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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羡泽戴上头纱, 她小心翼翼避免与周围人发生肢体碰撞,在“人”满为患的城中接踵前行。

羡泽可不是随随便便跳下来的,她落地的位置, 甚至有阴兵为她埋藏了简易地图、货币以及几身在魔域穿行不会令人起疑的衣衫。

甚至还有能跟魔域中生活的阴兵们相认的护符。

她很快就辨认了方向, 根据阴兵给她的简易地图,朝着周边最近的魔域城镇而去。

只不过简易地图真的简易得像是有人在布上踩了几脚,而且魔域没有太阳, 没有白日黑夜, 天空上只有紫红色的乌云压顶, 很难辨认方向, 只能靠着地图上标出的标志点摸索着前行。

她所进入的城, 破败已如废墟,却在断壁残垣上挂满各色灯串, 照出一片热闹又诡异的红蓝彩光, 光下是用油布、皮毛铺设的各个摊贩, 各类半妖、魔修、鬼怪也都有种世俗奔波的疲惫感, 正强装着热情叫卖。

羡泽探头探脑看了几眼,有贩卖各类妖兽或人类的脏器肢体, 也有许多冤魂武器和肉块符文。

这些东西虽然看起来可怖,但就像是凡间的可再生资源是作物与阳光一般, 魔域的可再生资源就是鬼魂与妖兽, 很多日常物件都以魂魄与血肉制成也很正常。

这就好比什么植物王国的树妖王子到了凡间人间,看人戴着竹笠、身披蓑衣,拿着竹筷坐在木凳上吃清炒茼蒿,然后尖叫一声活活吓晕过去似的。

生活环境不同,在彼此眼中自然恐怖。

紫玛的地图上标注,此处名为“六壬乡”, 看起来就像魔域小型的“闲丰集”一般,时隔几日就有人在聚集。

泥泞地面上铺着石板做路,她仔细看去才发现似乎是薄薄的墓碑,随着她走过去,墓碑之间会有在地面积蓄的冥油漫溢上来,弄脏了她的靴子。

但想要更复杂详细的地图,她恐怕就要在这个市集中搜寻了,她也翻看了下手中的货币。

是的,魔域可比凡间接地气多了,因为种族众多,语言也未必相通,魔域的主要硬通货就是金银,其次才是一些魔矿。

要她说,修仙界就是不够懂经济学知识,找几个暗渊把大块黄金扔下去,扰乱魔域市场秩序、造成魔域通货膨胀,然后鬼不聊生,趁机发动革命——

说到这一点,羡泽发现魔域最多的“老百姓”是各类精怪和小妖,其实就是物件或生物化成了妖,比如说石像妖、树妖和犬妖,它们很多修为低下,勉强能有智慧,常作为劳动力被奴役。

另一类简直像是资源的,就是鬼魂。

魔域郊外经常有大批游荡的黑色鬼魂,如浓雾或凝胶一般;这些鬼魂有些还清晰,不但能区分是人还是动物,还能看出来五官性别,但一般都会在几个月或数年内逸散。

一部分妖魔以这些鬼魂为食,但这些鬼魂似乎有毒,妖魔吃下去之后,常常会呕吐出冥油。

还有一部分鬼魂,似乎因为执念太深或生前修为强大,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有些还能保持生前的姿态甚至能力。有些则彻底变形恐怖,这类往往被称作鬼怪,一般魔修或妖也不敢招惹。

而且羡泽发现,这里行走的人类魔修与各类半妖数量远比她想象中多。

魔域简直像是凡间的下水沟,仿佛是有很多人适应不了凡间而来到此处。而因为凡间对魔的态度愈发激烈,也对魔修斩尽杀绝,许多人在魔域待久了,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不过很多人类魔修也因为在魔域待久了,肢体上会发生一些变异,后背长须,面上生角,脖子长嘴,胸膛内凹,什么都有。

羡泽遮着面目,因为气息同化,并未引起周围妖魔的侧目。

甚至有些高大的浑身长眼的魔修,撞到她之后,还会用带了些齐鲁口音的话语骂骂咧咧。

……山东散修没入宗门反而堕入魔域,听起来多么悲伤的上岸失败故事。

羡泽本来想找摊位上有卷轴或纸张,应该就是卖地图的,走了半圈却只看到了一个角落摊位上,坐着个葵花盘般扁圆脑袋的树精。

树精叼着烟杆,四舍五入等于烧自己同类的尸体抽着玩,也算是狠人。它身穿麻衣,身边跪趴着十几个半化人形的无毛犬妖,那犬妖脊背上,此刻正以疹子般的红点,显示着周边方位。

她这才知道,魔域竟是如此卖地图的。

羡泽上去问价,那树精说话不利索,直接指了指旁边的牌子,写着从十三金到三十金不等,说着便解开那犬妖脖子上的锁链。

羡泽这才知道,卖地图其实是卖犬妖,她就能牵着边走边看。

到哪儿都养狗吗?那她才懒得呢。

“我只要一张能去往照泽的地图。”

树妖大概听懂了,站起来连拍犬妖脑袋好一阵子,看着那地图似乎缩小了一些,能看到更多周边城镇,然后树妖拿起旁边的刀——

在犬妖的呜咽中,将手背部的皮扒了下来,比了个三的手势,将热乎乎的地图扔到了她手中。

羡泽晕乎乎的付了三金,拿着那血淋淋的地图,往六壬乡外头走去。

入乡随俗、挺好的、这地图很有弹性……

她也掏出手中的水晶镜,打算搜索江连星的位置,却发现自己的搜索次数是——[0次]!

啊啊啊她忘记水贴刷次数了啊!

而这会儿进入魔域,跟凡间隔绝,已然打不开墨经坛了——

这就是天天视奸论坛连帖子都不水的代价吗?

那怎么办?再爬回凡间,先水个三百条帖子再跳下来找人吗?

却没料到,搜索页面,还停留在她上次的搜索记录上。就是她之前搜索的宣衡的方位。

这本应该无法显示还在凡间的宣衡的位置,却没料到水晶镜上,就在距离她不远处,亮着另一个点。

显示宣衡就在她不远处。

……不可能。

不可能?!

哦天他不会是被掏了内核之后殉情跳下来的吧,那能不能死自己家门口啊!

还是说千鸿宫内斗,看他已经双目失明成为废人,干脆把他扔入暗渊了?

羡泽拎着那块皮,快步往水晶镜的方向而去,刚行至乡外,果然就听到一处断壁下的骚乱,紧接着便是几声刀剑相撞声,以及在魔域而言几乎有些突兀的灵力。

人还没到,先听到几个明显魔修的说话声。

“老休,你去过凡间多几回,我这没认错吧,是千鸿宫的衣裳吧!”

“虽然是……但我见过的都是浅青色,这个不大一样,而且看修为,恐怕少说在元婴,很可能是个人物,带到照泽去啊!照泽那边现在都封锁半年了,拿个什么千鸿宫的大人物,说不定能当敲门砖!”

“确实,咱们就编呗,说他是千鸿宫的什么大人物,而且我能闻得出来,他的修为可不是一般人!就靠他,一路上都好通关过路,尊主身边人肯定会把我们迎进去的。而且还是个瞎子……哈,他都已经站不稳了!”

那些魔修大笑起来,羡泽能从他们气息感觉出来,他们恐怕不是乡里随处可见的垃圾魔修,也算得上个中高手,只是恰好路过此处,发现了宣衡灵力的痕迹。

羡泽侧身,飞身立在废墟高处,脚尖点在斜塔顶端,俯瞰着下方。被几个姿态各异的魔修围住的身影,果然是……

他面色灰暗,曾经规整的衣襟有些散乱,衣摆上也全都是似乎在冥油中摔倒又爬起来的大片脏污。宣衡一个字都没有说,左手扶着柱子起身,右手沉默的立起剑来。

或许是余毒伤害了他的身体,或许是他进入魔域后受了重伤,宣衡的剑尖不稳的轻晃着。

这是曾经他不可能允许自己有的姿态。

最近的一个魔修,下半身已然化作多足蜈蚣,他一侧成排的虫肢踏地,废墟地面上陡然出现连串的荆棘,朝宣衡脚面而去。

他虽然失去视觉,但耳朵还算好使,闪身躲避,将剑尖一挑一压,朝对面刺去。

他这一招“池边调鹤”没有以前那般利落决然了,而且还用上了灵力。

不用灵力敌不过,用了灵力只会更加速他的死亡,果不其然魔气搅动卷入灵海,他痛苦的额头青筋凸起,牙关咬紧,最前头那位后背生羊角魔修没能躲开,被他刺入肩膀。

招式带了灵力,对魔修而言,就像是修仙者被魔气袭击一般难以痊愈,羊角魔修惨叫,伤口如同灼烧,他扭动着身体疯狂挣扎起来。

其他魔修却并不在乎他的惨叫,反而怕宣衡把自己玩死了:“哎,听得懂人话吧,别用你那剑法吧——操他大爷的,再用他那些招式,他真要活不到照泽了!掰断他胳膊!快!”

“直接扎烂他灵海吧,照泽也有不少艳鬼爱养这群装逼的仙人当玩具,只要别弄坏了脸,总能卖上价!”

“别,烂了灵海更活不久,麻烦死了,怪不得这些‘仙人’价值不菲!让我来——”

很快,后头另一个衣着上满是铁刺的魔修发出尖啸声,完全依靠耳朵听声辨位的宣衡果然没有防备,被震的后退几步,双耳涌出血来,他被动的将剑横在身前格挡。

他不可能敌得过,越打就越调用灵力,也就离死越近。

果不其然,蜈蚣魔修使出荆棘鞭,打掉他手中长剑,千鸿宫镶嵌着宝玉的剑柄连同如镜的剑身,掉在烂泥地里。

而铁刺魔修快步掠去,下一秒,几道铁刺穿透宣衡肩膀锁骨,宣衡竟然咬牙没有叫出声。

荆棘也紧随其上,想要紧紧束缚住他的双手和脖颈,宣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灰色的瞳孔眨也不眨,忽然口中微动。

一道荆棘忽然刺入他口舌中,扎破他的唇舌,那魔修惊讶道:“好大的气性,他想咬舌自尽!”

他们大不理解,嘻嘻哈哈拍手笑起来,也随之松懈。

宣衡挣扎起来,但荆棘越捆越紧,他面上浮现一丝快要被崩断的自尊,随着那探入口舌的荆棘将他双唇刺得血肉模糊,他绷到极致的弦也断了,仿佛完全失去了斗志和反抗的意识,如同木偶般倒在原地。

羡泽皱起眉头来。

这里离暗渊坠落的地方有些距离,他灵海受伤又很难原路回去,双目失明又找不到方向,也不知道怎么跌跌撞撞到此处来的。

说不定刚掉下来的时候,他还抱着一丝能找到她的希望。

但羡泽落地的瞬间就去按照跟阴兵们的计划,去找留存的地图货币,然后头都不回就往六壬乡走了,根本没有管身后。

对于宣衡来说,一两日找不到她的话,他们可能就再也碰不到了。

此刻真要落入一群魔修之手,被当做玩物卖掉,他绝望也正常。

羡泽按住自己想出手的冲动。

万一他是故意卖惨的呢,她岂不是被拿捏了?

他现在这样也活该。

大不了,等这群人真的要杀他,她再出手也来得及。

而且听这群人的意思,照泽进不去,但带着宣衡这样的仙门人士,反而能成为进照泽的敲门砖?

那她确实可以不买犬妖,而是牵着他上路。

第92章

接下来的几日, 羡泽都跟着这些魔修,她才发现这群魔修算得上是“人贩子”。

他们带着一列庞大的甲虫,甲虫后背上驮着金属笼子, 有些笼子里装满身躯是柔嫩花瓣、面容更是艳丽的花妖;有些则是内脏器官被养得庞大、涨得肚子都如透明水袋般的蛴螬精。

其中雅间独笼的就是宣衡, 他哪里还看得出是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宫主,脖子上套着锁链,那荆棘从他身上生长, 攀附在笼子的铁柱上, 要他无法移动分毫, 面色苍白恹恹。

中途, 这群贩子还穿过了一段弥漫黑烬的谷底, 这群魔修倒是知道给自己戴上面罩,却完全没管宣衡。

羡泽知道黑烬的厉害, 也不敢随意穿行, 只得跃至短短山路的另一端。甲虫车队不过一个多时辰就走出了谷底, 但她再见到宣衡的时候, 他神智已然不清,嘴唇翕动在诉说着, 显然陷入幻觉。

他在幻觉中偏执地想说些什么,可之前被击伤时贯穿他口中防止他自杀的荆棘仍然在他口中, 嘴角鲜血大团大团溢出——

他的灵力快撑不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神魂都要被魔气侵蚀坏了。

离开谷底之后,这群魔修在道边暂歇,其中那个蜈蚣魔修也发现他快死了,转头去跟同伴商议:“真不行就给他吃几枚虿虫丸,保持原样不死就行,只要到了照泽脱手送卖, 烂在别人手里也跟咱们没关系了。”

“真活不长了?瞧着怪可惜的——”铁刺魔修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看向他们燃起的营火。

窈窕的身影立在他们几个刚刚扎营的地方,拿起他们刚烤熟的肉串,靠近头纱嗅了嗅。

“谁?!是哪路的,不知道我们‘旁不肯’吗?”

那女人笑起来,看气息像是魔修多年的高手,却丝毫不见得外形有何变化,或许也满面脓疮,只掩盖在了头纱之下。

她转瞬间靠近,横起手中那寒光涔涔的巨刀,如砍瓜切菜般狂乱地朝他们劈砍而来——

这女人!

数个魔修连忙应对,铁刺与荆棘袭击而去,羊角魔修蜷起身子,如厚甲护身的滚滚车轮,朝她撞去。

她猛地朝后下腰,却像是裙摆下有条尾巴撑地一般,灵活的弹身而起,乌沉沉大刀甩出去,转瞬间便剖开了其中一人胸膛。

受伤的铁刺魔修哀叫尖啸,其他魔修冷眼忽视,并不相救,但这铁刺魔修疼得满地打滚,乱发铁刺,反而影响了其他人围攻羡泽。

她根本不把这几个人当真正的对手,短靴飘荡,手中幻化出环绕周身的冰晶,掀起风卷,像是一个忽然学会了很多招式的强大顽童,在把每一个杀招都拿出来把玩品评一番。

简直是把他们当练武场的稻草人了。

蜈蚣魔修爆开连串的荆棘,掀起的劲风微微撩动她的面纱,却看她头纱下容姿惊艳,周身察觉不到变形异化之处,仿佛魔修多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而且她招式也透露着仙门风格,难不成是仙魔两界通行?!

前一段时间,就听说出现了一队这般能够在魔域使用仙术的怪人,而且还分组起来,有的杀妖有的采矿有的做魔药,一路向照泽进发,难不成她跟那群人是一帮的?

而且她的刀也诡异的吸取魔气鲜血,黑血喷涌在上,却一滴都没有落下来,只在刀面上留下如水迹干涸后斑斑点点的痕迹……

后头传来那个缴获的千鸿宫男人被血呛到的痛苦咳嗽,她也像是玩腻了,一步拦腰砍断那令人头皮发麻的蜈蚣魔修,而后游刃有余的解决了这几个魔修。

羡泽看了宣衡的方向一眼,发现他没有被呛死,便也不太着急。

她弯腰捡起刚刚所说的虿虫丸,笑着在手中抛接那枚蠕动的虫丸,这完全就是个蛊虫,表面上还有线虫蠕动。

她看着那个胸膛被她剖开的铁刺魔修,笑道:“听说照泽被封锁了,轻易进不去?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魔修疼得一直在哀叫打滚,直到羡泽将手中的药丸靠近他嘴唇,他眼里露出渴求的目光,显然是只要吃下就暂时不会死,哪怕半个月后会烂,也能在这段时间想想办法。

羡泽笑道:“不要再让我问一遍。”

魔修连忙艰难道:“不知道——不知道!他们都说魔主即将渡劫成神,所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羡泽一愣,缓缓笑起来:“渡劫?成神?”

魔主能成什么,魔神吗?

再说天雷都捏在她手里,魔主要如何成神?

恐怕也是造势罢了。

羡泽:“你见过魔主吗?”

对面魔修的表情,就好像是羡泽抓住一个村里的散修,就问他你见没见过三大仙门宗主一般。

他脸上写满了:

我?就我?见魔主?

羡泽:“行吧,那你有见过跟我类似的人吗?就……”

怎么形容江连星啊,这小子毫无特点嘛。

“十七八岁,身上没有长乱七八糟的,男的,看起来就跟凡间的小弟子差不多。”

魔修的表情更迷茫了。

谁?说谁?你到底想找谁?

不过那魔修生怕自己被她一刀了解,连忙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说像凡间的弟子——之前其他兄弟提示……咳咳、说有一小队人马,奇奇怪怪,像是上头那些修仙的,但又能在这边来去自如,看什么都抢光杀光,还天天搭伙做一些特别奇怪的饭菜……”

这不就是之前他们在秘境中的薅草挖矿吃肉组吗?!

难不成是掉入魔域的弟子们聚集了起来。

“他们要去哪里?”

“呃……好像也是要去照泽。”其实魔修也不太清楚,但他真的快死了,赶紧给个答案放过他吧!

可奈何羡泽刚来到魔域,什么也不懂,问题多的是:“这一路去照泽大概要多久?”

魔修显然已经不大行了,喉咙里溢出血来:“大概三十天——”

30天。

她现在距离杀死江连星任务的倒计时,只剩下34天了。

魔修已经在拽她衣袖了:“……姐、妈、祖姥姥……我要死了……”

羡泽将那虫丸塞入他口中,那魔修胸膛的伤口,如同被无数蠕虫埋住一般重新生长愈合,他哀叫几声爬起来,一边倒着给她鞠躬,一边嘴里念着:“哎看我这没眼力劲的,都是您的,这一车花妖和一车蛴螬精值少说三四千金呢——祖姥姥您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就麻溜的滚了!”

羡泽觉出来了魔域民风的不一样,打不过的比谁都会伏低作小,打得过就比谁都能蹬鼻子上脸,这是个实力说话的地方。

羡泽道:“我劝你别走太远。”

荆棘魔修:“……哎?”

羡泽没理他,往后走去,甲虫恐惧的趴在地上不敢乱动,她一靠近,牢笼的门便打开。

羡泽把中间笼子中的宣衡拽出来几分,那荆棘逐渐枯萎,却有些刺仍在他舌尖,他似乎还陷入回忆中,正喃喃道:“……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羡泽:“什么?”

她低头凑到他耳边。

“……到了阴间,到了地狱,咱俩也是写在一块的……夫妻……”

羡泽:“……”操,你要不还是死了算了。

他似乎耳朵也被之前的尖啸震伤,丝毫没有察觉到关押他的人已死,羡泽拽了拽他颈上锁链,他面露痛苦之色,半死不活地跟着走了几步,如同行尸走肉。

好嘛,之前没买犬妖,就是懒得牵绳,这会儿还是免不了牵上了。

此处不宜久留,羡泽牵着他就要快步离开,宣衡踉踉跄跄跟在后头,她果然就看到了那个没跑远的荆棘魔修,对他招了招手,指向那些甲虫身上的货物。

荆棘魔修眼睛一亮,明白羡泽是懒得要货,连忙小跑过去要去接收这些货物,却不料一靠近,就发现装着蛴螬精的笼门似乎被她有意撬开了几分,没有关紧。

那些蛴螬精看见他便挣扎起来,拼命挤开笼门,扇动翅膀,朝他扑过去,吮脑吸血!

荆棘魔修还没来得及反击便惨叫出声。

蛴螬精饥渴的趴在其余几具尸体上,啃食吮吸不止。

羡泽没有回头。

这魔修要是活着出去,说不定会到处传闻遇见了她这号人物。

毕竟她来魔域,等于是来到仇敌的地界,如果她的线索被发现,传消息到魔主那边,她就等着被实力本就在自己之上的家伙带着大军围剿吧。

还是让饿得眼睛流血的蛴螬精来打扫战场,把这件事变成人贩子看管货物不严造成人祸好了。

……

宣衡踉踉跄跄走在她身后。

他们行进的速度太慢了,他身上的铁刺伤势还在,脖子上的锁链还给他磨出好几道血痕。

他似乎还在回忆之中,面上时而是绝望的灰暗,时而又会晃动着锁链激愤的挣扎。

羡泽紧紧拽住锁链,要他安静几分,那段引来他情绪大变的回忆似乎很快也从他脑海中掠去,他又混沌痛苦的安静下来。

宣衡的灵力愈发虚弱,再这样下去他恐怕真就要死在路上了。

羡泽寻了一处破屋,他像个傀儡似的,没有拖拽便停下来,她停住他便顿住脚,她一路将他引入屋顶破烂的屋中,压着他坐下来。

宣衡身上贯穿肩膀的铁刺,被她用刀削断一端,用力拔出来,身上的血都跟快流干了似的不再喷涌,而是温吞粘稠的向外流淌……

他闷哼一声,似清醒了些,瞳孔震动,两只手因灵海的痛苦微微发抖,他强压住指尖的颤抖,似乎在思索是谁在牵着他。

她向他体内注入些许灵力,这个过程也在将侵扰的魔气挤出去,他眉头紧皱,意识到对面的人可能是个仙魔两界通行的人物,他挣扎起来:“是谁?”

羡泽甚至感觉到他想要将手靠近自己的芥子囊。

是察觉到身边只有一个人,所以就想要挣扎逃窜了吗?

羡泽立刻夺去了他腰间芥子囊,捏了他未痊愈的肩膀一下。

他吃痛闷哼一声,安静下来。

身在魔域,他的伤口难以彻底恢复,肩膀处还有些渗血,羡泽也不想耗费太多灵力完全治愈他。

她捏住他下巴,想要将拇指指节顶入他口中,宣衡胸膛起伏,牙关咬紧,面露抵抗之色。

羡泽本想一直装作陌生人,但看来如果他不知道是她的话,可能会一直这么抗拒下去——

她冷冷道:“之前不都不反抗了吗?现在装什么呢?还是说你想嘴里一直扎满荆棘倒刺?”

宣衡周身一僵,不可置信的将耳朵转向她的方向,抬起手来想要握住她手臂。

羡泽往后撤了半步,躲开他的手:“脏死了,先别碰我。”

他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自己该开口说什么。

只是嘴唇微张,那满嘴的血又流淌下来。

羡泽握住他下巴,将指节顶进去,他垂下睫毛,张开了嘴。

他口腔内舌尖上,好几处被木刺贯穿,看着就疼。这还堵不住他的嘴啊。

羡泽将荆棘摘出去之后,手指在他衣服上还勉强洁净的位置擦了擦。

然后剥掉他身上那件看起来就很有辨识度的千鸿宫青衣。

他没有挣扎,任凭她拽走腰带衣衫,只留里头深色的几件单衣,摘取腰带的时候,她自然也触碰到那枚摔碎后重新被黏补的玉衡,上头还有灼烧的乌痕。

他忽然手顺着腰带摸索上来,用力握住她的手指:“……还我。”

羡泽看着他,没说话。

她还记得之前在明心宗重逢的时候,他将这玉衡放在床头,希望她能带走。

现在却说还他。

是说她拿回金核,他也要拿回玉衡,就这样再无瓜葛吗?

羡泽将玉衡塞进他单衣的衣领中,然后摘掉了他雕刻着鸾鸟与鸿雁的玉冠,这些看起来非富即贵的物件都要脱下来,以免引起怀疑。

他隔着衣衫,捏着玉衡,两个人之间陷入微妙的沉默中。

羡泽因为拿回金核,也恢复了大半跟他有关的回忆,一时竟然……不知道能跟宣衡说些什么。

她将自己那“神魔不分”的金色拉丝灵力,汇聚在双掌之间,给他一些,宣衡像是能喘上一口气,灵力被魔气侵蚀的痛苦减轻大半,胸膛终于像活人般起伏。

羡泽检查一下套在他脖颈上的铁环,似乎是某种魔域的精铁制成,结实且付有法术,她松口气。

而宣衡在她捣鼓铁环的时候,就垂下头去,似乎在等她为他解开,却没想到羡泽只是反复确认够结实之后就放下了,他回过头,面露惊异之色。

羡泽道:“有什么好惊讶的。栓着你,扮演抓了仙门弟子卖去照泽的人贩子,反而能让我在魔域大隐隐于市。再说了,谁知道你能干得出什么。”

宣衡嘴唇苍白的抿了一下:“……我能干得出什么?”

羡泽翻白眼:“能做鬼也不放过我。宣衡,你不会是自己跳下来的吧。”

宣衡面上露出一丝有点自嘲和恨意的笑,声音沙哑虚弱:“……我没傻到觉得自杀能让你高看一眼的地步。你从不要没用的东西。”

羡泽:“你现在就挺没用的。”

宣衡神色莫辨,咳嗽了两声:“你刚刚还说,我……能当你去往什么地方的敲门砖。”

羡泽不置可否,但他果然是只要不死就能继续死装的类型,她用力拽了拽锁链,他坐不住踉跄了一下。

羡泽笑起来。

等他坐直的时候,羡泽本以为他会露出受辱的恼怒,但他面上更像是一种……平静安心?

羡泽脑子里忽然闪出许多他们婚后相处的画面,她反倒有些僵硬,心里暗骂几句,有意将长长锁链另一端缠在自己手腕上,坐在破屋另一边的石凳上,跟他隔开距离。

羡泽不理他,看着地图,也从芥子空间中,准备拿一些肉干零食。

只不过她打开芥子空间,第一时间就看到她的宝囊正在微微晃动。

在动?!

难不成是上次在里头的活物又开始动了!

羡泽看了宣衡一眼,他好似入定般要被笔直,一身深青色单衣的坐在石凳上不言不语。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宝囊,生怕里头有什么东西爬出来。

宝囊不再动了,她眼睛往里看只能看到一片黑暗,只能侧耳去听,而后就听到似乎在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喊叫,到她耳中已声如蚊蚋:

“我操钟霄你看到了吗?刚刚好大一只眼睛啊啊啊啊啊吓死我了啊啊啊啊!”

羡泽:“?!”

第93章

“操这又是什么?是耳朵吗?刚刚好亮, 现在又不亮了!”

有个虚弱的声音道:“嘘,不要喊,说不定外面能听得到, 我们要小心些——”

“不用怕, 我们这是在羡泽的芥子囊里。真的,她一看就不爱收拾东西,懒得要死……”

虚弱的声音有些疑惑:“……羡泽?”

羡泽心里一惊, 难道是陆炽邑的傀儡, 和苏醒过来的钟霄?!

她也注意到, 宣衡似乎注意到了点什么, 微微朝这边转头。羡泽一把合拢住宝囊, 怒斥道:“把你的耳朵闭上!”

宣衡还沾着血污与冥油的面容一愣,他半晌后还是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羡泽还是有点不放心, 快走几步到了破屋外头, 偷偷打开了宝囊, 对宝囊开口处低声道:

“……钟霄?你醒过来了——”

陆炽邑:“啊啊操震死我了!你那么大嗓门干什么?”

他骂到一半, 似乎被钟霄捂住了嘴,钟霄有些痛苦的喘息道:“……羡泽?你是说那位带着孩子来, 又被千鸿宫少宫主掳走的年轻寡妇?!”

羡泽看了一眼不远处破屋内被拴着狗链子的少宫主,清了清嗓子道:“对。”

陆炽邑嘎嘎大笑:“瞧你那表情, 你没想到吧!不过……等等, 现在所在的方位,是魔域?你去了魔域?!若不是我常年生活在虺青涧,傀儡能沟通两界,否则真就失联了,哎我真是当世天才——唔!”

钟霄应该是又捂住了傀儡的嘴,她似乎心里也很乱, 犹豫片刻道:“陆炽邑还能用傀儡在这里乱说乱跳,明心宗应该也没事吧……难不成都是你出手救下的?那你为何此刻在魔域,是被魔主困住了吗?”

钟霄昏迷这段时间可是发生了太多事,不过这幅忧虑担心的样子,还像是把她当做门内的弟子一般,羡泽心里一暖。

陆炽邑也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嘴被钟霄捂住,只能唔唔不止。

羡泽道:“不是被困住了,宗主就不要担心我的事了。你先安心养伤,等我离开魔域,会想办法将你送回去明心宗。”

钟霄吐出一口气,声音中满是忧虑:“如果有什么我能报答的,必然全力以赴。”

钟霄甚至还重伤未愈,羡泽倒是还真不需要她帮什么忙……

除非。

“啊,那你能帮我收拾一下宝囊内部吗?按照类别或者是模样,简单分类一下,有些明显看起来就是垃圾的东西,就都给我堆在一起。咳,宝囊确实……比较乱。”羡泽挠了挠脸颊。

钟霄在宝囊内环顾四周,笑了起来:“我年少时也是这样,东西乱丢。自然没问题,只不过我现在……恢复的不是特别好,大多数时间不会醒着。当我醒的时候,就为你收拾一下这宝囊仓库。”

羡泽想起来,自己后来又从宝囊中拿到一枚有纹裂的品相不大好的鳞片。

只不过金鳞只有真龙亲手催化,或体内有金核之人才能够使用。

想到当年那群人带走了鳞片,却根本用不出其中蕴藏的灵力,拿去磨粉、炼丹、服食,最后就跟吃了一堆她的指甲盖没区别,她就有种可笑的感觉。

不过此刻,她如果想为钟霄使用金核,就需要将她从宝囊中拽出来,可听钟霄的声音如此虚弱,恐怕一旦进入魔气中就会立刻没命。

再等等吧。

她正犹豫着再开口时,陆炽邑那边道:“啊——钟霄!宗主!……她又晕过去了,气息还是稳的。哎,你这宝囊中有没有十全大补丸之类的啊!”

羡泽没好气:“那你自己找找,我怕我用眼睛往里看着找,又把你吓死了。”

他却不大生气,嘿嘿笑了两声:“听你这张狂的动静,就知道你肯定又在哪里过得滋润呢。怎么去魔域了啊,你猜我现在在哪儿——唔!唔唔!”

他好像又被人捂住了嘴,但钟霄已经晕了,难不成是他本人在凡间被……

那边沉默片刻,陆炽邑尬笑了两声:“哈、哈,你要是去了魔域,也留意一下,明心宗数位弟子跌入魔域,但他们的魂灯未灭,肯定是还活着。要真是被炼做傀儡了……你、你也给带回来,咱们明心宗都养我这个魔修了,也不差几个魔傀。”

咱们明心宗。

这直肠子大傻子小矮子三合一的家伙,说话是真的不过脑子,他好像觉得羡泽只不过是跟他们失散了而已。不过羡泽还是勾了一下嘴角:“好。”

陆炽邑道:“你还好吧?没受伤?唔、对了……唉,算了……”

羡泽:“你学什么欲言又止呢?再不说我把你傀儡拿出来踹几脚你就老实了。”

陆炽邑犹犹豫豫,扭扭捏捏许久,但还是没能说出口,半晌道:“羡泽,要是见面,我让你我打一顿,绝不还手——真的!”

羡泽满脑袋问号:“什么?”

陆炽邑:“或者我帮你打一顿钟以岫,真的!”

羡泽觉得不对劲:“……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陆炽邑那边却似乎有什么事情发生,他匆匆下线,羡泽侧耳半天也没听到动静,只好合上了宝囊。

羡泽垂下眼睛。

钟霄只要为她收拾宝囊,便也能在其中看到她过去的许许多多碎片,甚至了解到东海屠魔的一些细节。

羡泽从当时救下她就在想,论做事的公正与仁义,实力的强大与稳定,甚至是对仙魔两界的包容态度,钟霄都是极其合适的拉拢对象。

再加上她确实救下明心宗,甚至给钟以岫留了条命,她知道自己只要善加利用,钟霄会站在她这边,甚至可以帮她处理很多事。

得道多助。

最重要的是意识到,这些助力不存在完美的。

千鸿宫的名声与号召力背后,是它的积重难返、尾大不掉。

伽萨教的赤诚与信仰背后,是它的残忍手段,疯狂扩张。

明心宗虽然包容温暖,但他们实力弱小,在众多宗门中只能算个小虾米。

但他们都可以用。

她在这几十年慢慢走过来,意识到没有一波势力是完美的,不会有人看到她显露真身,就立刻跪下磕头,毫无私心地将一切奉献给她。

如果成神立足之路这么简单,就不存在五十年前的东海屠魔了。

她懵懵懂懂中学会的,或许就是正视这一切,用好这一切。

羡泽侧耳片刻,确实没再听到任何声音,走回破屋,远远就看到宣衡的身影立在破屋中。他两只手还捂着自己的耳朵,只是他拾起了拖在地上的锁链另一端,缠在他手上。

羡泽走过去,他缓缓放下手来,其实手套已经有几处破裂,但他仍然习惯性的往上拽了拽,遮掩住掌心。无神的灰色双瞳微微偏转过来,但跟她的脸还是有些偏差。

羡泽盯着他不说话。

宣衡什么也没说,将锁链那头朝她递过来。

羡泽接过来,在手腕上盘了几圈,用力拽了拽,牵着他往前走去。

他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二人无言的在魔域的山路之间行走。

她在前面,背对着他,随着她正在消化融合着宣衡那瓣金核中的力量,脑子里窜出来的记忆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细。她神色变化,想到的越多,越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宣衡似乎也不想解释任何事,不想恳求任何事,他只是握着这条锁链,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往前走去。

很快,魔域西墓浆道的许多路人,就看到了奇怪的二人,身披红色头纱的窈窕女子,背负乌黑色大菜刀,手中牵着一根长长的锁链,锁链尽头是一名步伐蹒跚,却脊背挺直的目盲男子。

那男人面上的表情,说不上是灰暗、是冷静……还是安心。

……

“少宫主竟然能活着回来?不都说他中了秘境中的苍麟热毒,没死也要半残了吗?其他跟他同行的弟子长老,有人中毒之后眼睛都瞎掉了啊。”

“看起来倒是不像中毒生病的样子,不但如此,还听他带回来一位女子……”

“哈?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位脸拉的那么老长的——少宫主吗?确认不是琮少爷?不对,琮少爷好像也只是喝酒耍百戏,天天说着花下死,结果全是他自己种的花。”

宣衡侧耳听到了那些弟子们的喁喁,神情有些恍惚。

他重伤中毒后被鸾仙所救下,而后因鸾仙分割金核,他得以恢复视力,他也邀请鸾仙与他一同前往千鸿宫——如今他回到千鸿宫已有数个月,但对于他带回来的“女子”身份,以及他中毒一事,至今仍有人在议论纷纷。

千鸿宫常年很安静,弟子在宫中也讲究行止无言,他们被压抑的言语,除了在墨经坛上可见一斑,剩余只偶尔在转角时能听见。

这群弟子远远见到了宣衡的深青色衣袍冠带后,连忙噤声,惴惴不安的背身而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般速速散去。

若以他平日的严苛,他必定要命那几个人走过来,问清楚他们的属殿,让他们去领罚受过。但宣衡此刻顾不上,他快步往千鸿宫边远的客舍走去。

客舍周围有鸾仙最喜欢的梧桐环绕,幽静清幽,抱厦里绕过影壁,还有青翠竹林与溪流,希望能缓解她对泗水的思乡之情。

鸾仙不愿轻易入世,他要如同她要求的那般,尽可能隐匿她的存在,也绝不叫她的身份,只称呼她的名字“羡泽”。

宣衡最近一直在处理件棘手的大事,脱不开身,得了空才听身边侍从说,羡泽似乎托人问了几次,问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这等重要的事,侍从却隔了这么久才传达与他,想必是那群宗亲元老因这次骚乱,妄图隔绝他的消息。也怪他做事太心无旁骛,只是嘱咐人去往她住处送东西,好些日子没能亲自见过她。

走进院落中,却没见到她,只瞧见两三个仆从战战兢兢地躬身行礼,宣衡心里提起来:“羡泽去了何处?”

她莫不是觉得无趣,直接离开了千鸿宫?

想来她来了这里几个月,他却一直难以跟她更进一步……

每次二人见面,宣衡都是坐在外间,或者二人隔着半开的窗子,保持着距离。他见到她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闷闷坐着,对她的问题尽量回答,她聊到一半就觉得无趣的转过脸去,甚至身子一歪倒在内室榻上睡了,用背影送客。

他甚至还带过几本书来给她,但那几本书在他下一次拜访的时候,就还放在窗台原处,上头落了枯竹叶,显然是她连翻开的兴趣都没有。

若不是后来出事要忙,他都打算在她院外弹琴,等她出来问琴曲的时候,再假装偶遇。

他半晌不言,吓坏了院内的女侍,为首的女侍畏惧的垂头道:“回少宫主的话,这几日羡泽姑娘似乎觉得无趣,每日都在梳妆后离去,到日落才回来——”

几个女侍不敢抬头看他,她们深知少宫主的较真与严厉,他虽然年少,但对于做错事的人从来一丝不苟的执行着千鸿宫的门规,哪怕是他自己做错了,也会自己去认罚。

这个人眼里总是没有情理,没有余地的。

“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他声音平静。

几个人都不回答。

宣衡皱起眉,最前头的女侍有些怕他自上而下的目光,连忙轻声道:“昨日回来时,看到姑娘的发髻上有两支芍药,或许是她觉得无人陪伴有些苦闷,所以出去看花了——”

千鸿宫绝大多数地方都是乔木,唯有一处种了很多花。

宣琮常住的丹洇坡。

……她不会去了那里吧。

宣衡心重重的跳起来,他回想起羡泽刚刚来到千鸿宫时,她见到了宣琮,便是似乎颇有兴趣的看着对方。宣琮更是讨厌,介绍认识的时候,他那双眼睛就如此冒犯如此轻佻地一直在和羡泽对视。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带着羡泽安顿客舍时,羡泽主动说起来:“你跟你弟弟不太相像。”

宣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说:“我们兄弟性情不同。”

羡泽却笑起来:“不止是那种不像。他比你像只鸟儿,而你看起来就是讷讷飞不起来的那种。”

宣衡当时心里猜测,听说神鸟一贯喜欢华丽鲜妍的事物,所以他们的人身化型也大多缱绻柔情,美丽雍容——

会不会宣琮更符合神鸟的审美?

这件很小的事,就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

宣衡即刻离开客舍,朝着丹洇坡而去。

丹洇坡枫木茂盛,宽溪流淌而过,向阳的坡面上种满花草,宣琮还在其中搭了百戏台,全在那里搞些舞乐。

宣衡还记得,年少时宣琮可是处处掐尖要强的性子,每件事都要做的比他更好。

但在父亲于东海重伤闭关之后没几年,宣琮忽然就自我放弃了,每日喝得烂醉,剑术完全荒废,甚至多次醉卧城内瓦舍戏坊之中。

宣衡本来怀疑自己在秘境中出事中毒,可能出自宣琮之手,但他归来重接事务后发现,宣琮在接手的这几个月里简直瞎搞乱来,等他一回来,宣琮立马欢呼着扔掉事务,跑回了他的丹洇坡。

丝毫不像是对少宫主职位有图谋的样子。

随着宣衡御剑去往丹洇坡,远远就瞧见了溪水中支起的大鼓上,宣琮正散发赤足,在上头跳着旋舞,拍着铃鼓又笑又唱,容姿放浪如伶人乐伎。

千鸿宫最忌讳的就是被人当做乐伎,因此乐器更倾向礼乐器型,曲调也端方高雅,宣琮却在这里——

更要命的是,一个身影正坐在溪水边,发髻上插了两支海棠,随着舞乐拍手欢笑。

甚至她手边还放了两坛浸泡在冰凉溪水中的果酒,她兴头上,拎起酒坛,仰头就饮。

宣衡从不知道她还会饮酒,吓了一跳,御剑的身影顿在空中,不知道是否该接近。

宣琮却瞧见了他的身影,舞姿停顿,就盘腿在鼓面上坐下来,对羡泽笑道:“完了,我兄长要来了,拉着脸要把你带回去关起来了!”

宣衡一愣,立刻意识到他又开始挑事了。

却没想到羡泽转过脸来看到他,面上的笑容渐渐收拢,甚至是隐隐有几分警觉抵触。

她显然是信了。

第94章

宣衡心里有些难过, 却也觉得是自己太笨,此刻缓缓御剑降下,对她行礼道:“羡泽姑娘, 听说你前些日子找我, 某因些琐事缠身,未能及时回复实在是抱歉。可是住不习惯——”

宣琮似乎没想到宣衡说话竟然如此敬重客气,瞪大眼睛, 几乎要笑出了声。

羡泽扫视了他一眼, 偏过头去:“想找你不过是为了讨点酒喝, 但我现在已经找到了。住得挺习惯的啊, 侍女每天将大门落锁, 安静得不能更安静了。”

宣衡没想到误会成这样,心里有些尴尬, 垂眼道:“只是女侍发现找不见你, 很是害怕, 所以才锁了门……我会与他们说不要再这么做了, 你自然可以随意出入客舍。”

宣琮也抱着身边的酒坛喝了一口,笑道:“只是能随意出入客舍啊, 羡泽也是发现画影轩进不去,翰经楼进不去, 风室、空谷、七弦楼处处都进不去, 所以才只能跑到我这四不管的地方来玩了——”

宣衡愣了愣,轻声道:“是我做事不妥帖了,我便叫人制作燕佩,四处都可随意出入。”

他话音刚落,宣琮脸上就露出个计划得逞的小表情,对羡泽挑挑眉毛。羡泽果然也抿嘴笑起来, 目光流转。

仿佛是他们之间有什么他根本不知道的小计谋得逞了。

宣衡心里皱巴起来。

他只是有些日子没见她,反倒成了外人……

果然宣琮天生有种讨人喜欢的游刃有余,羡泽这才到了千鸿宫一两个月,便跟他关系如此之好,甚至有了默契和秘密。

他此刻像个木头似的站在这里,连一句话都不会接了。

幸好羡泽给了台阶下,她偏过脸来:“我也困了,你要送我回客舍吗?”

他当然愿意。

羡泽道:“那我能带上酒吗?”

宣衡半晌后点头。

羡泽从溪边起身,她裙摆被溪水沾湿,拎起裙摆拧了拧,宣衡这才注意到她竟然没有穿罗袜,而是赤脚穿着软底缎鞋,露出白皙的脚面。

宣衡连忙转过眼去不敢多看,盘腿坐在鼓上的宣琮看到他的反应,轻笑出声。

宣衡怒瞪向宣琮:难不成他如此不守礼,刚刚就发现了她没穿罗袜,甚至还盯着看?!

宣琮接收到来自兄长的眼刀,打个哈欠转过脸去,站起身来足尖点地慢慢悠悠的拍着铃鼓转着圈。

羡泽走过浅石滩,她鞋底太软走得很不稳,宣衡快步上前两步扶住她,一只手接过他手中酒坛,另一只手刚握住她手腕,又换成是隔着衣袖扶住她手肘。

羡泽看了他一眼,宣衡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地稳稳扶着,走到溪边观景的回廊之上。

虽然御剑回客舍自然更快,但他想跟她走一段,便不主动提御剑的事,只是拎着酒坛伴着她慢慢地走。

偶有几个路过的弟子远远朝着他的方向行礼,瞧见一向自律严苛的少宫主手里拎着酒坛,吓了一跳,彼此交换了个“就说他是伪君子”似的眼神,垂下头离开了。

宣衡心里苦笑了一下:不过她要是爱喝酒,这点小事也无所谓,大不了他回头自己去领罚。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段。

宣衡猜得到她为什么会来找宣琮。

上古的传说都说是神鸟喜“乐”,既是奏乐鸣曲,也是及时行乐。宣琮最爱玩,必然有一肚子的趣事,引得她那受伤失忆后略显怅然的脸上,再度露出妍丽笑意。

可他舌头黏在上颚上,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嘴笨,更是害怕。

宣衡不大敢见她,因为一闭眼便是她满脸杀意、表情狰狞的掐着垂云君的脖颈,跟他一同坠入海中。

有时候在梦里,他成了被她掐着脖子的那个,她在厉声质问:“我与你结了仙缘,你却这般对我!没有我,你会有今天的位置吗?你说不定早就是你父亲的弃子了!千鸿宫还曾经伴驾神鸟,我呸!”

如果她不是失忆了,恐怕两人此生也不会有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了吧。宣衡有意避免让她四处乱跑,就是害怕羡泽听到琴社乐坊的乐声,识别出那是当年对她的真龙使出杀招的曲子。

宣衡甚至有时候想,自己如果像宣琮那样,从来没去过东海该多好。

不知道那些事,就可以无知无愧地面对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仅仅一个对视,他就心怀惴惴,忍不住别开脸。

当然,相较于没有去东海,他想得更多的是——如果当年能阻止父亲就好了。

但他自己最清楚,父亲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卓鼎君自认壮年,生怕儿子风头压过自己,所以对他的修为、品性和权力处处打压。

在卓鼎君出事前,宣衡虽是所谓的少宫主,但实际地位简直连真传弟子都不如。

再来一回,宣衡也只能是站在海岸观战的位置,除非直接对父亲出手,否则绝不可能阻止他。只是二十多年前的少年时候,他修为恐怕不及父亲十分之一吧……

卓鼎君重伤闭关之后,随他去的不少长老宗亲命丧当场,许多人因面对真龙的恐惧与后续分赃不均,对东海之行的怨怼一下子爆发。

这帮人自然想要接过权柄,更是想把宣衡这个少宫主踹出局,或者只把他当做傀儡。

随着他羽翼渐丰,才勉强夺回一些主动权。

千鸿宫青山绿水的寂静下,都是这个偌大家业的内斗,最近出的事更是让内斗火上浇油——

宣衡拎着她的酒坛,愣愣的往前走,忽然差点撞上了人,他猛地顿住脚步,就瞧见了羡泽站在他眼前:“我问,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说来听听。”

宣衡思索片刻,也难说什么事有趣,但在她的目光下,他什么都说不出来,恐怕就要彻底变成不讨喜之人了。宣衡道:“……最近发生了两起蹊跷的命案,现在还不知道是外人所为还是门内暗算,正在查案。”

他本意想说,自己是因为查这件事才耽误了跟她见面。

但没想到羡泽像是听到什么志怪悬疑故事,颇有兴趣的抬起眉毛:“蹊跷?怎么蹊跷了?”

宣衡简单道:“像是来寻仇的。”

“这两位受害的人,被撕扯成了好几块。杀人者手段残忍。”他顿了顿,并没有详细描述那位长老死时惨状。

一人被扯掉四肢头颅,悬挂在一处阵法上方,脊柱做阵眼钉在地上;另一人则是被废了经脉后以铁索绑缚在丹炉上,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烫出满地油花。

这简直不像是寻常仙门寻仇的手段,谁会这般虐杀?

“但千鸿宫恐怕进不来什么外人,内部倒是有很多人与他结仇,如今正在查是谁所为。”

羡泽:“哦,会不会是什么密室,什么法器装置——”

宣衡摇头:“不像是那么复杂的手段。”

只不过现在被怀疑的最多的是他。

毕竟死的这两位长老,都是当年随着父亲去过东海的心腹,回来后纷纷背叛父亲,如今算是宗亲派中属于颇有权势威望之人。对方死了,获利最大的就是他。

他当然知道不是自己干的,宣衡也在怀疑是不是宣琮做的。难不成宣琮只是表面不管事,内里却在关注着内斗的一切?

羡泽也有些失望。

她从之前的相处经历已经看出来,这个宣衡无趣古板的很,要想让他折服,手段恐怕要难一些了。

当年她在东海会输,主要就是因为卓鼎君使用上古术法击碎了她的内丹。

她来千鸿宫主要就是三件事:

一是杀了最有能力威胁她生存的卓鼎君。当年使用上古术法的修仙者有好几位,基本都被她当场碎尸万段,唯有这卓鼎君用身边人当肉盾,只是身受重伤,逃过一劫。

只是她来了这几个月也查明,卓鼎君从当年被她击伤之后一直在闭关,洞府周围结界严密,以她当下的实力难以突入。

二是找清楚源头,这些不过生龄一两百年的凡人,是如何掌握击败真龙的办法?是有着上古的典籍、法器,还是说背后仍然有人相助?

三就是找寻修复自身的办法。她听说千鸿宫在夷海之灾前后就藏有许多与龙相关的物件,东海期间也拿走了十数枚龙鳞,而且他们所藏上古典籍数量甚至超过了元山书院。

这其中说不定就有能帮助她修复内丹的办法。

现在的她,虽能以龙身显形,能对抗一些元婴上下的修仙者,但她无法操控水,更遑论像传说中的应龙那般掌握天雷。

最能以小博大的方法,就是接近千鸿宫核心位置的宣衡。

只不过他板着脸,又天天说那些听不懂的鸟语,实在是烦人。

那个宣琮好点,至少可以唱个曲听。

若是日后真的把千鸿宫都杀了,可以留着这个弟弟,修个鸟笼子,把他扔里头让他跳舞唱歌讲笑话。

她走了这么一段也累了,干脆往廊庑的长椅上一坐:“我脚疼,不想走了,你送我回去吧。”

宣衡这才意识到,她是神鸟,想必很少走路,他竟然引着她走了这么长一段。

他内心愧疚,召出飞行法器,扶着她走上去,自然而然地问道:“那羡泽是飞来此处的?”

羡泽忽然轻轻笑了一下,面色冷下来:“飞?我双翼受伤,如何飞过来?如今化作原型也只会让人看笑话,我就是走走停停,用点仙术,闲逛过来罢了。”

她根本不是鸾鸟,当然也要尽早以双翼受伤为由,为自己从不化作原形打个铺垫。

果然宣衡呼吸都屏住了,轻声道:“那就不化作原身了。羡泽也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原身……有些人又狠毒又贪婪,他们会伤害你。”

羡泽心里觉得好笑,民间不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你是那卓鼎君的儿子,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二人立在飞行法器上,宣衡跟她隔着半臂距离,犹豫道:“羡泽姑娘之前提过,想要找寻上古典籍,等过几日我忙完了,便可以同你一起去往知音阁,那里藏着的都是千鸿宫不对外的旧典,其中必然有助你恢复修为与伤势的办法。”

羡泽转脸朝他露出柔笑:“那太好了。”

等她恢复了,就先杀他爹。

她打算往他的方向靠一些,却没想到宣衡却随着她靠近,不断保持着距离,往法器边缘让开,直到他都快被挤到边缘时,他才面露苦恼之色,清清嗓子道:“羡泽姑娘,要不我还是御剑吧。”

……

羡泽以为几天会见不到宣衡,只是没想到第二天,院外就传来阵阵高雅还是凄苦的琴声。

一声声调子沉闷得就跟快断了气似的,每当她以为这首曲子差不多快结束了吧,又接上几声慢吞吞的琴声——

啊啊啊啊到底谁在练这种死了爹的曲子!

而且还是这种天不亮的大清早!

羡泽拿被子蒙住头,奈何那琴声之中还夹杂着灵力,穿透窗子被褥而来,就在她快受不了杀出去的时候,天色亮起来,弹琴的人似乎还有别的要事去做,只能匆匆离开了。

屋外梧桐林中,趁着晨会与课业前来为鸾仙奏乐的宣衡也有些疑惑。

羡泽作为鸾鸟,应当与群鸟一般早起吧?可为什么这几天都听不到院子里的动静?

他弹奏的都是高山流水的端方雅致之曲,她难道不会受乐声吸引吗?或者说她不好奇奏乐的人是谁吗?

是啊,她失忆了,不会记得他,更不会记得她说过他适合学琴……但他甚至故意弹错了几个音,她竟然不会冲过来为这位在林中弹琴的雅客纠正指导一番……

他特意穿了最规整的礼服,猜测着她可能飞来的方向,坐的笔直,微微颔首,随时打算转过侧过脸去对她露出些知己的微笑——

以至于他越想越自顾自的高兴起来,神思飞扬,将那古曲弹得跟村里结婚一般……

但一连几天没见到人,宣衡也有些失望的按住琴弦。

今日午后他能空出大段的时间了,到时候再来接她去翰经楼吧。到时候也侧面问问她,有没有听到早起的奏乐,说不定是他的角度看不到,她可能在院子中闻乐起舞呢……

却没料到他午后再来客舍时,却没见到羡泽,女侍们表情也有些怨念,显然是被琴声扰的不得安眠,但宣衡面上也有赧意,但强装镇定——反正羡泽是神鸟,肯定醒得很早。

女侍们已经觉出这二人关系八字远没有一撇,此刻便也有意戳他肺管子:“今天琮少爷来敲门了,羡泽姑娘便随他一起出去了。”

宣衡半晌没说话,呆呆的看了影壁好半晌,突兀的转身走了。

他从小习乐,自然听力极佳,走出院落还听到了女侍们松口气后叽叽喳喳的交谈:

“琮少爷来的时候,还给咱们都带了点心和香囊,是不是不该卖了他啊——”

“这算什么卖了他,要我瞧那位羡泽姑娘分明是上宾,又不是少宫主的人,本来就可以随意出入交友,他还管得着么?”

“要我说,什么样的姑娘会喜欢少宫主啊,天天那副脸色,眼睛就跟审视人一般,早上弹琴是他吧,我的天,我都替姑娘感觉受折磨,姑娘也在屋里辗转反侧,早上困得直揉眼睛——”

“少宫主在乐理方面一直就是那样,奏乐跟背谱似的,处处都对但就是处处都难听,如今他在千鸿宫大权在握,自然不会有人敢说他。也就是在客舍,要是在正殿宫内,我也是天天嘴跟缝住似的,一个字不敢多说的……”

宣衡猛地站住脚步,有些难堪的盯着自己的双手。

难不成羡泽也觉得他——

宣衡头也不回或者说不敢回的御剑回去,低着头臊眉耷眼的钻进了他平日处理事务的岱鹤殿。

今日因他特意空出整个下午,此刻难得无人汇报,无人找他,日光挪移,外头鸟鸣云拂,他有些无所事事的盯着大殿的白玉砖石。

会不会此刻宣琮正在为她奏筝,她在抱怨早上惹她睡不好的讨厌琴声,二人正饮酒作乐,甚至倒在一处——

宣衡甚至觉得灵海内的金核都在隐隐发烫。

他想到金核丰盈她也会受益,都拼命挤出时间修炼,可她一直没有说怎么用金核。

说到修炼,前些日子缙鸢殿长老为他教授课业时,他一不小心动用了自己的金核,缙鸢殿长老一惊,说他瞳底出现了金光,以为是突破境界之兆。

宣衡却心道不好。

他大意了。缙鸢殿长老当年可是去过东海屠魔,说不定跟鸾仙交手过,万一看出他的灵海内有鸾仙的痕迹,说不定会怀疑到羡泽头上——

他应当再小心些,或者说趁此支走、甚至解决当年参与过东海屠魔的人。

绝不能让这些人发现羡泽的存在。

宣衡隔着层层叠叠的衣襟,按了按自己胸膛之间。她已经是他的恩人,他应该别无所求才对……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会选择宣琮而不是选择他?或许他就不该带她来千鸿宫,如果只是在那湖畔的小屋,只有他们二人……

但已经不可能了。他终究是选择回来成为了少宫主,而她只不过是宾客般前来玩乐的鸾仙。

第95章

另一边。

羡泽确实是和宣琮醉成一团, 他的住处不是千鸿宫正殿群里那些高耸入云的厅堂,而是一片廊腰缦回的水上屋邸。

羡泽本来就喜欢水,在这里听着潺潺水声, 她觉得果然西狄还是雨水河流太少, 比不了九洲十八川。

宣琮还请了民间的乐人来小台子上演百家戏,戏码虽然俗气却热闹,什么替姐姐嫁人之后才发现看似无能的丈夫是失忆的化身大能;什么受气村姑发现自己是魔域公主后杀了公公, 妯娌婆婆跪地哭泣——

羡泽最喜欢这种墨经坛热帖般的戏码, 拿着铃鼓坐在凉簟玉席上伴着戏子的戏词和歌声乱拍。

只不过她仍然时不时会转头看向四方。

今日, 好像一旦找弟弟, 哥哥就出现的办法不管用了。

不过不在也好, 她可以就趁今日多做些事。

宣琮抱着酒坛笑起来:“我怎么瞧着你还不醉!莫不是只诳我一个人在喝。唔,天色都要暗了, 你不会还要回去吧——”

羡泽衣袖铺在簟席上, 发髻也有些散乱了, 她仰头喝了一大口酒, 笑道:“我哪里没喝,你才是养鱼呢!”

二人拼起酒来, 直到天色昏暗,戏子们也到了散场离去的时候, 他们看着簟席上醉倒昏睡的二人, 不敢打扰,偷偷离开。

四下无人,夜色如水,片刻后,羡泽直直从地上起身,看了一眼青丝散乱, 手还压在筝上的宣琮。

他酒量本就一般般还贪饮,更何况她还在酒中加了点东西。

而看起来没少喝的羡泽,眼中哪里有一丝醉意。

羡泽可是跟苍鹭喝过天下美酒,酒量好得很。

她在簟席边找到了鞋子,根本不需要御剑,脚尖轻点溪水之上,飞身而起,只有尾巴很不起眼的在裙摆下轻轻摇摆,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片刻后。

羡泽非常满意的观察着自己的作品。

血漫溢开来,眼前的尸体胸膛大开,肋骨被掰断,心脏的位置被塞了一面小鼓,尸体的脖子上挂着两根他的臂骨,正随着风而晃动,如鼓锤般轻轻敲响他胸膛里嵌入的小鼓。

她挪动几步,退出这处缙鸢殿,小心避免缎面鞋底被沾上长老的血迹。

羡泽虽然已经没有当年的强大法力,可她也能够有空闲做计划,查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参与了当年的东海屠魔而未死。

眼前这人她甚至还有点印象,当年在东海他就为卓鼎君击鼓奏乐。

羡泽用着小海螺项链,在他临死前拷问许久,对方也没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而当她拧断这个人的脖子时,这位长老甚至不认识她这张脸,都不知道自己被谁人所杀。

当今的修仙界,谁还会想到真龙还活着,会想到她不再高高在上、与世隔绝,而是正深入他们、了解他们。

不过当她深入千鸿宫,当年参与东海屠魔的人,也有可能识别出她的气息她的真身的,不如趁着千鸿宫内斗,早点解决这些苟延残喘的狗东西。

羡泽身形隐匿在黑暗中退出去。

她其实心里清楚千鸿宫对她来说很危险。

他们人多势众,上层修为不低。如果她暴露身份,说不定卓鼎君会紧急出关,带着全宗门上下围剿追杀她。

羡泽内丹一直没有恢复,不可能是整个宗门的对手,到时候哪怕她逃走了,卓鼎君说不定还会再发起一次对真龙的搜寻和追杀——

但她如果不深入危险,不彻查对方的底细,她只会比当年更被动更没有还手的力量。

羡泽乘着风回到丹洇坡去,但毕竟这已经是第三次血案,都是在她来到千鸿宫之后发生的,这三个人也都参与过东海屠魔。

宣衡也有一定的可能……会怀疑到她头上。

如果宣衡真的追查过来,她就先让抱着宣琮啃几口,装作刚刚都在这颠鸾倒凤,保准他再问不出口了。

如果宣衡再进一步怀疑,她就先用金核控制他,控制不成就干脆直接杀了他,彻底搅乱千鸿宫,然后跑路吧。

羡泽回来的时候,宣琮还完全不知,枕臂而眠,只是筝琴被他睡梦中踢开了。

羡泽给他鼻前晃了晃醒药,正打算再躺下,忽然摸了摸头发,发现自己发梢上居然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将几缕发黏在一起——

她之前招式都是大开大合,满身是血也不在乎,从来没干过这样谋杀的事情,也有些烦躁,正要去水边洗头发。却没想到她刚刚起身,宣琮便似乎被惊醒,迷迷蒙蒙的转过头来。

羡泽眯起眼睛,一脚踢向旁边的酒坛,任凭酒浆撒了满地,掩盖她身上可能残留的血腥气。

宣琮吓了一跳:“怎么了?唔、你站这儿是要干什么……啊……月亮都这么高了啊。”

羡泽也装醉,迷糊道:“讨厌,我头发沾了好多甜酒,黏糊糊的,我要洗洗头发。”

她说着便坐在廊边,散开长发,头颈低垂,发梢落入回廊下清凉的溪水中,轻轻搓洗着头发。

宣琮坐起来看向她,月色下她弯着白皙脖颈,像是一朵低垂的玉兰花,目光时不时朝他看过来。羡泽口中话语都像是半醉般含混,呵着温酒暖香,双眸却像是溪水底部的鹅卵石般澄澈清醒。

她捞起头发,柔软的手指绞了绞湿透的发尾,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梳发了。

宣琮踉跄着起身,从自己发髻中乱插的几枚簪子中取下一枚,笑道:“我来吧,别看我天天没个正型,手可是很巧的。”

他坐在她身后,手指往廊下沾了沾溪水,拢了拢她鬓角,笑道:“看戏怎么还闹得鬓发都乱了,你都有些出汗了。”

羡泽心里一跳。

她道:“喝酒本来就容易冒汗,我觉得这夜里也没有很凉爽——”她可是给他的酒里下了不少仙兽药露,寻常人不可能抵御得了药效,他不应该醒。

宣琮也确实像是随口一说:“是啊,再过半个月就入秋了,到时候就凉快了。”

忽然远处千鸿宫群峰轮廓处,响起了钟鸣,惊起阵阵飞鸟,她抬起头,心里大概有猜测,但还是要问:“怎么了?”

宣琮并不太在意,垂眼依旧为她梳发:“宫内有大事发生了吧,不必在意,与咱们这些闲散人又不相干。说来,你头发真柔顺,跟性子大不一样。”

羡泽挑眉:“我的性子就不柔顺了吗?”

宣琮大笑:“是是是,你见了我兄长,连说话的腔调都变了,瞧你们那天在乱石滩上走,你恨不得两条腿都不使劲的摔他怀里,他呢,全然不解风情,就只拖拽着你,看得我笑了好半天。”

羡泽脸上立刻挂不住,她当时确实是故意的,她哪里想得到宣衡就是个纯木头——再说那乱石滩本来就很硌脚。若是在西狄,那俩人肯定不会像宣衡这么没眼色,早就把她抱起来走过去了。

宣琮笑起来:“我当然知道我是个工具,只要咱俩呆在一块,我兄长保准就该出现了。我从来都是这个定位——鲶鱼,专门放池子里,刺激别的鱼。小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只是拿来打压他的工具,事事掐尖,真心实意的对他冷嘲热讽,后来长大后就觉得挺可笑的。”

当然不只是他可笑,宣衡也一样可笑。

羡泽转过眼来看他:“你生气了?”

宣琮含笑:“那倒也没有,只是不知道你为何接近他。”

羡泽早就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当然是有好感。他是少宫主,很多人都喜欢他吧。”

宣琮拍着围栏大笑出声:“羡泽姑娘在这方面恐怕还要修炼修炼,你眼里可一丝情意都没有,只有那种‘怎么还不投降’的求胜欲。”

羡泽惊讶。她演技这么不到家吗?

宣琮笑意在目光中流转:“更何况你一看便知身份高贵,他似乎也知道你身份,对你敬重有加,你心里也不觉得他配得上你。真奇妙,这样的关系,你却在这里违心的说什么对他有好感。你怕是连情一字都不懂啊。”

羡泽恼起来:“你说的像是我不知道如何喜欢他人一般,告诉你,我曾经的情人各个都对我忠心!”

宣琮一愣,没想到此刻能稍微窥探到一些她的本性,忍不住噗嗤笑了:“谁会对情人用忠心这种词,再说是他们爱你,又未必是你会爱人——”

羡泽羞恼起来,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何如此敏锐,让她破绽百出,最好杀了他才好!

她猛地起身,道:“我也用不着学会怎么爱人,我就是想接近他怎么了?”

他含笑不住点头:“自然。”

羡泽已经编好了瞎话,实在不行就向宣琮说出自己的鸾仙身份和金核的事,然后再编个什么跟宣衡搞在一起有助于恢复实力的话。

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不信,她就把他的头按在溪水里溺死他,然后将他尸首扔下去,假装醉酒不慎落水——

啊真讨厌,她就不是能搞什么潜入,什么暗杀的性子呀。

宣琮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目的,只是笑道:“可这世上最了解我兄长的人还是我,你要想赢,应该让我给你出谋划策。”

羡泽这时候才注意到他已经给她梳好了发髻,她摸了摸发顶,他果然手艺很好。

羡泽眯眼:“你就不问我有什么目的?”

宣琮自嘲的轻笑偏过头:“你要是目的太没有危害,反而我要吝啬的不愿帮你了。”

羡泽心里一转,她背过身去摸了摸小海螺项链,再度看他。

宣琮说的并不是假话。

他竟然恨着千鸿宫,恨着这里维持平静的一切。

他乐意见到这里越乱越好。

这兄弟二人的关系真是奇妙,或许对两边来说,越多误会越有意思。

宣琮凝眉,看到几个人影御剑飞至丹洇坡,如大雁般落在回廊远端,一个形单影只的人让其他随从等待,独自拎着灯笼,照亮着刺绣的衣摆底澜,快步前来。

明明御剑,却不是直接往这处四面大开的屋邸而来,显然是对方心中深思熟虑过。

她怕直接撞见了什么不好的画面,特意屏退其他人,独自从回廊走过来——

宣琮拽住她手腕,笑道:“要不要用用我这个工具?”

她果然是骨子里的贵气与警惕,恰逢月色被拂过的乌云遮蔽,她在无光的夜色中微微眯起眼睛,高高在上的垂眼看向坐在地上的宣琮,轻笑道:“你想占我便宜?”

宣琮心里漏了一拍,摇头又点头:“咱们互占,如果你瞧得上。”

羡泽脸上的表情显然是不太能瞧得上,但她却依然弯腰拿起酒坛,抱在怀里,人往簟席上一倒,一副醉的够呛的样子。

宣琮轻笑几声,转身坐在簟席上,也仰头喝了一大口,相当不要脸道:“没事,看不上也可以以量取胜,我若是占了你一点便宜,你可以十倍占回来——”

羡泽一抬手,似半睡半梦,手甩在他嘴巴上,给他手动闭麦了,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指,拿开了她的手,就在羡泽怒瞪向他时,他已然轻轻唱起歌来。

宣衡心提起来,一路往这边来的路上,他怕在这里找到羡泽,也怕在这里找不到她。

第三起命案一出,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这几个人之间的共同点——参与过东海屠魔。

谁会跟这些人最有仇恨?再算算这些命案发生的时间,直接指向了羡泽。

如果她不在这里,那更是坐实了此事——甚至说明,她可能根本就没有失忆!

可若是她在这里,是否是她出手杀人虽然可以存疑,但夜已经如此深了,他一路看到不少酒坛、折扇与戏子披帛,他不敢想象以宣琮的放浪形骸和神鸟的不忌凡俗,有可能发生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灯也看得见,拎着灯过来是想提前让他们发现他的靠近。

若有什么不体面……宣琮如果要脸的话,至少遮掩一下,让事情变得体面。

但宣衡一想,他什么都算不上,也没有立场阻止任何事——

水上回廊没有遮掩,他走近了自然也就看到了四面透风的开间中央的簟席,散落的酒坛以及单膝弯折坐在地上,唱起折子戏的宣琮。

羡泽枕着胳膊躺在簟席上,面上有些娇憨的醉态,正眯着眼睛跟着哼歌,只不过她的手指,正被宣琮握在掌心中。

宣衡看到他们相握的手,脚步忽然顿住了,心里一凉。

……果然。

他们之间有种气味相投的情人之间的放松亲昵,她愉快且放松,面颊微微酡红,丝毫没意识到宣衡的到来,还颇有兴致的哼着那在宣衡听来实在是艳俗直白的曲调。

宣衡将羊角灯抬高几分,喝到:“宣琮!”

宣琮似乎这才惊醒,转过脸来,咧嘴笑道:“哥,你来的太晚了,我请的民间百家戏子都散了,不过酒还剩一些。”

他握着羡泽的指尖,实在是扎眼,羡泽一脸醉态恐怕都不知道这些,就让他给占了便宜。

宣衡正要将宣琮从地上拎起来,羡泽就已然拽出自己的手,身子懒懒滚了半圈,两手托腮趴在凉簟玉席上,朝他咧嘴一笑。

在昏暗中她的笑容实在是扎眼,仿佛今夜的乱、酒和血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心里欢喜快活、对一切都不设防的女人般。

宣琮忍不住侧目:他话说的太武断,谁说她不会演的,单就这个笑容,能让人原谅一切。

他忽然有些羡慕宣衡了,他见到了她真面目的代价,就是绝对见不到她的这一面。

哪怕这是伪装是演技,但如此甜美的毒酒谁会不想尝一口。

果不其然,宣衡一切的焦灼与不安,似乎都因为这个笑容压住了。他甚至更愤怒的瞪向宣琮,认定羡泽不受凡俗困扰,心性纯净,必然是宣琮事事与他争抢,才有意勾引羡泽。

羡泽笑着朝他伸出手,含混道:“你也来跟我们一起喝嘛……我打赌你不会喝酒!嘿嘿,来呀,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坐起来要拿旁边的酒坛,宣衡快步走过去,撑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对宣琮怒道:“你把她接出来,就是拉着她一起来违反门规的?喝成这样,成何体统!”

宣琮耸肩:“她又不是千鸿宫的弟子,门规还能管得了她?你要想罚我,那就拿戒尺抽我就是,数罪并罚,可以把我骨头都打烂了。”

宣衡冷笑:“你别以为我不会这么。”

宣琮拖了长音,往后一倒:“好好好,我就贱命一条。”

却没想到羡泽拽住他衣袖,皱起眉头来,手指着他:“你要打你弟弟?你怎么能这样——”

宣衡看她晕乎乎的脸,也不知道她是随口说的,还是真的维护宣琮,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碰她脸颊,果然因为酒而热烫。

他扶住羡泽肩膀,转头找鞋子,却四周都没有看到。

他踢了宣琮一脚:“她的鞋呢?”

宣琮随处乱指,醉态不堪:“完了,好像被我踢到水里去了……”

宣衡犹豫了片刻,对羡泽道:“你上来,我背你回去。”

宣琮面上装醉,心里无语:都这时候了还背,抱着能怎么着啊?

羡泽似乎还不愿意回去,被他半托着胳膊,背在了身上。宣衡就将灯扔在了地上,灯火的光照亮他的衣摆,他临走前顿住脚步,回头看向宣琮,道:“这几个时辰她都在这里吗?”

宣琮大笑起来:“我们今日午后都在一处,怎么,觉得我霸占了她太多时间吗?哥,她乐意在这儿笑,别的地方怕是会憋死她。”

宣衡心往下沉了沉,而且看这俩人的醉态,似乎都没听到宫内的钟鸣,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或许是他想多了。

缙鸢殿长老的死态如此血腥残忍,也很难想象到是她所为——

第96章

这三人都参与过东海屠魔, 说不定也只是巧合,毕竟涉及宗亲派与继承派的核心人物,很多都是几十年前的老人。

这些血案, 说不定是宗门内另一股势力的所作所为。

宣衡定定心神, 背着羡泽往回走去,她似乎还很不情愿回去,在他后背上挣扎起来, 咕哝道:“我不要回去……宣琮呢?”

宣衡没有走回到长廊尽头, 也不想让跟着他一同前来的数位随邑见到她。

宣衡干脆直接御剑穿过水面山坡, 羡泽被御剑飞起的凉风一吹, 舒服地抬起头来, 莹润面颊在月光下镀着清辉。

宣衡看已经将丹洇坡甩在身后,这才垂着眼睛:“他醉倒了。夜已深, 我们该回去了。”

羡泽抓着他肩膀的衣料:“不要, 回去太无聊了。还有琴声烦扰!”

宣衡刚刚也看到了摆在地上的筝与笙, 显然是宣琮没少为她弹奏, 她自然是觉得他的琴声不入耳了。

他心里难受,只好道:“……不会了, 以后不会有琴声了。”

羡泽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大早上起来烦人的, 是宣衡啊。

她差点要爆粗口了, 但却看宣衡脸上却是显而易见失落。

……你还有脸伤心!

要是那些真的喜欢乐曲的神鸟说不定喜欢,可她是九洲十八川第一大懒龙,打扰她睡觉,她没一口咬死他就算仁慈了。

羡泽只好继续装鸾鸟,醉醺醺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可我又不要吃虫子, 我才不要早起——我还是喜欢睡懒觉……但是不能说、不许告诉宣衡我喜欢睡懒觉!”

宣衡有些好奇的转过脸来:“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羡泽半真半假道:“因为他一看就很严厉,他还要拿戒尺打他弟弟!肯定回头会教育我一大堆,说什么一日之计在于晨……很烦。”

宣衡苦笑了一下。这真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垂下眼睛,又扶着她胳膊往上了一些:“……不会说你了。尽量。也不会打扰你了。”

是说不来找她的打扰,还是说不在早上奏乐的打扰?

一时间,羡泽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装晕乎。

宣衡开始御剑的时候,本想改成抱她,可他实在是不敢看着她的脸,也怕她的气息吹拂在他面前。

不过现在这样背着也没好到哪里去,她热烫的脸颊靠在他脖颈附近,呼吸吹在他耳后。

四下无人,清风明月,千鸿宫的万仞峰峦越来越近,鸟群在山谷中飞翔,白翅映着月光,像是振翅环绕的蜉蝣。

许多人都赞叹千鸿宫的美丽,他却觉得山峰像是一把把竖立的刀刃,谁站在上头都满脚是血却还努力保持平衡。

宣衡倾吐一口气,缓缓道:“我性格很讨人厌吧。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让你开心……你刚刚对我笑,是不是因为没认出是我?”

宣衡自然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叹口气:“幸好你不会回答我,否则我真的不敢听你的答案。失明离开千鸿宫的那段时间,觉得自己离开了这里什么都不是,但回来了又实在是痛苦……我从没说过,我很不喜欢这些山峦宫殿,走进去都要无法呼吸了……”

他又笑了起来:“不过最近因为想着你在千鸿宫,好像也没那么难熬。”

羡泽惊讶。

原来这家伙已经自己攻略了自己一半了?

他平时那副死样子,谁能看得出来啊。

可恨御剑飞行太快,这段路不算很长,他很快到达了客舍,进了院也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宣衡。

羡泽有些失望,也有些急躁,她到底要怎样才能把这个人剖开,让他乖乖听话?

利用愧疚这招不能在此处用,反而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是她的信徒,不能以真身冲击他的情绪——

还要有新的招式吗?

宣衡进入光亮之后,面色上的失落也转瞬消逝,他板着脸,简短的话语却有着自然而然的威严。女侍们听令去准备醒酒汤和热水,宣衡背着她进了主屋,顿了顿脚,但还是进了内间,将她放在了床铺之上。

他这才注意到,她发顶上竟然是宣琮的发簪,发尾也不知道是因为饮酒还是落水而湿了。女侍们将软巾热水和醒酒汤等物,都放在了外间便掩上门匆匆离开了。

宣衡出去拿东西的时候,向外扫了一眼,院落的景致遮掩了许多目光和身影,女侍们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他略略安心,但顿时又因为这份安心而有几分羞耻。

好似他要做什么怕人看见似的。

屋内灯烛昏暗,很快有她的呢喃呼唤:“我要喝水!”

他推开隔门,她坐在窗上眼睛迷糊,瞧见他之后大声道:“宣衡,你怎么在我屋里——”

宣衡心虚一般走过去,轻声道:“你小些声音,不是说要喝水吗?”

她嗅了嗅他手里的醒酒汤,十分不乐意喝,他也不会哄人,往她嘴边递了递,碗沿贴在她唇边,她本就心里烦躁,横眉竖眼道:“我说了要喝水,这是水吗?你是这点事都不会做吗?”

宣衡一愣。

他没想到羡泽会指责他,没来由的就心里一紧,想要为自己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