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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雨停 沈惊春 35084 字 6天前

“……”

这和你随便逛了个商场然后你朋友告诉你这商场是她家开的有什么分别……

程灵好半天才消化掉这么巨大的信息,她喃喃说:“那我高中时怎么没听你提过……”

“也没什么好提的吧。”沈弈想了想,“而且也不是多有名的店,说出来也没人知道,起不到什么效果。就算说了,听起来跟家楼下开的小店也没区别,无非就是租金比较贵?”

“……”

竟然还挺有道理的……

他这样一说,程灵也觉得还好了,的确,只是个租金比较贵的餐厅而已,无非就是地理位置好一些,消费群体高端了些。

如此这般想了一番,程灵渐渐也就接受了。

但是这样一想,其实她对沈弈家里的事情也挺一无所知的。

反过来想,沈弈对她也一样。

两人走到广场上,放完烟花的空气中还有一股化学残留味道。而广场上的人不仅没少,反而更多了。

警车和警察封锁周边道路进行巡逻,几步一岗管理治安,即使这样,还有人背着布袋子走在人群中摆摊卖东西,还有人身上绑着好多氢气球的,走来走去叫卖气球。

程灵没想到这么多人,她问:“我们要回去吗?”

沈弈:“你想回去吗?”

程灵摇摇头:“回去了就不算跨年了。”

必须要12月31号的23点59分59秒和新一年的1月1号0点0分0秒都在一起,才算完成的跨年。

“那再上去坐会儿?”

说话间的工夫,刚赶过来的人潮已经断了他们的后路,所有人都在往一个方向赶,他们如果想逆着人群走,恐怕有点难了。

他们只能顺着人流向最靠近中心的地方走。

广场的人实在太多,跌跌撞撞,摩肩接踵,程灵本来是和沈弈并肩走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挤来挤去,程灵从沈弈身边被挤走好几次。

“哎!”

她想叫,又觉得这么多人大喊不太好,只能在心里干着急,努力寻找人群中最瞩目的那道身影。

程灵急得不行,又不能站在原地,有人后面的人会推着她向前走。

没想到就这么和沈弈在人群中走散了。

她仿佛置身在大海里。

她拿出手机,一边被推挤向前,一边在通讯录里找沈弈的手机号,想着给沈弈打电话。

没人接。

程灵眉头紧锁,想着给沈弈发个消息,手腕忽然被一只瘦而有力的手掌握住,她顺着这股力道转回身,在人潮中看到了手拿粉色气球的沈弈。

那一瞬间,失而复得的喜悦将程灵的眉头一点点熨平。

他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刚才不见了,是去买气球了吗?我刚才找你好久。”

沈弈把手里的气球递给她:“嗯,看到别人手里都有,就想着给你买一个。”

“……”

好像又变成了小孩。

“好吧,谢谢。”

她接过,正好这时,一个母亲拉着一对双胞胎,双胞胎手里各拿着一根气球,还是跟程灵一模一样的图案。

不远处,巡逻警察的喇叭声在人群中若隐若现,循环播报安全须知。

“请勿拥挤,请勿追逐打闹,保管好随身携带物品,带小孩的游客,请牵好小朋友,照顾好老人。”

程灵本来还在听这个很原始的广播通知,下一秒,手指忽然被人扣住。

不同于方才礼貌性的轻握,这次是十指紧密交缠,他温热的掌心不容拒绝地贴上她的,指节强势地嵌入她的指缝,严丝合缝得能感受到彼此脉搏的跳动。

一瞬间,有如电流顺着指尖蔓延到程灵身上,她呼吸明显窒了一瞬,半边身子都僵硬住。

她感觉到耳朵正在发烫,想来应该很红。

她小声问他:“怎么了……”

抬眸时,正撞进沈弈含笑的眼里,他眼尾微扬,在霓虹灯下流转着温柔的光。

他缓缓开口:“没听清广播?”

“啊?”程灵眨了下眼。

“带小孩的游客,请牵好小朋友。”

“……”

沈弈把牵着她的手抬起来,晃了晃,唇角微扬,露出散漫笑意:“我在牵我带来的小朋友。”

“……”

一瞬间,程灵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颊,那句“小朋友”在她耳畔不断回响,连他此刻掌心的温度都变得灼热起来。

其实这句话也没什么特别的,但,也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因为他说这句话时的笑容……总之……

她忽略掉自己的心跳声,闷头拉着他往前走,连人都不敢看了:“……我们走吧。”

直到走到一个比较居中的位置,终于无法再往前,人群总算停住不用动了。

然而,虽然停下了,她和沈弈牵住的手,却也没有因此松开。

人潮中,四处都是喧嚣热闹的声音,只有他们两个默默牵着手,仿佛隐瞒着全世界。

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开口提这件事。

一个恍神间,程灵不知怎么,想起了上次关于跨年的记忆。

那是高三那年的岁末,课间里,大家都兴高采烈讨论关于跨年的话题,还有互相送礼物,送贺卡的。

沈弈的一群朋友都在说晚上出去跨年的事,沈弈问程灵要不要一起去,程灵点头说好,大家都很开心。

程灵一直开心到晚上放学,她回到家后想换衣服出门,徐成凤发现后问她去干什么,她说要和同学出去跨年。

徐成凤眉毛都要竖起来了,她尖锐地斥道:“跨年,跨什么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出去玩,我看你根本考不上大学,干脆不要读书了!”

程灵每次有什么要求,徐成凤都会训斥,责骂,拒绝,一次两次就算了,这么多年,程灵早已忍无可忍。

她气得大声反抗:“我出去跨年怎么就考不上大学了?我的作业已经写完了,没有落下任何课程,只是出去几个小时就考不上大学了,干脆把我关到监狱算了!”

她一反驳,徐成凤更加来劲,她站在程灵房间门口,双手叉腰大骂,口水横飞:“总之,不许去,我不许你去!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跟那些男生鬼混什么?你到底是去跨年,还是要出去干什么?一个女孩子还要不要脸面,哪个女生这么晚出去鬼混,那些都是站街货,你也要当站街货?你打算让邻里邻居怎么看你?我瞧你是来到榕华心也变野了,成了个野丫头,你也不想想你那些同学都是什么家庭,你又是什么家庭,你出去花的是谁的钱?你自己挣钱了吗说花就花?没什么出息,花钱倒是比谁都积极,怎么不见你学习这么积极?我跟你爸把最好的房间给你住,都是为了谁?你就这么回报我?”

她左一句右一句,骂着不解恨,连带着程灵的爸爸也一起骂了起来,骂他是老废物生了个小废物,废物一窝。

一句一句,像石头砸进井中,而她是那个生活在井底的人。

就算是再轻的石头,这么多年连续砸在程灵身上,让人麻木,也让人遍体鳞伤。

程灵心里重重堵了一口气,明明不想哭,可鼻子还是不争气地泛酸了,她决定不管徐成凤,换好衣服就要走。

经过门口时,没想到徐成凤直接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狠狠扔到床上去。

她站在床边指着程灵咒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

最终,徐成凤把程灵的房门反锁,将程灵狠狠关在家里。

程灵一万次因为徐成凤而崩溃,又第一万零一次忍住了。

她不在乎徐成凤,只是觉得,她没有办法向沈弈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去,如果说出来,她会为有这样的妈妈而感到难以启齿。

最后流着眼泪在手机上给沈弈发消息。

【对不起,家里有点事,今天跨年就不去了,祝你和朋友玩得开心。】

发送完消息,眼泪已经砸在手机屏幕上,一滴又一滴,她抽噎着,无声哭泣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逃离这样的生活。

程灵最后流着眼泪睡着了,第二天睡醒时,发现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头发粘在脸上,连被子也没盖。

她拿起手机,发现有几条未读消息。

除了同学们互相发的新年快乐(有的是群发)之外,沈弈给她发了两条。

她点进去。

一个是她发完消息后,他当时回复的:【好】

而另一个,是来自零点,00:00的时候,沈弈发的一条2秒的语音。

指尖轻触,点开。

少年清澈干净的嗓音回荡在沉闷的房间,伴随着那端的风声和周围嘈杂的声音,是那样热闹,像是新年的第一缕光线,照进她潮湿冷寂的生活。

“新年快乐,程灵。”

听到这句话,程灵的心间忽然开始涌现羞愧。

答应好和沈弈一起跨年,她突然违约,可他竟还想着给她发祝福。

她没有在祝福的第一时间回复,其实已是错过那个最佳时间,就像十月一号的国庆节快乐,过了那一天,已经毫无感觉,有些事情只是当下的。

就算她回了,她又有些害怕他会追问,比如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到底为什么没来……

想到这些,程灵顿时有些逃避,所以熄灭了手机。

他发来的祝福,她没有选择回复。

时光倏忽而逝,这一转眼,就是七年。

而七年后的现在……

“十……”

“九……”

“八……”

“……”

“四……”

“三……”

“二……”

“一!”

零点钟声敲响,所有人抬起头,异口同声:“新!年!快!乐——”

万千气球飞向天空,五颜六色,广场上放着新年音乐,气氛热闹祥和。

夜风吹拂,程灵转过头,她看着一旁的沈弈,广场大屏幕的灯光映照在他脸上,下颌线条利落收窄,一如少年般干净。

这一刻,万千心潮涌动。

有人在风中轻轻开口。

“新年快乐,沈弈。”

声音有些小,沈弈没听清,也转过头:“嗯?”

她把双手拢在嘴边,眼里盛放笑意:“我说——新年快乐——”

同样的祝福,今夜说了两句。

一句让风带给高三那年十七岁的沈弈。

一句说给现在的他-

当年那句本应第一时间回应的祝福,终于在七年后的今天,亲口说给他听。

第36章 第三十六场雨“要不要到我这来?”……

在数万人的广场上异口同声说完新年快乐后,就是新一轮的潮涌。

他们两个在广场上站的位置不是最里,也不是最外,而是尴尬的中间。

倒计时结束后,里面的人比外圈的人还着急走,外圈的人还要顾及道路交通,处在中间的最难受,夹在里面一时半刻根本出不去。

左右无事,程灵拿出手机,说:“刚才在餐厅拍的照片不太好,我们再拍一下吧。”

沈弈点头:“行。”

手机举起来的时候,两个人本来是正常的社交距离。

就在她马上数完“三二一”的时候,镜头里,沈弈猝不及防俯下身,他的侧脸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

屏幕就此定格。

最后拍出来的照片,程灵眼睛微张,以及一点惊慌失措,沈弈凑近她身边,贴近她耳侧的位置,姿态亲密。

她看起来呆呆的,沈弈倒是很上镜。

她抿了下唇,转头看他:“你怎么突然靠过来了。”

“站得太远,显得我们好像不熟。”

“……”她想了想,说:“我刚才没准备好,再拍一下?”

“OK。”

她刚要举起手机,身侧的沈弈却突然离开,走到一个头上戴发光发箍的女孩面前,不知说了什么,然后把

手机递给她,又指了指程灵。

发箍女孩看过来,然后很开心地点头,跟沈弈比了个OK的手势。

沈弈走回来,重新站在程灵身边,说:“好了,准备。”

两人本来并肩站立,戴发箍的女孩数了三二一然后开拍,闪光灯一闪,周围人意识到这有人拍照,倒是不约而同让出了一小片地方。

女孩似乎觉得不够,又微微屈膝自下而上向内斜持手机,尽量让两人的背景是天空的气球而不是黑压压的人群。

最里面的见前面半天没人动,烦躁得开始向前推挤。

程灵只觉一股大力从侧后方袭来,不知是谁的手臂狠狠一拨,直将程灵向一旁推去。

程灵重心不稳,几乎要扑到沈弈身上,沈弈下意识扶住她的手臂,目光相对。

恰在此时,闪光灯亮起,戴发箍的女孩又连拍几张,甚至出言鼓励:“好好好,这个姿势特别好!”

“……”

程灵迅速站稳,这样的环境下顾不上去追究到底是推了自己,烫手一般从沈弈的怀中退出来,站到一旁惊魂未定。

拍照的女孩走过来,把手机交还给沈弈,说:“拍好了,你们看看怎么样?”

沈弈点开照片,简单扫了扫,对女孩露出一个笑容:“抓拍技术不错,谢谢你。”

女孩大大方方地回:“主要是你和你女朋友都很上镜啊。”

“……”

被她这样说完,程灵偷瞄沈弈一眼,飞快地移开视线。

方才被他扶过的地方,似乎还有他的力道。

甚至,还能记得那一瞬间,贴近他的感觉。

沈弈又谢过女孩,前面堆积的人潮开始散去,他和程灵跟着人群向外走。

程灵从方才的亲密接触中缓过来,定了定神,说:“回去之后把照片发我一份。”

沈弈:“行。”

沉默了下,她看着这么多的人,转移话题:“是每年跨年人都这么多吗?我第一次见。”

沈弈:“今年外地游客比较多。”

程灵思绪转了转,分外含蓄地说:“其实说是跨年,实际好像也没干什么,就只是大家一起过来倒计时,说出来都无聊。可莫名其妙挺高兴的,甚至明年还想来……你呢?明年还来不来?”

话说完,程灵暗自给自己打气:非常好,自己这个信号应该释放得很明显。

“不是说好每个节日都一起过?”他唇线上扬,“你出来,我也会出来,看你。”

“哦……”她应得淡定,然而才不过走了两步,嘴角情不自禁开始上扬。

“而且,跨年是这件事之所以有意义,大概是因为,人无法留住时间。而时间跨越的那一刻只要两个人在一起,瞬间也会显得长远。”

“所以跨年的意义就是,想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

说这话时,沈弈看向她,眼底映着电子大屏的光,格外闪亮。

程灵被这光灼了一下,慌忙避开他的眼神,心里跳得乱七八糟。

他今天,邀请她出来跨年。

现在,又在这样说。

什么意思。

会不会,沈弈其实,邀请她出来跨年,也是有想要和她一直在一起,的意思。

程灵思绪飞转,又担心自己是想多了,可能他只是随便分享自己的见解,哪有那么多暗示?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程灵又想起姚晚月说自己是悲观主义否定思维,她会不会又在负面思考……

就这样胡乱猜想,两人已经从广场走出来。

取了车,沈弈一路开车,把程灵送回家。

看到熟悉的小区,程灵准备下车,刚要开车门,却发现车门没解锁。

她转头看沈弈,抬手指了指:“你忘了解车锁。”

车里暗暗的,只有中控显示屏的光打在沈弈的左脸,半明半暗。

他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问:“新年有没有什么愿望?”

“?”

程灵现想了一下:“嗯……许愿纪录片顺利上线,早日看到工作成果。”

“……”沈弈手指敲了敲方向盘:“别的愿望呢?”

“别的?呃。”程灵小心翼翼地思考,“纪录片成绩好点,然后,升职加薪?”

沈弈保持耐心:“嗯,现在事业忙完了,然后呢?还有没有别的?”

别的……

程灵偏头,继续深想:“可能,如果工作能稳定的话,就……买个房吧。”

“……”

沈弈要气笑了:“就没点跟我有关的?”

“啊。”

他这么一提醒,程灵反应过来,自己这样说,好像有点不顾沈弈死活了。

她解释:“不好意思,因为你说愿望,我一般许愿都只许自己能实现的……”

“那就想点别的,说不定,我能帮你实现。”

程灵本来想开玩笑说我希望世界和平什么的,但是看到他认真的样子,玩笑话又说不出口了。

跟沈弈有关的,愿望?

透过面前这双眼,程灵不由回想起,那个七年前的,湿热的夏夜。

以及十七岁少年,微微发红的眼。

心脏不觉间抽动。

如针刺。

她鼓起勇气,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沈弈的呼吸,似乎有因为她的这句话,而有过瞬间的停滞。

沈弈缓缓抬眼,看过来。

“什么话?”

被他注视的瞬间,程灵心跳有点不舒服的加快,身体也变得僵硬,紧绷。

放在膝头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她张了张嘴,喉咙因为紧张而发干,她像是发了场严重的高烧,烧到了39度,烧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试问谁能坦然承认自己的过错,毫无愧怍。

也许恶人可以。

可她不是。她不是。

程灵闭上眼睛,很快睁开。

眼睫微垂。

“……现在让我说,我说不出来,等有合适的时间,我再告诉你。”

“……”

沈弈是真的被气笑了,他偏过头,轻呵一声,转过脸问程灵:“玩我?”

“不是,没有。”程灵摇头,“我是认真的。”

“嗯,认真玩我。”

“……”

程灵说不过他,嘴唇动了动,说:“是你问我有没有什么愿望的,我要说的这两句话,就跟我的愿望有关。”

“行。”他舔了下唇角,“等等,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程灵不知怎的,呼吸一提,轻轻问:“嗯?什么话。”

沈弈却是话锋一转——

“等你告诉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

沈弈你会不会有点幼稚。

程灵曲起食指,敲了敲车门:“现在,能放我下车了吗?”

车锁嘀一声解开,车门斜斜上升,程灵抱着他送的香槟玫瑰下车,站定后,转身跟他挥手:“拜拜。”

“再见,到家记得发微信。”

“知道了。”

程灵抱着玫瑰进门,回到家,把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然后,整个人倒在沙发上。

又困又精神。

她掏出手机,给沈弈发了个消息告诉他自己到家了。

然后,又补了一句:【照片记得发我。】

程灵卸了妆洗完澡出来,微信也收到了沈弈的消息。

双皮奶:【到家了。】

紧跟着发来几张照片,都是那个戴发箍女孩给他们拍的合照。

程灵挨个点开。

正是闪光灯亮起时,照片里,她没站稳撞进沈弈怀中,他抱着她,四目相对,身后的夜空飘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气球,光看照片,根本分不清究竟是她摔倒,还是

他们在专门摆pose这样拍照。

她翻了又翻,一直把所有照片都翻完,又退出去从第一张再看一遍,确认自己没漏看后,疑惑地给沈弈发消息:【只有这几张?其他照片呢?】

双皮奶:【没了。】

程灵:“……”

她眉头微紧,咬着嘴唇打字:【我怎么记得拍了好几张,你把我摔倒之前拍的发来我看看。】

双皮奶:【不行。】

程灵:【?】

双皮奶:【那些照片,我不好看。】

程灵:【……】

双皮奶:【记得发朋友圈,睡了。】

程灵:【……】

沈弈就这么没了消息,只留下聊天框里一些程灵觉得根本无法发出去的合照。

这怎么发。

怎么发???

程灵甚至认真设想,这些照片要是发出去,简直就像水滴进油锅里。

不说她和沈弈的同学该有多大反应,还有公司里的同事们,尤其纪录片工作组的,以及小曹,全都不能放过听她。

程灵吸了口气,照片肯定是发不了,但是……存到手机里还是可以的。

也算是跟沈弈有了合照。

无论最终结果是好是坏,就当是,给自己的青春留下一个纪念。

这样老了以后,她也可以拿着当初的照片,对后辈们讲述,这个帅哥,是你们的奶奶/外婆少女时代爱慕过的人……

程灵依沈弈所言,把他送的花发到了朋友圈上,附了个平平无奇的新年快乐。

只有自己知道,这句新年快乐,究竟跨越了多少年,才亲口说给他听-

新的一年并没有新气象,非要说有什么新气象,只能说程灵的拍摄更忙了。

最近一个月考古界又有新进展,经村民报案,在某座山里发现了一座明墓,考古队迅速展开工作,在墓中出土大量文物,又为考古明史增添很多细节。

这一进展引起了不小轰动,听说考古队向国家机构请了不少文物修复师,前去修复出土文物。

因着这件事,公司高层不知嗅到什么,开始催促项目组尽快拍摄,要求拍摄周期缩短至6-8个月,尽快安排发行上线。

为此,领导非但多批了项目预算,甚至多开了一个摄影组,进行AB拍摄。

预算到位,大家怨言也没那么多了,现在的工作从白天的拍摄进化到了晚上还要对拍摄素材进行粗剪,双线并行。

严格来说,在现场拍摄的时候,程灵并不能具体起到什么作用,但是她又必须在场。

因为,拍摄顺利的时候虽然用不上她,可一旦拍摄出现问题,所有人都会找她解决。

如果原定好的拍摄计划出现问题,她就必须马上协调各部门,重新制定并执行Plan.B,因为她是策划,要统筹全局。

剪辑工作程灵也不可或缺,她还要参与审片,提出修改意见。

要一直到项目上线并过了宣传期,她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

所以,纪录片虽然不是她亲自拍摄,但是她是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上线,宣传,最终效果如何,这些都被她影响着。

从前当记者,她只需要简单的出差,采访,写稿,直接对主编负责。

现在要对整个项目负责,一天对接无数个人,无数个工作,每天都要面临巨大的精力消耗,疲惫不堪。

沈弈似乎也在忙,因为她忙的时候,沈弈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经常找她(见面),只保持了基本沟通。

不过,沈弈隔两天就会旁敲侧击程灵要说但没说的两句话到底是什么,程灵往往发两个表情包搪塞回去,沈弈倒也不会缠着追问,适可而止。

程灵很喜欢这样的“成年人”时刻,忙时各忙各的,在一起时就沉浸相处,不会为了一点小事患得患失,心智也比少年时更坚定成熟。

越是这样的时刻,程灵越会感念,也许年少时两个人没有在一起并非坏事。

这些年心中固然遗憾,但现在他们还是重逢了,也许真应了那句老土的话——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临近年关,大家都为赶工加快工作节奏,但拍摄这东西偏偏急不得,搞得大家越来越无心工作,都想等到年后再说。

程灵不敢松懈,她一松懈,团队彻底就散了,每天工作她都保持严谨和紧绷,争取能够感染到大家。

奈何天不遂愿,工作时,她的手机接连传来视频通话的声音,直接打扰到拍摄,程灵拿出手机一看,正是徐成凤。

看到这个名字,程灵的心跳不舒服地开始加速,有种被毒蛇缠上的恶心。

其实这段时间,徐成凤隔一段日子就会给她发消息,弹语音和视频,她从没理会过,没想到临近年关又开始骚扰她。

拍得好好的,因为程灵突然响起的手机导致还要重拍,所有人都看过来,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工作牢骚堆积久了,难免带了些不满,碍于程灵策划人的身份才不敢说什么。

程灵强忍不适,控制表情跟大家说了声抱歉,握着手机抿唇离开拍摄现场,去了个僻静地方。

她把徐成凤之前发给她的语音转了文字,无非又是一些骂她的话,骂得很难听。

她看着屏幕上一连串的未接电话,几乎想不通,既然这样讨厌她这个女儿,坚持不懈给她发消息又是为什么?干脆断了联系不好吗?

这么多年,程灵对徐成凤的骂声虽然麻木,心中某个角落仍然不可避免会感到刺痛。

这个世界上最该爱她的人,每天都在骂她去死。

这么恨她,为什么要把她生下来。

既然生下来,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程灵不会浪费时间跟这样的人沟通什么,那是小时候的她才会做的事情,她对徐成凤这个所谓妈妈最大的情分就是有联系方式但是互不打扰。

或许是工作太紧绷,又或是她看着屏幕上这一串骚扰电话和大段大段60秒宣泄情绪的骂人实在感到疲惫,这一刻,程灵绷着脸,点到屏幕右上角,把徐成凤的微信加入黑名单。

拉黑完的那一刻,程灵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宁。

但是以防万一,程灵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把她爸爸的微信也加入了黑名单,徐成凤发现自己被拉黑,肯定会通过程正刚的微信找她,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做完这些,程灵心里舒服不少,就好像她亲手给自己破败腐烂的生活钉了一个木门,把那些隔绝开来。

她要隔断那些不好的,然后向着充满阳光的新生活走去。

时间很快到了农历新年,项目组总算得以休息,放假那天,拍摄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休息间隙,大家都讨论着回家的事。

有说没抢到回家的票只能打车回去,有说家里做了家乡菜他在榕华根本吃不到这一口,还有的爷爷奶奶总是打电话追问,问上火车了没有,还有多久到家,全家都在期盼。

只有小曹,他家在北樟,不过他家里都是搞艺术的,全家都非常随性也没什么团圆意识,主打一个自由生长,他爸妈过年分别飞到不同国家旅游去了,小曹谁也不想投奔,说正好体验一下榕华的新年气氛。

程灵看他一个人,就问他要不要跟她一起过年,反正她也是一个人。

小曹开开心心答应了,还说“太好了姐早知道你也是一个人我就不买那么多速冻饺子了”。

程灵沉默一下,说:“买了也没错,我们南方过年不吃饺子。”

小曹:“……”

看小曹吃瘪还挺开心的,加上要放假了,程灵心情也不错。

想了想,她给沈弈发了条消息:【我放八天假哦!你呢?】

没多久,收到回复。

双皮奶:【抱歉啊,我不上班。】

程灵:【……】

一句话杀死了比赛。

沈弈又问:【过年有什么安排?】

程灵心里停了一瞬,淡淡回复:【不知道啊,应该是在家躺着吧。】

刚上大学时,程灵还会回家过年,不过回去也是冷冰冰的。见到爸爸是很开心,但是他们一旦露出笑脸,徐成凤就开始尖酸刻薄,阴阳怪气说什么她在这个家里当牛做马却是外人之类的话,令人吃不下饭。

再后来,她就只有三十回去,也是最晚的飞机,打车到家吃了年夜饭,初一早上就乘坐公交车离开。

大四之后,她就不再回去了。

算起来,也有两三年没有回家过年了。

沈弈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句话隐藏的含义。

他很快回复:【一个人?】

虽然除夕那天应该是有小曹在,但总的来说,还是算是一个人的。

程灵稍作迟疑,还是应下:【嗯……】

屏幕上,沈弈的动态一直保持在“对方正在输入”。

半晌,才跳出一句。

【要不要到我这来?】

“……”

看到这句话,程灵的心瞬间变成被挤压的柠檬,一面收紧,一面挤压出酸涩的汁。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那种孤独,困楚的感觉,都因为这句话而消弭,她的漂泊仿佛有了归处。

她打字:【谢谢,还是不了,这样不太好……】

双皮奶:【有什么不好?】

双皮奶:【我买了很多排骨,做给你吃。】

程灵不知道怎么解释,她回复:【真的不用了,而且你爸妈看到我应该也会尴尬的,就过个年而已,我也不是小孩子。】

她这话说完,不多时,沈弈发了两条语音。

程灵一条一条点开,沈弈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听筒里流进她的耳朵,带着几分笑意。

“怎么就不是了?”

“你可是我需要牵好的小朋友。”

声音听得人耳朵酥麻,程灵受不了,红着脸回复:【谢谢你,真不去了,过了年请你吃饭。】

双皮奶:【那我等着了。】-

除夕那天上午,小曹睡醒后赶过来和程灵一起去超市买菜。

超市人满为患,广播里放着欢快的音乐,都是过来买年货的人,虽然越长大年味越淡,但这一刻还是感受到了节日气氛。

程灵直奔蔬菜区,挑着拿了许多,让小曹摸不着头脑。

他问程灵:“姐,我有点看不懂你们南方菜式了,这玉米,莴笋,红薯,油麦菜……你们年夜饭吃这么杂?”

程灵:“嗯。”

又到冷鲜区买了很多当日鲜肉片,包括什么鲜手打牛丸之类的,让小曹看不懂。

“这肉片和牛丸怎么做?水煮肉片?牛丸汤?这肉会不会太老了……更适合涮火锅吧!”

程灵:“嗯?本来就是涮火锅啊……”

小曹:“???”

小曹大为震撼:“怎么会有人过年涮火锅啊!”

程灵聊表歉意:“抱歉,榕华就这样……”

从超市离开,程灵又专门去了一个菜市场,找了一个年纪很大的阿婆卖的腊肠腊肉,称了一些回去,小曹又震惊了:“这也要涮火锅?”

“不会,这个是炒菜吃。”

“那怎么跑这么远来买?刚那超市里不也有。”

程灵:“这种本地阿婆卖的都是自己做的,会更好吃一点。”

小曹又受教了:“我明白,速冻饺子肯定没有手工包的好吃!”

程灵:“……”

小曹又问程灵要不要贴春联,程灵对这些淡淡的,但还是象征性买了一副,准备回家贴在门上讨个吉利。

回家后,程灵和小曹开始备菜。

程灵不是经常做饭的人,在这方面考虑的一向不太周全,小曹的性格除了艺术和抽象思维敏感,其他什么都不敏感,两个人到家才发现这一趟超市去的丢三落四,比如他们根本没买火锅蘸料,又不得不出门准备。

买完蘸料回来,也备好了菜,又发现家里没有合适煮火锅的锅。

火锅底料都撕开了,才发现这个致命问题。

于是又外卖随机选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电锅,两人又等了挺长时间,锅来了才算煮上。

等火锅煮开的时候,小曹和程灵闲聊:“你那朋友要撩男神的,撩的怎么样了?”

程灵:“……”

她含含糊糊的,说了句:“进展应该不错,挺好的。”

小曹:“哈?不是说那男的很难撩吗?”

“嗯……”程灵试图总结那个艰辛过程,“因为我那个朋友比较聪明,懂得随机应变,然后男神也比较主动,所以进展还挺顺利的。”

“比较主动啊?”小曹给油碟底料里倒香油,“都主动了你朋友还撩什么,别撩了,女孩子太主动显得掉价。”

“啊?”程灵呆住,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忽然有点不知所措,看向小曹,“那已经很掉价了该怎么办?”

小曹也凑过来,一副经验十足的架势,手握着筷子边点边说:“这个时候就可以收手了,假装对他不感兴趣,让他主动过来追你,欲擒故纵懂不懂?你对他忽冷忽热,他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就会对你产生爱情的错觉。”

程灵想了想,不太明白:“既然两个人互相喜欢,为什么还要这样?早晚不都是要在一起?徒增挫折。”

说完,摇摇头:“我觉得你这个主意挺馊的。”

小曹气死了,委屈地大叫:“是你先问我掉价怎么办的啊!”

火锅煮开,话题转移,又聊到了工作上。

小曹吹了吹肉片,说:“你当初没留北樟不后悔吗?你离职后,接替你留下来那个现在升主编了,我听前司同事说,现在年薪这个数。”

程灵有一瞬间流露出羡慕,却还是很快摇头:“不后悔。”

小曹:“我一直挺好奇的,姐,其实你的专业和学校,留北樟说不定前途更好,怎么想过来的?就因为你家在这?”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话中有话,程灵听得明白,她这种过年都不回家过的人,明显不会是因为什么家在这而选择回榕华发展的人。

如果是往日程灵不会理会小曹的八卦,但或许因为今天是除夕,因为小曹和她都无处可去,她难得有了吐露真心的想法。

她支着下巴,眼睛看着桌上的罐装无糖可乐,指尖轻敲。

“因为,这里有我想要的糖果。”

“啊?”

这算什么理由?

小曹挠挠头:“你不是不爱吃甜的?”

“因为生活没有那么多糖给我吃,所以,有的糖吃过一次,就足以让人念念不忘一辈子。”

小曹看了看她面前的可乐,又看了看她的脸,摇摇头:“喝无糖可乐也能喝醉……”

“……”

到了晚上,小曹也没走,跟程灵一起坐在沙发上看一个叫做《瑞克和莫蒂》的动画片。

都是年轻人,没人爱看春晚,桌上吃完的火锅还没收,茶几上摆满各种坚果零食水果饮料,屋里灯关着,阳台之外的小区里,开始燃放烟花。

小曹手舞足蹈地跟程灵比划:“姐你一定要往下看,这动画真的特牛逼我跟你说……”

程灵不知道看什么,也没什么想看的,她本来想着要不找个纪录片看看别人都是怎么拍,被小曹阻止了说大过年的别说工作这么不吉利的事,最后听小曹的建议选了这个《瑞克和莫蒂》。

正看着,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程灵疑惑,问小曹:“是你点外卖了吗?”

因为他们桌上有些零食就是外卖买的,他们两个丢三落四缺什么都是外卖现买,今天收外卖的次数比程灵一个月还多。

小曹聚精会神看着屏幕说:“没有啊我没点。”

程灵一边疑惑,也没多想就打开了房门。

门外的楼道里,站着两个穿警服的民警,看样子三四十岁左右,表情严肃,问程灵:“你就是程灵?”

程灵吓了一跳,却还是淡定地回答:“我是,怎么了?”

民警回头,对空荡荡的走廊说:“徐女士,找到了,您的女儿就住在这里。”

此话一出,凉气从脚底板升起,程灵的心瞬间高悬,几乎是瞬间,她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看向电梯间拐角处。

一双朴素的布鞋迈出来,深色的长裤,上身是袖口衣角已经磨破了的旧外套,头发低低

扎起,颧骨高,薄薄的眼皮垂下,眼底露出尖刻的光。

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正是程灵的母亲。

徐成凤刻薄的嘴唇挑起,露出个看似亲热实则讥诮的笑容来:“我的乖女儿,真让老妈好找。”

看到这张脸,一瞬间,程灵后退半步,整个人如坠冰窖。

第37章 第三十七场雨“为什么生我?”……

徐成凤。

居然是徐成凤。

本来以为早就断了联系的人,居然为了找到她不惜报警,让警察来找到她的住址!

对上这双眼的一瞬间,她像是坠入到了深海里,蓝黑色的海水淹没她的口鼻,灌入她的肺,她亲手钉死的木门被徐成凤一脚踢破,带着那些她明明已经尘封的,令人窒息的一切找上门来,而她此刻得意的神情仿佛在无声地对程灵说:逃不掉,你根本逃不掉。

她面无表情,对警察说:“你找错了,我不认识她。”

说着就要关门。

警察按住房门,阻止她关门,说:“我们确认过人口信息,徐女士就是您母亲没错,身为子女怎么能抛弃父母,逃避赡养责任?

“如果没有父母,谁能给你带来生命?就算你对父母有再多怨气,他们也是生你养你的亲人。程灵女士,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请不要逃避你的社会责任。”

这两位民警,左一口父母恩情,右一句社会责任,两顶大帽子压下来,程灵气都要喘不匀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只听徐成凤一面之词,就认定是她抛弃父母???

程灵想反驳他们,又不想在这个时候和这些民警浪费口舌——说清楚又怎样呢?徐成凤会消失吗?会忘记她的住址吗?

程灵忍了又忍,没有应声,只是表情很是难看。

徐成凤见此情况,眼睛一转,马上变了个嘴脸,对警察露出讨好的笑:“还得是人民警察为人民!乖女儿,你多跟警察学学,我们含辛茹苦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都读哪去了?你不要爸妈,爸妈不怪你,你说这大过年的也不回家看看,你知不知道爸妈为了找你,到现在一口饭都还没吃?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们吗?”

假模假样数落完程灵,徐成凤又转头对警察说:“谢谢两位警察,你们真是大好人!你说这大过年的还出警办案,真是辛苦你们了!都怪我这孩子没教育好,给教成了这样,实在是给你们添麻烦了。现在孩子已经找到了,剩下都是我们家里的事了,你们快回去过年吧,谢谢,谢谢你们!”

民警连说没事,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下次再有什么问题,联系我们就行。”

民警又教育了程灵几句,这才乘电梯走了,留下徐成凤和程灵母女二人在门口互相对视。

直到听见电梯门闭合,并开始下降的声音,徐成凤当着外人一直吊着的那口假模假样的气才终于泄出来。

细长的眼睛一横,她双手环抱,扫着程灵这张脸,冷笑一声:“躲?还往哪躲?出息了,长本事了,翅膀硬了,敢拉黑我跟你爸的微信了,是不是?”

程灵看见这熟悉的表情,一阵难言的恶心感涌上来,她沉着脸,跟徐成凤对视着,冷声道:“这里不欢迎你,你要是有那个脸,就当我死了。”

说完话,就要关上房门。

徐成凤双手扒住房门,狠狠拨到一边,房门磕到墙体,发出巨大的嘭一声响。

她大步冲进来,一巴掌甩到程灵脸上,重重呸了一声:“你再给老娘说一遍?”

程灵捂着脸,那里火辣辣的疼,疼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却还是咬着牙,大声说:“这里不欢迎你!你就当我死了!”

小曹原本在客厅聚精会神看动画片,民警找上门也没当回事,还以为是其他邻居有什么事过来沟通,直到门撞墙发出巨响,才把小曹的注意力从《瑞克和莫蒂》中抽出来。

原本看到母女争吵他只是感到一丝尴尬,看到这一幕,小曹整个人惊呆了。

他急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试图调解:“阿姨,您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徐成凤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有个男人,刚才一直在吵架,她也没心思往里看,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她上下打量小曹一眼,转回头,阴阳怪调地说程灵:“我说你偷偷摸摸回榕华还不告诉家里,合着是跟男人住一块了,你也知道要脸是吧?”

程灵心里一阵阵恶心,因为太恶心,甚至说不出话来。

小曹却被这话吓呆了:“不是的阿姨,我跟程灵姐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同事!”

“什么同事?什么样的同事会在大过年不回家,跑来跟我女儿一起?到底什么同事这么亲密?她是白眼狼不孝顺爹妈,难道你也是?少把我当那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太糊弄!我什么看不明白?”

说完,还嫌不够似的,双手环抱,眼睛上下扫着程灵,脸上笑容讥讽:“行啊你,前几个月我在大街上看见那个还不是他吧,男人没少换?当时上高中,你闹着还要跟人出去搞什么跨年,现在想想,要不是老娘当年把你拦住了,真不敢想你当时是出去跟人干什么,你当时哭得委屈,是委屈我骂你吗?你是委屈看不着男人吧!”

当着外人的面,徐成凤越说越来劲,比平时在家说的还要难听,甚至上升到了羞辱。

程灵长这么大因为徐成凤丢脸过很多次,但是离开家太久了,她也已经这么大,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掉过去的阴影,没想到阴影有一天会追赶上来,再次将她包围。

她单手扶着靠近门口的餐桌,胸口气得起伏,眼泪接连不断往外冒。

她内心并不想哭,反而坚硬如铁,只是那种恨意和耻辱来回翻涌,她也想大喊大叫,大吵大闹,但她不是徐成凤,所以又拼命压住自己,一时间情绪太多,反而令她无言。

小曹目睹这一切,整个人已经石化,看徐成凤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他喃喃地说:“阿姨你真的误会了,程灵姐不是这样的人……而且她不是你女儿吗,天底下哪有当妈的这样说女儿的?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这话激怒了徐成凤,她一记眼刀横过来,双手叉腰,连小曹一起骂:“什么意思,听你这意思,倒是我这当妈的不是了?你又懂什么!我就是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是,我也是她妈!你一个外人,少在这瞎掺和!”

小曹再次惊呆,有种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人扇了一巴掌的感觉,嘴巴动了动,想要说话。

程灵提了一口气,走过来,站在小曹面前,刚要开口。

被小曹抬手按住。

他反应了一下,缓缓说:“是,阿姨,你说的没错,我是外人。可我就算是个外人,我也是个讲道理的外人!阿姨你呢?有没有道理讲?我算是明白程灵姐为什么过年也不回家了,有你这样的妈简直不如没有!她都这么烦你了你看不出来?过年不回家还不告诉你住址,这都烦你烦成什么样了,你还好意思巴巴找上门,你怎么好意思说程灵姐不要脸的,我看阿姨你的脸皮也不怎么薄!”

小曹这一连串的输出,简直越说越快,越说越愤怒,徐成凤的脸先是一红,紧接着已经黑得像炭一样。

恼怒之下,怒火没奔向小曹,她反手揪住程灵头发,程灵尖叫一声,仿佛整颗头要被她扯掉。

徐成凤尖声骂道:“你个有娘养没娘教的,就这么看着外人骂你亲娘?你是不是心里高兴坏了,巴不得他把我骂死在这才好?我告诉你,没门!我今天来就是告诉你,程灵,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你就是躲到天涯海角,我也是你老子娘!不回微信,不回电话,还敢拉黑我,你再躲啊,躲啊!现在知道疼了,你不是会躲吗?你躲啊!”

她手下愈发用力,程灵感觉自己的头皮都在脱落,疼得眼泪不受控地向外流,一同被徐成凤扯下的,还有程灵的尊严。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疼得身体发抖,她反手抓着徐成凤的手臂,用力地掐着,大声吼道:“够了!你不就想让我跟你回家吗?我跟你回去!!!”

这话说完,整个房间静了一秒,紧接着,程灵头皮一松,绷紧的身体脱了力,扑通一声跌在地上。

徐成凤居高临下睥睨她,似不肯饶人:“回家,你哪有家?你不是烦我烦得很,现在又跟我回去干什么?”

程灵不想在外人面前继续丢脸,虽然能丢的脸已经全部丢尽,她头皮有如火在烧,嗓子也变哑,疼得气若游丝:“我跟你回去……妈……”

这声“妈”一出,徐成凤的黑脸马上转为笑脸,她转过头,得意地对小曹挑起细长的眉,拿腔捏调:“看见没有?到什

么时候,她也得叫我一声‘妈’!你刚才不是说你很懂理?你告诉我,我这样打她,骂她,她还愿意叫我一声妈,你说这是为什么?”

小曹缓缓看向地上无声流泪的程灵,满腹的脏话一点点咽下。

如果方才他没有顶撞程灵妈妈,程灵根本不会受这样的痛!

她是在打给他这个外人看。

程灵姐刚才的痛,分明是为自己挨的!

想到这里,小曹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早知徐成凤如此容易被激怒,为什么还要逞一时口舌之快?他究竟帮了谁?

小曹看着这狼狈又尴尬的一幕,当真是愧疚又懊恼,可是不知道该怪谁。

他家庭氛围轻松,跟爸妈也没什么长幼有序之类的规矩,互相叫名字,家里也都疼爱他,他以为自己的家庭很普通,所有的孩子都这样,长大后才知道这世上父母有离婚的,有控制狂的,有打骂孩子的,但是像徐成凤这样的家长,他从未见过。

小曹的嘴巴动了动,结结巴巴说:“对不起,阿姨,我刚才不该那样说话,我也不了解您的家庭情况就乱说,你别跟程灵姐生气,怪我不会说话,大过年的您消消气……”

他一番道歉,彻底全了徐成凤的面子,徐成凤非常得意,仿佛全世界都站在她这边,再也没有跟她做对的人。

她又一次胜利了。

低下头,拎起程灵的领子,说:“起来,这么大的人了还坐地上,像什么话?你们是吃饱饭了,老娘我肚子还空着,就为了找你这个不孝女回家,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么对你?你一天就知道反抗我,到底跟谁学的?”

程灵没说话,脸上巴掌印仍旧清晰。她拿起手机和外套,头也不回出了门,徐成凤冷哼扫了小曹一样,跟上。

防盗门又是嘭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重新回归宁静。

电视里,还在放着《瑞克和莫蒂》动画片,刚好放到莫蒂的台词:“Imnotgoingtogoaroundanddowhateveryouwantmetodo.Imjustakid!(我不会随便做你想让我做的事。我只是个孩子!)”

小曹听到这句台词,又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只觉得很讽刺。

不知怎的,他没由来想起了程灵的毕业照。

——在沈弈外公的家里,无意中被他翻到的那张毕业照。

他还记得那张毕业照上,程灵的样貌和现在看起来千差万别。

她留着齐刘海,满脸稚嫩,看镜头的眼神模模糊糊,仿佛蒙上一层阴翳,给人的感觉这个女孩并不开朗,永远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当时还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看起来就这么不开朗,到底有什么事会让人变得阴郁,他简直想象不到。

可是现在,看到程灵亲生母亲的今晚,他忽然明白了——

如果从小到大身边都有一个这样癫狂的母亲,每天发了疯地指责打骂控制小孩,根本没有人能快乐得起来吧?

如果让他生在这样的家庭,他宁可一头撞死。

小曹简直无法想象,程灵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思及此,小曹猛地反应过来——程灵是离开了,那他呢?他该何去何从?-

程灵打车和徐成凤回到家。

这个她只生活过一年,高考后只回来过几次的家。

徐成凤一开门,就提高了音调对家里阴阳怪气开口:“快瞧瞧吧,看我把哪尊大佛给请回来了。”

沉朽的老旧家具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残留的饭菜香气,那是爸爸的手艺。

屋子里的一切都以发黄的原木色为主,只不过到处都很破旧,脚下地板磨损严重,满是黑色的磨痕。

客厅里放了个皮面的黄色沙发,扶手处的皮已经裂开了,被白色的罩布挡住。

沙发正前方的电视柜上,放着灰色的旧式28寸“大屁股彩电”,上面一样蒙了个白罩布遮灰。

靠近阳台那一侧,一个落地式电扇朝向沙发,扇网颜色发灰,那是用了太多年擦不掉的灰尘颜色。

程正刚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回过头,看到程灵,眼睛瞬间透出亮光,笑得眯起眼睛:“呀,这是谁的宝贝女儿回来喽?快让老爸好好看看,是不是又变漂亮了?——哎唷,女儿怎么穿拖鞋回来的?脚冷不冷?”

有些矮胖的男人站起身,连忙走过来,步子走得太快,走过来一矮一矮,跛脚姿态暴露无遗。

可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奔向程灵,张开双臂,双手就要搭住程灵。

一只手向前一推,将程正刚推了个趔趄。

徐成凤将不满写在脸上,张口就是骂:“老娘就站在这里,看不见我是吧?张口女儿闭口女儿,可算是有个好女儿,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女儿在外面干什么呢?她跟一个野男人在出租房里鬼混呢!民警过去一敲门,屋子里头黑漆漆,看着电影,还是他们年轻人懂浪漫,这也是我去得早,去晚了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程灵忍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这会儿回到家,总算不用再忍。

此刻的愤怒,连同在出租房里受到的羞辱一并喷发,她突然大叫一声:“你够了没有!”

突然的爆发,将徐成凤吓了一跳,程正刚也是一样。

短暂的怔愣,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狮子一般的怒吼。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反了天了你是!”

徐成凤抬手,又要去扯程灵的头发,程灵已经做好还手准备。

程正刚哪肯让徐成凤这样扯程灵,连忙伸手阻拦,按下徐成凤的手臂,嘴上好声好气劝着:“小凤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孩子难得回来一趟,别惹孩子不高兴。”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惹孩子不高兴?”

徐成凤音调再次提高:“又是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们老程家生孩子有错,我把孩子养大有错,我大过年找孩子回来过年有错,全都是我的错!”

程正刚仍然笑呵呵的,哄着徐成凤:“别生气小凤,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别和我一般见识。你知道我嘴笨,总惹你生气,你别跟我计较。饭菜都做好了,快坐下吃饭吧。”

他把徐成凤推进屋子里,推到饭桌前坐下,然后对程灵招招手,示意程灵进来,说:“把鞋换了,门关上,你的棉拖鞋还在呢,老爸夏天的时候洗过了,都是干净的。”

总是这样。

从小到大,每次都是。

癫狂发疯的母亲,卑微做小的父亲,癫狂的那个发了火,无论多么不占理,做小那个都要去哄。

如果今夜继续爆发下去,她可以一走了之,可最终受累的一定是程正刚,这个一向在家里弱势的父亲。

她心疼爸爸,因为爸爸是家里唯一心疼她的人,她必须要为他考虑。

爸爸看到她,应该很开心,她不想破坏爸爸的好心情。

程灵默不作声从柜子里拿出棉拖鞋,薄薄的一层棉料,白色拖鞋已经起球,洗得发干,她的脚从夏季拖鞋换到薄棉拖里,向饭桌走去。

饭桌上摆满了程正刚炒的家常菜,已经放凉了,太久没吃到爸爸的手艺,她还是有些怀念。

徐成凤看坐下一动不动,只知道盯着菜看,火气又上来,开始骂她:“你是家里来的客人,是不是?吃饭打算用手抓?看不到老娘我没

有碗筷?几年不回家就没规矩了是不是?就没有人在外面笑你没家教?”

程灵僵着脸,在还嘴和忍耐之间反复权衡,最终还是选择起身。

没等她站起,程正刚已经把碗筷拿了过来,仍然是一脸笑模样。

嘴里碎碎念着:“不就拿个碗筷,也动这么大火,我就在厨房,你让我拿不就行了?孩子回来就是好事,回来就回来了,以前的事情,什么好的不好的,趁着今天过年,把那些旧的都过去,明天大年初一,我们谁都别提了。”

徐成凤又是一声冷哼:“你倒说得轻巧,你生的好闺女多记仇你不知道?你看她刚才站起来的样子,不情不愿,好像我逼她,我让她给长辈侍奉碗筷,难道教错了她?”

“没错没错,要不是你教得好,我们灵灵哪有这么懂事?”

“懂事?她还差得远!”

徐成凤一言一语,尽是贬低,程灵充耳不闻,接过程正刚递的碗筷,头埋得很低吃饭。

徐成凤见此,仍不饶人,得意地对程正刚说:“不回家时倒是倔得很,好像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似的,一回家里不还是要吃家里的饭?真是好大一尊佛,还得老娘我亲自请回家,别人家的女儿都是贴心棉袄,我是生了个祖宗,还要哄着供着。”

程灵一手端着饭碗,只夹眼前的那道菜,一盘菜很快缺了一个角。

除夕夜,外面烟花绽放,噼啪作响,电视机里放着春晚节目,歌曲热闹又祥和,今天是一年一度最该团圆和美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走得再远的人,也会回到家人身边,因为家是每个人的港湾,是心中最美好最温馨的存在。

它本该是这样。

而此刻,徐成凤用筷子敲了敲盘子,问程灵:“你现在在哪上班,每个月能赚多少?交五险一金不?”

“一月三千。”

“这么少?干的什么工作?你是从北樟回来,不能给你涨涨薪?还是你不懂得跟领导提?”

“以后还能涨。”

“那都是骗你们小孩子,看你们好骗!你回去就跟你们领导提。”徐成凤说着,给程灵夹了一块回锅肉,“你要是不懂说就让我去说,脸皮不能太薄,懂不懂?”

程灵看着这片回锅肉,沉默地嗯了一声。

徐成凤扫着程灵,笑了下,说:“你爸爸现在年纪大了,钱也不好赚了,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养老的事还要指望你。你爸是残废,出去工作也没人要。当初你要学美术,你爸断腿的钱没要,都供到你身上去学艺术,要不是因为你,家里也不至于是这样。现在你工作赚钱了,也该是我们当父母的松口气的时候了,以后你每个月的工资要给家里交家用,一千还是两千,全凭你良心。”

程灵捏住筷子,忍了又忍,连敷衍都敷衍不下去,放下碗筷,抬眼看过去:“我一个月只有三千,还要租房,哪有钱交家用?”

“你把房子退掉,回到家里来住。明明有家,在外面浪费钱做什么!怎么,去北樟读了四年大学,这个家里住不下你?”

徐成凤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程灵赚的钱天生就该交给她用,极其自然的索取姿态,程灵一时竟哑口无言。

“你把钱给了我们,我们也不是乱花,还不是都是给你攒着!将来你再努努力,攒钱买个房子,我跟你爸也算享一回福,沾上孩子的光。”

程灵面无表情:“钱给你们交家用,还要拿去攒钱买房,那我呢?”

“你怎么了?”

“我不用钱?”

“你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嘛!吃喝都是家里的,你也不是没衣服穿,衣服少买两件又没什么,上班带饭吃,哪里需要花钱了?你到时回来住,吃喝家里出,只需要你交点家用,这不合理吗?你以为我们养你不用花钱哪!”

程灵只觉得徐成凤的一双大手把自己拎起来,反复拧来拧去。

她的眼压变得特别高,太阳穴针刺一样疼:“我没有钱。”

一句没钱落下,徐成凤的和颜悦色立即装不下去了。

啪一声,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因为太过用力,筷子直接从桌上弹飞,一直飞到程灵脚下。

徐成凤变了脸色:“没钱?没钱你还活着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伴随着尖锐的咒骂,程灵似是再也忍不住,“腾”一声站起来,椅子长长拖地,她长而漂亮的眼睛盯着徐成凤,沉默地盯着,只是盯着,心脏剧烈跳动,咚咚,咚咚,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双唇紧抿着,下巴却是不受控地在颤抖,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压抑着什么。

“为什么生我。”

突如其来的一句,包含着从前十几年从小到大所受委屈的总和,不似质问,更像喃喃自语,说这话的人仿佛在心底重复过无数次,也得不到答案无数次,所以只能重复,自顾自重复,得不到答案,还是要问,因为疑惑,因为不解,活了二十多年来,仍旧想不通这个答案。

徐成凤愣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程灵眼下从未有过的,破罐破摔的状态,还是因为没想到向来闷货的女儿的嘴里居然也能问出这句话来。

却也只是很短暂地一愣,紧接着,脸上露出冷笑,语气依旧充满讥讽,居高临下,像在处置一只蚂蚁:“是啊,早知道生出你这么个东西,出生就该把你掐死!”

程灵仍旧盯着徐成凤,因为太过用力,眼眶周围沁出濒临边界的红。

她声音提高了一点,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为什么生我?”

不是质问,而是恨,这个带给她生命的人,朝夕相处抚育她长大却又带给她无限痛苦的人,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人世这样折磨。

徐成凤被这双眼盯着,像在面对爆发的幼兽,再没有杀伤力,也终究是兽,死咬住人不放,说不定也能扯下一块皮肉来。

这种气势夺走被夺走的感觉让她非常不爽,这关乎到权力的转移,她眉头一拧,更加凶狠地咒骂:“发什么神经!”

她拍桌子站起来,直朝程灵冲过去:“想死?老娘今晚就成全你!”

两只大手掐住程灵脖子,指甲嵌进她的皮肉,似是恨不得将她的脖筋抽出来,直饮她的血。

程灵脸部涨红,迅速充血,大脑已经冒出雪花,可她仍旧死死盯着徐成凤,盯住这张脸,眼角快要沁出血来。

掐吧,掐死她吧,也许当初,他不该遇到沈弈,她该死在那个想自杀的下午,被车撞死,一了百了。

变故发生得突然,程正刚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赶紧第一时间冲上去将程灵脖子上的手掰开,嘴里劝着:“灵灵你先回去,你妈这边交给我,你先走,走啊!”

程灵被程正刚从窒息边缘救下来,胸腔涌入大量新鲜空气,她后退一步,本能地大口喘息,又不受控地咳个不停。

她顾不上身体的反应,咳得涌出泪水,抓起手机出门就走。

程灵一路扶着墙体从单元楼出来,小区里还在放烟花,各式烟花一个接一个炸开,色彩缤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以及燃放完烟花过后的烟雾味道,有小孩子在楼下开心得拍巴掌:“爸爸再放一个,再放一个!”

一个温厚的男声笑着回答:“不放了!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她的家里也有妈妈在等,只不过,她要逃得越远越好。

程灵穿着拖鞋,手按着脖颈,迅速从小区离开。

马路上一个人没有,只有两旁的树,和笔直的路灯,如果不是天上的烟花一直不停,简直要怀疑这里是末日空城。

不过也是,这个时候,谁不都在家中过年?

程灵打了个网约车,半天没人接单,她有所预感,却还是不甘心,换了好几个平台,然而结果一样,始终没人接,仿佛今夜就要把她扔在这,也好像她这辈子都逃离不了那个家,这就是她的命运。

程灵强忍住眼泪,她告诉自己不要哭,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就走回去,就算再远的路,走到天亮也该走到了,她一定可以走掉的,一定可以。

程灵放下手机就要走,这时,只见空旷的街道上,远处开来一辆黑沉沉的高大车子,以飞快的速度向这边驶来。

程灵有心拦路,又想着算了,除夕夜开车出门,也许人家也有自己的事。

只是她看着这辆车,心里想的却是:沈弈好像也有一台一样的车。

不过,应该不会是他,今天可是除夕夜,沈弈怎么可能会来这?

程灵收起无用幻想,闷头继续向前。

空旷马路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摩擦声,黑色牧马人竟在程灵身边稳稳停下,紧接着,似乎有人从车上下来。

程灵预感到了什么,抬起头。

不知是哪里放

的巨大烟花在天空中炸开,绚烂夺目,整个夜空都被照亮。

空无一人的街道,沈弈穿了件黑色立领风衣,质感冷硬,迈着一双长腿绕过车头直朝程灵走来,一边走,一边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浅色卫衣。

才刚走到程灵面前,风衣已经披在了程灵身上。

程灵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温暖包裹,伴随着沈弈的气息,强势而冷淡,隔绝了全世界的寒。

沈弈低头,为她拢了拢风衣衣领,修长手指就在她脸颊两侧。确认遮挡了足够的风,这才后退一步,看着表情呆滞的程灵。

程灵的眼睛也不转,就一直看着沈弈的脸,一直看,一直看,无论他移动到哪,她的视线都跟随着他。

这张脸,眉骨干净利落,下颌收窄,眼下泪痣精致独特,他们站在两个路灯中间,路灯投下他瘦削的影,与她的影子叠在一处,像是两人在相拥。

是沈弈吗,真的是沈弈吗,今天是除夕夜,他怎么会在这,她是不是看错了,眼花了,她会不会已经变成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真实的她已经死在家里,一切都是幻觉,是幻觉。

“你……怎么会在这?”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小曹给我打电话,说你被阿姨带走,你们闹得很僵。”

程灵沉默了下,说:“你可以送我回去吗?我打不到车,外面好冷。”

外面好冷,她想回家,回家。

沈弈看到她脸上的巴掌印,红红的,肿起来,喉咙突然一紧。

“……对不起。”

程灵想不通他为什么突然道歉,紧接着,很快明白,也许他只是碰巧路过,今夜恐怕不能送她。

她有些尴尬,尽量假装没事:“哦,你不能送我是吗?没关系,我再继续叫车,一定会打到的,没事……你去忙……”

程灵后退一步,转身要走,手腕突然被人握住。

沈弈的声音,传过来。

“家里排骨没有了,明天再去买点应该来得及,我的意思是——跟我回家吧,行不行?”

第38章 第三十八场雨匡半青问:“要去找那天……

程灵听到他的话,第一反应还是拒绝:“谢谢,不用麻烦……把我送回去就好。”

沈弈也不生气,转头向他的车示意了下,说:“不用急着决定,先上车。”

他拉开副驾的门,让程灵上车,自己也坐回驾驶位。

嘭一声关上车门,他启动车子,又按了什么,不多时,暖风四面八方向程灵吹送。

身下座椅一点点升温,脚下也有暖风在吹,程灵很快就没那么冷了。

察觉到他的细心行为,程灵嘴唇动了动,轻轻吐出一句谢谢。

沈弈没太当回事,一手搭在扶手箱上,侧头看向程灵,问:“你只想着什么都是麻烦我,那你呢?有没有考虑过自己?”

程灵没懂沈弈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迷惑地看过来。

“你回去以后,再有人找上门,怎么办?”

“……”

一句话,程灵如梦初醒。

她刚才被情绪淹没,脑海中只有逃走,离开,只想着走,却忘了,徐成凤已经知道她的住址,就算她回去,只会被徐成凤二次造访。

想到这个人,就像有一条毒蛇在暗处用冰冷的眼将她盯着,不知何时就会冲上来咬她。

那种感觉已经无关恐惧,而是深深的厌恶。

见她垂头沉默,沈弈没再说话,直接发动车子。

车子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进入地库了,程灵一路上都在欣赏窗外的烟花,但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只是在走神。

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看着地库里一辆辆的车,以及完全看不出目的地的环境,茫然开口:“这是……”

说完,自己愣了一下。

这样的一幕,像极了高中那次。

她从家中离开,恨不得冲到街上撞死,沈弈突然出现,然后带她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一次,好像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及时出现在她身边的,还是当初的少年。

想到这里,程灵没有再说话了。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都是她在这个世上最能够信任的人。

程灵跟他从车上下来,拢紧身上大衣,手臂环抱压住,和他前后走进电梯。

沈弈按下一个数字,电梯静静上升,直到电梯门再次打开,程灵看到公共区域的环境,她瞬间认出,这是沈弈的工作室。

沈弈走到门前,在电子门锁上操作了什么,随后微侧身,对程灵说:“过来。”

程灵依言上前。

“手给我。”

程灵犹豫了下,缓缓抬起右手。

手掌蓦地被人牵住,抬起来,将她的拇指按在门锁的指纹检验处,直到门锁发出“请再次录入指纹”,她的手被抬起,然后,二次再上面按下。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覆住她的手,程灵抬眼看着沈弈,他低眉垂眼,鼻梁高挺,下颌轮廓利落,非常锐利的侧脸,看着很生人勿进。

可是这样的他,确是这个世上,最温暖的少年。

叮铃一声,电子音发出提示:“指纹录入成功”程灵被这句提示惊醒,连忙收回眼,生怕被沈弈发现。

录完指纹,沈弈又抬起程灵的手指重新按下,走廊里回荡着“咔哒,咔哒”的门锁高速转动声,紧接着“咔”一声,房门自动打开。

沈弈放开她的手,说:“以后这里,想来就来。”

程灵的手指无意识蜷了蜷,上面似乎还残存沈弈的温度。

“……谢谢。”

沈弈走进去,将房间的灯都打开,整个房子像一个巨大的开间,除了休息用的沙发和厨房,剩下的全部空间都在这巨大的厅里一目了然。

整个房间都是原木色,沙发是棉麻质地的白灰色,书架上摆了许多古籍和未开封的各种纸张,便签贴着不同纸张的名字。另一端都是各种程灵叫不出名字的电子仪器,如今的古籍修复,已经发展到了数字技术进行修复。

入目满满的工作气息。

沈弈把她带到一间客房,推开门,开了灯,说:“这间我平时放点杂物,有点乱,不过没人睡,不嫌弃的话就先住这里吧。”

说是放杂物,其实也不多,就在靠墙的地方堆了点东西,并不影响什么。

沈弈:“比起别的地方,这里不会有人打扰,我平时也不过来,放心。”

程灵抿了下唇,说:“谢谢你。”

沈弈又把工作室的各个开关告诉她,又告诉她客用卫生间哪里有全新的洗漱用品,做完这些,沈弈说:“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就行,一般不会有人敲门,万一有,你别理就行。”

程灵点头:“好。”

沈弈没再多说,打开门走了。

坐电梯下地库上了车,沈弈开车出了小区,空荡荡街道上只有他自己。

他用点开中控屏的通讯录,给小曹打了电话。

不到几秒接通,沈弈率先开口:“人已经接回来了,今天的事谢谢你。”

小曹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真是不知道该联系谁,也不认识她男朋友……她现在没事吧?”

沈弈回想起程灵抱着手臂走在路边,他从车上下来叫住她,她那一抬眼,眼睛红红的,泪水还在眼眶里。

心沉沉坠下去,却还是说:“她没事,不用担心。对了,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要告诉。”

小曹:“哦,哦,好,好的!保证不和别人说。”

电话就此挂断,挂掉之前,沈弈说了一句:“以后关于她的事,全都告诉我就行。”

小曹:“收到收到,明白!”

沈弈一路回到外公家,一开门,一家人都在客厅里。

匡成玉坐在沙发正中间,女儿匡半青坐在钢琴前弹钢琴,长孙女在拉小提琴,大儿子在吹萨克斯,三人伴奏,其他人一边拍手,一边哄着老爷子唱歌,气氛和睦。

匡成玉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沈弈妈妈是最小

的。匡成玉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所以最近几年逢年过节沈弈一家都回这里来过。

子女后辈平时对老爷子陪伴不算多,只能年节带着孩子过来弥补。

但是这么多孩子,匡成玉最偏爱的孩子,只有沈弈一个。

因为沈弈的长相随妈妈,妈妈又似父亲,所以沈弈是最像他的后辈。

再加上沈弈是这么多孙辈中,最经常陪伴他的那个,老爷子对他的感情又是不同。

沈弈一进来,乐器声停下,老爷子也不唱了,所有人都看过来。

舅舅舅母放下手,先后说着“呀,小弈”“小弈回来了”。

沈瓒也转身看过来,眼里虽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沈弈关上门,对舅舅和舅母点点头。

匡半青从钢琴前回过头,看到沈弈,眼里浮现笑意,起身向门口迎来。

她头发盘着,穿着青色旗袍,一个白色披肩,颈上戴了一条透着粉色的细珍珠项链,手上戴着闪亮钻戒,整个人贵气十足。她今年不到五十岁,看着却像三十八九的,身上极具书香门第大小姐的气韵,皮肤紧致,样貌跟沈弈有七成像,只是轮廓要更柔美。

一到沈弈跟前,亲切拉住沈弈手臂,嘴里叨叨不停,语气嗔怪:“怎么突然在吃饭前出去,说一声就走了,也不说去哪,大过年的多让人担心?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提心吊胆到现在,看到你回来,心也就安了。”

又对众人摊了下手臂,指向大餐桌,说:“开饭吧,小弈回来了,我就说他去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我们家小弈从小就不让人操心。来来来,都坐下吃饭,小然刚才一直喊饿,姑妈都听见了。”

匡成玉拄着拐杖站起来,面容和蔼地看着沈弈:“没出什么事吧,小弈?”

一大家子都在看他,什么都不说肯定不可能,他嘴角牵动了下,说:“没事,一朋友。”

听他口吻轻描淡写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大事,众人很快将这个插曲抛之脑后,纷纷拉开凳子落座。

“开饭开饭,饿死了。”

“爸你一定要尝尝我买的澳龙,特别新鲜……”

“正好,你的澳龙配我的勃艮第,专门给爸带来的……”

匡半青也坐下,朝沈弈招手:“过来小弈,挨着外公坐。”

她左手边是给沈弈留的位置,右边是丈夫沈瓒,预留的空位左边是匡成玉,其他位置坐着家中其他人。

沈弈没坐,而是到厨房的柜子里翻找什么,其他人以为他要找什么东西,也没在意。

等沈弈过来时,手里拿了个乳黄色的多层饭盒,他走到匡半青给他留的位置前,操起公筷,挑了一些菜装到了饭盒里。

沈瓒看到了,眉头拢起来,声音微沉:“沈弈,你在干什么?”

沈弈头也没抬,边装边说:“我有点事,装点菜回去吃。”

沈瓒:“什么事这么重要,年都不过了?”

大舅母看着沈弈,说:“再忙也不差这一顿饭,要走也等零点给外公拜了年再走。”

二舅说:“是啊小弈,晚几个小时回去不耽误什么吧?”

沈弈直起腰身,对匡成玉说:“对不起外公,今晚真有挺重要的事要走,明天就回来陪您。”

匡成玉摆摆手,笑呵呵的,说:“什么过年不过年的,今天就是家里人聚一聚,一起吃一顿饭,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平日里就数小弈陪我最多,这会儿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小弈的孝心我知道,你既然有事,就先去忙吧,不差这一天。”

沈弈心下动容:“谢谢外公。”

沈瓒板起脸,哼一声:“你每天也不上班,就是补补书而已,平时不忙,过年倒是忙起来了,今天过年,一家人开开心心吃饭,偏你事多,吃饭当口跑出去,回来又要走,这么多人都等你,你这样像话吗?”

匡半青撂下筷子,秀气的眉毛皱起来,看着沈瓒:“孩子就不能有事了?爸都没说什么,你话倒不少。小弈平日陪爸的时候多了,只有你成日不在家。难得见儿子一次,不说点好听的,就知道数落孩子,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吗?现在孩子不高兴了你就舒坦了,心里高兴了是不是?”

又把一大盘肉挪到沈弈面前,说:“这羊腿也装点回去,你爸知道你爱吃特意烤的。来,妈妈帮你切点。”

沈弈:“不用了,羊腿有肥肉。”

“肥的就一点,不给你切。”

“没地方了,不装了。”

四个饭盒都已装满,他把边边沿沿扣好,再一一组装起来。

然后跟大家分别跟大家道了别,准备要走。

匡半青回头看着沈弈离开的背影,眼睛动了动,起身跟上去。

沈弈自门口换了鞋,推门出去。

刚要关门,门被一只秀白的手挡住。

匡半青走出来,对沈弈说:“没别的事,妈就出来送送你。路上开车慢点,不能因为没车就开得太快,一定要注意安全。”

沈弈没拒绝,向电梯间走。

匡半青在后面跟着。

等电梯升上来时,匡半青上下扫着儿子的侧脸,越看,眼里越是高深。

叮一声,电梯停住,门向两侧打开。

沈弈刚要迈进,只听身侧的匡半青说:“要去找那天的小姑娘?”

“……”

沈弈身形一顿,脚尖收回,警惕地看向匡半青。

“你在说什么?”

“还想瞒我?”匡半青满脸八卦地凑近,“31号那天晚上,你带了个小姑娘去吃饭,我可是已经知道了。你这会儿出去,是去找她?”

沈弈嘴角动了又动:“别乱猜。”

“乱猜?”

匡半青嘴角一扬,满脸确信:“你刚才夹的菜,可没几个是你常吃的,倒是跟那天在餐厅点的菜重合很多,那女孩谁?什么地方的?”

电梯门已经关闭,沈弈重新按开,并不打算理会:“神经。”

“神经?哪里神经?倒是你,我看那女孩怎么跟你高中那个有点像?”

第39章 第三十九场雨沈弈,应该是,也喜欢她……

听见这话,沈弈收回脚步,转头看向匡半青,眼里淡淡的无语:“你不是不在店?”

“不在店怎么了,店里有监控啊。”

“……”沈弈面无表情:“你不该当餐厅老板,你更适合干侦探。”

匡半青不生气,反而得意地扬扬眉:“你这么说,那是我这个侦探说中了?”

沈弈嫌她八卦,进了电梯按下关门键,也不理她。

匡半青气得不行:“到底是不是呀?你告诉妈妈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妈妈也没有坏心思,跟妈妈说说心里话不行呀!”

电梯门闭合下降,匡半青连拍胸口:“臭小子,真要把人气死。”-

程灵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一直抱着抱枕发呆。

房子是不能继续住了,肯定是要退租的,可是房子租期还有半年,违约肯定是要扣违约金。

退租就要面临搬家,还有找新房。搬家也是麻烦事,整理东西且不说,折损的违约金,新的房租,搬家费,这些费用都在其次,主要是这些给她的生活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而这些麻烦,都是源于她的亲生母亲。

就算这一次搬家躲掉了,那下一次呢?徐成凤再报警怎么办?就这样一直换住处吗?

除非……离开榕华。

这个想法刚冒出,立即就被程灵打消。

不知为何,即使面临这样的麻烦,离开榕华也绝对不在她的选项。

因为她……不想离开沈弈。

原本回榕

华只是进行一个尝试,譬如今天这件事发生在刚她回榕华的时候,她一定毫不犹豫离开,绝不再陷家庭带给她的泥沼。

但是现在,她不会再走了。

不知具体是从哪一刻开始改变,不过,答案在这个局面当前已经不重要。

可是……徐成凤呢?她要一直任她骚扰吗?

窗外烟花不断,一波接着一波,程灵心里又烦又乱,仿佛又回到了高考过后的时候。

那时,徐成凤为了给她教训,连上大学的钱都不肯给她,要她没学上,看她做文盲。她倔强得不肯在徐成凤面前流下一滴眼泪,也坚决不肯低头,假作无所谓,只有夜晚,想到灰暗未来的那些夜晚,她躲被子里无声痛哭。

不知怎么挺过来的,却也还是挺过来了。

寂静空荡的房间,门锁咔哒一声,响声在房间回荡。

程灵听见开门声,条件反射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浑身立马紧绷。

直到看见沈弈的身影从玄关走出,程灵紧绷的身体才松懈下来,是了,这是沈弈的工作室,徐成凤不会找上来的。

她轻轻问:“你怎么……”

不待她说完,沈弈提起饭盒,向程灵示意了下:“给你带点吃的。”

他把饭盒搁在茶几上,又去厨房拿了双筷子,用水龙头洗了洗,走过来把筷子搁在饭盒上,又走回到厨房去,给恒温壶接满纯净水,通电烧热。

转回身,随手撑着灶台,隔着厨房的透明玻璃门,见程灵还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饭盒一动没动。

沈弈走过去,在程灵身边坐下,伸手去开饭盒:“怎么不吃?放心,不是残羹冷炙。”

他开了个玩笑,程灵却没有笑。

她看着沈弈把饭盒一一摊开,在她面前摆好,饭菜香味扑鼻,都还是热的。

这时热水也烧好了,沈弈又拿了两个一次性纸杯套在一起,到厨房倒了半杯热水,又掺了些常温纯净水,给热水降温。

他把温水摆到茶几上,坐下,见程灵一动没动只看着自己,又把筷子塞到程灵手里,用玩笑的语气问:“怕我下毒?”

饭盒里盛了很多菜,鲅鱼段,一只大龙虾,炖牛肉,还有排骨等,几乎都是她的口味。

而且,没有肥肉。

程灵看着眼前的沈弈,鼻腔突然一酸。

在家里的时候,徐成凤今晚唯一一次给她夹菜,夹的是一片回锅肉。

而沈弈带了这么多饭菜给她,一点肥肉都没有。

眼前的沈弈渐渐被泪水模糊。

“为什么……”

伴随着话音落下,一滴热泪砸在了程灵手背上。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又胀又哑,很难发出声音来。

可她还是想问。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对她这么好的人,偏偏是沈弈。

最爱她的人在伤害她,最该恨她的人,却对她这样好,好到,已经超出了她能够承受的范畴。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下毒?”

程灵就这样在他眼前猝不及防掉下眼泪,沈弈连扯了好几张纸巾递给程灵。

不知能怎样哄她别哭,只好努力逗她笑。

“我哪舍得下毒,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杀人容易抛尸难……”

“……”

如海水般庞大的悲伤,被沈弈一句话轻轻击退。

程灵本来很想哭,听完他说什么“杀人容易抛尸难”,满脑子都是什么抛尸了。

可是已有的眼泪很难收回,程灵抹掉泪水,有些哽咽:“你怎么……这么讨厌……”

她现在是一点都哭不出来了。

沈弈又递给她一张纸:“我也想讨人喜欢,但是不知道怎么办,你能不能教教我?”

“……”

程灵把头低下去,接过纸巾擦干眼睛,湿掉的纸巾沈弈要接,她不肯,自己抛进了垃圾筐里。

嘴里咕哝着:“我也不知道……你问错人了……”

“是吗。”沈弈把茶几上的温水递给她,眼睛瞧着她,“可我怎么觉得,你挺讨人喜欢。”

巨大的直球猝不及防迎面砸来,砸得程灵眼冒金星。

她头晕目眩地接过纸杯,不小心触碰到沈弈的手指,心尖也随之一跳。

如果说沈弈从前的话,她还需要多琢磨一下,那么这句话,以及他今夜的行为,已是直白得不能再直。

程灵就算再笨,也该明白了,沈弈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如果说她和沈弈两个人之前还隔着一层窗纸,那现在这层窗纸已经很薄很薄,真正意义上的“吹弹可破”。

沈弈,应该是,也喜欢她。

悲伤未过,迎来如此巨大的惊喜,程灵的心跳不自觉变得急促,即便这并不是直接告白,却也是呼之欲出了。

现在,主动权已经交到她手上,只要她肯给他一点暗示……

程灵低头,轻轻抿了口温水,努力压下她此刻的心跳。

如果说这件事发生在昨天,或者再早一些,她一定毫不犹豫将心意就此剖白。

可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今天……

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了。

徐成凤找上沈弈怎么办。

她伤害沈弈怎么办。

且不说沈弈能不能接受她的妈妈,就算他能够接受,那他家里人呢……

光是想到徐成凤在沈弈面前可能会展露出的样子,程灵就一阵阵窒息。

这样的她,生活糟糕家庭糟糕的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做到去回应沈弈的喜欢。

心脏一点点紧缩,程灵放下水杯,抬眼道:“你今天出来没关系吗?家里会不会不高兴?你要不要先回去。”

她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而是避开了那个话题。

沈弈失神一瞬,对程灵弯起嘴角:“没关系,我家里也没什么人,过不过年无所谓。”

又说:“屋里冷不冷?我去把空调打开。”

他从沙发上起身,虽没说什么,可方才温馨而暧昧的氛围已经在瞬间转变。

程灵心脏沉沉地下坠着,将她的灵魂撕扯成两半,一半想说爱他,另一半在质问现在的你配吗。

最终,程灵在心里对沈弈说了一句对不起。

愧疚和痛苦快要将程灵淹没,她不愿将痛苦带给沈弈,此刻唯一能给的,只有愧疚-

程灵吃过饭就匆匆睡了,这一夜睡得并不好,一直在浅眠中,可她也不愿睁眼。

半梦半醒间听到沈弈离开的声音,其实关门声很轻,程灵还是听到了。

她挣扎着睁开眼,看了眼手机,时间还没到八点。

这一醒,就没办法再睡了。

她坐起身,处理手机上的未读消息,公司群里领导接连在里面发红包,很遗憾,程灵全部错过,私聊里祝福寥寥,她一一回应。

全部回完,再退到列表,发现置顶也有未读消息。

正是沈弈。

来自今天的零点整,他默默发了四个字:【新年快乐。】

看到他的消息,愧疚又再次涌上来,昨夜他那么直的直球打过来她都没有反应,他一定不会再喜欢她了。

程灵把脸埋进掌心里,陷入深深的挫败。

将床铺收整好,又把昨天用过的饭盒刷干净后,程灵将一切复原,临走之前,她找了张白纸,又找了支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谢谢你,新年快乐。

把纸条放在茶几上,用饭盒压好,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出门。

一出门,迎面撞上从电梯间拐过来的沈弈。

四目相对。

“……”

“……”

沈弈手里拎着一袋东西,还有一份关东煮,站在走廊里又高又冷,帅气逼人。

程灵还穿着昨天那狼狈的一身,脚下穿着发干的棉拖鞋,细瘦脚踝裸

露在外。

沈弈眉毛都没动,薄薄的眼皮撩起,睨着她:“去哪?”

好像有点凶。

程灵喉咙动了动,手臂抬起,向后指了指:“我……该走了就是,昨晚打扰你了,谢谢。”

沈弈往前走了两步,气势沉沉:“走了也不说一声,住酒店也得说一句退房吧。”

“呃,抱歉,我打算到一楼再告诉你,怕电梯信号不好发不出去。”

“你不如等回家再告诉我。”

“……”

程灵低下头,不知道能说什么。

塑料袋稀哗声响在走廊里。

啪嗒,面前被扔下一双厚厚的,棉花糖一样的兔子拖鞋。

程灵抬起头,微微怔愣。

沈弈下巴微抬,语气有点拽:“过年没地儿开门,凑合穿上再走。”

第40章 第四十场雨她带的伞丢了。……

所以,他这么早出去,是给自己买鞋子去了吗……

大年初一找鞋子买,真是难为他了。

程灵抿了抿唇,低头默默把这个小兔拖鞋换上。

毛茸茸的,很暖,将两只脚包裹。

整个人暖和不少。

她把原来的拖鞋装起来,不知该留还是该扔。

这是她刚到榕华的第一个冬天买的,到现在也七年了,说是棉拖鞋其实表层薄薄的,底也薄薄的,不值什么钱。

但这是程正刚偷偷给她买的,那时她想买棉拖鞋徐成凤不同意,程正刚的钱基本都交给徐成凤,没有多余钱买,这双鞋是他俭省饭钱买的,虽然也没多少,可买回来还是被骂了很久浪费钱。

而那时,除了劈头盖脸的骂声,程正刚和程灵,两个人都很开心。

念及这份开心,程灵还是决定留着,她又对沈弈说了声谢谢,沈弈没说什么,把关东煮递给她,说:“走吧,送你回去。”

程灵:“不用了,我打车就行……”

沈弈好整以暇地拿出手机:“打吧,我现在接单。”

“……”

程灵说不过他,干脆放弃挣扎,说:“那麻烦你了。”

沈弈开车把她送回去,路上,沈弈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小曹说,你妈妈那天上门来找你,你们的关系……看起来不太好。”

听他提起这个,程灵的心再次提起,她情不自禁去猜想,说这话的时候沈弈心里对她的妈妈是什么看法,对她又是什么看法。

她不愿多说,只回了一个这:“嗯。”

沈弈:“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不介意的话,可以住到我的工作室。”

程灵:“……?”

万万没想到沈弈要跟她说这个,程灵愕然转头,沈弈目视前方开着车。

“我只有白天在那工作,你那时应该在上班。等你下班回来,我差不多也走了,碰不到面,应该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平时你可以给房间上锁,钥匙你都拿走,我不进,也不会让任何人进。”

“不用你的身份证件租房,就算她能再找到你,也要花上一段时间,比你自己去租房要好得多,你考虑一下。”

平心而论,听沈弈说完这个建议,她不可否认地感到心动。

可是,如果再被找上来,那么昨天的小曹就会由沈弈替代。

取代他,目睹她的难堪。

程灵沉默片刻,拒绝了:“谢谢你这么帮我,不过没事,我会处理好的。”

她这样说,沈弈便没有再多言。

一路将程灵送回小区门口,道了再见,程灵摸着装关东煮的纸杯壁,已经冷掉了-

春节假期剩下的时间,姚晚月和其他同学组局,约她出来玩,程灵以工作为由拒绝,沈弈也喊过她,她也一并拒绝了。

因为徐成凤并没有放弃骚扰她。电话微信已经拉黑,她不知从哪搞来的号码继续给她打电话发短信,并要求程灵把她的微信拉回来,否则就再找上来,让她邻里都别想安宁。

程灵不敢离开,如果她不在,又怕徐成凤会做出过激行为,她一直惴惴不安,导致这几天邻里出现开关门的声音,都会让她提心吊胆,以为是徐成凤上门。

就算夜里做梦,都会梦到自己躺在棺材里,徐成凤手持三寸长的铁钉和铁锤,瞄着棺材板,一下一下把棺木钉牢,钉死,程灵疯狂拍着棺材,却是纹丝不动,徐成凤在外面一边钉一边大笑,她说你逃啊,你为什么不逃,你不是很能逃吗。

程灵噩梦惊醒,焦虑得连夜看房子。

找房子看房子找了好几天,一方面房子并不好选,二来又不能离公司太远,然而这些房产中介都没上班,就算想搬家也只能等上班后再联系。

程灵只能焦急地等待春节过去。

节后开工,其他人从家里回来,差不多都圆润了小一圈,只有程灵看着瘦了,不仅变瘦,整个人还无精打采。

就连石芸都忍不住把她叫到办公室关心她:“程灵,你怎么样,生活还好吗?”

程灵没想到还会有人关心自己,心下感动,勉强露出笑容来:“谢谢领导,我没事。”

石芸:“没事就好,那接下来的出差辛苦你了。”

程灵:“……”

这一出差又是大半个月,回来时已经是三月份。

她出差的地点是北方,去时她的衣服还能在榕华穿,回来时衣服已经热得不行——榕华的冬天就是这样短暂。

然而程灵回来得并不安生——她接到房东电话,房东被物业找,因为隔壁邻居投诉,有一个中年女人在她走廊天天砸门。

一开始是只敲程灵的房门,后来敲了两三天没人开,就开始敲隔壁邻居的。隔壁说她找错了,她也不管,就一直敲,非要人家把她的女儿找出来。

邻居没办法去找物业,物业来劝也不听,就算当时走了过后还会来;邻居只好报警说这里有人扰民,这人又说她找女儿,女儿是白眼狼,忘恩负义不要她这个妈妈,让警察别来找她,而是去帮她找女儿,搞得人没有一点办法,最后这个罪责就都怪到了程灵头上。

房东联系到程灵,希望程灵赶快回来处理,程灵人在外地,被徐成凤逼得要发疯。

她把徐成凤的微信拉回来,给她发微信。

【我在外地出差,别再打扰我的邻居。】

徐成凤直接打了电话过来,见电话号码也从黑名单放出,这才得意起来,相对给了程灵几分好脸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干什么,你要怪就怪你自己,我做这一切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找不到我的好女儿,当妈的想见女儿,天王老子来了也挑不出我的错,你难受?难受就对了,这本来就是你该受的!”

程灵默不作声听着,直到徐成凤把该骂的都骂完,默默挂断了电话。

余下的几天,沉着心忙完工作上的事,出差结束,程灵飞回榕华。

下了飞机第一件事,直接打车回家。

从前的家。

回到家时家里没人,爸爸不在,应该是出去工作了,徐成凤也不在,程灵给她打电话,她此刻正在麻将桌上,得知她回来,她让她等着,说是打完这一圈。

这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程灵回到她的房间,看她从前的旧物。

房间里还有许多关于画画的画材,颜料,纸张。高三时她向徐成凤要钱虽然苛刻,但也还是能要得出来,加上平时省吃俭用,用来买好多好多种笔,各种颜料更不用说,水粉颜料,果冻颜料,浓缩水粉,丙粉颜料……

那时不敢被徐成凤发现这些是新买的,也不敢被她发现自己还有偷偷上补习班,所以她一直谎称这些颜料是从前没用完的,徐成凤对她关心有限,并不去了解她到底都有什么,高三那年偷学美术大半时间就这样含混过去。

这一切都要感谢她的妈妈对她没有那么关心,事实上她只关心钱。

她还记得把沈弈送她的那把黑伞拿回家后,徐成凤脸都变了,责骂她乱花钱,转到榕华来居然学会了跟人攀比,居然花钱买这么贵的伞。

程灵辩解说不是,这是她在新学校的朋友送的。

徐成凤马上变得阴阳怪气,说程灵了不

起,有本事,刚到新学校没几天就交到新朋友,还送这么贵的伞给她,是不是认识到了什么有钱人,难道有钱人瞎了眼,图你这个穷人什么。

又问,送伞这个人到底是男的女的,她在学校是不是谈了对象。

这一下说得程灵心虚,反驳都没有那么大声,那段时间徐成凤每天都监视程灵,确认她行为正常,没有任何早恋迹象,送伞事件才不了了之。

回忆至此,程灵猛然想起。

那把伞好像被她弄丢了。

那是高考刚结束,徐成凤在家中宣布不会给她一分学费,不供她上大学的那几天。

班级里有人迅速发起毕业聚会,并宴请了班主任和各科老师,当然,到场的老师也只有班主任罢了。

程灵想,她和沈弈早已断了联系。

她本该就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风吹散,不留痕迹。

他的人生注定光明璀璨,而她的前路却是一片混沌。

他们本就是两条短暂相交的线,高考过后,就该各自回到原本的轨道上去。

可她还是去了聚会。

尽管身上的钱只够勉强支付AA的饭钱,尽管她知道,去了也只是徒增苦涩。

但她还是去了。

因为她知道,这或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沈弈。

最后一次。

聚会那天有小雨,程灵站在家门口,手指攥紧伞柄,指节泛白。

这把伞是他送的。

在一堆家里的丑伞和这把他送的伞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它。

是她先说的“别再联系”,是她亲手斩断了这段关系。

她本该彻底划清界限,不该再带着他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

可她偏偏带了。

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心底那点可笑的执念作祟,又或许只是想在彻底失去之前,再贪恋一点与他有关的温度。

哪怕只是他曾经触碰过的一把伞。

她带着这样隐秘的、近乎自虐的念头,抵达了聚会地点。

是榕华本地一个专做宴请的饭店,还有很多人在这办婚宴年会之类,同一天的毕业聚会饭店接了很多,程灵抵达后,甚至看到不少眼熟的其他班级的学生。

包厢里,很多同学都已经来了,座位上的人稀稀拉拉,而已经到来的同学,却全都变了模样。

女生们染了头发,做了精致的美甲,穿着与平时校服截然不同的漂亮衣服,男生们也褪去了校服的青涩,谈笑间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他们像一群振翅欲飞的鸟,而程灵却像一只折翼的困兽,连明天的落脚处都不知道在哪里。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却没有找到沈弈。

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像是被人攥紧,又缓缓松开,只剩下空荡荡的钝痛。

可她心中又存了一丝希冀,也许只是他还没到。

看到程灵来,大家不约而同都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学习委员积极邀请程灵入座,姚晚月看到她倒是很惊喜,喊她过去,程灵出于私心,拒绝了,坐在了一个最能看清门口的位置。

这样无论谁推门进来,她都能第一时间看见。

包厢很大,大家的伞都是捡了角落放,程灵觉得自己的伞好辨认,和大家放在一起也没什么,就随手放在那了。

后来,每进来一个人,她的心跳都会短暂地加速,又在看清来人后归于沉寂。

一次又一次,直到最后,连失望都变得麻木。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但万一她来呢?为了避免这个万一,他索性就不来了,不来就不用见她——他定是这样想,因为不想见到自己。

程灵心中又凉又静,这样也好。

班主任来了以后,人基本也都到了,点的菜一道道上齐,半天没人再来,大家就说开席。

纷纷开始动筷,程灵略有挑食,看着一大桌子的菜,却无从下口,当然,她现在也没什么胃口了。

正犹豫着,包厢门突然推开,穿着潮牌短袖的高个少年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一把滴水的黑伞。

程灵坐在正对门的位置,门一开,一眼就看到了沈弈。

呼吸也在一瞬间提起。

少年的脸薄而冷,没什么表情地扫过包厢,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冷淡地移开。

他走进来,把雨伞放到伞堆里,却没有和她的那把挨在一起。

看到沈弈,大家都很惊喜,沈弈的那群哥们声音可高:“还以为你不来呢,怎么这么晚才到?我们都要吃完了!”

沈弈被拥到一个角度最奇怪的位置,如果程灵想看他,就必须要偏头,朝着他的那个方向。

当着这么多同学,程灵控制得很好,一眼都没有向其他地方多看,只机械地夹着眼前的菜,味同嚼蜡。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而清晰。

——他还在用那把伞。

是因为习惯,还是因为……?

想到这,程灵连忙掐断自己的念头。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他在意你?

不用,才是真的在意,所以连看都不想看到。

他还在用,想来是无所谓。

……

这次聚会大家说了什么程灵都没太听,沈弈说话也不多,大家知道他们两个之间怪怪的,也没人说一些没眼色的话,一切都是那么淡淡的。

吃了一个多小时,有人陆续离席,程灵没有走。她想等和沈弈中间的人走了之后,再假装不经意看他,这是她最后的私心。

可是万万没想到,她还没走,他却先走了。那群男生似乎约定了要去哪里玩,一群人都走过去取伞,取完伞,沈弈被人拥在中间,别人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他淡淡听着,就这样消失在程灵的视线中。

包厢只剩下六七个人,他们只以为程灵吃饭慢,并没多想。而程灵最后看到的关于沈弈的印象,只是一个背影。

程灵准备离开时,慢慢走向角落的伞堆。

可她的伞不见了。

一共就只有几把伞,她的黑伞该是很好找的才对,可是没有,根本没有。

程灵整个人都慌了,几把伞翻来覆去地看,甚至跪在地上检查桌底,指尖因为慌乱而微微发抖,可是桌子下面也没有,她还叫来了服务员,问她们有没有看到,她们也说没有,全都没有。

其他人见她这样焦急,都在问:“程灵你找什么呢?”

“用不用帮你找找?”

她傻傻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心跳得从来没有那么快过,仿佛丢了什么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

她已经找遍包厢,还是没有找到沈弈送她的那把伞。

心脏某处骤然一空。

就仿佛灵魂也从这一秒缺失了一块。

那把伞不见了,她和沈弈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联系也没有了。

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剩下。

变成了真真正正的毫无联系。

程灵站在包厢里,惨然一笑。

丢就丢吧,丢了也好。

东西是他送的,留着也尴尬。

反正不会再联系。

这样的结局也好,他们两个本该如此。

……

丢伞的痛很快被程灵忘记。

与其说是忘记,不如说是让自己不去想起。

她在有意割舍过去的一切,找了一家西餐厅的后厨工作,每天麻木地工作,烤披萨,布置沙拉,给煎好的口蘑撒黑胡椒,做最长的工时,不和人轮班,每天累得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忘记一切。

再后来上了大学,程灵更忙了,忙着学习,忙着生存,她想变得更好,变得强大,不再当那个被徐成凤拿捏的小孩,可以自己做一切关于生活的决定,不受控任何人。

随着她刻意的遗忘,丢伞的事情的确渐渐模糊了。

以至于时隔这么多年,回到这个家里才想起。

回忆至此,程灵好想在班级群探究一下关于那把伞的下落,又有些担心,这样做会不会有些突兀。

房门的响动打断程灵的思绪,程灵从眼前这堆铅笔颜料上转回身,在门口看到徐成凤得意的身影。

“哟,这是谁来了,稀客。”

程灵从房间里走出来,一点一点走到徐成凤面前。

她冷冷问:“是不是每个月给你一千块,你就不会再来打扰我。”

徐成凤本来还懒洋洋的,听见有钱,眼睛一亮,又一亮。

紧接着转了转,说:“一千够干什么?你爸这个身体,根本赚

不到钱的,家里随便用用就没了,你舍得看你爸辛苦?”

“一千五,再多没有。”

“一千五?你打发要饭的!”

徐成凤的声音尖得整栋楼都听得到,她没关门,不知道又要多少人看她笑话,她也不在乎,滔滔不绝地骂。

“当初你学美术动不动要买这个铅笔那个铅笔,这个钱谁给你的?你没那么多颜料到现在还没用完,花的又是谁的钱?我养条狗还能对我摇摇尾巴,养大了你吃饱了就滚,我换来什么了,啊?换来什么了!”

程灵面无表情拉起行李箱拉杆:“不要算了,我只有这么多,你想闹就闹,等我跑到国外去,看谁还能给你一千五。”

“站住!”

徐成凤不骂了,在门口关上门,朝程灵伸出手:“钱在哪?”

程灵拿起手机,在微信上给徐成凤转账一千五,晃晃手机:“每月二十号我会转给你,这是这个月的,提前给你了。”

徐成凤迅速收了钱,脸色又是一变,露出一张笑脸来:“你看你,早这样不就完了?做父母的养你一回,盼的就是回报这一天,不然你说人生孩子做什么?养孩子又做什么?”

说着,要去从她手中接行李箱:“这是出差回来了,吃饭了没?这么长时间没在家,回来住几天。你爸知道了,心里也高兴。”

“不用了。”程灵推着行李箱避开,“收了钱,别再来找我。”

程灵拎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家,一如十八岁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