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他怎么突然有胃口了?
莫语春不动声色地向挽竹打探消息:“挽竹,殿下情况如何?”
烧火的陆生看了说话的两人一眼。
挽竹舀了勺热水兑着,手上动作不停,口中回道:“殿下脸色不大好,不过精神看起来不错。”
火光映在陆生脸上,他也笑了笑:“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还叫了水,说要沐浴,当是快好了。”
莫语春立时腿就软了。不是吧,昨天晚上不是还病得快要死了,怎么今天就……难道是回光返照?
挽竹拿布巾擦了擦手,“自是如此。陆生,等下进去了仔细着点,殿下不喜人近身伺候,放下水尽快出来。”
陆生点头应下:“多谢挽竹姐姐提醒。”
他说完,面带难色看向莫语春:“莫公公。”
“嗯?”莫语春想着事,鼻腔溢出一声嗯算作回应。
陆生接着道:“只我一人,速度慢了些,莫公公可否搭把手?”
宫里才大清算过,各宫的人手都不够,按照规矩,小院里合该有杂役太监两名,近身女侍两名,及一名太监首领。
二皇子失势,这基本是最低等的规格了,且还差一杂役太监。
陆生说完,看向角落放着的两个木桶,莫语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越发不情愿。
一来,去主屋势必要见到二皇子;二来,她没做过重活,手上没什么力气,这来回捣腾几下,胳膊非拽断了不可。
莫语春正要拒绝,一旁的挽竹抢先开口:“怎么能劳烦莫公公动手,我来帮你吧。”装少些她也能拎得动。
陆生收回视线,满脸感激地对挽竹说道:“那太好了,就劳烦挽竹姐姐,帮我轮流装满木桶了。”
挽竹:“??”
陆生说完,快步走向墙角,一手一个拎了过来,很是急性子般,手一扬便盛了大半桶的热水,提着桶步履匆匆跨过门槛。
剩下的空桶放在挽竹身前,眼看陆生的身影消失了,她不情不愿地拿起一旁的水瓢,一勺一勺地往桶里加水。
炉灶周围散落着斑点水痕,边缘飘起黄尘。挽竹蹙了蹙眉,觉得这杂役太监实在粗鄙,还总是坏她的好事。
莫语春看出挽竹的不情愿,不明白她刚才为什么那么积极的应声。
还有那个陆生,既是这种帮忙,他早些说出来她也不,嗯,也是不会同意的。
瞧,挽竹做得多好。
挽竹很快调整好情绪,一边给木桶填满水,一边和莫语春说话:“京城的冬天也太冷了些,这点柴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用完了……”
*
主屋,陆生单膝跪地,说出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
“……除了那名名叫挽竹的女侍,其余人,属下暂时没看出什么异样。”
首位之上,祈云霄半敛着眼睑,神情淡漠。
她眉眼凌厉,眼尾狭长微扬,却偏偏生了一张多情含笑的唇。由于生病,唇呈现出浅淡的粉红肉色,色浅而不寡淡。
待陆生禀告完后,她饮了一口杯中的凉茶,作出下一步指示:“挽竹不必在意,提防些她即可。只是另一名女侍……”祈云霄停顿一下,“你需得多注意一下她的举动。”
翠玉?
她一直病着,甚少出门。主子让他注意她是为何?
虽然心中不解,陆生依旧低声领命。
祈云霄又吩咐了些事,便摆手让陆生退下。
离开前,陆生犹豫开口:“主子,那个莫语春,不知该如何处置?”
他行事太放肆了,再留下去,还不知道要给他们主子带来多大的羞辱。
祈云霄哼笑一声,“不必管他,虽也是个不老实的,但身后没人,留着他还有用。”
先让他坐几天这个位置,时候到了,她自会让他退位让贤。
听出主子话里的深意,陆生不再多言,拱手退下。
他回到小厨房,挽竹见他来,掐着腰,语气不满:“去了这么久,可叫你姐姐我好等啊。”
陆生挠挠头,憨厚老实地笑了笑,忙赔不是:“殿下屋里摆件乱着,便叫我整了整。”
这本该是挽竹的活计,他这么说,不就是表示二皇子对她有所不满。
挽竹心中慌乱,也顾不得再试探陆生,努力想着补救的方法。
第36章 这不老实的恶奴,居然长着一副如此纯良无辜的模样。
来回往屋里添了几次水,枯枝烧光前,勉强烧出了足够的热水。
陆生放好木桶,蹲在炉灶最边缘的位置一起烤火。
说实话,炉灶里只剩些木炭了,他若有所思开口:“这些木炭,倒是可以放到殿下屋里。”
虽然烧不了太久,总归能带来些温度。
莫语春眼含惊恐地看了陆生一眼,又往炉灶的方向移了移,一个人霸占了大半的橙黄暖光。
陆生一直表现得老实忠心,挽竹习惯了,努了努嘴:“这一些可不够用。与其想这没用的,你倒不如去想想如何让内务局把炭给我们,或者去寻寻,多搜罗些木头来烧也好。”
陆生像是从她口中得到了启发,兴奋起身道:“挽竹姐姐说的对!我这就去!”
挽竹来不及开口拦他,手伸在半空,眼睁睁看他一溜烟跑开。
“就让他去吧。”
莫语春视线从炉灶里移开,抬眼看向挽竹,眸光晶亮。
挽竹重新坐下来,用烧火棍拨了拨炉火,叹口气:“哎,他能捡些木头都算好的了。”
想要炭根本没可能,她几乎日日都去,内务局的人也没见松口。
炉灶里的炭明亮一瞬,很快蒙上新一层灰白。
温度逐渐冷却,莫语春坐不住了,站起身,打算回屋睡一觉。挽竹跟在她身后一起站了起来。
小厨房隔壁是挽竹和翠玉的屋子,紧扣的门扉内传来虚弱的咳声。
留意到莫语春的视线,挽竹脸上浮现出担忧:“翠玉昨夜又起了高热,我给她换了几条帕子敷着,勉强控制住。可这总不是个长久办法,该怎么办啊莫公公?”
她可不想什么时候睁眼,发现身边躺了个死人。
对此,莫语春也没有办法。
太医连二皇子生病了都不管,又何况一个小小侍女呢。
她揣着手,回屋一趟,很快出去了。
午后,大多是宫里的主子们小憩的时候,宫人这段时间最为清闲。
莫语春在青砖小道七拐八拐,穿过御花园,到了前往太后寝殿的主路上。
守门的侍卫兢兢业业地站在寒风里,莫语春熟练地塞过去两枚铜板,被冷风吹得雪白的小脸扬起抹笑:“侍卫大哥,麻烦你了。”
莫语春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接过她铜板的侍卫自然地收起手,和另一个当值的人说了两句,进入门里。
不一会儿,他走出时身后跟了个面白无须,圆脸的和善胖太监。胖和尚甫一见到莫语春,脸上的肉便挤在了一起,眼睛笑眯成一条缝。
莫语春喊他:“大舅。”
“诶。”陈果带着莫语春站到几米外无人的宫墙下,关心道:“乖伢儿,你咋来了?”
莫语春拿出自己攒下来的月钱,“大舅,你能给我弄来些治发热的药吗?”
陈果没接,“你要这个做啥子?”
没等莫语春回答,他拍着胸脯打包票:“明天这个时辰,你过来,大舅一准给你弄来。”
“好。”
莫语春相信他。她能进宫都是她大舅运作的,虽然搞错了她的性别,给她变成了太监吧,但在她看来,大舅还是很可靠的。
陈果的信心满满在太医院得到的结果是接连碰壁,值守的太医说他没发热,不给抓药,就连他想找药童买几剂清热败火的药包也不允许。
“也不知道是为了啥,之前可没这破规矩。”
莫语春抿着唇听完陈果的话,心底门清,清楚这规矩针对的人是谁。
她摇摇头:“那就算了,大舅你照顾好自己,我先回去了。”
陈果:“你再待一段时间,大舅很快就把你再挪回宝华殿。”
话虽这么说,陈果却没底,啐了一口:“郭老狗那贼精的,等着吧。”
他马上就把这陷害他失宠的老狗斗下去。
莫语春记得陈果口中的人,就是他拿她给她大舅下马威,把她丢到了烫手的二皇子身边。
想到自己还做了什么,莫语春扁了扁嘴,有些想哭:“大舅,你一定要快点啊。”
她不想挨板子,也不想被砍脑袋。
莫语春没敢说自己做的事,在陈果担忧的目光下,心虚地背过身离开了。
路上,看到往来的女侍们穿着的漂亮袄裙,还有头上精致的素钗,她眼热极了,恨自己在记名册上是个太监。
况且,她要不是个太监,现在也不用担心掉脑袋的事,顶多、应该顶多就是打板子了。
*
莫语春回来时,院里没有一个人,她站窗边听了会儿主屋的动静,被冷风一吹,很快回屋去了。
时间流逝,眨眼间过去了三天。
二皇子并没有像陆生说的那样快好了,听挽竹说,他瘦了一大圈,都咳出血了。
不止是他,生病的翠玉也很快衰败下去。
夜里,莫语春的门被急促大力拍响,她穿好外衫出门,看到了翠玉僵硬的尸身。
等陆生寻来草席给她一裹,她看起来就和莫语春见过的那些冻死的人一模一样了。
宫里宫外,好像没什么区别。
陆生的眼眶红着,将翠玉的尸身扛了出去。
接连几天,他依旧如常出去,挽竹没心思管他去干什么了,日日盯着主屋,神情里的恐慌藏也藏不住。
她真的要被困在这个小院里,永远永远了吗?
对比起来,莫语春的反应都没挽竹大。她只心大了,日日盯着二皇子的膳食,满脑子歪心思,却不敢有任何行动,老实啃着冷硬馒头。
陈果派人给她送过吃的,可他那边也自顾不暇,很快就顾不上管她了。
莫语春也没抱怨过,得过且过得过着活,每天睁眼就盼着她大舅赶快把她捞走。
咽下最后一口,莫语春就着凉水顺了顺胸口,看到挽竹端着托盘从主屋出来,眼睛在空着的盘子上打了两转,十分眼馋上面的油水。
膳司绝对克扣伙食了,送来的午膳一日比一日少。哪像之前,她吃一半还够给她大舅送去一半。
挽竹放下手里的东西,口中埋怨:“陆生那家伙怎么还不来,天天往外跑,拾来的柴还是不够用,日日都见光。”
莫语春没吭声,绷着小脸又喝了口凉水,不知道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谁知说曹操曹操到,院门被嘭一声大力推开,陆生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口中高声唤道:“太好了,太好了!殿下有救了!!”
什么?!!
莫语春一口水呛住,没能完全咽下去,狼狈咳嗽起来。
挽竹先是一喜而后又一忧,想起自己这段时间的失职,忧愁该如何禀告这次的变故。
她走上前迎陆生:“果真?你仔细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生站定在槐树下,一拍手,头顶零星飘落几片树叶,也不知是不是被他高声震下的。
他笑得灿烂,牙花子都露了出来,眼眶的红晕和鼻头被冻出来的红对比起来并不明显,满脸喜悦地解释说:
“我方才见到了陛下,陛下知道殿下生病,命人去传太医了!我们快些把这好消息告诉殿下,说太医马上就到!”
陆生前后去了宝华殿好几次,终于等到了庆皇再次陪太后上香。
原本三天前就可以见到庆皇,只是惠王的人一直盯着,他这才老实装了几天捡枯枝的样子,满宫乱跑,等探子放弃了去的宝华殿。
在听到陆生说,他这段时间一直去宝华殿宫墙外跪着为二皇子祈福,莫语春下巴都要惊掉了,不明白殿里面那个金灿灿的大佛跪了有什么用。
华而不实的东西,还不如融了换成钱买吃的呢。
说到吃的,莫语春又想起了之前在宝华殿躺地龙,吃贡品的好日子。
虽然总要爬起来剪烛线,睡不太好,可那也比现在饭都吃不好喝冷水的生活强。
解释清来龙去脉后,陆生看向莫语春:“莫公公,这等好消息,您去和殿下说吧。”
他倒是不居功,可关键是莫语春不敢呐。
不是因为那晚的事,那件事早过去了。
她如今担心的是自己这个太监首领还当不当的下去。
请太医这件事不敢深想,二皇子病好后,肯定要和她清算的。
单是这几天偷懒,都够打二十大板了。
可除了这,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也没做什么坏事。
截走的那些吃食是二皇子不吃的,偷吃的也就筷子尖上那一口菜汤,而且用的还是干净筷子!
回过头去看偷懒,这罪名也不成立,分明是二皇子他没喊她,他要是有事吩咐,她还能拒绝不成?
莫语春想了想,自觉问心无愧,腰板逐渐挺直了,走向主屋。
余光扫到莫语春的表情,陆生越发觉得这小白脸太监胆大包天,如今也不知道怕。
等着吧,以后有他好果子吃。
莫语春听不到陆生心底对她的不满,踩上石阶时,莫名脊背发毛,腿肚子也软了起来。
她把这全归咎于那晚闯入主屋留下的阴影,深呼吸两口,推开了门。
外间没人,屏风后传来了两声咳嗽,莫语春转身面向屏风,沉着声线,躬身行礼,“殿、殿殿下。”
话一出口,莫语春就想打自己的嘴了,这不摆明了心里有鬼吗?
里间,二皇子那独特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鼻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何事?”
莫语春腹诽,合着院外那么吵,您半句也没听到啊。
面上她却不敢不恭敬,低眉顺眼道:“皇上给您请了太医,奴才是来向殿下报喜的。”
说是报喜,可她语气一板一眼,听不出什么喜悦的情绪,甚至细听还隐隐透出几分生无可恋。
祈云霄的语气同样没有波动,淡淡嗯了一声,像是早有预料,又或是无所谓般。
莫语春离开前抽动鼻尖,闻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她不敢过多停留,提着一口气出去了。
*
不过一刻钟,太医带着提着药箱的药童踏进小院,莫语春和挽竹一起进入里间,候在一旁等候差遣。
她进来时全程低着脑袋,完全不敢看二皇子。站定后借着太医的遮掩,才悄咪咪抬起了点头。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二皇子的长相。
离开了漆黑的夜晚,他看起来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阴沉。只是病容难掩,身形瘦削,有几分脆弱感,又恹恹地半垂着眼睫,更添苍白,由内而外地散发出虚弱的气息。
莫语春打量得太过仔细,一不小心盯的时间就有些长了,被床上的人察觉,当场抓包。
只这一个眼神,莫语春心尖一颤,那晚的记忆浮现在脑海,最其中最为鲜明的无非是那双冷得像冰的手。
记忆出现后,脖颈上似乎还残留着触感,令人毛骨悚然。
莫语春立时低下了头,做鸵鸟状,露出圆润毛茸的发顶。
祈云霄收回视线,偏头咳了两声,长睫掩下的神色莫名。
——她倒是没想到,这不老实的恶奴,居然长着一副如此纯良无辜的模样。
只是那对招子,短浅极了。
莫语春忍着心虚再抬头,一眼看到的是二皇子嘴角有些意味深长的笑。
这,这应该不是针对她的吧?
第37章 目含神光,唇挽柔情
张太医胡子一把,是太医院三位院判之一,颇有资历,身边跟着的药童脸上透着十足的机灵劲,收到张太医一个眼神,他立刻意会,取出药箱,迅速打开侧面的夹层,递出针灸包。
一系列动作安静极了,除了祈云霄偶尔的咳嗽,室内静得连衣料摩擦的声音都能隐约听见。
莫语春动了动胳膊,又悄悄抬抬脚,来回活动了一下四肢。
二皇子这时候没再笑了。
或许先前那抹笑只是她心虚,臆想出来的。
看着二皇子拉平且苍白的嘴角,莫语春越发断定先前是自己的错觉。
床上的人一身月白刻丝蝶纹锦袍,眉眼精致,脸庞如冰雪雕刻,冷白毫无血色,因着抿起的唇消融几分冷意,长睫半垂着却难掩倦容,十足的病美人形象。
莫语春也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这么个形容。
这样的人怎么会露出那种笑呢?何况他如今应当是笑不出来的。
莫语春心跳逐渐平稳下来。
张太医撤了针,拱手:“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这才致使邪气入体。”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见床上的人始终低敛着眸子不语,他心中暗叹,道:“殿下,邪气易消,但症结所在却并非邪气。”
是了是了。
郁结是邪气的因,邪气是果,自然是要从根本解决因,解决二皇子心底的郁结才是。
可二皇子郁结又是因为什么?
为今上的冷漠?为自己的失势?还是他为生母为盛家?
莫语春觉得应该都有吧。
还不等她多想,祈云霄轻咳了一声,声音沙哑气弱:“父皇他……”她顿住,“罢了,多谢张太医了。”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张太医身后跟着药童,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下官回太医院配好药方,即刻着人来送。”
祈云霄:“年末繁忙,不必劳烦了。两刻钟后,本殿命人去取即可。”
张太医停顿片刻,低头退下:“多谢殿**谅。”
张太医携药童离开后,祈云霄也未起身,淡声吩咐:“把人都叫进来。”
莫语春闻言,心中一咯噔,二皇子怕是要开始整顿他们了。
其实早在初来小院时,他们就该先在主子面前露脸,受一顿训诫,敲打一番。只是当时二皇子闷在屋里不出来,这顿训诫才不了了之。
二皇子如今提起来倒不算奇怪,但莫语春总担心他等下会就这段时间的服侍,挑剔一番。
虽然没有什么服侍吧。
问题最大的也是这一点,如果二皇子要算账,首当其冲的就是她。
毕竟她是有那么点失职。
小院拢共就三个下人,莫语春推门喊了陆生,回来老老实实站在最远的位置。
祈云霄显然不会让她如愿,她扫了眼门边的恶奴,下巴微抬,点了点人:“你是总管太监?便从你开始罢,说清姓甚名谁,为何来西梧院。”
西梧院便是小院的名称。
莫语春幻视面试现场,入职反派联盟时没体验到的环节,居然在副本里补足了。
她心底有些微妙,职业素养在身,很快低着头上前,一句话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奴、奴才莫语春,来西梧院是……”被大舅仇家郭老狗丢来折磨的。
莫语春美化了一下说法:“……上面的安排。”
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憋闷*,嘴撅着,圆脸鼓鼓,看着没什么心眼的样子,情绪都摆在脸上。
——和那对招子一样,一眼便望到了底。
祈云霄甚少在深宫里见到如莫语春一般的人。
毕竟深宫,不会演戏的人活不长久。
他亦然。
她牵了牵唇,眼神是冷的,语调却平和:“如此。”
熟悉的话,瞬间将莫语春拉回那个夜晚,她抖了抖腿,等身上的视线移开后才松口气。
接下来是挽竹,她说的详细极了,连来西梧院之前的待过的宫殿也交待得干净,还好好介绍了一番自己的所长。
与莫语春简洁的介绍形成了鲜明对比。
莫语春有些赧然,小心去看二皇子的表情。他此时与先前张太医在时的虚弱截然不同,目含神光,唇挽柔情,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有些凌厉又柔和的矛盾感。
漂亮的惊人。可看得多了,那份凌厉便凸显出来,与那双凤眸相得益彰,只剩下惊心的威严之感。
莫语春心跳快了几拍,心惊肉跳般,脖子上一圈尤其是颈侧,细密的凉意浸入骨里,让她脑中一片清明。
二皇子问他们,就只是单纯的问吗?
他是不是打算留下有用的,赶走没用的?
那她方才的回答岂不是——!
莫语春开始恼自己没有多说几句话,可仔细想想,真让她说她也说不出个什么长处来,她一贯是守夜的,硬说的话,她最擅长剪烛线?
这似乎也没什子值得说道的。
莫语春低下头,忐忑的听着挽竹后的陆生言辞激动,情真意切地表露忠心,一副老实的忠仆模样。
莫语春越听,心中越是平静。
她身无所长又忠心寥寥,怎么看她这个太监首领的位置都很危险。
要是二皇子真要赶走她,那就赶走吧。反正这西梧院她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饭是冷的,菜是没有的,背阴又凉气阴魂不散。
想到这,莫语春甚至心底生出一股期待。
但二皇子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问完他们,便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莫语春皱着脸,满脑子疑惑地推了门。
才走进院里不久,门板被拍响。陆生小跑去开门,被门口乌压压的阵势吓了一跳,慌忙让开路。
只见一连串穿着青衣棉袍,腰坠纹带的内侍带着好几只红实木箱子进了门,占足了小院为数不多的空间。
领头的人胸口绣着细长白羽绿喙鹭鸶,腰间的纹样比旁人复杂得多。
他从身后一人手上捧着的盒中取出一枚明黄色物体,拔高了声音,“圣旨到——”
挽竹推了莫语春一把,她这才回过神,快步跑向主屋去唤二皇子。
“殿下!殿——”
莫语春的声音戛然而止。
推开门,祈云霄已经妥当地站在了门后,披散的长发被简单束起。他未及冠,还有大半头发披散着,柔顺地拢着肩,与他眉眼的精致凌厉杂糅。
莫语春不过一眨眼,祈云霄便半敛下眼睑,好像方才的表情是莫语春的错觉一般,似笑非笑地开口:“莫总管。”
莫语春回神,低头快步退到门边,让出位置:“殿下请。”
二皇子从身边擦过时,莫语春屏住了呼吸。
捧着圣旨宣读的大太监声音尖锐,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莫语春听不懂的话,她听得困顿,最后只提炼出一句皇帝很担心二皇子的身体,所以赐了些赏赐。
这群内侍来得快,走得也快。
看着院里碍事的红实木箱,莫语春看了眼陆生,希望他能有些眼色。
祈云霄转身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这恶奴。
祈云霄眉梢微挑,看着眨巴着眼,满脸写着想躲懒的莫语春,原先的思绪散开,莫名生出几分逗弄之意,也想借机舒一舒体内的郁气。
“莫总管,这些便由你妥善收至库房吧。”
祈云霄指尖抚过其中一只红实木箱,意味深长道:“这可是御赐之物,务必小心呐。”
看着这些箱子,莫语春的脸唰得白了。
不、不是吧?她?让她来搬?
二皇子这是在教训她吗?
祈云霄说完便回屋了,留下莫语春一个人久久不能回神。
莫语春愣神的时候,挽竹抓准时机冒头:“莫公公,该去太医院拿殿下的药了。”
她主动请缨,莫语春看了看挽竹,又看了看角落一脸老实的陆生,点头应允了。
挽竹走出小院,站在太医院等药童取完药,拎着药包快步走出太医院。
拐角暗处,一名蓝衣杂役太监趁人不注意,一把拽过了挽竹。
挽竹脸上一惊,反应过来后忙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条递出,嘴里快速交代了今天发生的事。
那名杂役太监很是谨慎,仔细问了挽竹是如何寻理由出的小院,确认没有任何出纰漏的点之后,这才放挽竹离开。
*
惠王府。
祈云睿放下手中的茶杯,听完下属的汇报,脸上没露出丝毫意外的情绪。
一位幕僚有些忧心:“孟家犯下如此大错,皇上依旧对二皇子如此仁慈,莫不是还念着以往的情分?”
祈云睿扫了眼说话的幕僚,想了一番他的家族,淡笑解释:“父皇仁慈在先,亦有孟家赫赫功名在后,二弟自然该被善待。”
孟家一百三十口人尽数斩灭,祈云霄身为孟家唯一残留的血脉,又是皇子,庆皇再苛责难免受百姓诟病。
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祈云睿早料到会有这天,并不意外,“让人盯紧些,年宴之前,二皇子的一切异动都要向本王禀报。”
下属应是。
幕僚开口:“殿下,西梧院仅安排一人是否勉强了些?何不拉拢住那个太监总管,令他为殿下效命。”
祈云睿敲了敲桌面,思忖片刻道:“不必。”
不过一枚角力而至的局外之子,何况那般愚蠢刁恶,怕是时机合适,他那位好二弟便会找个由头,打发了他。
不过……
想到信中提及的一事,祈云睿手指微顿,“以防万一,查一下他也好。”
他这二弟虽称不上锱铢必报,却也不是这般好脾性的人,哪怕那个姓莫的太监总管暂且还有用处,也少不了受挫磨。
他何时手段这么仁慈了?
第38章 都派不上用场。
莫语春哼哧哼哧抱着浸满药香的玉枕往库房走。
在她身后,红实木箱敞开口,空了一半。
看到莫语春跨过门槛时险些将玉枕磕在门框上时,陆生一阵心惊肉跳,恨不得自己亲自上手。
若不是主子吩咐,让他来他半刻钟就能收拾利落,那像这莫语春,细胳膊细腿,瘦弱地连箱子都搬不动。
陆生靠近红实木箱抬了抬,看向主屋,在莫语春出来之前收回视线。
他暗自蹙了蹙眉,颇有些摸不准祈云霄的想法。
就像先前被传唤进主屋时一样,他以为祈云霄会敲打一番莫语春,谁知最后轻描淡写的一句如此便放过了他。
而现在,这般也算是惩罚吗?
收纳入库,管理库房,这可是非心腹所不能担之任。
难道说主子还有其他考量,故意放任挽竹报信?
莫语春不知道陆生的想法,活动了一下手脚,弯腰打开了一只新的红实木箱。
这只箱子里放的是一个鎏金炭炉,上层锤揲制成祥云纹样,捧着中心突出的金日提把,精致华美异常。
莫语春捧起来上下看了看,放到库房时还有些恋恋不舍。
她搬了大半的赏赐,感觉都是眼下能用得到的,不止炭炉,就那玉枕捂热后发出的药香,也是十足的沁人心脾。都放在库房积灰,实在可惜。
莫语春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原因,想不通便放弃了,苦着脸继续搬剩下的东西。
眼看箱子里只剩下一样了,西梧院来了人。
带着表明内务局腰饰的四名小太监并一名掌事宫女,带着足足的两大筐黑炭进了院。
莫语春累得脸上没了表情,木着脸,双眼堪称无神地应付来人。陆生眼疾手快带这炭去厨房生火,着起后便带着炭去了主屋。
剩下的红实木箱,莫语春无论如何也不愿再搬了。
这又不是御赐之物,不过是装着御赐之物的箱子罢了!
莫语春理直气壮地将这几只空箱子撇给了陆生,拉着木板凳瘫坐在厨房门口,扯了扯微微汗湿的毛领口。
陆生这一去,去得时间有些长了,莫语春没多想原因,只盼着二皇子也给他找些活干,别就她一个人劳苦。
主屋内,陆生罩上网笼,躬身准备退下。
祈云霄在灯烛下翻过一张书页,头也不抬,问道:“少了那一人,如何了?”
听到主子问起翠玉,陆生有些意外,险些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单膝跪地忙道:“主子赎罪,翠玉那丫头,几日前便病去了。”
“病去?”祈云霄手指微不可察一顿,不动声色道:“何时病的?”
“从来西梧院时便病了,”陆生记得清楚:“初八那日又起了次高烧,一直得不到医治才……”
初八,便是那晚的事了。
祈云霄忽得想通了,关于那女侍迟钝莽撞而又无礼的举止。
她按了按眉心,“罢了。”
提及翠玉,祈云霄不知为何想起了莫语春,二者一样的不老实,却一人聪慧,一人愚笨。
都派不上用场。
祈云霄:“他等下若耍懒,便随他去。”
陆生不敢多问,恭敬退下:“是。”
出门看到院里的红实木箱,面对莫语春的暗示,陆生没有装聋作哑,扛着箱子,侧身挤进了库房的门。
挽竹回来后不久,院落弥漫起药材的苦香,到了晚膳时分,又多了股饭香。
今晚来送晚膳的又换了个小太监,莫语春从大门缝隙里隔着陆生看到了人。
挽竹将煎药的砂锅移到小炉上,将晚膳又热了遍,送去主屋。
今日的晚膳量大的紧,准确来说,是恢复了最初的份量。
可相应地,剩下的也多。
莫语春眼巴巴看着挽竹端着的几乎没动的晚膳,捂着撑得圆滚的肚子,遗憾地移开了视线。
一切仿佛都恢复到了最初的模样,二皇子又开始闭门不出,送过去的吃食也很少再动,药倒是吃了,勉强见好,咳嗽声歇了很久,只不过病去如抽丝,人依旧恹恹的无甚精神。
他没提过守夜的事,莫语春也乐得轻松。
可大抵不是人人都能如此轻松的。
打自几日前,寿王莫名受了庆皇的斥责后,寿王府的氛围便颇为凝重,书房的氛围尤其如此。
梨木屏风隔断后,寿王坐在里屋上首,几位幕僚被赐座跪坐在左右两侧的矮几边。
一名灰衣蒙面男子沉默地跪在下首,正对着寿王。
寿王一身绛红色挑花刻金广袖裳,袖摆重重一拂,炉中奢华厚重的沉香荡开,“还没有消息?!”
五日了,他养这群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左侧中间的一位幕僚大着胆子开口:“殿下,蜀陂路遥天寒,消息晚些也是正常的。”
祈云逸瞪了眼说话的人一眼,他如何不知,只是心中急切。
原以为西梧院那太监总管当不长久,谁曾想祈云霄居然十分信任他。
何况他还收到消息,惠王也开始调查起了莫语春。
西梧院本就没有他的人,若再被惠王抢先,他岂不是事事都落后于他了?
更别说,他必须注意祈云霄的一切举动,提防他有所行动。
祈云逸:“尽快,年宴前,本王必须看到消息。”
下首的灰衣人低头应是。
一位幕僚忧心出声:“殿下,那莫语春虽说是蜀陂人,可毕竟少小离家,即便有甚亲人,也不见得感情有多么深刻。”
他说的的确在理,祈云逸也想过这个问题,他冷笑出声:“如果拿捏不住他,本王也不会任由他成为别人的棋子,掣肘本王。”
宫里面虽说难伸手,他却并非全无办法。
*
距离年宴还有三天,宫里的准备进入尾声,热闹的氛围不减反增,路上来往的宫女太监们,揣着袖兜里的月例,脸上露出喜气洋洋的笑。
莫语春从自己的月例里分出部分,送去给了陈果,又从他那里拿到了更多的银钱。
感受着怀里沉甸甸的分量,莫语春美滋滋跨入小院,走了几步,笑渐渐消失了。
小院里分毫不受外面的影响,安静……不,应当说死寂,乃至身处其中的人不自觉生出几分萧瑟感。
树叶落光了,枝头零散顽强的几片小得可怜,金黄色,是院中少有的亮色。
陆生清闲了,二皇子也不喜欢人贴身伺候,是以挽竹同样清闲。
可莫语春却多了个活计。
自打发现二皇子恢复常态后,她说不上故态复萌,只是单纯留了些肚子,隔了一个多时辰再加餐。
但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前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二皇子突发奇想,吃食动了几筷子撤下,药汤都吃罢了,在莫语春以为他要午后小睡时冷不丁传了膳。
这就害苦了莫语春。她战战兢兢取代了挽竹,捧着空了一半的托盘,进入主屋见到二皇子的瞬间便扑通一声跪下,向他求饶。
二皇子没立刻罚她,莫语春松口气的同时,心里始终觉得二皇子不是好惹的角色,肯定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她。
谁知当晚晚膳时分被传唤到了主屋侍奉。
说是侍奉也不完全,她负责布菜,但一盘菜二皇子只动了两筷子,最后剩下的都给了她。
二皇子亲眼看她吃。
莫语春食不知味,当晚回去就做了噩梦。
还好仅仅晚膳时会这样,早膳午膳无需侍奉,撤下后默许着进了莫语春的肚子。
莫语春不安了一段时间,吃着吃着,心大地放松下来,满脑子只剩下吃的了。
可今日似乎不需要她了。
低着头放下手里的托盘,莫语春一边取出瓷盘,一边斜眼留意着二皇子,见他始终没说出那句“为本殿布菜”的话,有些不习惯。
她是特意留着肚子来的嘞,还跟挽竹他们说了不用等她。
二皇子不说,嗯,不说也好,之前还怪吓人的。
实话实说,之前吃的每一顿,尤其是晚膳,二皇子的架势搞得她总觉得这像是她的最后一餐一样,眼神幽深,跟要吃人似的,看着就让人后背发毛。
她总怀疑他的视线放在她身上时,想的都是要怎么惩罚她。
唔,虽然也有时候,感觉他只是单纯在出神吧,眼睛没什么神采的样子。
莫语春抱着托盘退出主屋,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有了实感,踩下台阶。
一门之隔,祈云霄目光虚虚落在门前逐渐消失的模糊人影上,留意到他肩膀明显的动作,手指摩挲着瓷盘边沿不平整的花纹。
终于。
希望她的好弟弟不要让她失望,她可是已经安排好了人。
太监总管这个位置,该换人坐了。
厨房里,莫语春放下托盘,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
第二日,巳时三刻,内务局送来了二皇子今年年宴的宫装。
闻着味道有些陈旧,也不是新行的料子,不知道在仓库里积压了多久。
挽竹待在主屋整理,莫语春坐在厨房灶炉边烤火,听到院门外又一次传来动静,扬声喊陆生。
陆生应声开门接过食盒后,却没提着去小厨房,而是环顾了下四周,迅速打开盖子拿出了样东西。
这时,挽竹从主屋出来了,见到陆生提着的食盒,伸出手:“放着我来吧。”
陆生也没与她争,安分待到了夜半,带着白日收到的密信,敲响主屋的门扉,将密信从缝隙里塞了进去。
第39章 既然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
年宴前四日,寿王府书房。
祈云逸看完手中的密信,忽而大笑:“天助本王!真真是天助我也。”
众人被他的反应搞得一头雾水,顾忌寿王今早的怒火,暂时无一人开口打破沉默。
良久,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道:“殿下,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是啊,好消息。”祈云逸对折密信,踱步至炭炉边,挑开炉盖。橙红的火光跳动,映照在眼底,他启唇:“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谁能想到会有人这么胆大包天,敢隐瞒身份进皇宫呢。
莫语春。
呵,好一个太监,好一个陈果啊。
看着炭炉里渐熄的灰烬,祈云逸嘴角的弧度愈发深了,意味深长道:“我的好大哥,捏着旁人的性命威胁,这可比不过我直击要害啊。”
左侧最边缘一名少相长须的男子,听到这句话,眼神闪烁。
祈云逸也不看旁人得知消息后表情如何,对灰衣人摆摆手:“尾巴处理干净,退下吧。”
接下来要商讨地便是如何神鬼不知地联系到人。
一名幕僚献策:“殿下,膳司的人出入各宫最不易受限制,不如依旧……”
那名少相长须发的男子开口打断:“不可,上次克扣二皇子膳食的事,虽说那掌事寻了个替罪的侥幸逃脱了处罚,但说不准已经暴露在了惠王眼中。”
先前说话的幕僚骤然被人落了面子,脸上有些挂不住,“那你说该如何?你别是因为那人是你推举的,你便不为殿下大局考虑了。”
听着他们的争论,祈云逸沉下脸,“都给本王闭嘴!”
众人一惊,慌忙跪下。
祈云逸面色稍霁,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心中有了主意。
“不急,等惠王有所动作后,再接触她。”
有这个把柄在手,他相信对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密信残留的灰烬碎裂散开,归于烟尘。
祈云霄取来干净的帕子净手,烛火摇晃,她的脸色亦明灭不定,半边脸隐在黑暗中。
次级的香烛燃烧时有黑烟溢出,留在灯罩内部,导致烛光稳定下来后依旧昏暗。
莫语春,翠玉。
翠玉,莫语春。
莫语春。
祈云霄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脑海里腐朽的檀香气逐渐聚拢,勾勒出一张粉白面容。
圆脸杏眼,福气宝相,怪不得能在宝华殿里当差。
回想起密信上的内容,祈云霄忽然笑了起来,鼻腔溢出一声无甚感情的气音,眼神晦暗。
女扮男装啊。
她倒是轻松。
*
次日一早,莫语春端着饭碗,凑在炉灶边埋头吃饭,扒拉了两口,挽竹从主屋出来了,表情形容不出来的奇怪。
她径直走向莫语春:“莫公公,殿下唤您进屋。”
喊她?
喊她干嘛?
莫语春有些疑惑,抓紧时间又喝了一口粥,鼓着脸快步走向主屋。
圆桌边,祈云霄端坐在首位,手中茶盏水汽氤氲,她不动声色放下。
嗑嗒一声轻响,落入莫语春耳中,就是二皇子要对她发难的前兆。
不、不会吧?
不管是不是,莫语春什么都没想,两腿战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殿、殿下!”
见她这么大的反应,祈云霄似是惊讶,眉心轻蹙,不解道:“莫总管,缘何行此大礼?”
这不该问他吗?
莫语春欲哭无泪地低头,声音不敢露出不满:“回殿下的话,奴才这是……”
是什么啊?她敢说她这是怕他怕的吗?
还不等她绞尽脑汁想出解释,二皇子又开口了:“难道莫总管提前知道了本殿要带你去年宴,过分激动才行此大礼?”
“是是是。”莫语春顺杆子往上爬,“是方才挽竹说的,她告诉我殿下要带我去年宴。”
祈云霄没在意莫语春的失礼,看着她慌里慌张漏洞百出的解释,嘴角的弧度收敛了些,颇有些想不通自己先前是如何被她骗到的。
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垂眸看着被水汽模糊了半张脸的小太监,注视着她眼底的慌张,原先准备好的敲打的话咽下。
罢了。
“起吧,过来侯着。”
这便是要莫语春布菜的意思了。
莫语春动作麻利地起身,因为没准备,颠颠跑去厨房拿筷子。
祈云霄面无表情听着脚步声远去又接近,心中已有悔意。
看到莫语春夹菜时,那双眼珠子盯着桌子一动不动,恨不得黏在上面时,她心中的悔意达到顶峰,同时又觉得莫语春这幅模样颇有几分好笑。
真是,净留她在这里碍眼了。
察觉到祈云霄情绪不妙,莫语春紧张地走上前,圆脸绷紧,嘴巴紧抿着,低着头老实布菜。
她的一系列反应,将想法都摆在明面上。
祈云霄便是顾及这一点才放弃了立刻坦明的打算。
那她一早唤她过来,岂不是净碍眼了吗?
莫语春不知道祈云霄的想法,只能感受到长久驻留在身上的深沉目光。
她颇有压力,直呼不妙,吸了几口气才鼓足了气起身。
“……”
莫语春余光偷偷看向二皇子,他依旧是那副病殃殃的病美人模样。虽然因为连着几日少进米水,脸部线条过分瘦削,更显得利落凌厉,但气息却是孱弱的。
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或是见了什么,心情似乎不算糟糕,长睫半掩,眉眼弧度变得柔和下来之后,看起来分外温润。
莫语春腿抖了两抖,觉得二皇子这副样子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看到的他最吓人的表情。
关键是瘆得慌。
祈云霄吃了几口便不再动了,看莫语春木在原地,不知该做些什么的无措模样,她抬眼笑道:“今日这什锦红虾粥倒是不错。”
莫语春呐呐点头,是啊,闻起来也是极香的。
她又咽了咽口水。
祈云霄将莫语春的一切反应尽收眼底,掀了掀唇。
罢了,到底还是有几分用处的,偶尔逗弄一番,也算有趣。
*
那盅什锦红虾粥最后进了莫语春的肚子里,二皇子明着说赏她的,挽竹和陆生羡慕的紧。
莫语春咽下最后一口,漱了漱口,留意到挽竹的视线,忽然想起来刚刚胡扯的话。
说起来,挽竹好像很想去年宴来着,这几日很是殷勤,常常去主屋添茶伺候。
莫语春后知后觉明白了挽竹之前奇怪的表情,心中没有丝毫不好意思。
毕竟去年宴是去伺候人的,怎么看都不像个好差事,还不如留在院里自在,她还能去找她大舅过年。
一旁的挽竹牙都要咬碎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莫语春这般以下犯上的恶奴,为何还没受发落,甚至还、还如此受宠?!
前几天还能说是二皇子还未得知他做过的事,可抓了他现行后,为何还如此待他?
挽竹不忿极了。
若莫语春不是一个人占着二皇子剩的所有吃食,她也不至于如此不满。他一人吃了也便罢了,分给旁人竟也不说留些给他们,害她一点油水也捞不着。
挽竹气了会儿,很快冷静下来,寻了机会又递出消息。
她觉得二皇子的反应着实奇怪,还是交由殿下判断吧。
收到消息的惠王同样不解,心思百转千回后,叹道:“明日便是年宴了,本王如今倒是真的有些好奇,能让老二如此宽恕的人是何许人也。”
*
年宴当天。三品以上的大臣携家眷早早候在了宫门外,按品级次序入席。
莫语春提前收拾好,精神抖擞地站在祈云霄身前。
她嘴上说着不在意,头上束发的发带却换了个花样,水蓝色的尾端绣白云模样,减轻了棉袍带来的深沉感,晃动时荡漾的弧度在黑夜格外明显。
祈云霄也换好了宫装。
玄色为主,领口边缘露出一圈绛红色的内衬,衬得她病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艳光,等披上大氅后,这抹颜色被压下,沉甸甸地凸显出主人的瘦削。
并不狼狈难看,顺着那眉眼看去,像一柄锋利过头的剑刃,丰润的唇又在垂眸时增添温和,凸显病弱。
这身宫装应当赶得有些急,腰身并不贴服,又或许是二皇子瘦得太多了。
莫语春看得有些出神,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撇了撇嘴,心底说不出的羡慕。
眼看时辰快到了,莫语春试探道:“殿下,您看我们何时动身?”
“那便走吧。”
祈云霄起身,近一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小院。
墙檐垂着装饰的灯笼,一长串照亮青石板路。越是靠近举办年宴的无极宫,装饰便越是密集,不说亮如白昼,却连红墙上沿探出的结着红红果子的枝丫也照得清楚。
莫语春原本还低着头,走着走着,眼睛抬起来就没再低下去过,嘴巴也张着,新奇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她没来过这边,也很少在晚上出门,没想到夜晚的皇宫还有这样一副美景。
祈云霄余光扫到莫语春的反应,无甚兴致地扫了眼宫灯,声音淡淡:“等下到了宴上,安分一些。”
莫语春听到二皇子的警告,慌张地眨着眼低下了头,口中连声应是。
她一路老实到了无极宫,跟着二皇子走过长长的宴席,在大殿中央跪了下去。
身前二皇子的声音哑然虚弱,万千情绪复杂糅于其中,俯身道:“儿臣,参见父皇。”
莫语春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庆皇的声音,有些冷漠,宴席的氛围也跟着冷了下来。
“平身。”
祈云霄:“谢父皇。”
还不等她起身去向自己的座位,便有人发难。
“二哥看着身子依旧不太利索的样子,等下不会半道晕过去,扫了大家的兴致吧?”
祈云逸胡咧咧开口,所有人都视线紧跟着放在了祈云霄身上。
莫语春被波及到,腿软下来,凭借着不想被砍头的毅力,没瘫倒下去,缩着肩减少存在感。
祈云霄尚未开口,上首的庆皇语气中带着不悦,说道:“既然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
第40章 救、救命——!
“既然不舒服,便回去歇着吧。”
祈云霄闻言,不卑不亢道:“谢父皇体谅,托父皇的福泽庇佑,前几日便大好了,如今不过是看着虚弱了些。”
祈云逸被忽视了个彻底,不依不饶道:“可我倒是听说二哥日日守在屋里,忧思过重,连饭都吃不进去了。”
“二哥在想什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祈云逸话音落下,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打破寂静的人是惠王祈云睿,他坐在祈云逸前一席,脊背端正,抬眸轻笑的模样端得是一派端方君子之相。
他语气无奈又略带斥责,说道:“云逸,莫要提起你二哥的伤心事了。”
惠王所指的事是什么,无需点明,在场人心知肚明。
无非是那被满门抄斩的盛家与月前病逝的盛贵妃了。
盛家乃是罪臣,死不足惜,二皇子这般反应虽说不恰当了些,可到底是人之常情。
高台之上的庆皇却不觉得,他面如斧凿,不怒自威,沉声呵道:“身为天家的皇子,朕的儿子!如此不辨是非,不分忠恶!为一帮逆臣郁郁神伤至此,与你母妃可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莫语春低着头听着,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二皇子受了斥责,如果回去要发火,首当其冲遭受怒火的人肯定是她。
这算哪门子的好差事啊?!
祈云霄撩袍跪下,莫语春慌忙跟着也扑通一声跪下。
坚硬的黑石板即便铺着软垫,跪着也是硬的,莫语春还没收着力气,膝盖钝钝地痛,在地龙的作用下热痒地发着胀。
她能感受到在场所有人都在等二皇子的反应,那眼神她形容不出来的感觉,整个宴席像是一潭黏稠的泥沼,就连热乎乎的地龙也驱散不开的阴湿粘腻,挥之不去的发毛发凉之感。
莫语春手都是冰的。
二皇子在她身前,面对这幅阵仗,声线仍旧是沉稳的,只略微拉平了唇角,长睫半阖,深深地伏下了身。
“孟家犯下如此大罪,儿臣无颜面对父皇、面对朝中诸位重臣阁老。故此日日幽闭反思,心中惶惶不得安宁。”
“今日年宴,儿臣特来喜贺新岁,祝父皇龙体康健,愿我庆国时和岁稔,四海昇平。”
“另,恭请父皇,削除儿臣宗籍。”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削除宗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从此脱离皇家,成为一介庶民,布衣草莽,永远不能再回到皇宫。
观星台与礼部的人双双跳出来反对。
一是于理不合,二是有违人伦父子纲常。
更何况,更何况——孟家之名甚伟,率领军将捍卫了庆国几十年的平安,哪怕是冠上了逆贼的名号,天下百姓也依旧只识孟家军,不闻天子名啊!
“陛下三思!”
才处决了孟家满门,连其唯一留在世上的血脉也如此苛责,难保不引起众愤。
更何况,朝中人有不少受大将军恩泽的,对所谓的逆臣之名不满已久,再将二皇子贬为庶人,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啊。
庆皇脸色阴沉,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看着下首跪着的人熟悉的眉眼,恍惚中看到了另一个人。
也是这般看似温顺实则倨傲,有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骨气。
他是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庆皇冷静下来,蓦地笑了,“霄儿有心了,倒是朕想岔了。你是朕的皇子,你外祖家的事与你何干?此事休要再提。”
说完这话,他召来身边的大太监,当着众人的面,道:“西梧院不适宜养病,着人将钟粹殿为二殿下打扫出来。”
大太监:“是。”
大太监领命退下了,在场人神色各异,祈云逸满脸懊恼,瞪视着祈云霄谢恩后入席。
莫语春亦步亦趋地跟在祈云霄身后站定,被方才发生的一系列事吓得现在还回不过来神,连桌上摆着的佳肴也没心思看。
直到旁边传来一道温柔的男声,她这才回神,下意识循声看去。
“二弟,恭喜了。”
祈云睿无视中间的祈云逸,举杯对向祈云霄。
他一边说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祈云霄身后站着的青衣小太监,看清他的面容后,心中一定,嘴角弧度清浅,仰面抬手,饮尽杯中清酒。
原来如此。
借着长袖的遮掩,祈云睿的嘴角越发上扬。
待到开席之后,他特意留心了几分,越加笃定自己的判断。
祈云逸亦是如此。
在看到祈云霄面带轻笑,将手边盛着云片糕的小碟拨给他身后那女扮男装的小太监时,他几乎压不住心里的震撼。
这未免太亲信了些,不,该说是宠信。
祈云逸感觉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莫语春得到赏赐*时愣住了一会儿,被轻呵着提醒了一遍,这才小心走上前,摸了一块直往嘴里塞。
白皙的脸颊被撑起明显的弧度,舌头舔在软糯甜腻的糕点上,一点也舍不得离开,她含吮着口水,含糊不清地谢恩。
目光落在那份碍眼的云片糕,祈云霄长睫下的眼神厌倦,转瞬即逝,在看到莫语春贪食的反应后,最后一点涟漪也很快消失,归于平静。
皇宫最是讲礼仪规矩,她吃得这般囫囵,难看不说,也不怕自己噎着。
真的是……
祈云霄捻起一块云片糕,闻着这股味道,几近反呕。
她母妃倒是喜欢的紧,宫里常常摆着。
鎏金雕花的高足盘拥着序列整齐的云片糕,殿里常常飘着它的味道,和着花果熏香,纠缠成所谓的帝王恩宠。
何其可笑。
丝竹弦乐连绵,舞者的水袖飘摇在空中,轻薄似烟,却半途坠落,复又荡至身前,半遮半掩着姣好面容,媚而不俗。
漫长的表演过后,年宴进入尾声,礼官开始唱贺礼单,自淮阳王开始,往下西北三位藩王及各附属国的进贡,以示对庆皇的尊重。
有稀奇的东西便抬出来供在场诸人观赏把玩,哪怕没什么有看头的物什,各大臣也要吹嘘一番庆皇政绩,夸其治国有方。
庆皇再分下去几样赏赐,自是一派君臣和睦的景象。
今年得了头赏的是大理寺卿,他在盛家一案中立了大功,庆皇还特意多夸奖了几句。
然后按照惯例是国舅齐国公,他已到花甲之年,发须皆白,但精神矍铄,谢了恩入席后,和身边人笑着聊了几句,借着小侍的手,凑在一起赏玩庆皇这尊五彩神公像。
庆皇扫了眼宴席众人,忽而看向祈云霄:“老二,你这段时间受苦了,这些东西中可有看得上眼的?”
祈云霄起身回话,面上惶恐:“不敢。”
庆皇坚持,二者推拉了几下,祈云霄这才抿这唇,犹豫中带着几分坚定,恳求道:“如若父皇肯割爱,儿臣想要喀什进贡的那匹枣红色宝马。”
席间喧闹一瞬,很快安静下来,等着看庆皇的反应。
莫语春想了会儿才想起来,跟着孟大将军征战沙场的那匹马似乎也是匹枣红色的马,名叫赤影,跑起来飞快,像道影子一样迅捷,因此得名。
庆皇似乎没有察觉到周围人的心思,抚掌:“好,朕听说喀什进贡中还有一匹雪白色的马,你母妃入宫前也有一匹,名叫寻梅,朕便一并赐予你。”
祈云逸听到这,不忿极了,这可是两匹上好的马,一下子都赐给祈云霄,他又不善骑术,真是暴殄天物。
在众人或嫉妒或羡慕的视线中,祈云霄恭谨谢恩,起身后,面上忍不住显露出一份笑。
她的相貌大多继承盛贵妃,盛贵妃之名,当年盛绝京城,是以这抹笑也不负盛贵妃当年之名。因年纪尚轻,又自然流露出几分年少纯质之感。
庆皇见状,眸光闪烁,泛起几分波澜。
但他一贯多疑,仍未真正放下心。
是故意为之,心机深重,还是赤子之心,重情惜旧,日后总能见分晓。
且由他们斗去吧。
*
去了一场年宴,虽然经历了老大一场惊吓,可也长了不少见识,还吃了不少好东西。
莫语春心满意足地咂嘴回味,发现自己落了几步,忙快步跟上二皇子。
祈云霄听到接近的脚步声,待它缓和下来后,没有回头,温声开口:“莫总管,今夜当有人在等你共贺新岁。你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莫语春惊喜:“是!多谢殿**谅!”
她说完话转身就走,脚步也轻快许多,脑后的发带荡起的弧度越发明显,处处彰显她的着好心情。
祈云霄站定在宫墙转角,回头看向身后,短暂捕捉到了那根灵动的发带。
她垂下眼,转身离开了此处。
墙檐的红灯笼,拉长她的影子,落到青石板上,徒生寂寥。
莫语春熟门熟路地摸到太后的宫殿,尚未靠近大门,只远远看到两盏灯笼挂在朱红大门上方,圆形的红色光圈罩着下面的石狮子,在它周身投下浓厚的阴影,整体看起来十分狰狞可怖。
莫语春心底有些打鼓。
耳边有自己的心跳声,有风声,树枝摇晃着,所剩无几的叶子被刮落,簌簌卷起。
莫语春脚步加快,奔着红灯笼小跑过去。
她越跑越快,说不上来的预感,让她心脏也砰砰跳着。
眼看就要到了,没等松口气,自旁边石狮子的阴影中陡然伸出来一只大掌,捂住了她没来得及出口的尖叫。
救、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