匿在蒸腾的热水中。

不过他确实有变化。

在她刚伪装身份到千鸿宫的时候, 他像个满心能与世界对抗的二十出头的青年, 在繁复衣装下也有几分被束缚太久的蓬勃青春。

现在肩膀宽厚结实些,那面无表情的严肃之下,多了几分沉郁和压抑, 更像个已经被磋磨的差不多的二十七八岁的男人了。

羡泽也困了, 她重新设下房间的结界后打算浅眠入睡, 宣衡似乎察觉到她这边的安静, 也在浴桶中缓缓地迷茫的吐出一口气来, 然后呆坐着许久都没有动。

仿佛失去了金核,失去了千鸿宫少宫主的身份, 他一下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下一步该怎么走了。

他慢慢运转周天, 想要梳理被魔气入侵后紊乱的经脉, 洗澡也刻意放轻了动作,压低了声音。

羡泽似乎也在轻微的水声中, 沉沉睡卧在大床中间。

宣衡不记得她将干净衣衫放在何处,他在魔域中又难以展开灵识, 只能扶着屏风, 滴着水缓缓走出来,眉头紧皱的四处摸索。

幸好她呼吸起伏丝毫没变,只要他不踢到桌椅惊醒她就好——

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在你右手边前头的桌台上。”

头发还在滴水宣衡沉默。

羡泽看了一眼他的腰窝脊背,懒散的枕着胳膊侧躺,笑道:“别不好意思啊,咱们夫妻一场, 什么没见过。”

她只瞧见某人就跟要披甲上战场似的,飞一般地甩开衣袍裹上,穿上衣服又要脸了,垂着头不搭理她,慢条斯理叠着衣领和衣袖。

这信念感,仿佛刚才光屁股的人不是他一样。

宣衡感觉到她灼然的目光,忍不住拿着剩下的衣衫躲到屏风后,再去慢慢穿戴。

羡泽听见他最后几步走得太快撞到屏风的闷哼声,还有他似乎因为看不见而系错了绳带的略微懊恼地吐气声。

她张嘴无声大笑,他果然听出来,恼火道:“你笑什么?”

羡泽不接话,道:“我渴了。给我倒水。”

宣衡那边动作顿了顿。

毕竟在曾经婚姻那些年,她总是这样理直气壮地使唤他做这做那,他抿紧嘴唇走出来,摸扶着桌案和茶杯,勉强为她倒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走到床边去。

他递向她说话的方向,却忍不住反唇相讥道:“让瞎子给你倒水,你真好意思。”

羡泽接过茶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能活着,多亏了我。要是不乐意伺候,我就把你留下抵押房费。”

宣衡咬了咬牙不说话。

她看他吃瘪的样子就高兴,白日包裹在尾巴上的破布条都已经拆掉,此刻那长长龙尾缠绕着她自己的小腿,尾鳍盖在脚踝处,愉快的轻拍着。

他听到了拍打的声音,微微皱眉侧耳:“是你的……尾巴?”

羡泽仰头喝水,没有回答他。

宣衡这辈子只有一次见到她人身露出尾巴。

他也从来没有触碰过。

他轻声道:“我能碰一下吗?”

羡泽尾巴在空中顿了一下,她皱眉将杯子塞到他手中,尾鳍快速打了他手背一下,道:“行,你碰过了。”

宣衡朝着她龙尾离开的方向伸出手,似乎想要碰一下但没有来得及碰到,他手就这么摊开在半空中,羡泽也注意到了他掌心里烧融化了掌纹指纹的烫伤。

她盯着看了片刻,就在宣衡以为她不会让他碰,垂眼将手缩回去的时候,她尾鳍在他指腹上搭了一下。

他手有些僵硬得不敢乱动,看她搭着并未拿开,才指腹轻轻捏了一下。

宣衡还记得好多年前惊鸿一瞥时,她尾鳍的美丽光泽,实际摸起来她的尾巴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脆弱,尾鳍柔韧,边缘锋利,她鳞片下像是纤细而有力的肌肉,他还能摸到尾脊上的刺,此刻正放软贴着尾巴的弧度。

羡泽枕着胳膊,看着这个男人膝盖压在床边,面上似惊叹似陌生地小心翼翼抚过她的尾巴。

他掌心的伤痕粗糙而带起新奇嶙峋的摩挲,只是当宣衡轻抚到了她尾巴内侧鳞片稍薄的软肉处,羡泽腰一抖,尾脊上的金刺立刻如针般竖起,她瞳中也金光大盛,毫不犹豫抽打向他手臂。

他指尖滴血,挽起衣袖露出的小臂上也一道红痕,他轻轻倒吸一口冷气。

羡泽轻哼道:“别乱碰,我尾巴抽人很疼的,你敢得罪我,我就靠尾巴就能让你身上没一块好肉,你信不信!”

宣衡脸慢慢地涨红起来,他抿紧嘴唇,喉结滑动,面无表情道:“……我信。”

羡泽盯着他,忽然反应过来,忍不住骂道:“宣衡,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宣衡不说话了。

他挪回去,慢慢地走回桌边,摸着将两条凳子拼在一起,合衣躺下。

羡泽指尖一弹,水汽散去,灯烛熄灭,魔域那细细密密的脏沙,像是夜雨般急促落下。

屋内一片沉默,二人都压着鼻息,彼此都做出不显山露水的安静来。

羡泽翻来覆去,只感觉脑子里无数回忆涌上来,他的呼吸声都如此烦人。她忍不住拿起床铺上的软枕,朝他扔了过去:“不许喘气!你再喘气,我就杀了你!”

宣衡也气道:“你教我怎么不喘气,哪怕灵力封息也不能一直不喘气!”

他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她的本性不讲理,婚后她也暴露这一点,但那时候宣衡心中太惴惴不安,太害怕失去她,两人都藏着秘密在演戏,他还从来没有对她直接怼回去。

宣衡也忍不住想:就这一条命,大不了她拿去折腾,他倒想彻底见见她的本性。

羡泽也没打算讲理:“那你就赶紧睡,你再不睡我就把你打昏。”

他躺着的长凳连他后背一半宽都没有,宣衡干脆坐起来:“那你直接打昏我吧,我这么躺着也睡不着。”

羡泽死盯着他:“你想挤上床,你想被我睡!”

宣衡:“……你那张床是魔域的尺寸,能睡八个你,也叫挤吗?”

羡泽死盯着他:“你只解释了前半句。说明你还是想被我睡。”

宣衡脸色难堪,嘴唇动了动:“……我没说过。”

羡泽忽然挪动了一下:“那你上来吧。”

宣衡面上表情有些惊疑,蹙紧眉头,总觉得她在耍他,坐着没有动。

羡泽往里滚了一圈,没听见他起身的动静,坐起来:“嚯,我还要请你上床吗?”

宣衡腾地站起来:“不用。”

他抿着唇大步走过来,然后脚狠狠踢在了脚踏上,倒吸一口冷气。她哈哈大笑:“傻死了。这么多年就没人发现你本来就是个呆瓜吗?”

宣衡咬着嘴唇不说话,只是合衣躺下来。

二人之间隔着一臂的距离,他沉默许久,轻声道:“……羡泽。就这样吗?”

“呼……”

他不可置信的微微转过脸去侧耳听。

她真的睡着了。

……

千鸿宫中,雾霭缭绕。

“……你当真要嫁给他了?”宣琮望着她。

他没那么蠢,不会问他们之前在翰经楼台阶上的轻吻算什么,只是不可置信:“是他骗了你吗?还是提出了什么条件?”

他知道羡泽有意想接近宣衡,但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可一旦成婚,这就不一样了。

羡泽托腮笑起来:“怎么说呢……各取所需吧。”

宣琮一瞬间就认定了:宣衡必然要挟她了。

她鞋尖上的血点,她定期与宣衡的见面,她听说死了四个人之后的吃惊。

羡泽身份应当不一般,但她似乎在掩藏什么……这场婚事必然不是你情我愿,看她脸上也丝毫见不到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甜蜜。

宣琮发髻上斜插了几只簪子,其中一支正是梧桐枝叶的样式,她并没有发现。他这几日踌躇的许多话,仿佛就在这失之毫厘间失去了说出口的意义。

他本想说她看起来那么自由自在,若是他愿意全力协助羡泽达成她的目的,有朝一日要不要二人一同离开这里,就去游山玩水,扮作戏班乐师,周游九洲。

但……

她已经有些好奇的问起了,成婚的新娘是否需要戴盖头。

宣琮心里苦涩一瞬,挤出点笑容,摇头道:“入了仙门便是结为道侣,平起平坐,自然不可能挡住女方的面容,更不会什么先送入洞房之类的。我参加过一些弟子的结侣仪式,有的庄重繁复,也有的活泼有趣。”

羡泽托腮:“宣衡懂得怎么办婚礼吗?他恐怕又要查阅许多书典了吧。”

宣琮看着她好似无忧无虑似的侧脸,轻声道:“羡泽,有些人不该招惹的。”

羡泽凝望着他,微微弯唇一笑:“谁?你吗?”

宣琮学着她的样子也托腮靠在围栏上:“我可是谁路过都能踹一脚的。我是说我的兄长,他最会自己骗自己了。”他说着,忽然感觉到自己袖中尺笛震动,他看着尺笛上浮现的字样,环顾四周,果然在台阶高处看到了宣衡的身影。

……自从羡泽答应与他成婚后,兄长简直就是四处游荡的鬼。

羡泽也转过头去,看到了宣衡。

宣琮分明听到她像是无奈地暗骂一声,但下一瞬便脸上露出大大笑容,对远处的宣衡挥了挥胳膊,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

宣衡也朝着台阶下走了几步,对羡泽伸出手。

羡泽慢慢抬起眉毛,并不着急挪动,她靠着围栏,偏头看向宣琮:“往后都是一家人,有的是机会见面说话,跟你聊一会儿我心情好多了。还是说,以后你不想让我再来找你了?”

宣琮眼波流转:“你是想借刀杀人害死我吗?”

羡泽弯唇:“你怕死的话就算了。”她直起身子要走,宣琮忽然拽了一下她手腕,垂眼笑道:“我偏不怕死,来找我吧。”

羡泽回头看向宣琮,不用想,她也知道身后宣衡脸上皱眉的表情,抿嘴笑了。

宣衡已经走下台阶来,停住在十几步开外。

宣琮松开手,她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面露笑意朝着宣衡走过去。

宣衡松开眉头,握住她的手指,压根没有回头看宣琮一眼,便与她低声交谈着往台阶上方走去:“你要不要挑一挑喜服的款式,还有喜盒中都放些什么东西。”

羡泽本想说“你挑就行”,但宣衡双瞳中的神色,已然暴露了他的怀疑与不安,她可不能一味折磨他感情,有煎熬自然也要给点希望。

羡泽笑道:“要!喜服是红裳吗?头冠上可以戴东珠吗?能多弄一些宝石吗?”

宣衡面上一丝笑意展开:“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竟不知道你喜欢珠宝。”

他一向是少有灵光、勤能补拙的类型,此刻为筹备婚礼也下了苦功夫,列数着准备的喜礼,牵着她朝台阶上走去。宣琮远远看着,若是不知真相,看起来当真是好一对甜蜜中略带羞涩的未婚夫妻。

只是如果在他们走过拐角之前,宣衡没有用阴冷的目光看他一眼,就更像了。

一般人家的婚礼从纳吉请期总要数个月,道侣的仪式也大多会邀请天南海北的师长兄友,相比之下,宣衡的婚礼只筹备了不到一个月。

宣衡并不愿意让婚礼的事情假以人手,他虽然也想大办典仪,但必然会引来诸多人对她身份的猜疑。

大张旗鼓的宣布跟鸾仙结侣,那可太给千鸿宫贴金了。

他绝不愿意这样做。

哪怕他知道羡泽并未失忆,却也时不时能骗自己骗到恍惚,他们仿佛只是千鸿宫看似浪漫实则无情的层檐勾角之下,一对隐秘又亲密的小夫妻。

这场婚礼规模不会大,宣衡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能愿意成婚就已经很难得了,宣衡没有拿礼单、饭酳、拜节等细节来烦扰她,基本只是给她过目便定下了。

他不想只是交换信物的结侣仪式,便又参考了许多旧书上关于贵族成婚的细节,甚至连酒器花纹与大漆摆件朝向都考虑在内。

婚礼虽不对外公开,但他还是很看重,有太多事务要做,这些婚礼筹备的事情,只能在夜里去做。

宣衡却并不觉得劳累枯燥,甚至说那一个月的筹备,几乎比婚礼这件事本身还让他愉悦与兴奋。谁也不知道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少宫主,无时无刻不徜徉在婚礼与婚后生活的幻想中。

他希望一切都是符合礼节且圆满的,就像是千年来无数成婚的夫妻那般。

宣衡认真挑选能够来证婚的人:必须是他的心腹,必须对他的命令绝不表现出一丝违抗,必须未参与过东海一事,甚至都不知情。

但宣衡心里的不安,并未随着婚礼接近而消散。

羡泽又一次提出要青鸟送信给众神鸟,邀请他们来参加婚礼,宣衡不知道她这是试探还是故意——众神鸟有谁不知道千鸿宫是屠龙的仇人,她要真的邀请了,婚礼现场恐怕要变成血案。

还是说……连婚礼都是她的圈套?

会有神鸟到时候大闹婚礼吗?

第105章

婚礼当日。

天气不算太好, 细雨霏霏,湿雾弥漫。

千鸿宫的弟子们只知道主殿附近不可出入,大门紧闭, 远远地像是长老宗亲在密闭清修。

宣衡只请了几个亲信的宗亲作为证婚人, 婚事在主殿侧厅举行。

只是从清晨开始,千鸿宫周围汇聚的鸟儿就太多了,鸟鸣阵阵如浪潮般在山谷与水面上回荡, 宣衡因这异象, 心事重重的凝望着远处。

宣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他也显然预料到了——以宣衡的性子, 必然会要他亲眼看着二人礼成。

玉銮云车罩着一层薄纱, 从半空中穿云而来,落在主殿廊庑前, 两位女侍扶出了红衣女子。

羡泽头戴金钗珠冠, 一身红裳没有夸张的形制, 只有细致入微的刺绣镶珠, 千鸿宫有自己的针工,她衣裙下摆处便是欲飞的千鸟, 披帛上是千鸿宫的群山河流,膝澜有海浪的波纹。

衣裳开领窄腰, 勾勒她的轮廓, 脖颈锁骨在红的衬托下如羊脂玉,她进了殿门,却完全不像是成婚,更像是贵客,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从屋顶悬下来的红缨八角琉璃大灯与抱柱横梁上的金红绢带。

宣琮能看到几位宗亲的面色都不太好,显然是被强压着来参加这场婚礼, 几人看到羡泽的面容,也恍惚了一瞬,垂下头去,但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有一种“少宫主也难过美人关”的扼腕惋惜。

宣琮其实知道,宣衡比他更豁得出去。

这场婚礼虽然没有大办,但少夫人的存在却将是人尽皆知,这必然有无数长老宗亲的拼死阻挠。

千鸿宫数百年来就没有哪个宗主有过婚姻,他们会虚伪的说是因为宗主一生要献给神鸟,实际上宣琮知道,那是为了众多孩子中选拔宗主的潜规则,能一直轮回下去。

宣衡选在这时候成婚,或许也是因为近日刚刚有数位长老惨死,正是宗门上下最无人敢阻挠他的时候——但宣琮也不敢想象,他背后对千鸿宫上下有多少施压、胁迫和控制,让此刻没有一个人敢阻拦这场婚礼。

宣琮本以为宣衡是千鸿宫的傀儡,他以为自己的放浪形骸才是反抗。

现在他愈发感觉出来了,兄长比谁都偏执。

认准就要的东西,比谁都疯。

不过宣琮猜测,羡泽应该对他兄长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宣衡也是这样想的。

她没必要知道。

想要成婚的是他,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

甚至宣衡眉眼之间仍有几分歉意,宣琮能侧耳听到他低声说什么“只能在此处办婚礼,终究是对不起你……”“你说冠顶的东珠?有,还有许多……”

只是这婚礼越办,长老们越是脸色难看。

二人叩首的环节,羡泽压根不打算拜任何天地师长,宣衡也早与她商议好了,并不在意,只是独自一人直挺挺的向天地,向殿厅正座上代表卓鼎君的师承经传叩拜。

但除了千鸿宫的一切以外,宣衡还在上座主位,放了一支朱笔。看那朱笔并非什么上等的法器,而是件旧物。

宣衡低声笑道:“我小时候,母亲来东山别宫看过我,给了我这支朱笔。她此时应该仍在外闭关,这朱笔就当做她见证我们的婚礼。”

羡泽轻“啊”了一声,对着朱笔微微颔首。那位说当宣衡继位后就来参加典仪的母亲。

那几位长老看着立在原地环顾四周的女人,与规规矩矩跪拜的少宫主,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到了婚礼最重要的交换信物的环节,宣衡奉上的果然是自己腰间的玉衡,当他弯腰为羡泽系上玉衡时,羡泽手指有些轻浮的拨弄着玉衡的缨子,有位长老脸憋得通红,竟然当场昏了过去。

这是千鸿宫最重要的信物啊!

而羡泽也拿出了交换的信物,不是任何珠玉法器,而是一根羽毛。

白色中点点洒金的羽毛,尾端有微微烧焦的痕迹。

一支羽毛,来交换意味着未来宗主最大诺言的玉衡?

而宣衡面上却涌上来被冲击的惊愕欢欣,他紧紧握着那支羽毛,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

宣琮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羡泽的身份不对劲。

之前只是以为她是不出世的大能,或者是其他宗门的重要人物,但现在看宣衡的态度绝不仅是这么简单。

宣衡的玉衡因为曾经由鸾仙之手送还回来,所以他视若珍宝,绝不可能随意赠人,而此刻他系在羡泽腰间时的神情,隐隐透露着某种狂热,就如同当年他念叨结仙缘时那般!

再加上羡泽对拜师承经传拜天地的不屑一顾,赠予的信物是一枚羽毛却让宣衡如此激动……

他也记得上古典籍中记载过神鸟入世定情,以羽毛作为信物,不腐不坏,甚至说哪怕凡人死后化作魔域的鬼,掉入冥油河中,握着羽毛也能浮上来。

难不成、难不成眼前的女子,是传说中的鸾仙?!

怎么可能!

在宣琮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双方交换信物,婚礼也过了半。

仆从端来金盆,二人洗手作礼沃盥,再移步到侧间共用酳酒。

桌上摆了金器大漆盛做的九道饭菜,二人需要三饭三酳,以示夫妻今后要共餐同饮。

本应该严肃重礼的仪式,但羡泽却满眼好奇扭头乱看,发冠上珠玉晃动,宣衡笑了笑,为她扶住发冠,细细解释礼节的出处与寓意。

这场婚礼因为二人的喁喁私语而显得温情私密。

桌上的饭菜要各吃三口,但因为那腊肉太好吃,羡泽吃了第三口之后还忍不住伸筷子,宣衡连忙道:“夜里让膳房再做,回头端屋里,这会儿再吃寓意就不好了。”

羡泽偏过头,有些不满道:“大不了我吃六口,吃个六六大顺。”

宣衡宽袖下挽住紧紧挽住她的手,侧耳对她说了好一阵子,她终于作罢,拿起绘有雌雄双鸟的大漆合卺。夫妻二人需各饮三次,她一尝是好酒,面上有些惊喜的神色,宣衡眼睛微微弯了一下,似乎是特意为她备的。

只不过宣衡几乎从不饮酒,以袖掩面,三大口下去面上也微微皱起来,到夫妻对拜的时候便是两颊泛红。

而后便是双方可同亲友饮酒,共分餐食作为沾喜,但周围的长老脸色比腊肉还黑,宣琮又不想沾这个喜,无一人上去主动分餐。

宣衡抿着嘴唇,面无表情的请女侍端来分餐的瓷盘,走到宣琮面前。

宣琮看了他一眼,这沾喜纯粹是来针对他啊。

宣琮目光斜向羡泽,她正在看向窗外,对着二人对峙丝毫不知。

他笑道:“……哥,我吃不动了。”

宣衡冷冷道:“既然来了,就别坏了规矩。”

兄弟二人对视片刻,宣琮还是拿起了大红色漆筷,夹了一口吃下。

宣衡不再看他,转过身去要将剩下几杯酒端给诸位长老,就听见宣琮在后头发出干呕的声音。

他回头怒瞪。

宣琮还不知道从哪儿弄出刺绣帕子,小心翼翼地捂着嘴:“哎,不好意思,味儿太冲了。啊……我不会是害喜了吧,哥,这是双喜临门啊。”

宣衡:“……?”

诸位长老:“……??!”

羡泽听见这话实在绷不住,狂笑起来,宣琮也眉梢挑起看向羡泽:果然她并不是没注意到他们兄弟二人的针锋相对,只是故意装作没听见。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发觉这屋里氛围似乎很诡异,宣衡正冷冷盯着他弟弟不说话。

羡泽:咳……她是不是不该笑。

这个场面确实有点像什么小三挺着大肚子大闹婚礼现场。

宣琮你真行啊。

宣琮对羡泽咧嘴一笑,还要扶着腰,装出有孕的模样,羡泽宣衡拿起桌上金杯,朝他掷去!

宣琮侧头躲开,那金杯砸开窗户,噔一声落在殿室外的石阶上,噔噔作响的滚落下去。

婚礼现场一片死寂,羡泽觉得俩人说不定能打起来,亢奋的两眼乱飘。

但宣衡目光挪过来,沉默的看着她不嫌事儿大找乐子的表情,眸中隐隐有些伤心与指责。羡泽有点尴尬,清了清嗓子,只说自己不太舒服想要先入房去了。

这正合宣衡的意思,婚礼结束他也不需要这些人在这里,正想跟着离去。

几位长老却死死拦住了他,刚刚昏倒的那个长老甚至憋得嘴角要吐出血来。

宣衡也不想让这群老东西坏了喜事,只好让女侍先陪她去新房中。

长老看到羡泽乘车离去,才凄声道:“少宫主,我们已然见证了婚礼,是时候告诉我们她的身份了吧。”

宣衡却摇了摇头:“还没到说的时候。”

“今日清晨起,千鸿宫周边万鸟汇聚,异象已然引来许多弟子的猜疑,是否是上天的启示,证明此女不该入千鸿宫的宗门——”

宣衡:“为何不能是万鸟齐贺呢?”

宣琮靠着窗边,忽然幽幽道:“可为何此刻外头却如此安静。千鸿宫从未有过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的时候。”

千鸿宫周围终年鸟鸣,此刻却寂静一片,几乎到了让人有些耳鸣的地步。

宣衡微微皱起眉头,从主殿向下看去,主殿外的广场上,也有许多弟子意识到了这一点,正翘首环顾。

“下雨时鸟群本来就甚少鸣叫。”他道。

宣琮轻笑:“是吗?这样的小雨不至于让群鸟不飞,但我刚刚一只鸟的影子也没见到。不会周围的鸟群都暴毙或者远离了吧?”

长老们也眉头紧皱,议论起来。

宣衡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设想了无数可能,转身匆匆往作为婚房的鸿鹄殿而去。

他进入殿内时天色已然昏暗,女侍只伴在外间,而婚房内红烛飘摇却不见人影,只瞧见她自己选的刺绣纹样的红色礼服脱下来,从床上滑落,大半都掉在脚踏上。

甚至连她指名要的缀满东珠与宝石的冠帽,也被摘下来放在梳妆台上。

宣衡愣愣看着那躺在脚踏上的婚服,上头甚至还因她匆匆离去,留下半个脚印。

这就是……她对待所谓“精心挑选”的婚服的态度?

他弯腰捡起,才发现那婚服的腰带上,竟然还挂着他的玉衡!她把信物就这么扔在地上!

宣衡愣住了,半晌才缓缓蹲下去,手指紧紧握住那冰凉的玉衡。

他垂着头,脸上的表情乱得无法收拾。

她难不成就此离开了?

忽然他一个激灵,连忙起身用尺笛定位——

尺笛的方位指示着羡泽既不在客舍、翰经楼,甚至也不在丹洇坡,她竟然在千鸿宫最上端的缠枝台。

外头细雨飘摇,她怎么去了那里?

宣衡来不及换掉婚服,握着玉衡,御剑赶去。

缠枝台修建在楼塔高处,他随着楼塔内部的木梯拾阶而上,穿过穹顶与屋脊,脚步急促。

忽然,宣衡余光从小窗上,看到双翼张开的影子飞掠而过,那身影有些熟悉。

而当他到达最上端当年特意修建的缠枝台上,遥遥见到了羡泽的身影。

她正穿着礼服下红白二色的交领单衣,倚栏而立,细雨沾湿她的发丝与肩膀,身边立着一个戴斗笠的男人。那男人身材瘦削高大,对她叉着腰,一只手搭在腰后几把刀剑的剑柄上,甚至在发脾气:

“你今天就能跟凡人随意成婚,明儿说不定能点化三头野驴做你的护法坐骑!这件事为什么不与我商议——说到底,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宣衡心里一惊。

与他商议——

什么人敢说这种话,羡泽做什么还要与他商议?!

这口吻,难不成对方是神鸟之一,是她的伙伴?

羡泽并不因为他的语气而生气,反而笑着拍了他斗笠一下:“你都不祝我新婚快乐——”

竹笠男子像是被她气得脑袋冒烟,宣衡在雨声中隐隐听到他说:“……都是闹剧,我知道你是觉得有趣!……不是能拿来玩的事情……快点结束吧!”

宣衡心中一紧,攥着玉衡的手也握紧。不论是千鸿宫,亦或是神鸟,都没有人看好这婚姻,他们却这样像过家家似的随意又庄重地凑在了一起。

羡泽的回答,让他心里稍稍有些宽慰,她笑起来:“刚开始就结束,怎么可能?我还应该请你喝一杯喜酒的,你就收起羽翼,扮你的剑圣葛朔,来凑个热闹多好。”

葛朔?

第106章

宣衡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在凡间成名有几十年,听说善用刀剑,虽是散修, 但境界不可估量, 甚至有人怀疑他已突破元婴进入化神。

不过他近些年似乎杀人不少,有人传闻他是挑战天下无敌手的“剑圣”,死的人都是手下败将;也有人说他其实是杀手, 专接仇杀, 这些年各大仙门甚至有些长老师尊、或是有尊号的修仙者, 都死于他手。

“喝喜酒”这样一句在朋友间稀疏平常的客气, 却让男人面上浮现一丝难堪, 他偏过头,脸也朝向宣衡的方向。

宣衡迅速后退两步, 运转灵力隐匿身影。

宣衡也从楼梯扶手间的缝隙中, 看到男人平直的眼皮垂下去, 迅速收拾好面上的情绪。

葛朔叹了口气, 朝着她靠近了些,低声说些什么。

二人聊天声音愈发低下去, 他的姿态既像是向她汇报,又像是与她相熟亲近, 甚至说到后头, 他伸手去摸了摸她摘掉冠帽后散落下来的发辫。

羡泽因他说的话面露思索之色,又紧接着笑起来,二人距离太近,本就如同交颈相拥,她笑得前仰后合,几乎要靠到他怀里去。

葛朔粗粝的手扶住了她, 似乎也低头笑了,二人刚刚的一点不合就这么轻轻化解开来,相视一笑的目光……简直像是一对青梅竹马。

夜色深重,细雨飘摇,宣衡藏匿在缠枝台下方,他都分不清自己心中是嫉妒,还是惶恐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