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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帘无风自开,尤三姐走出来,冷声道:“姐姐,莫忘了当初害你的是谁?”

尤二姐握着平儿的手,微微侧首,哭道:“当年若不是平姑娘在旁周全,你姐姐只会死得更加孤苦凄惨。”

尤三姐冷笑:“若不是她向那妒妇告密,你岂会被赚进荣国府去?”

尤二姐看一眼燕青,满面绯红,低声道:“妹妹,莫胡说,燕家小哥还在这儿呢。”

尤三姐看一眼燕青,轻哼一声,摔帘走进去了。

尤二姐向平儿道:“莫多心,她不过是在心疼我。”

平儿叹道:“她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后悔当年告诉了她。”

尤二姐看看燕青,嘴唇嗫嚅,却没说出话来。

当年的事儿,她并不想让卢员外知道。

重活一世,她想做天底下最清白的女人。

燕青乖觉,笑道:“我也许久未回来了,想去看我们住过的东偏院。”

他善解人意地离去了,文官跟着退了出去。

尤二姐低声道:“姐姐,我当年就和你说过,进贾府过明路本就是我自愿的事情。若一直在小花枝巷住着,才是哪日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呢。”

“一切不过是我不洁身自爱的恶果,无论如何也不能怨姐姐。”

两人手握着手,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尤二姐吞金前夜,向平儿倾诉衷肠的时刻。

平儿为她拭去眼泪,由衷地道:“不是你的错,是世道对咱们女人太过苛刻了,容不得一个美貌、弱小并存的女人。”

尤二姐再忍受不住,伏在平儿肩头,大哭起来。

自她死后,尤三姐多次埋怨她不够刚烈,没有拼着一死与凤姐同归于尽。

可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雪为肌肤花做肚肠,软弱的,心性不坚的,容易被世道裹挟着卷入污泥的小女人。

平儿低声安慰她。

夏风吹拂,桃枝哗啦啦作响,满树未成熟的桃子随风摇摆,新鲜的还未经过太多世事的生命。

藕官掀开门帘,道:“平姑娘,三姐请你进去。”

平儿拉着尤二姐,并肩进了门,藕官退了出去,替她们将门关上。

尤三姐坐在高位上,手中拿着一块棉巾,轻轻擦拭寒光四溢的宝剑:“说罢,来找我们是何事相求?”

平儿挺直站着,道:“无事相求,不过来看看故人而已。”

尤三姐冷笑:“故人?说得跟我们很有交情似的!若不是来求我们相助攻打大名府,何必专门绕着一趟。”

平儿笑道:“三姑娘没有读过水浒故事吧?攻下大名府是迟早的事儿,那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会术法的人。”

“我之所以绕道而来,当真是猜到故人在此,特来相见。”

尤三姐道:“大名府不需要术法高手,将来在别处未必不需要。”

她站起身,蹭的一声,挥剑入鞘:“这些年,你们做的事情我皆看在眼里,攻城占地,不再将地盘局限于梁山一个水洼,你们是要造反啊。”

“与朝廷做对,与天下人做对,将来的恶战必不会少。”

“我们从来只与昏君贪官做对,替天下人行当行之事!”平儿不卑不亢道:“三姑娘既然早就知道我们,可曾听说过玄女娘娘的故事?”

尤三姐冷哼道:“不过是你们编出来,糊弄愚昧世人罢了。”

平儿摇头,恳切地道:“三姑娘既然是修道之人,难道不信奉玄女娘娘?”

尤三姐不语,她从太虚幻境来,自然知道玄女娘娘是谁,也听说过她与女娲的渊源。

见她不语,平儿继续道:“玄女娘娘是咱们都熟悉的人,她一心盼我们替天行道,改天易命。三姑娘修得这一身本事,难道不想做一番大事?”

尤三姐出太虚幻境,原就是为了在大事中崭露头角,在太虚幻境谋得好位置。

她看过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知道迟早要与凤姐对上,虽有过同归于尽报仇的觉悟,但毕竟身边还有姐姐这个牵挂,不能不考虑未来。

无论如何,终究是不甘心……

平儿见她沉吟不语,上前一步,继续道:“奶奶当年做过的错事,她前世已受过惩罚了。吃官司、坐牢、流放千里,不得善终。”

“这一世,咱们异世相逢,合则两胜,分则同败,姑娘要三思啊!”

尤三姐冷笑:“你在威胁我?”

平儿道:“不,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为旧怨内斗只会徒让船翻,遗恨此生。”

尤二姐在旁道:“妹妹,再活一世,我已经不怨二奶奶了,为了贾琏那种男人,咱们女人斗得你死我活,当真不值得。”

尤三姐沉吟不语,平儿也不多说,只道:“我的话,还望三姑娘再想想。”

她跟着尤二姐走至门口,忽回头笑道:“贾府也有位三姑娘,英姿飒爽,一心为天下筹谋,你们一定合得来。”

门帘合上,厅内唯余尤三姐一人。

香炉幽幽,青烟袅袅,大厅空荡而孤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尤三姐顺手拿一件外衫,将自己包裹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她信步走到了观景阁,每每有心事时,居高临下,而非如前世般困于深闺,总是会让她恢复些许平静。

阁上已有一人,俊眉修目,笑容温和,正是燕青。

见到尤三姐拾阶而上,眉眼间带着郁色,似是有心事,他忙站起身,躬身一礼,要将空间让给主人。

错身而过时,夏风习习,吹拂起二人发丝,勾连牵绕。

燕青眼角余光看见,心下一动,住脚,从怀中拿出一方绣帕,轻声道:“这条帕子,是娘子的吗?”

尤三姐回头,那帕子叠的整整齐齐,珍而重之地被燕青捧在手心。

她忽然一阵烦躁,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扔了就是了!”

燕青笑道:“月夜仙子的锦帕,千金难买!”

尤三姐冷声道:“你从来这般油嘴滑舌么?”

燕青忙收了笑,正色道:“不敢,皆是燕青肺腑之言。”

那股烦躁之意愈发难以抑制,尤三姐拿过帕子,随手揉做一团,丢在地上:“一块被人用过的旧帕子,没得脏了你的手。”

燕青观她神情,心下忽有些明白了,温声道:“帕子就是帕子,千针万线织成,裁剪得当,染色均匀,绣工精致,这只是一条绝好的帕子。”

“脏了污了,都是外力施于她的,帕子何错之有?”

他弯腰捡起帕子,仔细弹去灰尘,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娘子若不嫌弃,便赐给燕青罢!”

尤三姐颤声道:“你不嫌有人用过?”

燕青:“无论她遭遇过什么,在我看来,依然洁白无瑕。”

尤三姐冷笑一声,指着阁内石凳道:“请坐!”

燕青收好帕子,恭恭敬敬坐了。

尤三姐走至他身边,纤纤手指拂过他面颊,燕青眼眸一颤,但没有避开:“你不用这般拘束,我可算不得什么正经女人。”

“过去的事,我不瞒人!”她冷笑一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瞒不住。”

燕青垂下眼,掩去一抹心疼。

尤三姐当他退缩了,大笑一声,走至栏边,腰肢贴着镂空栏杆,身子软软地半空斜倚出去:“你知道,我曾有过多少男人么?”

“我幼年时亲生父亲就没了,后来又没了继父,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当拖油瓶,依附出了阁毫无血缘的继姐生活。”

“我那继姐嫁进国公府做填房,背后没有家势做依靠,诸事只能装聋作哑。”

她冷笑一声:“我那年近四十的姐夫、年过二十的侄儿,都是色中饿鬼,家中略平头正脸的丫头媳妇皆要弄上手,便是亲儿媳妇……”

尤三姐住了声,不再说别人:“那一阵子,我被那父子俩连哄带骗,弄得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是丫鬟,姨娘不是姨娘,情妇不算情妇……”

衣衫顺着风儿的吹拂紧紧裹在身上,身段玲珑,风情万种,她的眼尾却红得骇人,唇瓣剧烈颤抖,再说不下去。

她干脆将整个身子软软倒挂了下去,不让燕青看到她的脸,唯有观景阁下一片阔大的芭蕉叶,满满接住她的泪珠。

燕青紧张上前:“小心!”

“小心什么?”尤三姐收拾好心情,腰肢一扭,站着了身体,除了微红眼尾,已看不出落过泪的痕迹。

她斜睨燕青一眼,抬手轻理云鬓,拔下簪儿,乌缎般的青丝垂坠而下,再随风扬起:

“陷身过污泥的人,就想这么悬浮在半空中,每一根头发都浮着”

燕青垂下眼。

尤三姐笑道:“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我不好看?”

燕青道:“你很好看,可现在的你,让我想要落泪。”

尤三姐握紧手中簪子,尖端刺入手心:

“一切不过是我们行为不端,自作自受,没有人应该替我们伤心。”

燕青垂着眼,站直身体,正正经经道:“我自小没有父母、没有家,老卢员外收养了我。”

“主人家送我去学吹拉弹唱、拆白道字、顶针续麻、八方乡谈、百行市语,这天底下只要有人说得出的,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拉开前襟衣衫,尤三姐下意识侧开面颊。

燕青道:“因我生这一身雪练也似白肉,现在的主人便叫人给我刺了这遍体花绣。”

“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实在太过幸运,遇到了好主人。我自己心中,也觉得该一世忠心,倾尽一生报答主人家的大恩。”

“可夜深人静,想一想自己的身份,养子不似养子,仆人不像仆人,兄弟不若兄弟,娈童不是娈童。”

燕青缓缓走至尤三姐身前,自然而然改了称呼:“姐姐,你觉得小乙是什么?”

第206章 尤三姐/燕青、尤二姐/卢俊义

尤三姐的眼神已彻底柔软下来,她轻轻为燕青掩起衣襟:“你当然是燕青,那个惊才绝艳,不比卢俊义逊色半分的燕青。”

燕青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是月下仙子,就算曾不幸被两只癞皮狗咬过几口,也是冰清玉洁、皎若月光的仙子。”

尤三姐含泪微笑,俯身靠在他肩头。

燕青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良久,两人回过神来,一时都有些羞涩不安。

燕青松开手,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尤三姐远远坐在他对面,背过身去,用簪子将头发挽起来。

她低声道:“小乙,你对梁山怎么看?”

燕青道:“我也说不好,以前只听说他们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一路同来时,他们军纪森严,沿途与民秋毫无犯,军中多有能人,想来将来是能做出大事来的。”

尤三姐道:“如果有人曾得罪了你,如今又邀请你一起做件大事,你会愿意吗?”

燕青道:“那得看是什么事?血海深仇自然不可原谅,若是误会招致的一时怨怼,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没什么。”

尤三姐叹道:“唉,这事儿既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浅。”

她扎好发髻,站起身来,笑道:“此事我会深思,天色晚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燕青拉住她,仰脸道:“姐姐,我以后还能与你在一处么?”

尤三姐回身,撞上他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满满的期待与喜爱,毫无贾府男人们的狎昵,也没有柳湘莲的不屑与愕然。

她的一颗心瞬间软做了泥:“当然,也许我会和你们一起走。”

当晚,尤三姐设宴招待平儿,邀请尤二姐、燕青作陪。

酒过三巡,她向平儿道:“你若真心与我合作,须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平儿抱拳:“请说!”

尤三姐道:“第一,须得王熙凤向我姐姐赔礼道歉。”

平儿心道:二奶奶为了大事,素来是最能屈能伸的人,这个不难。

她笑道:“其实,前世二姐去后,二奶奶已经懊悔过多次了,在狱中时她曾说过今世害过的无辜人,第一个便是二姐。”

尤三姐摇头:“私下懊悔不算,须得当我姐姐面说。”

平儿道:“好,我替她答应了。”

尤三姐挑眉:“你做得主吗?”

平儿笑道:“我与她前世是主仆,今世是姐妹,从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她放下酒杯,起身向着尤二姐跪下:“二姐,当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二奶奶害了你的性命,我代她向你赔礼道歉。”

尤二姐搀扶不住,忙在她对面跪下,真心道:“好姐姐,她对我有仇,你却对我有恩,在我心中已经折抵过了。”

尤三姐道:“这个不算,最不济也得有凤奶奶的亲笔书信。”

平儿拉着尤二姐起身,道:“这个容易,请说第二个条件吧。”

尤三姐继续道:“我与姐姐都是重活一世的人,当年的事若有人提起,我便都算在你们凤奶**上。”

尤二姐不安地看向燕青,燕青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平儿也看向燕青。

尤三姐笑道:“你们不必看他,他不是会到处说嘴的人。”

话中意思似是他是知情人,尤二姐更加不安了。

平儿收回目光,看向尤三姐,微笑道:“这个自然,我与二奶奶对外说的是方家亲姐妹,还望你三位也莫拆穿了。”

这就是交换秘密了。

燕青虽然不知这话是何意,还是主动举杯道:“今日宴席上的话,小乙全部从未听见过。”

尤三姐淡淡道:“有些话可以当作听过,因为正要借你做个见证。”

燕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

尤三姐亦点头:“第三件,你们当下这件大事,我与姐姐都要做最重要的参与者。”

平儿喜道:“我们还怕你们要过清静日子,不愿与我们掺和呢。”

尤三姐露出笑意,道:“毕竟,咱们是互相知根知底的故人,做大事岂能不相互帮衬?”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尤二姐拉住她们的手,强制放在一起,真心欢喜道:“这下好了,咱们又多了亲人,从此更加热闹了。”

尤三姐省起一事,道:“我、二姐与你们同去,这里的芳官她们却还得问他们意愿。”

平儿笑道:“她们小孩子家,开心玩乐就是了,无须去打打杀杀。”

她又道:“可若你和二姐走了,她们住在这荒僻地方,可能自保么?”

尤二姐笑道:“这里还隐居着一位师父,会保护她们的。”

平儿奇道:“什么师父?”

尤二姐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

平儿笑道:“原来是她,也好,她无论如何我是说不动的,还是不做无谓尝试了。”

三人想起那人性情,相视莞尔。

燕青举杯,自斟自饮了一杯。

当夜,尤氏姐妹收拾了行囊,牵出一匹白马,两人共骑了,与平儿、燕青同行。

宋江听说术法高手请到,忙整衣理冠,亲自迎了出来。

探春给的锦囊,正是当年火烧翠云楼的相关布置。

书中此事发生时期的上元节,此时却是夏日,恰逢端午将近,翠云楼附近开办了夜市。

梁山众人皆依书中所述,扮做乞丐、客商、逛夜市夫妻,各自进城埋伏,待时迁放火,便里应外合攻城。

尤三姐给了参与的人每人一颗夜明珠,她则扮做一位白面书生,尤二姐扮做她的新婚夫人,燕青则扮做她们的跟班书童,一起进城。

待翠云楼火起,尤三姐拔剑做法,霎时城内云烟四起,伸手难见五指。

持夜明珠的李逵、刘唐等人,视物如在白昼,抢入城中,大杀四方,官兵们什么也不看清,自相残杀无数。

梁山好汉救了卢俊义、石秀,抓了李固、贾氏,除梁中书在李成、闻达护卫下拼死逃脱外,城中兵马齐齐弃械投降。

尤三姐收了术法,百姓们如见神明,沿街跪了一地。

李逵抡起板斧要砍杀过去,被尤三姐以术法制住,吊在房檐上。

刘唐等人见此情形,也不敢伤害百姓,只将官兵收了兵器,捆缚在地。

宋江闻讯大喜,挥师入城,控制军营、府衙、粮仓、牢狱,设置城防,一切安置妥当,他坐镇住知府衙门,才让人去请卢俊义来。

不一会儿,但见卢俊义身穿一袭红色新郎装,虽有脏污破损,依然不减气宇轩昂;身旁依偎着一位柔美婀娜的女子,红衣翩跹,金钗凤冠。

两人并肩行进府衙正堂,便如行走在婚宴上的一对如玉新人般。

众好汉皆喝彩不止。

宋江识得这女子是法师尤三姐的姐姐,忙降阶下迎,先与卢俊义互相来一番谁做大名府之主的谦让。

卢俊义手下只有燕青一个,又蒙众人从牢狱中救出,自然无力与宋江争夺,拼死退掉了宋江的“诚恳”邀约。

宋江又向尤二姐行礼道:“此次拿下大名府,令妹当居首功,这大名府之主理当由尤三娘子担任。”

尤二姐忙笑道:“家妹隐居清修惯了,此次大名府施法耗力不小,恐怕又需闭关清修三月有余。大名府之主,自然是宋头领担任。”

宋江这才笑吟吟坐了主位,请卢俊义坐了次位,尤二姐与卢俊义并肩,吴用等人依次坐下去。

平儿带人在外巡逻守城,并不在堂中。

不一会儿,燕青、石秀揪了贾氏、李固进来,推他们跪在堂下。

宋江道:“员外,这两人害你不浅,是碎割还是凌迟皆随员外处置。”

在大名府新收的蔡福、蔡庆,皆是刑狱出身,闻言立时起身递上尖刀。

李固抖作一团,贾氏泪如雨下,一起趴在地上,向卢俊义求饶不迭。

卢俊义接过尖刀,一撩衣摆,站了起来。

尤二姐看得心惊,忙扯住他道:“员外,她是你原配妻子,看往日情面,饶她一命罢!”

那贾氏听得这话,忙爬跪上前,求饶道:“丈夫,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我自年少嫁你为妻,治家理事并不敢有丝毫差错。便是后来向官府首告你,也是李固那厮骗我,说你做下欺天谋反的勾当,若不首告,便要株连家族。”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中尚有老父母在堂,实在不敢陪着丈夫吃官司。”

卢俊义听得尤二姐软语相求,本已心软了,又见贾氏这般凄惨模样,愈发有些提不起刀,抬眼间却见众兄弟数十双眼睛,尽皆盯在自己身上,倘若今日手软,以后如何服众?

他轻轻推开尤二姐,道:“休要妇人心性,他们害我至此,岂能轻饶?”

走出两步,他到底不忍,回头道:“你若害怕,且到外边去走走吧!”

尤二姐看向宋江,想要求他说句好话,却见这一直笑呵呵的黑胖子眼神冰冷,并没有丝毫怜悯模样。

堂下一众汉子拍桌叫喊,气氛热烈:“割了这奸夫**!”

卢俊义一脚踢翻贾氏,骂道:“**,你首告我倒也罢了,如何使钱让人害我?”

贾氏哭道:“不干我事,全是李固的主意。”

李固也叫道:“主人,是这妇人蛊惑我”

尤二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周边全是呐喊哭叫声,她撑着要走出去,一双脚却软了,如何也迈不动一步。

晕眩中,卢俊义已落下一刀,知府大堂中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叫喊。

尤二姐面色煞白,不敢朝堂下多看一眼,余光似有鲜红的血,在地砖中蔓延。

周围一切皆是嘈杂而冰冷的,她仿佛回到吞金那夜,遍体的疼痛,满世界的无助。

一双有温度的手拉起了她,平儿的声音道:“二姐,跟我走!”

尤二姐被平儿半扶半抱着带离了大堂。

自始至终,她没敢向卢俊义再看上一眼。

第207章 原来竟是这个“方”

大名府夜色苍茫,浓郁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城楼下有个苍老的妇人,抱着自己被砍做两段的儿子哀哀痛哭。

一道街被烧做白地,幸存的活人三三两两坐在地上,茫然望着残瓦断墙,不知该去何处安身。

尤二姐跟着平儿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零散哀嚎的人群,心被揉碎成渣:“这天下的百姓,一直这般苦吗?”

平儿叹道:“成王败寇都是大人物们的事儿,小人物们可不只剩下苦嘛!”

尤二姐道:“当年在宁国府,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人,而是贾府爷们儿们的万物。”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可这世间还有许多人,活得甚至不如贵人的一条狗,不过是地上的蝼蚁,只因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要被碾做齑粉。”

平儿道:“唉!”

尤二姐转过身,看着她,认真地问道:“让梁山好汉夺了天下,让凤奶奶坐了江山,当真会比如今的赵宋做得更好吗?”

平儿道:“将天下交到某一个人的手里,全天下人从来只能赌命,可如今的朝廷已经烂透了,金人在北方虎视眈眈,改天换日到底还是个机会,不是吗?”

尤二姐苦笑。

她伏在城墙上,冰冷而粗粝的城砖硌得她胳膊生疼。

夜风习习,平儿道:“卢员外刚才那样做,你也不要怪他,若想压服一众不服天地的血性汉子,有时候当真不能手软。”

尤二姐道:“我不怪他,我只是突然看见了他,以往的一往情深其实多半给了幻想,毕竟刚认识他时,他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养伤。”

她歪头看平儿:“你看得清宋头领吗?”

“有时候看不清,有时候又看得清。”平儿道,“他是我前后两生遇见过心机最深的男人。”

尤二姐道:“我听说是凤奶奶让你嫁给他的,你自己甘愿吗?”

平儿轻声道:“我向来喜欢聪明人,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对我和孩子们都很好。”

尤二姐道:“前世吞金而死后,我立志要嫁给一个真男人,遇到卢员外,我以为他就是我在等的人,可现在我却不敢这般觉得了。”

平儿轻笑一声:“至少他长得是真好看。”

尤二姐怔了一怔,也笑了:“是啊,他真是我遇到过长相最神气的人了!”

目光触到一个失了丈夫的妇人后,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站直了身子:“咱们能为这些可怜人做什么?”

“开仓放粮,你去不去?”平儿束紧头发,“再把那些贪官的屋子整治出来,给那些失了家的人住。”

尤二姐扯下一块衣襟,也裹紧了头发:“去!”

稳定大名府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宋江自居大名府知府之位,由卢俊义统帅兵马。

大名府原知府梁中书是蔡京女婿,不仅失了职位,包括蔡京女儿在内的所有家眷皆被砍了头。

梁中书逃回东京后,先找丈人蔡京大哭了一场,次日一早,随蔡京面奏皇帝赵佶,历数梁山诸般罪恶。

赵佶大怒,责令蔡京领重兵围剿。

蔡京调派十路节度使,由童贯率领,誓要夺回大名府。

从此,大名府成了梁山与赵宋朝廷兵锋相接的主战场,三月一大战,每月一小战。

宋江表面指挥若定,心下暗叫不妙,连发数十封书信向周边东昌府、东平府、高唐州、青州等地求援。

奈何此时东平府凤姐、东平府探春正忙着攻打沧州,唯有高唐州林冲、青州花荣分得出兵马前来救援。

幸而宋兵积贫积弱,虽有几员武将,可惜朝廷不停派下文官前来搅局。

大名府内卢俊义勇猛无双,大名府外林冲、花荣不停派兵骚扰,又有尤三姐术法相助,大名府攻防战拉锯到次年清明。

清明节前,凤姐、探春终于拿下了沧州,自此整个山东皆归梁山所辖,朱仝回归梁山好汉行列。

凤姐、探春回兵救援大名府,将蔡京派出的十路节度使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回。

探春亲笔写檄文,登上大名府城头宣读,历数赵佶十八条大罪,正式打出了反宋复周的名号。

宋江站在城下,听得面如土色,知道从此彻底绝了诏安之路了。

凤姐与尤氏姐妹相见,大大方方地拉着手道谢,笑道:“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尤二姐下意识地怕她,缩了一下,尤三姐将她护在身后,向凤姐笑道:“只望二奶奶莫要背地里害我们才好。”

凤姐哈哈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便如今日生。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是要同舟共济的了。”

尤二姐见她如今说话出口成章,眉宇舒展,大开大合,与往常的凌厉强势已非同一模样,微微松了口气。

凤姐又拉着尤二姐向卢俊义笑道:“听闻我这妹妹已与员外定亲,员外可要善待我妹妹,若将来听到她说一个不好,我可是要第一个不依的。”

卢俊义见她一出场,宋江都要矮下半截去,哪里敢不应承。

凤姐、探春留在大名府三日,热热闹闹为尤二姐、卢俊义成了亲,才各自领兵回去。

彻底失了大名府、沧州,蔡京不敢隐瞒,只得向赵佶请罪。

恰逢此时,江南方腊,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接连造反,北方金人虎视眈眈,屡次犯边。

赵佶一心追求艺术,听不得这些烦心事,将蔡京一顿臭骂,自顾自回宫练习瘦金体去了。

蔡京等人焦头烂额,只能尽量掩盖败果,从大名府撤军,继续搜罗花石纲,哄赵佶欢喜。

探春建议众人暂时不再主动出击,降低赋税,开垦农田,斩杀贪官污吏,抄没家产分给贫穷百姓,全心稳定地方民心。

山东、大名府一带大治,附近乡民争相投奔。

这一年中秋,凤姐在沧州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王都管一路小跑着通报进来:“大官人,娘子,舅爷来了!”

凤姐正与柴进、柴巧儿一处坐着喝茶,闻听此言,立起眉毛道:“哪里来的舅爷?”

王都管喜滋滋道:“是娘子在睦洲的兄弟,方家二舅来沧州探亲,二郎方才在门外听说,已经迎出去了。”

凤姐登时省起,她在这个世界顶替的是方家小姐名头,如今方家人找上门来,可不是要拆穿西洋镜嘛!

她脸色发白,心下暗暗盘算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一边起身按剑道:“方家舅爷带来多少人?”

王都管道:“单人单马。”

柴进站起身笑道:“自你十五岁嫁到沧州,已有近二十年未回过故乡,我这做女婿的当真失礼至极,既是有内弟远道而来,理当出去迎接。”

他率先走了出去,柴巧儿蹦蹦跳跳跟在身边,一路嘻嘻笑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舅舅呢!娘也不说带我们回去探亲。”

凤姐心事重重跟在后面,二十年过去,许是那方家人已认不清自家女儿了吧。

刚走至二门外,已见柴世运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说笑笑走了进来。

那年轻人走至柴进面前,唱了个喏道:“龙眉凤目,仪表不凡,定是柴氏嫡系龙子龙孙柴大官人了!”

柴世运笑道:“小舅舅,这位正是家父。”

年轻人一揖到地:“小可方杰,见过堂姐夫!”

柴进笑道:“你从睦洲来,泰山大人身体可好么?”

方杰道:“伯父好得很,还挽得大弓骑得烈马呢!”

他看见凤姐,转上来笑道:“姐姐,你出嫁时我才三岁,只记得走了很远的路送亲,姐姐想必也不记得我了吧?”

听说他并不记得原来的方小姐,凤姐松了口气,熟练而亲热地笑道:“一转眼,你也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家里人都好吗?”

方杰道:“都很好,就是伯母她老人家太过想念姐姐,哭得眼睛有些不好了。”

凤姐叹道:“我嫁到这样远的地方,不能尽孝膝下,实在是对不起爹娘的养育之恩。”

方杰笑道:“伯母让我们带了许多家乡风物,以慰姐姐的思乡之苦呢!”

柴进道:“还有其他人吗?”

方杰双手一摊,笑道:“我们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来吧?大哥押着箱笼礼品走得慢,这会儿想是到了城外了。”

柴世运跳起身笑道:“原来还有一位舅舅,咱们快去迎接。”

方杰笑道:“我只是你的堂舅,走在后面的才是你的嫡亲舅舅呢。”

他转向凤姐,低声道:“听说姐姐在娘家时,与大哥最亲,出嫁那天大哥一步一步背出了二十里地,怎样也舍不得让姐姐上花轿,如今马上要兄妹相见,没准儿大哥正在偷偷哭鼻子呢。”

他言语调皮,凤姐却笑不出来。

方家大哥与方小姐自小亲密,看来,这大哥是万不能糊弄了!

她脸色煞白,勉强弯了弯唇角。

柴进引着众人迎至门外,等了不多时,果然有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做商人打扮,领着装满货物的车队,辘辘而来。

方杰高兴地招手唤道:“大哥,是这里了!”

凤姐心跳如雷,暗暗盘算是装失忆,还是推说年纪大了形貌改变

那汉子已翻身跳下马,大步走了过来,看定凤姐,虎目微微发红,薄唇轻颤:“妹妹,好久不见。”

她预想的揭破身份并没有出现,方家大哥双眼满含温情,看凤姐时仿佛还在看当年天真可爱的小妹子。

凤姐心底陡然一酸,忍不住竟滴下泪来。

恍惚间,仿佛童年时代当真有这么一位哥哥似的。

也许,这一世她并非顶替名分,也非借尸还魂,而是当真活过一世……

柴进招呼众人进院,开设宴席,又遣人去请柴世安回来。

方家大哥拉着两个外甥,满意地连连点头,向柴进笑道:“妹夫,你这些年干得着实不错,地盘也占得不小。”

柴进:“也?”

方家大哥笑道:“虽然比起我们在杭州打下的根基,还差着不少就是了。”

凤姐心下蓦然一动,方家,杭州?有个侄子叫方杰,难道这些方家人竟是……

她不动声色,任凭柴进继续发问:“如今杭州是方腊占据,难道”

方家大哥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你与我妹妹成婚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亲岳丈的名讳吗?”

他站起身,大咧咧介绍道:“家父如今统治八州二十五县,正是永乐圣公上方讳腊是也。”

原来,方家的“方”竟是方腊的“方”!

在柴进、凤姐等人震惊的目光中,方家大哥拉出一道金灿灿的圣旨,朗声宣布道:

“此次父皇派我等隐名来到沧州,一则探望妹婿、外甥,二则赐封妹妹方凤儿为金芝公主!”

第208章 赌约

自从与探春重逢后,凤姐央着她写了更详细的《水浒全传》,读得滚瓜烂熟,自然知道梁山的最后一战是攻方腊,并在该战中失去了六十余名梁山好汉。

他们在山东起事时,方腊在江南已成气候,凤姐曾不止一次想过要与方氏联络合作,万没想到那方腊竟是她名义上的亲爹。

如今来到沧州的两名方氏子弟,必是方腊的大太子方天定、侄子方杰。

原著中攻打方腊之战中,柴进曾化名柯引,卧底方腊身边,成为方腊女儿金芝公主的驸马。

而照方天定方才宣读的所谓圣旨来看,她王熙凤已正式被赐封为金芝公主。

这一切,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吗?

凤姐抬头,白云幽幽,似在对她微微点头,仿佛可看见林妹妹隐在云后,调皮地一笑:“凤姐姐,我这番安排你可满意吗?”

“满意,如何不满意。”凤姐喃喃低语,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方天定奇道:“妹妹,你在说什么?”

凤姐粲然一笑:“没什么,哥哥远路而来辛苦了,请再饮一杯酒吧!”

她举杯劝酒,心中却开始飞速盘算这方天定来的目的,绝不单是为了叙兄妹之情。

柴进名义上统领山东并大名府,数次大败朝廷大军,有直逼东京之势,那方腊必是看得眼热,想要以驸马虚名拉拢柴进为他效力。

思及此,凤姐压根不接被封为金芝公主那茬,只是接连劝酒,问一些泛泛的家乡故旧。

三巡酒罢,方天定已看出来这里实际做主的是谁了,他笑道:“想不到当年总是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也成了落落大方的当家主母了。”

柴进很实在地道:“其实,我们这儿的大多事情,都是令妹在做主,她可不只是当家那么简单!”

“哦?”方天定笑得更加欢畅,“那我更得敬妹夫一杯,没有你纵容她,她一个女人家哪里这般有本事了。”

柴进笑吟吟道:“我不如她,甘拜下风。”

方天定竖起拇指赞道:“我这妹妹自小刚烈要强,能得你这样包容她的贤婿,实在是她天大的福气,回去说给父母知道,他两位也可安心了。”

众人再喝一轮,方杰醉眼朦胧道:“我们在南方时,也常使人来打探姐姐的消息,听说这里还有位方二小姐,如何不见?”

凤姐心下一突,来了,她万不知方家这般有来头,这些年借着方家名头做了许多事,包括将平儿认作方二小姐,将迎春认作表妹。

她心绪急转,正要找话支吾过去。

却听方天定打断方杰问话,淡然笑道:“兄妹相见,理当多叙离情,问来问去做什么?”

他举杯再敬柴进。

柴世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凤姐,低头不语,他是个心细的人,早已看出母亲今日有些不同。

柴世运与方杰低声闲聊,说起枪法棍法,一时大起相见恨晚之感,并没有在意席上其他人的暗流涌动。

柴进仍是一团高兴地喝酒,提起当年在睦洲与方腊之间往事,感叹唏嘘不已:“谁知当年一点儿举手之劳,岳父就给了我这般大的回报。”

他看向凤姐,满是感激道:“若没有你这姐姐,我柴进哪里会有今日?只怕还是沧州一个庸庸碌碌的财主罢了,便是先祖们地下有知,也会大赞这般好儿媳!”

凤姐真心有些羞涩了,若是前世的贾琏等贾府男人,见到媳妇强过他的,除了心下不忿,恐怕还要到处找更弱的女子来展示雄风。

比如贾琏偷娶尤二姐,未尝没有不满强势凤姐的因素……

可眼前这个男人,是当真欣赏她、推崇她、爱恋她。

凤姐扯一扯柴进的袖子,待他手垂到桌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挠了挠他的手心。

柴进忍不住笑了一声:“顽皮!”

方杰眼尖,看到他们桌下的小动作,举杯笑道:“姐姐与姐夫天作之合,成婚二十年仍恩爱如斯,实在是我辈楷模。来,咱们同贺两位三杯!”

众人皆举杯。

柴巧儿笑嘻嘻道:“敬天底下最恩爱的柴大官人、柴大娘子!”

方天定见她娇俏可爱,心思一动道:“巧儿可许人家了?我家中有位表兄,与你年纪正相仿”

柴巧儿做个鬼脸,躲在柴世安身后。

柴进笑道:“我们这姑娘娇纵得很,况且年纪还小,暂时还不想说人家。”

方天定笑道:“金枝玉叶,理当慎重。”

他立时换了话题,转而问起柴世安、柴世运的武学造诣起来。

这话题满桌人都爱听,大伙儿正喝得其乐融融,沧州知府遣人来请柴进,说是有公事相商。

这位沧州知府为官还算清廉,与柴进往年也多有交情,又有朱仝在旁求情,故而攻下沧州后,凤姐保全了他,让他协助柴进打理政务,军权则直接掌握在柴世安、柴世运兄弟手中。

柴进起身告辞,前去处理公事。

凤姐向柴氏兄弟道:“你两个也去吧,沧州新定,切莫掉以轻心。”

柴世安、柴世运一起起身,向方家两位舅舅拜别。

方杰兴致勃勃道:“大郎、二郎且等一等,我到军中与你们演练一番枪棒。”

凤姐向柴世安使个眼色,笑道:“去吧,仔细刀枪无眼。”

柴世安心领神会,只将方杰带到演武场,并不叫他看军防布置。

院内唯留下方天定、凤姐两个。

方天定放下酒杯,眼神恢复清明:“凤儿,那方二小姐、方家表小姐都是怎么回事儿?”

凤姐不搭话,从袖中拿出帕子,开始低头拭泪。

方天定最怕女人流眼泪,尤其是这个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妹,长叹一声道:“好好的,哭什么?”

凤姐哭道:“我为何要认这两位姐妹,难道哥哥当真不知吗?”

方天定见她哭得真实,心下也柔软了三分,道:“难道是你在柴家受了委屈?”

凤姐哭得梨花带雨:“我一个孤身女子,远嫁在这人事不熟的地界,进门就有位诸事刁难的婆婆,丈夫房中还有两房得宠的姬妾,刚来的日子过得当真生不如死。”

“幸而在街上解救了一位卖艺女子,名唤平儿。我见她本事超群,容色出众,便假托她是家中失散多年的胞妹,带回柴家,与我做个臂膀。”

“后来,林教头被刺配沧州,为了拉拢他,我认他妻子做了表妹。”

她大哭道:“你们口口声声如何疼我想我,可我嫁来这么多年,一个来沧州看我的人也没有。如今哥哥好不容易来了,说不了三句话就开始兴师问罪,让人好不寒心。”

方天定抛出平儿、迎春的身份问题,本就是想要先发制人,以这个把柄拿捏这个远嫁的妹妹。

谁知被凤姐反将一军,他一时手足无措,也觉得家里人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实在无情,忙劝道:“你嫁到沧州不久,父亲就受人陷害,全家人东躲西藏。”

“后来方家举家起事,我们更是担心连累了你,不敢派人来找寻。”

“前一阵子听说妹婿也反了,占据山东与朝廷对峙,父亲担心你们年轻,故而特遣我和方杰前来。”

凤姐擦了眼泪,淡淡道:“我们都是年近不惑的人了,还如何年轻呢?你那两个外甥如今也独当一面了,再者我们还有一众姐妹与梁山好汉相助,如今经营得山东固若金汤,撑持五年、十年全无问题。”

方天定本要将话题引到柴氏归附方家上,又被凤姐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他只得开门见山,直接道:“父亲在南方已经称帝,妹婿若能归心,封王封侯是绝没有问题的。”

凤姐道:“我夫君是大周嫡系子孙,若没有赵匡胤陈桥兵变,他现在也是皇帝,做王侯有什么稀罕的。”

她起身为方天定倒了杯茶,语气柔软,话锋却尖利:“哥哥没读过三国故事吗?袁术最先称帝,却只能沦为众矢之的。”

嘭!

方天定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作为女儿,岂能如此诅咒父亲?”

凤姐坐下,将茶杯塞进方天定手里,笑意不减道:“哥哥息怒,这并非诅咒,而是事实。”

“我听说父亲在清源洞建立皇宫,纳三宫六院,设文武大臣,奢侈程度比当年的袁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妹妹我为父亲担心得日夜不能安睡,好容易见到哥哥,自然要忠言逆耳几句,话虽难听,却皆是一片拳拳孝敬之心啊。”

方天定冷笑道:“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山东距东京如此相近,仔细哪天被那赵佶围剿了。”

凤姐道:“唉,我与哥哥各有担忧之事,何不互补优劣,互为奥援,让赵宋朝廷不敢轻易动兵?”

方天定冷哼一声,道:“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柴进若也有称帝野心,只怕即便至亲骨肉,也无法并存。”

凤姐道:“哥哥既读过三国故事,当知刘备之所以能够称帝,全赖孙刘联盟牢不可破。”

方天定道:“你们愿意做东吴孙氏么?”

凤姐笑道:“孙刘当年立下赌约,先拿下曹操者为主,哥哥若做得主,妹妹也愿与你立约赌誓。”

方天定道:“大名府如今在宋江手中,东昌府、青州、高唐州分别在花荣夫妻、林冲手中,妹妹立得了约么?”

凤姐笑眯眯道:“哥哥做得,我也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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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定站起身,道:“你们离东京更近,若以东京为目标,对方家不公。”

凤姐站在他对面,昂然抬头:“那便以赵宋的半壁江山为赌注,哪个先得了,哪个便为天下之主!”

方氏如今已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方天定心下盘算,以南攻北固然很难,但若想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倒是比柴进他们攻下北方要容易得多。

毕竟,赵宋朝廷中心还在北方,军队精锐也在北方。

方家一旦统一南方,便能同时收纳柴进的北方势力,天下顷刻尽在执掌,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很好!”他心下热血沸腾,仿佛统一天下已在眼前:“就这么办!”

凤姐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哥可能说服父亲,筑台盟誓昭告天下吗?”

方天定微一迟疑,见妹妹身量不高,凤眼睥睨间却依然有顶天立地之感。

他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示弱:“好,我回去告知父亲,一个月后,在河北碣石山筑台立盟,哪个不敢去的就是输了?”

河北碣石山是曹操当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地方,不在他们任一家势力范围之下。

凤姐抽出随身短刀,一刀砍翻桌面,凛然道:“九月十五,碣石山盟誓,不敢去者犹如此桌!”

方天定低头看她,忽然微笑道:“凤儿,你果然长大了。还记得出嫁前一天,你独自坐在后院里哭到鼻头红红,还要遮住脸不让我看见呢。”

凤姐神思晃神,确实曾经有个小院子,她抱着膝盖独坐阶上哭泣。

一双温暖的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双眼:“咦,抓到了一个爱哭鬼!”

她在哥哥温暖的掌心下,依然流泪不止:“明明是爹被人救了命,为什么要我去嫁人?”

哥哥坐在她身边,柔声道:“因为爹爹只有一儿一女,总不能让哥哥顶着红盖头,去嫁给那柴进吧?”

她噗嗤笑了,又笑又哭道:“我去了沧州,哥哥要记得去看我哦!”

那时的少年方天定笑容明朗,伸出右手小指:“谁不去,谁是小狗!”

往事恍然眼前,不是王熙凤借尸还魂,而是她这一世的记忆中断,插入了前世的时光,倒将少年时光给遮掩了。

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哥哥,凤姐笑道:“小狗哥哥,可不要再做小狗了。”

方天定笑了:“不会。”

他让凤姐拿出笔墨,挥毫在赐封金芝公主的诏书上,添上方平儿、银芝公主七个字:“我替父亲认下那位平儿妹妹,算是盟誓前的一点儿定金。”

凤姐接过圣旨,看着金粉写就的圣旨中,张牙舞爪的七个黑字,皱眉道:“这样难看潦草的圣旨,还是我拿回去压箱底吧!”

“随你处置,”方天定为她拭去眼角还挂着的泪珠,真挚地道:“无论将来如何,今天看见你过得好,哥哥是真心欢喜。”

王熙凤的鼻头,又开始有些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