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摇头,看着周围人都走光了,神秘兮兮的说道:“请大人折节附耳。”
杨思焕比小太监高两个头,她犹豫了一下,俯身将头侧过去。小太监踮起脚,在不远处轻声说:“大人,我家主子问您,前日送的糕点您觉得如何?”
“糕点?”杨思焕愣住了,她何时与宫里人接触过?又哪来什么糕点?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二更合一
杨思焕心里清楚,宫里的主子她都不好得罪,什么也不管,先谢过恩再说。
小太监见她轻描淡写地道谢,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
别过小太监,她疾步进了翰林院,她新上任,由专人引进衙内,去拜谒掌院学士孙呈。
杨思焕与新科状元张珏、榜眼刘建站在一处,后面立着几个馆选进来的庶吉士。
孙呈端坐在书案前,几人一道见礼之后,孙呈温声问:“今日头一回参朝观政,感觉如何?”
榜眼刘建回:“回大人的话,纸上得来终觉浅,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今日初登庙堂方知乾坤之阔。”
孙呈点点头:“你们常年埋头苦读、不问世事,初出茅庐很多都要现学。
较起八股文,朝政却要复杂得多。你们方入翰林,踏实务实为上。翰林之内,不乏才高行洁者,平常有何不懂的,便去虚心求教一二,切勿心浮气躁。”
“下官谨遵大人教诲。”
孙呈又道:“翰林者,主制诰文辞、纂修国史及译写文字,为皇女龙孙讲经解义。你们既入翰林,日后自当克己复礼,勤勉益甚。”顿了顿,抬手指着刘建问:“你便是刘建?”
“正是下官。”
“陛下前日诏我进宫,命本官从你们之中,择一人为十一皇女开蒙,你可愿意去?”孙呈道。语气虽带征求,却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
能为皇室讲经,是求不来的好事,但讲经对象是十一皇女似乎就不大简单了。
十一皇女是太女殿下唯一的同胞妹妹,将来太女承帝位,那十一皇女就成了皇帝的唯一胞妹,最是无情帝王家,离皇位越近,越是不好做。
有这层关系在,此事说不清好坏,刘建只能拱手应下:“多谢大人,下官愿意一试。”
孙呈颔首,又道:“还有一事。”说到这里一顿,而后才道:“圣上下令修典,契以经史子集百家,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
其中天文部分暂无人负责,你们有什么想法?”
杨思焕闻言,当即想到明朝的《永乐大典》,盛世修典继往开来,意义非凡。看来永宣帝抱负还真不小。
这事一旦做好,便是功德一件,更能万古流芳。但一般很难做成,前有撰写天文部分的编修触圣怒,领杖十五,此事朝庭上下俱知。
孙呈就在新科进士面前提这事,只是提一提,她料想也没人会愿意做。
果然,一个个都不说话。
孙呈轻叹一口气,想想也是,眼前站的都是初入官场的新人,正处上升期,编一册书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的?废时间、误仕途不说,到头来谁知道等着她们的是责罚还是封赏。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孙呈自己也不愿意做,由己及人便扬袖道:“也罢,待本官再做考量。”
杨思焕抿唇沉吟,自己就是学物理的,又自诩天文爱好者。
有在紫金山天文台工作的父亲,从小给她灌输天文知识。
这个世界,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她更懂天文了,只是古代人对天文的理解狭隘,她的观念或许过于超前。这才叫她犹豫至此,但思忖再三,她还是站了出来:“大人,下官想试着了解一下。”
孙呈闻声,将杨思焕打量上下一通,她对杨思焕印象深刻。
当日殿试阅卷,孙呈给了杨思焕一个三角标,在她看来,此子笔下尽是书生意气,点她进前十都算抬举了。传胪大典那日,得见其人相貌,更觉杨思焕是绣花枕头一只。
不过,她能站出来也算不易。孙呈挑眉,身子微微后倾倚着椅背:“你可想好了?”
众目齐齐望向这方,张珏之前也下意识轻拽杨思焕衣角。杨思焕垂颈,正色应道:“下官想好了。”
“好,稍后本官差人将资料给你。”孙呈道,“你们先下去吧。”
新科进士没有自己的办公场所,聚在一间屋子里整理史册,所谓整理是字面意思上的整理:将既成的典册标序码到对应的分类里。
她们干了一整天这样的活,就好比猴子数毛,真真闲出了世。
杨思焕因领了差事所以没有参与进去。
有人送了三四本砖块厚的天文书给她,一整个下午,她都在角落看那些书。
酉时天光渐昏,杨思焕才放衙回家。炊烟袅袅,狗吠声透过院墙飘了出来,小巷深处,张珏拐到她的视线里,手掌松开,现出三十两细丝纹银:“还你钱。”
杨思焕倒想潇洒地说:“算了。”只是刚买了房,生活掐住她的咽喉,将话哽在心里,迫使她抬手收下钱。
“我住剪刀巷,和你同路。”张珏说着,就提步上前走了。
杨思焕赶上她。“有人叫我问你,是谁将我从刑部保出来的?”
张珏不说话,沉默着走下去,来到一间宅院前,不待她推门,就有一个俊秀的男子从里将门打开,温声笑道:“回来了。”
杨思焕怔了怔,不由想起游街那日张珏这厮说的话,诸如“一夫三侍”的词直往出冒,当下脸就红了。
张珏嗯了一声,没多看那男人一眼,把杨思焕领到里屋,才反问:“你觉得呢?”
杨思焕回过神来,重新将心思拉回刑部道那事上,既然是小太监提的,多半是宫里人,先前以为是齐王,后来又发现刑部由齐王督查,死者永宁侯嫡幼子又是齐王的正君,有这层关系在,齐王是不会保她的。
况且齐王与她非亲非故,也没理由为她这个小人物出手。
而正是因为刑部是齐王的势力范围,且那案的死者身份特殊,能在她手下保人的,想必定是个大人物。想到这里,她低声道:“是宫里的人?”
张珏笑了:“是六皇子殿下。”
杨思焕低声自语:“又是皇子…”
想起早上散朝之后叫住她的小太监。那哪里是太监,分明就是皇子:本朝高门公子到了十三四岁,左耳垂会穿耳洞,为了成亲那日配耳钉,皇室也有这样的传统。就好比现代结婚戴戒指。
那“小太监”明眸皓齿,左耳垂红肿着,看得出刚打耳洞,真的太监是不会成亲的,自然也不会打耳洞。装成小太监出宫的,不用多想,多半就是皇
子了。
“六皇子是唯一的嫡皇子,备受圣上宠爱。”张珏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揶揄道:“杨,你当真艳福不浅,看来早晚要做驸马的,到时候别忘了抬我一手。”
杨思焕回瞪那厮一眼,肃然道:“别乱开玩笑!那位万金之躯,怎可出言辱没?”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着实心烦气躁。
张珏没想到她会发这么大的火,语速虽和缓,声音却发起颤来。遂话锋一转,说道:“不开玩笑了,其实是太女殿下。”
“太女殿下?”杨思焕眼下闪过疑色。
“我与太女殿下早前就认识,却没交情,她那日去刑部有其他事,我试着上前诉了状,她便顺带将你捞了。”张珏轻描淡写地说道。
当真如她说得那般轻巧?杨思焕追问:“这样说来,那日你去客栈跟我说的事,全是从太女那里知道的?”
张珏望着屋梁:“算是吧,天色已晚,你该回去了。
还有我当时试图提醒过你,你不该接典籍编纂一差。
不过,你既然接了,就该好好做。“语气老成,像在教导晚辈。
杨思焕撩开帘幔,回望那厮身上的官服尚未换下,正盘腿坐在长几前,目光深邃。
年纪轻轻心思却沉,说出这番话来,大有老官着新服的即视感。
杨思焕清楚,张珏这厮的厉害之处,不单单在念书上。
不消二十年、十年,抑或是五年后,说不定那厮就能露出头角。
她提步往外走,身后传来慵懒的声音:“慢走,不送。”
***
时光荏苒,花开花落,转眼间已过了两年。
傍晚,杨思焕踩着红霞从长安门下走出,绯红的袍服迎风飞舞,守门的侍卫对她视若无睹。
像她这样的小官,进宫前都要侯半天,皇上中午就诏她,她却在宫外等了小半个时辰,不然也不会这么晚才出宫。
不过,这些她都不在乎了,站在春风里,她的心也荡漾起来。
她昂首阔步走到不远处,上了马车。“回家。”
车夫春春应道:“好嘞。”说罢,扬鞭打马。
去年春天,杨思焕刚因编撰《天时策》升封六品吏部主事,跟着太女下赣州赈灾,顺路捡了一个孤儿回来,便是春春,这小子天天赶马接她放衙。
“大人,您看起来心情不错。是有什么好事吗?”春春问。
杨思焕勾着嘴角。
“有吗?”她有些忧心:方才在宫里有没有露出悦色?
她行走官场的两年,最先学到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好久没这样,当着别人的面轻松的笑过了。
其实也不算是好事,反倒是苦差。
皇上敕封齐王为定北大将军,将北平封给她。这事不知道被奏了多少回,拖拖拉拉犹豫了两年,终于敲定了。
内阁大臣们商量之后,上书要求礼部尚书陶镇东尽快出使北平,亲送封令。
而杨思焕前不久被擢升为从五品礼部员外,半年后又要科考了,礼部难得也忙起来,她作为新任员外,业务不熟,暂时顶不上用,整个礼部就她最闲。
这次皇上将她诏进宫,就是叫她随陶镇东一道出使北平封藩。
杨思焕捺不住澎湃的心,缓缓捏紧拳头,颤声道:“春春,去乌衣巷的首饰铺。”
“好!”
马头当即一歪,拐了个弯
***
驿站中,杨思焕躺在床上咳了几下,风雨兼程近两个月,她实在没扛住,病倒在路上。好在只是小伤寒,没什么大碍。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眼下正是梅雨季节,纵是北方的荆州,空气中也是潮的。
“咚咚咚”
杨思焕隐约听到敲门声,便道:“门没闩,请进。”她昨夜起了烧,今晨刚退热,此时腿脚酸软,实在不想起。
尚书陶大人推门进屋,温声问询:“子初,你好些了吗?”
子初是杨思焕的表字,太女亲赐。
杨思焕见来人,连忙爬坐起来,准备下床见礼。
陶大人却抬手:“诶,俗话说‘老不拘礼,病不拘礼’,左右也无旁人,你我不必见外。”
听她这样说,杨思焕也就没动了:“多谢大人。”
“看你这样子,今日怕是动不了程,也无妨,正好歇息一日。”陶大人道。
杨思焕一怔,开口说道:“没事的,大人,我这就起来,不能再耽误了。”
陶大人微微一笑:“我看还是算了。”说着,就坐在一旁椅子上,道:“十多年前本官被指派到顺天府,也就是北平,举行乡试,路上小病一场,当时年轻气盛,觉得不碍事,拼命赶路,结果小病就拖成大病,险些丢了命。所以说,年轻人不要逞强。”
不知是自己病了还是怎么的,杨思焕这一刻突然觉得这陶大人像个慈祥的长辈,以前一直觉得其人冷漠,尤其是对她。
“好,下官知道了,听大人的。”杨思焕应道。
陶大人点点头,扭头望着窗外,雨帘被风吹得来回摇荡。
“这雨还有的下啊。”陶镇东感叹道,接着话峰一转,问:“你家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是家中独女,另有两位兄长在老家。”
“那子初你可有婚配?”陶镇东再次亲切地唤了她的字。
杨思焕心头一紧,回:“回大人,下官已有婚约。”
陶镇东哦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你是徽州府的,啧,我想想,你们那边吃的东西不少,诸如鸡油烧饼之类的。”
杨思焕笑笑,她在徽州的记忆,除了饿还是饿,只管把肚子填饱,哪里能想到那些好东西。
“你还年轻,本官教给你,你去到哪里,首先找好吃的。你的舌头就会帮你记下那个地方。然后再是水墨丹青。”
杨思焕只是笑,她从前没发现,人前满脸肃穆的尚书大人居然也有这么有趣的一面。
不过,她很快转了话头,继续道:“你是个不错的,得亏当日太女殿下的坚持。”说到这里,陶大人缄口不语,良久起身,正色道:“你好生养着,本官出去走走。”
两年间杨思焕连升两级,仕途比榜眼刘建都顺,她揉了揉眉心。为何身边总有人有意无意提醒她:要忠于太女。
难道她的赤心还不够红么?再者说,她不过是一个芝麻小官,连个实权都没有,她真觉得有些人是操心过头了。
杨思焕轻叹了口气,继续缩进被窝里睡觉。
她做了个梦,梦见小宅院里种满了海棠树,有个白衣男子站在海棠树下,把手伸向她。
“世景”
杨思焕猛然睁开眼睛,原来是梦。
唉,确实是梦,这两年日子好过了,刘氏的身体比几年前都硬朗,闲不住,她临出门前,刘氏扛着锄头在院子的空地上种了瓜苗,说:“你们回来就有瓜了。”
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变成小孩了。
说什么瓜不瓜的,其实就是催她把周世景一道捎回来,刘氏一直不忘荆州的事。
其实周世景的那位养父,在将周世景送到杨家的第二个年头就殁了,这事刘氏估计也是知道的,但看样子又不像是知道的,不然为何没有拆穿她?
总之,这次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周世景带回去。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获承天序,用建藩辅,以明亲贤咨尔齐王承治,朕之皇九女也。开疆辟土,总揽戎机,昔临顺天,以制夷寇授以册宝,就地戍封,永袭勿替。愿尔忠而自勉,检校军事,佐朕躬图千秋万代之业”
就地戍封,永袭勿替。众将士满心欢喜,为齐王高兴:顺天是个好地方。
齐王朱承治却是面无表情,谢恩方起,接过陶大人捧来的圣旨。”
臣恭贺殿下荣封。”
朱承治淡淡说道:“大人一路辛苦。”
前一天驿站传来消息,说敕令要来,这边已经备下宴席。
杨思焕跟在队伍的末端,默默入了座。
三巡酒后,陶大人笑道:“那日早朝,顺天来捷,陛下龙颜大悦,百官无不为殿下叹服。陆太傅更是当众赞曰‘有此龙女虎孙,实乃天降之幸’。臣瑾敬殿下一杯。”
朱承治扯了扯嘴角:“来。”
傍晚,杨思焕歪歪倒倒被人架进客房。人一走,她立马就睁开眼睛。稳步从后门出去
天光渐暗,暮霭沉沉,一辆马车穿过万家灯火,停在小巷前。杨思焕穿着一身素衣,下车独自进了小巷。
往前越行越阔,有流水潺潺,踏过石桥,再往深处走,小巷尽头有户人家,推开那扇破旧的院门,杨思焕看到小窗上的人影。
此时她的心却格外平静。绕过墙影,瘦兰影下,小窗微掩,一切都和小墩村的家那样相似。
屋内左侧小书房里,周世景手捧一卷书端坐在书案前,墨眉微蹙,另一只手提笔蘸墨,沉吟半晌才写了些什么。
正厅内,杨思焕轻咳几声,周世景这才注意到有人进来了,收笔扭头看向厅中。
预先演练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杨思焕也只是默默看着他。
“进来。”就好像知道她要来,他看起来很淡定。
她乖乖地进去了,许是真醉了,口干舌燥,头开始晕了,她随手捧起周世景手边的水喝了个干净。
她进门带来满屋子酒气,周世景搁笔,温声问:“你喝酒了?”
杨思焕笑:“没有。”
周世景料想她醉得不清,无奈地摇头:“你坐着。”
良久,天都黑了,周世景才端了一碗酸梅汤过来。屋子里还是黑的,酒气已经散了不少,他想,她大概已经走了。
等他点了蜡烛,才发现杨思焕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其实她没睡,也没醉,她酒量不差,况且也没喝多少。
“哥”
她趴在桌案上,忽然抓住那只正她盖毯子的手。
烛光下她默默凝视着眼前的人,两年多没有风吹日晒,他的面色褪为白色,看起来却清减了一些,脸上的轮廓愈发分明,比记忆中还要俊朗几分。
两厢寂静。温热的呼吸扑到杨思焕的耳畔,她心猛跳了几下,朝堂之上口若悬河的本事全然荒废,听周世景开口:“先醒醒酒。”
杨思焕颔首,起身把四周重新打量一通。周世景则将桌上被风吹乱的纸一张张理好,旁若无人地审阅起来。
“为什么不回信?”她问。
周世景就当没有听到,只是头也没抬地慢慢说:“你长大了,也有出息了,这很好。”他不动声色地将纸翻过来对折,双手握住,继续看下去。
“再好的前程没有你,又有什么意义?”杨思焕的嗓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周世景闻言,不紧不慢地放下纸张,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才抬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很晚了,回去吧。”
杨思焕不管他怎么说,已将早前准备好的耳钉取出,抓起他的手:“我也不想再听什么‘娶个官家公子’什么‘知书达理’什么‘和我一般大的公子’,我心里你就是知书达理的,你就那个可以叫我托付的人。除你之外,其余人都不行。”
始料未及,周世景却依旧面不改色,温声说:“我看你是醉得不轻,早些回去,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说话间已拿起卷宗到另一个房中,心无旁骛地扎进书堆里。
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是永远。杨思焕好不容易才从应天来到北平,势不肯轻易罢休。
“什么公事,我帮你。”她凑过去,低声念道:“沙草晨牧,河冰夜渡。”
她俯身下去,左手贴着周世景的背,右手夺了他的笔,在后面续上: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炽热的气息若有若无的扑在周世景的脖颈上。
“胡闹!”
这可是战史,周世景出言训斥,嗓音隐忍克制,带着奇特的沙哑。他不像是生气,语气倒有了几分无可奈何。
这让她无端端记起他初到北平时写地那封家书:若无意外,不复相见。
于是她将笔还了他,竟肯安安静静地坐到他身边。
有惊雷闪过天际,震天动地,仿佛就在屋顶上滚动着一般。
周世景回过头,看到那清秀的脸庞——年少成名,好在一双明眸尚未染浊,满面却是掩不住的清高自傲,这样也得安稳,想必那个人没有食言,确是一直护着她的。
饶是如此,她的前路必定也不会太平。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他展开臂膀:“到这里来”……
她久久盯着漆黑的夜空,周世景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发觉除了望无边际的黑夜,再也没有其他的。
又一记闷雷轰顶,周世景余光扫到杨思焕的背影打颤,不久后有风吹开窗户,熄灭了蜡烛。
听到克制不住的低吟,知道她受了惊吓,周世景展开双臂温声道:“到这里来。”
杨思焕欠着身子循身钻过去,他又将手臂收紧了些。
此刻,世界一如她初来时的陌生,唯有他臂下的这方空气是活的,是暖的。
便是亲兄妹,都长大了,这样也太亲密了些,何况都是假的。
她悄悄埋头,将脸贴到他的腿上,微微笑道:“不成体统。”
周世景沉默着,纵是心再软,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也只能到这里。
“常说官者父母,实则比做父母的还要难上几分。”他慢慢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却也要保留几分算计在心里,切不可落了把柄给人。”
杨思焕却理解出另一层意思:“如今世道变了,你便是与我一起回去,又有谁会在意?”
周世景想起周家的往事,知道仕途太顺未必是好事,却明白人总要跌过几次方能知道这人间险恶,只摸着她的头叮嘱:“当今天下的格局怪得很,从北平战况就可见一斑,你切勿行差踏错了。”
屋外雷电交加,雨倾盆而下。
杨思焕伏在温暖的怀里,如醉酒般慵懒,埋头私语:“这些待成亲之后,你再慢慢同我说也不迟。”
很快就在周世景怀里沉沉睡去了。
***
“啧,这雨下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再这样下去,人都发霉了。”小伙计趴在围栏上抱怨道。
“你们两个,又在这偷懒!”酒肆老板在两个伙计头上各打一巴掌,把她们赶到后厨去了,自己则提了壶茶上二楼,推开镂花的门,笑吟吟地上前斟茶。“客官久等了。”
老板倒完茶就退了出去,杨思焕夹了一块酱牛肉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就试探着说道:“午饭过后,我们去城隍庙烧香吧?”
周世景“嗯”了一声,好像完全不记得那天夜里的事,气定神闲地捏起手边的帕子给她擦嘴。
周世景的手细长白皙,触到杨思焕的脸颊时,她脸当即红了一片。
他瞥见了也只是淡淡一笑,以前只当她还小,怎么长大了还是羞答答的,全然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那夜的事好像只是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都归于原位——他依旧不肯同她回京,原因杨思焕讳莫如深。
于是她索性退让一步,央周世景陪她出来逛集市,他答应了。
“我后天就要走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杨思焕望着他道。
他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连下了几日的雨,路上鲜有行人,一如他空空如也的心。
见他没有回应,杨思焕继续道:“爹那边
我会跟他解释,你不用挂心。闲来无事给我写封信,哪怕就几句话也好知道你平安,我就宽心了。“声音很小,和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几不可闻。
说罢,她闷头开始扒拉起饭来,此后的半日只字不提回京的事。
难得天公作美,下了十多天的雨,终于停在这天下午。云销雨霁之后,天际被红霞晕透。
天将黑时,两道清冷的身影并排走出城隍庙,杨思焕趁着人多,于混乱中牵起周世景的手。
他目光一偏,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河岸,什么也没有说,算是默许。
“给齐王赐封,是有人荐你的?”他低声问。
他半日才说了这么一句,也只想说这么一句而已吗?
杨思焕有些失落,她摇摇头:“我在礼部当得是闲差,没有人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尚书大人才是”
她忽然想到前任礼部尚书就是周世景的母亲,当即悬崖勒马不再说下去。
周家七十多口人,一夜之间几乎全没了,这些杨思焕都听同僚说起过,尤其是周老太爷,他虽是唯一一个被法外开恩的,却因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判决书下来之后,老爷子自己悄悄喝了毒酒,含恨而终。
是以周家上下,不论男女老少都没能幸免于难。
却见周世景面色如常,沉默着等她继续说。
“这是陛下钦点的差事,哥放心好了。”她说。
周世景闻言颔首,微微侧过身,低声在杨思焕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距离她太近,温热的气息略扑面而来,一阵酥痒从杨思焕的耳廓迅速穿到腰侧,与此同时,她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霎时间便涨红了脸亦松开紧握着的手。
这一来二去,于来往路人的眼中,不过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在说悄悄话。只有杨思焕知道,他方才说得是:“你记得,夺嫡争储的事,切莫沾染分毫。”
待她回过神来,周世景没打招呼,却已经淡出了视野。
***
“周大人,可算找到您了,下官和长孙大人寻了您一天了。”突然从人群中窜出的男子将周世景不由分说地拉走。
周世景回过头,发现杨思焕已然淹没在人海茫茫中,便跟着那人走到一个小巷深处。
“钦使大人后日就要回京,说陛下要看初稿。时间紧迫,本官不得不深夜叨扰,还望周大人见谅。”说话者是史官,是北平战史的总笔,正七品的官阶,北平战史名义上由她统编,实则主笔的却是周世景。
尚书陶大人此番前来,有心推举人去京中辅编《永宣大典》史册部分,有人推荐长孙大人,礼部尚书见了她编过的杂史,对她的“才华”很是满意。当即要她拿出完本去给太史府把关。
但那实则出于周世景之手,她无法,便只好来催周世景。
“周大人可否透个底,还有多久能完成?”长孙大人焦灼不安地问。
周世景从容的回:“已经好了,但我还需查验一遍。明日戊时之前,下官便可将其送过去。”
长孙大人颔首,末了意味深长地说:“还有一件事。”她顿了一下,一旁的男史官很识趣地拱手:“下官先去巷口候着。”说完转头就走开了。
左右再无旁人时,长孙大人道:“这些日子周大人辛苦了。”从袖中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一点小意思。”
周世景却回绝了:“大人放心,下官本来就没想要署名,在下区区一介男官,能倚杖大人的羽翼,将笔墨呈到陛下之手,已是感激不尽,不敢奢求其他。”
见他不肯收钱,这位总笔大人哪能安心,忙抬袖拦住周世景。
“周大人能这样想,本官甚是倾佩,但也没有叫人白付出的道理。”
听她这样说,周世景只好将报酬收下。
谈完正事,两个人就要分道扬镳,出巷子前,二人还是并排走着的,为了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长孙大人说:“周大人好雅兴,一个人来城隍庙看灯会?”
“下官陪舍妹出来随便逛逛。”周世景脚步不停,心中已有几分不耐,面上却是淡然一片。
“本还准备请大人吃个便饭。”长孙大人笑了笑,“既然如此,就不再叨扰了。”
“大人客气了。”周世景淡淡应道,目光就不由自主地朝来时的方向飘去,看到那人果然还站在那里没走,他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嘴角微微上扬着向长孙大人告了别。
杨思焕也看到了他——看着他跟着陌生的女人进了小巷,半晌两个人又并排走出来,一路有说有笑,然而下一刻他却若无其事地向她走来。
“还想去哪里?”周世景问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杨思焕摇头,她心里不大舒服。
两厢安静着,一路无话。走过小桥,再次来到熟悉的小院前。
月下藤影疏疏,蛙声连连。
周世景推开门,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如果你姓赵、姓钱、姓孙,不姓周,这样你会不会喜欢我?”
周世景懂她的意思,如果他不是罪臣之子,如果他是自由之身
“和大哥二哥一样,我永远喜欢你,不论我姓不姓杨。”周世景没有转身,他柔声道:“你回去吧。”
没有如果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说。”杨思焕红着眼,一字一顿地说,“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杨思焕绕到他身前,双手握住周世景温热的手。
周世景却是含笑摸了摸杨思焕的头,温声道:“傻丫头,做哥哥的,哪有刻意中伤妹妹的道理。你是想陷为兄于不义吗?况且你这么争气,一直是我的骄傲,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他的笑意更深了些,双臂微曲,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慢慢地说:“所以你一定记住为兄同你说过的话,做个纯臣,要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才好。”
杨思焕深吸一口气,“哦”了一声,然后重重地推开周世景,随即夺门而去,门合上的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被泪水晃变了形。
待到西风吹过残灯,已是三更,喝完的酒罐子随风在堂前滚动。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周世景看着带血的匕首上映出自己影子,除了眼睛,脸上其他部分全是苍白的。
“囚”字才剜去一角,血已顺着胳膊汩汩流个不休。
汗水打湿了他的鬓角,模糊了周世景的视线。
心中的名字叫出来或许能少几分痛楚,可他就是不敢唤,也不能唤。
口一旦松动了,心也会动摇的。
痛到极致了,他反笑出声来。
直到杨思焕推门而入,直逼卧房夺了匕首,质问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世景明显是醉了,他皱着眉头不说话,臂膀已经被血染透,黥得字却还清晰可见。
幸而犁朝黥字是在臂上,而不是在脸上。
“你何苦这样?”她伏下身子,解开自己的衣带,替他一圈圈缠在伤口上。
没有了衣带的约束,杨思焕的外衫披散在身上,露出薄薄的中单来。
他的另一只手臂弯曲,搭在她的背上,他的身子挨在她的胸前。
“没有体统。”这本是她说过的玩笑话,此刻却从周世景口中说出,他皱着眉头,“你这个样子”他定定地望着她,似醉非醉。
“那便是没有吧。”杨思焕有些懊恼,说着便伏下身子含。住他的喉结,听到耳畔传来急促的呼吸声。
但很快就被周世界景扭头挣脱开来,他反将她推倒在身侧,“没有规矩。”他笑着说,声音渐渐低下去,轻。咬她的下唇。
柔软、湿润、温热、每一根筋脉都处于兴奋之中,这就是亲吻吗?慌乱中,她抓住了他的衣领,不顾一切地将其剥落。
电光火石之间,杨思焕想起曾偷偷看过的那句灯昏如梦月沉沉,曲折仙源许恣寻…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小川是谁?
当酥麻顺着背脊传荡开时,杨思焕的意识全数被剥离,她爱他,此刻尤甚。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忍不住地掉眼泪,仿佛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呐喊:“抓紧他,抓紧他。”
好像对方也有共识一般,于是他就离她更近,再近,直到精疲
力竭,他闭目趴伏在她的身上,用温热的大手摩挲着她的耳垂。
从始至终,她却没有听到他发出的声音,除了沉重的呼吸。
她便慢慢亲吻着他的脖颈,与他十指相扣时,仿佛浑身充满力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便是这世界赐给她的礼物,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一切交付出去。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们回去成亲,然后要几个孩子”她艰难地挤出这么一句,便再也说不出囫囵话了。
而周世景从始至终却是无比的安静,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酒气,面颊滚烫,牙关紧闭,喉咙里哽着低沉的吟叹,似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杨思焕笑了笑,屏气凝神,听到他的呼吸越发的沉、越发急促,月光下他的眉头紧锁,却依旧不肯发出声音。她觉得无趣,便更加卖力。
终于,周世景忍不住泻了气,低吟着唤道:“小川川”
开始时杨思焕没听清,只看到他满头大汗地闭着眼睛,双唇微微阖动,嘴里不知念着什么。
“小川”他清晰地唤了出来,嗓音带着奇异的沙哑,钻进她的耳中。
与此同时,他拽着她的双臂,将她拉到怀里,再一次唤道:“小川。”说着,就开始亲吻她,炙热的呼吸扑到她的脸上。
“世景。”杨思焕挣脱出来,用手轻抚他的额头,问:“小川是谁?”
他不说话,浓浓的酒气将他笼起,云雨之后,他的呼吸渐匀,梦里仍旧低唤:“小川。”嗓音温润,眉目都随着声音柔了几分。
月光泻进屋里,照清他俊朗的面庞。
“你醒醒,世景,你醒醒。”她轻轻将他晃醒,“我问你,小川是谁?”
周世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望着杨思焕微微一笑,勾住她的脖子道:“小川,你终究还是回来了。”说罢捧起她的脸,轻啜一口。没过多久又沉沉睡了过去。
杨思焕不可置信地爬坐起来,往后退,一直退到床沿。
***
次日天蒙蒙亮,周世景醒来头痛欲裂,轻叩头部,半晌不愿起来,不知是在逃避什么。
“你醒了。”杨思焕坐在四方桌前,出声打断他。
“你”周世景瞪大了眼睛,立即将毯子盖上。
杨思焕冷笑:“身子都是我的了,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你说什么?”
“果然不记得了吗?”她闻言失神,低声自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说完之后,搁下手中的杯子,抬脚出了卧房。
片刻后,周世景扎整妥当走到院中。一眼望见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正准备回屋,却看她转过身来,漠然问道:“周世景,小川是谁?”
他偏过头去,淡淡地回:“这是我的私事。”
一阵风吹过,撩起她空空的两袖,露出里面攥紧的拳头。
“昨夜的事,是我不对,你无需对我负责。回去吧。”说完,转身回了书房。
当朝阳掠过树梢,照到书案上,周世景扭头望向窗外,人已经走了。
他想,这一次,她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从袖中摸出一枚耳钉,随手抽出一根红绳,将它系好,挂到自己脖子上。
***
一行人在北平滞留了半个月,终于盼到天晴。直到临走时,杨思焕都在客房里翻找着什么,一直没找到,好几次想就这么算了,却还是忍不住又找了几回。
那只耳钉,终究是丢了。
路上颠簸了两个月,中秋节的那日,杨思焕回到了京城,她直接去皇城复命,出城时已是傍晚。
春春得了消息,照旧赶了马车过来接她,身后的宫门缓缓合上。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北平之行,除了令她身心俱疲,再也没留下什么。
“大人,北平好玩吗?”春春满心好奇地问,许久没得到回应,回头看见他家大人一脸肃穆地端坐在车里,便自觉的收了声。
她回到家中,整日无话,刘氏觉出气氛不对,想问又不敢问。
这夜的月亮格外圆,杨思焕坐在酒肆中,对着皓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珏站在楼梯口,杨思焕始料未及,她已经走到桌前道:“你在北平还没喝够吗?”去年年初,张珏被加封刑部给事中,翰林院这边保了职,人却不常来,之后杨思焕就很少见到她了。
万家团圆日,酒肆少有客人,张珏就坐在杨思焕对面,随手给自己添了副碗筷。听说她夫郎最近给她添了个女儿,看起来心情不错。
“你在齐王府待了那么久,喝的都是好酒,再来这小酒馆,可还习惯?”她顿了顿,又道:“陛下过几日可能要召见你。”
杨思焕先是一怔,执筷子的手顿在那里,抬眸淡淡地说道:“你们刑部管得越发宽了。”
张珏只是笑笑,开门见山地说道:“下午我远远看你不对劲,想来你心里有事,思来想去也就我愿意搭理你。”说着,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难得我今夜有闲,听你唠叨两句,说吧。”
杨思焕轻描淡写地扫了她一眼,仰头又喝了一杯酒。
“你不说我说。是男人的事吧?”张珏道,“男人的事我在行。”她摸着下巴将杨思焕端详一番,抽了口气,挺直腰背说道:“你和他睡了。”
杨思焕正喝着酒,闻言差点被呛死。
张珏笑着摇头:“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随口一乍就乍出实底,你这还怎么混下去。”
杨思焕嗫嚅一番,良久才问:“一个男人算了”想了想,再次开口,低声说道:“你觉得一个男人喝醉了酒,会不会搂错人?”
张珏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会。”她望着杨思焕的眸子暗下去,又道:“搂是会搂错,咳咳,睡是不大可能睡错的。”语毕,起身轻拍她的肩膀,“你好自为之,我先回家了。”
第50章 第五十章臣不敢
从酒肆回家之后,杨思焕看了会儿书,觉得头晕就吹灭烛火伏在书案上。
五年了,她本以为自己早已适应这个世界了。这个时候却想起来这世界之前的事。记得和父亲散步时,曾问过父亲的一番话。
“老杨,你和我妈谁追的谁?”
老杨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笑了:“谈不上谁追谁,自然而然就到一起了。”
老杨上大学的那会儿,大学生简直就是国宝。他从农村考到南都大学,凭自己的努力在南京扎根。
老杨年轻时,风度翩翩仪表堂堂,脾性又佳,直到现在气质依旧。他和人说话时,不论对方身份高低,都是慢条斯理、一丝不苟,年轻时不知被多少姑娘惦记过。
和他相比,杨妈妈就普通多了,她家姊妹多,生活艰难,因此她连高中都没读。不仅如此,杨妈妈性子急,和温柔二字丝毫搭不上边。
老杨睡前习惯看西方文学,杨妈妈就自己玩消消乐,玩了两三年,已经玩到两千多关;老杨爱好广泛,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平日尤其喜欢研究星星,而杨妈妈只会和退休老教师搓麻将。
杨思焕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两个人是怎么凑成一对的,却看两人结婚二十多年,还像热恋中的情侣,在她面前秀恩爱。
一家三口经常一起散步,就天南海北地聊,话赶话就聊起杨思思名字的由来。
杨妈妈拍着女儿的肩膀,略带嘲讽的说:“你不知道,我们刚结婚的那会儿,你爸还在南都大学物理系当老师,有个女学生长得那叫一个绝色,她看你爸那眼神,”
杨爸爸适时清嗓子打断:“越发的不着调了。”
“还不准人说了?”杨妈妈嘲笑道。“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德国老头。她名字我到现在还记得,叫高思思,后来你出生,你爸就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杨爸爸无奈地笑笑,不说话。
“哈哈哈,爸,真的吗?看来我真是你的小情人。”
“别听你妈胡说,巧合而已,当时是没在意,不然也不会取这个名。”杨爸爸轻叹一口气。
杨妈妈笑着继续排揎:“越描越黑,咱俩在一起之前你就和你们班那小谁腻歪过,不说别的,你敢说,你和我结婚后就没其他心思?”
杨爸爸望天沉吟良久,开口正色道:“我说没有,想必你也不信。确实有过,还不止一个。”杨妈妈听了竟也不生气,听杨爸爸继续说:“世上优秀的女人多了,我不是圣人,有些时候也难免动心,但也只是心动罢了。”
说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开始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年轻人动辄就为了所谓的真爱离婚,我看都是作的。毛毛,我跟你讲,很少有人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没结婚前你可以轰轰烈烈,结婚之后就要三思而后行了。”借着教导女儿的话头,杨爸爸就将话峰转过去了,微微笑道:“再怎么心动,那也只是浮云,陪你走到最后的才是你要珍惜和爱护的。珍惜眼前人。”而后揽起杨妈妈的腰。
夕阳下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抛下女儿上前走了。
时隔多年,杨思焕回忆往事仍觉得心暖。
这次她是真醉了,这种感觉不大好受。趴在桌案上,她仿佛听到老杨温声在她耳边说:“毛毛,不管怎么样,既然在一起了就不要计较那么多,一切朝前看。你自己选的人,认定了就该相信他,过去的就叫它过去,两个人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好”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窗外点点星光,眼皮越来越重,最后沉沉地睡去
日子在上朝、放衙中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百官朝服也由薄变厚。
北风呼啸了一夜,初雪飘然而至。
今年是乡试年,六部有不少官员被下派至地方主持乡试。礼部也有三四人被派遣出去了,很多杂事积压下来。
杨思焕身兼礼部员外,自然得多担着些。这日下朝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准备回礼部衙门,刚要出宫,就被人叫住。
回头看,是个宦官,那宦官半低着头,恭立在茫茫大雪中,模样似曾相识。“杨大人,太女殿下召您过去。”嗓音独特,带着几分戏腔,杨思焕终于记起来,这就是恩荣宴那日为她引路的太监。
近日朝中整肃贪腐,不少大臣卷入其中,朝中上下一片肃杀之气。那些落马之臣,多半有个共通之处:暗地里或多或少都和太女有过往来。
前有暗奏梁王不轨,后被封至北漠,离京不久就病死途中。如今言官奏太女谋逆。有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比皇帝更难做的便是皇女。
“大人,殿下还在等着您呢。”宦官低声催促,头缓缓抬起,漠然望向杨思焕。
她回过神来,紧抿着双唇,提步朝宦官走去。风口浪尖上,在这皇宫中、众目睽睽之下,太女传召她,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杨思焕跟随引路的宦官去了东宫,宦官进去通报,她就侯在殿外,很快就有人过来将她领到书房。书房敞亮,朱承启就坐在书案前,半边身子被屏风遮住。
杨思焕跪下见礼:“微臣参见太女殿下。”
朱承启搁下手里的书,上前亲身将她扶起。“杨大人请起。”
杨思焕起身时,无意间注意到太女方才看的书正是她所编纂的《天时策》,这是《永宣大典》的天文部分,她花了近一年的功夫才编好,也因此官升一级。
“杨大人不必拘束,坐下说话。”
待杨思焕落座之后,朱承启感叹:“母皇下令修典,至今已有两年多,六艺部分却迟迟没有进展。前些日子本宫得命负责大典编修一事。”至此一顿,而后才道:“此事一拖再拖,不便耽搁了。孤看了子初辅编的天文部分,甚是满意,欲将六艺交与你编。如何?”
朱承启唤杨思焕的字,一下子就将彼此的距离缩小。但杨思焕却不敢大意,君是君,臣是臣。
这事她有耳闻,六艺部分并不是没人编,翰林院前前后后交上去数十份六艺初稿,都被驳回。其中三十多位官员为此被杖责。
所谓六艺,乃礼、乐、射、御、书、数。
当中“数”便是算数,杨思焕自认为问题不大,但其余的知之甚少,之前科考有涉及,却是她的短板所在。
“杨大人不愿意?”
她回过神来,拱手低眉:“臣不敢,臣只是不擅长,怕误了事。”
朱承启微微一笑:“孤既然叫你来,自然是信你的。况且你还是孤亲选的贡士。”
话已至此,杨思焕没有推脱的理由,只好硬着头皮承了令。
***
杨思焕走后,五皇子朱立恩就来了东宫,不等宦官通报,就闯了进来。
“皇姐,你屡次三番拉拢杨思焕,是何道理?”
朱承启收笔,屏退左右,沉下脸来说道:“你越发的不规矩了,不经通传擅闯东宫,之后守门的太监领罚,你自去看着,想想他们为谁受的罪。况你一个皇子,朝中之事岂是你能置喙的?方才你这番说辞要是落到别人那里,孤与母皇之间必起罅隙,这些还要我教你?”
朱立恩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这时,不远处有人唱礼:“帝君驾到。”
话音刚落,一位锦衣中年男子步入东宫,吩咐随从退下,独自进了东宫书房。
“恩儿,太女终日忙于政务已经够累了,你莫要扰了她的清净。”
朱立恩正在气头上,听帝君语气不好,就忍不住抱怨:“姐姐是女孩子,累一点也是应该的,父君却总偏心于她。”
朱承启闻言目光微烁,抿着嘴唇不说话。
帝君挑眉:“你自小要什么有什么,我可有不依你的?是本宫将你惯坏了。本宫听说,你总想着法子去亲近那个小杨大人,本宫打听过了,人家是有正室的人,难不成叫她娶你回去做小侍?仔细叫你母皇知道,把你嫁到南疆和亲去。”说着,又厉声道:“你一个中宫嫡出的皇子,却不如其他宫里的儿子懂事,跑到这里惹你姐姐不痛快。”
话没说完,朱立恩就失魂落魄地扭头跑了,边跑边掉眼泪。
当殿中只剩下帝君和朱承启之后,朱承启轻叹一口气:“是时候为他说门亲事了。”
帝君走到朱承启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柔声说道:“也好,过几日本宫就向你母皇进言。”
“在此之前,有劳父君替我将他拘起来。这也是为他好。”朱承启道。
帝君颔首,突然想起什么,上前拉起朱承启的衣袖,只见他洁白的右臂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深紫的淤痕。顿感心痛。“痛吗?”
朱承启笑笑:“我若说不痛,父亲可信?”
帝君被这话怔住,他的儿子,本应该和其他皇子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因他一己私念搭上半生,从一出生就男扮女装做了嫡长皇女。担下这重担。
近日言官弹劾东宫谋逆,朱承启明知是皇上自己设的套却只能往里钻,自领三十鞭。
想到这里,帝君心痛不已。“儿啊,你跟皇上认错不就好了,毕竟你们是母女,那些愚官只是外人。”
朱承启却轻描淡写地抽回手,“父君难不成也糊涂了?那种事情怎能说认就认?
她们有心构陷于我,母皇自是知晓,况且母皇也只是鞭挞我几下,想搓我锐气,之后依旧把修典之事交给儿臣来做。
说明我的储君之位一时半会不会动摇。父君可以放心的回去了。将来我会将这大犁江山奉给承祯,说到做到。”
帝君垂眸,欲言又止,留下南疆进贡的金创药就走了。
朱承启扶额,想起前些日子逼问太医,得知一件惊人的事:皇上病入膏肓,日子不多了。
外人看来永宣帝忌太女,想折东宫羽翼以稳皇权,朱承启却明白母皇的良苦用心。
朱承启上有雄心勃勃的众皇姐,下有英武过人的齐王,且当年废太女的遗孤至今下落不明,朝中
几出势力涌动,她现在还年轻,母皇怕自己驾崩之后她顾不下全局。遂引言官参她,以此罚下一批大臣,待她驾崩之后,就由朱承启重新重用那些流放的大臣。
恩威并济,以此笼络人心,永宣帝为她亲手养育的女儿,也是用心良苦。
望着空空荡荡的大殿,朱承启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