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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完泣道:“老臣跟了陛下二十五年,陛下怀疑谁也不该怀疑老臣。”

他把头叩稳稳在地上,接着说:“太帝君将老臣叫走,确实单独问过老臣话,却也只是问了陛下近来几时就寝、阴天可还会头痛等语

,不过是为父者对儿女的关心罢了。”

罗公公渐渐泣不成声,红眼自语:“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能有什么怨是化不开的?至于这般相忌。”

皇帝这才慢慢睁开眼睛,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从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掠过,却什么话也没说,低头解起玉带来。

罗公公上前帮忙,手触到衮服时方觉皇帝全身竟已湿透,就连中衣的袖角都是湿的,瞧着皇帝苍白的面容,心头一颤,犹豫了一下就将冰凉的手贴在朱承启的额上。

“陛下,您发烧了。”罗公公倒抽一口气。

朱承启微微偏过头去,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神情之淡漠,好像是听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奏程。

这是罗公公侍奉了二十多年的人,这人虽已成了这万人之上的君王,此刻在罗公公眼里却还是从前那个别别扭扭的孩子。

这孩子素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烧成这样都没人知道。

罗公公不免心疼起来,回过神来说:“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抬手制止他:“翁翁。”

随即站了起来,“先替朕宽衣吧。”

罗公公应了一声,继续服侍着皇帝更衣。

朱承启上身穿的中衣湿了半截,他侧过身子解开衣带,待中衣滑落下去,露出白瓷般的后背来。

可惜这白瓷也有瑕疵,在他的右肩下方半寸处匍匐着一条白色的小疤。疤虽不大,朱承启当初却差点因此丢了性命。

彼时朱承启年方九岁,还未成为储君,每日与其他皇女一起上骑射课。

那日几个小皇女为了琐事,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趁师保不在打了起来,宫人们拉都拉不开。

朱承启不想惹事,也不想卷入女孩子们的纷争里,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却不知被谁从侧面推了一把,一个没站稳就撞到宁王的木剑上,与此同时齐王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皇女们见闯了大祸立马全散了,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永宣帝闻讯赶到时,看到正被昆君抱着哄的齐王。

永宣帝早年经历过姊妹阋墙,平生最厌的就是手足相残,看到自己的女儿们打成这样,顿时火冒三丈,命内臣将五皇女宁王和七皇女朱承启叫到跟前,同齐王一道跪下。

宁王作为在场所有皇女中最大的一个,没有制止妹妹们的纷争,反也插一脚,被永宣帝杖了五下。

继宁王双手揉着屁股被内侍搀到一旁后,朱承启很自觉地趴到刑凳上。

“你身为中宫嫡出的皇女,却也跟着瞎胡闹,你可知错?”

朱承启背后在流血,生怕他母皇看到会看他的伤口,遂换了件玄色袍服来见永宣帝,此刻他趴在刑凳上,小拳头攥得铁紧,缓声央道:“儿臣知罪,还望母皇开恩,饶过儿臣。”

刑棍高高扬起,还是重重的打了下去,丝毫没有留情。

朱承启作为万众瞩目的唯一嫡皇女,比宁王多了受三棍,又不敢让太医看自己的剑伤,自己熬着烧了两日,也不准罗公公和帝君之外的人靠近他。

罗公公至今回忆起往事,心也隐隐作痛,他轻叹一声,抚着朱承启披散下来的墨发,透过角落的穿衣镜,看着皇帝温润的侧脸缓缓开口:“陛下都这么高了,也难怪臣老了。”

言语之间颇感欣慰,顿了顿复道:“老臣行将就木,忝说些托大卖老的话,臣看着您长大,陛下宅心仁厚,实乃万民之福。譬如帝君,发生那种事,您仍是好吃好喝待着紫辰殿,隔日还去探望,只是那位却未必承情。”

“父君果然还挂心这桩事。”朱承启浅笑道。

公公马上低头,像是早有预料,从容回道:“是老臣多嘴,与太帝君无关,陛下不要多心才是。”

朱承启不去理会他,坐回龙座上兀自说道:“朕既然答应过,就一定会信守承诺,但毕竟现在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朕自有分寸。”

说完不住的轻咳几下,抚着盘龙扶手,朱承启的目光都柔了几分。

“陛下,老臣这就去传太医。”

朱承启却摇头:“不用,朕睡一觉就好了,你只吩咐他们不要进来。”说这话,他躺到一旁的罗汉床上,闭目轻捶额角:“申时来叫朕。”

罗公公一边点头应着,一边给皇帝盖了毯子。

皇帝随手摘下腕上的佛珠,将它攥在手里,不再言语。

守门的宫人看到罗公公出来,连忙躬身撩开珠帘,低唤了一声:“罗公公。”

罗公公嗯了一声,“陛下在午歇,别去打扰。”

“小的明白。”

雨越下越大,不到酉时天已大黑。

新来的掌灯宫人给殿内添放烛火,轻手轻脚,生怕行事不周惹下祸端。

宫人大多戴罪入宫,做得是最下等的活,日夜浆洗着内侍的衣衫。小宫人折腾了一整个冬季,原本骨节分明的玉指肿成了水萝卜。

应天的春,才刚有回暖的气象,这场雨后又回了冬。殿内微暖,似有数千只蚂蚁爬上那生了冻疮的手。

这手曾为兄长磨墨,也曾试着提过檀木剑,洗过山一样的公服。此刻它悄悄挑起烛台上的灯罩,不敢叫烛火晃得太厉害,以免惊扰新皇。

入夜后不久,陆公公从刑部归来,到勤政殿回话:“陛下,杨侍郎将填账的事招供了,此案若在七品以下的官员身上,按律当判三十杖、发配边疆,娄大人却是望天一笑,说什么‘闲庭之月’然后就扔下臣自己走了。”

朱承启听了陆公公的话,执笔的手一顿,他从繁冗的奏疏里抬起头来,念道:“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

当下一笑,温声自语:“她竟是这么说的?”又饶有兴致地问起:“可是上次在午门前冒雨站了一夜的那个娄肖?”

陆公公也笑:“正是。那时陛下还未亲政,替先帝监国,娄大人为一桩命案,非要见您,淋雨可是大病了一场。”

朱承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这般做作成全了自己,倒为后世遗下朕昏庸的口实了。”虽这样说,他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宫人正举着新烛往台上插,光听着君臣二人的对话,不防叫烛泪滴到虎口上,当下吃疼的收回手去,笨手拙脚之下带出一阵风,掀倒了一旁的蜡烛,蜡烛落到地上断成三截,滚了几滚才被熄灭。

这一举动引起了朱承启的注意,宫人发觉皇帝静静地看着自己,立马低下头去。

朱承启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把头抬起来。”

宫人跪下,却始终不肯抬头。

“大胆贱奴,你是哪个总管手下的?”陆公公道。

这会儿功夫殿外的老宫人已得了消息,满头大汗地被人领了过来,听说自己手下的人冲撞了皇帝,老宫人眼前一黑,脑仁发紧,就连四肢都不由地僵住。

老宫人被小宦官引到殿中,远远的就看见小宫人跪在那里,周围倒没什么人,书案前坐着一个雅致的青年,着白色云纹广袖缎袍,头戴莲瓣玉冠,一副居家的装束,眉目间却透着隐不去的清贵之气,这必是新帝无疑。

永宣帝在时,宫中规矩森严,在皇帝跟前当差,无异于刀口舔血,先帝虽不在了,但母女本是一气。

念及此,老宫人登时周身发麻,跪下再三叩首:“这贱奴竟冲撞了陛下,实在罪该万死,也怪老奴没能教管好她,才叫她惹下这等祸端。天恩浩荡,但求陛下念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又愚昧拙笨,饶我二人一回吧。”

说着又叩了几个头,拉着一旁的小宫人好一通明示暗示,对方却仍没有反应,沉默许久后突然来了一句:“是我一人之过,不干旁人的事,陛下罚我一人就是。”

老宫人的心猛然一颤,没想到她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自己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了。

当着皇帝的面,她也不敢发作,低声怒斥:“混账东西,陛下面前你也配自称‘我’了?这里可有你说话的份?”

“罢了。她既然这样说,朕没理由不成全。”朱承启道,“就叫她自去领那三十板子,清理兰台阁半年。”

同样的事在先帝那里,后果不堪设想,却没想到平常不苟言笑的新皇竟如此宽容,忙推了小宫人一把:“还不快向陛下谢恩。”

小宫人依旧跪着,低头不言不语,像个木桩一样定在地上。

朱承启还有堆成山的折子要批,原打算叫她们下去,见状微微笑道:“朕既罚你,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来谢这个恩?这宫里宫外,再没了天理,你心里

可是这样想的?”

老宫人闻言汗毛直竖,急中开解:“陛下莫怪,她叫小初,入宫不盈一年,没见过世面,这是吓懵了。”

朱承启闻言似是一愣,沉吟片刻,缓过神来方笑道:“是么?怪不得到现在连正脸都不敢给朕瞧。”

他说着话,缓步已踱到小宫人跟前,毫无预兆地以笔头挑起小宫人的下巴,小宫人无处躲藏,原本白皙的脸涨得绯红,下意识地偏过头去,垂眸不语。

朱承启迟疑了一下,脸色微变,向老宫人道:“你说她是吓懵了,朕却看她遍心的主见,便拿十个你来,也不抵她一个。”又问小宫人:“姓什么?”

老宫人提心吊胆,唯恐她又不回答,罪上加罪,便替她回:“回陛下,她名子初,姓”

“朕何时问你了?”

老宫人忙住了口,屏气凝望小宫人,见她不紧不慢地开口应道:“回陛下,我姓何。”

殿内一片死寂,陆公公见朱承启的目光微烁、默然转身坐回书案前,半晌才听他道:“也罢,既是个不懂规矩的,便交给罗公公管教。”

侍卫应声过来将人带走,等只有陆公公一人在侧时,朱承启起身道:“看看她什么来历,何时以何名义入的宫,家中可还有什么人。查清楚了再来告诉朕。”

陆公公应了一声,看朱承启出门了,随即也打伞跟了上去。

***

“各位官人且慢。”

侍卫走在甬道上,在雨声中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喊,回头看到放才殿中的老宫人追了上来,宫人头发花白,看起来有些年岁了。她们便停了下来。

老宫人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她们,拉着小初的手,“你没事吧?”

“长妗放心,小的没事。”小宫人应罢,就被老宫人拽着耳朵狠狠拧了一把:“你我本就烂命一条,消得你这般清高?今上仁厚,这才饶了你一命,罗公公可没那个好脾气,从此我再也管不到你了,再有下次,你便自求多福吧。”越说手越紧,将那害了冻疮的耳朵拧得血红。

于心不忍便松手,从袖中掏出一盒膏药:“这是冻疮膏,你拿去涂。”抬头看着远处高耸的殿宇,附耳低言:“那兰台阁是禁地,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小初搓着被拧红的耳朵,点了点头。

两个人站在那里没说几句话,小初就被押人的侍卫催促着带走了。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二更

雨下到半夜才歇,昨日杨侍郎被送到刑部,因她尚有功名在身,且事态有化小的趋势,遂无人敢对她用刑,也没理由再用刑——她一进刑部大牢,便将自己填账、为何填账、如何填账的事逐一交代了。

本朝以左为尊,当初杨侍郎作为陪查,发现左侍郎管辖范围内的祀司有问题,那时她才升的官,若左侍郎出了事,她这个右侍郎顶上去便是顺理成章。如此一来目的性太强,给人的印象不好。

加之孙协暗中求她帮忙填账,并将空缺的银两都交到她手里。

彼时她仕途得意,正是自负的时候,自以为填账只是顺手的事,在孙协的威胁与怂恿之下,鬼迷心窍就“顺手”帮了她,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步。

刑部侍郎娄肖捧着杨思焕签字画押过的供词看了片刻,不禁牵起嘴角,以指节轻叩桌面:“好一出轰轰烈烈的折子戏,杨大人巧生一张玉脸,她如果不当这侍郎,去坊栏里写话本自编自唱,未必不能成些事业。”

一旁的刑部郎中不懂娄肖话里的意思,却也陪着笑笑:“张侍郎这几日就要回京了。”四顾无旁人,压低声音继续说:“听说还带回了齐王的兵符,是皇上授的意,几位阁老都被蒙在鼓里。”

这郎中原在刑部顺天清吏司,后由齐王正君的外家举荐到京城,手头的几桩小案子都处理得不清不楚,空有一张八卦的嘴。娄肖“哦”了一声,“你消息倒灵通得很。”

当即把郎中的话噎了回去,娄肖端起茶杯,目光飘到窗外,傍晚的红霞映得假山池面一片透红。

娄肖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才缓声直言:“刑部虽由齐王监管了几年,到底还是六部的一份子,你们顺天的情况本官不清楚,这里却是直属天子的。”

娄肖铁面,这是满朝皆知的事,说这话时神态平和,却不怒而威。

郎中听她话里有话,竟不知怎么接下去,尴尬之余只得陪笑应是,此后再也不敢多嘴半句。

待娄肖审阅之后,郎中将供词收归入档,借转送大理寺的由头退了下去。

郎中刚出去不久,就有人过来回话,是娄肖贴身的护卫娄二。

“大人,今晨江宁乡下有郎中告状,说有个女人带着疑似瘟病的患儿去她诊所看病,那孩子脸色铁青,指节发紫,郎中不敢接收,那女人便抽出刀来逼着郎中开药。”娄二年方十七,声音略显稚嫩。

听她说完,娄肖抽了口凉气:“江宁离京城不远,果真是瘟病,那就麻烦了。”

“倒不是这个病,郎中被逼着给孩子号了脉,说来也怪,那孩子模样虽吓人,却根本没病,郎中只给她开了几贴活血生津的补药,那孩子就好转起来。”娄二道,“后来那女人出去办事,把孩子丢在医馆,孩子醒来见家人不在,大哭了一场,医馆的小学徒拿甘草片哄了好一阵才把她哄好。问过才知道,这孩子是被人拐了出来,今天一早,医馆的人便去衙门报案。”

娄肖听她说了这么多,和刑部压根没有半点关系,便没了兴致,自顾自地翻着典籍:“你啊,是越发的不着调了,我叫你去查周家的事,也不见你这般积极。”

“大人请听属下说完。”娄二道,“那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孙侍郎前阵子已经溺亡的长孙女。这事说来话长,应和孙侍郎贪墨一案有关,属下打听到,孙侍郎在大理寺听说这件事,当即捶胸顿足、口吐白沫,差点就背过气去、死在牢里。”

娄肖想了想,“孙协早知自己在劫难逃,所以费尽周折以假死的手段把孙女送出去,然后才来自首?众目睽睽之下,她是怎么做到的?”

“有密道。”娄二道。

“密道?”

“正是,墓下有密道,通往几里外的私宅,绝非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娄二想到这里,激动不已,头皮都开始发麻,“大理寺少卿已介入调查,再耽搁几日,刑部只能看着大理寺邀功了。”

没说几句就开始抱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某些人生来就衔着金钥匙,祖孙二人同朝为官,咱要抓人得层层上报,人家大手一挥就能给办下,还不是因为后面有个当阁老的祖母。”

不等她说完,娄肖抬手就是一戒尺,打得娄二一声惨叫。

“你母亲不在,你当真就无法无天了。”娄肖说完又

抬起手来。

娄二这下反应倒快,连忙双手抱头后退几步,叫了声:“小姨!”

娄二是娄肖长姐的遗腹女,再不成器也终归是娄肖从小带到大的。

看着侄女抱头惊慌的样子,娄肖纵是不苟言笑,也不由地心软,晃到娄二身旁摸着她的头,轻声叹道:“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倒罢,要是传了出去,我也护不了你,知道吗?”

娄二点了头,看着娄肖背手跨出政务房的门才松了口气,谁知娄肖很快又重新折回来,问:“周尚书的事,你可查清了?周家少爷、小姐各在何处?”

“这”娄二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含糊不清地说:“听说周家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至于周少爷失足滚下凤凰山,我去徽州看过了,那么陡的坡,滚下去连渣都不剩,所以他应该应该也死了。”接着话头一转,跺脚道:“我合该是习武从军的人,本就不喜欢做这些,您偏要我跟着您。”

“我将你留在身边好生教导,反倒是我的错了?”娄肖长叹一口气,横了娄二一眼,拂袖径直离开了。

***

到了春分的前一日,被关了近两月的杨思焕终于被放了出来,不过在数日前她已经被革去礼部侍郎一职,今上圣裁,判下三十刑棍,贬她去开封做知县。

行刑之前,陆公公亲自赶到刑部,向刑部主事道:“陛下口谕,杨大人一时糊涂,左右也有功名在身,用刑当顾体面。”

“微臣明白,明白。”

陆公公说完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思焕被人带到刑房里,当她趴上刑凳上时,四下再无闲人。

才十杖下去,杨思焕已是满头大汗,鬓发黏在脸侧,清秀的面庞煞白一片,一声声沉闷的杖声响起,只见她攒眉咬牙,一声不吭。

“先等一下。”眼看着人就要晕过去,陆公公屈身蹲到杨思焕身侧,低声说道:“大人,陛下早就晓得周大人的事了。”

几近昏迷的杨思焕听到这话,周身凛然一震,竭力一把揪住陆公公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嘴唇掀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陛下还说”陆公公凑得更近了些,耳语了一句。

杨思焕晕晕沉沉地听罢,手才慢慢松开,嘴角渐渐扬起,脖颈一软就睡了过去。

陆公公小站片刻就回宫复命去了。行刑的两个狱卒探过杨思焕鼻息,倒吸了一口气,实在怕把人打死,最后就象征性地来了几下。待人被抬走后,其中一个瘦高的狱卒悄悄问另外一个:“公公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话?”

瘦高狱卒道:“你难道没听到?”招手附耳,另一个会意地贴过去,听她说:“杨大人晕过去之前,嘴里念的是:‘凭什么,凭什么都由我来受?’,陆公公就答:‘陛下说,他不会欠着任何人。’叫杨大人宽心。”

矮胖狱卒就笑:“君对臣下说欠?我倒是头一回听说。难不成指望向天子讨人情?便是讨来,只怕也没命消受了。”

瘦高狱卒轻捶了一下对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你家刘大人那点赏钱下狠力,你差点没把那孩子打死。要不是我拦着,真打死她了,咱俩都得丢饭碗。”

矮胖狱卒左顾右盼的惊道:“什么刘大人李大人的,你休得胡言。”

“得了得了。”瘦高的狱卒哂笑着轻抬沉甸甸的袖袋:“喝酒去。”

矮胖的狱卒也笑:“你还不是也一样。”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一时间甬道里、街面上充斥欢乐的气氛。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一更

思焕到了刑部不久,周世景曾来探过一次监。杨思焕在狱中无事可干,除了吃就是睡,小脸圆润了些。

倒是周世景在家劳心劳力,清减了许多。

那日刑部主事正隔着栅栏同杨思焕说话。

主事不明白,礼部的金库都有专人把守,到底如何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银子还回去。遂特地泡了壶太平猴魁来问杨思焕。

“那天夜里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人注意。我便翻屋揭瓦也没人知晓,就从院外将梯子横搭在院墙和屋顶之间,爬上了库房屋顶。”杨思焕啜了口茶道。

主事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说话慢慢悠悠,一面低头记录一面好奇地问:“然后呢?那么多银子,到底是怎么搬到屋顶的?”摸着下巴眯眼狐疑地说:“大人不会有同伙吧?”

又忙说:“大人不要介意下官的玩笑才是。”

虽已说了是玩笑话,杨思焕还是被这话呛了一口,难道自己要告诉别人,当夜给她踩肩膀、托她翻墙的人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吗?

念及此,她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神态,望天描补道:“要不怎么说当时狂妄自大呢?当夜我一个人,用几个木轮做了滑车,不知大人可知道那个?”

主事想了想:“下官曾读过《秦皇纪本》中有一话,为‘泗水取鼎’,绳绕木轮,可是那种机巧?”

一时间两人相互投以欣赏的目光。杨思焕自身读书甚少,自然比不得这些土生土长的读书人,这些动辄就能引经据典、出口便是典故出处的人,在她眼里是会发光的。

这时她就不由地想起周世景,忽就沉默起来,静静望着高墙的窗外,只见树影摇曳,影影绰绰地迷糊了光线。听主事摇头啧然:“大人真乃奇人。只可惜,这机巧实在用错了地方。”

“大人教训得是。”杨思焕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只是人不由心,身不由己。”

主事颔首:“大人还年轻,此番教训引以为戒,总有出头之日。”复叹道:“不像下官,三甲末尾的品次,抬头就能望到天了。”

主事离开没多久,杨思焕倚墙小歇,听到过道里蠹蠹的脚步声,声音莫名的熟悉,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狱卒引着一个清俊高大的男子走了过来。

“哥”杨思焕听到自己唤了一声,随即上前扣住栏杆,隔着栏杆想说什么,又因狱卒来回徘徊巡视,她说不出来,只是久久地望着周世景又唤了一声:“哥”

周世景微微牵动嘴角,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去摸着杨思焕的脸颊,凝眸望着这张俊秀的脸庞,竟半开玩笑道:“看样子你过得很好,我便放心了。”

他着竹叶丝纹白绸袍,外搭了件同色大氅,靠近时就可闻到淡淡的皂香。

杨思焕将手覆在正在抚她脸颊的手背上,笑道:“你是嫌我胖了吗?”

“怎么会?”周世景温声道。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虽偶尔会笑笑,但眉头总是蹙起的,故作轻松的样子。

自那夜刘氏把杨思焕的身世告诉周世景时,他便开始纠结,思忖着要不要将这事告诉杨思焕,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就算告诉她,她也不会就此和杨家断绝关系的。

却是陆太傅那边,周世景不敢轻易联系。当年陆家公子陆天由和外女私通,暗结珠胎生下女儿,差点因此连累整个陆家家破人亡。

若不是杨母临危受命,冒死将襁褓中的杨思焕带出陆家,说不定陆老太傅真就将她掐死了。毕竟老太傅为了家族,连自己唯一的亲儿子都可以逼死,更别说杨思焕这个生母不明的“罪魁祸首”了。

周世景近来暗中多方打听,也没将当年的事完全弄清,甚至思焕生父陆天由的私通对象都无从查找,当年的知情人死的死、疯的疯,线索基本都断了。

周世景只打听到原本陆天由与已故的陆将军是双生姐弟,他出生时又弱又小,小时候生病,好几次差点夭折,陆太傅便给他取了乳名,叫“陆九”,希望他能健康平

安长大。

陆老太傅原配的夫郎早逝,她亲手将陆天由姐弟带大,对他们姐弟的态度与家里庶女的截然不同。

据陆家离休的老翁翁回忆,太傅对姐弟俩一向严格,另一方面也很用宠爱。既慈又严。

陆天由出事后,老太傅像变了个人,动辄发脾气责难旁人。所有人都以为当年是她亲手掐死了自己的外孙女,实际上杨思焕却是好好地活着的。

但这并不能说明太傅有心放过那孩子,或许是陆天由的胞姐出手救下她的。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周世景不便冒然去和陆家摊牌。

如今陆长松的母亲,也就是陆天由的同胞姐姐不在了,再也没人可以护这个孩子了。周世景怕老太傅得知杨思焕的身份,非但不出手救她,反而想像当年一样再度对她这个“孽。根”下狠手。

如今的陆太傅已是德高望重的内阁大臣,她要想碾死杨思焕这只小蝼蚁自然是轻而易举,哪怕只有一丝丝可能,周世景也不愿将思焕置于险境。

“哥,哥”杨思焕道,“你看起来有心事。”

周世景回过神来淡淡地应道:“你在这里一日,我便为你操心一日,你说呢?”说话间,笑着摸了一下思焕的头。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就不问了,将话锋一转:“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杨思焕说着就凑过去,隔着栏杆向周世景耳语了几句。

“哥,你从前在锣鼓巷的那处私宅还在么?”杨思焕道,“等我从这里出去,我们去那里住一段,只有你和我,不要告诉爹,行不行?”

周世景愣了一下,然后抿唇颔首,心思重重地以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道:“好,我答应你。但那时你需得好好的,否则我可是要恼的。”

***

周世景将杨思焕带回他们的小宅子里,但杨思焕却忘了自己答应过的话,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杨思焕受刑后被人抬走,在途中醒过来一次,疼痛难忍,闻到那熟悉的皂香,知道自己是趴在周世景的怀里的,影影绰绰地听到他唤着自己的名字,当即便放下心来,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当杨思焕静静地趴在床上时,中衣和伤口黏在一起,衣上的血斑已成绛紫色。

周世景小心翼翼将衣物剪开,替她上了药,等他捧了药碗回来时,见她自己翻了身仰面躺在床上,便替她搭上被子。

杨思焕发着高烧、嘴唇发白,闭着眼睛一刻也不消停,先是皱眉低声呢喃乱说胡话,沉默了一阵,忽又低低地喊了一声:“爸爸。”

语气中满是憋屈,唤完之后长叹一声,一行泪顺着眼角滑到耳垂,打湿了枕巾。

周世景心中很不是滋味,给她喂了几勺汤药,这才转身去拧帕子,擦掉她的泪痕。

一直折腾到半夜,周世景已是精疲力尽,伏在她床边和衣渐渐睡了去。

夜里听到杨思焕唤他的名字,猛然惊醒,秉烛查看时,只见她满头大汗,闭着眼睛仍是在说梦话。

天气微凉,她又出了好多汗,反复高烧,梦里恶狠狠地喊道:“周世景”

喊完咬牙切齿,周身发颤,指甲生生嵌进掌心,抠出一块块血痕,清秀的面孔也涨得通红,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周世景无法,忙抓起她的手轻轻揉搓,望着那模样既心疼又好笑,难道她在梦里同自己吵架?

平日里她多是唤自己为“哥哥”,偶尔也叫“世景”,但连名带姓的叫却是不常有的。

“你在同我置气么?”周世景低声自语,“我可是哪里惹到你了?”又给她擦了汗,忽闻她低低地说道:“小川到底是谁?”

周世景愣怔了一下,没想到当初自己的一句话,思焕竟记到了现在,望着她紧握的双拳,周世景手下一松,不防将巾帕掉在盆里,溅出满地的水。

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周世景定定地凝视着思焕的脸,一时出了神,半晌才叹道:“小傻子,是你,一直都是你”

当初单单想着在她希望最大的时候打击她,好叫她对自己彻底死心,假醉随口喊得一个名字

“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周世景阖目轻声道。

窗外有晓风残月,竹影婆娑,一通折腾,直到下半夜,杨思焕的烧才退了去。

次日傍晚郎中来看过,又将思焕的伤口处理了一遍,换下的纱布带着刚结的痂,郎中的手法远不及周世景温柔。

周世景将郎中送走,回来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移灯去看,发现思焕已经醒了。

杨思焕抖抖索索地想要爬坐起来,却因乏力而倒在恰好进来的周世景怀里。

她扶额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

“是你想来的地方。”周世景回。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方才道:“终于回家了。”嘴唇翕动,顿了顿有气无力地笑着说:“安安和天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周世景嗯了一声,听她继续说:“你我成亲时,总是顾忌这个,避讳那个,没有大操大办,委屈你了。就连孩子的满月酒也没有。”

听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提起这些,周世景诧异不已,开口安慰她:“我不在乎那些虚的,反倒觉得委屈了你。”

杨思焕摇头,低头摸出两块黄龙佩玉来,她说:“好在以后再也不必了你看。”

这两块皆是上好的黄龙宝玉,昨夜周世景为她更衣时就看到了,他打眼便知此玉来历不凡,多半是皇族的物件,他将其默默放了回去,本想等思焕醒了再问这事。

周世景问:“这是?”

杨思焕将玉紧紧攥住,轻声淡淡说道:“陛下说,他知道周家的事,因觉这次委屈了我,让陆公公将这个作为盈岁礼赠与两个孩子。”

周世景脸色一白,顿了片刻,笑道:“那就好。”

杨思焕听他语气有些怪,仰面望了他一眼,不留神却扯到伤口,疼得直冒汗。

周世景紧张不已,欲去查看伤口,杨思焕却咯咯笑了一声,趁乱搂住他的腰,将侧脸贴在他的胸膛,垂颈露出雪白的脖颈来。

情到深处,久别重逢,千言万语反倒无从说起。

周世景也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她的臂膊,低低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测试)都督

礼部左右侍郎同时被罢免,放眼古今这是少有的事。

朝内消息不论巨细,往往不夜便可上下皆晓,同僚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捕风捉影夸夸而谈。

怪的是此番朝中衙内,竟平静得出奇。

大抵谁都知道,贪墨也好、私铸兵器也罢,事情看似结束,实则不过刚刚开始。

于是朝上朝下,人人缄口不提“礼部”二字。

唯有言官为赶例课,仍孜孜不倦地上书,内容十之八九都与内阁首辅有关——孙协之孙、刘文昌之刘,皆系三大家族,百官对此讳莫如深。

一时间,满朝的目光都转到首辅的宅邸上。

春分的这日,棕缦素顶的马车在国姑府的门前停下。车里出来一个侍从,先去敲门。

府中门子推门而出,貌似心情不好,伸头出来稍一打量,见石狮子旁停着的马车朴素非常,当即联想起新帝登基所开恩科将即,来人多半又是哪个穷乡僻壤的土绅子弟,来此递送诗帖试图巴结首辅。

这样想着,门子脸上平添几分厌恶之色,没好气得问了一声:“何人来此?为得是何事?”

“劳烦通报贵府家主,太师大人有要事相商。”来人一面说话,一面奉上名帖。

门子一见帖上书的“杨永清尺牍”几个大字,便知来者确是太师,她目光在名帖与那马车之间来回飘曳,不由发起愣来——当朝太师身兼内阁次辅一职,是出了名的清流派。其与首辅不和,这是

半个朝堂皆晓的事。且重臣之间当避嫌,这青天白日,她怎就这样登门造访?

“我家大人之后还有其他事,不便耽搁太久。”来人出声,“还请足下行个方便。”

门子闻言方回过神来,忙着人去通报,片刻后府中管事亲自带人,将马车引入后。庭的空地上。

下车的却是个戴着面纱的男子。

管事见状,明白自己被骗,登时怒火中烧:“大胆狂徒,居然冒充朝廷命官私闯国姑府。”

何兰闻言也不露怯,负手挺立在那里,反哂笑:“才自皇城出,又入别宫来—-贵府别苑倒不遑御花园。”说罢转身,“吾乃太师明媒正娶的夫,替她拜谒首辅,见得?见不得?”

管事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既然这样,待在下先去禀过我家家主。”

“有劳。”

****

管事来回禀刘文昌:“大人,来人不是杨太师,竟是她夫郎,府里这么多人,被一个男流之辈耍得团团转。您说,这叫什么事?现在人在北院茶室”

刘文昌正在看画,听了管事的话,她就头也不抬地随口问了一句:“杨永清夫郎?”问罢端起茶杯,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而后继续看画,看样子,她并没有打算去见那个人。

管事应了是,犹豫了一下又描补:“大概是后娶的,说先前的那位,自独女落水身亡后就疯了。”

刘文昌听了这话,放下画卷,改了主意:“他既主动找上门,见见也无妨。”

刘文昌推开茶室的门,果然看到一个蒙了面纱的男子端坐在竹椅上。

男子着白色暗纹绸袍,身披同色斗篷。听见开门的声音,他循声望去,看见刘文昌缓步向他走来,边走边道:“太师府诗书传家,竟不讲男女大妨?”

何兰起身:“圣人有言,年过四十者,遇急可从权。首辅莫不知?”

他既然这样说,刘文昌便也笑道:“既有急事,郎君不找令妻主,却辗转到了此地,就请直言便是。”

何兰听了这话,也不再绕弯子,“侍发句大不敬之问,您可知,在陛下心中,除您之外,还有谁人可当首辅一任?”

刘文昌闻言,心下一颤,前几日她安在宫中的人传来消息,皇帝召见了五位阁臣,唯独没有她这个首辅。说到底还是孙协之事,孙协虽没有供出任何话,但大理寺却顺藤摸瓜,找到孙协的孙女之“墓”下密道出口,那出口所通的宅院正是刘文昌已故长孙女名下的房产。

于是所有的证据都无声地控诉:孙协所做一切,皆为刘家所指示,而最后孙协自首也是替刘家背锅,作为交换,刘文昌保孙家后人无虞。

言官但得蛛丝马迹,不问真假,纷纷争先恐后上书。从贪墨到私铸兵器,将首辅刘文昌弹劾得体无完肤。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文昌只觉孤立无援——就连一父同胞的太帝君与她都有了疏离之势,几次入宫都不得见。

皇帝虽什么都不说,但谁都能看出她早已动了易辅之心。

刘文昌想到此处,尽管浸淫宦海多年,脸上也难免失了血色,冷然说道:“先帝圣明一世,临危授命,将陛下托于吾等老骥,使陛下亲贤远佞,保宗政无忧。然近来流言不断,说本官与孙贼有染,此等诛心之语,往小了说要离间我与陛下、太帝君,往大了说,构陷命官,其罪当诛。

恕某多言,郎君亦是阁臣之夫,状元之父,况尔一男子,万不该言辞如此轻狂。“刘文昌说着说着,也感到自己语速加快,或失方寸。

却看对桌坐着的男子薄纱之下的一张面孔面不改色道:“大人不必多心,侍来此处,带得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怔了一下,嘴角渐渐扬起,哂笑道:“本官落到这步田地,竟不自知?”

何兰道:“侍之所言,若有得罪之处,先请恕罪。令先正(1)一门,钟鸣鼎食。

令先正之姊,幼时便是武德年间东宫伴读,后掌虎贲、羽林二卫,是太宗之心腹,待废太女自戕后,带亲卫刺杀先帝,英年早逝。先帝念在太帝君与刘家追随之情,留住令先正所出之嫡女,教其长于皇寺。

如今令嫒为柱州都督,领十万大军镇守柱州要塞,以抵外寇。

外寇贼心不死,屡屡来犯。又有去岁先帝亲征,分去柱州近半兵力,便是如此,前线战况仍无颓迹。”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扣在膝头的手掌紧了紧,冷笑一声:“所以你想说什么?”

风吹在何兰肩头雪狐毛上,他静静地望着前方的香炉,良久转过脸来道:“大争之世已过。”他笑了笑,方继续慢慢道:“我幼时与母亲路过柱州,那里与江南大不相同,横亘不绝的山川之间夹着凹地,登孤城而极目,似乎永远也找不到边际。听闻首辅大人在武德年间,曾是兵部尚书,不知您可看过那样的柱州?”

刘文昌默而不答,她原配的夫郎早逝,长女刘仲又不在她身边长大,自小与她不亲。

刘仲早早参了军,前几年前线来报,刘仲的长女战死疆场,如今刘文昌唯一的孙女也跟着刘仲在柱州督军。

刘文昌想起战死的长孙女,别过脸去:“那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

何兰见刘文昌已有不耐之意,遂直言:“前线捷报频传,相信都督很快就可班师,但以首辅之意,您觉得陛下会如何安置都督手中的数万精兵?尤其是在满朝皆知废太女遗孤尚在之时?”他顿了顿,望着刘文昌一字一顿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陛下要收兵权。”

第100章 第一百章喜当娘

听对方说出“收兵权”的那刻,刘文昌恍了一瞬——天家无母女,更不必说姑侄,鸟尽弓藏是必然,但如他这般毫无忌惮地直言“收兵权”,当真出乎刘文昌意料。

刘文昌望着他半晌,终是微微一笑,从鼻中叹出气来,她说:“仲带兵出征,奉的是先帝的令。谣言终是谣言,作不得真。”

何兰抬眸望向刘文昌,见她晏晏笑言,那双因眼睑下垂而微眯的三角眼里却是冷然一片。

这样的眼神,使他不禁想起因公客死他乡的独女,想起不惜钴卖亡女的声誉以图自保的妻主,念及马革裹尸,于他更是锥心之痛。

但此刻或喜或悲,各种情绪皆被他纳入心底,他只是哂然轻叹:“现如今,半篓三步之诗,她若不用你时,糊补寒窗也显纸薄;百里穿杨之箭,鸟尽过后,釜底作薪亦煨不开一壶水。”说罢淡然一笑,转头久久看着刘文昌道:“事到如今,首辅何必自欺欺人?”

浅叹了口气,继续道:“也是自前朝以来,刘姓一族,并孙、胡二门,三大家族同气一枝,毕竟风光了百余年。至于大人这辈,内有大人登阁拜相、太帝君执掌后宫,外有令嫒手把重兵,灿烂尤甚!然柱州一役,断断续续打了近六年,兵力没有耗损多少,倒耗了许多粮草。

朝中一直有流言,说刘都督佯战,实则通敌拉班。便是杜撰,谁能保证不会三人成虎?先帝对此从未正面表态,任蜚语流传;而陛下尚为储副时,就曾为新科进士座师,所擢者多为青年寒仕;至于先帝驾崩后,陈少将军屡触军纪,陛下却不顾众议,借帝君孕事对陈家封赏。敢问首辅可知,陛下诸多行止究竟是何道理?”

刘文昌的嘴角稍稍抽搐了一下,“你说。”

何兰默而不答,半晌才道:“侍以男身,此间桩桩件件,再不敢多说一句。”

刘文昌阴郁地凝视眼前的男人,心中已有不耐,却一脸平静地说:“今日所言,某不会挂心。只是足下以次辅之夫尊躯,直入本官私宅,不怕言官捕风捉影?”

何兰透过薄纱看着刘文昌,嘴角含笑:“首辅以为,一个疯子还用在意这些?”

刘文昌不露声色地抿了口茶,扬面瞥了男子,淡淡应道:“某看未必,不过我亦不在意此般种种;至于此番晤谈,足下究竟怀的是何意?”

何兰抬眼望向刘文昌,但见夕阳的余晖飞快地从她的脸上溜走,即便她的嘴角带着笑意,沉寂于阴影中的双眼却是一片寒凉。这样的眼神,于他再熟悉不过。

自几年前女儿溺亡之后,他夜里总是多梦,有时梦里自己也落入水中,拼命睁开眼睛,只看到无数道冷漠的目光向他刺来,而当中最扎人的一道,便是来自他夫郎杨永清的。

他的女儿,是先帝亲封的状元,又生作当朝太师的嫡女,本该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却反因太师之女的头衔,屡屡卷入内阁的暗流中。

那孩子生时为顾母亲廉洁清正之名,自请出京为官,死后仍不得安宁,只由姑姑扶棺葬至徽州祖坟。

而彼时她那高高在上、内阁次辅兼太师的母亲,却搜肠刮肚上书,忙于与朝中各派斡旋夺利。

何兰沉浸在往事中,终是低低地开口:“侍已说过,今日来谒,带的是合盟之意。”

刘文昌冷冷一笑:“绕了半日,不若开门见山,

直问一句罢——足下何所求?”

残阳似血,晕染了薄纱。片刻宁静过后,何兰终于开口:“为母者不亲,不配为人母;而妻者不仁,为夫者又何当以恩义侍之。当朝太师,道貌岸然、欺世盗名、卖女求荣无数个难眠之夜,我总反复自问——-如此无情无义冷血自私之人,如何就能功成名就?”

这字字句句是如此的熟悉,“欺世盗名、卖女求荣”二词曾同时于《劾次辅兼太师杨永清疏》中出现,那是都察院中首辅派所书,为的就是弹劾次辅杨永清。

如今这话原封原样从杨永清夫郎口中出来,刘文昌恍了一瞬,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摩挲着杯沿,叹了口气,竟以劝慰的语气说着:“令嫒当年的事,某深感惋惜,也曾感慨天妒英才。可那只是意外,至于太师的态度,虽说表面上淡漠了些,但中年丧女,她内里必定亦不好受,只是女者刚毅,又有言官施压,她的所为,不过假作坚强罢了。某相信足下今日之言,多是气话,毕竟你与太师夫妻一场,逝者已矣,早点放下才好。”

一席话毕,刘文昌再挑眉扭头,朝茶室外等候差遣的近侍吩咐:“天色不早了,刘三,开北苑的门,送客人一段。”

何兰闻言,横臂拒道:“我如何来,便如何走,不劳首辅相送。”

侍从却早已得令,转身离去了。

因之前管事将下人们撤下,近侍刘三走后,整个偏院只有茶室里的二人。

“首辅疑我也好,或同京中人一样—-腹哂我疯言疯语也罢,都是无可厚非。”何兰一字一顿说着,面纱之后神情莫测,他继续道:“那我便直言,把脓肿一一剜挑了罢。”

刘文昌看了何兰一眼,听他继续说:“先帝曾褒赞刑部娄侍郎,一人抵千吏;百姓心中,娄侍郎断案如神,更与青天齐名。去岁先帝出征,圣上为监国太女时,也为她破例放了手牌,叫陆总管快马加鞭去西市断头台下把人带走。但想必天下人还不知,就是这样一位铁面无私的青天,暗地里也曾欺君犯上、徇私枉法……”

刘文昌阴着张脸道:“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说话者字字清楚,却是闻言者如东风射马耳。”何兰道,“不知自己在刑部究竟养了多少草包。前几日,将一个失了势的礼部侍郎险些打死在刑凳上,这件事,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夫道人家都知晓了……”

刘文昌知道他说的是杨思焕的事。杨思焕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诱孙协反水,叫孙协反咬她一口,引来言官纷纷弹劾。但打死杨思焕,并非刘文昌授意——无背景无靠山、如今又左迁为小知县的小角色,刘文昌身为首辅,自然有一万种方法教她做人,但绝不是现在。

怪只怪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差点坏了大事。

“话已至此,侍再没什么好说的了。”何兰拱手,作拜别状,临走时说了一句:“为表诚心,侍送首辅大人一份薄礼。”说罢,留下一本薄册就退出门去,身影消失在沉沉的暮霭中。

何兰走在小径上,与一个被小厮门簇拥着的锦衣女子匆匆擦肩而过,下意识多看了对方一眼,袖中的手掌不禁微微颤抖地收紧成拳。然而这微小的举动并未令人察觉。

“方才那个”

提着灯笼的小厮低声回答:“哦,那个就是前几年溺水的杨大人父亲。”说着话,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面怯怯回头看,一面把声音压低了,向女子道:“听说杨大人殁了之后,他这里就不好了。女儿没了之后,他两个嫡亲的双生小儿子,被他神智不清的时候推到池子里差点淹死了,要不是家里下人及时发现,那哥俩就没命了。”

刘琛闻言放慢了步伐,回过头去,发现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却听到身后的小厮柔声催促:“少主,三爷还在等着您呢。”

刘琛收回目光,“嗯”了一声,重新提步向前走,想起近日公务冗重,已经好几日没有看望自己的小侍了。

这小侍远不及正夫那般稳重,年纪轻轻又有几分姿色,娇气十足,叫刘琛又爱又恨。刘琛刚从詹事府放衙回来,准备去向母亲刘文昌问安,就被小侍房里的小厮急匆匆叫过来,说是有天大的事要她马上过去一趟。

“到底什么事?”刘琛问。

小厮仍是神神秘秘笑着说:“三爷不让说。您去了就知道了,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刘琛没放在心上,颔首之后,只是自顾自往前走,近日她心情不佳,是以眉头依旧微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就这么不知不觉进了偏院的房里,进门便被唇红齿白的锦衣少年环腰搂住。

少年将头埋在刘琛怀里,低声呢喃,将一句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大人,您就要做母亲了,您就要做母亲了,大人。”

刘琛愣在那里。她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而这件事却鲜有人知。

在得知小侍有孕的这一刻,刘琛的心里五味杂陈,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当即沉下脸来,将少年狠狠推到一边。

她因儿时贪玩、落入冰窟,留下病根。

不能生儿育女,这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况且几年前侄女战死疆场之后,她刘家只剩下一个女孙,偏偏那孩子自小体弱多病,表面光鲜的刘家,孙辈女丁单薄。

于是,内有刘家的旁支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家,时时刻刻想见缝插针地挤进来、取代这一支;外有两大家族,早就不服刘家为首的局面,个个都想一统三大家族。

刘琛转身正要离开时,突然想起种种事由,渐渐冷静下来,便僵脸俯身,伸出手去拉少年。

见少年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刘琛才挤出一丝笑,“为妻不是故意的,起来吧。”

少年却被她方才的举动吓得不轻,鼻子被刘琛的指尖拂出血来,加之忧心腹中还未成形的孩子,他眼泪就流了下来。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下人们也被吓到了,她们从未见自家少主表情那般阴沉过,那一瞬间她突然就变了脸,挥手猛力将有孕在身的三爷推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初春夜凉如水,少年就这么坐在地上。下人愣怔在原地,一个个都不敢上前。但下一刻又见刘琛眉眼带笑,一如从前一样的温和,俯身下去将少年抱到床上,像哄小孩一样哄起来。

下人们见状都识趣地退下去了,只留下一个照顾少年的小童。

少年肩膀一耸一耸的,委屈的说:“大人,您为什么看起来不开心,您不是一直想有个孩子吗?”

刘琛从小童手里拿过毛巾,给少年擦了眼泪,笑了笑:“我怎么会不高兴,这是我第一个孩子。”说罢,转脸向小童道:“你也下去吧。”

人都走后,刘琛便不动声色地起身,脸色很不好看。

“大人,陪我说说话好吗?我已经好几日没有见您了…”

不待少年说完,刘琛冷脸便背身打断他:“早点休息,有什么事,以后再慢慢说。”说完就不顾少年的挽留,径自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