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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只是止住了。

他的断臂, 他的面容并没有恢复。

竹笠男子也有些惊讶,走近几分:“这魔气太汹涌, 对方也不知道有多少的恨意,对他下手竟然如此狠毒……”

弓筵月从半死中睁开眼。

天上无月, 只有神庙台阶上一点火光, 照亮了竹笠男人的侧脸,他也看清了竹笠男人金色的双瞳。

……他也有金瞳。

自从弓筵月几年前从羡泽那里分到一丁点金核之后,他双瞳中,便时不时会显现出隐隐的金光。

而这个男人双瞳几乎都成为金色。

羡泽捧起了弓筵月的后脑,没有在意自己的裙摆落在血污中,将他上半身缓缓抱起来, 轻声道:“是谁出手的,你见到了吗?”

弓筵月面颊靠着她衣襟,此时仍然想要偏过头去藏起那魔气侵吞的半张脸:“黑影,我只见到一团黑影……”

“……似乎是戈左在其他部族征战时,劫掠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的半妖。你也知道戈左这些年的……那半妖年轻而美丽,他便想要将半妖当做礼物来献给你,因此将他藏在了囚车中,只等你此行回来。”

“却没想到,装着半妖的囚车在经过神庙时,正好碰上了神庙在举办游龙祭典,我乘角车与他的车驾有了照面,它便忽然化作一团膨胀的黑影,愤怒地朝着我而来。”

羡泽似乎仅仅是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却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她皱起眉头:“他是为了夺走金核?”

弓筵月摇摇头:“我不知道……”因为那个黑影发现了他的手腕的细镯,陡然爆发出尖啸声,当场将他左臂撕扯下来。

弓筵月也无法分清,羡泽此刻搂着他,是心疼他,还只是为了得到线索,他哀求道:“求尊上救救我的部族,他们是无辜的……”弓筵月嗅到周围浓重的血腥气味,猜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羡泽摇摇头:“我来的路上大部分人已经死了,我救不了他们。当年我就提示过你,用我的名,你能成就强大的凝聚,能培养死忠的信徒。但我的名背后自然也有祸患,这次不是九洲十八川的众多仙门,但恐怕也是我的敌人。”

羡泽将他扶正了,坐在台阶上,夜深露重,湿雾几乎浸泡了这片静悄悄的聚居地,弓筵月看着神庙周围的湖水,甚至没法辨明它是绿色还是血色,一切都因为死寂的夜晚而黑漆漆的。

羡泽轻声道:“我也要走了,再留在这里你们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而且我还有要做的事情。”

走?

走去哪里?

弓筵月惊恐的想要伸手抓住她,可习惯性抬起来的,还是更靠近她的断了一截的左臂。

羡泽看了一眼他的断臂,话语却冰冷:“是我想得太天真了。伽萨教根本无力成为我的势力,我要面对的东西都能伤害我,你还在要我庇佑你们。”

她轻轻启唇:“从此之后不要再打着我的名义了,如果让我知道,你会明白后果。”

弓筵月望着她,张了张嘴如坠冰窟。

“过些年,我会回来拿走我的金核,就先送你些时日吧。”羡泽站起身来:“或者,向我证明你是有用的,证明你值得我这些年的停留和注视。”

她戴着幕离转身走下台阶,而竹笠男人略略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甚至都没有对他的敌意,只是怜悯却又若有所思。

弓筵月与他双目对视,他很真诚道:

“她向来以貌取人。”

弓筵月不明白他这话,是说羡泽曾经因为这张脸选择他,还是说会因为毁容而抛弃他。

弓筵月张了张嘴,风中已经穿来羡泽呼唤的声音:“苍鹭,快一些。”

男人应了一声,披风摇摆,跟上了她。

随着金核在弓筵月体内运转,他缓缓恢复了活气,蛇身逐渐化作双腿,赤裸的坐在满是血污与尸体的台阶上,看着她无情的背影。

她说的对。

如若没有真龙之名,他不可能如此凝聚人心,更不可能在短短十年结束了西狄的纷争与混战,成为最大的部族。但他空有真龙之名,他说要为她征战为她扬名的路还未开始,便折在连面目都不知道的敌人手中。

她既是残忍,也是真实。

这样的伽萨教怎么配用她的名。

伽萨教如果再这样下去,会遭来更多的敌人,更多的暗算,会根本长不到能成为她助力的那天。

湿雾之中,她回过头来,对竹笠男人伸出手。

弓筵月第一次见她会主动要握住其他人的手,但竹笠男人却并没有回握住她的手,只是站住脚对她说了句什么。

羡泽抬起眼来朝弓筵月投过来一瞬目光。

而后她放下了手,不再打算再牵着斗笠男人,就这样转身离去,和他并肩消失在浓雾的包围之下。

她没有说要离开多久,弓筵月只永远记得她意味深长的回眸。

是不满,是挑剔,是放弃还是……?

他回忆里早就失去了辨别那目光的能力,只是那一瞬间的画面,他煎熬几十年。

弓筵月在黑暗浓雾与血腥之中坐了许久,半晌之后,他听到雾中传来凄苦愤怒的喊叫。

戈左的身影连滚带爬的朝神庙的方向奔过来,他像是适应不了身体一般踉跄,仰头不断望着神庙顶端被折断脑袋的金龙,以及逐渐昏暗的烛油。

戈左手撑在台阶上往上爬了几层,才看到了坐在神庙正门口的弓筵月。

一两寸宽的嫩肉疤痕,纵贯他的身体,他像是刚刚被撕裂开后重新拼装,惊惧恐慌地望着他的残躯,喃喃道:“叔父大人,我……”

弓筵月万万没想到,此刻连戈左的双瞳,都散发着金色。

哈。她甚至救了戈左吗?

弓筵月仅剩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大笑出了声:“是你无知引来的那个魔,而你竟然还活着。她为什么会原谅你,她为什么也要给你……金核?凭什么!?”

戈左面无血色,却仍然道:“事由错在我……可它的实力,根本不需要我引着它,也迟早会找到这里。你明知道的。”

弓筵月抱着被魔气吞噬的断臂,摇头喃喃道:“我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你活着……为什么,连金核都变得不是独一份的……”

戈左其实想说,那个黑影听说他叫真龙“妈妈”之后,就顶着极美的皮相咬着手指笑起来:

“你真的是什么都敢乱叫,她还是个小姑娘,小孩子呢,你却叫她妈妈?”

“啊,凡间不是说什么好事成双?我将你撕成两半,她不就有了两个儿子了?哈……哈哈,你竟然还有这般修复身体的天赋,都成这样了还想要修复吗?那我把你钉在两边的地上,隔开二尺多,你也能恢复吗?”

“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别死了啊。她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你不是很会叫妈妈吗?你现在嘴都撕开了,还叫得出来吗?还能向她求救吗?”

羡泽找到戈左的时候,几乎被眼前的惨状惊得一个趔趄。

他被撕扯开来,两边被钉在马厩中,血流遍地,却偏生身上被施了不死的法术,在濒死的痛苦中,血与嫩肉如触手般摸索着,想找到另一半躯体。

他见到了羡泽,嘴唇动了动想要叫她的名字,却喉咙撕开脑袋都成了两半,除了呛血的咕哝声,一点也发不出声音来。

戈左知道,她给这枚金核是为了复活他,让他回答她的疑问,她似乎也在找这道黑影的真实身份。

但当她问完了戈左话之后,并没有收回金核,只是道:“拿回了金核对我来说也是无用,你便先活着吧。你们若是怕了,就偏安一隅在西狄当几年土皇帝,到我事成之日再来取这金核。”

“伽萨教现在的样子,对我而言,就是没用的东西罢了。”

没用的东西。

这句话始终悬在戈左头顶,要他不得安眠。

他明白,羡泽给了他和弓筵月金核,绝不只是说要他们苟活些年,她也是在他们身上押注。

戈左更明白,不论他如何想要和叔父争,在她眼里,他们都是一体的,共存的……

弓筵月显然也咽下了恨,明白这一点,他目光从戈左身上挪开。他裹紧自己身上单薄的衣衫,蹒跚的从地上找到一条沾满血的纱巾,缓缓罩在自己的头脸上。

那纱巾就像水刑的湿布一般,贴罩在他五官之上,可他仍是用仅剩的一只手扶着石柱站起身子,轻声道:“圣使戈左,找到你手底下能用的人,尽快去往周边部族,确认暗渊的面积。这周边已经不适宜生活,我会带人迁走,乌叶卡要更换地点。”

戈左仰头望了他许久,单膝跪下去垂头道:“是。圣主大人。”

弓筵月以为她失望之后真的不会再现身了,可当他们查探清楚暗渊的范围有多么大,又有数个部族全都跌入魔域,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弓筵月听到了一声隐约的龙吟。

她的龙身在云层之上若隐若现,掌中浮现几块看似平平无奇的土块,降至地面,在暗渊之上便自行膨胀生长,覆盖了暗渊的洞穴,填平成为完整的土地。

……是息壤。

弓筵月猜测,或许她本来要用在蓬莱现世之时,以息壤巩固蓬莱之所在。

可东海失败,她便取出一部分息壤用在了西狄。

果然,她不像她自己说的那般残忍冷漠,她仍然以这种方式,回馈了西狄数百年来对群龙的念念不忘……

当年的弓筵月给自己盖上满是血污的头纱,此刻他却选择再度掀开,用这张脸面对羡泽。

这些年,他培养阴兵,他入驻中原,他似乎在时时刻刻战栗,生怕听到那句:

“没用的东西。”

细想她跟弓筵月、戈左,之间到底是又怎样彼此之间的债,早已经算不清楚了。

在晚霞映照的神庙中,羡泽伸出手去,捧住了弓筵月的脸颊,手指压在他嘴唇上,轻笑道:“你紧张的都忘了呼吸了。”

弓筵月目光闪动:“圣女要以色选人,我已经配不上尊上。”

羡泽扯了扯嘴角:“你是圣主。更何况,没人配得上我。”

弓筵月目光闪动。

羡泽离开西狄的几十年来,他因情生怨,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怕再也见不到她,也怕还未蓄力好就见到她。

他张大耳朵妄图听到遥远的海潮,听到她的消息,但当听到后又只是在遥远的神庙里猜测与想象。

他逐渐明白自己痴迷她这件事与权力无关,但权力却是唯有的能接近她的办法。

那金核在他体内燃烧,像是驱动他这铜炉的火源,他知道有朝一日金核将重归她的躯壳,而他这铜炉终将冰冷落灰。

她会感觉到那金核沾染上了他的馨香吗?

那冰封凝固的幽怨,在她此刻平静俯看的目光下,像是油脂般融化。

羡泽端详着他,手指揩过他面颊与眼下的细纹,笑道:“你现在像是被火烧掉一半的锦绣补子,或者是磕坏了鼻子的石雕菩萨,有些可以端详的雅趣。”

他从她兴味的眸中,着实看到了那种爱不释手的入迷,她不是安慰,也不需要撒谎。弓筵月忽然鼻子一酸,反倒昂起头来:“尊上身边还没有我这般的美人吧。”

羡泽笑了:“没有。”

弓筵月昂着头轻轻亲吻了她一下:“也不许有。尊上也上来吧,这祭台上若没有神降临,我便成不了祭品。”

他往祭台内挪了挪,羡泽刚坐上去,他汗津津的双臂便抱住她肩膀,将她拽着一同倒在红绸上。她像是被埋在他及腰的乌色卷发中,二人的唇在明灭的烛油灯火下紧紧相依。

羡泽没有睁开眼,气息也大约能勾勒他的轮廓,弓筵月没有喊她“尊上”,而是轻声道:“……羡泽,不要走了,留在我身边。我们身边。”

这个“我们”指的是“我们伽萨教信徒”,还是“我和戈左”?

“伽萨教不是当年,或许已经可以成为你的助力,歌颂你的名……”

这话是渴求爱恋常驻身边,还是在谋划神明成为助力呢?

羡泽曾经以为,他的几分真情是水,权欲与求生是油,分层相盖,若不是权欲得到满足,任谁也见不到他埋藏的真情。

但此刻她大概品出来了,这几十年,他在西狄的巨大变动与内心激荡中,早就把油与水摇匀搅和,再也分不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这个吻。

他偏着头姿态柔软,却将她的舌尖勾出来相缠。霞光映照进来,投射在他面上,他偏了偏头,仍是选择让自己被魔气侵染的脸颊藏在黑暗里,只让完美的那半张脸展露在外。

羡泽撑起手臂,看着他笑了一下。

弓筵月误以为她是在审视他,要他将全脸都露出来,他有些为难但还是垂着眼准备转过脸。却没想到羡泽长长的尾巴抬起来,尾鳍勾住了他散开的头纱,将那块头纱抬起,罩在二人头上。

晚霞一下子被遮挡,二人鼻尖相对,他们像躲在床单下说悄悄话一般。

弓筵月屏住呼吸。

羡泽侧过脸去环视一周:“原来你天天躲在头纱下,看到的世界是这样子啊。”

美丽温柔的神龙啊,却跟他一起藏躲在这遮丑的头纱下。

他胸膛剧烈起伏,忽然朝她挤过去,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分叉的紫红色舌尖有些急切又毫无章法地亲吻着她,甚至因为她没有启唇,他舌尖蜿蜒在她脸颊上,几乎要将她下半张脸都舔得湿乎乎的。

羡泽顿时觉得有些好笑。

弓筵月一直不动声色地勾引,保持距离又隐隐浪荡,高贵却又欲求不满的样子,真到了情动时刻,反而什么都顾不上的乱舔乱来。说饥渴也好,说热情也罢,他总是在勾引到关键时刻显露出一点傻样来。

连同他蜕皮过后新生的柔软细腻的蛇尾也紧紧缠住她的腿,蛇尾震颤着攀上她衣裙下的腿。

羡泽却感觉到有什么在蹭着她。她大概想得到是什么,可这不太对劲——

她伸手捉下去,弓筵月就跟痉挛似的蛇身弓起,一口气都吐不匀:“别、尊上以前很讨厌它的……”

羡泽一摸下去,也是惊叫出声:“它怎么是扎手的!而且、而且还有俩啊!”

她立刻就要垂头去看,弓筵月想拦住,她依然掀开他绸缎的衣袍。

羡泽毕竟只记起来一些大事,许多记忆的碎片仍未找回,见了还是新奇。

只瞧见蛇身上之前有些弧度的凸起位置,此刻已然翻开鳞片露出软肉,以及……两支带着倒刺形状可怖的玩意。

这个比例也有些惊人了,他自身的腔体收拢不住,自然便张牙舞爪的支棱出来。

她震惊之余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吃痛的蛇尾横扫,甩倒一片金器:“我的尊上,那拽不得!”

第87章

羡泽确实是龙, 既有上位者的掌控欲,却也有懵懂野兽似的莽撞粗鲁,她松开手:“吓人的玩意儿, 废了算了。”

弓筵月苦笑:“只是这会儿无法恢复人身, 否则也不会吓着你。”

她看他疼的蛇腹仍然在痉挛,只好伸出手去安抚似的摸了摸:“你不会人身的时候还有两根吧?”

越安抚越要命,他连忙支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倒没有, 让尊上失望了。”

她古怪的看了他一眼:“什么鬼话, 我也没想让你长两根啊。”

弓筵月笑起来, 看来她还没能记起过去太多, 还不知道她自己本性有多么重欲。

她还是好奇的垂头看着, 忍不住又伸手戳了一下,而后吓了一跳:“它还会动啊!”

弓筵月已经没脸了, 他想翻身藏起来, 她的龙尾却勾着他蛇尾不许躲, 弓筵月只能感觉那处随着漫溢点点, 晾在外头被她戳的轻晃。

她真是只把他当道具,不当人。

羡泽戳了两下, 又忽然咕哝道:“你还有多久能变回人身?”

弓筵月本想说还需要少说半天,但他忽然从她的话语里听到了别的意味, 抬起眼看向她面颊。二人闹一阵子, 她胸口脖子上泛起一层薄汗,金瞳中兴起的意味他再熟悉不过。

弓筵月猜测,以她的本性,失忆后处处提防,不会让人轻易近身,恐怕也有阵子……

他只有一只手, 不能撑起身子,便胸膛紧紧压着她,仅有的那只手搂着她腰,轻声道:“要恢复人身还需要等一阵子。自然不能让尊上等着。”

羡泽悚然:“你敢乱弄,我将你那两根撅下来点蜡烛!”

弓筵月笑了一下,紫红色的蛇舌勾勾绕绕的碰了碰脸颊,分叉与肉刺展示给她看。

羡泽:“……!”

她秒懂了。

弓筵月身若无骨般挤下去,头纱只罩着羡泽一人,他手指按着衣裙,靠拢上来。

羡泽倒吸一口气,仰起头来。

任凭风声与烛火声,也遮掩不了吞咽与呼吸。

他仅有的一只手扶着她,勉强保持平衡,越是这样艰难的姿态,越让她觉得有种虚弱的爱怜。

随着他吐舌,那香料的气味似乎也更飘摇在空中。

羡泽忍不住抓住他脑后如绸缎般的卷发,或许一开始抓痛了她,他蛇舌吃痛的抽动立刻告诉了她答案,她几乎是慢几拍就替他发出惊呼。

不愧是熟悉的爱人,他十分了解她的脾性与弱点,处处紧逼,羡泽的呼吸几乎要吹起头纱,按住他的发顶。

他似乎也因为品尝到熟悉的味道,而情绪激动,他手指紧紧扣住她柔软的腿,指节几乎要陷入丰腴肌肤,羡泽甚至听到了他来不及吸咽下去的水声。

羡泽甚至分不清时间快慢,仰头看着神庙顶端振翅的金龙,她尾巴欢愉又焦躁,愉悦又不满的拍打着神庙的石台。

他情绪也有些激动,甚至嘴唇的声音都有些狼狈与急切了——

她眼前一瞬如万花筒般,连头纱都因为她摆头的痉挛而滑落,当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他轻轻的笑声。

羡泽呼吸混乱的垂下头去,弓筵月一只手抱着她的腿,那枯萎毁容的半张脸,靠在她白皙如玉的腿边。弓筵月另半张脸泛起绯色,艳紫色的蛇舌勾起来,舔了舔他已然一片水光的下巴,眯起眼看着她的模样笑起来。

“尊上恐怕是这段时间压抑坏了,我衣襟都要沾上水痕了。”

羡泽清了清嗓子,将他拽上来,拿衣袖有些粗鲁的抹了抹嘴。

他捂住胭脂色的嘴唇,很故作矜持的咽下唾液。

只是那刚刚被她威胁要薅掉的东西,变得比之前更不矜持了……

羡泽只是看着他并不发话,他自己按捺不住,口吻柔软:“尊上也帮帮我吧……”

她很不留情的……:“别蹭伤了我的手。”

他倒吸一口冷气,似觉得她太狠,幽怨的望了她一眼:“这又不是凶器。”

她承认自己不爱回馈伴侣,但考虑到他现在确实挺可怜,而且人家还就一只手——

羡泽想了想也觉得不能太不做人,只好……

弓筵月虽然卖可怜,但完全没想到她真的愿意,高兴的蛇尾卷曲,几乎跟她龙尾绕在一起,仰头……出声。

她故意斥责道:“你好歹是圣主,在神庙里能不能别这么大声。你的矜持哪儿去了?”

他眯起眼来,尾巴尖扫动,弄皱了红绸:“我、我侍奉我的神,难道还要藏着掖着。呼——你再这样,我要大声叫你的名字,叫这天上的神仙都指责你虐待我。”

羡泽轻笑了两声:“虐待你有什么好指责的,天上要是又神仙,想必比我更没人性。”

她手指用力……弓筵月修长的身形几乎要仰过去,仅有的手像是在海浪里捞着浮板一般,紧紧握着羡泽的肩膀,他发丝黏在脸上,眼睛眯起来看着她:“这倒是真话,天地不仁,我也是刍狗,可……啊啊啊、可,可尊上却不舍得对我不仁——”

瞧瞧,帝皇的宠妃也不过是他这样的嘴皮子罢了。

他衣衫本来就松散,她手掌蹭到了他肚脐附近不让她看的伤疤,他有点狼狈的惊叫,声音里也不再是雌雄莫辨的轻柔,甚至透露出几分男人的沙哑。

他抖了抖,虽然没有……,但眼瞳却仰上去。

羡泽以为他是太疼了,但看这个反应却不完全是。

她想起之前最早在神庙,他给她缝胸前的伤口时,匕首似乎抵在了这处伤疤上,但他的反应也很有趣。

又耻辱又敏感的伤疤。

这处痕迹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迟疑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碰到的,我也没想看。”

他胸膛起伏,吸了几口气才缓缓抓住了她手腕,将她的手掌贴在肚脐附近,轻声道:“尊上可以摸摸这道疤,只是别看它、它很不好看……呃、到现在还会时不时作痛……我忍不住想,若这是我天生的就好了……”

什么?他为什么希望疤痕是天生的。

羡泽抚过去,这道三寸多长的疤痕,像是狭长的竖目,皮肉微微翻开,她一只手轻轻拢住伤疤,另一只手的指腹……他果然受不住,闷哼夹杂着喘不上气似哽咽的声响,蛇尾无助般垂落在祭坛边沿。

他忽然扑上来,两颗尖牙咬住她的下唇,而后拽起红绸罩住青绿色蛇身——

弓筵月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感觉自己鬓角都要汗透了。

羡泽已然坐起来,翻看那红绸,惊讶道:“你动作真够快的,真的挡住了,没弄我身上。”

他哑着嗓子:“跟了尊上这么多年,我还是知道你的喜恶,不敢脏了你的手。”

她咕哝道:“别光说我压抑久了,你这……唔,多得红绸都包不住了。”

弓筵月后知后觉的热起来,掖了掖红绸,卷起来都扔地上去了。

她还是摊开手:“我手掌都蹭红了。”

他伸手手指,抚了抚她掌心,又拽着她躺倒下去,不肯让这团笼罩着他们的湿雾轻易散去,更怕她提裙就走。但幸好,羡泽心情极好的样子,躺在祭台上伸着手让他揉捏,轻轻晃着龙尾,也不多说话。

外头的霞光更艳红低垂,映照的神庙内都是一团记忆中美好岁月的金红颜色,他捏着捏着她的手,逐渐十指相扣,羡泽枕着胳膊仰头看神庙穹顶的金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弓筵月忽然觉得,自己之前说什么请她留下的话,实在是没用。

她如果会因为他几句话就留驻,那就不是她了。

如果伽萨教对她来说是助力,她自然会跟他们长久的在一起——

羡泽正思索着,忽然之间感觉地动山摇,神庙衡量上的鹰隼惊飞而起,外头传来信众惊呼与唿哨的声音!

羡泽猛地弹起来:“是地陷了吗?还是说有陨铁巨物陨落,这是他们来袭了吧。”

弓筵月并不吃惊,云淡风轻的拢了拢衣衫:“来了。”

震动还在持续绵延,她一时无法辨认震动的来源。

羡泽抚了一下衣裙,快步往外走去:“我去看看。”

她大步走出神庙,脚尖踩在台阶上,龙尾隐匿在衣裙下,向四周望去。

夕阳即将坠落的余晖铺撒大地,在乌叶卡周围的茫茫草甸,忽然突兀出现了十几根莲花座圆形石柱,破开原野从土中而出!

这些石柱明显不是伽萨教或西狄的风格,雕刻与基座都是中原形制——

震动还在持续,而这些石柱还在不断延伸向空中,羡泽渐渐注意到石柱并不是光秃秃的,上头有着刻印的文字,竟然全是诗句,句句狂妄:

“尽西风,斩云雨。”

“与地争,与天斗。”

甚至还有“吾将斩龙足,嚼龙肉”,有意挑衅嘲讽着伽萨教的信仰。

巨响与震动中,远处群鸟惊飞,万兽逃奔,它们正恐惧的望着这些从土地之间生长的巨物。

每一根石柱都堪比半座山高,错落歪斜的伫立在草原上,几乎抵住了低垂的火烧云,像是余晖中崩塌神庙的遗址,也像是鼎立在天地之间的监牢。

羡泽也注意到,神庙前后有布娅护法带领小队正在襄护,一行人仰头望着她立在神庙上端,红霞披身,双瞳闪金,隐约能看到修长的流光龙尾正在裙摆下躁动的摆动,顿时觉得像是有了靠山般,坚毅的望向远方。

大地的震动逐渐停止,石柱就这么突兀的伫立在草原上,逐渐低垂的夕阳使其投下了长长的浓重阴影,就像是上古战场中插在地面上的几根箭矢,笼罩住了看起来可怜的乌叶卡。

只不过这些石柱并没有灵力,像是元山书院抵达前的战旗,单纯以这种方式宣示着他们的力量。

傍晚的风也顺着地面掀起来,草甸压低,羡泽看到那些彩色篷布如波涛般起伏,露出了刻印阵法的地面,篷布下早已没有烟火和市集,只有蓄势待发的伽萨教信众“士兵”,正躬身分队而行。

许多鹰隼叼着信笺,重新飞回神庙,似乎也在传达着各方蓄势待发的讯息。

羡泽回过头去,只瞧见弓筵月已然戴好面纱,整顿衣袍,立在神庙正中。风灌入神庙,吹灭了许多烛火,却也让衣袍紧紧贴在他身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形,如同披纱的雕塑一般。

他手中拿着一块崭新的头纱,展开披盖在她头顶,轻声道:“尊上,别让他们看到你。”

羡泽的尾巴从衣裙下消失,她点点头,正巧有鹰隼翱翔而来。

弓筵月抬起左臂处的金属手,接住了鹰隼递来的信笺。

羡泽仰头看着天边火烧云,也从芥子空间中拿出艮山巨刀,有刀剑在手她总是安心的。

她收回金核后还从未拿出巨刀,此刻巨刀立在身侧,因为她的灵力而发出海潮般的兴奋嗡鸣,那是其中的蓬莱金在与她作呼应,羡泽嘴角露出一丝复杂惆怅的淡笑。

随着最后一丝霞光快速的沉落下去,如浪涛般的云层之上,陡然出现了连片阴影。

数艘庞大的飞舟船底,像是从云海中突出的峰峦,顶开云层,破开霞光,裹挟着风暴,出现在不远处的半空中!

十几支庞大的飞舟上悬挂着半透明的白光旌旗,在丝丝云雾被风吹散后,凝悬在半空中。

至此,最后一丝晚霞彻底落下天幕,草原那平行的天地之间,只剩下即将入夜前的湖蓝色。

风呼啸而过,两方都悄无声息的对峙着。

直到半空中忽然出现一支白色的毫笔灵体,半透明的巨大笔身以天空为幕,横竖撇捺扫过,写下文字:

这是一篇元山书院的檄文。

“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九洲,饕餮放横,好乱乐祸。本桀虏遗丑,驱逐至西,整训含容,以求归化,却未想强寇桀逆东行,污仙虐凡,毒施人鬼——”

好一个文采华丽又骂人不带脏字的檄文,反正就是说你们这群蛮夷王八蛋被我们赶到西边,以为你们会收敛归化,却不料你们越来越强还杀回来了!

但到了檄文,忽然笔锋一转,指责起了“真龙”。

“然伽萨教大兴杀戮,以用血祭,无不为祀龙。五百年前,真龙以魂为食,以血为浴,不惜以夷海之灾作乐——”

果然。

这就是他们的“查明真相”和“给个交代”啊。

元山书院似乎至今仍对真龙饱含杀意,檄文中把伽萨教入侵中原与真龙联系起来,意指伽萨教嗜血都是为了血祭真龙——

言下之意就是:而真龙这种五百年前引发夷海之灾作乐的怪物,都能成为伽萨教的神,恰好说明,你们的本性之恶。我们此次讨伐伽萨教,不只是为了最近的惨案,更是为了几百年前受难的凡人。

随着落笔,草原上忽然传来一人慷慨激昂诵词之声,念诵的正是这段檄文,其间愤慨、痛心简直声声泣血。

“十余年间,九洲十八川遭狄人血洗,千百人命丧敌手,或是伽萨教众受真龙蛊惑,挟千百部族信众,或伽萨教圣主改弃信仰,或真龙现身以明事理——”

随着这说话声,元山书院的飞舟上,忽然传来阵阵哀嚎,从舟边放下十几个牢笼,牢笼之中塞满了人,看装束似乎是西狄人,正在高呼着真龙之名。

元山书院抓了一堆伽萨教信众,在这里呼唤真龙。

只有一个意思:要不然就圣主改弃信仰,要不然就真龙现身“以明事理”。

哈,逼她现身啊。

第88章

元山书院不会以为她是什么爱子如民的正道贤君, 此刻正在饱受道德谴责两行泪流淌下来,最后推开身边有脑子的下属要“千万人吾往矣”吧……

羡泽回过头去看向弓筵月,弓筵月摇了摇头:“据我收到的信报, 被元山书院袭击的部族大部分人都已经撤离。但他们不知晓西狄的部族之分, 我听说还袭击了其他信仰的部族。”

也就是说,那些人未必是伽萨教众,不知道从哪儿抓来的, 教着他们呼唤真龙之名, 在这里当演员了。

这一切若是发生在某个仙府都城, 千万双眼睛看着, 好歹是能败坏了名声, 颇有杀伤力,可西狄这附近茫茫百里地, 除了边吃边拉的飞鸟, 恨不得乱咬的异兽和无数伽萨教信众, 谁听你的狗屁檄文。

只不过为了造出正义之势。

如果她现身, 便大张旗鼓地宣扬伽萨教的信仰,将古老传说中真龙的残暴汇集于她一身;如果她不现身, 那便是塑造她对伽萨毫不关心,让此刻在乌叶卡的众多伽萨教众寒心。

真阴啊。

若是五十年前, 满脑子逍遥自在快快乐乐的羡泽, 怕是一时不会想这么多,但现在的她太明白这些人的套路和想法了。

随着檄文念诵,那凌空出现的文字也随之迸发星星般的白光,朝着乌叶卡的方向流淌,看似绚烂,实则是杀机暗藏的灵力。

忽然乌叶卡周围的阵法亮起淡淡的血红色, 就像是礁石阻拦了拍岸的巨浪,白光与法阵交汇处,炸开一团白色的炫光,冲击至数丈高空,照亮了周围的草叶。

忽然间,羡泽见到云层上空,一列翼虎在空中振翅翱翔,翼虎戴着金鞍,脖颈处悬挂的火灯照亮它们可怖的虎齿,为首的正是戈左。

他身边绕飞着几双圆锏,旋转打圈,手指捏起在口中一吹,随着灵力,吹响出山谷间回荡般的呼哨声,好似草野上的围猎。

一行翼虎猛地张开双翼,加快速度,飞掠过元山书院上空,与此同时,几十上百枚红色弹丸带着滚滚烟尘,落在飞舟的甲板上与装着西狄人的牢笼之中。

这弹丸似乎有些眼熟……

甲板上靠外侧而立的,几乎都是年资与修为最浅的弟子,就如同在闲丰集时那般,数名弟子匍匐在地,尖啸哀嚎,瞬间皮肤绽裂挤开,血肉碎裂如浆!

无数形态各异愤怒惊恐的异兽,从那些肉身中挤出、复活,踏足在“蜕皮”之上,昂首而起!

元山书院的飞舟甲板上,瞬间多了十几个修为不浅的异兽,它们不知谁是敌人,但濒死复生的巨大刺激,让它们应激似地扑向其他元山书院弟子。

但比甲板上更惨无人道的,是那些挤满了西狄人的牢笼,也被这血色弹丸击中。

其中突然几十人惨叫血崩,皮开肉绽,变作大型异兽,让本就狭窄的牢笼更是几乎转不开身,甚至有尖羽黑隼庞大的身躯直接将周围数人挤成肉泥;金刺豪猪将没有变成异兽的西狄人彻底穿透。

这几十只异兽极其沉重,整个飞舟都被拽得晃了晃,随着它们彼此在牢笼中疯狂挣扎,相互伤害吃痛尖啸,甚至用力晃动了牢笼,整个飞舟更是在半空中不稳地荡起云波。

还有些异兽,顶开了牢笼顶部的门闩,朝着元山书院的飞舟甲板上攀爬而上,一时间飞舟侧面,蜥蜴巨蟒,鹰狼蜥蜴都从牢笼中钻出——

甲板上长老立刻下令:“将这些牢笼扔下去!”

“什么?”还有些弟子反应不过来,他们只是收到命令抓住这些西狄人用来威胁真龙现身,以获得道义上的制高点。

他们是抓人的执行者,要知道这些西狄人都是没法跑的老弱,甚至连炼气期都抓不出几个。

就这么贸然将牢笼扔下去……

这些人全得死。

不仅如此,他们就是刽子手了!

但长老更知道,元山书院这次西征虽有几位大能坐镇,但带的更多的是前来历练与长见识的中下层弟子。他们更想做到的是跟伽萨教用华丽的灵力大炮对轰,用辞藻单方面辱骂,而不是被如此数量众多的异兽爬到甲板上,对着修为不精的弟子乱打乱杀!

过不了多久之后就是仙门大比,他们此次西征如果死了太多弟子,那要怎么回去交代。

其实元山书院的众多长老、掌印与执笔监,背后都有一套他们自己都没完全意识到的逻辑:

他们认为,以前这段时间,伽萨教对中原的突袭与屠戮,一定都是取巧。

他们认为,伽萨教不可能在三大仙门集结的无敌架势下,还真的跟他们同时开战。

元山书院所谓西征,也没有想剿灭伽萨教,他们只想构造一个正邪对立大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檄文唱的响亮,拿回去一些能坐实伽萨教邪恶、真龙罪孽的证据,然后就开始长久的对立。

毕竟完全剿灭了就失去了敌人,谁还以后要听元山书院一呼百应?

他们以为,伽萨教也不敢跟他们开战。

他们以为,自己只要雷声大雨点小的表演完,伽萨教或有损失,但发现自己受伤害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就会暗自庆幸正道没对他们斩尽杀绝。

可他们已经忘记了,伽萨教的圣主与圣使,永远死在了朝拜真龙的终点;他们也无法想象,见过真龙的伽萨教众,会如何看待东海屠魔的仇恨。

更何况伽萨教虽然修行粗糙,功法乱搞,但他们可是众多部族中杀胜出来的佼佼者。

西狄易守难攻,他们丝毫不介意拼死一把,大不了再重归数百年前,无人知晓的部族时代!

三艘悬挂着牢笼的飞舟上,已经乱作一团,最终还是各个飞舟上的长老最终下令,十几个牢笼下方的挡板瞬间打开。

牢笼中的血肉、衣服碎片与没有变成异兽的西狄人,稀里哗啦从半空中坠落。

还有些庞大的异兽,也跟着从数百丈的高空坠下。

羡泽第一次知道人肉砸在地上的声音,是这么响。

砰然落地的声音简直让周围都静了静,更别提那触目惊心的糊在草叶山坡上的肉泥,还有些没有被摔死的异兽,正在挣扎抽搐哀叫着。

真是地狱绘图。

戈左在空中咧嘴笑了起来,以灵力震声道:“你们元山书院抓捕数百位无辜人质,而后又将他们从高空扔下,活生生摔死,到底谁是道义?谁是入侵者?!”

这样恶心对方,确实是以其人之道狠狠治了元山书院,把强加的罪恶甩回给对方头上。

只是数百人就这么化作血泥。

眼下两方的鏖战,修仙界此刻就像是数千年前的草原。

哪里有道心有禅思,有的只是一群强大后与野兽没有区别的凡人在弱肉强食。

他们就像是在精致优雅的洪荒之中,以诗曲剑文在磨牙吮血罢了!

她回头看向弓筵月,他面纱下勾起笑意,对这手段毫不心虚,反而有种狠狠打了元山书院虚伪假面的爽快得意。

羡泽甚至怀疑,连这些几百人都可能是不信真龙的其他教派,是伽萨教的敌人,弓筵月故意引诱对西狄不熟悉的元山书院去捉住他们,借元山书院的手排除异己。

羡泽在闲丰集就见过伽萨教的手段,听说他们对待众多仙门的分舵时,手段比这更残忍,戈左会像是对待西狄俘虏一样,割下那些年轻弟子的头颅,穿在长枪上,以暗火点燃作灯,眼窝发光,扎在山门两侧。

伽萨教的问题也出在这里。

羡泽不评价他们的残忍,因为在这个环境下他们不残忍就活不下去。

但如果,她真的认同伽萨教作为自己的附庸,那么伽萨教一切的所作所为,也都会算在真龙头上。

继续与伽萨教强绑定的最好结果,就是她与伽萨教一同出征,亲身上阵成为中原信仰,把那些不从的宗门都屠个遍,最后坐镇九洲十八川,伽萨教成为最大宗门,她成神而弓筵月称王。

到时候,说不定与她有关的“教义”与“神性”,都会由真正实施统治的“王”来定义。

如果只有伽萨教这一把刀,论选哪条路,都是被动,最终只有万人屠戮或高高在上这两个结局。

就像是她拿回第一枚金核时候就想明白的——

她必须要得到非常广泛的支持。

羡泽不愿意再多停留,特别是不愿意在此刻力量未满、危机四伏之时,卷入最会互害的凡人之争。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弓筵月,她将头纱放下来遮住头顶,脚踏艮山巨剑,如一个在庞大战场上最不起眼的小虫般,朝着西方御剑飞去。

弓筵月没想到她如此快速转身离去,手扶着神庙的浮雕,望向她向月飞行的身影,但终究没有喊她的名字。

羡泽即将飞出乌叶卡之际,却没料想到,数百人摔死后的寂静中,那慷慨激昂的声音继续颂念,那虚浮于空中的白光灵笔再次移动,提笔在空中写下一行字,来指责戈左等人的行径:

“白骨丘山,苍生何罪有!”

“天地不仁,正道为菹醢!①”

这两句看似悲痛豪迈的诗句,像是元山书院的发号令,无数修仙者从甲板上飞身而下,各色法术亮起,刀尖映射白字的光芒。

操。

羡泽气笑了。什么叫会摆弄笔墨,这就是文人的本事啊。

明明是王八咬鳖,相互拿捏,却硬生生说成是什么天地苍生不仁义,正道反被酷刑折磨!

就你们元山书院会搬弄文字是吗?

这也惹恼了羡泽,既然高呼天地不仁,那就让你们声声必应!

她这颗在云层之下,星月之间无人注意到的小尘埃,跨立在了宽刀之上,羡泽冷笑着抬起手来。

忽然间,天地之间雷光滚动,就在混战两方交手、法术与兽吼相撞之际,那道只听闻现世还未见过的紫色天雷,忽然染色了云层,像是上界的陨石正夹杂着火光与巨响,准备砸落地面!

突然,蓝紫色雷光骤然出现,纵贯天地,灼伤眼球,留下一道劈开视野的烧痕,将那一行诗句,从正中劈开来!也击中了最近的一艘飞舟——

大地震颤,周围轰轰作响,竟是那十几根从地底钻出的石柱,经不住地震与轰鸣,断裂倒塌!

甲板上刚刚还昂首厮杀的异兽,竟齐齐伏身下去瑟瑟发抖,而数位御剑空中的弟子,明明没有被雷击中,却因为过度的惊骇而摔下。有些距离太近的,甚至尖叫着捂住几乎要被闪花的双眼,御剑不稳,相撞滚落在地,身上裹满了刚刚他们亲手造成的满地血泥。

无数元山书院的长老心里后怕惊骇:真龙活着不是传闻,是真的!

它必定就在这天上看着,连同他们的每一句诘问,每一点曲解,都看在眼里。

五十年前东海屠魔,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只记得事成的结局,那是因为当年对它最恐惧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

更让众人意料不到的,灵力在落雷处汇聚,忽然像是凌空有咬破的指、蘸饱的笔,在空中交错,金色的狂草字迹陡然在空中出现,直接盖在元山书院本来的白字之上: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②”

你们如今自己的样子,就是自己作的,天地再不仁,也比不过你们的不仁!

元山书院个个通读经史,如何不明白这金笔中的怒意,但更有许多弟子惊恐于……他们只觉得真龙是半神,是万兽之首,却没想过她可能也饱读诗书,也生活在人世间,也见到过他们的种种。

天雷还好似在他们双瞳眼底留下一道白色的伤痕,他们眨眨眼却也消不掉那道雷光,像是在他们灵魂上的诘问和烙印。

他们有些不敢想了,天雷作为修仙者此生最大的劫重新现世,而手握天雷的龙神正隐匿在人世间,见证着他们每一点的罪孽与不义,那他们又有谁人能渡过雷劫成仙?!

第89章

羡泽飞在空中回首看着金字渐渐淡去, 她多想说:

“龙游天地,与世无患。”

真龙遨游天地,与人世间从来没有过仇怨。

“奈何飞未能起, 便有歹人相干。”

可那控诉太自怜, 她绝不愿意对这些人说出口。

她就是要让他们觉得恐惧与敬畏。

只是装了个大的也是要付出代价,她胸膛处本来被弓筵月缝好的地方隐隐作痛,自己的内丹成型度果然也因此降了些, 看来引天雷对她来说是极为耗费修为的行为啊。

这种特效大招, 也不能说用就用。

她抚了抚胸膛, 朝着旷野中高悬在西侧的月亮飞去。

……

“已经开始了吗?”

宣衡背着手立在玉銮云车的悬台之上, 他们先是依稀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从上百里之外传来, 紧接着远方的飞舟破开云层,檄文的白光如同星群在草原上点亮。

除了元山书院出现的时间提前了, 一切都和计划差不多。

宣衡也接到了信报, 说是梁尘塔并没有露面, 只有元山书院跟伽萨教正面对上。

看来梁尘塔跟千鸿宫一样, 既是被元山书院支开,不去跟他们争抢这个舞台;也可能有意缩居二线, 毕竟他们也不清楚伽萨教的水平,也不确认真龙的目的, 不如就先看着元山书院打头阵。

千鸿宫来讨伐伽萨教, 宣衡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心虚,与当年的真龙现世的无辜不同,伽萨教这些年所作所为,在他眼中看来就是野蛮可怖。

虽说伽萨教内部一直说是在为了“东海屠魔”的仇,可千鸿宫之前的行宫中有多少寻常人家出身的弟子,生龄都不可能有五十年, 真的跟“东海屠魔”有关吗?

为什么他们从不攻击任何宗门的主体?是复仇还是扩张?

在他与羡泽作夫妻的那些年,宣衡就已经听过不少伽萨教的动向,甚至伽萨教袭击千鸿宫的行宫,他还在她面前斥责过伽萨教的滥杀,她那时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忽然间,宣衡感觉视野余光中迸射一道紫光,天都被照亮一瞬,紫云翻涌,他惊愕的转过头去。

是天雷!

她为了伽萨教出手了吗?

她当真糊涂的现出真龙之姿,和伽萨教绑在一起了吗?

宣琮与众多长老也被雷光惊动,走到悬台上,而这时雷鸣才像罩子般从天而降,震得每个人双耳嗡鸣,灵力不稳。

而当宣衡看到了天空中出现的金字,像是被钉在原地,心口微微发麻。

这句诗文,还是他们一同在千鸿宫的书楼看到的,他细细讲来,她只是垂首静静听着,手指在纸页上微微蜷起。

看来她牢牢记住了。

她曾经并不是读过很多诗书,他将教她诗书这件事,当做新婚夫妻最矜持也最美好的趣事,谁又能想到,她身为龙,念诵着这些凡人诗文,却似乎在试探他们心中所思所想,妄图窥见恶与善的来源。

“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出手了。”宣衡身边的宗亲长老道:“此刻袭击阴兵,也能防止阴兵援护乌叶卡。更能趁他们都注意着远方时,攻其不备。”

宣衡点头,抚了抚衣袖:“云车以三面包围阴兵,将声蝠探子绘制的石窟构造,以尺笛告知袭击的弟子。另一批人将阴兵引出后,立刻施术封锁这处暗渊。还是要谨慎,或许这些阴兵有备而来。”

几位长老笑起来:“从白日开始,少宫主就这样惴惴不安,能有什么事?这些阴兵都是魔修,他们的动向气息一眼便能察觉,而且我们监视多日已经了解他们的实力——”

宣衡就觉得只要有她,事情就不会简单。

一切按计划行事,云车依旧隐匿着行踪前进,在距离阴兵石窟约有十里左右的时候形成包围之势,停了下来。

这等大范围且能完全隐匿大型灵舟和上百人的隐匿法术,是以宣衡为核心构筑的,虽有其他长老的配合,有法阵与符文的相助,但如若没有在法诀方面登峰造极的宣衡,也难以实现。

随着宣衡下令,第一批打头阵的十几名弟子御剑飞入空中。

他关注着阴兵所在的石窟,也展开虚景,对远处乌叶卡的战况观望——

虽然看不真切,依旧能望见元山书院手持笔墨的弟子,脚踏从飞舟上蔓延下来的卷轴长路上,凌空写字,字化真型,呼风唤雨而下,在白纸上的足迹化作墨迹。

而乌叶卡似乎也化作茧与摇篮,血丝从帐篷下的阵法喷射而出,在空中如蛛网般交织,好似倒悬的丝线编织的云肩与颈链。

那些血丝伸出触角,不断击溃吸收着凌空袭击来的灵力与法术,而不论是伽萨教还是元山书院哪一方的人,一旦重伤半死,血丝竟会主动伸去,将他们牢牢缚住,活活吸干,而后血丝阵法光芒更胜!

就找宣衡想要用目光搜寻真龙的身影时,忽然他灵海剧痛,整个人仿佛成了被抽线拉扯的皱褶。

他张口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双耳蜂鸣,瞳孔失色,金核几乎是要从他体内迸发出无数尖刺穿透他!

金核、金核为什么会突然——

是她受伤了吗?她出事了吗?

宣衡眼前模糊,他睁大双瞳,满心惊恐,想要努力看清虚景中,会不会有她的龙身再次被洞穿伤害的惨状——

她不该也不能这时候现身啊,她甚至力量还未丰,甚至还有枚金核在他这里!

他痛苦的弓起身子,摸索围栏,宣琮先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伸手扶了他手肘一下。

但紧接着,宣衡的灵力骤然动荡涣散,他咬牙痛叫一声,抓住衣襟,几乎要双膝跪地。

玉銮云车的隐匿法术,随着他的剧痛而失效,宣琮皱眉转头道:“请各位长老前来维持法术!哥、哎,你没事吧?这时候头风病了吗?不会是白天气的吧——所有人警戒!”

另一边,第一批抵达石窟的弟子,回过头来朝他们比出疑惑的手势,尺笛也传来了他们的疑问。

“石窟之内似乎没能察觉到有人的气息,甚至连点灯都没有——”

话音刚落,却听见玉銮云车后方,传来一声惨叫!

十几个黑影似乎早已知道玉銮云车的位置,只等他们的隐匿失效,跳上了云车,以手中的弯刀与飞锏,袭击向云车末尾巡逻之人。

是“阴兵”!

但直到他们跳上云车,才有弟子认出来——因为这群人身上的魔气,不知为何被隐藏住了,若不是西狄形制的衣裳,单看气息简直像是修仙弟子。

他们竟然能隐匿魔气?

在他们挥舞武器,魔气大盛时,才偶尔能看出来这群阴兵身上,似乎“浇”或者“挂”了一些拉丝的金色透明灵力。

哪怕他们能做到这一点,阴兵又是如何察觉到他们的方位?!

难不成这段时间,他们其实一直也在等着千鸿宫靠近,等着将他们一网打尽。

宣衡听到了身后的惨叫声,转过脸去,虽什么也看不见,仍在惊喝道:“是谁袭击?放弃隐匿,命各云车开始抵御,启用悬台机关——”

他号令后,立刻急急转头看自己投射的虚景的方向,瞪大模糊的双眼:“她有没有在乌叶卡现身,有没有化型加入乱斗?”

其他赶来的长老自然听不明白他指的“她”是谁,但是宣琮却听懂了。

他刚想说虚景中没有,声音却骤然顿住。

因为身着西狄羊皮靴的双足,落在了他们兄弟二人面前围栏之上。

女人披着长至腰间的暗红色头纱,盖住了她未束起的长发与额头眉毛,头纱阴影下露出璨然金瞳。她手持一把宽刀,刀面乌沉沉的像石碑,面对着他们。

她嘴唇弯起,看着自己的指尖:“原来只要距离够近,也可以让金核折磨你。”

宣琮愣愣的看着她。

他在她的真身时,只感觉到无法想象的诧异。

她善于伪装,挑拨离间,理直气壮,也喜欢控制他人——但她又总是显得戒备谨慎。

他自认算是熟悉她本性的人,可不论是之前她在千鸿宫,还是后来在明心宗相见,他很难将她与空中叱咤翱翔的真龙联系到一起。

但这次见面不大一样了,明明她裙摆下没有露出龙尾,明明她穿着西狄的简素衣袍,但仅是望着她那双金瞳,宣琮头脑中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真的是龙。

竟有人颤抖道:“……少夫人!是少夫人!”

宣衡身影僵硬。

是了,这次讨伐西狄,也有几位元老宗亲同行,他们算是当年为数不多见过羡泽的人。

羡泽咧嘴笑起来,手指漫不经心的攥着纯铁的刀柄:“好久不见,不过我记不得你们这些老东西都叫什么了。”

诸多元老宗亲面色惊疑不定。

他们也知道当年宣衡丝毫不顾身份,和一位身份神秘的女子成婚,当时甚至有几位反对婚事的宗亲被暗杀、被秘密折磨而死——

他们都怀疑那是宣衡的手笔,因为死了这么多重要的人物,宣衡却从来没有仔细的查过是谁下手,甚至有人发现他在隐藏证据。

大部分千鸿宫人都以为宣衡在用这场独断的婚姻,彰显并试探自己的权力,但只有几位宗亲长老,参与过证婚,见过少夫人的身姿。

确实妍丽绰约,宛若仙人。

但他们更注意到的是,宣衡在四下无人时对待她的态度,完全是与平日里截然相反的……赤诚、狂热甚至有些卑微。

但后来千鸿宫遭遇莫名大火,少夫人死在大火中,宣衡为她秘密发丧,形容枯槁,再也不提旧人旧事,那位少夫人也渐渐变成传说中的人物了。

十多年后再见,少夫人却是西狄装束,而且是与阴兵一同出现的!

羡泽短靴的牛皮跟在栏杆上踏了踏,碾碎了围栏上奢侈的螺钿镶玉,轻笑道:“听说千鸿宫也是受元山书院的檄文感召,前来讨伐。我就在这儿了,不如亲自来讨伐我——”

宣衡抬起脸来,想要透过灰色的瞳孔看清她,缓缓道:“我讨伐的是伽萨教,与你何干,除非你下定决心要保他们。”

但他心里也松了口气,此处距离乌叶卡上百里,她应该只是放了一道天雷就跑了,而没有直接参与两方的交手。

那就好……

他张口欲言,却听到千鸿宫云车队伍的末端,传来灵力对撞,刀剑相撞声。

阴兵还在袭击其他几架玉銮云车,宣衡反而成为所有人中最冷静的。他意识到是她需要阴兵,所以选择帮助阴兵袭击了千鸿宫。宣衡双目模糊,半跪在地上,将尺笛递到嘴边发号施令,另一只手则摸索着腰间的剑柄。

羡泽忽然跳下围栏,伸手推开扶着他的宣琮。

宣琮张口欲言,却发现她目光落在宣衡身上,都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羡泽一只手攥住宣衡握剑柄的手腕,将他拖拽起来几分,转头看向一侧的宗室长老,像是温柔的女人拥抱着她受伤脆弱的丈夫,只是说的话却很残忍。

羡泽笑道:“你们千鸿宫千不该万不该,选他千鸿宫的实际掌权人。你们听命的人,不过是我的仆从罢了,千鸿宫到底是在他手里,还是在我手里呢?”

宣衡脸色苍白。

夷海之灾前,他这样被种了金核的人,就是龙仆,她也没说错。

可她如今偏偏要当着千鸿宫众多人这么说,是要戳穿一切吗?是要他再也无法立足吗?

宣琮也表情有些怔愣。

她抬手轻柔的摸了摸宣衡的鬓角,看起来既是柔情,也像是逗猫逗狗般的挑衅,宣衡抿紧嘴唇,强压住情绪。

众多长老面上浮现恼怒:“少夫人,虽不知你的身份,但还请放开手!若不想为敌,就离远一些!”

“说少宫主是你的奴仆?!千鸿宫容不得这般羞辱!”

羡泽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手指触摸她鬓角的同时,催动金核,宣衡面如金纸,眼前完全看不清了,头痛如钻,额头上青筋微凸。

羡泽笑道:“那也就是说,只要他不代表千鸿宫,我就可以随便羞辱了?看吧,宣衡,我说过很多遍了,你掌权的同时,也不过是权力的傀儡罢了。”

宣衡轻声道:“……你想要什么?”

羡泽笑:“我从来不想要别人的东西,我要的都只是我的东西,我还要感谢你,千里迢迢的送过来。”

宣衡嘴唇抿了一下。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应该躲着她,应该怀揣着金核躲在千鸿宫深处,她或许与他相看生厌,不会轻易来找他。

可他因重逢而昏了头,因为她失忆而蠢蠢欲动,偏偏上赶着送到她眼前来,她没有不拿走金核的道理。

宣衡表情惨淡道:“……你恢复记忆了?恢复了多少。”

羡泽其实对他的记忆,也只恢复了一小部分,但她仍是笑道:“不少,至少记起了你有多讨厌。”

“砰!”后方的云车之上,众多阴兵使念火术,火光被魔气裹挟在风中如同火轮,快速蔓延,掌匣人携弟子反击,鼓乐钟鸣在空中回荡——

羡泽本不觉得这些阴兵能够反击千鸿宫,毕竟千鸿宫招天下生徒,不少人都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而阴兵却是一群掉入魔域的普通西狄人。

但她忘了一点,千鸿宫的人进了宗门就有那身青色衣裳做靠山,这群啥也不会的西狄人掉入魔域却只有自己做靠山。

阴兵人数不多,因为没本事的早都已经死了。

宣衡听到了云车在空中燃烧的声音,也听得出来千鸿宫反击已经用上了狂乱的组乐,足以见得敌人难缠,他猛地侧过头去:“快去带人,列彤贯阵,分割丢弃燃火的云车,此地缺乏魔气,他们耗尽了自身的力量就会失去后援!”

几人立刻领命前去,却有些长老在犹豫,千鸿宫此刻正在一个逐渐地位滑落的节点上,再加之体系庞大,后继无人,如果宣衡遭遇危险,那宗门上下必然大乱——

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夫人,显然不是来叙旧的,如果他们离开,宣衡大概率非死即残。

而有些当年的长老,当年就看不惯这位少夫人,一人忽然从袖中拿出竹箫,乐声尖利催破灵力,冒出阵阵杀气。

宣衡侧耳听到,怒道:“不要出手,这是我的事——”

羡却并不会不反击,她忽然松开了半搂着宣衡的手,脚尖灵巧的点在地上,手中堪比她腰宽的巨大刀刃,黑色刀面映照着寒光,好似绞刑架的断头铡,却在她手中如一弯黑色的月亮般挥舞。

最当前的那位长老音声突然吹岔,他察觉不对,口唇离开竹箫,一低头却只察觉双目上一道血痕,紧接着双手从腕处滑落,连同一截竹箫一同,坠落在地。

第90章

长老惨叫一声, 血喷涌出来,数位长老悚然,立刻拔剑拨弦还击。

他们以为宣衡宣琮兄弟二人也会反击, 却没想到, 宣琮飘然让开,他身侧虽然浮现了他那把缠绕着丝线绒花的剑鞘,却并没有出鞘的意思, 反而抱着胳膊极有兴趣地看着她在屠杀。

数位长老有些怨毒地将目光投向兄弟二人。

二十多年前, 宣衡跟十几位父辈长老的惨死脱不开干系, 甚至有人怀疑当年千鸿宫的失火就是他导致的。

若不是这些长老都在位百余年, 有自己的别宫、产业与弟子派系, 也畏惧于宣衡的手段而伏低作小伪装着……否则说不定早就被宣衡屠戮干净了!

而这宣琮,明明可以竞争少宫主之位, 却对一些想要支持他的长老冷嘲热讽, 兄弟二人既像是敌对又像是一伙的……

悬台上位置本就不宽大, 这位消失十几年的少夫人, 好似婀娜剑舞,腾转挪移, 只是手中乌色巨刀,像是她的手掌舞般上下翻飞, 溅满粘稠的血浆, 顺着刀刃往下滴答,与此同时落地的是细碎的断肢。

几位受伤的长老看得出来她招式的诡谲难缠,朝后疾退,怒喝道:“你是谁?要和我们千鸿宫彻底开战吗?!”

宣衡听着声音,剑出鞘,剑刃与她的宽刀撞在一处, 他手腕发麻,厉声道:“羡泽!你要是想毁了千鸿宫,完全可以十几年前就这么做,为什么偏偏现在——你是要彻底站在西狄那边了吗?你知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跟他们同路,你只会沾得自己一身腥!”

羡泽可记不清十几年前的事,她冷冷道:“你还没搞懂。不是我站在谁那边的问题,而是谁选择站在我这边,谁便是生。你们现在袭击阴兵,就是挡了我的路。”

宣衡脸色苍白,羡泽也不想纠缠,不去追击那些逃离的长老,站在血泊断肢中,指尖化作龙爪,毫不犹豫的反手刺向宣衡腰腹。

宣琮一愣,几位重伤逃出去十几步远的长老也双目圆瞪,看着这一切。

宣衡因剧痛而仰头挣扎,他拼命转过头去,面朝着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仍吃力的瞪大眼睛,想要在晦暗的视线里看到她的表情:“你说过要把它留给我的——这十几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失忆,为什么此刻又要拿走金核了?”

羡泽恼火道:“我根本不记得说过这些话。再说,金核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拿着的时候恨得要死,拿走的时候又恨不得哭哭啼啼,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宣衡死死拽着她,听到这话更是面上浮现几乎要呕血的怨:“我们‘一个个’?你到底在拿谁举例?!你想说钟以岫吗?他算什么,也配跟你我之间相比,我们是结发的夫妻!”

羡泽没想到他这时候,还抓着她话里提到别人这点不放。

真要说夫妻,她又不止有他这一任丈夫,她嗤笑道:“我满头的发,想跟谁结发就跟谁结,你这个前前夫到地下跟我前夫打架去,打得头破血流才好!”

宣衡却猛地一愣,不可置信中摇摇欲坠:“你……你后来……还跟别人成婚?”

什么啊!这是重点吗?

咱俩现在不应该是血海深仇的桥段吗?

羡泽其实不想杀他的。

因为她知道千鸿宫是最有可能转向她的一艘巨轮。

特别是千鸿宫地位下滑,可能会被元山书院压制的当下,继续走“讨伐真龙”的路子,他们永远都会被元山书院压一头。

除非……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宣衡。

让他意识到自己没了金核的虚弱,杀了那些最可能反对支持真龙的长老,他如果还想要千鸿宫的未来,就应该尽早想明白,然后匍匐下来称臣!

羡泽深吸了一口气:“好,你要我不背弃诺言,那我就不拿走。”

他听到这话,动作一僵。

羡泽在他鬓边轻声道:“钟以岫虽是当年伤我最重之人,可他也以化神期之躯,五十年还了不少债,让我能重诞内丹,我也能面对魔主分身而反击。你毕竟修为境界比不得他,金核恐怕也没有多少力量,且留着吧。”

“只是他日,元山书院围攻我时,魔主分身袭击我时,若我只差一丝力量,那愿你能抱着这金核,睁大你这双眼睛,看着我孤零零的残躯再度陨落,看我成为海中枯骨,被这些贪婪的宗门再次分食。你便能安心活一辈子。”

宣衡面色苍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从没有……”

羡泽抽出手去,似乎要放过了他的金核,宣衡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拿走吧。”他哑着嗓子道:“我此次前来,只为了打击伽萨教,他们屠戮我千鸿宫多处别宫,确有仇怨。我不是来讨伐你。我也不可能讨伐你。”

他面露惨淡之色:“你忘了,甚至连父亲,都是我和你一同杀了的……”

此言一出,不止是逃开的长老、宣琮等人面露惊骇之色,羡泽也愣住了。

他还一直只是“少宫主”,羡泽就以为自己的真正仇敌卓鼎君并没有死,但现在看来,难不成当年她和他已经……

羡泽惊疑不定的望着宣衡的双眸,可他眼睛已经彻底灰暗下去。

不论这话真假,她的目标可不会动摇。

羡泽毫不犹豫剖开他的灵海,彻底将金核从他体内之中取出。

宣衡此刻只能看到月光下她依稀的轮廓,却看不清她的脸,但随着她的金核无法挽回的离开他的躯体,眼前彻底黑暗下去——

他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与此同时,二十多年前被金核压制的余毒,正在反噬他的身体。

金核多年掠夺他的灵海,但他的灵海早已适应它的存在。

在千鸿宫,他们的婚房十几年未变,他独居其中,甚至还空着那半边的位置。

每个夜里只要这金核在他体内慢慢旋转,他就觉得这场婚姻还没结束。

此刻随着剧痛,金核出现在她掌心中,他的灵海就像是被拿走了烛火的灯罩,空空冷冷,仿佛只余下一片烟熏火燎的污痕。

宣衡摇摇欲坠,一言不发。

他彻底目盲,彻底断掉与她的联系,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他最后的体面,让他无法像个怨夫一样对她开口。

他已经分不清了,曾经在羡泽身上看到的那一丝困惑的情感,是她的伪装,是她的好奇,还是他单方面的幻想!

他们之间……就只有这样了吗……

羡泽也并没有在意他的神态反应,因为她正将那片金核融入身体,心魂震荡,内丹充盈,耳边声响都渐渐远了。

在外人看来,这二人一个双瞳晦暗,鬓发几丝散落,高大的身形委顿下去,几乎双膝跪在地上,一只手死死拽着她的手腕;而另一个金瞳光芒大盛,餍足的舔着嘴角,衣裙下似乎隐约见到尾巴在游曳,若不是被他拽住,几乎要像风筝般飞入空中。

宣琮终于意识到了,这女人远比他想象中更强大更冷情,他不知道该怜悯兄长,还是该怜悯连她一个目光都没有的自己。

羡泽舔了一下嘴角,看向不远处已经被火龙卷连烧起来的云车,还有阴兵们与千鸿宫乱斗纠缠的身影。

她转头看向宣琮,笑起来:“你兄长已经废了,你不撑起来一片天?”

宣琮望着她,半晌摇摇头:“我从来志不在此。”

羡泽歪了一下头:“千鸿宫再这么下去,只有湮灭进故纸堆里这一条死路,或许你该比你兄长会变通些,毕竟真龙也不讨厌有人奏乐伴游。”

宣琮意识到她背后的意思……

她恐怕有意重回龙神之位,千鸿宫最好的选择,就是像伽萨教这般,以她为尊。

但这太难了,宣衡花了几十年时间都未必能完全压制住旧宗亲在千鸿宫的势力,她却要的是千鸿宫调转风向,与修仙界决裂成为她的附庸——

这话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兄长听?

只是兄长被她一而再再而三这样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有心力去为了她口头一点虚幻的承诺,走上与诸多仙门为敌的道路吗?

宣琮目光闪动,也有些兴奋,嘴上却道:“你怕是希望千鸿宫死的更快更惨。”

羡泽目光落在半跪在地的宣衡头顶,笑了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她云淡风轻,压根不在乎远处的玉銮云车已经在阴兵的围攻中爆炸,目的达成,准备转身离去,扯了扯被拽住的手腕,这才发现不言不语、死死看向地面的宣衡一点也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她低头怒瞪向宣衡,这才想起他已经接收不到她的眼神。

羡泽攥住他手臂,威胁说要捏断他手臂,宣衡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丝毫没有反应。羡泽气得咬牙切齿,用力压在他麻筋上,拿出了自己的手,本想将他一脚踹开,但脑中涌出许多乱七八糟的回忆,她一瞬间有些皱眉,也不想跟他纠缠,转身离去。

她脚尖踏在围栏上,披着头纱朝向阴兵所在的石窟飞去,羡泽内观着自己的内丹,系统响起声音:

“内丹成型度42%,请再接再厉!”

除了她这些日子对叔侄二人大吸特吸,宣衡一个人就增加了将近13%!

她能感觉到自己分给宣衡的金核并不多。

虽说宣衡没有受过伤,正是修仙的全盛时期,但能有如此惊人的灵力,恐怕他十几年来也在玩命修炼吧……

修炼等什么?等今天吗?

那为什么不乖乖交出来?

她搞不懂,也懒得细想。

羡泽只知道,这个水平,她也敢于去魔域闯一闯,完成那个“杀了江连星”的任务了。

她内观灵海,依稀能看到内丹周围只有两枚金核,光芒略显黯淡,显然是被她这段时间竭泽而渔的叔侄二人。

不对,如果只剩这俩人,怎么会还不到一半?

羡泽却注意到,在那两枚金核背后,有几片阴影一闪而过,就像是有黯淡的星星、无光的黑洞也藏在远方——

比如说夺走她内丹核心的魔主。

羡泽脚尖刚刚落在石窟之上,正要从洞窟之中的暗渊去往魔域,却瞧见爆炸的玉銮云车在空中飞移,连着撞上另几辆云车,其中一架竟然朝着石窟的方向撞击而来!

这要是撞上了,阴兵他们的老家就毁了,这处通往魔域的暗渊也要塌陷了!

羡泽没有多想,灵力汇聚如掌心般在半空中推了一下,缓冲云车摔落的架势。

她才刚刚出手,云车也就堪堪停住了,看来是有人运转了云车内部藏匿的平衡法器。

羡泽松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跃入暗渊之中。

而宣琮在急速坠落的云车上,刚向前冲几步拽住宣衡的手臂,就感受到云车在几乎撞到石窟的一瞬间,几乎是擦着皮停了下来。

宣衡面色晦暗,半跪在地上,单手按在地板之上,灵力汇入云车核心处的平衡法器,在最后关头停下了云车。

宣衡哪怕被夺走了金核,却不是灵力全失,宣琮感叹道:“我以为你疯了,看来你还知道周边发生了什么,还能操控云车。”

宣衡不言不语,只是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灵力还是慢了几分,按理来说云车应当直直撞上石窟,但恰有一道强大的灵力反向轻轻托了一下,才能停住。

是羡泽。

是她回首轻轻地托了一下云车。

是她不愿意让他死吗?

还是说她一切都只是漫不经心的顺手,而过去的他总是将这些举止当成她的心软,当成自己进一步沉沦的理由……

这些让他夜不能寐的解读,给他感情的火里添了湿柴,火不灭却又只会冒出滚滚浓烟,在他心里闷闷燃烧十余年。

宣琮看着他的兄长。

变成灰色的双瞳,似乎进不了一丝光去,他平日很重视外表,此刻却鬓发散乱,衣襟溅血,浑然不知,只是木木地站着。

云车悬停在石窟上方,他伸出手去摸索着栏杆,几处栏杆都已经被石头撞烂,只剩下天台般的边缘,宣衡灰色的双瞳俯瞰着漆黑色暗渊。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已经能够化作原型,她要重新拿回那些金核,必然是她的重回龙神之路终于走上了正轨。

他如果还想要见她,就只有像伽萨教这样,成为她的助力。

如果千鸿宫要调转巨船,走上另一条道路,他最该杀死的就是如今在玉銮云车上的那几位受伤的长老——

宣衡双目一片黑暗,他暗暗握住手中的剑柄,正要传音入密给宣琮,二人配合。

宣琮却先看到了刚刚数位受伤逃离的长老,彼此间交换了目光,提剑飞身朝着宣衡而去。

宣琮意识到不对,剑出鞘,缠绕在剑鞘上的丝线绒花碎裂开来,他开口道:“哥——!”

宣衡意识到了朝他门面而来的剑气,立刻施术抵挡,但刚刚被龙爪洞穿的灵海剧痛,他体内余毒反噬,宣衡几乎无法汇聚灵力!

下一秒,他只听到了几位长老的怒骂,胸膛剧痛,整个人朝后腾飞出去,急速朝下坠落,掉向暗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