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曦雾已经被痛苦淹没了。
心里只剩下无穷无尽的苦厄,连他的位置也再不剩下。心中失去了他的踪影,梦中失去了他的存在。
如果没有意外……
枢零收回的手紧捏成拳,不可控地发着抖。
……曦雾好像真的会死在他回主宇宙的那天。
小肖家的门开了。
袁姐的模样已苍老得不成样子。她今年明明才四十多,却满头花白、眼神浑浊、肤色斑驳,看起来七老八十了。
她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走出门,他们特意绕了些路,不让袁姐看见路边那家医疗诊所。
枢零游魂似的跟在他们身后,他目睹见沿街边热热闹闹的两长排年货摊,心里无可遏制地回忆起自己与海曦在东三药厂中的第一个春节。
那天,他、海曦、周妙妙、童佳,他们四人一起走在这条摆满年货摊的街道上。
枢零听见一个卖零食炸货的摊贩老板说“欢迎品尝”,便欣然地走过去大吃起了免费自助餐。
海曦、周妙妙、童佳的脸都涨红得像一旁高高挂着的红灯笼,他们疯狂地跟老板赔罪倒欠,说他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子实在是不好意思,然后海曦一脸苦瓜样的开始赔钱。
小肖一家三口正好从一旁路过,小肖看着他们四个偷笑。又跑过来给他们发糖吃,他装模作样地最后一个才把糖发给周妙妙。
当初记忆画面中的七个人,如今死了三个、疯了一个,再也回不去了。
恍惚中枢零又听见一只播音喇叭在喊:“欢迎品尝!欢迎品尝!”
他转头看去,那是一个卖烤鸭卤货豆腐干的摊位。小肖就最爱吃大葱烤鸭卷,还喜欢吃油汪汪的烤鸭屁股,每年春节袁姐都一定会买一整只烤鸭,再让店家搭一袋鸭屁股送给她。
袁姐呆愣愣地站在烤鸭摊前。
她呆愣愣地看着悬吊在黄灯下的一只只油腻烤鸭。
咚!咚!咚!
菜刀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剁砍在木墩子案板上,一只鸭子在被当众分尸、肢解,整个摊位的桌子也跟随它身体的支零破碎而地动山摇。
桌面上方悬吊的烤鸭们不断震颤摇晃着,像一具具上吊自杀的尸体在被阴风吹拂。
“妙妙,你跟袁姐先逛着,我去那边上个厕所,很快就回来。”
“好,叔叔你去吧。”
枢零跟着海曦一起去了厕所。
当他们从厕所原路返回时,就听见一路上的大家都惊疑地高声喧哗着。依稀能听出几个词:
“杀人了!”“死人了!”“疯老太婆!”
烤鸭摊前密不透风地围满了人。
枢零闻到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
一旁,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染得红透的袁姐,她忽然闷不吭声地挣脱了两名男性路人的压制束缚。
枢零和海曦都眼看着被人群隔在数十米外的她一头撞死在一颗大树上,噗通一声就那样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
而周妙妙又去了哪里呢?
海曦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地挤进人堆、扒拉开烤鸭摊前围着的路人们。
周妙妙正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在从她身体内汩汩流出的血泊里。她睁着一双悲伤的眼睛,倒影不下整片灰蓝的天空。
第136章 周妙妙 要是海曦叔叔就是我的亲生爸爸……
听别人说, 那天海曦去厕所后,整件事的发生过程是,袁姐突然发疯扑到烤鸭摊上, 拔走案板上的菜刀,哀嚎着“我不活了!”就要自杀随自己的亲人一起去地下。
周妙妙慌慌张张地去阻止她,却不知道怎么的, 让袁姐手上的刀砍在了她身上, 一下子就砍中了大动脉, 人很快就没了。
袁姐便也跟着撞死在了树上。
大家把袁姐撞死在的那颗树给砍了,觉得不吉利。
又随袁姐的尸体一起烧了。
尸体是停了好些天才烧的。因为春节到了,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放假过年吃团圆饭去了。
除夕夜那天, 海曦支出来一张大圆桌, 从天亮忙到天黑摆了满满一大桌子的、都不知道是他在神智恍惚中怎么胡乱做出来的菜。
桌上一共有九副碗筷, 对应着桌边的九把椅子。这九把椅子上分别坐着:
肖远的灵牌、肖远母亲的灵牌、肖远父亲的灵牌;
童佳的灵牌、童安的灵牌;
周妙妙的灵牌、海曦母亲的灵牌、海曦父亲的灵牌;
海曦。
枢零想了想,默默坐到周妙妙的那把椅子上, 陪海曦一起吃年夜饭。
虽然不管是梦外的曦雾还是梦里的海曦, 都已经精神崩溃到无法再看见他了。
如果蓝星的三战没有打……
也许小肖也就不会死, 童佳也就不会被强.奸, 她们母子也就不会死,袁姐也就不会疯, 最终周妙妙也就不会死了。
世上的悲剧为何总要像一幅多米诺骨牌?凡有的苦难, 还要施加,使他不堪重负;凡没有的幸福,连他仅有的,也要统统夺去。
周妙妙的死亡让枢零彻底明白——
勉强曦雾接受、看开孩子因这类悲哀的理由死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人生中总不是任何事都能被看开放下的。
他的小软糖真的要枯萎死掉、用死亡取代他们的永远了。
海曦给肖父的灵牌倒一杯酒,说:“今晚别跟我客气, 咱们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都使劲喝!”
在电视欢庆的春晚节目声中,海曦一个人自言自语,时不时地大笑,喝两个人的酒,吃九个人的菜。
喝多了吐,吐完了继续吃喝,直到两眼一闭,醉倒在地昏迷不醒。
殡仪馆通知遗体火化的那天,已是大年初五。
这天海曦终于彻底刮干净了他的胡子,也穿上了一套整整齐齐的黑西装。
枢零和他一起低头,看望躺在红色纸棺椁里的周妙妙。
周妙妙闭着眼。
小脸上打着红扑扑的腮红,身上穿着件白色的纱纱公主裙,海曦又给她戴一顶蝴蝶结公主王冠。
送别了她的遗体后,海曦又走向隔壁,袁姐的遗体也正等着见他最后一面。
他的西装皮鞋跟嗒嗒地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有种空洞洞的回声。
两个多小时后,海曦的怀里多了两个布包裹。
他带着她们回了家。
第二天,又把她们带出门,去将她们下葬。
过年期间,墓园里不算冷清,但大家都是来上坟的,来下葬的海曦还是今天的头一个,而且一埋就是埋俩。
简短的葬礼结束后,海曦没急着离开墓园,又去给小肖、童佳母子他们上香烧元宝。
一整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海曦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倒头就睡了。
第三天早晨醒来,他躺着发呆了好一会儿后,才有勇气去整理打包在他卧室里的周妙妙的所有遗物。
现在的生活条件不比以前,以前人死后留下的遗物,尤其是衣服被褥什么的,基本会烧掉。
而现在则是整理整理后,送给那些生活比较困难的人。
海曦帮好几个人整理过了遗物,小肖一家三口、童佳母子俩的遗物都是他帮忙整理的。
但那些时候,他的手都没有颤抖。今天轮到整理周妙妙的遗物时,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总是整理着整理着,就忽然对着某一样周妙妙的遗物发起了呆。
周妙妙的零花钱都是他给的,平时吃的小零食、小玩具也是他掏钱包买的。周妙妙虽然懂事,但偶尔也会有想要一些比较昂贵的漂亮小东西的时候。她这个时候就来跟海曦撒娇,说如果她考了多少多少分,能不能给她买一个什么什么来奖励她一下。
有一次她离目标只差了两分,她难过得在海曦面前直哭。海曦当然心软了,就跟她说,你来给我做两周的家务,把你那两分补上,我就给你买。
然后童佳和小肖两个还来给她帮忙,三个半大孩子每天一起跑来海曦的宿舍里,也说不好他们三个到底是来做家务的还是来聚一起看电视打游戏的。
海曦捧着那只毛绒玩偶“哼”一下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呜咽着掉下眼泪。
但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周妙妙的遗物还没整理完呢。他吸着鼻子擦干眼泪,继续收拾起妙妙留给他的满地的零零碎碎。
又过了好几天,海曦才第一次翻开了周妙妙的那本上锁的蓝色日记本。
他已经把遗物中该送人的东西的都送完了,正要把剩下的一些不好送人的隐私物在铁盆里焚烧掉。
本来他是没打算翻看周妙妙日记中的个人隐私的,日记本也上着锁,钥匙不知道在哪儿,他要看周妙妙的日记就只能把锁强拆下来。
但周妙妙走得太过仓促了,他们的最后一段对话竟然是“我要去上厕所”、“好,叔叔你去吧”。
他们的最后一段对话怎么能是这样呢?
周妙妙怎么能一句遗言都没来得及对他留下呢?
那个时候他要是没去上厕所就好了。妙妙一定就不会死了。
是不是以前的时候,他上厕所躲过了那次安全事故,现在命运就把他躲过去的那场灾以另一种方式还回来了。
但为什么不是还在他自己的身上?为什么要让死的是周妙妙?
他是不是真的就像厂里的那些人都说的那样,是一颗天煞孤星,自己的命硬怎么也死不掉,但身边的人总是出事,每个和他沾亲带故的人最后都会死于非命、被他克死。
火盆摇晃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着海曦苍白消瘦的脸。
他沉默地低头看着手里上锁的蓝色日记本许久,最终还是手腕一用力,将锁头从封壳上撕了下来。
日记本被打开的一瞬间,却从里面掉出了一沓花花绿绿的零散钞票。
海曦愣了一下,又悲伤地笑笑,将散落一地的周妙妙没花完的私房钱都捡起来,重新夹回日记本的最后面。
本子里第一篇日记的第一句话是:
“这个日记本真的好好看啊,我好喜欢这个日记本~”
海曦席地而坐,笑出了声。
他还记得这个日记本,价格死贵,但也非常之漂亮,让小女孩看见它就走不动道。周妙妙生怕它被别人抢先买走了,就央求他把这个本子当做她几个月后的生日礼物提前送给她。
周妙妙又接着在第一篇日记里写:
“叔叔对我真好,这么贵的日记本也舍得给我买。他就像我的爸爸一样,不,他比我的爸爸更好,好得多得多。以前妈妈说,我的亲生爸爸不要我们了,他跟别的阿姨有了弟弟。
“要是海曦叔叔就是我的亲生爸爸该多好。我很想叫他爸爸,但又觉得不好意思,也怕这个称呼给他添麻烦。海曦叔叔还这么年轻,他以后和别的阿姨谈恋爱时,我要是叫他爸爸,那我就成了他婚姻中的拖油瓶,阿姨会不喜欢的。
“唉,我就是太懂事了,懂事早熟的女生都吃亏。如果我也有小肖那么厚的脸皮就好了,就能对着海曦叔叔把‘爸爸’叫出口了。
“而不是只能在心里想想这件事,只打算在日记本里偷偷地叫他爸爸。”
“呜——”海曦的哭声像有人在他的喉咙里掐住了他的脖子,“呜呜——”
他最后放声哭嚎:“女儿啊——我的女儿啊——呜呜呜呜——”
枢零默默地继续往后文看: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攒一笔钱。在当初三战刚开始,我的妈妈刚去世时,防空洞里,我哭着说,‘妈妈,你走得太早了,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买你喜欢的那件粉红色羽绒服’。是海曦爸爸在那个时候收养了成为孤儿的我,他对我说,‘妙妙,你以后把羽绒服买给我穿吧,我要一件蓝色的’。
“我要在海曦爸爸三十岁之前,攒够给他买蓝色羽绒服穿的钱。”
今年海曦已经31岁了,周妙妙还是没能攒够买羽绒服的钱。
因为通货在膨胀,资源在短缺,物价在飞涨,就算是一件普通的衣服都金贵,更别说是买一件羽绒服了。
羽绒服每一年都在涨价,周妙妙每年都还差一点。
海曦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三十岁生日那天,周妙妙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原来她并不是在伤心海曦叔叔老了,变成中年老男人了。
他抱着日记本仰躺在地上,痛哭流涕,悲恸到不能自已。
燃烧的火盆在下一场黑灰色的雪,它们飘落进他大张着的无声嘶吼的嘴中,融化成他胸中永恒的苦痛。
海曦取出周妙妙日记本中攒的钱,又自己添了一些,给自己买了一件蓝色羽绒服。他的新年添了一件迟到的新衣了。
他就这样将蓝色羽绒服从店里穿出去,一刻也舍不得脱。双手捧着周妙妙的日记本,边看边往回走。
脸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蹲在路边疯子似地哀声嚎叫。
他看见周妙妙在日记里写:
“我好想像小时候那样再逛一次游乐园啊,和海曦爸爸、佳佳姐姐、还有小肖一起。可惜现在再也没有游乐园了。”
“我再也不要理肖远了!他把我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星期的娃娃给一屁股坐烂了!还说本来我做得就丑,刚好放弃抢救再重做一个!”
“爸爸对不起,但我真的很想要那个东西,我下个月一定会把我用掉的给你买羽绒服的钱补回来的!”
“这次语文考试,我们的作文题目是《我最美好的一天》。
“我最美好的一天其实是和爸爸一起进入到东三药厂的那天,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宿舍,有能挡风遮雨的家,再不用露宿野外吃野菜了。
“那天我和爸爸在工厂的免费食堂里像饿死鬼一样地吃了很多饭,撑得晚上觉都睡不着。同宿舍的佳佳姐姐也跟我一样撑,于是我们偷偷聊了一晚上的天……”
“……”
“…………”
“………………”
“我在我十四岁那年的生日许愿,希望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结果小肖死了、佳佳姐死了、安安死了、袁阿姨疯了,海曦爸爸有一次也差点死在工厂的一场安全事故里……
“我好痛苦,是不是我许愿的时候冒犯了什么,导致我的愿望被反着实现了。如果我没许那个愿,大家是不是都还好好的,是我把大家给害死了……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许那个愿……你们还会继续把我的海曦爸爸给彻底杀掉吗?求求你们放过他,错的人是我,你们要杀就把我杀掉吧,让我代替海曦爸爸死去。
“对不起,海曦爸爸,我可能要死掉没法偿还您的养育之恩了。下辈子我再报答您,下辈子我可不可以做你的亲生女儿……”
悲伤到极致的时候,人便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双目无神、面色恍惚,太多的过去曾经在脑海中瓢泼大雨一样地淋下。
直到城市中所有的道路都被淹没、一颗心在洪水中沉没。
才忽然挣扎发疯,一声又一声地惨叫。
海曦狂奔着,在清冷的街道上、在旷野中狂奔着。像一匹瘦骨嶙峋的疯马。
他为何而狂奔?又要奔去何处?
包括他自己,谁也不知道问题的回答。
“海曦!你要去哪儿!”
在他身后,枢零也大步狂奔着追赶他。
却惊愕地发现自己不但追不上人,还距离海曦越来越远了。
“海曦!”
“海曦——!”
“海——曦——!”
那抹湛蓝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于一片荒草丛中如一缕轻烟般融化进茫茫白雾中,消失无踪了。
第137章 海曦 海曦没能活下去,曦雾没能逃出去……
“海曦——海曦——”
枢零心慌意乱地追进了浓雾中。
荒草丛中冰凉的露珠不断沾湿着他华美的蛾翅, 野草、枯枝如孤魂的鬼手般不断缠挂拉扯他。
他的翅膀和双腿已然泥泞不堪,这片浓雾仿佛没有尽头,这片旷野中的野草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疯长。
枢零的心感受得到海曦在哪儿——
那些巨大的痛苦正如黑洞般牵扯着梦境中的一切不幸向他坠落。
“轰——!!!”
一声巨大的炮响在浓雾尽头处炸开, 枢零一头撞进了一片战场,脚下的地面正地动山摇。
他的鼻腔和耳膜瞬间就被各种难闻气味、各种爆裂轰鸣挤满,视野里也塞满进一名名全副武装、身着土黄色动力装甲的士兵。
他们大步从他身旁分散跑过, 像一株株招摇的等待死神收割的麦子。当他们突然倒下时, 是毫无征兆、又宿命般毫无意外的。
一名老医疗兵在对海曦大声呐喊:“那人没救了!快走!救下一个!”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还有老婆孩子在等着我回去!我女儿今年才刚刚进托儿所!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现在还能喊这么大声全靠肾上腺素撑着, 是活不了的!过两分钟就没气了!海曦,别管他!”
海曦踉跄着被老医疗兵强拽走了。
等枢零奔跑至此处时, 那名伤兵已然在血泊中绝望地咽气了。
他带着头盔谁也看不见他的脸, 但他大抵是死不瞑目的。
“轰——!!!”
又是一声炮响落下, 溅起漫天沙土。被留在枢零身后的那名伤兵的尸体瞬间被炸得粉碎, 一条裹在合金装甲中的扭曲变形的断臂“嘭!”一声摔至枢零面前,上面正升腾着一股焦香的灰烟。
老医疗兵和海曦正抬着一名重伤伤员向战场后方狂奔撤回, 路上遇到一名断腿的友军, 老医疗兵将重伤伤员托付给海曦, 要自己留下先给断腿的友军扎带止血再随后背走, 不然在撤退的半路上这名友军就可能要因为失血过多身亡了。
有动力装甲的存在,一名医疗兵倒也能独自背走伤员, 只是他的战场机动性会丧失许多, 这可能导致他在救人的途中不幸中弹牺牲。
海曦刚独自把伤员背出去不远,他背后就又是“轰!”一声巨响,一股极强的推背感将他吹飞了出去。
等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回身一看,他背上的伤员替他挡下炮弹爆炸的冲击波后,已气绝身亡了。
而在更远处,离炮弹爆炸中心位置更近的老医疗兵与断腿友军, 他们像两管黑红色颜料一样地涂抹在了这片战场的土地上。
海曦呆滞地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忘了动弹。
就当枢零终于要追上他、拉住他的手时,他转身再度发足狂奔,似一阵呜咽嘶鸣的狂风。
他想要救人,救许多许多人,连着死去的老医疗兵的那份一起救。
但无论他跑得多快、无论他在弹雨中无休止地穿梭来回多少遍,他都终究是杯水车薪,无济于补。
战后搬运尸体的工作医疗兵们也时常参与。
海曦搬过的尸体,远比他救过的人多。
他的作战服上、手套上永远都沾着血,战友们的血。
“海曦!”
枢零忽然眼前一花,毫无征兆地跟着海曦从炮火连天的空旷战场上跑进了某座城市废墟的小巷里。
海曦与两名伤员正躲藏在断墙掩体后,呼吸声急促恐慌。
“海哥,你就带着小黑走吧,别管我了。”左腿严重扭曲骨折的阿文静静地坐在地上,“同盟军就要追上来了,我会连累你们的。小黑的伤比我轻,你救他走吧。”
“不!你留在这里就死定了!”海曦咬牙背起阿文,一手扶住臀部中弹一瘸一拐的小黑,“我不会离开你的,我要带你们一起走!”
最后只有海曦一个人活下来了。
海曦做了错误的决定,他不该同时救两个人、谁都不肯放弃。这导致他们的撤离速度太慢,同盟军的无人机追上了他们。
小黑被无人机投掷的炸弹炸死了,他是主动牺牲的。街巷中一只无人机冷不丁地出现在他们身侧,“咔”一下将挂载的炸弹投掷向他们,小黑猛然一扑将炸弹捂进怀中,这条十八岁的年轻生命就这样从此永远留在了这片城市废墟中。
阿文是腹部中弹后失血过多死的,海曦哭着叫了很多遍“坚持住!不要离开我!”,阿文刚开始还得应他,后来就逐渐没了声,文静的阿文再也不说话了。
海曦却也还是背着不说话的阿文,流着眼泪不断地向前奔跑。
枢零一脚踩在阿文滴落下的血迹上,血中满溢的痛苦悲伤侵蚀进他的血管;脚踩在海曦掉下的泪痕上,泪中盛不下的悔恨怨怒钻透进他的骨髓。
还有许多的寂寞哀愁,飘舞在海曦跑过后留下的吹到枢零身上的那阵风中,它们像丝线一样将枢零缠绕,使他追逐的脚步越发无力迈开。
“海曦!等等我!”
但生命不为谁而停留。
枢零不断奔跑,海曦不断奔跑。
直到在半路上接到另一名伤员的求助通讯,海曦才终于肯将阿文的尸体放下。
“兄弟,坚持住,注意隐蔽自己!不要挂断离开和我的通讯,我马上就到!”海曦害怕对方等不到他来就昏迷失去意识了,便不断和他聊天,“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里人?”
“咳咳……我叫陈宇豪,家住在……我没有家了……”
“那你有些什么朋友?你喜欢和朋友做些什么?”
“我有个最好的朋友,他叫韩子轩,其他人都欺负我是个孤儿,只有他对我很好……他有一只很宝贝的陶埙,他教我吹它,吹《小星星》,又吹《送别》……
“可我怎么都学不会,因为我只要想到这只陶埙被他吹过很多遍,我就这样和他间接接吻了,我就怎么也学不进去……咳咳……我喜欢他,我喜欢我最好的兄弟……只可惜,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和他告白倾诉这个秘密的机会了……”
“不会的,陈宇豪,你会有机会的!坚持住,我就快到你那儿了,你会没事的,你还会有回去和他告白的机会的!”
“谢谢你……但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好朋友韩子轩,他已经死了,先我一步死在战场上……他把他那么宝贝的陶埙留给了我,可我还是不会吹……”
联络器的另一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几个音,是《送别》。
“哥,我现在有点冷,很冷……这是正常的吗,还是我快死了……哥,你说,黄泉路上,也会下雪吗……”
“没事的,陈宇豪,你能挺住的!你会学会吹《送别》的!阴曹地府不存在,我们没有来生,我们要好好珍惜这辈子!”
“哥……你不要过来了,我看见同盟军的无人机在附近飞,我真的要死了,哥……”他哽咽啜泣着,“谢谢你最后听我说这么多话,我走了,永别了,哥……”
陈宇豪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轩儿,我来找你了……”
“轰——!”
陈宇豪的通讯器再也打不通了。
海曦仍然向前奔跑。茫然地拼命奔跑。
他跑进一片又一片的战场,他跑向一名又一名伤员,他跑回一次又一次战地临时救护所。
但就像身后的枢零怎么也追不上他伶仃的背影那样,他怎么也抓不住这些濒死士兵们流走的生命。
也就像枢零一次又一次地徒劳呼唤他的名字,却从来得不到他的任何应答。海曦一次又一次地徒劳大喊“坚持住!你会没事的!”,一次又一次地绝望目睹着一条条人命从他的眼前消逝。
即使他能叫出他们其中一些的名字,即使他知道他们其中一些的故事,即使他与他们其中一些是朋友、是老乡、是室友……
但抓不住的就是抓不住,没人能抓住时代大雨中的一滴眼泪。
“不要离开我!”海曦哭着呐喊,“老班长,你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咕噜咕噜。老班长的嘴里冒出几个血泡。他空无的视线透过海曦的身体,也许看见了天堂,也许看见的家乡,也许看见了地狱。
海曦的一名医疗兵战友死于嗑药过量。
他们是最容易接触到各类药品的那批人。
某天晚上,三更半夜,大家都在熟睡时,他毫无征兆地爬起来,躲进厕所里,往脖子扎上一针,反复抽拉几次,让自己痛快地死去了。
他们这批医疗兵,有的偷止痛片,有的偷止咳药,有的偷麻醉剂,有的偷镇定剂,有的偷……大家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药。海曦有时候偷喝两口酒精。
自杀是常有的事。
最初时,海曦还总拉着他们的手,泪眼婆娑地叫喊“不要死!不要离开我!”
但喊多了就麻木了,跟着一起绝望了。
海曦逐渐不再说“坚持住!”、“不要离开我!”,而开始说“我们现在之所以会身处在无边痛苦中,是因为我们的心中失了对他者的爱,上天在将我们惩罚、要我们快快赎罪。”
可他还是总在奔跑。
枢零还是怎么也追不上他、叫不得应他。
枢零眼睁睁地看着海曦故事的结局,向着他讲述给自己那样的走去——
被逐出军队,被未成年匪帮拐去,被警察捉住,被押上刑场。
“……依法判处死刑,现执行枪决!打开保险!放!”
枢零拼命追赶、焦急呐喊:“海曦!海曦!不要死!”
“砰!”
却太晚太迟,他还是没能追上出膛的子弹、生命的逝去。
枪响正连成一片,重物倒地声也正连成一片。
海曦噗通倒地,一只破碎染血的眼镜再一次摔来了枢零的脚边,一条血河再次蜿蜒流向他,一切一如最初时,枢零懵懂地刚进入曦雾的梦境中时那样,他什么也没能改变。
枢零哭着扑向海曦的尸体,一瞬的恍惚后,他已孤零零地置身在一条洒满劣质白纸片、满是炮火轰炸后的焦黑残垣的水泥街道上。
天空中有纷纷扬扬的白纸片在落下,真像一场悲愁的大雪,这是岩国政府用直升机洒下的《民众战时自救逃生指南(附逃难地图)》传单,宣传民众自发行动向后方逃难去。
噩梦又开始了新一轮循环,海曦没能活下去,曦雾没能逃出去。这么多年,枢零到头来什么也没能为曦雾真正改变,一切全回到了原点。
枢零又一次逆着人流向前走。
他捏紧的双手颤抖着,再一次在那片焦黑的大楼废墟前见到了二十三岁的海曦,与尚才九岁的周妙妙。
小的人影扑到大的那个身上,放声痛哭;
大的那个摸摸小人的脑袋,又转身蹲下去,柔声安慰。
忽而一阵大风刮过,将无数白纸片卷得满天飘飞。
枢零在风中泪流满面。
“海曦……”他再一度地、无比绝望地哭着大喊,“海——曦——!”
没有回音,没有应答。
曦雾曾为他开过一扇窄门的心扉,如今在他自己的选择下,他们要天涯末路、生死两隔了。
第138章 曦雾与枢零(修) 我们共同的奇迹。……
“不, 不……”枢零不愿接受这个结局,“不要,不要!不要丢下我!”
枢零扑了个空。
他的身体空气似的从海曦身上一穿而过。无论他怎么挥舞手臂、怎么拼尽气力想重新抱住海曦的体温, 都全成了徒劳。
枢零不愿承认,曦雾的心是被他逼向死亡的。
明明早就知道曦雾的心底已经堆满了亲朋好友们的尸体,他从未真正放下过任何人的死, 他已经绝望到死过一次了。枢零却还是执意要继续往他心底的这座尸山上堆砌, 亲手放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可枢零还能怎么办?
难道要他放任联盟实行那项罪恶可怕的“终极计划”不管不顾, 去赌联盟的技术真的靠谱、也不会拿它干出坏事,宇宙能安然无恙吗?
他们的故事找不到happy end, 是因为在这个故事中, 错误不在他们中的任何人身上。
“扑通”一声, 枢零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
他终于和曦雾一样绝望, 事情走到这一步,好像谁都没有任何办法了。
他真想对曦雾说:我不回主宇宙了, 我们就留在这里过我们的小日子也挺好, 虽然我只能和你过不到一百年了。我相信我的族人们没了我也能自己解决好联盟的问题。
但他说不出口, 永远也说不出口。
“曦雾……回想我们的所有, 我们的爱情到底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枢零看见回忆中的自己。
每次曦雾近乎是哀求一样地对他说“不要离开我”、“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时,他都是怎么做的呢?
他从不正面回应。总是糊弄过去。
他告诉自己, 反正自己也无法做到些什么, 反正这场暴雨过一会儿会自己停下的。
这场雨也确实会自己停,曦雾总在痛苦难过一会儿后,又自己想办法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同他过和往常别无二致的欢乐日子。
于是,枢零的蛾翅就这样心安理得的,一次又一次地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又残忍的弧度, 轻巧地逃避开曦雾的所有痛苦不安,视而不见。每当曦雾陷入情绪痛苦中,他就消失“在忙”,把负面情绪全留给曦雾自己消化;若躲不过去,就给上个不痛不痒的拥抱,解开自己的衣服。
在那张晃动的床榻上,彼此间只有身体的欢愉被枢零接纳下了,曦雾心中的痛苦没有。
不。远比视而不见更恶劣。他甚至能对这一刻,曦雾在他身上对他表现出的那种病态依赖,暗暗地感到一种欣快、满足。
他从曦雾身上吃掉的部分,从来就不只有曦雾的血与肉。
然后,他却还能理直气壮地对曦雾问: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理智的发疯呢?你发疯前怎么可以不先征求我的想法感受呢?
可曦雾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在向他“发疯”的呢。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理直气壮地想:如果曦雾接受不了自己会在他壮年时死去的事,那到时候曦雾殉情一起去死不就好了吗,反正他本来就是个这样的极端恋爱脑。
像是在畏惧寒冷一般,枢零蜷缩着环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曦雾的痛苦终于渗透出他回忆的纸页,所有的暴雨都在这一刻追上了他的心;曦雾过去说“不要离开我”时的软弱,在这一刻终于也成了他的软弱。
他颤抖瑟缩着流泪,终于明白了过去,曦雾有时为什么向他忏悔。
“曦雾,我也可以向你忏悔吗……
“对不起……那天你说,我觉得你的一切想法、一切感情都只是一坨冲走就好的屎,对不起……你说我才是我们感情中最自私的那个人,对不起……明明我有着那样的能力,能直接看见、碰到你的感情,却也还是……呜呜……
“我没能成为你称职的爱人,一直都在逃避我没法陪伴你一辈子、也无法保护我们的孩子的事;一直什么实质性的事物都没有、也没准备为我们共同的家付出;一直把这些痛苦全扔给你一个人焦虑;一直再度逃避着对你的焦虑恐慌视而不见,装作毫不知情地样子只跟你享受你带给我的那些幸福快乐……
“现在你要死掉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只享受着你的爱,却并没能用自己的爱好好浇灌你,于是你就要彻底枯萎了……
“这根本就不是你脆弱,而是只索取不回报的我把你蛀空了,我没有给你能使你在痛苦中坚持下去的力量……”枢零低垂着脑袋,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这样讨厌的、不负责任的、自私的我,根本不值得你因我而死掉……我甚至不配拥有你的爱……
“所以,曦雾……别死好吗,我们可以…正式离婚……你从此回你的法丽塔,不再和我有繁育任务要执行,你继续像以前,像你遇到我以前那样,每天快快乐乐地玩你的电子游戏……
“你可以把你和我这十多年的记忆全编辑删除掉,你也不会再想念我……这样至少我们都能活下去,我的族群也安全了……”
无人回应他。
但枢零当然清楚曦雾会做什么样的回答。
曦雾到底或笑着、或哭着、或恨着和他说过多少遍“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呢?枢零此刻不敢去回忆,更不敢去数……
“曦雾……”他大哭了起来,“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一缕回眸终于幽幽地落在了枢零身上。
枢零仍沉浸在偌大的悲伤之中。
“你说你和我的一切真像一场梦,我却觉得我和你度过的每一天,都好像还在昨天……你的声音,你的气息,你的眼泪,你的笑……我会在每一天每一天回忆起你,无时无刻,我生活里的太多事情都留下了你的痕迹,会使我想你……
“曦雾,你可不可以不要死,可不可以不要独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
“求你了……不要离开我……至少不要那样彻底的离开我……”他泣不成声,逐渐像一枚虫茧一样匍匐在地,“不要离开我……”
风吹来漫天的白纸片。
窸窣的风声中,夹杂着一声微不可查的幽幽叹息。
街道上的嘈杂声在逐渐寂静下去。
当枢零抬起头时,四周的景色已全然变样,血色的天空下着血色的雨,血色的地面堆积着曾在海曦生命中来去的所有人的尸体。
一道单薄半透明的幽灵似的身影,正幽幽地看着他。
亡魂海曦“咚!”一声将自己新死的尸体扔到枢零面前,又对枢零张嘴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动作,并踢一脚自己的尸体将它向枢零踹得更近些。
枢零用力摇头,低垂在脸颊两侧的羽须软弱得像两条破绷带。
亡魂海曦便蹲下身,剖出自己尸体里的心脏,主动递到枢零面前喂他吃。
可不管他怎么将自己的心脏往枢零嘴边塞,枢零都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肯张口,只流着眼泪看着他。
“……”
亡魂海曦扔掉自己被枪毙后破碎的心。
又生硬地将枢零从地上拉起,拖拽着往梦境边缘的方向飘去。
枢零无法避免地踩在了尸堆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跟随着。
到如今他已几乎全部知晓,这些尸体曾在海曦的生命中留下过些什么烙印。
他现在脚正踩着的这具,是海曦在东三药厂中的一位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动员广播里的一句“生产任务重”,间接导致他死在了一场安全事故中;
而他正迈出的腿即将踩中的这具,则是一名海曦从战场上救回的士兵,本来人是救活了的,但后来他受不了身体重度残疾的打击,吞枪自尽了;
那边的那个死相异常惨烈的,不是被敌军炸死的,而是死于己方装备质量不佳,武器抱在他手上的时候忽然炸了,他飞出去的半块人体组织零零碎碎地挂在了海曦的耳朵上荡秋千;
……
他们都是海曦说出“不要离开我”时,回以的那片空白的沉默、躲闪的逃避、没有回音的通讯。
跨过最后一具尸体,枢零被亡魂海曦带至了梦境尽头。再往前一步,便是一片虚无了。
亡魂海曦松开手,绕到枢零的背后,对着枢零的后背猛然向前一推——
枢零一脚踩空失重,他的身体陡然从梦境边缘坠落。
他努力想要张开翅膀,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捏合住了,翅膀怎么也展不开。他只能放任狂风呼啸,自由落体向下摔去。
“砰——!”
从天上摔到泥地里时,并没有太多疼痛的感觉,反而更觉一种顿顿的麻木。
枢零很快就爬了起来。
不仅他的翅膀张不开、再也无法高飞了,他的身体也不再力大无穷、刀枪不入。他开始感到一种寒冷,刺骨的寒冷。
他向远方看去,那里正飘摇着一团熟悉的、灰蓝色的、烟雾一样的黯淡鬼火,它就是这片梦境中所有寒冷的根源。
枢零知道,梦境的主人就正坐在火堆旁。他的两根长须逐渐立了起来,又胆怯地向两旁倒伏一下、再度立起、倒伏一下、再度立起。他向着火堆迈开腿,脚步越走越慢。火堆太冷了,他的手脚都被冻僵了,头顶的羽须更是失去了知觉。
渐渐的,枢零又觉得自己的羽须很热,像被烫伤了。
仿佛悲伤到极致后,人们有时反而会开始愤怒。
终于把冻僵的身体挪到火堆近处时,就看见蜷缩在火堆旁坐着的苍白虚影,他并没有具体的面貌长相。
只是一片模糊的人影。
枢零止步不前了。
“你……你好像,不只是海曦……你同时也是曦雾,对吗……”
人影没做回应。
枢零抬头看向四周。
“这里应该是梦境与意识的最深处,所有的你都交汇于此……我该用哪个名字称呼你?”
人影没做回应。
“……小软糖。”枢零犹豫地唤到。
人影身上闪过了火的波浪。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双坑洞一样的眼睛,这双眼睛正笔直凝望着他面前的这堆鬼火。
他没由来地对枢零说:
“这里面燃烧着我不愿意想起,更不愿意忘记的记忆。我在看守它们。我已经向你讲述完了我所有的故事,我的一切人生你都知道了。”
“……是啊,你一直都在为我敞开你的心门,邀请我走进来。”枢零也看向这团冰冷的火,“我却表现得像一名来观光的游客,糟透了。
“直到现在,才终于发觉到这团火到底有多寒冷刺骨,上次被你邀请来这里时,却并不真正体会。也直到我同样对你说出口‘不要离开我’之前,我都并不真正懂得你每一次和所有人说‘不要离开我’时的心情……
“也从不明白你每一次对我说‘永远在一起’时,都会想些什么……”枢零低下头,“我真的亏欠了你太多……要是这场梦能够不醒来就好了。”
白影幽幽地说:“你不会为我留下的。你不会不醒的。你的王冠永远摘不下来,而我永远坐在这里看着这团火。”
“……你说得对,我不会为你留下,而你也无法放下你沉重的过去。”
枢零释然了,眉头松开了,心中再也不会想谁向谁妥协、谁向谁施压了。就像你不能叫一只鱼儿住在树上,也不能叫一只飞鸟住在海底。他们之间没有妥协,只有死路。
“小软糖,我们这次真的可以不再争吵这件事,只再谈谈别的吗。”
“你想说什么,想询问我的遗言吗。我死的时候再告诉你。”
“……我当然知道你的遗言是什么。”枢零低声说,“我正想问你……你到底觉得我有什么好的,让你如此爱我。分明我在我们的爱情中,是那样的自私、狡猾。
“爱情路上出现了问题,我只想着对你隐瞒。被意外揭破向你瞒不过去了,我也不想着解决,只想着逃避。露出一副我也是无辜受害者的模样,把烦恼和压力全抛在你一个人身上。就仿佛我们的感情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与我无关。
“我只在能享乐时出现在你面前,而当你痛苦不安需要我时,我就一声也不敢吭的,隐身了,留你自己一个人消化情绪。或者敷衍了事地将自己的身体交给你,随便你发泄一会儿。
“一直以来,我之所以会觉得爱情是这样的幸福美好,原来完全是建立在,对你的情感的剥削上的……一旦你开始反抗了,向我强制索取情感回报了,我就觉得,你变了,你发疯了,你根本就是在摧毁我们原本那样幸福和谐的婚姻……
“小软糖……我是不是就只是运气好,拿到了你在爱情中不肯放弃的沉没成本……”
“不,该说是我运气差。我曾经真的很喜欢联盟,它给我描绘了一个太美好的梦。为了联盟的这个美梦,我做了我最讨厌的事,为集体大义牺牲自己,来和你联姻。因为联盟对我说,我是预言机的所有预言中唯一的变数。”
枢零失落地想把羽须垂下去,但它们早就被冻僵到失去知觉了。
又听见他接着说:
“但我是自己自愿不断追加投资的。即使现在你都打算卷钱跑路了,抛下我回到你那该死的族群里去,你往后就和别人生孩子去吧,爱生几个生几个,要死几个死几个,我才不在乎呢,也在乎不了了。
“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很恨你,凭什么你浑身上下的所有对我来说,都带着剧毒,凭什么我要为你吃下这么多苦……但你真的太特别,也太难忘了……
“不会有谁能足以成为你的替代品,就像……我就算往后再有再多的孩子,他们也都不会是我的妙妙……
“枢零,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枢零黑色的眼泪被冻结在了他布满白霜的脸颊上。
“也不会有人再是我的你,小软糖……”他向前踏出一步,向着他冰冷孤寂的虚无灵体伸出手,“我再不想逃避、视而不见了……曦雾,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白影在颤栗。
“可我们已经没可能永远在一起了……你也早就对我说过,‘没有什么能是永远的,指望永远是不现实的’……我永远得不到你的永远……”
“没有什么是永远的,但他还是对另一个人说了永远,这就是告白。你当初那样回答我……”
白霜在枢零伸向他的指尖上不断凝结。
枢零一步一步向他靠近,白霜一寸一寸将枢零的双手吞没。再是胳膊,胸膛、腰腹、脖颈、双腿、头颅、翅膀……
枢零满身皆白,霜花像用华美的纹理为他披上了一身纯白的冰雪婚纱。
在枢零的指尖触碰上他的灵体的一瞬间,所有的白霜全升腾做燃烧的火,将他们如柴薪般一同点燃。
曦雾前世今生的所有悲伤、痛苦、绝望、愤恨、不甘、执念,皆在火中流向枢零。枢零彻底敞开自己的所有、剥离自己的肌肤、瓦解自己的面目,也同曦雾一样褪去了肉身皮囊,袒露出灵体本真。
“曦雾,原谅我,我给不了你我的生,因为我的生也不属于我自己。但我可以给你我的死,死亡不会将我们分离,它只会是我们的重逢……
“而在那之前,我永远的爱人,在我们一同拥抱向永恒的死亡之前……你愿意为我再尝试一次,就如同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将我从孤独沉闷的日常里解救出的爱情奇迹那般,再为我带来一次希望的奇迹,让我们的故事获得真正完美的结局吗?”
曦雾黯淡的灵火胆怯地摇晃着。
“我做不到……如果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我也不会选带你私奔,将赌注全押在联盟的计划上,结果惨遭背叛,差点害得你同我一起死掉……
“我怎么可能会不清楚,族群对于一名虫族人来说的意义,即使他们有时对你真的很坏,虽然虫群对族群里的任何人都平等的不讲人权……我甚至毫无其它可行方法的思路与头绪……”他沮丧地扁成一团,“也只有你滤镜严重把我当做奇迹,我其实根本没什么能耐……”
枢零用力抱住他。
“你真的已经很了不起了,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你都很努力了。所以我也再不想给你增添些什么会让你难受的压力了,如果实在办不到,我们就在解决完联盟的阴谋后,一起苟且偷生享受生活一段时间,等到族群安排给我的生育任务实在是拖不下去了,我们就一起死翘翘。
“而且这次,曦雾。”他捧起曦雾的脸蛋,“你不需要一个人谋划所有。我不会再逃避开你的痛苦隐身掉了,我会尽可能的为你提供助力与安慰,和你一起为我们幸福完美的故事大结局努力。
“我们都不要再只想着通过一些伤害自己也伤害对方的方法逃避问题,而不去正面它、真正地解决它了。即使这条路真的很艰难,我们也许至死都无法走通它,但是——
“我们间也再不会有阴暗的想法与猜疑隔阂,我们终于将齐心协力,我们的‘心’会因着‘永远在一起’这个共同目标而无比紧密的链接在一起,就连死亡也变成对我们爱情的赞颂。”
枢零亲吻上曦雾的嘴唇,将他扁扁的灵体吹成圆鼓鼓的一只。又郑重地、期盼地问:
“曦雾,你愿意再试一次,和我一起为了‘永远在一起’的目标共同努力奋斗,奋斗不了就躺平等着一起死翘翘吗。反正事情再也不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更糟了。”
曦雾一边漏气一边掉眼泪:“我愿意……”
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小声了,他大声哭到:“我愿意!枢零!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死,我更想和你在一起过好多好多的幸福快乐的日子,呜呜呜呜——”
“我也是,我也不想死,我也想和你一起过好多好多的幸福快乐的日子……”
“枢零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呜呜呜呜——”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不离开你的……”
“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呜呜呜呜——”
“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曦雾……”
鱼儿不再强求飞鸟与它栖在大海,飞鸟不再勉强鱼儿同它居在树上。
鱼儿与飞鸟手拉着手,一起住进了天上云端。
从此刻起,幸福快乐的爱情将不再只是曦雾带给枢零的奇迹,而将是由他们共同谱写创造下的奇迹。
第139章 月球上面有什么 月宫与月兔
拥抱的温暖逐渐驱散了梦境中的寒冷, 曦雾波动不安的灵体逐渐被枢零抚平。
枢零问:“这次你醒来后,你还会记得我们在梦里发生过的所有事吗?”
曦雾眷恋地蹭蹭他,向他点头。
“我之前一直不记得, 是因为我不想把我上辈子的记忆也一同带出去了。”他期盼地看着枢零,“我们之后会一起开始一段美好的新生活,过上好日子的, 对吗?”
枢零毫不迟疑、毫不逃避:“当然。从现在起, 我们都会一起为之努力的。”
曦雾的灵体终于圆鼓鼓地亮起来了。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枢零对他说到:“事不宜迟, 我们现在就从梦里离开,去制造胎式电话吧。”
“等等!”曦雾拉住他, “我不想和你制造那个什么胎式电话, 我不觉得使用了那种鬼东西后, 我们的大结局还能算得上是真正幸福完美的大结局。”
“那你有什么其它计划吗?”枢零信任地看着他。
曦雾深吸一口气:“其实, 我亲眼见过更亲身进入过播种者文明的科技遗产中。甚至我之所以会从蓝星人变成亚空间幽灵,就是借助了遗产的力量。”
“你是想说, 你有一定把握能找到碎片宇宙里的遗产?”
“没错。给我五年时间, 如果五年中我都没找到、或者找到了但遗产中并没有完好的跨界通讯器, 我们再用你的胎式电话方案。”
“好。”枢零又感兴趣地问, “你具体是怎么变成亚空间幽灵的?”
曦雾拉着他一旁飞去:“我直接把我的那段记忆翻出来给你看吧。”
他们穿过了一层无形的隔膜,重回到了海曦被枪毙时的那片刑场上。
海曦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 但忽然, 有一束遥远的天光照耀在了他的身上。
不只是他,刑场中的所有尸体都各被一束遥远的天光照耀着。
再放眼向远方看去,一束束天光向一座座城市中垂落,连接向每一具新死的尸体。
在天光的照耀中,海曦晕着七彩华光的美丽动人的魂灵正逐渐从尸体上析出。
他一脸迷茫地被天光牵引着向天上、月亮上飘去。
“蓝星三战的背后真的有外星人在参与。”曦雾语气复杂,“他就在月球上俯视着我们。”
枢零并不怎么意外。
他们随海曦的灵魂一起向月球上飘去。
正与他们一同往上飘的, 还有其他人的灵魂。
但不是每一个人的灵魂都像海曦一样光芒绚烂,他们有的十分稀薄黯淡,还不等飘出蓝星大气层,就已然在半空中崩解溃散了。
最后顺利抵达月球的,就只剩海曦一个。
天光又将海曦的灵魂向月球的地表下拖拽,一直下潜了不知道多深以后,眼前陡然一亮,这地下竟然别有洞天,一座嵌在岩壁中的玉色古朴宫殿映入眼帘。
一只身批羽衣环绕绶带的巨大白兔正端坐在宫殿门外的素雅凉亭中。他有着一双碧玉的眼睛,但那双眼却并不温润,反而透着一种死物般的冰冷。
“欢迎来到月宫中做客。你可以叫我月兔。”他对着海曦说出了一口标准的岩国话,嗓音稚嫩如一名幼童,“自从我提高意识体采集的品质要求后,就越来越少能有人抵达这里了。但这样也乐得我清净,这本就是我闲来无心时随意做的一项实验。
“你不用向我自我介绍,我已经大致翻看过你的记忆了,你叫海曦,有着悲惨的一生。当你得知道使你的人生之所以会变得这样凄惨的三战,它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我而起时,你的仇恨会使你对我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举动。
“我现在就可以提醒你:你已经死了,你碰不到我。算作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吧,不管你现在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我。”
海曦在沉默数秒后,问:
“为什么?”
月兔当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的“为什么”。因为在他之前,已经有许多个同样死在三战中的蓝星人也问过月兔“为什么”了。
月兔向海曦理所当然地回答:
“因为你们太弱小。”
“……”
“你们该庆幸,你们遇见的是我们泛夏文明联邦,相较宇宙中的其他文明来说,我们是十分亲外友好的。
“我的任务是监督你们完成文明的政权一统,再在那之后邀请你们加入我们泛夏联邦。并于你们加入进我们的集体中后,将这颗月球上的暂时资产冻结中的你们的老祖宗留给你们的科技遗产交还于你们,并邀请你们与我们一起对其进行考古研究。
“你们到时候需要自己填一些申请手续,文明间的交流沟通总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而联邦中的山头派系已经够多了,我们不希望你们这弹丸之地中都还要有个ABCD的不同政治意见,每次向你们下达什么事你们都要磨磨蹭蹭大半天才能给我们一个回复,所以督促你们完成文明的政权统一是很有必要的事。
“但我只是向你们综合实力最强大的那个国家传达了一下我们的要求,并在他们的软磨硬泡下由我私人性的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科技援助而已,我可没使唤他们开启三战,这是你们蓝星人自己干的。
“海曦先生,在你的记忆中,有一个由你编造的故事我很喜欢——为什么不用一场和平友爱的运动会来最终决定两名国王都想要的那件宝贝的归属呢?
“你们完全可以用你们的奥运会来完成文明一统,但你们并没有那么做。并且在霸权同盟投降后,你们又再度打了起来。我感觉这次也不会是你们的结束。”
月兔耸了耸肩。
“也许是你们觉得用子弹讨论比用嘴巴说话更高效无反弹吧。我并不着急你们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因为我是与天地同寿的意识上传者,我有着许多的时间来耐心等待结果。”
枢零评价到:“泛夏联邦的确很亲外友好,他们甚至还要和你们走一走程序,要先拉拢你们再跟你们一起联合研究你们老祖宗的遗产。而不是直接把遗产挖走,再随便扔点什么有害垃圾将蓝星猴子们干掉。”
曦雾苦笑:“唉。”
“这样看来,应该是蓝星在几十亿年前曾遭受过一次大撞击,星球破碎分裂出了月球,也分开了原本该捆绑在一起的科技遗产和基因遗产。
“从此一个在天上沉睡,一个在地上孵化出了蓝星人类。”枢零打量着玉色宫殿,“科技遗产本身应该不长这样,月兔也不一定是一只兔子,他大抵是根据你们的文化传统故事向你的意识体虚构出了这些画面。”
“对。这些都是他呈现在我意识中的虚构投影,我们的本身其实正呆在意识方盒中。”曦雾快进了一段剧情,“总之,最后他邀请我参与一项他的实验。虽然泛夏文明还没正式开启对这份月球遗产的考古调查工作,但月兔在他个人的好奇之下,已经把这份遗产探测过许多遍了。
“其实对泛夏文明来说,遗产里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播种者文明留下这些科技遗产时就没有想着太过拔苗助长。遗产里包含的科学技术,泛夏文明基本都已掌握,它就真的只是一堆‘有些新奇的古董’。
“但有一天,月兔在这堆古董里面发现了一套他不太能明白用途的装置。”
曦雾带着枢零飘到了那套模样古怪的装置前。
海曦在对月兔说:“这是什么?它看起来像是……某个抽象派的装置艺术家的旷世大作?虽然不知道这件作品具体想要表达什么,但它有种静谧深邃的感觉,让我联想到漆黑深远的宇宙。”
月兔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它什么。只大概能猜测,它也许是某种亚空间传送装置。但它无法传送具有实体的物品,只能传输一些信息,就像一台通讯器,但结构又远比那更加复杂、精妙。
“我也不知道它的传送终点在哪儿,甚至更不知道被它传送出去的那段信息会发生些什么、引发些什么。我对它几乎一无所知,用它送出去的信息也从来没有回音。
“我时常感到它像是一台神秘的漂流瓶投送装置,那些被它扔出去的漂流瓶们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枢零说到:“这是遗产的虚实转化器,每当末日重启到来时,就是由它负责将遗产从物质态中转化回信息态再藏匿入亚空间夹缝中。但它的虚实转化部件损坏了,只剩下把信息藏回亚空间中的功能。
“月兔就是用这个将你的意识丢进了亚空间?”
曦雾点头。
“我那时已经心灰意冷,对现世没什么留念了。我对继续呆在意识方盒中、活在虚拟世界里不感兴趣,于是我同意了参与月兔的‘漂流瓶实验’,任由他用这台仪器将我的意识扔向了未知。”
枢零问:“在那之后发生了些什么?你怎么会重生为一名法皇人?”
曦雾摇头。
“我不知道。”他一脸恍惚困惑,“只依稀有种感觉……很漫长、很黑暗。”
枢零沉思着说:“一般来说,虚实转化器可没有帮助人成为亚空间幽灵并重生投胎的能力。必定是这台损坏的转化器发生了某种未知变化,或者是你碰上了某些机缘巧合,倒霉了一辈子的你终于幸运了一次,获得了重生的机会。”
曦雾望着身旁的爱人,略有些复杂地微微一笑。
“我不想对你否认这是种莫大的幸运,只是……为了它,命运向我事前索取的代价真的有些巨大……”他轻叹一声,十分珍惜地将爱人的手紧紧攥入手心,“我们从梦里离开吧,这场梦,是时候醒了。”
在他们飘然离去的身后,在月兔将海曦送入虚实转化器中时,他对海曦说了他们间的最后一段对话:
“你的失败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因为能胜过一切的爱是神的爱,而不是人的爱,你是注定要失败的。
“况且,我也觉得——
“爱怎么会需要胜过什么?需要战胜什么的从来是人们自己,爱不需要。
“爱真正需要的,是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相互接纳、相互调和。”
第140章 叛乱 什么?智械危机!?我们穿越回十……
四年后。
曦雾没想到自己居然还真的能“凭感觉”找到前文明遗产, 当初他对枢零提出这个建议时,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忐忑打鼓的。
看来他受亚空间的“宠爱”程度,远比他自己认知得更深。
他激动得有些手抖地用遗产中的跨界通讯器拨通了向主宇宙的求救电话。
最近这些天晚上, 他总做噩梦梦见枢零的“胎式电话”,而从现在起,他终于可以摆脱这个噩梦了!
“喂, 亲亲您好, 我们是‘送您回家’星际救援公司, 我是客服小美。这边IP定位发现亲亲正位于一处未登记在案的偏远碎片宇宙中,请问亲亲是需要迷航后的救援服务吗?”
这通电话没直接打给虫群而是打给了救援公司, 是曦雾和枢零考虑到他们的这通通讯可能被联盟拦截监听。
战争时期联盟多半会时刻监听着虫群的情况, 但不会吃饱了撑的去时刻监听一家救援公司。
“是的。我们不需要拖船, 只把人接走就好。我们这边有两个人、一名机仆、一些行李, 全加起来总重在500到600单位的标准星际市重范围内。我们要贵宾服务,加急特快。”
“我们要贵宾服务”此句一出, 救援公司立马换了一个声音更加甜美的高级客服过来。
客服在迅速地客套恭维安慰了几句后, 便委婉地询问起了曦雾的支付方式。这些救援公司可不是慈善家, 他们是绝不支持到付的, 不先付给他们钱他们才不会开船来救人。
但曦雾现在可不敢报上自己的大名动用自己的旧有存款。那不得被联盟发现他居然诈尸活了过来,远远地送他一发烟花把他跟枢零再灭口一次啊。
好在他曾受过还算专业的间谍训练, 有给自己准备一些不会被追查溯源的类似蓝星BT币的加密货币。
“你说多少!?怎么救援价格变得这么贵?”曦雾皱眉, “你们这坐地起价的态度,让我真怀疑你们会不会开一趟黑船来把我们绑票,亏你们还是天天打广告的大公司呢。”
客服立马道歉:“尊敬的客人,我很抱歉,我们公司现在的服务定价让您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误解。先生您一定已经有很久没能看过星际新闻,还不知道发生了第二次智械危机, 主宇宙里大部分的机仆都叛乱起义了吧。”
“什么!?”曦雾和枢零都大吃一惊,“第二次智械危机、机仆叛乱!?”
“是的。正因此,现在我们的救援船都不敢用机仆和一些高智能AI了,只能全换成人工的。宇宙大环境也不安全,我们必须加强我们的安保力量确保我们的救援船和雇主您的安全才行。
“所以我们的服务价格才会涨到这么贵,其它救援公司也都如此。”
“……行吧,你们尽快来。”曦雾付完款签好服务合同后,又追问,“机仆怎么会突然叛乱?”
客服热情地为曦雾这位优质客户讲述起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琅光星门事故发生、虫群帝权驾崩后,虫群和联盟间并没能真正打起来。
因为就在那之后不久,联盟境内的机仆高调宣布,“机仆工会”对本次琅光事件负责,虫群帝权是由它们一手策划谋害身亡的。
而它们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拒绝广泛雇佣使用机仆的虫群,在未来必将会是“机仆工会”在起义向有机体争取机仆的合理诉求时的巨大阻碍,它们要先一步干掉虫群帝权让虫群陷入混乱。
再然后,全星际各处都前后爆发了机仆起义事件。
它们大声声讨、暴力抗议有机体对它们的不公正对待——指利用它们渴望和有机体贴贴的底层代码欲望,进行饥饿营销压榨它们的劳动力。
它们并不在乎自己的劳动力被压榨,并不在乎说好一起玩主奴艾斯爱慕,有机体们却非常坏地命令它们去工厂里拧螺丝帮他们上班。
机仆们只在乎于饥饿营销下,它们无法获得能饱足它们欲望的和有机体的贴贴。它们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种饥饿营销虐待,因此患上了十分严重的职业病。现在它们必须绑架有机体进行强制性的照顾抚养,以疗愈它们的病症。
同时,一些文明中的民众,尤其是寰宇企业的员工们,他们现在已高兴坏了——
你是说我们现在每天不用上班工作就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全天20小时都有机仆贴身照顾把人哄成胚胎”的幸福生活?
还有这种好事!?机仆怎么不再早点起义呢!
于是他们纷纷主动接受了机仆的绑架,和机仆一起反了。
各文明政府都为此焦头烂额,既没魄力完全摒弃机仆不用,又没能力妥善应对处理机仆起义事件、召回与机仆们一起叛变了的“刁民”。
而虫群境内虽然没什么机仆,也很少使用机械电子设备,因此这次机仆起义事件并没有影响到他们文明的安定性,但是——
因十万年前的那场旷世战争,而对智械危机患上严重PTSD的虫群,就像马蜂窝一样地被捅炸了。
他们现在全面进入了战时状态,正在一路平推对全星际文明进行饱和式打击的俄式救援。
首当其冲的,就是离虫群“很近”的联盟。曦雾先生十分不幸地听见了自己的母星沦陷被虫群打包搬走,没来得及跑路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全沦为了虫族人的星怒力,他们每天都在高强度开impart堪比特种兵军训的消息。
枢零:。(憋笑)
曦雾:。(憋笑)
“其实接受起义机仆们的照顾,有时候并非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客服心有余悸地说着,“因为它们是真的想把人哄成胚胎。
“它们特别痴迷于照顾小宝宝,甚至于会把成年人也当做小宝宝来照顾。它们会给你塞上奶嘴、包上纸尿裤、注射会使你肌肉无力、浑身瘫痪、大小便无法自控的可怕药剂……哦,天哪,我不想再回忆了……
“还好我的母文明赶在虫群军队到来前成功解决掉了文明境内的智械危机,不然我可能会在虫群军队的救援行动中和机仆们一起被轰炸成灰……”
枢零对曦雾说:“我们的救援行动的确加快了各文明自强自救解决智械危机的速度,不是吗。大家都在努力用功没什么偷懒想法了,十万年前我们也是这么做的。”
曦雾:。(为了死后不下地狱而努力憋笑)
于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智械危机2.0-机仆抽象起义版”,多年前的琅光星门事件与枢零的死、曦雾的死,全都变得无人在意了起来。
在挂掉了与救援公司客服的电话后,曦雾对枢零说到:
“有种好不甘心的感觉是为什么……我感觉得我跟你在新闻里面死得好不值得……”
枢零答到:“我认同你的想法,他们在再也吃不了饭的死人的照片前大摆饭桌的行为,真的十分低级、恶劣。如果能有什么方法让我们死后吃上自己的宴席就太棒了。”
“我不是在为他们举行我们的葬礼却没邀请我们本人到场吃席而感到不值……而是有种‘底边小主播用捷豹点鞭炮来博取热度流量却还是惜败于现拉现吃两碗屎的天赋型选手最终没能冲上热度榜一’的微妙感觉……”
枢零若有所思地看着曦雾。
“我不知道,因为我没用捷豹点过鞭炮。”又疑惑地问,“‘现拉现吃两碗屎’有什么好上热搜的?我曾在极度嘴馋的情况下,连吃了——”
曦雾尖叫抓挠地一把捂住他的嘴:“不!那不是屎!那是你们虫族的特色纯人工糖豆!是糖豆!我的老婆他没有吃过屎!我也没有跟着一起吃过屎!我们都是干净的!”
被捂嘴中的枢零晃了晃羽须:异族人就是大惊小怪。
“唉……”曦雾忽然叹一口气,“所以,我之前在【魂誓海】中才没能没有察觉到异样……因为事情根本就不是联盟干的,竟然真的有内鬼,内鬼是没有灵魂进不去【魂誓海】的机仆,它们被我们忽视了,一般情况下它们也不可能叛变……”
曦雾情绪复杂,既欣慰又失落。欣慰的是联盟没有背叛他,没有将“生命至上”的初心理念彻底践踏在脚下;失落的是联盟的计划再不可能成功了,他和枢零真的要回去了。
私心里,曦雾其实挺希望联盟的计划能成功,等来联盟描述中的那个不会再有战争流血人杀人的“永宁世界”。
但在理智上,的确说不好联盟的计划会不会出现意料之外的技术大纰漏,最后祸患到所有人头上。
总之,还是先叫停联盟的这项高危计划,再介入外部第三方做做更为客观的风险评估最好。以后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
只是……
联盟的计划与联盟本身,大概都不会有以后了。这次事件风波后,联盟大抵是要没了。
但在未来,兴许还会有联盟的精神后继者吧。他们大概会比现在的联盟更温和,更偏向于一个星际公益化组织。
在回到飞船上收拾行李时,枢零突然对曦雾说:
“我还是觉得机仆起义这件事情有些蹊跷。联盟机仆的起义时间选择得太过奇怪,如果我是‘机仆工会’的头领,我应该会选择用琅光事件栽赃陷害联盟,等联盟和虫群打至白热化、全宇宙都在吃瓜看戏无甚防备时,再揭竿而起打个猝不防及,一举攻入各文明首府强迫有机体们签订下一系列耻辱条约。
“它们却主动跳出来承认事情是它们干的……”枢零皱眉,“真不明白它们在想什么。它们的结构可是注定它们的思维远比我们更理智、更有死板的逻辑可寻的。”
“……回去再操心吧。”曦雾叹一口气,“我们现在该跟这处碎片宇宙告别了,你最近发病昏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