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狱卒当即摸自己的腰,发现挂在腰间的钥匙串不见了,瞬间感觉头皮发麻。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小狱卒回头,见那人端着一碗药朝这处走来。
那人问她:“怎么了?”
小狱卒板着脸问:“你到底是什么人?偷走我钥匙,意欲何为?”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一步步向她靠近,因那人生得高大。
小狱卒在那人跟前,就像个没长开的小鸡仔,抖抖索索拔随身的佩刀。
看她拔出刀来,那人足下一顿:“你方才交代我去取药,顺手就把钥匙给了我。”
小狱卒想了想,好像有点印象,回忆一番之后,才确定真的是自己把钥匙给人家的。郎中交代每隔两个时辰给杨侍郎喂一次药,上一次喂时,她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用勺子把她嘴撬开,搞得她很是心累。
念及此,小狱卒一拍脑袋哦了一声:不免有些尴尬,故意说道:“我怕你偷懒,特地回来看看,拔刀吓你一吓,给你醒醒神。”说着就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那人默默将门合上,将药端到床边,半蹲下来用勺子一点点往思焕嘴里喂,她大概是觉得苦,眉目拧在一起,不肯将药咽下去。药顺着嘴角淌下来,喂了几勺都没喂进去。
“思焕”那人低声唤了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傻?”
听到熟悉的声音,杨思焕睫毛抖了几抖,看起来很痛苦。她正发着烧,脸红一阵白一阵。
“听话,把药喝下去。”嗓音低沉如吟,”
就当为了爹,为了孩子。“周世景说完,发觉思焕的手指似有弯曲,便又喂了一勺,可还是漫了不少出来,药怎么进去就怎么出来。
周世景迟疑片刻,把药喝进自己嘴里,喝一口,渡一口,她便是昏迷着也不老实,周世景艰难地喂下去大半碗。
喂到一半时,周世景感觉到那舌头突然顶了回来,他的喉结“咕咚”翻滚了一下,药被他自己咽了下去,一阵苦涩滑过舌根,额头立即沁出汗来。
杨思焕慢慢掀开眼帘,露出清亮的眸子。她双手勾住周世景的脖颈,嘴角上扬着笑道:“哥能在梦里看到你,真好。”
周世景怔了怔,双手撑在她的身侧,“这不是梦,听说你不肯吃饭,也不肯吃药,陆少卿没办法”他的话还没说完,杨思焕就翻身滚下床,压在周世景的身上,突然低头吻住他。
这个牢舍是独间,地面整洁没有垫草,周世景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压倒在地,刺骨的寒意从后背传来。不过他怀里搂了个滚烫的火炉,她所剩的力气不多,很快就乖乖地闭上眼睛,躺在周世景的怀里。
“我从前一直过得顺风顺水。”
抬头就能看到自己明确的未来,每天只用按部就班地做好自己的事,不用想其他的,身后有朋友,头顶有父亲,她的人生本可按照可以预见的路线走下去,平平坦坦。
“遇见你是一个意外”杨思焕闭目断断续续地说。“虽然在这里,你们处于劣势,但我还是想有个人可以护着我,疼我,爱我,哪怕只是偶尔,不知道这算不算自私?算不算懦弱?”
周世景下巴蹭着她的头顶,“不。”
“思焕”他温声唤了她,没有得到回应,低头见她又睡着了,便爬坐起来,将她重新抱上床。
抱她的时候,只要稍一用力,她便是很痛苦的样子,虽然她克制着没出声,但表情却很明显。
周世景望着那张恬静的脸,不免有些感慨,想起她小的时候,摔倒了就会大哭,辗转在几个哥哥面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的伤痛。
而现在却总是捂着、装着,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周世景心就一揪一揪的疼。他的手滑到她的腰间,开始解她的上衣带,想看看她到底伤得如何。
掀开衣衫便看到触目惊心的两道痕,周世景怔了怔,又默默给她穿好衣服。在穿衣时又主意到她裤子上透出的脓血。
杨思焕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继续下去,翻了个身,将头埋在他的腿边,半开玩笑地说:“小心我控制不住自己。”
看她这样,周世景就知道她肯定伤得不轻,他何尝不想好好疼她,爱她,可她总是一个人默默承受这些。
便低头问她:“这事跟你没关系,我都把账薄交出去了,你为什么不顺势脱身?非要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在我这里,你不必伪装。”周世景叹道,“如果你的痛连我都不知道,还会有谁疼惜?”
她又不说话了,知道她很疲倦,周世景就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床头边摸着她的头顶,好让她睡得舒坦些。
周世景稍微动一动,杨思焕就害怕他走,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半眯着眼睛,像个孩子一样央道:“别走。”
他只好坐回床沿上,侧过身去用大拇指摩挲她的脸颊,“我就在这里,不走。”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合上眼皮,环着他的腰再次睡着了。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周世景用手背去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天渐渐亮起来,杨思焕还是紧紧扣着周世景的衣角不放,这么大的人了,好像孩子一样。
周世景轻轻掰开她的手,俯身亲了她的额头,低声在她耳边说:“我该走了。”
这会儿杨思焕睡得很沉,不再嘟囔着不让他走了。
在他走之前,他还是想看一看她的伤势,知道这里的人下手都是不要命的,但杨思焕好不容易睡踏实了,他不忍心将她弄醒,便没去碰她,只给她掖了被子。
杨思焕醒来时,守在栅栏外的是另一个狱卒,若不是发现床内侧放了一包粽子糖和一纸包的牛肉包,她还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梦。
周世景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牢房里。
没过几日,朝堂上大理寺卿站出来,说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
“启奏陛下,昨日大理寺和刑部、兵部联合,共在牛首山稽查到利箭五十箱、长矛三千支,另有盔甲五千套。相关工匠已被找出,从她们那里,臣等得知这些都是花礼部和兵部的官银造的。”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
“这”
朱承启似是一点也不惊讶,从容淡定地看着脚下的群臣。
紧接着武官中就有人站了出来,是徐将军,当初她被永宣帝流放,不久前才被朱承启重新召回,她躬身道:“陛下,臣也有事要奏。”
朱承启端坐在龙椅上,抬手温声道:“徐爱卿请讲。”
“礼部右侍郎贪墨一案,如今看来,事情更加不简单。”徐将军道。“臣请陛下尽快处置相关人等。”
按理说,武官不该置喙这种事,但搜查出兵器来,事关重大。
朱承启凝眸颔首,沉默了一下才启唇慢慢说道:“徐卿的担忧朕明白。”又问:“陆少卿,此案是你在负责的,你意下如何?”
陆长松出列躬身:“回陛下,臣以为事缓则圆,此案还有诸多疑点,还需进一步核实。但杨侍郎在狱中沉疴愈重,只恐撑不了多少时日”
“好一个‘事缓则圆’,依某看,大理寺若得不出结论,就该尽早三司会审。”说话者是徐少将军。
徐少将军也是五皇子的妻主,按例驸马不得当要职,她却被封成镇国将军。本朝也有为了避嫌,一家人不得同州为官的规矩,她们徐家母女却同时上朝。
不过朱承启都没说什么,谁也不敢多言,只在心里默默别扭着。
徐少将军话一出口,不知谁就说了一句:“本官怎么记得,驸马不得干政。”
徐少将军心直口快,耿着脖子想要怼回去,却看高坐的帝王面无表情地望着这处,素来温润如玉的帝王,此刻一脸漠然,双唇微抿,看起来不怒而威,她便不敢再说话。
其余人也都不再说话,殿内一片死寂。
“刘首辅。”朱承启缓声道。
“臣在。”
朱承启仍是面无表情,他问:“首辅意下如何?”
刘文昌闻言神情微变,却还是不紧不慢地回:“臣亦认为此事应当查清楚再判,找出杨侍郎背后的人才是最要紧的。”
“哦?”朱承启墨眉微微蹙起,“首辅和朕所见略同,但大理寺接连几日来报,杨侍郎身染重病,身体每况愈下。首辅,你告诉朕,朕该怎么办?”
刘文昌抬眼看了一下龙椅上的人,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她的这个外甥,是越来越难琢磨了。
在她的注视下,朱承启起身负手,稳步下了丹陛,往偏殿去了。
百官走在御道边,内侍突然叫住礼部左侍郎孙协,内侍在孙协身侧,躬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首辅走在最前面,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目睹了内侍跟孙协说话,然后两个人就拐离了人群,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再看身后不远处的陆长松,她正低头自顾自地走着,百官末处有一身穿绿色朝服的庶吉士提着袍角,顺着御道往前窜,穿过人群,一路追到陆长松跟前。
这人正是周威,她躬身一揖,问陆长松:“下官想问一问大人,杨侍郎年纪轻轻,也没有隐疾,如何就病成那样?”
陆长松足下一滞:“你是?”
周威低头应道:“下官是山河县人,和杨侍郎是同窗。”
“她如今大难临头,你还认她这个‘同窗’,倒是不易。”陆长松微微笑道,“不过,最好还是别问了。”说罢扬长而去。
却说孙协跟着引路的太监往前走,这个节骨眼上她心里说不紧张是
假的,她已得了消息,大理寺那边不知从哪里搞到祀司原本的账目。
孙协以为当时杨思焕帮她填账,有几个目的:
一则对外保全礼部的面子;二来杨思焕身为右侍郎,而她是左侍郎,如果在杨思焕的监察下,查出她的过失,之后的舆论压力,杨思焕担不起;三来,杨思焕或许想讨好她以附庸首辅。
现在杨思焕自己被抓了,估计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想到狗急了也会跳墙,杨思焕随时都可能将她供出来,况且前几日刘文昌将她叫到跟前痛斥一通,已有和她断绝来往的意思。
可明明一开始她挪来的钱,有不少都交给孙家和刘家,现在刘文昌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而她也只是孙家的养女。
她现在是一夜之间没了靠山,而且还随时都有被同僚卖掉的危险。
这些日子以来,孙协一直在崩溃的边缘挣扎。
她原本抱着侥幸的心理,想着杨思焕空口无凭,没有证据指认她,直到前些日子得知杨思焕竟留了复本。
她就只好派人在杨思焕喝的水里做了手脚,那毒无色无味,便是大理寺也察觉不出,她的人亲眼看她将那水喝了下去,不会有错,大概这两天就要毒发了。
方才朝堂上,陆大人说杨思焕病着,大概就是这个缘故了。
整座皇朝被乌云笼罩着,乌云压在头顶,直叫人[]喘不过气。孙协慢慢走在路上,周遭静得出奇,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
初春时节,放眼望去一片绿,但在这阴沉的天光下,万物都深沉了几分。
厚重的宫门被推开时,无数道金光打在孙协的脸上,皇帝正在内殿批阅奏折,内侍进去通传之后,将孙协引了进去。
孙协跪了下去,“微臣叩见皇上。”双手贴在大理石地面上,低着头,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衣物摩挲声。良久也没听到回应,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她不知道怎么的却流出汗来。
她再次说道:“陛下叫臣来,可有什么事?”
“你起来吧。”是朱承启的声音。
以往先帝说话,从语速快慢抑或语调高低中,多少可以判出她的心情,但新皇却不一样。
他说话永远是不紧不慢,生气如此,高兴亦是如此,孙协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试图透过屏风去看清里面人的轮廓。
朱承启道:“宣杨侍郎。”
此话一出,孙协宛如遭了晴空霹雳,但面上依旧一脸平静,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循声望去,果然是杨思焕。
她现在不是应该被囚在大理寺监狱里吗?为何却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此时的杨思焕穿着囚服,她缓步走进来,玉白的脸上毫无波澜,亦看不出半分病态,目光从孙协身上掠过,没有多作停顿:“罪臣叩见皇上。”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这样长大的帝王
皇帝没有回应,杨思焕仍是端跪在那里,殿内沉寂了许久。
“朕听闻你重病缠身”屏风之后,朱承启突然开口,“却听你中气十足,哪里像病着的?”
杨思焕不疾不徐地回话:“陛下,臣死罪。”说着,再次叩首,“若非如此,臣如何得见陛下?”
一旁的孙协暗暗咽了口口水。
“你果真装病吗?”
说这话时,皇帝似乎是笑着的,但孙协窃窃抬头,只能看到屏风后模糊的影子。
“你欺君装病也要见朕,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朕说?”朱承启问罢,缓步从屏风之后踱出来,居高临下地望向跪着的人。
杨思焕慢慢抬眸,回望皇帝,首先看到的便是他身上的云纹龙爪。
君王才下早朝,身上的衮服未除,广袖华服,长身挺立在她的面前,晨光激荡出万丈金光,照在帝王的清朗的脸上。
他胸口的金龙踏日踩月,怒目穿云,似乎下一刻就会扑出他的胸膛,到那时会不会真的地动山摇?
念及此,杨思焕心中竟陡然生出几分压迫感,但她很快就会过神来,垂眸回道:“臣没想到,陛下今日就要召臣,本有话要说”她顿了顿,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孙协,良久才收回目光继续道:“但如今空口白牙,罪臣说了想必也无法令陛下信服,便先不说了。”
这一眼,有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意味在里头,当杨思焕看向自己时,孙协的背脊骤然发凉,周身暗下一颤,她知道杨思焕的意思。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淡淡地说:“来见陛下,全因罪臣以死相逼,与她人无关,陛下若要因此降罪,臣无半分怨言。”
孙协悄悄看向朱承启,杨思焕欺君装病,帝王却是一脸平静,顿时孙协就明白了当中的猫腻——-她为鱼肉,刀俎已经备好,向她开刀不过是早晚的事。
她因此腿脚一软,突然伏跪在地上。
“孙卿这是何意?”朱承启问她。
“回陛下,老臣滴米未进,有些腿软,适才没站好,唐突了陛下。”孙协回话之时,已然从容淡定下来,为官多年,若没有这般修养,她便不会做到今天这个位子上。
只是方才她着实腿软了。
朱承启颔首,亲身将孙协扶起。
“如此便是朕的不是。”他道,“先皇那日将朕唤至塌侧,再三叮嘱朕要礼待尔等老功臣。”
“既然孙卿还未用过早饭,不妨带些点心走。”朱承启背过身去,回头掠过陆公公的脸,“你去命膻房准备。”
“是,陛下。”
孙协愣了愣,回望陆公公打着拂尘离去的背影,这下她是彻底迷茫了。
小皇帝这到底唱得是哪一出?
朱承启背手又踱回书案前,果然就没再管杨思焕,就叫她跪在那里,而是一直跟孙协说话。
他示意宫人收起屏风,半低着头,一面批奏折,一面说:“择侧君一事,朕思来想去,想交给你办。”
他叫她来,竟是为了这事?孙协轻轻抽了口气,“臣遵旨。”说着话,目光不自觉地朝一旁跪着的杨思焕脸上瞟。
君臣二人说了几句话,朱承启的注意力又转到杨思焕身上,说道:“日后三司会审,朕会亲自过去,你退下吧。”
杨思焕退下去不久,孙协也出去了,她刚一出去,就有膻房的宫人迎过来,将刚做好的点心递送给她。
孙协回身向内一揖:“谢陛下恩赐。”
却听身后的陆公公道:“小的提醒大人一句,酥饺硌牙,大人吃得时候可要注意着些。”
陆大人说完就笑了笑,转身回殿中侍奉皇帝去了。
***
孙协回到家里,两个小孙女正在为院里水池中的几尾金鱼争得不可开交,甚至打了起来。
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都是庶生的,大的把小的脸剜出一条痕,小得就哭得撕心裂肺。
走在内院的甬道上就能听到争论的声音。
才从宫里回来的孙协本就心烦,叫管家把两个孩子都扯去祠堂跪着去了。
到了下午,孙宜带着两个女儿过来认错。
孙协望着两个睫毛尚湿的孩子,一时晃了神,捧起茶杯抿了口茶,叹气向孙宜道:“想我孙某人福薄,五个女儿,到头来只养活你一个。你那正夫至今没能诞下个女儿来,如今我膝下也就这两个。”
孙宜听了这话,一手一个,摸着两个女儿的头,“母亲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会突发如此感慨?”
孙协仍是摇头,招手将小孙女招到身边,捧着她脸上的伤疤向大孙女道:“你是姐姐,凡事总要让着你妹妹才
是,亲姊妹之间,哪能下这种狠手?是不能再把你养在你小爹那里了,打明儿起,我来亲自带你。”
庶出的孩子,自出生起,只能有一个爹,那便是母亲的正夫,生父也只能被称作“小爹”。
那孩子一听这话,当场就哭了,孙宜当着母亲的面,也不敢去哄。母亲是一家之主,她训孩子,谁也不敢说什么。
“母亲,欢欢还小,她自小就在她爹身边,突然叫她搬到您这里来,她自然是舍不得的。”孙宜低声道。
孙协瞥了孙女一眼,着人将早上陛下亲赐的点心给了两个孩子,就让她们出去自己玩。
“你一直没嫡女,欢欢就该过到吕氏名下,哪有小爹养长女的道理?”孙协道,“再者说,那桂氏终归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你瞧瞧他把欢欢教成什么样。一个女娃,说哭就哭出来。没个体统了。”
母亲在家里素来说一不二,孙宜是知道的,她执意要亲自教养孩子,孙宜也只好应诺。
当天晚上孙欢就被下人抱到孙协房里来,小家伙半夜睡醒发现周围的气息都是陌生的,哇得一声哭出来。
孙协就点亮蜡烛,默默把她搂到怀里,摸着她的头顶说:“孩子啊,你将是我吴家最后的根,别怪奶奶心狠。”然后在心里默念:“我做错了事,不久就要累及全家,便是死,我也要护你周全。”
孙欢哭了一会儿就累了,慢慢在祖母的怀里睡着了,祖母轻拍她的背,一直抱着她到天明。
在宫里的事,孙协在回家的路上就想明白了,皇帝将她和杨思焕一起召到面前,分明是刻意。
种种迹象都表明,皇帝已经知道她贪墨,并且已经掌握了她的罪证。
想到这里,孙协攥紧拳头,想当初,她从吴家寨逃荒出来,遇到西北孙家的人,因为机灵,被带回去做孙家门房。后来她凭自己的努力考中举人,且是头名上的榜,孙家就是看中她的才干,将她收做养女,供她赶考,她才有了今天的生活。
但她不过是孙家诸多养女中的一个,至今她连孙家家主也没见过几次,却要一直给三大家族卖命。
尤其是刘家,首辅刘文昌这么多年不断地从她这里吸收银两,向来是不主动要,也不拒绝收。但最近几年她开始示意孙协替自己筹集兵器,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
她一直以来就像一个傀儡一样,前几日杨思焕被抓进去,刘文昌便来敲打她,那意思就是要和她断绝关系。
孙协知道,如果有一天,皇帝借此发难刘文昌,刘文昌那老狐狸一定会把这事完完全全推在她头上的。
就好像几年前的盛兰吾一样,曾经的盛家不也是这样吗?
可这次不仅仅是贪墨,私造兵器,这是谋反的大罪,诛九族,孙家一定会撇的干干净净,毕竟孙家势力强大,但孙协的女女孙孙可就遭殃了。
孙协不大确定何时会到那一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天早晚都会来。
今日之事就是一个暗示,她思来想去,大约猜出皇帝的意思。
早在孙协还是翰林院侍读时,那时朱承启才入东宫,因她的储君身份,旁的小皇子皇女都离他远远的,嬉戏打闹也避着他,生怕不小心得罪这个将来的帝王。
兄弟姊妹一夜之间都疏远了小朱承启,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玩,孙协总能看到那瘦小的背影杵在东宫书房的书案前。
后来他就这么孤孤单单长大了,孙协知道,那样长大的皇帝,便是再单纯也单纯不到哪里去。
不出所料,小太女如今已然变成威严的帝王,果不出所料,他登基那日便给内阁来了个下马威。
孙协想,今日皇帝大概是想给她机会,叫她自己坦白错误,如若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现在也没行动。
而她孙协在皇帝面前,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皇帝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
孙协思来想去才推敲出一丝头绪。皇帝这是要拉首辅下水。
这时候孙欢好像做了什么噩梦,小手小胳膊一阵划拉,闷哼了几声,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孙协吹灭烛火,无论如何,她自始至终都是棋子,早晚都要被丢,为何不在她还有利用价值时捞取最后的利益呢?
她想着想着,和衣渐渐睡去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首发晋江
却说首辅刘文昌白日方出宫门,便见大理寺的人带着礼部侍郎杨大人进宫觐见。
下午她在宫中的亲信发出密函,将宫中事由逐一秉之。那时刘文昌正在自家亭台中,同二女儿刘琛对弈,幼女刘季在一旁观望。
刘文昌看罢来信,她手间一松,棋子滚到棋盘上,又将信纸渐渐揉捏在手心,小臂一弯,拳头闷闷落在石桌上。
“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刘文昌从鼻中发出一声冷笑:“不愧是我的好外甥女。”
刘琛知道,刘文昌是在说朱承启,摆手屏退左右之后,她低声问:“是不是那件事?”
一旁的刘季看着母亲和二姐表情都很凝重,便猜到信里说得是牛首山军资的事。
刘文昌三个嫡女中,刘季是最小的一个,年方十六,心性温和,不问官场的事,但她隐约也知道母亲和姐姐们在做什么。她半低着头,心中揣揣不安,私铸兵器,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刘季不敢想下去。
而刘文昌看起来却是若无其事的,她看着刘琛道:“陛下早就知道了,一直在装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空虚处:“她在和杨侍郎一唱一和,意在与我作对罢!”
这话刘文昌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两个女儿,说罢把攥皱的信纸随手丢在棋盘上。
刘琛拿起纸来重新展平,看过之后略加思索:“陛下这分明是做给您看的。她特地将孙侍郎召过去,却只交代无关痛痒的小事,显然是在暗示她,就等着她将您供出来,一石二鸟。孙侍郎自然也明白。”
说到这里,刘琛的眉头越皱越紧,私铸兵器,难脱窃国谋逆之嫌,当诛九族,肃满门,便是太帝君求情,也是保不住刘家的。
这时却听耳边响起略带青涩的声音:“母亲,要不要写信给大姐?”
刘文昌望了眼小女儿刘季,起身踱到栏杆边,撒了把鱼食下去,当即就有红红黄黄的鱼群翻滚着扑涌过来。
看着翻涌的池水,刘文昌的心却平静起来。
“这等小事,何须大费周章地忙这忙那。”刘文昌说着就转过身来,向二女儿刘琛道:“却是北漠那边,齐王尚未班师,不可掉以轻心。先帝驾崩前虽下令收了齐王兵权,而今兵符尚在齐王手中”
皇帝派张珏前去北漠为矇王赐封,顺带命她带回齐王手中兵符,谁都知道刑部曾是齐王的监管范围,而张珏在刑部当职至今,叫她去取兵符,朝中大臣对此颇有微词。
刘文昌念及此事,顿觉燥得慌,将手中的鱼食连钵倾净,望天沉吟了片刻便兀自走开了。
刘文昌走后,刘琛捧起茶杯啜了一口,刘季坐到她的身侧,问她:“二姐,我不明白,牛首山的军资明明就是先皇密命母亲备下的,母亲却为何不将此事告诉皇帝表姐?”
话音刚落,刘琛眼下当即闪过一丝寒光,讶异地拉着妹妹的手问:“你听谁说的?”
刘季年少,自幼总同家中的哥哥弟弟玩在一起,性子像只奶猫一样,从来不过问官场上的事。
今日她本在后院陪庶弟绣花,刘琛碰见了,便将她硬拉过来学下棋,不让她和家里的男孩腻在一堆。
刘琛看着妹妹稚气未脱的脸,再次厉声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刘季成天在男孩堆里长大,脾性越来越像男孩儿,听她二姐语气严苛,就胆怯地低下头,不敢多说一句话。
刘琛见状只好作罢,起身离开,不再管她了。
***
孙协将孙欢养在身边,白天还好,到了晚上那孩子就哭闹个不休。
孙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孙宜与正夫并几个小侍,每日酉正时刻都要带着儿女去孙协那里奉茶见礼。
孙欢在孙协身边待了两天,只有在晨昏定省时,她才能见到自己的生父桂氏。便是见面,也只是远远的相望,因为桂氏不过是孙宜的众多小侍中的一个,按身份,他只能远远站在靠门的位置,而孙欢就坐在孙宜的身旁。
奉过茶后,人都依次退下,这日外面下着雨,瓢泼的大雨拍打着屋瓦,桂氏牵起儿子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小爹,妹妹以后都不能和我们一起住了吗?”
自己亲生的儿女,从小当着外人的面,却只能唤他作“小爹”,方才他走时,听到女儿在身后撕心裂肺地哭喊,她要跟桂氏和哥哥回去,却被府中几个下人抓住。
念及此,桂氏走在庑廊下,步子都沉了许多。
听着声音,桂氏拉着儿子疾步向前,不敢回头,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慢慢盖住了孩童的哭声。
“七爷请留步。”
桂氏闻声足下一顿,愣愣地转过身去,只见孙协的随
从站在不远处,躬身向他道:“七爷,家主找您议事,劳您过去一趟。”
“同我议事?”桂氏淡淡地说道。
随从只是一笑:“您过去便知道了,是好事。”
桂氏扭头看着屋檐下断断续续的雨帘,水雾缭绕在院子里的青石地面上,一股寒意向他袭来。
“爷,家主和大人都在那里等着您呢。”随从柔声催促。
桂氏便将手里的伞交给儿子,叫他先回去吃饭,而后提步跟着那人走了。
桂氏一进门就看到高坐在上首的婆婆,方才还哭闹着的女儿此时已然不见了踪影,厅堂的两侧各设两排八座的交椅,但桂氏没资格坐。
他站在大厅中央,妻主孙宜坐在左侧梨木雕花椅上,正捧着一盏茶静静地望着他。
桂氏的目光匆匆掠过妻主,便朝孙协见礼:“侍身见过家主。”
孙协微微颔首,顿了顿才慢慢说道:“我记得你母亲曾是杭州的一个县令,你也算官宦之家子弟。”
桂氏低下头,县令这个芝麻小官,在孙家人眼里根本算不得官。
“回家主,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母亲病逝后,家道败落,他便成了瘦马,做了孙宜的外室,有了女儿之后,父凭女贵,才被抬作小侍进了孙府。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在他前面,她还有六个男人。
做瘦马最可悲的,就是生出了感情。
“诶。”孙协打断他的神思,“既是官宦子弟,想必大户人家的规矩你该知道一些的。”
“家主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既然如此,老妇就直说了。欢欢是我孙家的长孙女,理应养在你妻主的正夫名下。”
饶是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桂氏还是怔在当场,他略带征求的将目光投向孙宜,却见她一脸淡漠,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意乱情迷时与他十指相扣,信誓旦旦的是她,要夺走孩子的也是她,到现在桂氏终才认清一个事实——-自己在孙家唯一的意义,大概就只是孩子。
是否女人都是这样无情?
桂氏绝望地垂下眼眸。
“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割舍不下。”说话者是孙宜,她冷不丁的开口,语气却是冷冽至极,“但你要为孩子考虑,她若跟着吕氏,从此便是嫡孙,她长大之后,多少也会念些旧情”
桂氏打断孙宜的话,撩袍跪下:“蒙家主不嫌侍身卑微,善待吾女,更不厌其烦地教导之,欢儿能得家主亲训,自然好过跟着侍身庸碌无知,侍身便替欢儿谢过家主与妻主。”
孙宜知道桂氏的性子,原以为要多费些口舌,却没想到,一向倔强倨傲的男人居然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这事,不由一愣,回过神来语气就柔下几分:“你能这样想就好。眼下还有一事。”
桂氏抬起头来,默默回望孙宜,眼中分明是幽怨,面上却是平淡如水,一如从前的温顺随和:“妻主还有什么吩咐?”
孙宜本想将母亲的意思传达给桂氏,但看男人的眼神,心下一软,竟无从开口了。
“欢欢还小,自小就跟着你生活,一时离不开你。”孙协见女儿不说,她便说道,“不过小孩子忘性大,过几日便好了”
不必等她把话说尽,桂氏就懂了,他缓声回:“侍身明白,日后侍身尽量避开欢儿,不让她看见我。时间久了”桂氏的嗓音一低,复道:“时间久了,她就不总吵着要我了。”
孙协嗯了一声,直夸桂氏深明大义。
“老妇就说他定会答应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攀高枝?”
孙宜望着桂氏离去的方向,雨下得更大了些,雨帘渐渐模糊了她的视野,暮色之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母亲,他或许不是那样的人。”
孙协嗤笑一声:“做女人的,何须在意男人的心思?”
孙宜若有所思地点头退下了。
人都走后,孙协叫随从去酒窖取了三十年前藏下的状元红。
“阿才,你也喝些。”
随从阿才迟疑了一下,就坐到孙协的对面,将酒杯拿起又放下:“大人,这事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孙协缓缓摇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番我是在劫难逃。首辅素性多疑,陛下不杀我,她亦不会放过我。不若送她一个人情,成全彼此”
“大人”
孙协抬手,摇晃着杯中酒:“那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属下必以命侍少主,保她一世无虞。”
说了一会儿话,孙协有些累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交给了阿才。
“这事只有你做,我才能放心。”说罢就回屋歇着去了。
今夜孙欢被抱到她父亲吕氏那处,吕氏出身侯门,是个厉害的,嫁到孙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孙宜在家时不敢歇在别处。
若不是吕氏膝下无女,依他的脾气,定然不会去养别人的孩子,只是现在由不得他选。
孙欢生得漂亮,我见犹怜,吕氏初始倒不厌她,命房里的翁翁打了热水给她洗脸,又布了一桌子好菜喂给她吃。
可孙欢不过是个六岁小孩,俗语说,“影子爬上墙,娃娃要爹娘”,孙欢也不哭,就一个劲念叨着要“小爹”。
吕氏亲自给她铺了床,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不睡。吕氏要摸她的头哄她睡,她就像触电似的躲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而今夜迟迟也不见孙宜的影子,下人来回话:“爷,大人今夜歇在了七爷那里。”
一连好几夜都是如此,孙宜念起往日的种种,似乎觉得自己亏欠了桂氏父女,就连着三夜歇在他那里。
这在以往是未曾有过的,吕氏气不过,却也无法。加之孙欢在他这里一直不肯听话,还弄坏了他陪嫁的玉佩。
他一气之下就差点动手扇了她,巴掌快要落下去时,他的手顿在半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打了她,传出去散德行,依他妻主的性子,估计就会更怜惜那个姓桂的了。
吕氏有火无处发,重重拍了桌子。吓得孙欢一阵鬼哭,下人也被吓得不轻。
吕氏自己的三个儿子从小都是翁翁带着的,没招过他烦,却看孙欢这哭得撕心裂肺,哭声直往脑仁里钻。
“给我把她带走。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翁翁得了令,将孙欢抱了出去。这翁翁从侯府就一直跟着吕氏,吕氏受的委屈他看在眼里,他抱孙欢出去时低声骂了句:“丧门星。”
孙欢听这话里不好,也不哭了,趁翁翁不注意埋头咬了他一口。她像鳖一样咬着不放,翁翁情急之下狠狠拧了一下女孩儿小臂。
下手之重,那小臂当即就青了一块,但孙欢却没哭,反笑了,因为老头把她扔下就不管了,她便可以趁机去找桂氏。
这日下午孙协在礼部衙门处理公务,孙府管家急匆匆找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秉道:“家主,大事不好了。长孙她长孙她”管家说着说着就靠着柱子瘫软在地。
孙协丢下笔,居高临下地问她:“欢欢怎么了?”
“长孙不慎坠入后院的池子里,已经去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得知孙女溺亡的消息,孙协只觉得天旋地转,慢慢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在礼部的回廊下,面色苍白,几度差点跌倒,最后由人搀上了轿子。
礼部也因此成了朝中热议的焦点——短短一个
月里,右侍郎贪墨入狱,左侍郎痛失长孙女,甚至有人私议起礼部衙门的风水来。
小孩子贪玩落水,本是寻常祸事,府里的下人将孙欢拉上来时,那孩子还有脉搏,口鼻却不通,没有呼吸了。有阅历丰富的翁翁出主意,叫人赶紧取了口小锅倒扣在地上,让孙欢趴上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孙欢挪到锅上,拍她的后背,没拍几下孙欢嘴里就漫出水来。闭着眼睛哭了几声,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又请郎中来看过,郎中没说什么,只道稚女年幼,春寒料峭的时候落水,恐她染上风寒,叮嘱下人务必好生照料,开了几副方子便走了。
没过多久,孙欢的生父桂氏得知此事,想要去看看孩子。桂氏带着儿子孙云疾步走在庑廊下,遇见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的吕氏,匆匆行过礼后,桂氏便继续往前走。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桂氏转过头去,说话者是吕氏身边的管事翁翁,五十出头的年纪,黝黑的皮肤,满脸横肉,生了一对三角眼,此时正盯着孙云看,冷道:“云哥儿见到大爷为何不见礼?”
孙云年少气盛,素是看不惯这老头颐指气使的模样,闻言偏过头去,很是不屑的样子。
吕氏望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罢了。”
“大哥莫怪,云哥儿一心念着他妹妹,适才愣怔了,方才没顾得上。”桂氏低声道,说着就扭头抓住儿子的手,“云儿,快向你父亲见礼。”
少年低头,依旧一声不吭。他今年十二岁,自出生就跟着桂氏住在府外,也算是无忧无虑,来这之后却要学各种规矩,当着外人的面,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能唤了,隔日还要过去给吕氏奉茶,唤他为“父亲”。
而在少年眼里,吕氏不让孙宜来看他,导致他兄妹俩与母亲疏离,现在又夺走他妹妹,夺走他和父亲唯一的指望,父亲为此郁郁寡欢,他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叫他向吕氏见礼,低声下气地唤“父亲”,孙云实在做不到。
桂氏不想多事,再次拽着儿子的手,示意他叫人。场面一度很尴尬。
这时一记清脆的碗碎声打破僵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呼:“快来人呐,大事不好了!”有小厮从房里连滚带爬退出来,一路惊呼:“不得了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吕氏挑眉瞥了一眼庑廊尽头的小厮。
“不得了了”,小厮扑通跪在那里,伏地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重复着口中的话:“欢姐儿殁了,欢姐儿殁了”
孙协回到府里,家里一片混乱,几个年岁小的孙子在后院哭哭啼啼。
她有气无力地问管家:“适之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人在哪?”
适之是孙宜的字。
管家回:“回家主的话,大人一早就去了国子监,已叫人去请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
孙协背手往孙欢的屋子去了,她坐在孙女的床边,牵起幼童冰冷的小手,风撩起那斑白的鬓发,显得她愈发憔悴。
下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她的随从阿才立在一旁。
“大人,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阿才躬身道,“没有人怀疑,接下来应当想法子尽快让少主‘入土’。”
孙协嗯了一声,“此事容不得半分差错。”
“属下明白。”
“你去吧。”孙协摆手,阿才应声退下,留孙协独坐在那里。
天黑之后,孙宜才风尘仆仆赶回家,被管家领着去见她母亲孙协,走在廊道上,孙宜隐约听到男人的叫喊声,但她没心思管那些。得知女儿过世的消息,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孙宜没走几步,突然有个男孩扑过来,哭着抱紧她的腿,央道“娘,您快去救救爹吧,祖母叫人把爹关起来了。”
孙宜跟着儿子去了后。庭,远远就听到佛堂的砸门声,门是从外面锁的,漆红的大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喊声:“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是废弃的佛堂,五年前孙宜的某个小侍在里面自戕,之后就一直是锁着的,屋里落满灰尘,无人打扫。
“娘,您知道爹怕黑,求求您把他放出来吧。”
“怎么回事?”孙宜问管家。
管家却是支支吾吾:“大人,这是家主吩咐的,小的不好置喙。”
听她这样说,孙宜只好先去见孙协,转头就跟着管家走了。
孙协靠支肘在桌前睡着了,孙宜看到便低声唤了一声,“母亲。”
唤过之后又问她:“母亲,听说您将吕林关进佛堂,到底怎么回事?”
孙协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她坐下。
“我原是不管你房里事的,当中的是是非非我也从不过问,只是这回愈发过份了些。先前的柳氏为何自裁,你是忘了不成?”
孙宜吃了一惊,柳氏是她的小侍,很受孙宜的宠,来府里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女儿,那是孙家的长孙女,这本是好事,可那孩子两岁多都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是个又聋又哑的。
柳氏产女时难产,之后就再也不能怀孕,唯一的孩子却是个病儿,他便请了樽佛牌,整日吃斋念佛。久而久之孙宜就不去他那里了,后来有一天,柳氏烧炭取暖时,将女儿毒死在睡梦里。
实际上那并不是意外,柳氏房里的小厮在出事前几天,因为顶撞孙宜的正夫吕氏被发卖出去,那些日子柳氏染了风寒,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翁翁服侍。
出事那夜,翁翁和人一起吃饭,喝醉了酒,柳氏怕闷到孩子,每天都会叫翁翁把偏房的轩窗挑开些,那天柳氏自己起来挑了窗户才喝药睡下,第二天孩子却被炭气毒死了。
原本挑开的是东边的窗子,他去看时,却看到东边窗子紧闭,西边窗子反而被支起来了。
炭盆里进了雨水,正是因为这样才会产生很多“炭气”,可是那夜雨下得不大,雨水不大可能洒进来。
孩子死后,孙协便叫管家调查这事,柳氏哭着把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记得我走之前开了东边的窗子,我记得。”他来来回回抱头泣言:“我真的记得。”
有下人说柳氏前些日子精神头就不大对,又看柳氏天天只知道念那几句话,所有人都以为是柳氏自己精神不好,甚至有人怀疑是他自己精神恍惚之下,把孩子毒死了。
孙宜也这么认为,直到柳氏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下。
“哪有那么多偶然?那件事且不提,就说当下。”孙协突然出声,将孙宜拉回现实,“欢儿才在吕氏跟前待了几天?方才我去看,她胳膊满是淤青,叫阿才逼问下面人方知,那都是吕氏房里人拧的。欢儿落水也不是意外,有人亲眼看见他房里翁翁抱着她往池边走。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那小郎如何能这样狠下毒手?”
管家也抹了把泪。
昏黄的烛光下,孙宜想起过去吕氏的种种作为,心下不免涌阵酸楚的涟漪,都怪自己年少时不爱读书,且本家吴氏祖上底子薄,这个家全靠她母亲孙协一个人撑,好在她生了张清秀的脸,得冠军侯看重,才娶了侯府嫡子回来,自己的仕途也因此顺了起来。
多年来对吕氏,孙宜是言听计从,在外面人模狗样,一进家门,作为一个女人,她却是全然硬气不起来的,加上她从小就和家里的兄弟们玩在一起,性子也是很软的,成亲之后,关了门,她活生生就是个“床头跪”。
“你既顾不得自己的事,老妇便替你管上一管。”
但丧女之痛如针刺,听孙协这么说,她满头大汗,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女儿无道,纵恶夫酿了如此大错。女儿不孝。”说着便伏身磕头。
孙协扶额闭目,摇了摇头:“你起来罢。女人在哪里都得硬起来,不要总是跪着。”
管家连忙去将孙宜扶起,“大人,快起来罢,您忙于政务,后。庭之事,你本就是不清楚的。”
“吕氏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我自有打算。却是欢儿,你们母女一场,你尽早将她安葬。幼年早夭,不入祖坟。”孙协顿了顿又道:“桂氏那边,你好生安抚一番,切莫叫往事再度重演,寒了人心。”
孙宜点过头,长吸一口气,躬退下去。
孙协带着倦容,起身慢慢往正屋方向走。
“去把阿才叫来。”
阿才在守灵,幼童早夭,灵堂很是简陋,她正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孙宜缓缓在她身边蹲下:“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是。”
阿才刚刚退出去,管家就来找她。
孙府正房西次厅中央摆了一樽三耳的瑞兽铜炉,孙协睡不着时就习惯燃些睡莲香。她靠在罗汉床的软枕上,双目微翕,看着下首跪着的随从。
“过几日,本官就该认罪了。走罢,带着欢儿,逃到北边。”
“大人。”阿才低声叹道,“如果杨侍郎死了呢?是不是一切都能回到原样属下无能。”
“阿才!我亦想交代你。”孙协打断她,“我表面上是保全刘首辅,实则成全了杨侍郎,此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将来或有造化抗得过刘文昌也未可知,有她保欢儿,我才放心。”
“大人,属下不懂,您要保少主,千方百计设她假死,本可叫我带她一走了之,为何又突然变了计划?”阿才低下头,眼泪滑落砸在拳头上,“万一您算错了”
“我押得不光是她,还有陛下。”
许是香熏起了效用,孙协有些困了,依着迎枕,和衣渐渐睡去。阿才为她盖上毛毯,又是一拜,转身合门离开了。
第90章 第九十章
孙协半梦半醒之际,过去的种种涌上心头。她想起年少时双亲饿死在饥荒中,自己带着弟弟背井离乡,跟着戏班子乞讨的岁月。
意识朦朦胧胧中,仿佛又一次回到多年前放榜的时候,她高坐在游街的马背上。初入仕途,虽只做了个主簿,但现在想来,那却她回也回不去美好时光,至少整个人都是自在的。
“保你宗族亲人。”刘文昌冷笑一声,“孙侍郎怕是搞不清楚状况,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官谈条件?”
刘文昌的声音在孙协脑海中回荡。孙协的脑门沁出一层薄汗,蓦然睁眼,只看见豆大的灯花摇曳在微风里。
孙协就叹气,其实刘文昌不曾说过这些话,那声音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但她知道,若自己去求刘文昌,得到的回答左不过这两句,她便不去自取其辱了。
倒是那日她借交接公务之由,去狱中见了杨侍郎。那日人都退下后,只有她和杨侍郎两个人。
“本官在礼部待了半辈子,曾与当今尚书陶大人同为侍郎,彼时的礼部尚书还是周自横。本官有缘见过周尚书的公子,小公子品貌无双,至今本官仍能记得他的模样。就在数月前,本官在太史府遇见一人,也是姓周。”孙协意味深长地说,“本官还听闻顺天有名周姓才子,任史官期间,所著一切文本,皆不留名。包括先帝在位时,《永宣大典》中史部,亦有此人的参与,但从始至终此人皆未露面,也不邀功请赏,这些事,若不是那位周大人的上司长孙大人喝醉了酒,无意向本官透露,恐怕再无人知晓。”
言止于此,孙协勾起嘴角坐到过道的长凳上,透过栅栏盯着杨思焕。
周世景在北平的长官姓长孙,后因参与修撰《永宣大典》,调入京城太史府。孙协说这番话的意图,杨思焕隐约明了,却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淡淡回:“大人来此,就是为了与某闲谈?”
孙协嗤笑一声:“言至于此,杨侍郎该知道本官的意思,再装下去便是无趣。”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杨侍郎千里寻夫,从一而终,着实令本官叹服。但若你夫郎的身份叫陛下知道,你便可从这大理寺走出去,还会有更沉的枷锁等着你。”
杨思焕闻言竟也笑了,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扣住栅栏,似乎丝毫不为孙协方才所言而恼。
“大人这是怕了吗?”杨思焕缓声问,“否则何须大费周章地借故威胁下官。大人做下那些事时,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何以露惧至此?”
杨思焕言语间看似平淡,实则扎了孙协的心。
孙协是怕了,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没得选,没有门阀士族,她也不可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所以她必须对几大家族言听计从,只是现在出事了,人人自危,她们要将她踢出局,再无人管她的死活,她府中一干人的性命也是摇摇欲坠。
“十日之后三司会审,下官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出来,左右物证俱在,下官的冤屈便可洗清了。”杨思焕突然出声打断孙协的神思,“但如此一来,照大人的意思,您是要来个鱼死网破,啧不过没关系,下官夫郎虽是罪臣之子,按律也不至死,大不了他因此受些皮肉之苦,发往边疆。
再者说,外人皆以为下官专一,因此拒不纳侍,实则是内人善妒,挟儿女所迫。加之家父古板守旧,下官这才无瑕纳新。试问哪个女人不爱娇夫?哪个大户人家小郎似我家夫郎那般人高马大又刚强好胜?他相貌虽好,总归长我数岁,几年之后,我依然貌美如花,他却容颜不再,况我早已厌极了他。
我们夫妻貌合神离,我在狱中月余,他都不曾来探,这些大人都可打听得到。
如果大人真要如此,待那恶夫流放之后,下官续弦重娶娇夫,便是理所应当。到时候下官携儿带女,除官归田,回乡尽享齐人之福,岂不美哉?而您就不一样了,满门抄斩,何等惨烈”
看着杨思焕满是不屑的样子,孙协自然气不过,虽知杨思焕满嘴胡言,意在气她,但这话糙理不糙,看来威胁不成,孙协上前一把掐住杨思焕的脖子。
杨思焕仍是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番话:“杨某人命轻,大人尽可将我除去,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在此处将我杀掉,等于不打自招,我便不开口,大理寺早晚也能查到你贪墨的证据。却是陛下宅心仁厚,大人不若好生想想,如何应从圣心,如何为自己谋下最后的机会。”
孙协掐杨思焕脖子,也只是想泄愤,当时手下一松,自己也失魂落魄的滑坐在地。
良久,杨思焕再度开口:“大人还记得盛兰吾盛大人吧?”
孙协闻言缓缓抬眼,疲惫的望着杨思焕,听她继续道:“盛大人如今在狱中,下官曾与她孙女盛臣之是同窗,盛臣之改姓了赵,继在赵姓商贾名下,参加了去年的科考,入了三甲之列。先帝不提往事,若非下官与她同窗,这些也是不知道的。”
孙协知道,杨思焕这是借典规劝她。盛兰吾是心学传人,天下文人为她是瞻,同时她也是周自横的好友。但周自横是先太女党,当年的南北榜案,先帝意在打压周自横。
叫盛兰吾去复核试卷,一来是因盛兰吾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之高,叫她来查,结果最能服众;二则,先帝亦想试探盛兰吾的态度。
孙协作为周自横的下属,她知道周自横的脾性,清楚她不会徇私舞弊。但最后周家却落得如此下场,显然是盛兰吾出卖了周自横。
杨思焕话里的意思在于,陛下所针对的并非是孙协,就好像那时候先帝并不是想为难盛兰吾,只是想借盛兰吾的手,将周自横拉出来。
盛兰吾的结局已经尘埃落定,盛家比起周家,已算万幸。
念及此,孙协讶异之余又觉讽刺。刘文昌何德何能能与周自横相提并论,自己犯得错又怎能同盛家的‘欲加之罪’相较?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杨大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风吹破了窗纸,狰狞地扑灭了烛火,孙协慢慢睁开眼睛,从罗汉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卧房去了。
夜半狂风愈烈,伴随着一记惊雷,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阿才打着伞从雨中走到偏院里,站在灵堂门外,久久望着烛光下的背影,孙宜坐在蒲团上,怀里蜷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今日是朝日,天不亮百官就要去宫外候着,风雨无阻。
“大人,您该准备进宫了。”阿才犹豫了一下,收了伞,上前一步低声道。近前才发现孙云在这里睡着了,便扭头向身后的小厮道:“三少爷怎会在此?家主吩咐过,不让家里的少爷小姐来这里。”
“来便来了,将他送回去便是。”孙宜摸着少年的头顶:“是我亏欠了他们父子。”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意外,七爷和三少爷怎会怪您?”
孙宜小心翼翼将怀里熟睡的少年抱起来,阿才见状连忙过去帮忙,将少年扶到孙宜背上。
少年一直守到现在,哭累了方睡下,趴在孙宜背上时,混乱之下低声说了梦话:“娘,您说过会好好保护我和妹妹,您答应过的”
孙云的声音很小,却像针一样刺痛着孙宜的心。她撑了伞,默默向雨中走去。
雨接连下了两日。
水顺着树叶,断断续续滴落到屋檐下的瓦罐里。雨后的天空清朗无云,夕阳的余晖晕散开,红透了半边天。
管事夏夏过来回话:“爷,今早孙府的人将她家少主下了葬,果不出您所料,是那个地方”
周世景临窗而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正欲写些什么,听了夏夏的话,他从纸上移开目光,抬头静静凝望空荡荡的院子。
思焕被人带走之后,府中上下人心惶惶,此刻周世景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前夜见过杨思焕,她叫他派人密守城外马草坡,昨日一早夏夏便去了。
“爷,还有一事说来也怪。”周世景不发话,夏夏犹豫了一下又说:“送葬的人刚走,孙宜就去掘墓,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蒙面的,将孙宜打晕带走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夏夏退下以后,周世景唤了冬冬进来,边系披风边说:“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若是回不来,太老爷问话,你便说我睡下了。”
冬冬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忙打着手语问他:“爷,您这是要去哪?”
“去见一位故人。”周世景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