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黄昏, 城隍庙。
斜阳落日,萧瑟冷庙,隐于黄土之上。
已经记不清来此多少回, 世人都说这庙内供奉的神佛极其灵验, 只要向其真心许愿,便能实现愿望。
所以红花几乎日日来此。
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眉眼间透露出清婉风姿。
之所以选择黄昏来此也是想避开人群, 她不想让人看见。
双手合十向着神佛虔诚祈愿完毕,她微微睁开双眼,记起一些往事。
她的公子并非生来残疾。
在九岁以前, 周公子身体无恙,生性活泼,不管大人小孩,似乎对上谁都能贫上两句话。
可她不同, 她是被周府总管从垃圾堆中捡回来的丫头,周公子父母早亡留下一笔财富, 此后无人料理他的生活, 便由下人照顾他的起居,而她便是其中一人。
“绿晴, 你看这个……”
“绿晴,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
“绿晴……”
“绿晴……”
她的本名是“绿晴”。
公子总是会这样唤她,逐渐习惯她的存在, 开始依赖她。
当时, 她也不过十岁而已。
像是黑暗封闭的洞窟中终于挤进一束明媚阳光,她第一次见到世间原来不全是黑色, 还有这样耀眼的色彩。
所以她想永远留在公子身边。
红花又想起她改名的原因,只是因为周公子格外喜爱海棠花, 她没读过书初见海棠不知花名,只当是朵颜色鲜艳的红花,便私自给自己改名“红花”,是希望公子能像对待花一般多看她几眼。
周公子待人是极好的,更是因她身世可怜而对其照拂有加。
春日踏青,夏日捉鱼,秋日登山,冬日堆雪……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样的公子谁能不爱呢?
她曾以为会永远这样,虽然府中仆从众多,但最亲近的永远是她。
可并不是,公子的好是对所有人,她并不唯一也不特殊。
这算什么?
大厦倾倒,信仰崩塌。
红花始终难以接受自己对于周公子来说竟还不如一朵海棠花。
这太荒谬了!
被各种执拗的想法所协迫,一次登山,意识恍惚间,她竟失手将奉为神明的周公子推向山崖。
回过神来,女子双腿软跪着,浑身颤抖不已掩面泣不成声。
等搜寻到周公子已是深夜,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导致他的双腿残废再起不能,也失去了事故前的一小段记忆。
她是庆幸的。
可自此,周公子郁郁寡欢,性格变得沉闷,更得承受四面八方同情的目光,每当有人谈论到他时,都会听见一句相似的话语。
“周公子啊,是个好人,就是可惜是个残废。”
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氛围,决定遣散所有家仆,除了红花。
在这个世界若只有一人待他真心,那一定是红花。
从此,他的身边真的只有她一人。
红花从没想过自己的心愿会以这种形式实现,从此以后,公子的身边就真的只剩她一人。
就这样与他相伴到永远吧。
可是后来,周公子还是遇到了唯一与特殊——黄兰梦。
他们经常在一起,两人喜好相似,似有说不完的话题,在黄兰梦的影响下,一向沉默寡言的公子竟慢慢变回了从前。
更甚至,他竟要与黄兰梦成亲,红花得知此消息的那天,他们连黄道吉日都敲定了。
顷刻间,天崩地塌,黑暗地牢中仅存的一丝光芒也被苍天吝啬收回。
她废了公子双腿,却圈不住他的人。
于是,无数个日夜,她向神仙许愿公子永远留在她身边,她向神仙许愿黄兰梦消失,她像神仙许愿存在于她与公子之间的障碍全部消失。
可神明从不理会。
或许是为宣泄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气,她开始发疯了似的破环庙中一切。
力气耗尽,女子踉跄地后退,虚靠着门窗,汗水混合泪水沾湿长发,像是用尽全身力气,颤颤巍巍地抬起一指,指着高高在上的神像。
“你算个屁的神仙!”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神仙,就算有,那也不是她的。
后来,她再也没去过城隍庙,直到成亲的前一晚,她满怀期待地穿上深色嫁衣,已经准备先杀公子再自杀,与他做对鬼夫妻也好。
可就在这时,鬼市传出黄府千金黄兰梦暴毙而亡的消息。
匕首从指尖悄然滑落,发出阵阵铮鸣声。
甚至来不及思考,她已大步冲出门外一把推开房门,用力抱住正要寻短见的周公子,极力安抚才保住他一条命。
而借口便是:黄姑娘死得蹊跷,公子不想替她找出枉死真相吗?
果然有用,公子不寻死,他依旧可以正大光明地留在公子身边。
屋内红烛星点,屋外红绸交错,倒是与她身上的这身衣裳极为相称。
她甚是高兴地翩翩起舞。
第二日,她再度前往许久不曾光顾的城隍庙,却发现那里早已荒废,据说是有附近村民看见吃人的怪物,可也有人说只要像神仙诚信许愿就会得到回应。
碰巧撞见位挎着菜篮的大婶路过,神经兮兮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干瘪的嘴角蕴着一丝诡异的笑。
“姑娘,你是神仙吧?”
红花不明所以。
大婶却在仔细瞧了她的面相后大为震惊,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眼睛眯成一条细缝。
“哎呀,姑娘你就是神仙啊,别否认,我刚才都在庙里看见你了!”
红花惊得不敢回应,远远地,她只瞧见半虚掩着的城隍庙大门有一双含笑的双眸死死盯住她。
像极了她自己-
等林水月等人找到血腥味的源头,红花早已躺在血泊之中,意识消散,身体逐渐冰冷。
鲜血由脖颈动脉流了一地,直至房间门口,像条细长的血河,分隔阴阳两界,而崭新的银色匕首还被她握在掌心。
周公子的轮椅停在红花的尸体旁,神色无悲喜,指尖握着一天蓝色花纹瓷杯。
少顷,听到动静的乌星河赶到。
望着眼前之景,关映竹忍不住蹙眉看向周公子。
“周公子,这里究竟发生何事了?”
周公子微垂的视线落在瓷杯上,指尖轻轻转了几转,语气淡到仿佛已经置身事外。
“我说过,这事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既然事情都是红花惹出来的,那她畏罪自杀也没什么不对。”
红花自戕他们信,因为一个双腿残疾的人是不可能有机会杀了红花,可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事情败露后心死自戕吗?
人已经死了,想来是再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或是想起什么,周公子艰难转动轮椅来到林水月跟前,露出个满是歉意的笑。
“林姑娘,真是抱歉骗了你,你的诅咒我实在是无法解除,不过你现在可以选择杀了我。”
林水月没动。
看出她在犹豫,温时雪偏头问道:“不杀吗?”
温时雪讨厌欺骗行为,若换成是他,必杀无疑。
因而怕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林水月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有任何出手的机会。
用牵手这种行为来牵制他本该不起作用,可若是换成林水月,那便是另一种结果了……
温时雪思考良久。
或许下次,他该让她亲亲他。
他默默扭过头,不想看见周公子。
林水月直戳问题核心,“杀了你,我就能没事吗?”
“不能。”
周公子也是耿直,有话直说,不过反而是引起林水月的怀疑。
“你在求死?”
“看来姑娘是个聪明人。”
周公子低头一笑而过,“就算姑娘不杀我,我也活不成。”
林水月瞥见他怀中的瓷杯,心头冒出个念头:“你服毒了?”
他轻轻点头,“嗯,所以我才说就算姑娘不杀我,我也活不成。”
林水月:“……”爱死不死,与她无关。
不知怎地,周公子忽而低低地嗤笑一声,清润温和的声音穿过所有的耳间。
“可真是个疯子……”
既说他自己,也是说红花。
谁能想到,红花这女人在自杀前竟会强行在他的茶里下毒,逼他与自己共赴黄泉。
他记得那女人死前笑得花枝乱颤,眼底尽显疯狂本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公子,就算是死,我们也得死在一起,你答应过我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不曾想幼时的一句安慰之语,竟被她记到今天。
不过算了,真相大白后他本就不打算独活。
“林姑娘。”
随着周公子的一声呼叫,只见他缓慢伸出苍白瘦弱的一指指着屋内一处,声音有气无力地道:“那里有副画,能请姑娘帮我拿过来吗?”
都这时候了还要什么画?应该抓紧时间交代遗言才是啊。
好在林水月素来不与将死之人计较。
她半信半疑地走到窗前的书案前,瞧见偌大的书案却只放了一副盛大的送嫁图。
闹市、路人、花瓣,新娘……
好眼熟的一幅画。
林水月记起来了。
是他们刚进鬼市时在城外墓地所撞见的鬼新娘嫁人场景。
因为切实充当过一回鬼新娘送嫁队伍中的一名游客,所以才印象深刻。
既然周公子画出这幅画,是否说明他也曾遇到过鬼新娘?
被好奇心所驱使,林水月探出食指指尖轻点画卷,不想神识竟被一道外力冲散,当神识凝聚再度睁眼时,她发现自己被挪了位置。
此时,她正穿着艳丽红嫁衣,坐在送嫁的花轿当中,耳边充斥着花轿顶部铃铛发出的叮叮当当声响。
上次,她只是充当目送鬼新娘嫁人的千万路人之一,不曾想这次竟成了主角,问题是她就只碰了下画卷,连墓地都没去过。
真是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若不是她被强行塞进花轿中动弹不得,非得炸了这破地方不可。
随着花轿穿过闹市街头,什么“恭喜喜结连理”,“永结同心、百年好合”诸如此类话语不绝于耳。
林水月听得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只希望这场幻影能赶紧结束,放她神识归去。
不知是不是有谁听见了她的祈求,所有噪音就此停息,没弄清楚状况,猛然间,“砰”地一声,花轿重重地摔在地上。
林水月虽勉强稳住身形,不过却在颠簸时无意间让新娘的红盖头着了地。
视线豁然开朗。
下一刻,视线中有骨节分明手指挑开花轿轿帘,隐于鬼雾中瞧不真切,可林水月却莫名地知道来者是谁。
温时雪身量高于花轿不少,因此只能微微弯下身子,而白丝顺着他歪头看向花轿的动作缓缓滑向一边,于风间若有似无地轻轻晃荡。
半真半假间,恍若见他笑如春风,却夹带了不为人知的某种情绪。
“我也要对你说恭喜吗?林水月。”
第42章
或许是因外力的猛烈冲击, 林水月讶然发现自己可以活动身体。
回过神来,耳边依旧回荡着温时雪略带笑意的话语。
细细思考之后,她还是有些无法判断其中包含的情感。
林水月轻叹口气, 抬眸对上他的眼睛, 一字一句认真又严肃。
“若今日成亲的真是我,你是该对我说声‘恭喜’。”
这是一种试探。
若温时雪对她抱有点一丝情谊,听到她将成亲时, 多多少少会表露出吃醋之意,不管是人是妖,本性都应如此。
林水月期待从他的神情中看见动容之色, 却只是瞧见疑惑不解以及毫无波澜的笑。
“原来是这样啊。”
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醋意。
林水月觉得自己就像是万圣节舞会上的小丑。
她气馁地准备出轿,提起裙摆抬脚之时,不知是幻境还是虚像的花轿竟开始慢慢消散。
正坐着的身体没了支撑, 习惯性地猛地下坠,来不及惊叫, 身体已迅速做出反应, 一把捞住他的手腕,犹救命稻草般死死抓住。
稍不留意一晃神, 神识归回本体,低头一看,现实里, 也是林水月抓住了他, 用得力气还挺大。
被画卷所影响不过瞬息之间。
所以在旁人看来,是林水月自己突然毫无缘由地伸手抓他, 让一向厚脸皮的她都有些不好意思。
林水月悻悻缩回手臂,众目睽睽之下低声道歉:“抱歉, 我不是故意的。”
温时雪淡淡看着被其紧紧握过的手腕,没有答话。
林水月着急忙慌将卷起的画轴送到靠近木门的周公子面前。
“周公子?”
她轻声呼唤,可眼前之人却低着头一动不动。
“咣当”一声,瓷杯落地,碎成瓷片。
林水月立即伸手探他鼻息,发现人早已没了活气。
知道周公子必死无疑,但没想到毒发得会这么快。
关映竹与乌星河一前一后叹了口气。
不知何时起了夜风,屋外红绸飘扬,府内各处始终保持着当初迎娶黄兰梦时的模样。
林水月又想起鬼新娘的残影,忽然记起件重要的事。
关映竹与乌星河去墓地调查后发现鬼新娘与黄兰梦关系不大,也就是说致使鬼市出现鬼新娘的另有其人。
或许正是周公子。
林水月再次摊开画卷。
望着与鬼新娘嫁人场景一模一样的画作,她大胆怀疑鬼新娘与这幅画作关系密切。
黄兰梦的兄长曾说过,黄兰梦是在成亲前夕而亡,所以周公子并未真正见黄兰梦出嫁时的景色,所以这幅画自然不可能是实景,只能是因幻想而作出画。
幻想……
红花就是因为幻想与他永远在一起所以滋生心魔,同理可得,或许是周公子太想与黄兰梦长厢厮守,所以不停地幻想他们成亲的时刻,正因执念过深而化出鬼新娘的残影,随着年月的积累逐渐成为一种诅咒。
到头来害了她。
指腹轻抚画卷表面,确实能够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咒力。
就在此时,画卷颜色迅速变淡,与此同时,身体忽然传来异样,不疼不痒的,倒是因诅咒加身而导致升高的体温正在逐渐恢复正常。
林水月能够感受到体内的咒力在慢慢消散。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双手,唇瓣微启,或许根本就没意识自己在说什么。
“温时雪,我好像没事了……”
话音落地,已有微凉的修长指节抚上她的脸颊,掌心与肌肤紧密相抵触,又轻轻地一路向下,最终停在她的颈动脉处,或许只想探她脉搏。
中咒时的脉搏与心跳总是不比平常,此刻却不是。
笑意直达眼底,四周纷纷绕扰,可温时雪只在意地看着她。
“嗯,看来……又能多活一阵子了。”
想她活着固然令人高兴,可被他这样按着命门,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尤其是她还清楚地记得在女妖的巢穴时就是这样被他试探脉搏,最后拖她一块掉入潭中。
绕过横在中间的乌星河,关映竹也上前关心地询问:“林师妹,真的没事了吗?”
趁此机会,她不着痕迹地拂去颈侧的手指,“没事了,真没事了。”
说话间,林水月又瞥了一眼周公子的尸体。
城隍庙的心魔随着红花自戕消散,而鬼新娘的幻影随着周公子服毒消亡。
这两人……真不愧是主仆,某种程度上真的般配。
“没事就好。”
关映竹长舒一口气,她正为林师妹身上的诅咒发愁不知如何是好,这下心中一块巨石总算落地。
她偏头从窗口瞧了一眼外面的天气。
方才只是微风,可这会儿,月暗星稀,却有要变天的趋势,夜间恐会下雨。
“看来今晚是出不了鬼市了。”
关映竹扫视几人,“既然事情已经解决,那明日一早,我们就离开此处动身去宁城。”
也没人想继续待在鬼市。
不过比起周府,他们还是住客栈比较安心。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得把这两具横死的尸体给埋了。
关映竹年长些,对这些事比较有经验,于是提议:“这里就交给我,你们就先到外面等我。”
“师姐,我帮你。”
乌星河逮到机会一定是要与关映竹独处的,至于尸体,死都死了,还能打扰他们二人世界不成?
望着男主跃跃欲试的表情,林水月了然于心,立即拉上温时雪坐在周府门外的台阶上候着。
雨还没下,可气温已率先降了不少。
林水月瑟瑟发抖般的紧了紧衣裳,不由得好奇望向身旁不远处地问时雪。
他看上去丝毫不受天气影响,不管何时都是如此。
“你不冷吗?”
朦胧月色下,只见他疑惑地看了过来。
猝然撞上浅金色的双眸,林水月淡定解释:“因为我看你总是穿得很少。”
他不知从哪捡到一片绿叶,二指轻捻,百无聊赖地转了几圈。
“不会冷的。”
他对冷感知不深,倒是对热很是敏感,尤其是林水月身上的温度,总是那么的热,像是要把他烧着了一样。
这种感觉很奇怪,却并不令人反感。
林水月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其挪去,直到二人中间再无空隙,让她至少有一只手臂不会继续暴露在寒风之中。
她松了口气,忽而察觉到一道视线,猛地一仰首,离他唇瓣不足一拳距离,而鼻尖几乎已经相触。
绝不是她故意为之。
或许正是这无意之举才显得尤为尴尬。
“太冷了,离你近些会好受点。”
林水月慌乱解释:“不过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可以……”离你远点。
“这样就好。”
没让最后几个字落地,温时雪已接过话茬,目光分明是看向手中落叶,可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是因为另一人。
其实,这样真的很好。
“嗯。”
林水月低低地应了声,也不知说些什么,索性保持沉默,静静地坐在他身旁,紧挨着对方。
直到男女主的出现打破这份宁静。
“林师妹,温公子,可以了,我们走吧。”
林水月真差点睡过去,一个激灵才算清醒过来,赶忙起了身。
望着空空如也的身侧,温时雪目露失望之色,他其实想与林水月再独处一会儿的,不过随后就被拉走了。
客栈空无一人,只有老板为算账点了根短小的蜡烛,在见到他们几人,诧异他们居然安然无恙,要知道鬼市这种地方,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活着本就不易。
客栈老板笑了笑,好心地为其免去一半的房租。
他们下山的路费本就紧俏,这么做虽然不合规矩,但到干瘪的钱包,还是道了声谢上了二楼。
烛光未灭,忽暗忽明。
林水月躺在床上伸长手臂出神地盯着看了几看。
她似乎真的没事了。
原来只要周公子一死诅咒便能解开,某种意义上来说,周公子确实有能力解咒,只是他不知道。
林水月深深地长叹一口气。
她觉得在这次的事件中,不论是周公子还是红花都太过偏执,都是所爱之人的感情达到了几近病态的程度。
念及此,林水月忽然很想去看看温时雪睡了没,她总觉得有些不安,或许是他跟他们有点相似。
林水月迅速爬起来推开窗门,发现对面的烛灯已经灭了。
他会这么听话吗?
老实说,林水月可不想明日一早醒来见到满院的妖怪尸体。
怪吓人的。
所以她决定去看看。
推开房门,脚底忽生出一股冷风,直达天灵盖。
林水月打了个哆嗦,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准备乖乖待在房中不乱跑,可就在关门后,她甫一调头转身,眼前赫然出现一只男妖。
之所以一眼就认出是妖怪,只因对方身材魁梧,皮肤黢黑,嘴巴被线给缝上了,双眼一直不停地流血,双脚承着粗重的铁链,脑袋上长出对黑色的角。
他一上来就熟练地狠狠掐住她的脖颈,阻止她喊人,而事实上她就算大喊大叫也没用。
林水月发现她所在的空间开始扭曲,应当是隔绝空间的术法。
“小江……姑娘?”
男妖微微睁开双眼,才知他并非看不见,而声音是由腹腔震动发出。
认错人了,认错人了,她不是什么小江姑娘啊!
林水月拼命挣扎,还留有一手,尝试腰间勾出芥子取一符咒防御,却让对方抢了去。
男妖死死纂住芥子,激动得全身止不住颤抖,好几次都忍不住大笑了出来。
“终于找到你了,小江姑娘……”
……这男妖是傻的吗?
她也不是大众脸啊!
这个姿势,林水月只能抬脚奋力踢他,不料一脚踢下去,男妖恼怒地抓过她的后脑勺,用力磕向桌角。
顿时,强烈的晕眩感袭来,额前伤口的鲜血逐渐流进眼中,像是被罩上一层血纱。
她似乎再没办法保持清醒。
迷迷糊糊之间,是能够感觉到男妖正拽着她的头发一路拖行。
她好倒霉,真的。
诅咒刚解就遇到这档子事。
阖上双眼昏过去的前一秒,她想到一个人。
温时雪要是找不到她怎么办?
第43章
如关映竹所预料的那般, 夜里果然下了雨。
冰冷彻骨的雨水一遍遍地冲刷着山林坡体,暮春早过已过却仍寒风刺骨,林间大小数目早已被吹得沙沙作响, 树影如鬼影般笼罩整片森林。
林水月是被疼醒的。
除了脑袋上的伤口, 似是在拖行过程中,身体四处皆被地面上的荆棘与枯枝所伤,也不知要留下多少伤口。
她勉强微微睁眼, 由于血迹渗入,虽还是看不大清楚,却比晕倒之前好多了。
就在这时, 男妖忽然让她靠着棵树干。
林水月以为是他发现自己已醒,赶紧闭眼装晕,可是周围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就是窸窸窣窣的如动物钻入草丛里的动静。
确认对方不在身边后, 林水月再次悄悄睁眼,发现男妖已将从她身上抢过里面的物品全部倒出, 包括钱财和备用符箓, 只拿起玉石。
那是在江儿尸体旁发现的玉石。
虽然至今也没弄懂玉石究竟有何作用,不过在男妖手中, 只见他轻轻一握,玉石多余的部分轰然破裂,顷刻间, 变成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她竟不知道玉石还藏着这秘密。
男妖瞳孔骤然放大, 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抗拒的激动之情。
“果然是小江姑娘!”
江儿……小江……
很好,她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
这男妖本是冲着江儿来的, 却因这块玉石而将误把她当成江儿。
既然他是凭玉石寻人,想来就算她喉咙未受伤, 也不会听她解释。
眼看着男妖迈着稳重的步伐在此朝她而来,林水月在闭眼,少顷,只察觉出脖子上多了个物件,似是男妖将这枚玉佩挂在了她身上。
接着,又像是炫耀战利品似的拖拽着她继续前行。
在经过男妖驻足的地点时,林水月趁其不备偷偷捡起张符咒和匕首,伺机而动。
刚停的雨又下了,混着血水,紧贴着肌肤,给人一种强烈的不适粘湿感。
望着因拖行而留下的浅坑,林水月灵机一动,想起方才抓到张业火符。
业火符威力虽不大,但却不受使用条件限制,正适合作为诱饵。
雨声很大,刚好为她念咒掩饰,随着咒语的念出,男妖脚底生出火苗,直窜天灵盖。
他注意到这无名之火是从身后而来,立即转身去看,刚好给林水月找到机会,一个翻身抬头,用积攒的所有力气立即将匕首没入他的胸膛。
幸好他的皮肉不厚,可因光线昏暗却偏了一寸。
即便未伤及要害,也给她留足了逃跑的时间。
男妖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忍着四肢百骸的剧烈疼痛,林水月撒腿就跑。
恰好逃跑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只要一直跑,总会碰到村落的。
从深夜到清晨,从暴雨到朝阳,林水月不敢停歇半刻,在灌木和荆棘丛生的树林里,双脚早已磨泡出血。
不过好在她终于看到个城镇,可还没来得及靠近城门却因体力不支倒在半道上。
如今天蒙蒙亮,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心路人能发现她。
双眼快要闭上的前一秒,她听见缓慢脚步声靠近,听着不像是男妖的脚步。
林水月私心希望这个人就是温时雪。
可惜不是。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位面善的妇人-
扭曲空间的术法甫一消失,温时雪便发现异样,紧接着是关映竹与乌星河。
房间狼藉一片,地面和桌角都有残留血迹,而且混杂着难闻淡淡妖气,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时,天还没亮,关映竹与乌星河便急吼吼地要去救人。
温时雪眸色淡淡,没说好与不好。
关映竹对此感到好奇,“温公子,你与林师妹不是朋友吗?难道不与我们一起?”
温时雪没有搭腔。
见状,乌星河拉着关映竹要走,“师姐,多说无益,我们还是赶紧去找林师姐,免得她真被妖怪杀了。”
好歹是同门,乌星河也不愿见到林水月残缺不全的尸首。
关映竹点了点头,回首再望一眼温时雪,“那温公子,我们就在此地分别吧。”
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温时雪也没在看一眼。
他独自一人一言不发地走到后窗前,怔怔地瞧着泛着鱼白肚的的天空,直到习习凉风卷起他的衣衫与白丝,视线中出现一物,他缓慢伸手,轻轻接住被风送来的花瓣。
院子里的桃树早就谢了花,也不知这一片花瓣是从何而来。
温时雪面色平静,似乎只能盯着掌心花。
兴许是因为林水月不在,他又有些无聊了。
可是花开花落,凡人的生命本就短暂脆弱,尤其是这样一个人妖共存的混乱世界,她若是死了也正常。
他寻不到一个找她的理由。
本该如此才对。
可那些曾跟她一起做过的事……与她牵手、与她拥抱、与她亲吻,总是新奇又欢愉。
他按住了咒印,想起前几次因林水月而咒印滚烫的画面。
身体的反应是最诚实的。
虽然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可他一点也不想林水月就这样死掉。
温时雪想起昨夜林水月靠在他身上时的场景……
他只是想一直如此罢了,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行。
又是一阵凉风,吹散了最后一片花瓣。
温时雪不急着去抓,而且,他要找的也不是这个,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林水月。
温时雪身负乌剑转身下楼,朝着与关映竹乌星河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想见她。
就现在。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如见她重要。
可他忘记了一件事,他不识路。
不过既然是妖怪所为,那么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向妖怪打听,毕竟不光人类喜欢传播八卦,妖怪也是。
在没遇到林水月之前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向妖怪打听路径是最简单却也最费力,因为他们不会轻易地告诉你答案,哪怕说了也极有可能是谎话。
温时雪可以轻松辨认谎话,却没办法撬开一个不愿吐露任何消息的妖怪的嘴巴。
不过,在最开始时他总是一副温和有礼地模样。
“可以告诉我林水月在哪儿吗?”
对方是只消息灵通的鼠妖,按理说,就算不知道确切位置也该有个大致方向,可它不愿相告,没人会老实地将资源分享出去,尤其是妖,除非对方是个死人。
所以温时雪将它杀了。
像这样的事情过去也是屡见不鲜,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下手之快。
已经有半天没见到林水月了,他太想见到她了,所以他不会让任何人来妨碍他。
一次、两次、三次……温时雪几乎问尽了所有能找到的妖怪。
可是直到白衣染为血色,他也还是没能找到林水月。
这是他头一次觉得迷路是这么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或许,在找到林水月之后他应该在她身上做个标记,这样就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林水月醒来已是午后。
暖阳从窗外落进床边,稀疏的树木斜影照进屋内。
林水月从香软的被褥爬起靠在床边,发现额头和身上的伤口都被处理过了。
其他伤口倒还好,唯有一双脚裹得跟个粽子一样,落地生疼。
想来是跑路时损耗太大。
林水月轻叹口气,忽然瞥见胸前垂挂的玉佩,恼火地一把给取了下来。
都是这来路不明的玉佩才让她遭此劫难,又不能直接丢弃,否则被捡了去又是害了别人。
恰在此时,她听见“吱呀”的推门声,赶紧把玉佩压在了枕头下。
推门进来的是她在晕倒前看见的妇人。
“姑娘,你醒了?”
妇人身材微胖,衣衫不算华贵,却也得体,一双眼睛总是含着真诚笑意,看着就极好相处。
“多谢……”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林水月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
妇人放下捧来的热水,笑着回应:“我嫁人后便随夫姓,姑娘叫我王大娘就好。”
“多谢王大娘的救命之恩,我叫林水月。”
“原来是林姑娘,不过林姑娘怎么会倒在那种地方?”
虽然王大娘看着热心肠,不过事关妖怪一事,普通人对此最为忌讳,最好是能别提就别提。
“被仇家追杀……”
她随便找个理由蒙混过关,好在王大娘不是多事的人,察觉到她有心隐瞒后便不再多问,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林水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问:“王大娘,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姑娘很像一个人?”
没等她问出是谁,王大娘便全盘道出,语气和神态难掩悲伤之情。
“姑娘长得很想我那两年前意外去世的女儿。”
怪不得了。
怪不得会将来历不明倒在路边的带回家,原来是因为这层关系。
也幸好如此,她才得救。
或许正是因此,王大娘不知疲倦地拉着她高兴地聊了一下午,虽然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小事,不过林水月却很爱听。
这些事情是她穿书以来不曾听过的,若是没有这个任务,她也会待在家中听爸妈唠叨。
如今正是怀念的时间。
半天时间很快过去,又是深夜,林水月尝试下床走动。
能走,但有点疼,明日就应该影响不大了。
她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
昨夜暴雨倾泻如注,今夜月明星稀,还真是截然不同。
此时,距她失踪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若不是连符纸都丢了,她也不至于这么被动,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其他人身上。
尤其是温时雪,她最想知道的是温时雪会不会找她?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要找,以温时雪的路痴属性,能顺利找到这个地方吗?
林水月又叹口气,决定先睡觉,等明日腿好之后再做打算。
虽是闭上眼睛却始终无法入睡,直到后半夜才半梦半醒地睡着。
倏忽,她感觉到有什么人在接近这里。
双眼尚未睁眼,已有冰凉的发丝若有似无地落在她的脸上,滚烫的呼吸拍打在她的鼻息之间,甚至能够听到一次次紊乱急促心跳声。
林水月猝然睁眼,对上一双幽暗渴欲的眸子。
“温……”
“时雪”二字尚堵在喉咙处,温时雪已然倾身压了上来,双手圈住了她,主动将其揽入怀中。
林水月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血气氤氲,妖气弥漫,但她知道原因。
若想找到她,温时雪只能沿路向妖打听,可这并不容易,就是不知道这一天之中究竟要杀多少妖怪才将她找到。
所以她并不会觉得恶心,反而是安心。
林水月开心地环上他的腰身,几乎是整个人贴着他的。
她的一次主动换来的是温时雪更加用力地箍在怀里,沸腾滚烫的血液四处冲突蛮横地叫嚣着,似乎只有把她揉进骨髓里填补这空虚渴望。
再迟钝的人也该知道有什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温时雪?”
不知不觉,五指已探近幽香的发丝之中,把人牢牢地锁在自己身边,甚至于想贴近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明明想见她的心愿终于实现,可却远远不够,他要的不是此时此刻,而是永生永世。
“花也好,朋友也好,就这样永远留在我身边吧。”
第44章
永远留在他身边……
很是暧昧的句子。
饶是再迟钝的一个人在听到这句话后也该明白温时雪对她抱有不一般的情感, 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喜欢”,或许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可占有欲早已高墙筑起。
不过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难道就非得她失踪一下刺激他才行吗?
不过至少证明, 温时雪并非铁石心肠, 但不懂情爱却是真的。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与他紧紧相拥,空气中氤氲着血气与露气, 沾上衣衫的同时,甚至于连发丝不可避免地染上他带来的独特气息。
林水月轻“嗯”一声,旋即脑袋埋进他的颈侧里, 致使脸颊紧贴着对方滚烫的肌肤。
或许是被他所流露出浓烈情绪所影响,林水月居然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心跳加速、身体发烫,隐隐约约似有轻微的晕眩感。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直至随着时光流逝, 两颗心脏的心跳频率趋于一致,仿佛两个人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人。
周围很是安静, 温时雪再度嗅到那股香气, 不管香气究竟如何产生,他只需要林水月留在他身边。
因为这样的事情, 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因找不到人而发疯。
所以只需要林水月留在他身边维持平衡就好。
林水月食指轻轻戳了戳他,“温时雪,你能先从我身上起来吗?”
不得不说, 当前的姿势, 已经压到她身上的伤口了,怪疼的。
闻言, 温时雪微微起身,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骤然敛去, 可左边脸颊却有怪异的感觉漫上。
是垂落的一缕白丝。
又凉又痒。
可彼此呼出的气息炙热万分。
四瞳交视,唯见彼此,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为尘埃,包括他身上的雾气妖血。
林水月在再次感叹玄幻世界的术法还真是好用。
“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像是不放心般的又试探了一下,呼吸间所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地捶在她心间。
从微怔中缓过神,林水月语气直接又笃定:“会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为什么?”
得到肯定回复,可他的视线中却满是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林水月会愿意留在他身边,而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林水月神情自然地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我想留在你身边。”
盯着她赤诚坦然的双眸,温时雪靠近半寸,贴近她的鼻尖,确保要让自己的话语完整地落入她耳间。
“骗子。”
正如第一次见面她就说喜欢他一样,满满地都是欺骗之意。
他明明最厌恶被骗,可却更怕林水月离开他。
“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吗?”
与以往试探和困惑的表情不同的是,唯有这次,他的眉眼之间竟染上了委屈之意。
在他识破林水月谎话时,她以为他会生气,却不想是在反思自己。
可她总归是要离开的,因为这次穿书不过是她的工作任务。
“不是……”
林水月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有件事已成定局:温时雪喜欢她,却没办法意识到自己的情感。
她得想个办法破了这层冰。
恰逢此时,原本正在千层睡眠中的王大娘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激动地扛着铁锹破门而入,入眼见到是床慢后方姿势亲昵的两个人。
暧昧程度已经与夫妻情人无异。
“咣当”一声,铁锹落地,发出阵阵悲鸣声。
“流氓啊——”
王大娘失色大叫。
林水月转头慌乱解释:“王大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是朋……恋……”
一开始是“朋友”,后来想改口“恋人”,可似乎“朋友”“恋人”都无法概括他们的关系。
她索性放弃挣扎,却在瞬间涨红了脸,“反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大娘毕竟是过来人,见他俩认识就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懂了懂了,林姑娘,我这就出去。”
她笑呵呵地弯腰捡起铁锹,临走前不忘回头瞥了一眼屋内两人,冲林水月意味深长地挤了挤眼睛。
“需要我给你们把门锁上吗?”
“不……”
林水月本想说“不用”,可温时雪却抢在她前头开口。
对待第一次见面之人,他永远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若不是知道他的内在,真要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嗯,我不想有外人来打扰。”
他的“不想外人打扰”真就字面意义,可在旁人听来,却包含了另一种隐藏意思。
如果可以,林水月想堵住他的嘴巴,可她不想越描越黑,干脆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等暴风雨过去。
王大娘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放心吧公子,我这地方绝对不会有外人来。”
可在温时雪看来,这位妇人就是“外人”。
温时雪没有搭话,可王大娘心领神会,拿着铁锹将门关死。
“我这就走。”
王大娘拿走铁锹将门关死,顿时,客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从窗户溜进的晚风吹动耳边白丝,温时雪偏头好奇地问:“她是谁?”
林水月如实回答:“救我一命的王大娘。”
谁都可以是“王大娘”,可“救她”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
“我也救了你。”
像是邀功似是吃醋,又或是单纯地想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
林水月略微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嗯?”
“把你从我身边带走的那只妖怪我将它杀了。”
温时雪只是神色平静地陈述这件事实。
事实上,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已经习惯于做这些事,帮人杀妖夺命,就像是吃饭那么简单。
虽并非本愿,可后来,他最后在其中确实找到一丝乐趣所在。
不过,在林间杀死的那只妖怪却感受不到一丝快意,因为他满脑子都想着快些找到林水月。
“他不该碰你的。”
尤其是不该将她带离自己身边。
林水月将这理解为占有欲,是任何一种病娇类型都会存在的特征。
“但你活得很好。”
话题突转,温时雪忽然又凑上跟前,视线直直地盯着她的脸庞,浅色的瞳孔中散发出异样的光。
林水月得意地扬头,“那是我运气好。”
若不是碰到王大娘,而她刚好又与王大娘的女儿相貌相似,哪会这么容易得救。
温时雪抬手指尖轻触林水月的眉心,在他轻柔的动作下,缠绕伤口的绷带瞬间化为乌有,露出额前的伤口。
虽被处理过,可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因桌角磕碰而留下的。
“不是运气好吗?”
林水月下意识地遮住不光彩的伤口,因为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受伤就是在中咒的路上,可真是要了命了。
没人能像她这么倒霉。
方才说出口的“运气好”仿佛又成了句笑话。
林水月还是要面子的,察觉到脸颊温度在升高,她干脆僵硬地岔开话题。
“我累了,要睡觉了。”
温时雪轻“嗯”一声,不做纠缠。
林水月忽然想起这里就一张床,“你睡哪儿?”
“今晚月色很好。”
温时雪语气平静。
她明白了,温时雪要去外面,虽然他对睡哪儿不太在意,但是会在意花草树木和月色。
林水月歪头从窗户向外张望,抬头便是皎皎明月,怔愣地看了会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开了口。
“其实这里也能看到月亮……”
待她反应过来已是覆水难收,又恰巧撞进对方的眼底,索性邀他留下。
“所以你不用去外面的。”
林水月并非邀他同床共枕,而且以他对感情的理解,估计也不会想到这一层。
“好像是这样……”
温时雪压根连看都没看窗外,就已认同了她的话。
这句话无疑是给林水月吃了颗定心丸,于是迅速重新钻进被子里,被捂住的声音听着有些闷闷的,“那我睡了。”
回应她的又是一声淡淡的轻“嗯”。
林水月实在是太困了,在他的声音落地后就闭上了双眼,比起之前怎么也睡不着的失眠,这次倒是沾枕头就睡。
呼吸均匀,不像是装的。
温时雪在床边站了会儿,走到窗户边上。
正如林水月所说,房间里其实也能看见月色。
温时雪在意月亮,是因为有段时间他几乎只能看见月亮,那是那片生涯中的唯一安宁。
他不是怀念,甚至是厌恶,唯有月色不同。
倏忽间,不知想起什么,温时雪移开视线,又返回床边。
就在刚刚,他发现,似乎比起月色,他更喜欢看着林水月,即使什么都不做。
但他还是做了。
只见他缓慢地抬起指尖,微凉指腹悄悄碰了下她额头的伤口,在周围打了个转。
熟睡中的林水月无意识地拧了下眉,似乎是被疼到了。
“抱歉。”
伴随着一句除他以外旁人听不见的道歉,温时雪立即移开手指,却是轻轻抚上她的眉眼。
他喜欢林水月看他时的眼神,惊恐也好,笑意也好,总是饱含真诚,就算说谎时,都不会特意避开他的视线。
指尖一路向下,已来到唇角,按住唇瓣轻轻摩挲,不多时已看见红意。
朝着她的唇瓣,温时雪微微俯身,却在即将亲上的前一秒停下。
虽然与她亲吻别有一番滋味,可这样并不好,而且他更想看林水月主动亲自己,而不是趁她睡着的时候悄悄贴上去。
所以他克制住了偷亲的行为。
目光就这样注视着他,指尖一寸寸向下滑去,绕过细颈,停留片刻,继续一路向下汲取温度,直到一不小心碰到心口裸露的一片肌肤。
仅是一秒,就像是被火烧般的缩回手指。
为何会这样……
他好像还是不太了解林水月。
第45章
带着初夏的暖风微微掀开床慢, 惹得投射在地面的不规则影子四处飘动。
林水月醒时眼眸转了一圈,未看见任何人。
正是她一个人的时候,恰好可以利用空荡时间唤出系统进行任务评分。
与前几次大不相同的是, 这回她做好了心理准备, 而且很自信。
【任务评分等级:B,员工积分+3】
【当前任务进度:59%】
林水月大为不解。
59%离60%的及格分只相差一毫,其实就结果来说是一样的, 更何况温时雪给她的感觉分明就是喜欢她的,既然如此,为何要给出59%这么微妙的数字?
难道还与他的心境有关?
林水月思来想去只能想到这理由:因为温时雪尚未没意识到自身情感, 他只想与她在一起,殊不知这种感情就是喜欢。
据此推断,系统的评分标准里有一条一定是:被攻略者的情感意识。
想明白以后,林水月干脆掀开被子, 下床走了几圈,发现腿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要放慢速度不会有任何影响。
不多时, 旧门被推开,温时雪端着个茶碗逆光而立, 依旧是一袭白衣不染尘埃,干净得像一杯冬雪。
视线略过他的脸庞,林水月一眼注意到他手中的茶碗。
“是药吗?”
温时雪垂着眸子看了一眼, 轻声回了个“嗯”。
不用问也知道是王大娘给她准备的。
林水月双手伸去, “给我吧。”
在温时雪将茶碗递过来后,她直接一饮而尽, 放下茶碗后朝窗外看了几眼,彼时阳光正好, 她又大病初愈,于是突发奇想地带着笑意看向温时雪。
“今天天气很好,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一来是熟悉环境,二来是活动活动才能使伤好得更快。
温时雪不可置否。
事实上,只要林水月在他身边就好。
这是林水月第一次出门,发现王大娘的屋子外面筑了一道低矮的泥墙,而院子里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园。
为准备午饭,王大娘在院子里摘了些新鲜的蔬菜,碰巧遇见准备出门的二人,见她双脚伤势恢复的很好,硬是拉着林水月聊了半个多时辰才不舍地放她离去。
温时雪安静地在树下等着,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也跟着听了全程。
等林水月终于得以脱身后,两人并行在荒凉的小道上。
王大娘的住所较为偏僻,是靠近祈玉古城外的郊区,只零零散散住着几户人家,不过胜在安静无人打扰。
每到一个陌生的地点,林水月总要先记住路线图,这是她的好习惯。
正当她新奇地打量四周时,温时雪悦耳的声音不经意响起。
“她似乎把你当成了别人。”
林水月微微一怔,才知他指的是王大娘,顿时诧异地扭过头。
“你看得出来?”
她从未对温时雪说过王大娘女儿的事情,可他却还是察觉到了。
太敏锐了!
看来不管看不看得见,都是这般敏锐。
温时雪微微偏头,半张脸隐于暗处,为她遮住大半的日光,垂眸时的目光平和,就连语气也是平静得不行。
“你该杀了她的。”
林水月一脸震惊,可比起否定她想了解他。
“为什么?”
“她太吵了,你受不住的。”
说起吵,温时雪倒是想起一个人来,可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此刻,不知不觉中,他竟又出了神,若不是林水月一直牵着他,怕是又要找不到正确的路。
“就像我的养母一样……”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放松情境下的不自觉的脱口而出。
温时雪记起那时候金殊总爱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实在是吵人,他不爱听,可是无法抗拒,甚至连那座小小的院落都出不去。
林水月觉得自己知道原因,他怕是在王大娘身上见到了金殊的影子。
她用力握了握牵着他的手,借此强行唤回他飘远的神识。
“王大娘只是把我当成她过世的女儿罢了,没有恶意的,而且,她还救了我,又收留了你。”
为避免误会,林水月将来龙去脉都认真解释清楚。
她的主动一握确实作用很大,温时雪缓过神,唇角带着些许浅笑,闪烁的眼底像是铺上了一层细碎的金光。
“你不会死的。”
说了那么多,他关注点只有“过世”两个字吗?
林水月简直哭笑不得。
恍若间,温时雪眼底笑意似乎更甚,不经意地偏头时,再度无意露出颈侧刺眼的咒印。
“而且……我很擅长杀人。”
这点倒是没错。
虽然林水月深有体会,可有件事却一直困扰着她。
她印象中的温时雪小时候一直被狐族监禁,直到后面狐族被捉妖师团灭才有下山的机会,继而得到“温时雪”这个姓名,若没记错,他那时候对杀人这件事应该还没这么熟练才对。
是后面又发生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吗?
没想到他这短短二十年,经历的事情还真不少。
林水月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怕对视时被他看出心中所想,又匆匆移开视线,转眼发现不知不觉中他们已到祈玉古城的闹市街口。
“我们到了。”
林水月指了指前方。
此时正值一天当中的人流巅峰,道路两旁的各类小摊,出售着合式各样新鲜的小玩意。
可林水月连芥子都丢了,更别说钱银,所以只能纯逛,感受下不同的风土人情。
他发现祈玉古城的人都很热情,不管有钱没钱,总是对顾客笑脸相迎,甚至在走时还会给他们送上一份小礼物。
林水月喜欢这个地方,不光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温暖善良,而是祈玉古城所有的一切包括建筑,都给她一种极其舒适的感觉。
生活嘛,可不就是图一个舒服。
她往旁边靠了靠,故意离温时雪更近些,确保自己不高却满是期待的的声音不会被除了温时雪以外的第三个人听见。
“温时雪,我们以后也找个这样的小镇居住怎么样?”
不知为何,温时雪总是会对有关于林水月的一切格外在意,包括她的声音。
他有些疑惑地问:“只有我们两个吗?”
“当然,就我们两个!”
林水月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况且,谈恋爱……三个人也不合适吧!
温时雪斟酌片刻,平静的眼底晕出一丝笑容。
“听着好像很有趣。”
林水月:“……”
什么有趣不有趣的啊?
这么明晃晃的暗示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简直就差把“我想跟你谈恋爱”几个字写脸上了。
若不是怕直接问可能会适得其反,哪里用得着如此费劲?
林水月轻声叹气。
她的情绪虽然总是太容易被捕捉,可深层意义温时雪却难以理解。
“你看上去不太开心。”
她要是能高兴就有鬼了,明明“喜欢”就在眼前,却总是差那么一点。
“为何?”
偏偏温时雪这个人还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思忖间,林水月怀疑是不是她给的提示语太隐晦,或许她应该直接说:我想跟你有个家?
“……”不行,这话她说不出口。
林水月决定先敷衍过去,抬起头,正要张口,就在此刻,不知是谁在后面狠狠撞了她一下她腰间。
脚底的伤本就没好全乎,没什么力气,那人这么一撞,林水月压根毫无招架之力,直直地像前栽去,可她离温时雪太近了,近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亲到了他。
不是别处,偏偏是颈侧,甚至比直接亲唇瓣更加暧昧。
轰地一声,仿佛巨大烟花在脑海中炸裂的声音。
周围人很多,不确定有没有路人看见这一幕,林水月不敢声张,立即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捂住嘴巴退后半步。
撞到她的人位中年女人,连连弯腰道歉,“对不起,姑娘,我赶时间,这个你拿着,算是我的赔礼道歉,好不好?”
虽是商量的语气,可女人却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硬是将点心塞给了林水月。
见她神色慌张,眼神飘忽不定,或许是真有急事,况且也收了人家的点心,此事就算过去了。
可对于温时雪来说却并非如此。
待中年女人前脚一离开,他便止不住好奇之心,眼底笑意更浓。
“不是说只有在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才能亲吗?”
旧事重提是因为提案者是林水月,而打破提案的也是她。
“是意外,我没想……亲你。”
林水月着急忙慌地解释,结果导致自己差点咬到了舌头。
“嗯?”
他佯装困惑地歪了歪脑袋,表情似乎是在说“难道不是你亲的我吗”。
林水月一时无言以对。
“好吧,是我亲的你……”
不管是否为意外,事实就是她主动的,可承认归承认,有些事情必须得讲清楚,所以林水月不忘小声补充一句:“但这次真是意外。”
“嗯……”
他也知道是意外,只不过是私心希望这种意外能再多点。
眼看周围的人是越来越多,林水月一点也不想跟他继续讨论“到底是谁主动亲谁”的问题,便举了举手中的点心,僵硬地转移话题。
“吃点心吗?”
说罢,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时间,林水月已经将包裹点心的油纸打开,发现是几块叫不上名字的糕点,不过外表看着很是精致,闻起来亦有股香甜的味道,想来口感不会太差。
林水月直接捡起一块塞入温时雪口中。
他倒也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