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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雨停 沈惊春 28158 字 5天前

第61章 第六十一场雨“你都跟她说过些什么!……

那是沈弈外公生日的前一天,他给程灵发消息,问程正刚的身体怎么样了,方便回来吗,明天是他外公生日,如果方便回来,他就给他们订机票了。

收到这条消息时,程灵正在人山人海的古建筑公园里,被防晒帽和墨镜遮得严严实实,周围还有各种拿着旗帜戴着不同颜色帽子的旅游团,以及拿着大喇叭带队的导游。

这几天,她一直带父母到处逛景点,根本没想过匡成玉的生日这么快就到了,她忘得彻彻底底。

不过回去的机票她已经买好,刚好就是明天的飞机,尽管经过提醒她已经知道明天就是匡成玉的生日,她现在的心情也是没法再去的。

因为生日那天一定会见到沈弈的家人,有那么一大家子,他们一定会再问东问西,自己就一定要再把自己的家庭掰开给他们看,然后目睹他们微妙的神情。

一想到这样的场面,程灵就觉得无法承受,或许自己还不适合跟他们见面。

何况为什么要见呢,她和沈弈就一定能走到最后吗?倘若不能那么见不见他的家人又有什么意义?最终都会成为陌生人。

她看了眼父母,担心他们被旅游团冲散,连忙跟上他们的脚步避免走失,随后低头缓慢打字回复:【抱歉,这几天有事,我可能没办法赶回去,礼物只能等我回去再补,可能要让外公失望了,对不起。】

消息刚发完,沈弈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是出什么事了吗?”他口吻微急。

程灵刚撒完谎本就心虚,他这么一个直截了当的电话更让她措手不及,以至于一开口还有些磕磕绊绊的,应对不了他这样略带强势的问询。

“不,没有,没什么。”

她刚说完,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偏巧旁边过来一个旅游团。

穿荧光绿防晒衣的导游戴着宽檐防晒帽,举着大喇叭:“来来来往这边走,这边就是我们的丹陛桥,桥上有三百六十五块石板……”

大喇叭的声音穿透电子信号,直接传到电话那头的耳朵。

沈弈静了一瞬,问:“你在景区?”

“……是。”

程灵闭了闭眼,虽然这个时候被他发现自己在景区的确不太好,但他知道了也是松了口气,毕竟说谎总是令人难受。

“我爸妈这辈子第一次来北樟,难得来一次,我就带他们来看看,所以没办法赶上了,抱歉。”

沈弈的声音出奇的沉静:“你带父母旅游,这都是应该的,不用说对不起。”

“谢谢,你没有不高兴就好。”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对我说,我总是最后才知道,或是被我发现你才会告诉我,程灵,我们是陌生人吗?”

“……”

身边是嘈杂的人群,耳边是静谧的呼吸。

他说完的一瞬间,程灵整颗心都刺痛得难受。

“不是,我只是……”

她想辩解,她想说不是这样的,然后呢?她的纠结她的想法真的能说吗?说出来他不觉得矫情可笑吗?

她的话停在这,沈弈等了半晌,追问:“为什么不说了?你的解释呢?”

“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对不起。”

“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哪天回来了吗?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沉默半晌,程灵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沈弈没再多说,只是挂断了电话。

程灵怔怔放下手机,一瞬间,心脏酸涩得像是被捶打的柠檬。

所以,她有什么好呢,她极力避免自己的母亲给沈弈带来伤害,可到最后,自己还是伤害到沈弈了不是吗。

这时,徐成凤发现程灵不见了,回头找了半天,这会儿可算找到了,拉着程灵的手腕把她扯过去:“那有导游讲解呢,正好我们免费听听,还省钱了。”

程灵点头,可是现在的她已经听不进讲解,只能听见廉价喇叭扩音后带来的巨大底噪,那么吵,那么杂乱,将外界所有声音搅得一团混沌,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想,自己惹了沈弈生气,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他一定是想和自己分手了。

第二天,程灵和爸妈买的上午飞机,落地榕华刚好是正午,一天中太阳最热的时候。

程灵打车送他们回家。

徐成凤正在拿着手机跟程正刚看,说她发了朋友圈,谁谁谁给她点赞,谁谁给她评论,还说她女儿孝顺,带他们旅游,徐成凤十分得意,说那是,也不看看谁生的。

车里的冷气给的足,程灵却平静不下来,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她回到榕华了,早晚有一天要和沈弈见面,她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她发现自己毫无头绪,为什么学校里有那么多课程和专业,却没有一门课程教人如何谈恋爱。

路程开过一半,已经进入主城区,程灵本来在发呆,然而稍一凝神发现周围的路越看越熟,发现再往前一公里就是沈弈的工作室所在的小区。

她忽然想,自己还有东西留在他的工作室里,如果将来还要争吵面对的话,万一不欢而散她的东西早晚要收走,与其到那时尴尬地离开,倒不如趁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偷偷把东西收走算了。

毕竟真到了那一天,姿态总归是狼狈的。

眼看离那个熟悉的小区越来越近,程灵转身对司机说:“师傅,能在前面的小区靠边停一下吗,你继续送他们就行。”

司机点头:“要得。”

徐成凤在后面按住她肩膀,问:“你要去干什么?”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程灵适应了一点她的突然触碰,但也还是吓了一跳,说:“我有个朋友住在那,我过去看看。”

徐成凤却道:“一下飞机就去找人家,你那个朋友不会是找你男朋友吧?”

“……”程灵说着不是,可是她的反驳一点底气都没有,徐成凤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道:“你那个男朋友还没分手呢?分了吧,你们处不长。”

往常她说了这话,程灵是一定会跟她吵架的,可是这一次,她却出奇地没有反驳。

“你说的对。”

“……”

她这样说,反倒让徐成凤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了。

“那你都要分手了,你还找他干什么?”

“我想去收拾东西。”

“那我陪你去。”

“……”

这时车子刚好开到沈弈那个小区门口了,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不等程灵回答,徐成凤已经下车了。

她还对着车内的程正刚说:“你自己回去吧。”

程灵呆住了:“妈你干什么,我真不用……”

徐成凤说:“你懂什么,你以为跟这种人分手是好分的?也就是你肚子里没揣什么,不然非给你扒下来一层皮,万一他接受不了分手对你动手把你欺负了,有我在旁边他也不敢。”

程灵想说,沈弈不是这样的人,妈你不要总是那么极端,把人想的很坏。

可是看到徐成凤如此伤痛又戒备的样子,她想到曾经听过的传言,那怎么是极端呢,那是她实实在在的经历过的创伤,或许她今天这样并不全然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年轻时的她,答应她,说不定能让她对曾经的心结放下。

想到这,程灵点头:“好吧。”-

匡成玉的生日是匡家一年一度的大事,重要程度堪比过年,因为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就要在每个生日用力庆祝,一家人团聚拍全家福。

匡成玉腿脚不好,加上老一辈过来的人,家庭再富裕总想省一省,他不愿去外面吃饭,每年生日都是在家里聚餐。

今年生日,他们还请了个专业拍摄团队过来记录这次家宴,这样就可以把快乐永久纪念。

匡半青甚至把餐厅的主厨带了过来,由他的厨师团队为家宴掌勺。

故而此刻,匡家正闹哄哄的,家里实在太多人了,除了这些请来的人,匡成玉的子子孙孙也全都来了。晚辈们有的为尽孝心,自告奋勇要亲自掌勺孝敬老人,厨师团队的人知道了,还要跟他们沟通菜品然后把菜备好,他们再直接上手就是,所以这会儿哪都有人说话,没一处清静地方。

沈弈一个人在落地窗边的摇椅上坐着,那些欢声笑语都在背后,他看着小区里绿植景观,眉头却是紧锁着,搭在扶手上的手里握着手机,他时不时拿起来看一眼,仍然没有任何新消息。

他几次伸手去摸旁边圆几上的烟,有一次烟都凑到嘴边了,想想又放下了,随后烦躁地解开手机想给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打电话,最后还是没拨通,狠狠熄灭屏幕。

来回反复。

这时,匡成玉的二儿子,也就是沈弈的小舅走过来,小舅头发打理得板板正正,身上还喷香水。

他在沈弈肩膀上拍了一下:“小子,干什么呢?想女朋友呢?”

“……”沈弈回头看了小舅一眼,一点想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匡小舅挤眉弄眼的:“听说你女朋友今天也来,你小子怎么不去接人家?不怕人家生气啊?”

沈弈表情一沉:“她在外地,有事走不开,不能来了。”

“哎哟,那可惜了,你外公还想今年拍个漂亮的全家福呢,他说外孙媳妇要过来,他要打扮得好看点,等照片洗出来,他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沈弈起身:“我去找外公道歉。”

小舅一把拉住他手臂:“道什么歉啊,老爷子还能生你气不成?他不是为别的,他就是想看你找个喜欢的人,成立自己的家庭,他才觉得放心,人来不来的,老爷子没那么小气。”

外公的心意,他何尝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心里才觉得酸楚;再想到程灵,也许在她心里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她才可以一再把他放到最末选项,连他难过了也不在意。

他低垂着头,缓缓跌坐在椅子上。

“唉,看你这样子,我现在对你女朋友可是充满好奇,什么样的女孩能把你迷得失魂落魄,神魂颠倒?”

沈弈皱眉抬头:“小舅,换瓶香水吧,你现在喷的好难闻。”

小舅面色大变,疯狂嗅自己:“难闻?难道我品味有问题?”

这时,匡半青过来拉住二哥:“别听小弈乱说,他不爱听你说话赶你走呢。”

“这臭小子,小时候白对他好了。”小舅气呼呼的。

“小弈的女朋友我见过,人乖乖的挺可爱,嘴巴也甜,见到我还管我叫姐姐呢,可比小弈这孩子会说话多了。”匡半青说着,眉梢唇角都是笑意,那句姐姐的确是取悦到了她。

沈弈听着妈妈的话,本来没觉得有什么,

然而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不对。

他愕然抬头,提高声音问:“妈,你什么时候见过程灵的?”

匡半青吓一跳:“就前段时间啊,怎么了?”

“多久前?在哪见的?”

匡半青不理解,但还是如实说了:“就在你的工作室啊,以前你外公不是住那嘛,我去取他的旧口琴,就撞见你女朋友了。”

沈弈脑子乱成一团线,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又担心自己想错了。

他连忙拿起手机,开始翻看家里电子锁的出入记录。

因为工作室只有他,所以出入记录就那么两条,时间也都是固定差不多的,非常好翻,所以在那个非正常时间段,突然多出来的开锁记录,他把手机举给匡半青,问:“是这一天?”

匡半青愣愣点头,不明白怎么就把开锁记录都找出来了。

然而沈弈的大脑却像在杂乱无章的线头中找到了最关键的一根线条,就是这一天,这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程灵在他离开工作室后也离开了,然后当天带着父母乘坐飞机去去了北樟,带她的父母看病去了,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怎么跟他说过话,消息都回得很少。

她那么生怕麻烦别人的人,怎么会突然答应让他帮忙买机票,她答应得爽快,可她已经打算好了绝不让他帮忙,好像从那时起就已经把他推得更远!

他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起的太着急,摇椅在原地一直摇晃个不停。

他眼睛紧锁着匡半青,问:“你都跟她说过些什么!?”

第62章 第六十二场雨被修复过的准考证。……

匡半青的表情也不太高兴,房间里空调太冷,她拢了拢披肩,眉头微蹙:“我还能说什么,还不就是随便问问。”

“那你都问什么了?”

匡半青不喜欢他这副质问的口气,但她也知道,儿子既然生气,必定是有哪里不对劲了,她心里不开心,但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我就是看她觉得很眼熟,所以问了问是不是当初你借给她三万块钱的那个女孩儿,当初我问你是不是,你又不肯回答,我还不得确定一下?然后又问了问她的家庭怎么样,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沈弈捏紧手机,盯着自己的妈妈,声音又急又气:“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是跟她在一起又不是跟她的家人在一起,她家里做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家庭,这些全都无关紧要,你有什么话问我不行吗!?”

匡半青被沈弈这样训斥,眼里全是委屈:“所以是我这个当妈的错了?我的儿子谈了女朋友,当父母的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有错吗?我总得问问她家里干什么的,家风正不正,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干净产业发了家,万一将来惹麻烦还要牵连我们,这不是很正常吗?谁的家里谈朋友不能问一问,我还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匡半青自小就是大小姐,一贯养尊处优的,做生意也是顺风顺水没受过什么委屈,哪经得起这样的质问,她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不过当妈的被儿子气哭毕竟是个丢人的事,她转过脸,偷偷用手指抹掉眼泪,气得不想再见到沈弈。

而听完匡半青的话,沈弈也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松开捏紧的手,走上前按住妈妈的肩膀,把妈妈抱在怀里:“对不起妈妈,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匡半青没说话,只是眼泪流的更多了。

沈弈放开妈妈,左右看看,周围也没纸巾,只能抓起妈妈的披肩一角给她擦眼泪:“对不起,我女朋友的家庭压力导致她很敏感,我想保护她,以后再有这样的问题你问我就行,尤其像三万块钱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她家里当时不给她钱让她上学不是她的错,你一再提这件事,在她听来不是挟恩图报吗?何况她并没有接受,所以她从来就不欠我们家什么,你这样说,会让她不舒服。”

匡半青从他手里扯过披肩,听沈弈这样道歉,眼泪也止住了,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不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那个,所以问了问,你真心实意喜欢,我身为妈妈还能让你为难吗?”

这时,沈弈手机屏幕又亮了,他的界面刚好停在开锁记录这里,所以刚好,屏幕上又多了一条开锁记录。

【指纹用户3于13:53:26指纹解锁】

他工作室换了门锁后只添加过三个指纹,一个是自己,一个是他妈妈,那么指纹3岂不就是……

沈弈顾不得熄灭手机,迈步就向门口走,匡半青追着他的背影问:“哎小弈你要去哪儿?”

“去找女朋友。”

匡半青想拦,可是想想沈弈方才紧张的样子,咬了咬牙,追上去对沈弈的背影补了一句:“我看天气预报要下雨,你记得带伞啊!”-

程灵解开门锁进了沈弈的工作室,里面不出所料地没有人在,徐成凤进来,瞧着这么大的客厅,还有摆放的各种修复古籍的电子设备,各种工具,看得叹为观止。

“你这男朋友干什么的,解剖尸体的?这么大的房子,这得多少钱?”

程灵回头,无奈地叮嘱她:“你在沙发上坐一下吧,不要乱动这里的东西。”

她没有关门,主要是进别人家里还关门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所以门只是半掩,留了一条宽缝。

程灵上来之前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个袋子,此时她进了客卧,把折好的袋子撑开,随后打开衣柜,一件一件叠好,装好。

这些衣服都是沈弈给她买的,本意是为了方便她来这居住,没想到最后也没住上,有的还是全新没拆。

她本想留在这不要

了,又觉得留在这也是碍他眼,而且沈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分开了就连送人的东西也往回要的那种,相信就算沈弈在这,也会希望她全都拿走,毕竟一码归一码。

程灵装好,叠好,又到卫生间去收拾东西,这时听见门声响动,程灵吓了一跳,料想应该不会是沈弈,她从卫生间出来一看,是浩天来了。

浩天手里拿了几颗草莓,怯怯地站在门口,看着沙发上的陌生人不知所措。

见到程灵,他才从那种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对程灵露出个笑脸:“程灵姐姐!”

他小跑过来,把草莓塞到程灵手里,说:“我妈买的草莓,可甜了,给你和沈弈哥哥尝尝——咦,沈弈哥哥呢?”

提到这个名字,程灵心里酸痛了下,把草莓还给浩天,说:“姐姐在收拾东西,没时间吃,你自己吃吧,谢谢浩天。”

又摸摸他的头。

浩天看看沙发上的徐成凤,又为难地看看草莓,似乎不太想给,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他走过去,把草莓递给徐成凤,弱弱地说:“奶奶给你吃。”

饶是刻薄惯了的徐成凤,面对一个流露善意的小孩也是手足无措的。

她僵硬地露出笑脸:“奶奶不要,你吃。”

浩天松了口气,说:“那我都给沈弈哥哥留着。”

说完,去厨房打开冰箱,踮脚把草莓放到他努力能够到的地方。

然后在手里留了一颗,抓着草莓去卧室,蹲在地上看程灵收拾东西。

“姐姐,你是要走吗?”他童言稚语,说话还有奶音,听起来天真且不谙世事。

程灵也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嗯……姐姐这些衣服脏了,要到外面去干洗。”

她没有对小孩说实话,怕小孩不能理解,然后追问太多。

有时候谎言也可以是善意的,善意的谎言是为了让彼此都好。

浩天把草莓含在嘴里,然后咬了一口,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直盯着程灵。

程灵把东西装好,准备拉上拉链,浩天突然开口:“姐姐,我知道在哪里见过你了。”

程灵不以为意,却还是回头笑着哄浩天说话:“是吗,这么棒,你想起来啦?”

浩天煞有介事地点头:“你是准考证上的那个姐姐。”

程灵拉拉链的东西突然一顿,却没想那么深,只以为浩天在胡言乱语。

她随口应道:“什么准考证?姐姐怎么不知道。”

浩天又咬了一口草莓,一边嚼一边回想:“就那个呀……唔……上面写着榕华美术学院2017年本科招生考试准考证……哦,它还是被人撕碎的!”

“………………”

那一瞬间,仿佛有雷声阵阵,那场来自2017年的雨,再一次自她耳边浇下,那么大,那么重,足以浇散一切。

“你……你在哪里看到的?那个准考证在哪里?”

她只是一时情急才问的,根本没指望这个小孩子能记得,毕竟那是沈弈的东西。

可是浩天却指向外面工作区的书架,那是沈弈用来存放古籍的书架,除了最开始拍摄纪录片,她很有分寸,从未过去看过。

……

浩天踩着椅子从书架上取下来一个纸盒子,他站在椅子上转身,把盒子递给程灵:“就是在这个盒子里看到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然后自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程灵把盒子放在工作台上,她伸手打开盖子,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几乎在发颤。

那张准考证,她明明已经撕碎了,在她跟他彻底断联之后,在考试当天,她一个人偷偷在天台上把准考证撕得粉碎,怎么还会在呢?沈弈又怎么会知道呢?

可是揭开盖子的一瞬间,她看到的正是一张被拼好的,修复过的,只有裂痕存在的准考证。

那是她过了联考后,准备去参加校考的准考证。

在看到准考证的那一瞬间,程灵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准考证上的女孩还有刘海,嘴角带着青涩的笑容,眼里却亮晶晶的,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那时她偷偷在补课班画画了大半年,就为了瞒着家里参加艺考学美术,她联考的分数很高,因为约定和沈弈一起留在榕华,所以她准备参加榕华美院的校考,准考证出来之后,沈弈还夸她照片拍得好。

放在盒子里面的,除了准考证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来自北樟景区的建筑冰箱贴,书签,明信片,文创胶带,等等等。

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前些日子程正刚还买过,可是这些东西明显已经旧了,尤其这个胶带,那是2017年的限定胶带。

这个胶带是在她十月份一个不用工作的间隙,去景区玩然后买的,她买了这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感谢当初收留她做暑假工的披萨店店长,那时很多店并不收短期工,她是听同学说这里可以打工才过来看看,她为了感谢店长又不知道能送什么,所以寄了一些特产和文创产品,以及感谢的明信片。

而此刻,那张明信片就躺在眼前的盒子里。

它为什么会在这个盒子里?那间披萨店为什么会刚好招她这么一个短期工?她又是在哪个同学口中听到这个披萨店招人的?他们似乎……刚好是沈弈身边常玩的朋友……

程灵没法再想下去了,那年夏天的雨太大,也许这么多年,她还被困在那场雨里。

徐成凤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不由走上来,一看到盒子里的准考证,她脸色也变了变。

“一个破烂准考证,有什么好看!你已经毕业了,也不是艺术生,还留恋这些做什么!还有这小子,我那时就说你们早恋,你还说不是!如果不是,他干吗留着你的东西?”

她先声夺人,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发作。

那些最不远提及的伤口都因这准考证的出现重新翻露上来,程灵捏紧拳头,余光瞥见一旁的小浩天似乎有些害怕。

她先让他回家,而后对徐成凤道:“留恋怎么了,看又怎么了?我没有艺考,也不是艺术生,所以呢,我没有艺考是因为谁?而且我已经一再说过,我们没有早恋,也没有跟他在一起!不许你污蔑他!”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维护他,真是情比金坚。情比金坚又如何?当初不是一样分开了?现在呢,忘了你今天来是做什么了?”

程灵看着徐成凤那高高在上的嘴脸,突然觉得可笑:“呵……分手……当初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忘了吗?我又是为什么会跟他分开,难道你都忘了吗!为什么你能永远那么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错了?难道你对我,对你曾经做过的事就丝毫没有愧疚之心,没有一点一滴悔过吗!?”

“我悔过什么,有什么好悔过的?是,当

初是我逼你跟这个小子断绝来往,可是那又怎么了?我看错人了?你看看你现在,你跟他又有什么结果了?现在的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我当初做的对!”

“…………”

程灵被她气得一阵头晕,她把所有东西收起来放回原位,而后回到卧室拎着自己装好的一袋东西,转身向外走。

然而刚走到门口,未关闭的房门外,宽阔的走廊里,沈弈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背后电梯已经停在其他楼层,说明他不是刚上来,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站了多久。

看到他,程灵脚下一顿,眼里止不住的愕然。

手里拎着的袋子一松,装衣服的袋子重重砸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晴朗的天突然轰隆一声。

又下雨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场雨070907

程灵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一刻看到沈弈出现在这里。

可是怎么会呢?他不应该在参加外公的生日宴吗?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不知是不是命运作祟,程灵忽然发现,自己每一次想从他家里逃走最后都会被他刚好撞见,为什么,这是天意吗,难道老天也不希望他们默默分开吗?

心里的疑问当然得不到答案,程灵怔怔看着门外的沈弈,那种被捉见的尴尬,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的逃避,更不敢想此时此刻的沈弈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他又会把她当成什么人,不请自来的小偷吗?

程灵觉得自己糟糕透了,糟糕的家庭,糟糕的自己,处理不好和妈妈的关系,连恋爱也谈的很差,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糟糕的人。

尤其在看过那张被沈弈修复过的准考证之后,程灵的心里更加复杂。

“你……回来了。”

到底做错的人是自己,率先开口的那个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她俯身,将掉落的袋子捡起,低垂着眼不敢看他:“我来收拾一下落在这的东西,没想到你会回来,放心,你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你不放心可以检查一下,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程灵回头,提醒徐成凤跟上,徐成凤没好气看了沈弈一眼,准备跟上一起离开。

从他身边路过时,程灵尽可能把头垂的更低,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侵袭过来,程灵一阵心痛,或许以后都不会再闻到了。

下一秒,手腕突然被人紧握。

程灵下意识转头看向他们握在一起的地方,又抬头看沈弈。

沈弈却没看她,而是看向站在程灵后面的,还站在房门内的徐成凤。

“阿姨您好,我是程灵的男朋友,如果您不忙的话,我想跟您谈谈。”

他目不斜视,声音十分平静,仿佛从未听到过他们在房内的争吵。

“沈弈……”

程灵低声叫了他一声,她忽然有些紧张,不知道沈弈会跟她的妈妈说什么。

沈弈没应她,从她手里接过她打包好的袋子,程灵不想给,又觉得站在这里僵持也不是个办法,手一松,还是让给了沈弈。

沈弈提着东西进去,又对徐成凤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徐成凤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见到沈弈,他实在是比她高出太多,她还要仰头才能望着这个年轻人。

沈弈没做什么太多的表情,微微对她点头示意,自己就率先进去了,随手找了个房间把程灵收好的东西扔进去,而后去岛台接了两杯水,端过来给程灵和徐成凤一人一杯。

程灵没见过这样的沈弈,他现在的样子,很像最初见过他的样子,对谁都冷淡,十分不好接近。

她不由在心里打鼓,微微拉着徐成凤的衣角,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打算在她身边坐下。

然而还没坐,沈弈突然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按在自己这边的沙发上。

程灵猝不及防被按在那,人还是懵的,她没想到沈弈在她面前这么……霸道强势。她偷偷抬眼看他,有些挣不开沈弈的手腕。

沈弈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很快放开她,提了下裤脚坐下,就在程灵身边。

距离太近,她还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感过来的体温。

她听见沈弈这时开了口:“听程灵说你们前几天在北樟旅游,阿姨玩得还开心吗?”

徐成凤眉头笼起,搭在腿上的手不耐烦地蜷了蜷:“你有什么话要说直说就是,用不着绕弯子说这些。”

沈弈微笑了下,身子微微向后:“阿姨性子直爽,我也就直说了——”

莫名地,程灵屏住了呼吸,虽然不知道沈弈会说什么,可她的身体已然坐得僵直,心也高高悬起。

沈弈敛起笑容,盯着徐成凤,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

“我从没想过要跟程灵分开,十八岁没有,现在也没有,就算您能阻止她不再与我联系,也无法阻止我爱她,如果你问她跟我有了什么结果。”

说到这里,沈弈突然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永远不会放弃爱她,哪怕我的心脏停止跳动。”

秋雨拍在玻璃窗上,稀里哗啦,榕华向来细雨连绵,很少有这般疾风骤雨的时候。

为了保存书籍,沈弈工作室的空调是常年开着的,不知是不是冷气太大,一股巨大的颤栗感笼罩了程灵,她情不自禁捏紧手才能对抗这股颤栗,连呼吸都找不到节奏了,不知该深呼吸,还是先把胸口紧绷的气喘匀,而她的手臂上,似乎也冒起了鸡皮疙瘩。

徐成凤听了他的话,先是愕然,紧接着双手环抱,露出一个程灵再熟悉不过的讥讽笑容。

“小孩子,你说爱就爱啊?你能给她什么,空口白牙的承诺?好听话谁不会说——”

“这您不用担心,阿姨,我能给她的,保证比您给她的要多更多。”

徐成凤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臭小子,你怎么说话的!”

沈弈微微抬头看着徐成凤,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阿姨,不让程灵学画画的人是你,逼她放弃校考的人是你,不给她学费的人是你,在过年时上门报警的人是你,把她赶出家门的人也是你。”

“很抱歉,阿姨,真正让程灵感到痛苦的人不是我,是你。”

“所以我和程灵怎么样,我又会如何对待她,任何人都有资格质问我,讨伐我,唯独您,不配。”

“你……你……你这个死小子……就你还想跟我女儿在一起……我是她妈,我给了她一条命!我不配谁配?我不配谁配!?”

徐成凤气得发疯,抓起茶几上的水杯,直接扬在沈弈脸上,又将玻璃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不解恨,抓起沙发上的靠枕,垫子,一个接一个地朝沈弈砸去。

这是程灵噩梦里的场景,也是她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画面,她连忙起身冲过去按住徐成凤:“妈!妈!你别再砸了,别砸了!”

“你跟他分手!马上分手!我就说让你们断开是对的,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没错,我没错!”

“妈!”

程灵再怎么阻止,也无法让徐成凤安静下来,她被逼得没办法,眼看茶几上还有另一杯水,她抓起杯子直接砸在徐成凤脚下,哗啦一声闷响,连水带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巨大的声响令徐成凤心有余悸,她整个人呆愣在那,房间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人一安静,那些不愿意接受的话就会在脑中回想。

她真的让人痛苦吗?她有吗?她只是做了一些她认为该做的事,难道她不对吗?为什么程灵恨她,程正刚为了程灵砸她,连只见过她一面的人也这样说她?

程灵按住徐成凤的肩膀,确保她能听清楚她的话。

“十八岁时我已经听过一次你的话了,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听你的。”

她放开徐成凤,后退几步,和沈弈并肩站在一起。

“我已经做错一次了,我不想再做错。”

“我知道你曾经过得很痛苦,你曾经被人辜负过,但那是那个人的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更不是沈弈的错,请你不要再把你的痛苦强加到我身上,更不要因为你的痛苦干涉我的人生,这二十多年,你的心里真的好过吗?”

徐成凤跌坐在沙发上,神情怔怔的,目光空洞看着前方:“我……”

是,她的心里从未好过,可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问过她心中可曾好过的人,居然是她曾经最不想要也最痛恨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程灵见她冷静下来,心松了大半,也放软自己的语气。

“不要再拿过去的错误惩罚自己了,沈弈刚才的语气有点重,我向你道歉,但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一切,如果你能做到,你还可以是我的妈妈。”-

送徐成凤上了出租车,程灵看着黄色的车子远去,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

虽然,徐成凤不一定真的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是起码她今天平静下来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固执己见,只希望有一天,她会慢慢想清楚。

雨还在下,但已经比之前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小雨浇在

雨伞上,空气变得又潮又闷热。

程灵和沈弈一人一把伞,两人并肩走,又因为雨伞无法贴近,被迫分开了一段距离。

沉默在二人中间围绕,短短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们也都有太多内容需要消化,又因为他们刚刚都郑重其事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肉麻话,这会儿两个人反应过来,都有点后知后觉的羞耻,所以谁都没有说话。

进入小区,程灵尽量避免踩到水坑,想了又想,一直这么不说话也不是办法,于是选了个本来很重要但是目前来看最不重要的事情作为开场白。

“今天不是你外公的生日吗,你怎么……”

“我看到了你的开锁记录,知道是你,所以匆匆赶过来了。”

“……”

程灵一直租房,没有自己安过门锁,哪知道还有开锁记录这东西,要是早知道会被发现,她一定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可是从结果上来看,又幸好干了这么蠢的事,否则有些话,有些事,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对对方说出口。

两个又走了一段路。

想想他今天的话,程灵鼓起勇气,主动对他道:“昨天在电话里,我让你不高兴了,是我做的不对,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总之对不起,我——”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那我也该向我妈妈代你道歉。”

沈弈停下脚步,程灵察觉到他的步子停下,也跟着停下。

她微微睁大眼睛:“嗯?你怎么……怎么会知道……”

“你不会无缘无故不理我,如果你选择逃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你想逃避的事,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我做的不好,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我说过,我想成为你的依靠,成为你的下意识,成为你的第一直觉。”

“所以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事,全都告诉我好吗?所有你想逃避的事情,我都愿意为你解决。”

程灵的心底一瞬间酸酸的,涨涨的,那股酸意直冲鼻腔:“其实,也不是你妈妈的错,你妈妈很好,是我自己……”

她的眼泪忽然开始往下掉,和细密的雨点混在一起,伞外下小雨,伞内又是另一片雨。

“我妈妈,你也看到了,她总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高中时我们约好一起跨年,我不是故意爽约的,我当时准备出门,是她把我关在家里;还有最后那次,我把你约出来,对你说的那些……那些很不好的话……”

眼泪越说越汹涌,她也不想哭,可是根本止不住。

程灵垂着头,眼泪砸在鞋面上。

泪眼氤氲,将一切都变得模糊,恍惚间,仿佛又把她带回到高三,那个她最不愿回忆的记忆里。

程灵联考成绩不错,因为榕华刚好有八大美院之一的榕美,她就和沈弈约定了一起留在榕华。

她被优异成绩冲昏头脑,浑然忘记上大学还有昂贵的学费这回事。

是后来老师在班上给大家讲助学贷款的事情,有一个男生开玩笑说:“老师,不用说了吧,我们班上应该没有人上不起学吧。”

男生说完,其他人马上哄笑起来,大家都笑,程灵只能跟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满都是难堪。

是的,班上同学大都家境不错,这是榕华最好的高中,为了把孩子送进来大家抢破头,同等条件下,自然钱权优先。残酷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更知道努力,就算不努力,也有普通人够不到的名师资源,所以这里的升学率一样是一等一。

同学虽然知道程灵家境不如自己,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想象力总是贫瘠,他们身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出这些话时,完全没想过真的会有人支付不起学费。

不过程灵家里倒不是支付不起,而是根本不知道她偷偷参加了联考,所以面对这笔学费,首先会迎来母亲大吵大闹的阻拦,以及失去掌控欲的大骂,接着很有可能,不会让她去上这个学,因为不愿意为她付这个钱。

听到可以贷款,程灵本来是燃起了希望的,可是听老师的意思,这些东西又要父母到场签字,如果真的贷了,光是想一想徐成凤知道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就已经令她窒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程灵发现自己就算过了校考,就算瞒着家里偷偷走上梦想这条路,可她根本没钱去读,没钱实现她的梦。

怎么办呢,她那么努力,隐瞒了家中那么久,借口要复习偷偷跑到画室集训,省吃俭用攒下了各种费用,以为自己终于要迎来幸福,可是这一刻才发现那些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根本实现不了。

她朝梦想踏出一步之后,发现这竟是能踏出的唯一一步。

她要怎么办呢,她梦想的美院,和沈弈的约定,她怎么那么蠢,怎么就没想过读大学是要钱的,怎么就没想过她的背后没有任何人支持,或许她根本不该走出这一步,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做梦。

穷人,怎么配有梦呢?

程灵看着打印出来的校考的准考证,上面的笑容天真得有些刺眼。

所以周六的下午六点放学后,程灵拒绝了和沈弈一起回家,等学校里的人都走了,她一个人躲到天台上去,然后放肆大哭。

竹篮打水过后,除了梦留下的痕迹,只剩一场空。

不过她哭了没一会儿,沈弈就找到了她,程灵哭得眼皮都红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怎么……”

沈弈单膝蹲在她身前,递了一张纸巾给她:“你哭那么大声,我在校门口都听见了,总不能当听不见吧?”

“……”

程灵只好接过纸巾,擦干眼泪和鼻涕,不哭是因为羞耻,可她还是难过,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低下头,鼻头和眼皮全都红红的,刘海也有些凌乱。

是不是从天台上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一了百了,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想追寻的梦,想要的人生,都交给下辈子去追寻。

沈弈注意到她视线所在的方向,似乎打定什么主意似的,他表情微变,连忙起身靠在天台边上挡住她的视线。

他的身后是大片瑰丽云霞,将天都染红了一半,少年曲起一条腿踩在墙上,用故作随意的口吻开口:“为什么不开心?你可以跟我说,就算解决不了,说出来也比闷在心里强。”

程灵的自尊心本不会让她开口,可是她不说话,沈弈就一直问个不停,仿佛不说就不行似的,程灵没办法,加上这会儿她实在太难过,沈弈是唯一一个陪她一路走过来的人,除了他,她也没有其他亲近的人。

于是,程灵就把她烦恼的事情对他说了。

沈弈听完“啊?”了一声,在她面前蹲下:“那是很麻烦,这岂不是连贷款都不好贷了。”

程灵知道他的家境,知道自己的学费对他来说肯定不值一提,本以为他会不当回事的,没想到他听完也是跟她一同苦恼起来,恼她所恼,忧她所忧。

本来紧绷而又警惕的心突然像云朵一样柔软,程灵望着眼前的少年,所有的难过被他分担都变得轻盈了很多,他说得很对,说出来就算解决不了,可也比一个人闷着要强。

“嗯,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那你这大半年的努力都算什么!?”

沈弈不同意,猛地站起来,在原地走来走去:“你四年学费多少钱?”

程灵懵懵地说:“怎么也要五万吧……不过也不用那么多,先把第一年交上就好了,我会想办法赚学费的。”

“这助学贷款我来办算了!我办好了,把学费打给你……”

“可是你怎么会需要办贷款呢?你家里肯定会问的,到时候你能怎么说?而且我听说有些学校贷款是直接划走的,你……”

沈弈看了眼天色,把蹲在墙角的程灵拉起来:“算了,反正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先别管那么多,总

之你先别难过,这件事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还有,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闷在心里,好吗?”

程灵认真听着他的话,一边听一边点头:“好……”

可是,此刻的程灵想,或许她始终都没有做到这件事,没办法把心里的事全部告诉她,又因为这样总是伤害沈弈,让他一次又一次失望。

那天他们如常回到家,就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有睡觉之前她才会反复回想这些事,回想灰暗无光的未来,她一直想到自己的心脏不舒服才肯睡觉。

一直到周二那天下午放学,所有人都去吃饭准备上晚自习,沈弈把她叫到天台上,然后,递给她一张银行卡。

“给你。”

程灵看着少年递来的银行卡,愣然着没有收。

“这是……什么……”

很明显这是银行卡,可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助学贷款呀,拿着咯。”

沈弈把银行卡塞到她手里:“反正你是打算借助学贷款的,你又借不来,当我借的好了。不过说好了,这是借你的,不是白送你的,你怎么都是借,你拿着慢慢还就是了。”

“……不,那怎么行,这是你的钱……而且五万块,我……”

程灵脸色涨红,一想到这卡里有那么多钱,她吓得根本不敢接。

沈弈单手揣在口袋里,另只手摆了摆:“想多了,没有五万,你说的嘛先交第一年就够了,剩下的钱你会赚到的,所以这里面只有三万块。”

程灵面色一松,可是三万块,仍然不是个小数目,她一想到这沉重的债务,就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垂头,期期艾艾地说:“只交第一年,那也……用不了三万块……”

“你想,刚上大学肯定很忙的,你什么都不熟,哪那么容易攒下大二学费?而且你总要生活啊,还有买画材之类的,多备一些,给你一些喘息时间,你嫌多可以不用,但你不能没有,给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嘛。”

少年说得眉飞色舞,似乎也在为自己的深思熟虑感到自豪,晚霞将他的白衬衫映得红红的,像是少年炽热的心在烧。

他说的这些程灵从未考虑,听他说了又觉得很羞愧,明明是自己的事,她从没深想过,竟还要别人来替她做打算。

“可是我……这太多了,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还上。”

沈弈的提议处处为她考虑,而且和沈弈认识这么久,她知道他的为人,既然借她,就绝对不是作假,只是她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收下。

“那怎么了,程灵,你还怕自己跑了不成?”

沈弈双手搭在天台边上,唇角高高扬起,笑得十分肆意。

“不是还有一辈子呢?我都在,慢慢还。”

……

程灵收下了烫手的银行卡,虽然仍觉不妥,可是想到他说的话,难道她还能跑了吗?她还会不还他吗?这样想想,又对自己有了信心。

是的,她会还上的,她也总会在沈弈身边。

一切都只要等校考到来,只要等时间过去,高考结束,度过暑假,上了大学,她就可以和沈弈永远在一起了。

银行卡的密码是他们两个的生日,070907,首尾相接,寓意怎么样都是他们两个,这是沈弈专程设的,他特别喜欢这个密码,还臭屁地问程灵觉得怎么样,他是不是天才。

程灵只是弯唇笑,可是心里,的确也是喜欢的。

本来一切都会按照预想的那样美好下去,直到有一天周末,徐成凤在她房间发现了银行卡,以及她的校考准考证——

程灵从卫生间回来,看到徐成凤面色阴沉坐在她书桌边上,直勾勾地盯着门口。

一想到房间里放着什么东西,程灵瞬间有些心虚,脚步也慢慢停下。

“妈,你怎么进来了?”

“我问你,这是什么?”

她把银行卡和准考证拍在桌子上,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程灵的心中已经有了预感,然而在她看清后,脸还是瞬间白了。

她站在门口,身上因为害怕而不自觉颤抖,连手都没法握成拳头。

可那一瞬间,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问你话呢,这准考证怎么回事,榕美又是怎么回事,这银行卡又是哪来的,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偷的???”

第64章 第六十四场雨高考结束后,我们在一起……

“不是!不是偷的。”她大声地反驳,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被发现,短暂的害怕过后,她反而变得坦然。

就算被发现怎么了?她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做这些事,没有伤害任何人。

程灵走过来,想将准考证和银行卡拿走,却被徐成凤按住手腕。

徐成凤死盯着她,略微发浊的眼白瞪出来:“那这校考又是怎么回事?你一直在偷偷学美术?当初家里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们没有那个钱供你读学那烧钱的东西!”

程灵瘦弱的身子站在原地,那么瘦,身上却有扛下一切的勇气。

她想到沈弈给她的银行卡,声音一下变得平静,勇敢,且无畏:“我不用你出钱,我会自己负担。”

徐成凤突然笑了,表情变得很奇怪,她缓缓地,怪声怪调地说:“行啊,你长大了,长本事了,凡事都能自己拿主意了,家里的话你也不用听了,那我们对你来说还有什么用,是不是可以去死了?”

程灵不明白:“你何必这样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我难道不能自己决定吗?”

“呵……你决定?你才多大,倒是做起我们的主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这钱是哪来的?是不是不干不净赚来的?为什么你周末不回家?你之前总跟那些男同学鬼混,到底干什么去了?”

程灵表情都变了,她不明白明明是亲生的妈妈,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么难听的话。

“妈!这个钱是我同学借给我的!我会还给他的!”

“哦,是吗?你们是什么同学,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借钱给你?那个男生叫什么?你们好多久了?我倒要去学校问问,你们这学校一天天不教学生读书写字,都在教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十七八岁搞破鞋,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一听到徐成凤要去学校找老师,甚至有可能大闹教室,程灵脸色都变了,她知道徐成凤不是威胁,她完全干得出来,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她在学校里发疯,让她成为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她觉得崩溃,简直要被徐成凤逼疯了,除了大声抗议几乎不知道还能怎么阻止她。

“没有早恋,我都说了不是早恋,你去学校干什么,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啊!”

“我不管!你现在立刻马上跟那个男生断

掉,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赶紧给我断!你把钱还给他,不许你再跟他有来往!”

“为什么啊!他明明在帮我,他为我考虑,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明明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让我跟他断什么啊!”

“你看看你不要脸的那个样子!别人给你钱你就要,你知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你!一个女孩子没自尊没家教,一点点钱,随随便便就能买到你,说出去好听吗?程灵,你怎么那么贱哪!”

她一句又一句话像巴掌一样扇在程灵脸上,简直像有火在脸上烧,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一直梗着脖子看着地板,连头都抬不起来,手扶着书桌一角支撑自己,闷着声不说话。

可是有什么好说的呢?徐成凤的话固然难听,可是,她说得真的不对吗?

仿佛有万千道声音同时在她耳边质问她:程灵,你怎么那么贱!?你怎么那么贱!

“我现在就给你们老师打电话,我问问那个男生叫什么,我要找他的家长,问问他们是怎么管教他们儿子的,不好好上学成天勾搭小姑娘,平白无故谁我们三万块钱,他们想干什么!?”

徐成凤说着就掏手机,已经拨出一个号码,程灵连忙上前按住徐成凤的手,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别打电话,别打!”

徐成凤把手臂拉远,不让她碰手机,跟她僵持着:“我问你,你跟不跟他断!”

程灵心想,这个电话一定不能让她打出去,就算嘴上答应一下也没什么,她连忙答应:“我断,我跟他断!”

徐成凤这才把电话挂断,表情缓和下来:“这样就对了!我告诉你,跟他在一起你没有好下场,人家是什么样的家庭,人家瞧得上你吗?你连学费都要借人家,你这辈子都矮人家一头!”

见她松口,程灵整个人也松下来,胸口闷闷的说不出话。

屋子里面开着风扇,书桌挨着窗也开着,可空气还是闷闷的,没有一丝流通。

闷得像是一罐搅不开的蜂蜜。

她说:“你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徐成凤起身,程灵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将一沓暂时不看的卷子盖在银行卡和准考证上面,闷着头准备学习。

在她的书桌上,还放了一幅她第一次得奖的画,她一直摆在那激励自己。

徐成凤看见那幅画,又见她这副闷着不说话的样子,气又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今天的事完了?我问你,校考的事怎么说?”

程灵握紧手里的水性笔,捏了又捏,没吭声。

徐成凤上来在她脑袋上推了一下,几乎要把她按在书桌上:“我问你话呢!”

程灵被她一推,火气也冒了上来,回头大声跟徐成凤争吵,她太急,嗓子都哑了一下,眼里有泪花闪动:“你又想干什么!你让我跟同学断掉,我都答应你了,画画的事我又不要你出钱,那是我爸赚的钱,又不是你赚的,你凭什么管我!”

徐成凤被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瞪着程灵:“凭什么管你?你说凭什么管你!你爸赚的钱不是家里的钱?这些年家里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不知道吗?你说你画出什么东西来了,你有那个天赋吗?能换出钱来吗?学完怎么了?还不是跟废物一样!你说不用我们出钱,你拿什么保证,你又能靠什么赚钱,啊?出去端盘子人家都不用你!钱不够了给你擦屁股的是谁?还不是我们!你都这么大了,指望不上你挣钱,还要给家里当累赘,你说生你这么个废物有什么用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废物!”

程灵脸色涨红,憋着气,呼吸急且短促,随着她一句又一句的骂声,眼泪也止不住向外冒。

“你有什么脸哭?背着我们偷偷艺考的时候,你想过这个家吗?你爸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天黑了还没回来,没日没夜给人干活,发了工资都供你画画,你可真是个大小姐啊,命好有人伺候,说学艺术就学艺术,我说程大小姐你能不能懂点事,别整天活在梦里行不行?能不能想想别人是什么家庭,你又是什么家庭。”

徐成凤大步走出去,翻箱倒柜不知道找出什么,又大步流星走回来,把一个白色药瓶砸在程灵身上:“你自己看看!你爸每天吃最便宜的药赚钱养你,每天半夜咳咳咳跟要死了一样。你连学画画都是用你爸的腿换来的,现在呢,你是不是想要你爸的命!”

程灵接住这瓶药,这药还是她跟程正刚一起买的,五块钱一瓶,一瓶里面有一百多粒,主要是清肺止咳,但他吃了快一年都不见好,可能……他根本不是简单的咳嗽。

徐成凤没有说谎,程正刚每天忙得只有自己早上起床时才能匆匆看到他一眼,有时候甚至看不到他。想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不断卖力气给人干活,还有他总是破破脏脏的衣服。程灵程灵让他买新的,他说自己干活不用穿那么好,他要赚钱给程灵买裙子穿。

想到这些,程灵紧紧捏着这瓶药,自责像针一样扎满她的心脏,她很想大声喊出来,她不是废物,她不是废物!……可是呢?她有什么能力?她能赚什么钱?徐成凤说的没错,她确实是累赘,只会家里增添负担,把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拖垮的累赘。

被家里逼着放弃美术时她不甘心,不甘心,所以那些灰烬不散,变成了烧不尽的野草,又重新冒出头来,她偷偷去学,把所有能画画的时光当成逃离生活的绳索,如今绳索爬到头,触手就是另一片天空,可她真有那个资格活在另一片天空吗?会不会那个地方根本不属于自己?

徐成凤每一句都没骂错。她非要学自己不配学的东西,摆不清自己的家庭条件,是她脸皮厚,不知羞耻,不要脸,真的收了沈弈的钱,又自私地只想着自己,从未掂量过自己什么家庭,会给家里带来多大的压力。

她本就是活在水缸的鱼,只能困在这一方鱼缸里。

而沈弈来自波澜壮阔的海,他生活的地方无边无际,跟他在一起,总是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让她以为自己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跳脱这方鱼缸,游进那片拥有他的、更广阔的大海里。

可是她忘了,鱼缸外面不是大海,而是没有水的土地。

她要怎么游到大海里?

那是程灵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活在世上,连做梦都不配。

徐成凤看到她坐在那哭就来气,上去推她:“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那个同学断?”

程灵只顾抽噎,根本没办法说话。

徐成凤把她的手机拿过来,扔到程灵面前:“你现在就跟他打电话!”

手机感应程灵的脸,屏幕自己亮起,程灵看到上面的时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成凤,眼泪还在往下淌:“现、现在?”

“现在怎么了?当着我的面,我才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程灵的手忽地一蜷,她没打算这样的,可她在电话里要怎么说?她慌得不行,握着手机迟迟不肯打电话。

徐成凤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烦,大步走到程灵面前高高扬起巴掌:“你打电话把他叫出来,银行卡一起还给他,从明天开始,不许你再跟他说话!”

……

程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电话里把沈弈约出来的了。

那么晚的天,她约他,少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电话里,他应得爽快,从语气里都能听出欢喜。

挂掉电话,程灵感觉自己浑浑噩噩的,已经成了一只提线木偶。她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她看到自己通红的双眼,还有红肿的眼皮。

幸好她约他的地方光线也没那么好,他应该看不清她的脸。

程灵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拿着沈弈给她的银行卡下了楼,徐成凤在后面半米外跟着。

她连怎么走过去的都不记得了,一路上,徐成凤还在不断地数落她胆子大,敢撒谎,偷偷报考学画画云云,她统统都听不见了。

一直走到那个广场附近,她看到了广场上,那颗巨大的榕树。

榕树下盘根错节,伞状的树冠投下浓重阴影,少年高挑的身影就靠在树干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垂落的祈福木牌。夜风吹过,木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一瞬间,程灵的心像是绑在一块大石头上,不断在下坠,下坠——她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向前迈步的力气都没有。

她站在那看着沈弈的身影,半晌没动,徐成凤见她痴愣地盯着人家,更是冷笑一声,在背后狠狠推了她

一下,嘴里叱道:“去啊!”

这一推,让程灵从虚浮的梦境踏到真实的地面上,这一路上她都在幻想这是假的,是她压力太大做的梦,可是她没醒,她怎么还在向前走?

离沈弈越来越近了,他时而低头,时而靠在树上,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突然转过身来,高大的少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眉目都变得明亮,唇角挂起笑意。

“程灵,你怎么这么晚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个广场是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每周末他来她家找她,她怕小区里有熟人看到,她就约他在广场见面。广场里有一颗百年的巨大榕树,几个人合抱都不够,这棵树活了这么久,大家都认为他是祥瑞之树,能给大家带来福气,还有人专门在树下祈福,所以这棵树挂满了祈福挂牌,风一吹,撞出很好听的声音。

程灵低垂着头,手在身前紧紧捏着,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她想开口,想说话,可是她的嗓子像是吞了一碗藕粉,她连嘴都张不开。

她半晌没说话,沈弈感觉不对。

“程灵,你怎么了?”

他关切地低下头,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想去看她的脸。

他的指尖刚触到她的校服布料,程灵就像被烫到般猛地后退。

他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微微蜷缩,最终慢慢收了回去。

夜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明明是热风,带起一阵刺骨的凉。

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程灵?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的。”

她听着他的话,心里却像针刺一般疼痛,这么晚叫他出来也毫无怨言,明明她躲他,他却担心是不是他让自己不高兴,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却不得不伤害她,而他们还没有在一起,这只是个开始。

如果他们在一起之后呢?如果她妈妈将来再做什么事再次伤害到他呢?

这么好的少年,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纯净明亮,像太阳一样勇敢炽热。

这时,徐成凤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不远处的角落,就那么死盯着她,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程灵唇角微微牵动,心中却像柠檬一样酸涩肿胀。

是了,程灵,那可是天上的月亮。

沈弈和画画,一个是远在天边的月亮,一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凡人怎么配拥有月亮?

所以不要再做梦了。

别做梦了程灵。

这场梦,就做到这里吧。

已经很圆满了不是吗?

“沈弈。”

她忽然抬起头,艰涩的嗓音,很努力才能发出一些音节。

她突然开口,让沈弈怔愣了下,却还是点了点头:“怎么了?”

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出她眼底破碎的决绝。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这话说完,仿佛全世界的跟着安静了一瞬,街道上的车流声,远处的说话声,世间一切都跟着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的少年。

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什么?”

程灵没说话,从口袋里把银行卡掏出来,递到沈弈面前。

她的声音冰冷而机械:“这个还给你,以后再学校里也不要跟我说话了,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

沈弈盯着那张卡,半晌,他喉结微动,忽然笑了。

“程灵。”他的笑声沙哑得不成调,“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程灵抿唇,不再废话,把银行卡扔在沈弈脚边转身就走。

转身的瞬间,她看到徐成凤站在广场角落的阴影里,嘴角挂着胜利般的冷笑。

手腕突然被抓住。

沈弈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强行把她拽回来,月光下,少年的眼眶通红,下颚线绷得死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为什么?程灵?你为什么要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什么话都好说,你不要这样行不行?”

程灵被他拉回来,被迫仰头面对沈弈。

她仰望他,像是仰望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心脏开始变得钝痛,为什么还要来问她,为什么要给出一个具体的原因?她已经很累了,她难道不想要一个原因吗?凭什么她就不配学画画,凭什么她不能拥有想要的未来,凭什么她面对这么好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他推远?

为什么,因为他们差距太大,因为她就是一个很烂也很差劲的人。

因为她的梦只能做到这里,所以他们的关系,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一刻,程灵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变得冷硬,麻木。

“因为你这个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总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到令人难受。”

沈弈拉她的手顿了下,缓缓松开她的手腕,他一点点站直身体,面对面与她站立着,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

那些挂在榕树上的祈福牌突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而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什么意思?说清楚。”

程灵抬眼看他,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好,那我就说清楚: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我每次跟你说话都特别难受,我也受够了被你当成展示善良的工具,你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都令我厌烦,我本来是想从你身上骗点钱玩玩的,哪知道你大学还想考到我隔壁。”

她说着,又向后退了半步,她微仰着头,似乎为了让他看清她表上的嫌恶——

“一想到我还要跟你认识好几年,我就觉得反胃,恶心。”

燥热的夏,一瞬间,有风倏过。

榕树上挂的那些祈福木牌微微相撞,碰撞出好听的声音。

同时。

也将少年比木头还要嘶哑的声音,传送进程灵的耳朵。

——“行。”

这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少年眼眶发红,视线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将她永远印刻进脑海中,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不会再找你。”

话音落下,沈弈转身就走,他个高腿长,步子迈得也大,运动鞋踩在被扔掉的银行卡上,咔一声,银行卡在抬脚的瞬间裂成两半,他看也没看,头都未回。

程灵站在原地,呆呆的,怔怔的,目送那个少年走远。

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广场,绕过遛狗的老人,最终拦下一辆出租车,身影消失在车里。

直到引擎声彻底远去,她才像被抽空所有力气般,整个人都脱了口气。

他真的走了。

彻底消失在了她的世界。

一想到这里,程灵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拧住,拧得她站都站不稳。

她缓缓蹲在地上,按住心口,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往下落。

她忍着心脏的痛意,努力伸手,试图将碎裂的银行卡一点一点拼回原状。

对不起,沈弈。

往后的日子,希望你一切都好。

希望你永远像太阳一样炽热,用你的赤诚勇敢与命运对弈。

希望这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都能为我的少年让路。

最好……好到根本想不起我是谁。

好到某天偶然听说“程灵”这个名字时,你会疑惑地问:

“那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吗?”

——如此最好-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像无数道透明的伤痕。

回忆至此,程灵的泪水流干,可眼眶仍烫得不行。再开口时,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细小的倒刺,每说一个字,都扎得喉咙生疼。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一直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她抬起眼看他,睫毛上挂着未落的雨珠。沈弈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又清晰,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旧画——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夏夜,他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而她亲手推开了他。

此刻,她眼里的歉意比雨水更汹涌。

沈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某种沉重的情绪。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记得。”

他向前一步,指尖轻轻拂过她耳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幻觉。可程灵分明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所以现在……你要说吗?”他问。

她用力点头,伞面随着动作倾斜,雨水滑落,溅湿了她的鞋尖。她必须让他看清自己的眼睛——这是她欠他的坦诚。

“沈弈。”她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空气灌进肺里,刺得生疼,“第一句……是……”

她的声音变得郑重。

只因她必须非常郑重,才能体现出她的诚意与懊悔。

“对不起……我当时对你撒了谎。”她的声音哽住,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没说出口的是——

对不起。我说了不好的话,伤害到了你。

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第一时间把我的心事分享给你,让你做最后的那个知情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你放在最后,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总有太多负担。

太多太多的歉意,全都包含在这三个字当中。

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沈弈静静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想笑,可眼眶却红得厉害。

他抬手,拇指蹭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低声说:“这句我知道了。”

他的指尖是烫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灼得她皮肤发疼。

“第二句呢?”他问。

程灵的喉咙忽然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仿佛所有的水分都化作了眼泪流尽。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像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哽咽得说不下去。

雨声渐大,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

“第二句……”

说到这里,程灵的嘴巴忽然有些发干,像是三天都不曾喝到水那样,连发出声音都觉得艰难。

“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

她低下头,鼓足勇气,半晌才抬头,把迟来的第二句话说给眼前的少年。

“沈弈。”

她仰望着他,仰望他时的样子,一如曾经的那个夏夜,希望同样的对视,同样的情形,她能够用接下来的话,覆盖她曾经说过的话,能够重新抹平少年的记忆。

“高考结束后……我们在一起吧。”

这句话,她跟他,全都等了太多年。

雨还在下。

沈弈突然松开了手里的伞。黑色的伞面砸进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可他浑然不觉。他一步跨进程灵的伞下,手臂环过她的腰,猛地将她按进怀里——

太用力了。

他的拥抱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程灵被他勒得生疼,可她没有挣扎,只是颤抖着抬起手,紧紧回抱住他。伞从她手中滑落,雨水瞬间浸透他们的衣衫,可谁都没有动。

“没关系,程灵。”

沈弈低下头,唇贴在她耳边,声音低哑得近乎破碎: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就算死亡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他的心跳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剧烈得像是要撞碎胸腔。程灵闭上眼,雨水混着泪水滑落。

她跟他都清楚。

那场十八岁开始落下的雨,这么多年,终于停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场雨被妥善保存的梦想……

沈弈外公的生日宴,程灵最终还是没有错过。

只不过,来的比较迟。

她给匡成玉选的礼物,是一个玉质印章。东西本身不稀奇,主要是刻章的人不简单,是北樟出了名的刻章大师陈砚之的作品。

圈里都说,如今机器刻的章都是死物,唯独他老人家手下那柄刻刀还活着,一刀下去,青田石能沁出血性来。

程灵以前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老爷子,于是求了个人情,老爷子不缺钱,活到这份上做事全凭对不对胃口,他觉得程灵这姑娘不错,是以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早在沈弈跟她说外公生日的时候,她就有心约上了,刚好前几天在北樟,如期取到这枚礼物,在生日当天当面送给匡成玉,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圆满。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沈弈不仅自己回来,还带了女朋友一起回来,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往家里带女朋友,还是外公生日这么重要的场合。

所有人都拿出最热情的态度招呼程灵,尤其匡成玉,对程灵最是热情满意,程灵送的礼物,也让他爱不释手,连连跟人炫耀,老爷子开心,大家都很开心,这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来的这一路上本来程灵十分忐忑紧张,一见到沈弈的家人都这么热情待她,她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饭桌上全程礼貌而温和,待人说话也是进退有度,大家对她都很喜欢。

因为有程灵的加入,匡成玉更高兴了,拍全家福的时候,他专门让程灵和沈弈在他身边,其他人怎么站他就无所谓了,把沈弈的两个舅舅气得直说老爷子偏心。

程灵笑而不语。

最终,全家福的合照里,匡成玉拉着沈弈的手,沈弈揽着程灵的肩,程灵轻轻歪头靠在他肩头上,其他人要么站在他们身后,要么蹲在他们身前,在摄影师的记录下,定格了这一瞬的幸福。

饭后,该走的都走了,沈弈把匡成玉扶到房间去休息,保姆在餐桌那边打扫卫生。

程灵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有些出神。

明明上午从北樟回来时,还抱着要跟沈弈分手的心……

怎么现在就陪他外公过生日来了。

一切变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不过也是,生活就是这么瞬息万变,就像当初谁能想到,她白天还在和沈弈畅想将来一起读大学的生活,晚上她就把沈弈叫出来,跟他说了那些很不好的话,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想到这里,那些深埋心底多年的心事终于得以见光,也认真地,求得了沈弈的谅解,她不知怎么还是有点想哭。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而是一种命运到底待她不薄的庆幸,让她和年少喜欢的人重逢,让她得以说清多年无法说出口的歉意。

能弥补心中遗憾,已经非常令人感激了,否则她这辈子都将带着愧疚度过。

正想着,余光注意到身旁的位置有人坐下,程灵回神一看,匡半青端坐在一旁,对她点头微笑了下:“程灵,看你一个人在这,过来跟你聊聊天,没打扰你吧?”

想到此前对匡半青产生的别扭,程灵心中也有点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与她本人无关,纯粹都是自己作祟。

不过她一贯会掩藏情绪,只是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微笑:“不会的阿姨,不打扰。”

匡半青掌心交错,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似的用力握紧,又很快松开,转身对程灵道:“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阿姨就是想,过来跟你道个歉。”

“……”

她这句话说出来,程灵直接愣住了。

她无措地摆手,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阿姨?你……不用,你不必……”

匡半青轻轻按住她,脸上的表情也带了几分愧疚:“小弈中午的时候跟我聊了,我才意识到可能有些话说的不太妥当,所以,如果我那天跟你说的话有任何让你不舒服的地方,我都应该跟你道歉,尽管那些伤害并非出自我本意,但让你感到不舒服,就是我身为长辈的不对。”

她手上的温度是恰到好处的暖,落在程灵的手臂上,是她前所未有的感受。

程灵无法言喻此刻心中的震撼,她从不知道,原来像父母这样的长辈,是会跟小孩子认真道歉的。

明明她已经那么温和,那么无可挑剔,居然也还是……还是会因为她感到的一点点不舒服……而对她直接地致歉吗?

程灵连忙解释:“不是的,阿姨您很好,您真的不要这样说,我会很愧疚的。”

匡半青见她如此着急地解释,忍不住又是一笑,她轻轻在她手臂上拍了拍:“

没什么,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成为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应该有任何的不愉快。我这个人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候就比较欠考虑,我那天说的那些,只是想对你多一些了解,因为小弈这孩子很少跟我说什么心里话,从小到大我在他那就没问出来过什么,所以那天才会去问你。但我问那些话,也没有多余的意思。”

她的话是那么诚恳,这一刻,程灵不会再觉得她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太太,她只是一个母亲,这个世上最平凡的,爱孩子的母亲。

匡半青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视线都有些飘远:“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三岁之前总是体弱多病的,像个药罐子。最严重的一回他还不到一岁,有一回他上吐下泻高烧三天,怎么也不见好,医生说再烧下去孩子恐怕会不行,我偏不信,好几天不吃不睡,一直帮他擦身体,守他吃药,一直亲眼看着他缓回来。三岁以后,他身体倒开始好多了,我生怕再出现小时候的事,对他是当作眼珠子一样疼爱,没想到孩子越大越叛逆,总嫌我多嘴,啰嗦,脾气也差,对人总不耐烦,你能容忍他,瞧得上我这个儿子,愿意陪伴他,和他共同生活,我身为长辈,只有感激和祝福的份,绝对没有旁的心思。我自己生的儿子,有多让人受不了我知道。”

程灵听她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有点酸酸的。

大概是因为,她从未真正体会过什么亲情,母爱,与幸福,所以偶然窥见别人的幸福,就仿佛自己也被这样爱了似的,心中涌起的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她说:“谢谢阿姨对我说这些,其实你本来不用跟我说的,不过其实,沈弈他很好,能跟他在一起也是我的荣幸。您把沈弈教的很好,他遗传了您的温柔,善良,换位思考的同理心,当然,还有美貌,所以,那些生疏的话就不必说了,我知道阿姨您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不会误会您的。”

匡半青温柔一笑,眼里露出几分慈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程灵的头。

“难怪小弈喜欢你,程灵,你是个令人很舒服的人。”-

从沈弈外公家离开,程灵打电话问了程正刚几句,又问了问徐成凤怎么样,听说她回到家之后就进了房间一直在睡觉,程灵见她没有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程正刚几句,让他记得吃药,随后挂了电话。

再次回到沈弈工作室,程灵彻底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像是脱水的鱼。

沈弈坐在她旁边,见她这个样子不禁想笑,微微俯身帮她按揉太阳穴:“忙了一天,要不要休息下?”

他指尖细瘦有力,程灵被他按得昏昏欲睡,可她尚几分理智:“不行,我东西还没收……”

沈弈手一停,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睁眼瞧他:“还收?不是已经和好了,你还想走?”

“……”

程灵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无奈,把他的手拨开:“不是,是放回原位……”

沈弈的表情这才缓和,突然起身抄起她的膝窝和后背将她抱回到卧室,程灵没想到自己躺得好好的突然身体悬空,吓得连忙搂住沈弈的脖子。

“你干什么……”

沈弈把她放下,坐在她床边,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又在被子上拍了拍,像在哄睡一个小宝宝。

“睡吧,我帮你收。”

“你?可以吗?”

沈弈无奈地在她鼻子上点了点:“我也没那么笨吧?”

程灵噗哧一声笑了。

沈弈没再多说,起身帮她拉上窗帘,随后离开客卧,关上房门,动作很轻。

程灵闭上眼睛,她也很想睡,可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张修复好的准考证,再一回想,思绪已经回到了校考那天。

那一天,参加校考的美术生都请假去校考了,以至于班主任过来巡视班级的时候看到程灵,还惊讶了一下,问:“程灵,你不是要参加校考吗?”

班主任的问话,让班上正在学习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而程灵和沈弈已经不再是同桌了,他去了别的位置,程灵转头跟老师说话时,余光看到能瞥见他的背影。

她记得,当时很多人都在看她,而他没有。

根本没有回头。

程灵回答班主任:“老师,我决定不参加校考了。”

“怎么,你不想去榕美啦?那你想上哪个?”

程灵表情有些难堪,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才能自如提起自己以后不会再学美术这件事,她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人生,归根结底别人不会有太多关注,所以根本不会存在有什么难堪不难堪。

只因真正难堪的那个人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