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内宅争权,她是专业的
凤姐跟着丈夫出了房门。
昨日是顶着盖头进来的,并未看见这府内全貌,今日她看得真切,这柴府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大庄园。
房舍楼阁虽无贾府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胜在辽阔大气,云开天阔,天地都仿佛舒展了许多。
他们住的屋子是三间大开间,比当年贾母的五间正房合起来还要开阔,房前植着两棵桃树,绿色桃叶间挂着一枚枚青涩小毛桃。
左右厢房各有三间,正东正西,极为板正,四方方的青砖绿瓦。
院子宽广得可以跑马,丫鬟、小厮各有二、三十个,垂手侍立两侧。
出了院子,是一座小园子,奇石高树,簇拥着大开大阖的花厅。
二门外是十数间小院、数不尽的客房,不远处有一排大大的演武场,周围散落着庄客们往来不绝,数十名精壮汉子拿枪持棒,呼喝演练。
早上的喧嚣便来源于此了。
见到主人带了新娘子出来,众人都停了手,迎上来唱喏拜见,一迭声地恭喜。
凤姐性子虽直爽要强,到底是大家小姐出身,哪里有过这般在陌生汉子间抛头露面的时候。
她赶上一步,悄悄抓住丈夫的手。
新丈夫握住她手,哈哈笑道:“连日来办喜事,怠慢了诸位,还望大伙儿莫要拘束,以后仍当自己家一般。”
众人皆道:“柴大官人义薄云天,如今又得了如花美眷,正是英雄遇美人,珠联璧合,可喜可贺!”
一声声“柴大官人”此起彼伏,恭维话连绵不断。
凤姐忽明白心底的异样出自何处了。
她虽不读书少认字,但听戏听评书还是常有的,这句“柴大官人”不是在评书水浒里出现过的称谓吗?
好像是个大有来历、资助梁山的大财主。
春日阳光漫漫洒在她的新夫君面上,龙章凤姿,气宇昂扬,与贾府那一众温柔乡里长出来的纨绔子弟有天壤之别。
庄院里的汉子肌肉虬结,舞刀弄棒,大说大笑一派粗鲁野蛮做派。
凤姐心下嘀咕:难道她不是换了地方,而是换了时空?
水浒中梁山好汉的结局可都不太好啊。
她一路绞尽脑汁地回想水浒相关故事,评书里的柴大官人似乎名叫柴进,是周世宗嫡系子孙,可不知她这丈夫叫个什么?
柴大官人似是有意带她绕道这演武场来,待见过众人,他又带着她向东回绕,进了一座花团锦簇的园子,往来男女皆精致了许多。
“母亲喜爱热闹富丽,我便给她建了这座大花园。”
柴大官人指着园中各种奇花异草道,“你若也爱这些,回头可让人把咱们后院的小演武场也整理一番,改种花草树木。”
说这话时,他修眉微皱,薄唇轻抿,表情颇有些勉强。
凤姐知心解意,立刻笑道:“官人还要在演武场教我练武呢,种了花草岂不影响施展?”
“你呀!”柴大官人欢喜不尽,“真是我的知己!我还以为妇人家皆爱花花草草呢!”
两人穿过一道长廊,进了内院,那绿萝与一个穿红衫的丫鬟并肩迎了出来。
又有四、五个丫鬟飞奔着报信进去:“大官人与娘子来了!”
红衫丫鬟笑道:“老夫人让催问了好几次,终于将一对新人盼来了!”
凤姐面上带笑,余光刮过那绿萝,刀子一般旋了一眼。
她丈夫派这丫头来问信,她却这么挨蹭着不回去,专让新娘子在婆婆面前迟到失礼。
绿萝低了头摆弄衣襟,不敢与她对视。
柴大官人却并无这般细心,颔首微笑,算是与两个丫鬟打了招呼。
他拉着凤姐进了正堂,推金山,倒玉柱,跪下请安道:“孩儿携娘子方氏,请母亲的安!”
柴老太太看着不过四十上下年纪,一张团团的富态脸,笑眼眯眯道:“快起来!儿媳妇到我面前来坐。”
凤姐上前,亲昵地唤声:“母亲,儿媳来给您请安了。”
柴老太太拉住她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这么标致齐全的美人儿,我儿当真好福气啊,怪不得今日早上练剑都晚了一个时辰!”
这话明显是在点自己这个新妇了,凤姐假作未听见,仍笑得一派真挚。
柴大官人道:“母亲如何知道?必是有人搬嘴了!”
他问得直接,柴老夫人仿佛没听见一般,拉着凤姐的手道:
“唉,想当年他到南方游玩,竟不知怎的私自与人定了亲。我当时生了好大一场气,早知是这么好的孩子,就该早些去睦州下聘,将你迎过来。”
柴大官人道:“母亲,我和您细说过多次,孩儿的船在江宁被风浪打翻,恰遇岳丈相救,故而结了亲,怎么又成了不知怎的?”
一番话不知是真心还是无意,说得柴老夫人笑容僵在脸上,差点儿啪叽摔碎一地。
凤姐咬住嘴唇,才没有笑出来。
睦州的方家,却不知是何人家。
老夫人缓了尴尬,又自顾自说下去:“咱们柴家远了虽可算是龙子凤孙,到底已过去这一百多年了,娶妻寻亲无须看门第,还是以过好日子、添丁进口为重。”
龙子凤孙的柴家,除了被黄袍加身赵匡胤夺去那个柴家,只怕也确实没有别人了。
凤姐到底读书少,心下虽有猜测,并不敢轻易下定论,毕竟这事太过奇异,还是等再观察一番再说。
她以为柴老夫人要顺势催生,暗暗开始准备面红耳赤。
谁知柴老夫人宕开一笔,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始叙述说儿子的一堆童年往事。
净是什么骑大马摔跌、下河摸鱼被螃蟹夹手的尴尬事,柴大官人咳嗽几声,他母亲全当未听见。
柴大官人实在坐不住,借口透气,掀帘子出去了,柴老夫人指着他后背道:
“这孩子自来就爱舞刀弄棒,打熬气力,成日家与江湖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以后可要多规劝他啊。”
凤姐笑道:“官人年轻,还需要母亲多教导!”
柴老夫人满意地点头,又道:“我老早给他放了两个屋里人,他却总是冷淡得很,如今你来了,就多劝劝他,不管是妻是妾,早日为柴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凤姐本是笑容满面听着,忽听她杀了个回马枪,将话题引到这个上面,心下早已怄上了气。
但自古孝道大于天,她不好与婆婆争执,只能点头听着,心下暗暗盘算:
丈夫与婆婆关系看起来一般,没有老公公,如今当家做主的是丈夫,她只管拿捏了这柴大官人,柴老夫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柴老夫人见她乖顺,以为是一堆敲打奏效,满意地拍拍凤姐的手,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她招手示意那绿萝与红衫丫鬟上前,吩咐道:“绿萝,红棠,你们这就跟着娘子去吧,以后万事听娘子调理。”
果然是这两个人,凤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内宅争权,她是专业的,就这么两个毛丫头还不够看。
回到自己院里,柴大官人召唤了家中的都管、庄客、家仆、丫鬟、婆子全来拜见主母。
一众人黑压压地跪了满院。
柴大官人本有些担心新娘子震不住场,有意坐在背后替她撑腰。
没想到新娘子仿佛沙场点兵一般,将众人一一验看过,细细问了职司、来历,一人加赏一个月工钱。
众人尽皆欢喜,拜谢不迭。
凤姐笑得淡定从容,手下却暗暗握住丈夫手臂,讨好地轻轻摩挲。
她嫁妆有限,且还没搞明白这里的银钱价值,不好真金白银地打赏。
但新主母当家,只有威没有恩也确实难以服众,这赏赐最终还要着落到丈夫头上,她虽心底已有些拿准丈夫不会拆场,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幸而柴大官人笑道:“娘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张都管、李都管,你二人照着娘子的意思造册入账吧!”
凤姐是掌惯了家的人,听到账册二字,便有些手心发痒,奈何丈夫没有放权,她也只能痒痒就罢了。
来日方长。
众人散后,那绿萝、红棠走过来跪下,齐声向娘子请安。
还有这两个丫头没分派,凤姐暗暗叹了口气,幸而这两人还没有名分,事缓则圆,先支吾过去再说。
她让两人起来,也各加赏一个月月钱,其他的什么也不说了。
那绿萝上前,正要与大官人搭话。
凤姐已款款走至丈夫面前,扶着头上金钗,笑得意味深长:“官人,咱们是不是该去演武场了?”
柴大官人立时有了兴趣:“当然!”
凤姐拉着他进屋,娇俏地坐在他膝前,满头云鬓歪靠在他身上,笑道:“官人,请!”
柴官人哈哈大笑,一件件拿下金钗,在娇妻面颊上亲吻一记,笑道:“去吧,换身利索的衣裳来!”
凤姐起身,将头发高高竖起马尾,换了一套玲珑有致的红色短打劲装,英姿飒爽地走了出来。
柴官人也换了蓝色短打,见她这般俏丽,喜欢得抱进怀里亲了又亲,才手拉手去了后院的小演武场。
此时正是暮春季节,演武场四周植了一圈柳树,飞絮连天卷地,如冬季大雪一般。
柴大官人烦这些柳絮,春夏季节并不太来这里。
但此时,凤姐一袭红装,站于漫天白絮之中,煞是鲜艳好看。
柴大官人看得目醉神迷,瞬间饶恕了柳絮的罪过,愈发兴致勃**来。
他让人搬出十八件兵器,意气风发道:“这些我都使得,娘子要学哪样?只管指出来!”
凤姐学武艺本是为了讨他欢心,但见这世界男女大防并不甚严重,想到贾府抄家后的惨状,也有心多学些傍身的技艺。
女子的兵器,自然是越易携带越好。
她看了一圈,指着一对峨嵋刺道:“这个有趣,官人觉得如何?”
柴大官人自诩出身贵胄,并不像其他好汉那般热衷于朴刀、花枪,更喜欢剑、戟等贵族兵器。
这对峨嵋刺小巧精致,给女子防身也正适宜。
他当即笑道:“甚好!”
遂拿过两支峨嵋刺,套在手指上,耍了一套给凤姐看。
他出身富贵,练武多是为了好玩,武师们教他的多是花哨招数。
此时使将出来,卷着空中飞絮,趁着玉树英姿,愈发让人眼花缭乱。
凤姐真心实意地拍手叫好,心下当真觉得这柴大官人比贾府那一众子弟好出一千一万倍。
他练到兴起,纵身一跃,腰细腿长,轻薄衣衫下肌肉若隐若现,恍然又成了昨夜洞房时的那头勇猛豹子。
凤姐面颊绯红,心底热辣辣地酥动了。
柴大官人练了一会儿,身上发热,便脱了外衫,热气腾腾走至凤姐面前,伸手道:“手给我!”
凤姐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是伸出一双葱白玉手,羞答答地放在丈夫修长有力的手心里。
却被丈夫勾住中指,套上了峨嵋刺的圆环。
一缕飞絮悠悠飞过两人身边,挂在了柴大官人的鬓发上,恍然似发已白。
凤姐忍不住想:若与眼前这人携手到白头,不知会是何模样?
第142章 这里的皇帝姓赵
自此,凤姐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地每日奉承丈夫,柴大官人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加之自以为出身高贵,不同于芸芸凡人,对娇妻的捧场接收顺畅,欲罢不能。
夜间,两人床上颠鸾倒凤,享尽生命大和谐之畅快恣意;白日,两人教场刀来剑往,情意绵绵。
如此日子蜜里调油地过了一个多月,柴大官人固然离不得凤姐,凤姐也对这新丈夫有了数不尽的留恋之意。
绿萝、红棠两个在屋里伺候,被凤姐使唤得昼夜不休,累得身心俱疲,提不起心劲勾引大官人。
柴大官人贴身的活计,凤姐又防得水泼不进,只让阿香等新提上来的粗笨丫鬟负责,绿萝、红棠完全插不进手去。
柴大官人本就不以女色为念,有了妻子就已心满意足,且直男心性,并未注意这两人的秋波暗送。
如此数日,绿萝、红棠几乎成了粗使丫鬟,只得寻空找柴老夫人哭诉。
那柴老夫人数次想要拿捏,凤姐面上承当,回身便设法指示丈夫去回绝,如此再三,柴老夫人对着已当家立户的成年儿子,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凤姐学武艺颇有进步,又将内宅整治得井井有条,柴大官人偶尔也会让两个都管送些账本来给娘子看。
奈何在贾府时,有彩明负责念账册,这里的字还有些不同,凤姐连蒙带猜勉强看了数页,有一处帐觉得有问题,待要细看又有好几个字不认得。
她红着脸,捧着账册走到丈夫身边,轻声道:“官人,劳烦你帮忙念一遍!”
柴官人哈哈大笑,轻捏妻子粉颊,笑道:“我看你平日管家那般利索,原以为娶了个精明强干的媳妇,没成想竟连字也认不得。”
凤姐脸红过耳,不识字原就是她的短板,本不在意的事儿,教他说出来,让人好不羞恼。
经过这一个月相处,她胆子已大了许多,啪地拍掉他的手,又偎上去撒娇道:“就念这一段嘛!”
柴官人最吃她这一套,当即揽了人在怀里,慢慢念了一遍。
凤姐皱眉道:“这一类账目历来如此吗?”
柴官人笑道:“这些都是两个都管在管,我也不甚清楚。”
凤姐叹道:“官人心也太大了。”
“咱家的钱财便是十世也吃喝不尽,”柴官人漫不经心道,“这些下人照管过得去就行,偶尔有些贪腐却也不必计较。”
凤姐摇头:“我才读了这两页帐便有问题,绝不是偶尔如此。”
话一出口,她便觉出说得硬了,她这个丈夫颇为自负,须得顺毛捋才行。
果然,柴大官人面色有些凝重,显然对妻子暗示他不懂帐的说法不太高兴。
凤姐攀住丈夫肩头,柔声道:“好师父,求你再多教徒儿一项技艺吧!”
柴大官人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笑意:“贪多嚼不烂的家伙,又想学什么?”
“教我读书吧!”凤姐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撒娇道,“学会了也好和官人共赏诗词书画,同做个文雅人。”
柴大官人大笑:“好,却不知道娘子念诗作画是何风姿,我可等着了!”
凤姐放下账册,让阿香研磨铺纸,推丈夫过去,笑道:“官人,请!”
柴大官人提笔,他学识其实也是平常,胸中墨水有限,饱蘸了墨,迟迟无法下笔,踌躇道:“先写个什么呢?”
凤姐眼珠一转,想到了个一石二鸟之计:“为妻学字,自然要从最重要的字学起,官人何不先写下自己的名字?”
两句话说得柴大官人心花怒放,俊面赤红,低头挥毫,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大字来。
第一个字自然是柴,第二个字一笔一画写出时,凤姐几乎秉了呼吸等着,待写出来她才恍然记起原是不认得“进”字的。
白白屏气凝神,紧张这片刻。
幸而丈夫体谅她无知,写完后念道:“这便是我的名字,柴进,娘子照着写一遍来看!”
果然是柴进!
凤姐虽有预测,仍是大为震惊。
水浒的故事距她生活年代足有二、三百年,她究竟是如何到这个时代来的?
女儿巧姐儿,岂不再无机会相见了?
她咬牙忍了眼泪,又寻思:柴进又不是什么稀罕名字,不见得只有水浒人物才叫得,除非再让她遇到一个梁山好汉才愿死心。
“娘子,娘子!”柴进连唤两声,见她只是怔怔的,一会儿悲一会儿喜,声音略大了些,又问,“娘子,我这字如何?”
凤姐如梦方醒,堆笑道:“官人的字太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这般好呢!”
柴进虽爱舞刀枪,骨子里仍认为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故而诗书六艺皆下力气修习过,自认为一手字也还不错,听得妻子夸赞,心下欢喜,安慰她道:
“娘子天资聪颖,只要练上一年半载,必有长进!”
他拉凤姐至案前,将毛笔塞在她手里,替她摆好姿势,手把手先教了“柴”字。
凤姐的手被温暖地包裹着,柴进温柔清冽的嗓音就在耳边,一笔一画教得认真。
与贾琏在一起时,从未有过这般温情时刻。
能遇到如今的丈夫,老天也算待她不薄了。
写了“柴进”二字,柴进问道:“娘子闺名是哪两个字?为夫教你写。”
凤姐肚里思量,她还顶着方家小姐的名头,却不知方小姐的闺名是什么,她若随口说一个,若是穿帮了难免麻烦,可若说不出,眼前就有些麻烦。
柴进见她久久不答,还以为她如这世间许多女孩一般没有名字,不过是大丫头、二妞妞地被大人随口乱叫。
一瞬间,脑海中流过无数诗经词赋,他踌躇满志,正打算替妻子取一个好名字,忽听怀中人低声答道:“我只有个小名,就叫凤儿。”
她终还是想让他唤出自己的名字。
“凤儿,好名字!”柴进大喜,“正配得上我柴家的龙子龙孙。”
他挥毫写下“方凤儿”三字,一一指给凤姐看。
凤姐看着那个“方”字,觉得刺眼得很,便只将“凤”字写上了三遍。
学了认字,凤姐再看账本时,就清楚明白了许多:两个都管觑得柴进年少疏狂不太管事,花费又如流水一般,便每次出门采买时皆与店家勾结,虚构数目套取货银。
凤姐虽看明白数量有猫腻,但毕竟对这一时期的货价银两不清楚,无法具体查对。
她见柴进每日里不过是吃喝打猎,也无正事,便撺掇着他带她到附近州县去游玩。
柴进本就是个喜爱新鲜的年轻人,当即答应,还借了一套衣裳给凤姐,教她改得短紧些女扮男装。
这一日,两人收拾停当,凤姐束了发巾,洗去脂粉,描直眉毛,换了男装。
她容貌中原带着三分英气,这一打扮,立时就成了一位眉眼俊秀的翩翩公子。
与柴进站在一起,恍然一对连壁般的兄弟。
柴进带着她出了院门,笑道:“可惜你骑不得马,咱们只能坐马车去。”
“谁说我骑不得马?”
凤姐好胜心起,又见庄客牵出的白马温顺,一咬牙便去拉着马缰,翻身一跃。
没跃上去。
险些摔了下来,幸好被柴进眼疾手快,接住了。
凤姐不服气,轻捶柴进肩头道:“我不信这个就这般难学,好师父,你教教我!”
她容貌娇俏,言语娇嗔,柴进骨子都酥了,抬眼见天色还早,笑道:“好好好,教你!”
凤姐聪明机敏,又胆大不怕摔,柴进带着她骑马走了两圈,她就要独自骑马上路。
柴进上了另一匹黑色骏马,紧紧挨在一边,以防她突然跌下来。
身后跟随的一众庄客,见新娘子这般泼辣能拿捏人,都互相挤眉弄眼,替柴大官人叹息起来。
一路进了沧州,凤姐渐渐心凉一半。
在柴家庄上还不明显,到了城内,人流来来往往,衣饰发型皆与后世不同,守城兵士服装尤为陌生。
凤姐跟在柴进身边,虽然人群都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却仿佛进了异世界,就连路边摊贩卖的货物也粗拙得触目惊心。
见她只是盯着路边一处卖烤饼的摊子看,柴进以为她饿了,笑道:“这路边的东西不干净,你若想吃东西,不如上如意楼去,那里是咱家的产业,想吃什么喝什么可让伙计们收拾得干净些。”
凤姐点头,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若彻底回不去家,巧姐儿再相见无望了,还有平儿,她的姑妈、叔父以及大观园的一众妹妹们
她跟在柴进身后,一步步走到酒楼,店掌柜在案后见是东家来了,忙不迭地带人迎出来,一路恭请到顶楼的雅间。
如意楼共有三层,顶层雅间视野极好,周边人群风物尽收眼底。
凤姐倚窗坐着,对点菜要酒兴致缺缺,一切但凭丈夫做主。
柴进见她乖顺,心下反而不安起来,吩咐店掌柜拣拿手的菜上,然后挥散众人,坐在妻子旁,柔声道:“怎么了?可是出门累着了?”
“哪里就那么娇嫩了?”凤姐靠在他怀里,心里又酸又暖,忍不住问道,“当今的皇帝,可是姓赵吗?”
“不姓赵还能姓柴不成,”柴进冷哼一声,揽住妻子柔软的身子,低声道,“可恨这些无信义的赵家人,说好的看顾柴氏后世子孙,如今也不过是不管不问罢了。”
不管不问还算好的了,凤姐心下暗叹,后世多少前朝皇族被清算得根都不剩,柴家这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但对年轻气盛的丈夫,她没有说太多,只是搂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膝上,趴在他肩头望向窗外。
窗外,宋朝子民来来往往,男子多有纹身、簪花者,女子则多穿着大袖、襦裙,与后世还算有些相似之处。
也不怪她来了这一个月未发现换时空了。
不管何朝何代,世人总是有贫有富,凤姐看着楼下街口蜷缩着的乞儿,忍不住将柴进搂得更紧些。
幸亏她遇到了这个富贵闲人,无须像那些衣食无着、疲于奔命的穷人般讨生活。
拨转时空的鬼神,不管是谁,总算对她王熙凤还不错。
凤姐面颊贴在柴进肩头,留恋地磨蹭着。
柴进不知她想法,只觉得妻子这会分外黏人,软玉温香的身子在他怀里扭动,撩拨得他腹内发紧、身体发热。
他忙深吸一口气,轻推她下去:“这是在外面呢,快坐好。”
怀里的人突然僵住了,大叫一声:“平儿!”
不待柴进反应过来,凤姐跳下他膝头,三、两步奔至门口,推门噔噔跑下楼去了。
第143章 又一位梁山好汉
凤姐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她是王家小姐、贾府奶奶时,动辄便有百十双眼睛盯着,不得不端庄守礼,莲步轻移。
如今做了柴家娘子,她在夫家立的是娇俏娘子人设,仍须守礼慢行。
可这会儿,她只恨跑得不能再快一些,隐约听到柴进在身后呼唤,也顾不得了。
她又恨方才是在三楼,无法用喊声唤住下面的人,只能拼了命地奔跑下楼。
在楼下,凤姐撞上一个破烂肮脏的小乞丐,也顾不得嫌弃,拍去身上浮尘,循着记忆中的放下拐过街口,进了一条巷子。
方才,她就是在这个位置看到了平儿!
这世间除了巧姐儿,她最挂念的人就是平儿了。
“平儿!”凤姐远远看到熟悉的背影,忍不住在人群中又大叫一声。
周围人群纷纷侧目,凤姐这才醒悟,她此时是男装打扮,叫出女声实在不妥。
那已走到巷口的女子听到呼唤,疑惑地回头,看了一圈,面上现出苦笑,摇摇头,继续转过身走了。
这一回头间,已教凤姐看得真切,花朵一般的容貌,窈窕修长的身姿,虽是布衣荆钗,却难掩温柔俏丽。
不是她的平儿是谁?!
凤姐奋力分开熙熙攘攘的人流,拔腿追了上去。
远远看到一个老乞婆拦住平儿,低声说了两句,平儿点点头,转身进了另一条巷子。
凤姐追过去,来往交叉的小巷如一座迷宫,根本见不到人影。
她试着向北追出一段,毫无收获,正焦躁间,忽见到那与平儿搭过话的老乞婆出现在西边巷子尽头,衣衫褴褛,手中捧着个缺了口的破碗,坐在墙角晒太阳。
凤姐急步上前,问道:“老婆子,方才与你说话的女子去了何方?”
老乞婆眯起昏花老眼,看了一眼凤姐,并不答话。
凤姐从手指上拔下一枚金戒指,高高举起道:“你若帮我找到人,这个就是你的了。”
老乞婆又看了一眼,捧着破碗,喃喃道:“没进手里的,不是自家财,看见摸不着,气死老乞丐!”
凤姐一咬牙,将戒指放进她手里,道:“喏,在你手里了,快说!”
老乞婆这才咧开嘴笑道:“那是东边老张家的闺女,小官人若看中了,老身可以帮忙说合哩!”
“东?”凤姐仰头看了眼太阳的方位,指着东边问,“哪一家?”
老乞婆嘿嘿笑道:“也许第三家,也许第十家,老太婆年级大了,又饿得昏了头,记不清了!”
这种人,本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凤姐已渐渐冷静下来了,她翻出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小块银锭子,举起来道:“你若告诉我准确位置,这个就是你的,若再支支吾吾,我就要送给你的邻居了。”
“哎哎!”老乞婆忙站起身,挽留道:“他们都不如我说的清楚,老张家在东头第七家,门口有棵老槐树的就是。”
凤姐丢下银子,向东奔去。
果然有一家门口,长着一株老槐树,约莫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身上裂着碗口大的疤痕。
凤姐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头。
听说要找平儿,老头表现得既冷淡又平常:“原来是找她,进来吧!”
凤姐走进院内,门廊里正巧转出一个人,彼此打了个照面,一起惊住了。
凤姐是喜大于惊,那人却是惊大于喜。
“二奶奶!”平儿向前走了两步,忽叫道:“快走!”
凤姐回身便走,那老头忽然身子一长,腰不弯,背不驼了,长手大脚地奔过来捉她。
一个矮小汉子奔进来,拦住凤姐去路,大声道:“这婆娘就是柴大官人的新娘子,我们兄弟今儿个一路从柴家庄跟过来的,看得分明!”
“咱们还没设陷阱捉她,她就先自投罗网了。嘿嘿,向大哥,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富贵啊!”
那老头哼一声道:“还消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将凤姐围在院内。
凤姐大声道:“你们既知我夫是谁,若伤了我,必没有好果子吃!”
老头嘿嘿笑道:“我们不会伤你,伤了哪里还卖得上好价钱呢!”
凤姐回头看平儿:“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平儿咬牙不做声,缓缓走至墙边,抄起一把哨棒,一棒打在那矮小汉子身上,叫道:“奶奶,快走!”
老头怒叫:“二丫头,你疯了!”
平儿一声不吭,提起哨棒向他头顶砸去,二人打作一团。
凤姐趁机奔至门外,一人闪出,抓住她胳膊道:“哪里去?”
竟是方才街上撞住的小乞丐,站得近了,方看出他不是小孩子,而是身似儿童的侏儒,一张脸团团的,流露出独属于成人的恶毒来。
侏儒得意笑道:“你那丈夫已被我骗出城去了,乖乖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凤姐原本还想拖时间等着柴进来救,此时眼见得无望,只能自己设法,出门时她袖中藏了一柄峨眉刺,此时便抽了出来,狠狠扎在那侏儒肩头,飞起一脚将他踢翻,狂奔而出。
眼看奔出巷子。
一伙人涌了过来,为首的壮汉唤道:“翠花,你又要离家出走吗?家里孩子也不喂,老娘也不管,就知道出门去与富浪子弟厮混。”
说着就伸手扳住凤姐膀子。
凤姐奋力睁开,骂道:“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德行,什么猪狗一般的人也来攀扯老娘!”
那壮汉一怔,想是没料到她这般泼辣。
端着破碗的老乞婆挤上来道:“家里糊口的钱都被你拿来穿金戴银去了,害得全家人讨饭卖艺,你还有脸嫌弃自个儿的丈夫?”
周围人见凤姐穿着绫罗绸缎,其余人衣衫褴褛,原本也不信,如今听那老乞婆这般说,有些便信了,指指点点看起热闹起来。
凤姐心念疾转,知道此时已处弱势,说什么只怕周围人也不会相信,还是得找机会跑出去,若能到如意楼,自然有人证实她身份。
壮汉见她不语,上前拉住凤姐手臂,扬声道:“孩儿她娘,跟我们回去吧,咱们这样的人家,本本分分过日子比啥都强。”
凤姐峨眉刺挥出,在他臂膀划下鲜血淋漓的一道大口子。
那壮汉吃痛,只得后退一步,让众人团团围上来,别放她走了。
凤姐一边寻找逃生出口,一边大声道:“我不认识你!你们是在拐带人口,这十里八乡不知已坑害了多少人,大伙儿莫被这奸人骗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不知是该相信女人嫌贫爱富、离家出走,还是相信恶贼团伙做戏、拐带人口,皆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并没一个人上前管闲事。
忽听平儿在后厉声道:“别动她!”
她挤过人群,向那壮汉道:“大哥,饶过她,咱们本本分分卖艺讨生活不好吗?”
这伙人眼见富贵唾手可得,哪一个肯听,推推嚷嚷都来揪凤姐。
凤姐手无寸铁,被围在中心,刚学的三脚猫功夫也施展不开,只能仗着峨眉刺尖利,逼迫得众人无法近身。
“啊!”
站在她身后的一个矮小汉子忽惨叫一声,扑在地上,后背上扎着一柄小小的刀,痛得满地翻滚。
众人皆是一惊,为首的壮汉惊道:“二丫头,你做什么?”
平儿手持一柄飞刀走上前,与凤姐并肩站着,道:“大哥,这位娘子是小妹的故人,你们若给小妹脸,今日就放过她。不然,小妹手中的刀可是不认人的!”
众人受她震慑,一时都缩了手去看那领头的壮汉。
壮汉怒道:“咱们三年朝夕相处的情分,难道比不过这今日刚见的故人么?”
平儿不语,只趁机推着凤姐出了圈子:“快走!”
两人走出不远,那一伙人又呼呼喝喝追了出来。
凤姐眼见得离如意楼已不远,拼命跟着平儿飞奔,奈何她脚下无力,哪抵得过一众男人的长腿阔步。
眼看要被抓住,她忽见巷口路过两人,走在前方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身高九尺,气宇轩昂,衣衫华贵,背手缓行,显然是个有身份的人。
他身后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好奇地看过来。
凤姐急中生智,扑过去抓住那少年道:“老爷救命,这里有拐带妇人的团伙抓我!”
那伙人已追了过来,见到凤姐拉住一人求救,都吆喝道:“兀那过路的,莫要管闲事!”
那少年嘻嘻笑道:“小爷生平最恨拐带妇人,来来来,吃我一脚!”
他纵身上前,一拖一拉,就将为首的壮汉绊倒在地。
围观人群尽皆喝彩,也顾不得判断孰是孰非了。
“你找死!”壮汉挥手,一众人将少年围在中间。
那年轻人皱眉道:“小乙,莫惹事!”
少年笑道:“主人,现在是他们围了我不让走了。”
年轻人道:“那只能不怕事了!”
他横马立掌,大步上前,三掌打倒六个人。
周围喝彩声愈发热烈。
这般动静闹得大了,如意楼的伙计也挤进来看热闹,认出凤姐,忙上前扶起,道:“小官人,大官人带人到城外找你去了,你怎么反倒在这里与人口角?”
看见熟人,凤姐微喘了口气,回身见那主仆两个在人群中来往穿梭,将一众汉子打得东倒西歪,也觉得痛快。
平儿忽道:“奶奶,你既无事,我就放心了。”
不待凤姐回答,她已冲进人群,挡住少年冲势,向那壮汉叫道:“大哥!事情已闹得大了,眼见得是不成了,再不走等着吃官司吗?”
那壮汉避过年轻人的飞脚,急道:“二丫头,你与我们同去!”
平儿道:“我既遇着了她,便是有了着落了。大哥,多谢你们照顾我这三年,以后有缘再见!”
她口中说话,手下却不停,接连避过那少年数次拉扯,飞刀出手,又阻住年轻人去路。
壮汉打声呼哨,领着众人涌入小巷,流水一般地消失了。
少年跳出战圈,向平儿道:“你这女子,好不讲理,我原是替你们出头哩,怎么刀尖反而朝我刺个没完!”
平儿微红了脸,收起小刀,走至凤姐身边,低声道:“对不住!”
街头一阵喧嚷,柴进领着一众庄客奔过来,携了凤姐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急道:“无事吧?方才遇到一个无德的小孩子,竟将我们诓骗出城外去了!”
平儿低了头,自然知道又是他们这一伙人的手段。
凤姐道:“无事,幸而遇上这位老爷,他家的小哥儿着实厉害,才没让我被坏人掳去。”
柴进忙向那被凤姐撞到的年轻人拱手称谢,那年轻人忽道:“阁下可是柴大官人?”
柴进细看这人风采不凡,便道:“小可正是柴进,阁下是?”
那年轻人道:“某是卢俊义,江湖上有个诨号叫做玉麒麟。早听闻柴大官人威名,不成想今日竟有缘相见。”
竟是玉麒麟卢俊义,凤姐与平儿对视一眼,无奈微笑。
又一位梁山好汉,这下坐实是水浒世界了。
第144章 我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柴进听说是卢俊义,大为欢喜,极力邀请他主仆二人到如意楼上喝酒。
卢俊义看向凤姐道:“这位娘子方才受了惊吓,柴大官人还是先照管内眷要紧。”
见凤姐无事,柴进已渐渐定下心来,想起她刚才无缘无故奔下楼去,引来这一团混乱,他又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
他轻哼一声,笑道:“这是在下内人,不懂事乱走招惹祸端,让卢员外见笑了!”
凤姐面上仍笑着,眼尾却抑不住红了,站在一旁的平儿看得分明,扶住她手臂安抚地摇了摇。
一阵风吹过,她鬓角乱发微微拂动,衣衫上灰尘扑扑簌簌,手掌擦破一片红渍殷殷,身子如风中落花般摇摇摆摆。
柴进看着也觉得心疼,但还是拉住卢俊义道:“女人家,莫管她,走,咱们喝酒去!”
卢俊义被他扯着,只得允诺。
众人走到楼上,柴进终究有些心软,回身向凤姐道:“我让掌柜收拾出一间好客房来,你带着这女子先去歇息歇息,我稍后去看你。”
凤姐正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平儿说,心下虽有三分委屈,但还是暂且放过。
她再次向卢俊义施礼道谢,拉着平儿走了。
东家招待客人,店掌柜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好酒好菜流水价地摆上。
柴进与卢俊义皆是天罡星转世,意气相投,言谈甚欢,论起天下英雄,杯到酒干,另有一个机灵的燕青在旁插科打诨,谈得天高地阔,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凤姐带了平儿进屋,掌柜已听说这是东家娘子,不敢怠慢,先送了洗漱之物、替换衣衫来,又让店伙计摆上满桌的精致小菜。
房内二人哪顾得上这个,执手相看泪眼,待店伙计退出,立时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哭了半晌,方才渐渐止住,凤姐问起别后故事。
平儿哭道:“我与一众贾府的丫鬟被发卖到南方,路遇风浪翻了船,醒来便流落在此了,不知怎的年纪倒像是小了十岁。”
凤姐细看她,含泪笑道:“看起来确是十五、六模样,想当年这个年纪时,咱们还在闺阁之中呢。”
“可不是,那时候奶奶还是姑娘,我日日服侍你,多么快活自在。”提起少女往事,平儿破涕为笑,良久才道,“可这青春容貌放在这里却是祸端,招人觊觎。”
“我涂抹了面容,打扮成个小乞丐,沿途乞讨为生,一日险些被歹徒侮辱,幸而遇到一路卖艺的出手相救。”
凤姐挑眉:“可就是今天那一帮人?”
平儿点头:“奶奶别怪他们做了恶事,实在是一行老的老、小的小,要供养的嘴太多了,听说此地有个柴大官人,家资豪富,这才动了劫富济贫的心思,没成想竟冲撞了奶奶。”
凤姐道:“他们既救过你的命,今儿的事就算过去了。”
平儿笑道:“多谢奶奶!”
“可别奶奶爷爷的了,”凤姐拉住平儿的手,“在这陌生世界,以后你我就是最亲的人了,咱们姐妹相称就是了。”
平儿眼圈红红,低声道:“我哪里敢……”
“我说是姐妹,就是姐妹。”凤姐不容置疑地道,“你接着说,救了你之后呢?”
平儿道:“他们是走江湖卖艺的,我总不能吃闲饭呐。一开始做飞刀靶子,大家伙儿见我手脚还算麻利,又有些悟性,便教了飞刀,传了一路腿法,也算是多个吃饭的手艺。”
凤姐笑道:“遇到有钱人家还能施展下美人计。”
平儿红了脸道:“我们骗的都是为富不仁的人,原不想骗柴大官人的,只是我们中的小幺儿那日在一处酒店打酒,遇到柴家庄的管家与人闲聊,称柴大官人是……”
她想到柴进是凤姐的丈夫,一时说不下去。
凤姐接口道:“天字第一号的大肥羊,对吧?”
她冷哼一声,道:“别看我这官人长得高高大大好模样,像一号人物,其实心机约等于无,爱面子臭显摆,几乎明摆着把又肥又好宰顶在头上。”
“说是前朝的龙子凤孙,其实谁会真的买账,不过是没遇到真硬茬子罢了,等真遇到了事儿,不还是被逼上梁山的命。”
平儿叹道:“我来了这三年,听说当今皇帝姓赵,又是宋又是辽的,可把我吓死了。”
她拍着心口道:“这世间原是真的有轮回转世、再世为人这么回事的呢!”
正说着,门外有人敲门。
平儿过去开门,见是柴进站在门外,忙弯腰连道三个万福。
却被凤姐一把拉住道:“你是我的亲妹子,唱个喏就罢了。”
柴进在楼上与卢俊义喝酒,提起方才的惊险,妻子险些被一群莽汉抢了去,到底心软放不下,便借口更衣,过来看一眼。
听得这小女子是妻妹,柴进奇道:“娘子娘家在睦州,怎么妹子会到此呢?”
凤姐道:“还不是被拐带来了,可怜我这妹子自幼就丢了,若不是我认得她眉眼,拼死将她救出来,这一生不知还能见不能了。”
说着,她眼圈一红,眼睫上便颤出泪来。
柴进本以为她是胡闹乱跑才惹了祸事,此时听说是为了救亲妹妹,立时便原谅了七分。
又见凤姐发髻还乱着,头脸、衣衫上的灰还没去,眼睛红肿着,显然是方才姐妹相见,大哭了一场。
柴进心下愈发过意不去了,如此有情有义不畏生死的好娘子,他方才还心下怪她,不闻不问了这么长时间。
他忙上前,轻抚凤姐肩头,哄道:“好了好了,找到妹子是喜事,待我送走卢员外,咱们带妹子回庄上好好庆贺三天。”
见桌上饭菜未动,他又道:“你好好洗把脸,陪妹子吃点儿东西,我一会儿就来。”
说罢,柴进向平儿施礼,出门去又叫掌柜送上新热的饭菜,再买几套华丽的新衫、华贵的首饰。
平儿抿嘴笑道:“这位大官人倒还不错。”
凤姐冷哼道:“比你琏二爷是强些,但也好得有限,我九死一生地怕跑出来,还要被他使脸子。”
“听大官人方才说法,奶奶在睦州是有娘家的,”平儿迟疑道,“如今奶奶认了我做亲妹子,平白多出一个女儿来,睦州不会多心吗?”
凤姐甩开她手,道:“你若再叫一声奶奶,我就将你撵出去,再不敢留你了。”
她气鼓鼓走至桌前坐下,拿起筷子自顾自吃饭,又道:“无须睦州的人多心,你再叫两声奶奶,那姓柴的先要怀疑了。”
平儿忙过去,赔笑道:“我不叫奶奶就是,这边都叫娘子,我……”
凤姐挑眉,眼角微眯起来。
“好好好!”平儿忙投降,“就叫姐姐,姐姐……”
“姐姐”两字出口,她鼻根一酸,瞬间滴下泪来。
对凤姐,她忠心耿耿一辈子,小心翼翼一辈子,掏心掏肺一辈子,终于她愿意认她做亲人了。
“傻丫头,哭什么?”凤姐放下筷子,替她拭去眼泪,低声道,“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咱两个是能放心将后背贴给对方的人。”
她将平儿素日爱吃的菜推到她面前,声音更低了些:“我来时就已经在花轿伤了,那睦州的方家我没听过也没见过,天幸方家只陪了个丫头,还是半路买来的,也不认得正主。”
“看嫁妆箱子,方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离得又远,一世也不会来往一次,咱们只管自自在在过日子,哪一天要走亲戚时,孩子也养了七、八十来个了,难道柴大官人还能把我撵出去不成?”
“再说,那方家小姐八成是半路没了,他们才找了我顶缸,只要亲戚做得好,谁管真的假的。”
听她这般笃定,平儿略微放下心来。
凤姐又告知她自己如今的名字,笑道:“以后说起来,我是方凤儿,你是方平儿,咱们名字听来就是一对姐妹呢。”
两人对坐着吃了饭,梳洗打扮一番,挽了发髻,带上首饰,换了新衣衫。
站在镜前,正是一对倾国倾城的姐妹花。
凤姐领了平儿上楼去,要再向卢俊义道谢,既然知道是梁山世界,多结识些好汉总是没错的。
柴进、卢俊义已有七分醉意,就连燕青也有些微醺。
忽见两位容颜绝世的女子进来,别说卢俊义、燕青怔在当场,就连柴进也看花了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自家娘子与妻妹。
他忙站起身,再次将二人介绍给卢俊义。
众人相互见礼,燕青笑道:“方二小姐好一手飞刀,便是男子中这般准头的也没有几个。”
平儿笑道:“不过是流落街头时,学的糊口营生,贻笑大方了。”
众人说笑一回,各自道别。
平儿又悄悄去了一趟卖艺人的住处,将凤姐给的金银首饰悉数交给那老乞婆,拜谢了大伙儿的恩情,才洒泪离开。
凤姐新学会骑马,就大着胆子要带平儿,柴进到底不放心,兼之她们已换了女装,好说歹说雇了马车。
到家后,柴进告知家人,以后都称平儿为小姐,将他与凤姐旁边的偏院拨给平儿居住,一应用度都照上上份供给。
绿萝、红棠见平儿这般出众容貌,也彻底灰了心思,只作贴身侍女罢了。
晚上饭罢,阿香找到凤姐,拿出一封信道:“娘子,奶娘来信了,说是病体已愈,只是花光了银子,求娘子让人带着盘缠去接呢。”
这奶娘是自幼照顾方小姐长大的,她若来了柴家,凤姐是不是方小姐必然露馅。
她与柴进的感情,还没有到能经受身份考验的时候。
凤姐拿了信,坐在窗下,手指轻轻掐进手心。
第145章 老虎岂会与耗子同伍?
柴进见她坐在窗前不语,还以为是仍在为今天差点儿被绑的事儿害怕,便过去抚着她的肩膀,笑道:
“怎么还不睡?这种事少见得很,咱们有丹书铁券,杀了人也不须偿命,寻常盗匪哪个敢惹?”
“今天这伙儿毛贼是路过的,所以才这般不长眼。以后我们多养些好汉在身边,出门多带些人,今日的事儿就不会出现了。”
凤姐将奶娘的信捏在手里,回身笑道:“官人说的是,我太胆小了。”
当夜歇下不提。
次日一早,凤姐叫来两个常向她奉承的庄客,给了银两,吩咐道:“你们去江宁走一趟,找到信上这个人,把银子给她,劝她回睦州去吧。”
“她年纪大了,倘若非要来沧州,难免再有个头痛脑热,丢了老命就不好了。”
话语中带着森森的寒气,庄客们喏喏应了,抬头时却见当家娘子笑魇如花,并无一丝冰冷模样。
柴进本就是喜爱出风头的人,此次凤姐险些被劫,他不再踌躇,开始实施蓄谋已久的计划。
他先让附近酒庄放出话去,凡是过往前来投奔的好汉,都要赠送一盘肉,一盘饼,一壶酒,一斗米,十贯钱。
很快,柴家庄就来客不绝,那些犯了事的罪囚哪怕多绕几程路,也要来拜见柴大官人。
小旋风柴进当世孟尝君的名号迅速传扬四海。
他忙于结交天下好汉,便渐渐地把家里的庄园、商铺尽皆交与凤姐打理。
此时已是秋高季节,干爽的阳光丰盈地洒满了整个书房。
凤姐坐在柴进惯坐的位置上,一页页地翻着手中账册。
张都管,李副都管,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弯腰站在当地。
矮胖的张都管便是说过柴进是“天字第一号大肥羊”的那位。
他二人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忽听凤姐道:“张都管,今年五月的车马费一共是多少银子?”
张都管嘿嘿笑道:“回大娘子的话,小老儿年纪大了,过去几个月的事儿已有些记不清了,不如娘子将账册给小老儿看一看,兴许就想起来了呢。”
凤姐似笑非笑道:“五月的记不得了,上个月呢?”
张都管正要回话。
只听凤姐又道:“若是上个月的都记不得了,张都管怕是要告老让闲了。”
“记得,记得!”张都管忙道,“上个月大官人出门打猎了三次,进城六次,招待过往商旅客官送马匹用草料五次,一共是花了五百五十八两银子。”
凤姐指着其中一页,笑道:“上月初七小秋猎是张都管负责操持,花了一百七十八两。中秋时张都管告病,大秋猎及晚上赏月皆是李副都管负责,统共却花了一百五十二两。”
她手指轻敲桌面,低笑一声:“李副都管可是比张都管更会过日子啊!”
李副都管腰板挺直了些,张都管紫胀了黑面皮。
凤姐又道:“上个月置办衣料,怎么绫罗的数量竟比棉布数量多了两倍?绫罗是张都管负责,棉布是李副都管负责,有趣,有趣……”
张都管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吭吭呲呲道:“因老夫人与大官人要请客送人,绫罗便多买了些。”
“是吗?”凤姐放下账册,笑道,“老夫人与大官人送的礼都是经我手出去的,绫罗可远没有这个数啊!”
张都管汗如雨下,一时答不上来。
李副都管见有机可趁,忙道:“大娘子,进货的绸缎庄老板是张都管小舅子,必是他们虚构了数目!”
张都管怒道:“你放屁!粮油铺的小李三还是你外甥呢,怎么不让大娘子看看粮油的账?”
两人争吵起来,从粮油、绸缎争到马匹、器械,却还记得绝口不提佃户交的佃银,这个是贪占的大头,绝不能自掘门户。
平儿推开门,送了茶给凤姐。
她虽已被凤姐认作妹妹,仍习惯性地亲手照顾凤姐的衣食住行。
凤姐喝了茶,清咳一声,道:“好了,你两个都消停些,还有许多账目没看呢。”
她拿起账本,继续往前翻,遇到问题就问,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笑容满面。
两个都管皆是冷汗直流,拼命圆谎,圆不下去就互相攀咬,你推我挡。
午饭时,凤姐也不叫他们吃饭,只是让丫鬟们将饭摆到内间,自己与平儿对坐着吃了。
饭后开始看佃户的账,两个都管更加错漏百出,凤姐便让平儿在旁一笔笔写下来,理成了长长的一本册子。
平儿这些日子跟着她,也学些字,寻常字还能写得明白,遇到难的又得让两个都管自己过来写。
这般折腾到黄昏,中间柴进派人来请,凤姐只说在书房看书。
至此两个都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起跪地求饶,求凤姐别把这些烂账说与柴进听,以后凡事唯凤姐马首是瞻,不敢违背。
凤姐笑道:“两位都是庄上的老人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原不必如此苛刻。只是大官人既叫我管账,我总不能辜负了大官人的信任。”
两位都管连忙称是。
凤姐道:“这些亏空你们若能自己补上,悄没声地圆满了,就是大家体面,我自然也不会多问。以后做事,大家过得去就是了,总不能叫你们做都管的一点儿油水也没有。”
两都管忙点头,听到捞油水又一起摇头。
凤姐让平儿将写下来的账递过去,笑道:“两位看着若不错,就签个字按个手印。若是觉得还有问题,咱们可以找大官人或到官府去重新算过。”
她以玩笑的语气道:“只是若闹得太难看,以后像柴家这样的大肥羊,两位可就不再容易找到了。”
两都管忙跪地求饶,一起道:“大娘子算的账绝没有错,我们签字就是了。”
说罢,就趴在地上签了字,按了手印。
凤姐交给平儿道:“好好收着,可别被大官人瞧见了,他性子急,一顿棍棒打死了人虽有丹书铁券罩着,难免要与官府罗唣。”
她说得轻描淡写,两都管却冷汗直流,磕头如捣蒜地求饶。
凤姐看吓得差不多了,起身笑道:“说说罢了,大官人是你们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的相处,哪里就舍得打死你们呢?”
她一张一弛,恩威并施,唬得两个都管感恩戴德道谢不迭,才敢擦着汗扶着腰起身。
凤姐叫人送上好酒好菜,让二人到小花厅里去吃。
平儿掩口笑道:“姐姐如今比在贾府时,手段可是软和了许多呢。”
凤姐叹道:“这些小人都奸猾得很,一时逼急了难免狗急跳墙反咬咱们一口,不若叫他们将油水一点点吐出来。如今他们又有把柄在我手里,不愁不为我所用。”
“待我慢慢收服了他们手下的人,再找些得用的人,提拔上来替掉他们就是了。”
她歪在塌上,只觉得身上疲惫得很,低声道:“在贾府时我就是太较真了些,才弄得那么一起子人都恨我,一旦我落了势,人人恨不得上来多蹋几脚泥。”
平儿坐在身边,替她按着腰腿,低声道:“姐姐能这般想,这一世必然福乐安康。”
凤姐笑道:“大官人是要上梁山的主,能安康到哪里去?”
话未说完,她靠在软枕上,竟就睡着了。
一连数日,凤姐皆嗜睡疲惫,她仍撑着身体,将柴家庄的人重新调整变动了一番。
她又花钱从外买了一批小丫头,全部交给平儿调理训练,然后将绿萝、红棠两个,以孝顺的名义全部退还给了老夫人。
柴老夫人把柴进叫去,絮絮叨叨地劝他开枝散叶,谁知当夜凤姐就晕倒了,叫了大夫来看,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儿媳妇既然有了身子,柴老夫人只得收回绿、红二人,暂时歇了给儿子纳妾的想法。
凤姐自从跟着柴进学习武艺,身子较从前结实了许多,大着肚子仍管家理事,将柴家庄一众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库房收入也翻了两倍。
半年过去,张都管告老还乡,李副都管也回了老家做生意,凤姐提拔了两个年轻心腹,一个姓王、一个姓贾,做了新都管,又委任了七、八个小管事,一层层监管着,将柴家庄整治得铁板一块。
柴进广招天下好汉的名头愈发响亮,东庄、西庄皆住满了人。
这一日,凤姐坐车去东庄清理地租,走过东庄门口,见一条昂扬大汉气鼓鼓地从内冲了出来,直奔庄外去了。
庄子门口坐着十来个闲汉嬉笑打闹,见到凤姐还吹口哨,说些风言风语。
凤姐当即下车,一路走进去,将一大半的闲汉都赶了出去。
柴进听说,忙赶来调解,却见凤姐已摆了宴席,正与剩下的数十人言谈甚欢,见到他来,招手笑道:
“官人快来!这些好汉有大名府来的,与卢员外是旧识。还有山东来的,识得近日新扬名的及时雨宋押司呢。”
众人皆向柴进敬酒,吩咐夸赞他是孟尝君再世。
柴进只得按捺了不解,与这些人吃喝说笑。
凤姐起身告辞,仍继续去东庄查问佃租。遇到家中实在艰难的,她便以柴进的名义减免租子。遇到活不下去的,还送些柴米银两。遇到子女太多养不下去的,她便让平儿带回来养作心腹……
一天下来,人人称颂,皆赞他们夫妻是活菩萨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