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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思焕这才看清楚那人的脸,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

“抱歉,我还以为是水匪。”她伸手把人拽起来,之后也顾不上管他。

到处都是落水声和惨叫声。杨思焕强忍着恐惧逼自己镇定,颤抖着手闩了门。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稀,杨思焕耳朵贴门,听到门外有人说:“再去找找,别让他跑了。”

“她们才不是水匪。”杨思焕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少年死死牵着她的衣角,低声说:“是三皇姨手下的叛军。她们要杀了我。”

听了这话,杨思焕迟疑了一瞬,然后俯身抱起一只小几,跟春春说:“你不要怕,等一下你抱紧它,跳到水里,飘到下游去找官兵。”

春春讶异地抬头:“那您呢?”

杨思焕说:“我会引开她们,到时候就没人会注意到你。”

春春拼命摇头,杨思焕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会活着去找你。去准备吧,待会我一发话,你就跳。”

少年怯怯开口:“那我呢?”

一个小板带不动两个人,杨思焕看起来并没有要救这少年的打算。

不仅不救,反而一把拽着他的手腕,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冲出门带着他往外跑。

“放开我,放开我!”少年被拖着跑,死命挣扎着。

“在那边,快追。”

有个水匪发现了她们,带着七八个水匪跟着她们后面跑,很快她们就被重重包围。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都落到两个人身上。

春春跳下水去,远远听到一声惨叫:“啊!你属狗啊!”

少年咬了杨思焕,杨思焕就狠狠推了他一把,气力之大,一下就把少年推撞到护栏上。

少年差点掉下水去,他不会游泳,连忙抓紧栏杆悠悠荡了回来,谁知还没等他站稳,就又被杨思焕一把揪着扔了下去。

水匪们见状,都拔刀向杨思焕砍来。

杨思焕往后退了几步,也跳了下去。

少年在水里没命地挣扎,一下子抓到杨思焕,就好像抓到救命稻草,死也不放手。

水匪们也纷纷跳下来。

杨思焕游泳技术本不错,但被少年这么一搅合,有力也没处使,她干脆一把捂起少年口鼻,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

水里的水匪发现她们的时候已经迟了,因为杨思焕在少年的腰上事先系了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木棍,少年落水的瞬间,木棍打到栏杆,由于惯性,绳子自己绕了几圈,固定在栏杆下。

而船体下面划桨工并不知道船上面的事,还是一直拼命在划,船的速度很快,水匪们根本追不上。

但她们又喊不出来。船上仍有水匪不断跳下去捞人。也不过是刻舟求剑。

杨思焕曾经受过专门的训练,有憋气的窍门,但少年很快就不行了。

南陵郡主是四王的嫡幼子,而四王又很受当今圣上器重,想来这位郡主是偷偷溜出来玩的,他所谓的“微服出访”其实很招摇了。

所以他自称自己是郡主时,杨思焕一点也不诧异。

想着这小子好歹也是皇家子弟,要是到时候没被水匪杀死,反被她摁到水里淹死,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她掉的。

她就免为其难地给他渡了口气,叫他不至于死在水里。

船上的水匪一时没有发现绳子,她们不知道,杨思焕她们一直跟在她们后面飘。

直到杨思焕也受不了了,偷偷浮上来吸气,被水匪看到。

水匪气急败坏地往水里射箭,她胳膊被箭刺中,流出血来,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杨思焕忍痛拔了箭,用箭割断了绳子。

隐约听到有人说:“住手,老大说要活捉。”

看到船越跑越远,杨思焕终于泄了气。和少年一起沉了下去。

杨思焕闭上眼睛,看到穿着绯红官服的原主一脸惊恐,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滚出去!给我滚!”

“你看,你我都要死了呢。”杨思焕却挣扎出来,拍拍自己身上的雪花,嘴角带笑地站起来:“你的预言都成不了了。”

“你早就知道了,文叔告诉你,你在狱中时,他夜里会出去,半夜才回来。还有,那个孩子都两个月了,他怎么会没觉察?是故意不想要他出世罢了。”由于喘不上气,原主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要自欺欺人了。”

杨思焕听到水声,叫喊声,刀枪碰撞声。

她还在下沉。

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时候,却被官兵捞了上来。

春春叫着,喊着:“大人大人”

杨思焕连吐了几口水,才醒了过来。周围无数道火把,围在身边的,是官兵。

她起身准备道谢,话没出口,却被人扇了一巴掌。

“下流。”

扇她的人自己却先哭着跑了。

有人带兵跟了上去,喊着:“殿下,殿下”

其余的官兵各自暗自偷笑。

杨思焕却是愣在原地,听为首的官兵躬身道:“多谢杨大人出手相救,否则郡主有了闪失,吾等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杨思焕收回目光,亦拱手谢过:“各位救命之恩,杨某感激不尽。”

她也来不及追问其他的,只叫春春收拾了包裹,次日一早重新坐了马车,继续赶路。

任期在即,再也耽误不得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你就不怕死吗

是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

马车辚辚而行。几近正午,还没有上官道。

春春拨开车帘,问车妇:“怎么不走官道?”

车妇一面扯着饼在吃,一面恹恹的回:“实不相瞒,这并非是通往开封的路。”

“什么?”春春讶异地睁大眼睛,“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们?”

杨思焕也听到了赶车人的话,她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你是哪位贵人安排来的?”

车妇回眸一哂:“大人是个聪明人,小人只是奉命行事,望大人耐烦一些,去见小人的主子一面。”

这马车同车妇皆是官兵安排的,说是为了答谢杨思焕,那时候杨思焕就已经觉得有些蹊跷,现在她更加确信,这就是郡主在整她。

杨思焕看着她:“是南陵郡主吗?”

赶车人摇头,不再说话。

春春揣揣不安,低声问杨思焕:“大人,怎么办?怎么办啊?”

杨思焕抿着唇,良久才道:“她若是君子,见一面也无妨,若是歹人,便是跑也跑不脱了。不妨就这样吧。”

杨思焕相信相由心生,昨夜那位郡主虽是麻烦了点,但看起来也不像坏人,总不至于光天化日把她给杀了。

即便她如今仕途失意,但她也曾是在陛下面前露过脸的正四品要员,她如果在这里有了三长两短,影响是极度恶劣的。

况且,昨夜把那孩子扔下水,也是无奈之举,虽说叫他呛了水受了罪,那也好过被乱刀砍死吧。

昨夜杨思焕被扇了一巴掌,当众丢了面子。但凡那小子明些事理,经这一夜的思考,也该码清当中的是非黑白了。

话虽如此,当下了马车,立刻有五六把光亮的剑抵在杨思焕脖子下时,她还是被惊白了脸。

马车在山上废旧的破庙外停下,便是正午,这里亦是雾蒙蒙一片。

杨思焕后退一步,身前的剑就逼近一步,不远不近,叫她动弹不得。

人群中走出一个身型高大的锦衣女子,她正是四王的嫡长女,当今圣上亲封的安庆王。

安庆王扬着脸,背手上前:“你就是杨子初?”

“是。”

话音刚落,杨思焕被身后的人一脚踹跪在地,膝盖重重的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吃痛之余,杨思焕低下头去,竟笑了出来。

安庆王挑眉:“死到临头,你笑什么?”

杨思焕抬头,慢慢说道:“杨某时乖命蹇,逃过水匪,竟葬送山贼之手,终也没能殁于磊落之场,可笑,可悲啊。”

话音刚落,身后那人怒道:“混账!睁开眼睛看清楚,你叫谁山贼?”

杨思焕回:“劫持朝廷命官,是作乱;与官兵共谋而为之,是叛国。作乱叛国,名为贼。“而后抬眸定定的望着安庆王:“难道下官这样说,不对吗?”

安庆王闻言,居高临下地问:“你认得孤?”

原先杨思焕是不知道对方身份的,但听到斯人脱口而出的‘孤’,就明白了。

她看着安庆王,摇头。

这位看起来比皇帝还要年轻,但八王早夭,行九的齐王她认得,十王年岁尚小,那她只有可能是藩王的女儿了,而且是有封地的。

杨思焕一笑:“原来是郡王殿下。”

安庆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了套话。她望着跪在地上的人,沉默了片刻,转身进了佛堂。

片刻后,安庆王贴身的侍卫过来,向杨思焕行了一揖,抬手让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春春忧心重重地拉着杨思焕的衣角:“大人”

杨思焕扭头,低声说:“无事,你去车里等着。”

春春点头答应了,但她们却拦了他,不放他走。

这是要灭口吗?杨思焕叹了口气。

身后的侍卫催促:“大人,殿下还在等着您呢。”

杨思焕因此回过神来,提步跟着侍卫上了青石台阶。

寺庙的后院,古树的枝叶随风摇曳,年轻的郡王坐在树下的石桌旁,眯眼仰望影影绰绰的云海。

听到脚步声,她收回目光,指着对面的石凳:“杨大人,坐。”

杨思焕并未推辞,就坐了下去。身后的门被关上,院子里就只剩她和安庆王。

“殿下,下官十日之内必去开封赴任,否则”

安庆王搁下茶壶,出声打断她:“孤不会对你做什么,要杀你,何需废这番功夫?”

杨思焕捧起杯子,低头摩挲着杯沿,听对方继续说:“但你轻薄了孤的王弟,这件事你定要给个交代。”

杨思焕的目中寒光一闪,立刻抬起头来:“殿下,下官虽粗鄙,却也是有原则的,亦不曾‘轻薄’过谁,是不是当中有什么误会?”

安庆王站起身来,冷哼一声,反诘道:“误会?”

顿了顿又说:“孤的王弟,乃先帝亲封的南陵郡主,杨大人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昨夜的事吧?”

昨夜?杨思焕仔细想了想,从她与那位相遇,到把他扔下水,再然后他无力挣扎,几近溺亡时,她给他渡了口气

念及此,杨思焕周身一颤,也站了起来。

那只是无奈之举,当时她根本顾不上考虑其他的,而且那时候那小子明明就要死了,居然还记得这事吗?

“殿下,下官发誓,绝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杨思焕道,“定是误会。”

安庆王冷笑:“那杨大人的意思,是孤冤枉你了?还是说,你觉得郡主会拿自己的清誉开玩笑?”

杨思焕撩袍,立刻跪在地上:“下官不敢,但这件事,下官的确没有做过,亦不会认。”语毕,把头重重的叩在地上,再抬起时,额间已磕红。

安庆王冷眼扫过她,拔出腰间的佩剑架到杨思焕脖子上,问:“你以为,泱泱大犁,谁会注意到少了个芝麻小官吗?”

杨思焕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下官本是烂命一条,无人会在意,但少詹事张珏是下官挚友,她不弃下官之微贱,煮酒送下官离京,若下官迟迟未能赴任,她定会找人一路寻查的。”

安庆王蹙眉,“你在威胁孤?”

“下官不敢。”

狂风乍起,卷起满地的落叶,安庆王抬眸望向不远处的门缝,心里无奈地笑了。

随即用力将剑戳到杨思焕身侧,俯身下去,与她平视:“孤听闻,你是两榜进士出身,那你可知,‘担当’二字怎生写法?”

而后用剑鞘挑起杨思焕的下巴,仔细看过她的脸,目光又飘到门上,终是一叹:“若不是念在你曾救过他,孤现在就想把你杀了。”

杨思焕垂眸,沉默不言。

安庆王抽出扎在地上的剑,回手送归鞘中,再次开口时,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慑人心,她说:“孤要你去求母王开恩,然后娶了郡主。”

杨思焕周身发颤,抬眸凝望上位者,竟是平静地说:“请恕下官不能从命。”

安庆王背过身去,她早知道会是这样,但她还是问杨思焕:“你难道就不怕死吗?”

杨思焕回:“怕啊,殿下。下官怕死,因为还从未听过儿女喊一声‘娘’;下官怕死,因为不敢想象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感伤;下官怕死,因为好不容易才和心爱的男人相依相伴。”

安庆王思忖再三,然后转过头来:“本王记住你了,所以你最好别再路过安庆。滚吧!”

当南陵郡主红着眼推开门时,院子里一片寂静,那个人已经走了。

安庆王扭头:“长宁你都听到了?”

展开臂膀,“过来。”

“傻小子,天下那么多英雄女子,你都看不见吗?”她摸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少年的头,温声道,“为什么偏要看上有主的?”

少年摇头,他也不知道,他原本只是想把杨思焕弄到这里来,叫他长姐教训她一顿,好在她跪地求饶的时候跳出来拍手叫好:“活该!谁叫你把我扔到水里的!”

可是她真的来了,又走了,她的心就好像被捅了一刀。

“姐姐,不提她了,好吗?”少年把玩着长姐腰间的玉穗,轻轻的说,“陛下不让我离开封地,我好想你。”

安庆王顺着他的话说:“那你也不该私自逃出来,昨天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少年心里还难受着,但面上还是笑着的,他吐吐舌头:“我知道的。三皇姨想挟我为质,逼姐姐你和母王就范,把你们的兵符给她用。但她又不会真的杀了我。”

“你呀!”安庆王轻拍少年的头,“那还不快早点回去,仔细我向母王告状,叫她罚你俸禄。”

新帝登基之后,行推恩令,即允许诸藩王自行分配封地与俸禄,给自己的子弟。

“你不会的。”少年笑了。

安庆王目光飘到远处,长叹一声:“回去吧,天下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

“姐姐是想说三皇姨吗?”少年抬头,“她是翻不了大浪的。”

安庆王摇头:“还有齐王。三皇姨的生父,是昆君的庶兄,所以众藩王中,三皇姨和齐王,是最亲的。”

少年似乎明白了:“有传闻说,齐王不是皇祖母的女儿,昆君二嫁皇祖母,也是为了替废太女报仇。”

“快住口!”安庆王脸色一变,沉声打断他:“是我把你惯坏了,这种事岂能乱讲?况且皇祖母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是子虚乌有的!”

她又叹道:“不过近日三皇姨的种种行径着实猖獗。只可惜”她捏了拳头,“没有证据,否则我和母王就可以参她一本。”

再次坐上马车,杨思焕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这个地方。

不知不觉,颠簸数日,已经到了她所辖的太康县。

然而她刚进城,就被眼前的情景整傻了眼。

———

明明是正午,路边却有许多商铺没有开门。

街上随处可见挑着扁担的女人,她们的箩筐

里装着孩子和锅碗瓢盆,男人们就背着包袱默默跟在后面。

这样的人很多,陆陆续续朝城外去了。

杨思焕下车,拉住其中一个女人来问,才知道她们都是要逃亡的。问其原因,对方支支吾吾开口,说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更有甚者,说这个县是会吃人的,再不走,就要被活吞了,然后匆匆离去。留杨思焕独自在风中凌乱。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玉石案(上)

太康县内逃民遍地,街景萧条。

土地是农民的命,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愿意背井离乡,放弃安生立命的根本?

杨思焕叹了口气,转过头去准备上车时,听到呜呜的哭声,回头循声去看,声音又突然没有了。

春春撩开车帘:“大人在看什么?”

“方才,你们有没有听到哭声?”

春春摇头,车妇则问她:“大人,先去城隍庙还是县衙?”

杨思焕这才想起斋宿的事。

和明清时期相似,大犁的地方官员到任前三日必须要去辖区的城隍庙里祭拜、斋宿。

民间有传闻,说新任的官员身上有灵气,半夜会梦见藏在城隍庙里的冤魂,听她们诉说自己的冤屈,进而替她们平反。

还有一说,新县官是阳间城隍,受天官之命,护一方太平。

所以新官进城隍庙斋宿就成了惯例。

杨思焕坐定,扶额闭目:“去城隍庙。”

马车摇摇晃晃,穿过几重小巷,终才到了城隍庙的所在。

杨思焕下了车,看到破败的围墙上随风摇曳的野草,心中有些失落。

陛下降罪,革了她礼部侍郎一职,迁她到太康县。

那时候,周世景看着她吃不下饭,一副抑郁不得志的样子,就握着她的手轻声说:“你看过《孽狐缘》,那你可还记得那本书里的何光远先生?”

杨思焕当然记得。

她才看那本书时,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也还不知道那书的作者就是周自横,就兴致勃勃的跟周世景讲书里的故事。

她中举的那天夜里,和周世景并肩坐在院子里看聊天,说自己将来要成为“何青天”那样的人。周世景只是抬头看着漫天的繁星,然后笑了笑。

但她后来入了仕途,看过太多尔虞我诈,才晓得,周世景那笑里的意味。

她想,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的局中人,又如何空得出手去帮别人?所以,她后来就再也不提那个名号了。

她恹恹地回:“是断案如神的何青天吗?”

周世景点头。他突然提到那本书里的人物,杨思焕以为他要借此鼓励她—-安慰她做知县反而更贴近民生,实现年少时的抱负。

然而周世景并没有,他只看着她道:“那位何青天的原型,是武德年间的刑部侍郎,讳奉天,是我祖母的至交。她曾在太康县做过十年知县。”

杨思焕眸中一亮:“这么巧!也是太康县吗?”

“是。”周世景看着她笑了,然后慢慢地说道:“足见你们冥冥之中,是很有缘份的。”

那位曾是杨思焕年少时的偶像,听周世景这样说,她精神突然因此好了起来,一时忘了背上的伤痛,爬坐起来追问:“那她可有后代?可也是同她那般聪敏的清吏?”

却听周世景淡淡地说:“何大人女息凋零,没有后嗣。她仙逝之后,太康县的百姓为了纪念她,便将城隍塑成她的模样,世代朝拜。”

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听周世景说:“所以你去了以后,记得替我奉柱香给何大人。”

她愣了一下,那时候,她已经猜到周世景不会跟她赴任了,即便他身体康健,即便还不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答应了他:“我会的。”

五月的午后,天气格外闷热,庙里没多少香客。

腿了色的匾额上看不清字迹。杨思焕抬脚迈入大堂,扔一把铜钱到木匣里。想上香,却见旁边的香盒是空的。

历多年所,城隍雕塑掉漆严重,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模样。

护院的老翁听着铜钱声迎出来,看到有香客正盯着雕塑望得出神,似乎颇有所感。

他于是悄悄将这香客打量一通,见她穿了件布衫,系了同色发带,同不远处书院的学生并无二致,便出声道:“已经很久没人施过香油了。小相人要上香吗?”

“相人”是对秀才的尊称。县学里的学生多未通过童试,离秀才还远,但她们一般很乐意听人唤她们作“相人”。

杨思焕转过头:“是,还有吗?”

“三文钱一根。”

杨思焕摸着袖袋,犹豫了一下,问老翁:“这钱会用来修寺庙吗?”

他笑了:“修庙?这些哪里够啊不过小老头无儿无女,要这钱也无用,吃穿用度也花不了几个,余下的添些香烛罢了。”

杨思焕颔首,然后取了一两角银给她。“晚辈要在这庙里斋宿几日,烦请翁翁多备两份斋饭。”

老翁听了这话,上前两步,再次将杨思焕细细打量过:“莫非阁下就是新任的知县大人?”

杨思焕抿唇微微一笑:“正是晚辈,不知这庙里,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老翁讶异的半张着嘴,半晌才缓过神,他没想到新来的知县这样年轻,忙道:“有的,有的。小老儿这就去安排。”

一番推辞之后,老人家还是收下了银子。但这庙里伙食着实清淡,晚上春春端了一碗粥来,碗上的豁口亦让人看着就没胃口。

杨思焕坐在桌前,对着白菜豆腐迟迟不下筷子。

老翁适时赶来,见状感叹道:“大人可是没有胃口?”想来她这些年,大鱼大肉是吃惯了的,这些粗茶淡饭怎么下咽呢?

杨思焕说:“我只是想起年少的光景。”

然后捧起碗来闷头开始吃,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看着她一丝不苟地夹起豆腐、白菜,慢条斯理地咽下碗里的粥,老翁才松了口气。

他原以为杨思焕这么年轻,定是靠家里的关系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但现在看来,似乎杨思焕也是苦人家的子弟。

老翁看得出神,直到杨思焕夹菜时,目光扫了他一眼,才令他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于是,就悄然退了出去。

快要出门时,老翁突然回过头,唤了声:“大人”

唤完之后,他跪在了地上。

杨思焕闻言搁下碗筷,半张脸笼罩在橘黄的灯火下,显得愈发的清秀干净。

看着这样的后生,老翁低下头去,慢慢开口:“有件事,老头子想请您做主。”

“老人家有什么事,起来再说吧。”

老翁仍不肯起,把头磕在地上:“实不相瞒,自从听说您要来,小老儿就一直在这庙里候着。”

都说新任县官斋宿在城隍庙,往往能梦到冤魂,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不过是有心之人特地借此机会,向新任的县官诉说冤屈,可他们不是鬼,而是冤魂的亲友。

大概这个冤屈,诉告无门,只能向新任的官员诉说。

杨思焕双手搭在膝头,淡淡开口:“你可是有什么旧案要反的?”

老人家再抬头,已经红了眼睛,哑着嗓子说:“是。老头子原也出身书香门第,只怪时运不济,夙遭悯凶,妻主早逝,幸而还有个女儿可以相依为命我那女儿”

一说到女儿,压制许久的情绪终于喷发出来,老人家终于失声痛哭,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杨思焕忙去搀他起来,叫春春打了水端来,给他擦了脸。

待老人家稍稍平静下来,杨思焕才说:“不要急,慢慢说。”

老翁看了杨思焕一眼,忍不住又哭了一场。而后才哑着嗓子诉说:“我那个女儿,小的时候烧坏了脑子,可心眼不坏。她们就拿她去顶罪,杀人的罪,要掉脑袋的”

老人家

肿着一双眼泡,只得干嚎,再也淌不出泪。

也不知道现在斩了没有,杨思焕欲言又止,试探着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大年初八的那天。衙门突然踹门,把小女从被窝里拖走。后来才知道,初七的那天,李员外被人杀了,她们都说是小女干的。”

杨思焕蹙眉,慢慢引导着问他:“李员外怎么死的?”

老翁哽道:“是在她家院外,被人从后面用木棍敲死的。”

“有人看到你女儿拿棍子敲她吗?”

老翁连连摇头:“那孩子胆子小,连只虫子都不敢捏,怎么会杀人!是她们骗她摁手印画押的。”

杨思焕想了想,觉得这样干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只想尽早去县衙接任,仔细盘查过后再做打算。

之后又问了些细节,好不容易将老人家打发走了,杨思焕也困得不行,草草洗了把脸,倒头就睡着了。

是夜,一夜无梦。

在了解李员外独女,是个酷爱收集玉石的书呆子兼戏痴后,次日一早,杨思焕换了身周正的绸衫。雇了辆驴车去了茶楼喝茶。

她坐到靠近戏台的位置,点了一盘瓜子,和一壶凤凰单丛,一坐就是一上午。

到了下午太阳下山时,梆子敲了两下,锣鼓声响起,唱戏的人才登台亮相。

至此,茶楼已陆陆续续坐满了人。

锣紧鼓密时,台上唱着这句:“四十年的活寡我可是不容易,我教女养孙费心机。你忍心把我来抛弃”

众人都一心望着台上,台下倒没了声响。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有人出言打破沉寂。在连连的道歉声中,有个锦衣女子,在众人的注视之下站了起来。

原来是小二不小心把茶泼到人的身上,而被泼的那人锦衣华服,虽看着面生,却有掩不住的清贵之气。一看就是有身份的。

小二年纪不大,知道自己惹祸了,一时手足无措,那女子只是摆摆手:“无事,去拿个帕子给我。”

“少主,您看”

杨思焕提着衣摆,低头擦着上面的茶渍,余光扫到隔壁桌的目光,心下暗喜,看来大鱼上钩了。

她随手把茶钱拍在桌上,一两银子:“剩下的赏你了。”然后出门径自离开了茶楼。

果然没走多远,就有一主一仆两个人追了上来:“这位姐儿,请等一下。”

杨思焕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往前走。其中一人就快步绕到她面前,问:“请问你腰上的玉佩可不可以给我看一看?”

杨思焕低头看了玉佩,又看着眼前陌生的人:“凭什么?”

话未出口,身后的人已经蹲下来,用手牵起杨思焕的玉佩,对着茶楼的灯火仔细看了起来,眼睛越睁越大,惊道:“少主,这样脉络清晰的血玉,小的至今都不曾见过!”

那个被她称作少主的,见状忙道:“放肆!”然后又给杨思焕赔礼:“手下人不懂事,阁下不要见怪。”

杨思焕只是扯了扯嘴角,“你这手下还挺识货。我这玉可是前日刚从晋商手里买来的,价值不菲呢。”

“是吗,那可否给在下长长眼?”

杨思焕犹豫了片刻,方从腰间取下玉佩,捏着绳子悬在空中,给面前的人看了那么一眼,马上就收回来。“好了,看也看了,我要走了。”

“等一下,阁下请留步。”那人再次追上来,“阁下看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请问贵姓?”

杨思焕挑眉:“免贵,姓杨。在下跟着漕运,走南闯北做点小生意。”

对方一听漕运,就愣了一下。漕运一般是运军资的,主仆二人对视之后,做主子的开口道:“杨姐儿,我愿多出三成价钱买下这块玉,如何?”

杨思焕哂然:“不瞒你说,杨某并不缺钱,多这点银子和少一点,于在下来说,是没有区别的。除非”

“除非什么?”

杨思焕道:“除非你有同样稀罕的物件来同我换——我玩玉器也是一时兴起,这玩意在我手里,也就三天的稀罕,早晚要蒙尘的。”

两个人一听,心中暗叹:“这人得多有钱……”

实则她们不知,这玉是杨思焕现如今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了。

这还是她临行前,张珏那厮给她的,说是给两个孩子的周岁礼。杨思焕原不想要,她对那厮还有怨气,但难得她落难了,这厮还像以前那样,转过头来想,反正那厮不差钱,她才勉强收了。

至于她身上穿得,是去年在中秋御宴上穿过的,是周世景花了二十多两银子给她订做的,她也就舍得穿了那么一次。

而她费尽心思,整这么一出,就是为了钓鱼。没想到鱼这么快就上钩了。

“在下没有别的爱好,只是自幼就爱收集各种玉石雕刻。阁下如果不嫌弃,可随在下一道去家中,看看是否有阁下看得上眼的物件。”

杨思焕背着手,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皱眉答应了:“好吧,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玉石案(中)

李员外家就在茶楼的不远处,那主仆两人和杨思焕一路走,一路聊。

“阁下看起来这样年轻,竟能和漕运搭上关系,真是年轻有为啊。”说话者边说边侧过脸来,悄悄打量杨思焕。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与她们的交情,全在一个“利”字——她们虽是官商,却也要盈利的。”杨思焕说着话,回望同行者,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还要走多久?阁下一路问了杨某这么多话,却连自家台甫也不肯透露吗?”

对方脚下一滞,拍脑袋:“失敬失敬,一时竟忘了自我介绍。”拱手道:“小姓林,未冠,故无表字,单名一个‘九’。”

“林九?这名取得倒是随意。”杨思焕笑了笑,“前头岂不是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林九叹了口气,提步往前走:“说来话长。”

想了想才接着说:“先外祖母做生意,有些积蓄,无奈膝下无女,到老只得三个儿子。家父作为长子,便招了先母作上门妻主。是以先母姓李,我却随父姓林。按约定,若我以后再有妹妹,则会随母姓李,承李家的香火,因此先母替我取名林九,以祈人丁兴旺。”

人们常以“三六九”指代庞大的数目。只可惜,最终也没能如李员外所愿,林九是她的独女。

其实李员外是倒插门妻主的这件事,老翁昨夜已经告诉过杨思焕了,但她仍是恍然大悟似地颔首:“原来是这样。”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林家大宅前。

林九的小跟班先去敲门,却是一个中年男人开的门,那男人不由分说地拧起小跟班的耳朵。

“疼疼疼疼疼”

男人叉腰:“死丫头,你还晓得疼!成天撺掇姐儿出去学坏。”说着,他不知从哪抄起一根竹篾,紧着小跟班的屁股打。打完又扯了她的耳朵,往后院拖:“看老爹今天打不死你!”

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杨思焕后退两步,看林九上前道:“春叔,你做什么要打她?听个戏而已,哪里算学坏了?再者说,是我自己要去的,她只是我的书童,劝我不住。”

男人闻言松了手,开始倒苦水:“小的是看着姐儿长大的,托大说几句不该说的,那西席是廪生,多少人求不来,您倒好,才几日就给打发走了……虽说丁忧在家,但这几个月姐儿又背过几次书?常常去茶楼、酒楼混日子,您这样,对得起老爷和家主对您的期望吗?”

林九不说话,转头招呼杨思焕进了自己的书房。

林九的父亲身体不好,常年吃药,有时卧床不能起。

而那几个月前殁去的李员外是秀才出身,考了十多年也没中举,却总做着腾飞的梦,有人戏称她作“员外”(员外是官名),实则并不是真的“员外”。

李员外

文章作得不好,身上的酸书生气倒不少,说做生意是堕落,是花下晒裈、有辱斯文。

林家的生意不管倒罢,她还天天不务正业,拿夫家的钱请客开诗会,结了一大帮子狐朋狗友,不知道败了林家多少钱。

幸而林家家底丰厚,日子还过得下去,不过亦没林老家主在世时那样好过了。

是以林家书房虽大,里面的陈设却是多年前的样子,墙上还挂着不少林老家主生前收藏的字画。

有一张画作旁题了“盛兰吾”的字,杨思焕看到“盛兰吾”三字,就想起在大理寺的监狱里和盛兰吾隔栏相对的光景。

“杨老板喜欢这个吗?”林九发觉杨思焕站在画前一直看,“这可是前任次辅盛大学士的真迹。将来会很值钱的。”

盛兰吾作为心学传承人,是当代文人心中的圣人,画作本来就很受追捧。等她死后,遗作价格更会飞涨。

由林九的那句话,杨思焕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会不会有人收藏了某名人的画作,然后一直就眼巴巴等着她死呢?杨思焕因此笑了一下。

她这一笑,林九看在眼里,纠结了半晌。

她盯着杨思焕的佩玉,看了好久才开口:“但这是先外祖母的遗物,在下不忍置换,就请杨老板再看看其他的吧?”

杨思焕“嗯”了一声,然后背手环视一周,发觉这书房里有很多木头雕刻的摆件。

桌子上摆了各式各样的鸟形木雕,杨思焕问林九:“我可以看看这个吗?”

林九作出“请”的手势:“请便。”

杨思焕拿起一个凤凰雕塑,红木为料,雕成火凤的形状,活灵活现,很有韵味。

“这是先祖的作品。”林九解释道,“先祖是木匠起家,手很巧。”

杨思焕点过头,又拿起角落里的一个雕塑。

那是上好的羊脂玉雕作的莲花座。

杨思焕把它举到眼前,在烛光下分明看到莲花瓣上细致的纹路,看得出来,这雕塑的作者是废过不少心思的。

“木雕写意,玉雕写实,二者各有千秋了。”杨思焕望着林九似笑非笑的说,又摸了摸莲座上的裂面,“只是,这莲座上打坐的佛去哪里了?”

却看林九的脸色苍白,也挤了丝笑意道:“没有什么佛,上面本就是空的。是我雕坏了的残次品,倒糟蹋了这块玉。”说着话,她从杨思焕手里顺走莲台,把它收到抽屉里放好。

杨思焕庸懒地坐到椅子上,看着林九局促的背影,问她:“就只有这些了吗?”

林九回过头,原本渴望的眼神已经消失不见:“看来都没有杨老板看得上眼的,那便算了吧。”

她顿了顿又道:“可以让在下最后再看一眼您的那块玉吗?”

杨思焕犹豫了一下。

林九想说:“杨老板不愿意就算了。”但无奈实在太喜欢,在茶楼时,她一眼就看上了那块玉。

而杨思焕也看出来了,终是不忍拒绝,低头取下玉佩,给了林九。

“在下见过不少血玉,这样的纹路很少见。”林九把玉凑近烛台,细细摸道,“最精妙的是这个雕工,是麒麟吗?”她自言自语,“像又不像,大概是某种上古神兽。”

林九蹙眉,脸上的痴狂之相渐渐展露,她取了笔,随便舔了舔墨,就在纸上描摹起来。

杨思焕见状立刻起身,“阁下是要复刻吗?”

一把夺回物件:“杨某可没答应过。”

林九忙搁笔,解释道:“在下只是只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图腾,就想画下来留个念想。”

杨思焕稍露愠色,抬袖后退一步:“此番多有叨扰,杨某也该告辞了。”

语毕,转身扬长而去

此后两日,杨思焕只叫春春出去吃喝玩乐,自己则待在城隍庙的小斋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另一边,前任知县升至开封府同知,早就离开了太康县,而新任知县却迟迟不来。

这下子山中无老虎,猴子称起霸王来。原本的县丞暂管知县的业务,其中威风自不必说。

有小道消息满天飞,说新任知县路遇水匪,落水溺亡了。也有说她半路染了疟疾暴毙的。

起初县丞升堂,还规规矩矩坐在侧座上。

后来小道消息越来越多,又确实不见新知县的影子。衙内众人便把县丞推上主座,甚至联名修书,摁了手印要给府同知,推举县丞正式代替知县。

其中目的自然明了——水涨船高,县丞变知县,那县丞之位便空了,一来二去,皆大欢喜。

谁知闹剧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是日清早,有人击鼓鸣冤,所为之事不过是一头牛犊的归属问题。

东家的牛跑到西家大院下了头牛犊,晚上牛回了家,犊子却没有跟回来,被西家扣下了。

东家就郁闷了,早上牛鼓着肚皮出去,晚间瘪着肚子回来。拉来扯去,争不出个公道。遂来衙门告状。

青地大匾静静挂在高堂之上,堂下反争得不可开交。

“大人,草民一没偷、二没抢,那牛犊分明就是我家牛的种,且又下在草民院中,自然该是草民的了。”

“不要脸!”

“啪~”一记醒堂木拍下,堂内总算寂静了片刻。

县丞问:“张三,你说你家牛下了牛犊,口说无凭,可有证据?”

东家的张三抬起头,“证据?”

旁边的师爷用笔尖指着张三,补充道:“你家牛何时怀上的?可有人能证明你家牛前段时间确实怀有身孕?而你又如何证明,赵四家的牛犊确实是你家牛所出?”

这一通问,给张三问懵了。

牛又不是人,要请郎中把脉问诊,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就是怀了崽呗。至于如何证明,难不成滴血认亲?

张三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而和她一同跪着的赵四则成竹在胸的样子,她一大早就给衙门的人塞过好处,况且这种官司本就是理不清的,衙门也不想深究,只想早早了结。

却听衙门外有小孩高呼:“大人,草民可以作证,张奶奶家的牛原本大着肚子。”小孩话一出口,就被她爹捂嘴拖走了。

小孩挣扎着,又奈何不了。她爹给她一个爆栗:“就你能,给我滚回家。”

场内场外喧嚣起来,县丞又拍了醒堂木,望着张三说:“牛肚子大了也有可能是吃撑了,谁说一定是要下崽了?本官倒觉得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想赖走人家牛犊。”

话音刚落,张三就哭了起来,边哭边把头往地上磕,磕得眼冒金星还不忘举手赌咒:“大人,草民要说谎,就叫断女绝孙、不得好死。”

老百姓是很信赌咒这一套的,明眼一看就知张三所说非假。但县丞却道:“此事到此为止,退堂。”

张三独女参军入伍,生死未卜,小孙女年前年治病,欠了一大笔外债,马上又要进学,一家老小全指望卖了那牛犊还债了。如今牛犊没了,孙女拿什么进学?拿什么换米?

听到“退堂”,张三一激动就要撞柱子,好在被眼疾手快的衙役拦下。

“混账!你把衙门当什么地方?”县丞怒道,“来人!将这扰乱公堂的刁民拖出去,杖十。”

远远围在外面的百姓纷纷睁大眼睛,看着张三被人架着拖到刑凳上,像看一出免费的戏。甚至有人把三岁的小儿架在肩上,隔着栅栏笑颜相看。

天阴沉沉的,一片铁青,似乎就要下雨了。围观的百姓也不见少。

突然有鼓声响起,声音之大,有如雷鸣,吓哭了小孩。

人群因此很快让出一条道,有人背手从中踱了出来。

来人身着素白的竹叶纹直裰,随手把鼓槌扔到公堂上,眉眼之间却是无比从容。只见她抬手推倒栅栏,慢慢地走到张三身旁。

县丞眯眼:“什么人?竟敢私闯公堂!来人,给我速速拿下。”

衙役得令拔刀上前,却被来人的眼神怔住,

听她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含冤撞墙,杖十,那本官就想讨教县丞,越俎代庖,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复扭头,定定的看向高首的县丞,一字一顿道:“何县丞,本官的那把椅子,你坐着可还习惯?”

那县丞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大事不好。忙起身,再开口就尴尬的笑道:“原来是知县大人,卑职”

杨思焕已经走到她身旁,不动声色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生生将她重新压坐回去:“没关系,大家都在等案子了结,哪有审到一半就退场的道理?”

杨思焕看起来瘦高,实则手下力道很大,县丞在她手下根本动弹不得。

“大人怕是误会了,卑职只是暂代大人理事。”

“无妨,县丞大人继续断案。”杨思焕微笑着环顾四周,“本官初来乍到,也好跟着长长见识。”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玉石案(下)

杨思焕说罢,就叫人带了个小孩过来。

小孩抓了两角,看起来不过七岁上下,正是替张三家放牛的牧童。

仲夏在望,乌云低垂的晌午,天气燥热难耐。

县丞被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脑门上的汗就像水一样汇到下巴尖,一滴滴滚落下去,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了句:“你又是何人?”

那牧童人虽小,却也不怕生人,吸吸鼻子就爽利的跪在堂下:“草民李狗娃见过知县大人,张家雇草民放牛,草民可以作证,那牛犊就是张家的。”

县丞心里打着鼓,问李狗儿:“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小孩不慌不忙,抬起头来:“大人,刚产崽的牛会下奶,您叫人把两家的牛都牵来便知。”

县丞咽了口口水,扭头窃望身边人的反应,却见杨思焕抿唇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一边是堂下给过她好处的远房表亲赵四,一边是来势汹汹的新任上属,县丞只得大义灭亲,把牛判给张三,又叫人拖走赵四打了五板子了事。

牛的事就这么过去了,县丞心有余悸,以为杨思焕要拿她开刀,整日提心吊胆,两三日过去。

二人作为上下属,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不见杨思焕亦再提那事,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县丞这才松了口气。

事实上,那种颠倒黑白的事,杨思焕在京中见过太多,自己也曾亲身经历过,早就见怪不怪。

况且之前她在城隍庙住了三日,让春春打听了本县情况,才知道这个县情况有多复杂。

牛犊案的那场闹剧只是冰山一角,这个小小的县城荒唐的事还多着呢。

却说那县丞又鞍前马后给杨思焕办了入职手续,把交接工作安排得明明白白,叫她去做的事,都不用说第二遍,马上就给办好,办事能力的确不差,杨思焕更是不会低看她了。

反是这县丞,多方打听得知杨思焕在京中的往事——传言杨思焕一穷二白没有背景,曾被某位皇子瞧上,靠着张脸被提拔上去,这次下放又是因为贪污公款,触了天子逆鳞,估计再无翻身之日。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很快县衙上下都知道了。

之后众人再看杨思焕,心里便暗暗有了看小白脸的不屑。

这日傍晚,几个捕快聚着喝酒,几口酒下肚,有人就叹气:“唉,东街的铁匠也搬走了,往后得自己磨刀了。”

又有人说:“听说明年又要抽丁,赋税又只多不少,这谁能顶得住?我还听说年后有个将军要从边关回来,要路过咱们县。”

话音刚落,马上有人纠正:“爹爹的,早听说了,不是将军,人家是都督,比将军还难伺候。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此话一出,屋里陡然沉寂下来。

太康县地处中原,在运河边上,是沟通南北的必经之路,经常有大官路过这里,都要揩一把油水。这些油水自然是从百姓头上抽的。

半晌才有人说:“唉,别想了,那句话咋说今朝有酒今朝醉。”

大家又开始天南海北的聊开了,不知后来话头如何就转到新任的小白脸知县上。

其中一个捕快丢下筷子,站了起来,背手挺胸朝身边坐着另一个捕快说:“徐县丞,你带个人,去把老仵作王五找来。听闻她已经回了渭南老家,辛苦县丞跑这一趟了。”

另一个捕快曲着两只手,学狗伸出舌头:“不辛苦的,大人,下官这就去将她接来。”说着就一蹦一跳地蹿了几步,然后作着关门的样式,突就直起腰来,回头啐了口唾沫:“呸乳臭未干的王八羔子,倒使唤起老子来。”

这正是前几日杨思焕与徐县丞之间发生的事,众人皆被这夸张的表演惹得捧腹大笑。

一时间,屋子里充斥着欢乐的气氛。

就在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从夕阳中走出两道人影,其中一个是捕头,另一个则是她们声声唤着的:“小白脸知县”。

杨思焕竟是平静地开口:“刘捕头,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又抬眼扫视过呆愣着的众捕快,神情却是失望透顶。

刘捕头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手下的人酒气熏天,个个满面通红,顿时也头皮发麻,浑身气不打一处来,但她还是垂首低声应道:“大人请放心。”

杨思焕轻叹一声:“没放衙就喝成这样,也不知靠不靠得住。”

又问捕头:“这就是你带出来的人?”她摇头淡淡说罢,转身就走了。

知县官阶不高,却也县中最高长官。

杨思焕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个位置,又生得白净,满身的书生气,身上穿得衣服总是京城带过来的绸衫,一副养尊处优的派头,俨然一个小白脸的模样。谣言不证自明,因此刘捕头也不是很喜欢她。

但不喜欢归不喜欢,人家终归是知县,当面自不敢怠慢。

前任知县处事圆滑,很多事情睁只眼闭着眼,县衙上下一片“和气”,才养就了捕快们懒散的性子。

今日她们不等放衙,就在伙房聚众喝酒,恰被同捕头议事的杨思焕撞个正着。

捕头被批了,也觉面上无光,等杨思焕走后,她掀翻了桌子,又叫人打水泼了方才学舌的两人。

至此,众人的酒终已醒了大半,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惊恐地唤道:“头儿”

刘捕头冷哼:“像什么样子!”

屋内沉寂了半晌,有人从门外进来,在刘捕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刘捕头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那就按她说得做吧,吩咐衙役早些准备。”转头抬高了声音道:“都回去醒醒酒,今夜子时在衙门会合。”

捕快们面面相觑:“子时?”

刘捕头心里也打着鼓。方才杨思焕突然找她,说今夜要唱一出请君入瓮的戏,具体的情况就没有细说,只叫她带人半夜去绑个人来审,她只得照做。

是夜万籁俱寂,黑夜里刘捕头悄悄翻过围墙,来到一户农家小院里,她打开事先准备的迷烟,扔进卧房中。

听到屋里人轻咳几声,刘捕头脑门突然冒出冷汗。她在衙门当差十余年,不知抓了多少奸恶之人,倒头一回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这种感觉很奇特,她有些紧张。

幸好屋里人咳了几下就消停了。黑暗中,屋里是床单摩挲的声音,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很快又有震天的呼噜声传了出来。

刘捕头这才松了口气,去把院门从里面打开,招了招手,随即侯在门外的五六个捕头都来了。

几个人分成两拨,七手八脚的从两个小屋里各抬出熟睡的两个人来。

在捕头的招呼下,把两人弄上驴车,驴不停蹄地往衙门的方向去了。

赶车的捕快扭头问捕头:“头儿,咱们这样和打家劫舍的贼人有什么区别?”

捕头没有说话,却是另一个捕快开口,低声笑道:“这损招本就是咱们知县大人跟牢犯学的,到底是蹲过大理寺大牢的人了,哈哈哈。”

“哪来的那么多废话。”许久不开口的捕快横了说话者一眼,“再不快点赶车,人都要醒了。”

说着话,捕头撩开车帘回头看,却见车里的一老一少两个人睡得比死猪还沉。

这俩人是母女,老的叫牛富贵,年轻的叫牛坚强。她们是前段时间因杀人罪入狱的傻子的表亲。

傻子便是城隍庙老翁的独女,名唤王成。王成杀了李员外,被判秋后问斩。

杨思焕

这几日私服走访发现,母女俩原是杀猪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却在王成出事后突然变得阔绰,隔三差五不卖肉,也学人家逛起楚馆来。

进一步调查,杨思焕还发现牛家和王家在一块地皮的归属上有纠纷,王成作为王家唯一的女丁,她一旦死了,那块地就理所应当的归牛家所有。

因此,杨思焕就更加确信,牛家母女跟李员外的案子脱不了干系。

杨思焕推断出两种可能。

其一,牛家母女见财起意杀了醉酒的李员外,嫁祸给傻子王成,一箭双雕。但这种假设一出来,杨思焕又觉得不合理。

而且据她走访了解,李员外出门都是划账,县里人都认识李员外,也都知道林家,所以每个月底各个茶楼酒馆都去林家要钱,多少年来已成惯例。

所以李员外一般身上不会带多少钱,就算牛家母女敲死李员外,并顺走她的钱,也要不了多久就会花光。

可事实上牛家近日刚在县上买了个小铺,少说也得四五十两银子。

所以杨思焕更偏向第二种猜想:杀死李员外的另有其人,而牛家母女恰好撞见凶手行凶的过程,趁机敲诈勒索,顺便帮忙嫁祸给傻子,又是一箭双雕。

杨思焕好几天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如果第二种推断是正确的,那到底是谁杀了李员外呢?

如今案子已经过去近五个月,李员外尸首早已入殓,想翻案难如登天。

不过杨思焕暗中摸索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但那些仅仅是猜想,在现实面前苍白无力。

所以她才设计了这么一出———夜审牛家母女,诱她们说出真相

牛家母女是在噼啪的炮鸣声中被惊醒的。衙役点了一挂鞭炮,扔进铁桶里用铁锅盖盖住,声音犹如惊雷。

两人满头大汗地醒来,发现自己披头散发跪在地上,脚上戴了镣铐,身上穿得是粗布白囚服,想要站起来却被交叉在肩背上的立威棒死死地定在地上。

牛富贵大骇:“什么人?”

没人回答,牛坚强吃力地回过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身后站着的竟是牛头马面。

与此同时,整齐划一的立威棒阵阵捣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母女两人说不出话来。

片刻后声音戛然而止,才听到有人厉声问道:“你们就是牛富贵和牛坚强?”

母女俩抬起头来,迷迷糊糊看到不远处飘在空中的“鬼火”,汗毛不觉竖起来。很快“鬼火”消失不见,一个面色苍白的穿着官服的人从公案后慢慢冒了出来。

公案两侧站着的两人,分别穿白衣,手持哭丧棒、着黑衣手,握勾魂鞭。本来还应该拖根舌头的,可惜晚上有穿堂风,吹的布条乱飞,杨思焕看不下去了,就叫她们把“舌头”去掉,免得露馅。

果然牛家母女被怔住了,不到二人反应,杨思焕已经从“黑白无常”手里接过名册翻了起来,边翻边挑眉:“牛富贵,四十又一,牛坚强,二十又三,怎么死得?”

“白无常”道:“回阎罗的话,是河鲜中毒。”

牛家母女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双双干嚎不止。

一个嚎:“我还没娶夫呢,不想死啊。”

另一个则说:“才吃了几只螃蟹,怎么就死了呢?”

“白无常”看向“阎罗”,朗声问询:“她们二人本该投胎去的,却因身上还有没了结的命案,过不了奈何桥。大人,该怎么办?”

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住了。

看“阎罗”低头默默翻了一会儿卷宗,半晌才抬头轻描淡写地说:“这地府鬼满为患,钟馗近来又胃口不佳,不如先让她们投畜牲道,轮回个几百世吧。”

“黑无常”又道:“禀阎罗大人,北方战乱,投人道的太多,孟婆汤吃紧,所以最近投畜牲道的都不予汤喝。”

杨思焕点头:“也好,反正畜牲不会说话,留着前世的记忆也不怕它泄露出去。”复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牛家母女道:“身上背着人命官司吗?”

杨思焕顿了顿,想了一下才道:“那就叫她们生生世世做一只被人杀的猪吧。”

“是!”牛头马面一面应着,一面把两人往外拖。

被拖着的牛富贵,此时脑海冒出无数个杀猪的场面,要她生生世世保留记忆为猪,岂不是比死还要难受?

她便大呼:“冤枉呐,冤枉!”

杨思焕喝着茶,问:“她说什么?”

“黑无常”回:“大人,她说您‘冤枉’了她,她不服啊。”

杨思焕佯怒,抬手命“牛头马面”把人重新带回来。

牛富贵果然爬杆子就上,反复叩首:“小人实在是冤啊。小人从没有害过任何人,怎么会背上人命呢?”

杨思焕放下手里的卷宗:“这生簿里明明白白说你们母女二人合谋害死人,还能有假?”

牛富贵原本心中忐忑,听到这话竟有了一番底气,她抬眼道:“小人没有害李员外。”

杨思焕却是冷笑一声:“我有说过你害死的是李员外吗?”

牛富贵顿时哑口无言。堂内一片死寂,直到衙门外不远处突起的狗吠声打破沉寂,一只狗叫,其余狗来和,一时间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不绝于耳。

牛坚强先反应过来,她想起老人说过,狗克鬼怪,地府里是不会有狗。

念及此,她猛然抬头,跳起来一把抓住“牛头马面”中的牛头,露出闷在头套里满头大汗的衙役来:“你们是什么人?”

牛富贵也发觉自己被骗了,激动地爬站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狗养得东西,糊弄起你奶奶来了!”骂完又要用脚踹人,却一下子被衙役压跪在地。

戏才开唱,便这样草草收尾。

春春扔掉“哭丧棒”,忧心忡忡地看着杨思焕:“大人”

杨思焕却笑了笑,叫人把烛台上的蜡烛都点亮,大堂里立刻就变得亮堂许多。

至此,牛家母女终才看清,原来这是衙门的公堂,想来假冒“阎罗”的定是新来任的知县。

二人虽还是懵懂的状态,亦不敢再多说一句,瞬间老实起来,只低声哼道:“知县就了不起吗?就能平白无故把我们平头百姓抓来愚弄吗?我要到府台那里告你去。”

却见年轻的知县从公案后缓步踱出,居高临下地开口:“好啊。”

牛富贵窃窃抬头,与杨思焕四目相对,对方的眼神从容淡定,从中牛富贵分明看到冷傲与嘲讽。

杨思焕背手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你们母女二人合谋杀死李员外,嫁祸于王成之事,必先做个了结。”

牛富贵回过神,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衙役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嘟囔着:“大人凭什么这么说?可有证据吗?”

话音刚落,牛富贵视野里出现一个金鱼纹钱袋。

“这个眼熟吗?”杨思焕半蹲下来,问牛富贵:“据我所知,这是林家的东西,却为何出现在楚馆里?他们说,是从你们手里得的。”

牛富贵大吃一惊——当时林九把钱袋给她,她回家就把钱取出,叫女儿把钱袋烧掉,想到这里,她扭头瞪着一旁的女儿牛坚强,眼神像要吃了她。

牛坚强知

道自己闯祸了,她知道这袋子是杭丝做的,起码值一两银子,烧掉太浪费,想着拿去哄小男人也好,却怎么也没料到,这会儿竟辗转到新任知县手上,成了她们的罪证。

“想不起来了吗?那就由本官帮你们回忆回忆。”杨思焕直起身子,慢慢又踱回公案后坐下。

“你们惦记李员外家财已久。”

“大年初六的那夜,已过子时,李员外像往常一样从酒楼喝得烂醉回家。”

牛富贵摇头打断:“不是的!”

话一出口却被衙役打了一杖,“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牛富贵吃疼之下,就此住了口。

“那时天寒地冻,夜里无人,你们二人趁机抢她的钱袋,却没想到她喝了那么多酒还能认出你来——她在街头见过你们卖肉,脱口而出喊出你们的外号‘杀猪牛’,并扬言要告你们。”

“你们怕被抓,情急之下就敲死了她。但是你们并不怕,因为早已算好,卯时之前,就会有个替罪羊会路过案发现场。”

杨思焕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顿了顿又继续道:“那个替罪羊便是倒夜香的傻女王成。而王家有块地曾是牛家的,但后来被你祖上送给王家,你想把地拿回来。”

“如果王成入狱,那地便顺理成章归原主。”

“所以,你们二人将杀人的凶器——那根木棍悄悄藏在王家,又设计叫王家与邻居吵架,导致王家带血的棍子被人发现。”

“之后又花钱让小乞丐作证,说亲眼看到倒夜香的敲死李员外。人证物证俱有,王成便成了你们母女的替罪羊。”

杨思焕定定地看着牛富贵:“牛富贵,本官所说对不对?”

方才那一杖打得不轻,牛富贵半天才抬起头来,咬牙说:“草民没有杀人。”

春春忍不住开口:“那钱袋怎么解释?还有你们家哪来的那么多钱?”

牛坚强埋头哭唤:“娘”

牛富贵偏过头去,长叹一声。却见不争气的女儿膝行过去,磕头求道:“青天大人,草民真的没有杀人。初七天不亮,草民就推了板车准备卖肉,却差点被绊倒,隐隐约约才看到是李员外死在路上。然后才鬼迷心窍,想着想着嫁祸于王成。我娘她腿病犯了,并不知情,从头到尾都是草民一人之过。”

牛富贵忙道:“不对,大人不要听这丫头的胡言,那天是草民一人发现尸体的,之后”

见没有退路,她们二人就开始争相揽罪,希望保全对方的同时,不把背后的金主供出来,将来还能再敲一笔横财?

想到这里,杨思焕有些恼怒。

“够了!”

杨思焕摇头,拍桌而起,慢慢说道:“还真是讲信用,本官倒是好奇,到底林家给了你们多少封口费?”

杨思焕才不信她们的鬼话,从始至终,她都坚信,人就是林家人杀的。

因为林家母女手里的这些银子,分明是封口费,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所以凶手绝不会是劫财的。

而李员外在县中,并未树敌,哪个有钱人会不惜代价杀了她?答案很明显了。就是她自己家人。

杨思焕说出“林家”时,牛家母女愣在当场,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牛富贵夫郎半夜睡醒,发现妻主和女儿不见了。天蒙蒙亮,有官府的人来搜房。

左邻右舍围观,从衙役口中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事情的原委,纷纷不由唏嘘感慨。

很快林家也得到消息。林九穿着中单就到她父亲林老爷的病床前跪下。

“父亲,女儿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是我亲手杀了她,是我。”林九埋头,声音越来越低,“对不起,父亲”

林老爷才四十左右,却因长期的郁郁寡欢,早早花了头发。

他慢慢爬坐了起来,横披了外衫,临窗倚着墙坐下,摸着女儿的头,良久才轻轻说道:“孩子啊,你知道牛富贵为何要帮咱们处理尸体吗?”

林九不说话,把脸沉沉地埋在父亲的腿上。

“她是在赎罪。”

林老爷抬眼久久地望着庭院里满地的残花,终是一叹:“十八年前,我已经嫁作人夫,却对给我看病的小医徒动了心,骗过我的妻主,为那医徒生下一个孩子。”

林九周身发颤,红着双目欲言又止。

后来有个孩子贪玩落水,小医徒救了孩子,自己却被淹死。那孩子原名牛志高,是牛家独苗,那以后就听算命先生的话,改成牛坚强。

起初林老爷觉得对不起妻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一封从外乡寄给妻主的信。

他被信封上飘逸的字体吸引住,以男人的直觉,他觉察到这信的特别之处,犹豫再三还是打开来,看到信上写道:

“李姐姐,石头已有六岁,这里住不下去。你一贯盼女孩儿,如今李家后继有人。你是秀才,若能将她带在身边,有个教养,好过与侍捱日子,遭人闲话。”

林老爷看过之后,默默将信原封装好,等妻主回来,双方竟是平静地坐下谈开。

林老爷向李员外讨和离书,李员外却不肯。

“和离?你妄想!”

因为这是男人先提出来的,哪怕是和离书,她也觉得自己读书人的尊严、做女人的尊严都被践踏了。

林老爷却认为以妻主的个性,大概是要同他谈条件,便说:“二百两银子,予你三口人过生活应当够了的,不够的话,可以商量。”

毕竟是他对不起人家在先。

原本是好心,但彼时在李员外看来却是嘲弄。

她喝了点酒,一气之下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好啊。”她站起来,“我要五千两,我给你们林家当牛做马,还留了种,五千两总不过分吧?”

林老爷被这粗鄙之言气到了,“你说得这是什么话?”

血气翻涌,拍着桌子准备站起来,却因太激动,嘴角流出血来。

李员外亦没有去扶他,借着酒劲,竟指着他冷冷地继续说下去:“你少来这一套!装!太会装了!天天吐血,十几年了,还把对牌掌着不放何时把我当作你林家的人过?”

这一幕被林九看到,她狠狠把李员外推开,俯身扶起林老爷来:“爹,你没事吧?”转头又喊着:“来人!”

但林老爷为了避人耳目,早已把下人支回去过年,宅子里就几个下人,她们还都和家人吃饭去了。

林九无助至极,却看自己的喝得烂醉的母亲正拿着一个玉佛在看,边看边说:“你不是要和离吗?我要一半的家产,你既然都看过信了,也不瞒你说,石头是我亲女儿,她前头还有两个哥哥,也是我儿子,你把我赶出去,我们一家人住哪?”

林老爷了解自己妻主的性子,她这是喝醉了说气话,饶是如此,他还是气得不轻:“你”

又连咳几下。

林九被惹怒了,站起来把李员外往外推:“你走,给我走!”

一下子推重了,把对方推了个踉跄,慌乱之中李员外用手里的玉佛砸了一下林九,把她额角砸出血来。

林九冷静下来之后,知道母亲不是故意砸她的,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她母亲从没有打过她,是个很疼爱小孩的人。在她小的时候,也会像别的母亲一样把她放在肩上扛着玩。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她听到玉佛掉在地上的碎裂声,听到父亲的哭嚎,然后母亲倒在地上,永远地沉睡下去。

“爹”

林九趴伏在林老爷的怀里,肩头一耸一耸的。

“大人。”

杨思焕抬手制止身后的衙役,低声道:“再等一等吧。”

林九终究还是被带走了。林老爷倚靠着门框,看着女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眼前,到最后,院子里空余败了满地的石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