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程灵低头吃意面,心
里酝酿如何对沈弈开口。
“对了,你是从哪里过来的,你的工作室吗?”
“我从外公那过来。”
“田蓓蓓也在?”
沈弈嗯了一声。
程灵没再多问。再问下去,就不是她该关心的了。
她端起水杯,抿了一小口水。
又沉默一会儿,沈弈放下叉子,双手交叠在一起,他的指甲床修长干净,因为皮肤白,指节都是粉的。他直勾勾看着程灵:“你问这个干什么?”
程灵抿着提拉米苏,挺起腰身对上沈弈的眼睛,大大方方回答:“没什么,就是打电话之前听到有个声音很耳熟,然后想起是田蓓蓓。”
十分坦荡的态度,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
沈弈仍旧盯着她,不说话。
他的瞳仁颜色太深,盯着人看时,显得有些勾魂摄魄,尤其他右眼卧蚕中间那颗痣,看人时显得尤为专情。
程灵像是要被这双眼睛看进心底,一下子有些晃神,她承认自己气势不如人,这没什么可耻的,程灵错开眼睛,连忙转移话题掩盖。
“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有时间做拍摄采访吗。”
沈弈:“什么采访,你的采访吗?”
“不是,就是我公司做了一个非遗纪录片,想采访一些非遗匠人,我记得你是做古籍修复的,想问问你能不能……”
“《消失的匠人》?”
“对,你还记得?”
“我刚拒绝了这个纪录片。你们公司做的?”
“嗯,是。”
沈弈倚到靠背上,右手搭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所以,你今天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是,也不是,之前说好了请你吃饭,一直在忙工作,最近才抽出时间,刚好公司在做这个纪录片,所以顺便问问你……”
沈弈打断她,问了一句话:“你来问我,是出于公事,还是出于私情?”
第19章 第十九场雨我想见你。
程灵猛地抬眼,整个人滞住,手微微捏紧。
他什么意思?不是说忘了从前的事情吗?那现在提的私情,又是什么私情?
她半天说不出来话,沈弈也不急,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静候她的答案。
程灵干干巴巴地回:“公事,是为了公事。”
沈弈点头:“行,既然是公事,那我们就公办。”
他的另一只手臂也搭上来,面色凛然,不再是方才那副闲散的态度。
“我这个人呢,你可能不太了解,我说不接受,就是不接受,你要是还想劝我,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程灵晓之以理:“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纪录片播出后,对你肯定能起到一个很好的宣传效果,为你,为了古籍修复,都是不错的机会。”
“抱歉,我还有事。”
沈弈起身要走,程灵咬了下嘴唇,也站了起来:“沈弈。”
他脚步停下。
程灵望着这张比记忆中更加棱角分明的脸,有那么一瞬间,程灵想知道,如果她用私情求他,他真的会答应吗?
可是对他的眼,程灵没有办法将话问出口。
她听见自己硬着头皮说:“你有什么需求和顾虑,都可以提出来,我们会尝试去解决。”
“我不喜欢面向公众宣传自己,你打算怎么解决?”
沈弈说完要走,程灵不知道为什么心有些堵,她从不知道沈弈也可以是这样绝情的,原来姚菲劝她别找沈弈是真的,只要他想,他是这般难以接触。
程灵不知道还能怎样拦住她,最终冲动地问:“你不是参加过北樟的见面活动吗,为什么那次可以?”
问完后她立即后悔了,她想起来,那次是沈弈的外公让他去的。
而沈弈,根本没理会她这句话,人已经离开了餐厅。
程灵挫败地坐下。
他拒绝没有错,他当然可以拒绝,公事公办,他面对她是这样的态度,她该欣慰的,虽然她也分不清自己应该欣慰什么。
程灵坐在位置上,脑子里乱乱的,她冷静了一会儿,用叉子卷意面,已经放凉了。
她已经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慢吞吞把东西吃了一些,离开餐厅时,程灵把石榴捧在手里拿走。
到门口结账,收银说已经付过了,程灵问是不是别人买错了单,收银说没有,是一位先生打电话付的。
程灵久久无言。
回到公司,姚菲正在打印机前打印东西。看到程灵回来,姚菲手搭着桌面,一脸看戏地看着程灵:“怎么样,同学出马,肯定不在话下吧?”
程灵只当自己没听到,从姚菲身边路过,眼睛没往旁边看一下。
她来到总监办公室,把跟沈弈谈话的情况说给石芸。
石芸听完,双掌指尖贴在一起,说:“是自身原因,不是我们节目的原因,那就还有可以做工作的余地。辛苦你,再跟沈弈沟通一下。”
“如果沈弈还是拒绝呢?一定是非他不可吗?”
石芸摇头:“尽可能争取吧。你是我带过来的人,我也不瞒你,沈弈是重要,但要实在争取不到,你也不用太为难。只是如今领导都在看着我们,就怕姚菲的领导会去跟上边说些什么。你知道,我带人跳过来,其实有一些人是不高兴的。”
有职场就有竞争,做不好的肯定要卷铺盖走人,石芸很想把工作干好,可惜有时干得再努力,也比不上别人一句耳旁风。
程灵说:“我明白了。”
回到办公室,程灵跟手底下的人讨论了会儿恋综的剧本安排,决定在里面融入时下流行的MBTI人格,这样综艺上线后,以此为噱头也可以吸引网友点击。
忙完后终于快到下班时间,程灵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她靠着桌子偷了会儿懒。
小曹从吸烟室出来,看到程灵抱臂倚着桌子看向窗外,本就是多云的天气,天色沉闷,她柔软的长发落肩,背影瘦削而落寞。
他拿了个杯子接了杯水,朝程灵走过去:“怎么了姐。”
程灵偏头,见是小曹,疲惫地摇摇头:“没事。”
小曹一拍胸脯,说:“姐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困难就跟我说,我主意多,肯定能帮你解决。”
他不说还好,一说程灵就忍不住想找他算账。
她转回身,直勾勾盯着小曹:“我现在想骂你。”
小曹大惊失色:“为什么?”
水烧开了,程灵转过去给自己冲咖啡,不说话。
小曹像小狗缠着主人那样,围着程灵问了半天,最后甚至都怀疑起是不是刚才过来时先迈的左脚,程灵理也不理,端着咖啡回到了工位。
想到沈弈今天白天的态度,她静下来想了一会儿,既然沈弈不愿意出现在大众面前,继续争取他希望也不大,她打开网页,开始搜索其他古籍修复的传承人。
程灵加了个班,在非遗网上查阅各个古籍修复传承人的资料,作品,挑选合适的人选,然后发给了石芸。
第二天上班,石芸让她来办公室,石芸问她:“你不打算争取沈弈了?”
“嗯。”
程灵点头:“我认为希望不大,所以我想提前做个plan.B,先给您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我好提前联系。这样就算领导问责也好交差。”
石芸摇了摇头,打开程灵的文件,重新扫了一遍,说:“我觉得胡则勇不错,跟随考古队修复过晚清古画,也是我们榕华人,你联系一下看看。”
程灵正好也比较属意这位胡则勇先生,对于石芸的建议欣然应允。
她找到了胡则勇先生的联系方式,拨打电话后,主动说明来意,对方非常惊喜,程灵也很开心,与对方约好了见面时间,打算当面详谈。
挂断电话,程灵想,工作本该是这么顺利的。
到了见面那日,程灵打车赴约,
地点在胡则勇的工作室,是榕华的老城区。
天空积了雨云,太阳躲在云层里,空气又潮又闷。
程灵从出租车上下来,看到周围建筑觉得眼熟,仔细回想才发现,这里离榕华高中只有一公里的距离。
没想到会来到这边,程灵站在原地愣了会儿。道路两旁种了许多银杏树,树后面是文具店,书店和各种很小的馆子,有一些程灵也来吃过。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你好,程小姐吗?”
程灵回头,一个个子一米七出头的平头男人,皮肤偏深,看着有些年纪的长相,唇边有两道法令纹。
程灵露出微笑:“胡则勇先生?”
“是是是,我想着你差不多该到了,就下楼接一接,怕你找不到。”
寒暄后,程灵就跟他去了工作室。
说是工作室,其实就是一处旧楼,胡家换了新房子,旧房子就空出来给他做古籍修复。
胡则勇一边带程灵参观工作室,一边给她介绍。
“这就是我的工作台,你来之前我还在给客户修复旧书,年头久了,书页都坏掉了,就找人来修一修。”
程灵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打扰您的工作?”
胡则勇大手一挥:“没事。”
他指着工作台,上面是一张浸湿的书页,书页下面铺着一张比它大很多的新纸,书上是竖版的繁体字。
他说:“这一页已经补好了,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已经补上了新纸,现在只需要静置,等待它完全晾干,剩下的工序就是裁方、托芯,最难的步骤已经完成了。”
程灵说:“那就好。”
胡则勇继续介绍:“这是刻刀,折把刀,这是小针锥……”
程灵一一听着,又问了他都修补过哪些名作,两人谈了一个小时,程灵对他印象不错。
谈话进行到最后,已经没有那么正式了,胡则勇和程灵闲谈起来。
程灵说:“谢谢您愿意接受拍摄,到时候还得麻烦您跟单位打声招呼,因为也得涉及到您在文博的工作内容。希望不会影响您的工作。”
“这没什么,领导知道了肯定会批准,我们这行一直默默无闻,如果不是有媒体宣传,谁来关注我们啊。”
“您客气了,如果没有你们,我们也没有可以拍摄的对象,最终结果一定是双赢的。”
胡则勇笑笑,神秘地说:“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不是之前联系沈弈失败啦?”
程灵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啊?您知道?”
随即又有些尴尬,胡则勇会不会觉得这是别人不要才轮到他的机会,心里因此感觉不平?
虽然这样揣测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文人本就清高,难免有人会这样想。
胡则勇似是知道程灵在想什么,他开口解释:“这是我们这行都知道的,他不接受任何采访,也不想在公众面前露面,你们被拒绝了,也正常。”
程灵松了口气。
随后,她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死心,想看看同样的问题能不能得到不一样的答案。
“我还挺好奇的,能够宣传不是好事吗?他为什么要拒绝?”
胡则勇:“这个问题,我们榕华市非遗部门组织交流的时候,也有人问过他。”
“他怎么说的?”
“他啊。”胡则勇想到什么,津津有味地笑起来,“他说,他长得太帅,怕出镜后工作室被围堵,影响他工作,所以拒绝了。”
程灵:“……”
想到他说这话时自信又自恋的样子,程灵也忍不住想笑。
胡则勇:“不过,我后来才明白原因。”
“什么?”
“其实圈子里出现这么个年轻人,一开始很多人都是不服气的,不信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精湛的技术,后来国家考古队从墓里带出一本墓主人的族谱,需要找人修复。一堆碎片掺着泥浆,找了多少人都没把握,最后求到北派大师那里,没想到老先生交给了沈弈。本来很多人还在看笑话,最后竟真被他修复好了,因为这本族谱,还证实了一段历史,给考古界带来很大的贡献,我们这些人都服了。”
程灵似乎有印象。当时她还在周刊实习,在新闻里听到一个清朝古墓被发现,墓主人身份不明,经过专业人员努力,从修复的族谱中得知了墓主人信息。
那时她感叹了一下修复族谱的人很厉害,却并不知道背后的人就是沈弈。
“他这一下,直接震撼了整个圈子,彻底出名,多少人都开始找他,媒体也想采访,拍摄,他都拒绝了。后来,他再拒绝的那些纪录片什么的,最后都找了同行业的其他人,播出之后,大家也开始收获名气,渐渐的,找我们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相继都有了饭吃,而沈弈还是沈弈。
“我慢慢看得明白,沈弈拒绝面向公众,其实都是为了我们。”
程灵愕然。
“你想,他这样的人,还有他的外貌,是吧,现在的年轻人一个个都是什么,‘外貌协会’,一旦面向公众,他将会是什么名气?我们混的是圈外,他的名气都在圈内,收藏圈子里想找修复师,基本都会选沈弈,媒体对他来说,只是锦上添花,他接不接受,没什么影响,但对我们来说,就是雪中送炭。”
胡则勇一开始也跟其他人一样,笑沈弈傻,直到后来大家发现,那些媒体是因为被沈弈拒绝才来找他们,他才慢慢琢磨出这个理。
但他不确定,于是每次在能见到沈弈的场合,他都会旁敲侧击试探,最终让他确认,沈弈就是为了同行业的他们。
“现在圈子提起沈弈,没有人不夸他一句好,没有他,哪有我们的今天呢,不过他这人有时候说话不太注意,要是拒绝你们时态度不好了,麻烦你们多担待点,千万别误会他,我活了半辈子,没遇到比沈弈更好的人。”
告别了胡则勇,程灵从老居民楼中出来,天空落下连绵的小雨,雨不大,楼下的各个小馆子里饭香阵阵,勾得人胃里发空。
正是午休时间,街道上很多穿校服的学生,一个个素面朝天,充满活力。女生结伴撑着伞,说说笑笑,男生三五成群,也有几个打伞的,兴高采烈聊着什么,遇到低矮的银杏树枝,还会跳起来去揪一下树叶子,摇落一身雨水。
程灵穿着白衬衫,背了一只棕色的通勤包,站在路口看着他们走向各个小饭馆。
想到的却是同样的街道,冬天,微凉的雨,泛黄的银杏叶铺洒一地,沈弈和她在同一把伞下,少年半边肩膀被雨打湿,也还是说自己才不冷,他与她踩着满地的银杏叶,一路沉默着走到公交站等公交。
这样的路,他们一起走过不下百次,一遍又一遍,他都陪着她。
“小姑娘,进来避避雨吧。”
一句话打断了程灵的回忆,程灵循声看过去,见路口边上的饭馆门口,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大姐正对自己招手。
“下雨呢,别站那呀,等车还是等人都进来等,别淋湿了。”大姐对她微笑。
程灵本来要拒绝的,可是开口时,不知怎么要说的话就变成了“好”。
这是一家抄手点,店里还有位置,没怎么坐满。
程灵脸皮薄,不好意思就这样占人家的位置,于是点了一碗红油抄手。
大姐跟厨房说了一声,然后开始收拾桌上吃完的碗。
程灵坐在位置上等,抽了张纸擦掉包上的雨水,然后把纸巾攥在手心里,听着外面汽车胎碾过雨水的声音,脑子里想的都是胡则勇的话。
心里生出难言的冲动。
说不清为什么。
也许触景生情,也许是回忆太深刻,又或者,是内心某个角落,被幽微地触动。
她意识到,原来十几岁会心动的那个人,长大后再遇到,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被他吸引。
她想见到他,不为工作,不为纪录片,不为上次的不欢而散,没有任何理由,就是单纯地想要见到沈弈,想见一见这么多年仍然一片赤诚不被任何事情改变自己的少
年。
程灵的心因此变得发紧,但她什么都不想顾虑了,不管沈弈如何看待自己,觉得自己如何奇怪,这么多年她总是退缩,所以现在,她想为自己勇敢一次。
回过神时,电话已经拨了过去,是沈弈的号码。
一声,两声,电话接通。
谁也没有说话。
手里的纸巾被攥成一团,程灵的心比纸团还要皱,她张了张嘴,听见自己艰难地开口:“……沈弈。”
“嗯。”话筒那边,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
“你……在忙吗,现在在哪?方便的话,我能不能见你一面,现在。”
想见到你,想飞奔到你身边,想看着你的眼睛,想和你说说话。
原来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一秒钟比一世纪还要漫长。
第20章 第二十场雨“我这人念旧情,不像有些……
她的话说完,沈弈半天没有回答。
如果放在往常,她会认为他并不想见她,知趣地挂掉电话,但现在,程灵鼓起勇气,又叫了他一声。
有些绵软的声音拉回沈弈的思绪。
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冷静的话语让程灵醒了醒。
是啊,没出什么事,他凭什么要来跟她见面,他们有什么关系?
程灵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冒犯到了沈弈。
先前勉强他做不喜欢的事,现在又莫名其妙约他出来,在他看来她会不会很讨厌。
她语气弱了一些:“没,没什么事。算了……”
“你在哪?”
她正准备挂断电话,沈弈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口吻不容拒绝。
程灵下意识回答:“我在榕华一高中西街一公里附近的何记抄手。”
“等我。”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电话挂断,程灵点的抄手也上来了。
他答应来见她。
程灵接过抄手,道了谢,用纸巾擦了擦勺子,舀起一个抄手。
吹了吹,缓慢入口吃着。
小店里,学生们聊着学校发生的事情,或者聊着网上的明星,都是一些小女生的话题,程灵看着外面的街景,不可避免听到了这些学生闲聊八卦。
一个女生说:“哎你不是喜欢李耀吗,你怎么不去跟他表白?”
另一道女声听起来有些苦恼:“跟他表白的还少吗,表白就能在一起吗?”
“可是你总得让他知道你喜欢他吧!万一有机会呢?万一他就答应了呢?”
“怎么可能,他才没有那么随便!”
一桌女生忍不住笑出来。
吃饭的学生们陆续结账,刚才那桌女生们扫完钱也准备走了。
问话的女孩拿起伞,站在门口边撑边说:“那你准备怎么办,就这样一直憋着不说?”
“如果他也喜欢我,我就说;要是他不喜欢我,那就算了。”
另一个女孩说完,推门走入雨里。
沈弈在门口甩了甩雨伞,这群高中生全部走出来,他挑开透明门帘,走进去。
不大的店面,飘着红油抄手香气,桌上摆着还没来得及收的碗筷,瞧着有些凌乱。
程灵坐在进门第二个桌子前,面前放着一碗抄手,实木桌面擦得油亮,边上放了辣椒油、餐巾纸和醋。
沈弈拉开她对面的长凳,坐下,抬眼看她。
他穿了个黑白横纹的半袖,深灰色宽松牛仔裤,整个人松松垮垮,被他优越的骨架撑出好看的线条。
一坐在那,仿佛这间店都变小了。
存在感太强。
外面小雨淅沥。
程灵不太饿,没吃几个就停下了,她双手紧握放在腿间,努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意识到自己才是该当先开口那个,程灵整理了下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
“对不起,上次是我误会了你,我今天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采访,忽然感觉有点抱歉,所以想当面跟你说一下。”
沈弈唇角扯了扯:“说好了公事公办,没什么好道歉的。”
程灵被他一句话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她转移话题:“你吃饭了没?”
“没。”
程灵说:“那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吧,我记得你不太吃辣。”
说完拿起手机要走,沈弈忽然按住她的手。
只是轻轻按住,阻止了她的动作,很快就松开了。
他开口,兴师问罪的语气:“怎么,今天不打算公事公办了?”
这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强调公事公办。那天见面是为了工作求他,他拒绝了,程灵以为事出有因,没有多想。
但今天才见面没多久,他就提了两次这个词,程灵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他计较的是这件事?
程灵心思微转,她笑了下,半真心半试探:“不公事公办能怎么样呢,我哪有那么大面子求得了你。”
沈弈挑眉:“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漫不经心的口吻,像是在说今日天气小雨。
程灵霍然抬头。
沈弈站起身,单手揣进口袋:“走吧。”
他走到收银处付了钱,程灵听见扫码声才回过神来,沈弈扫完钱走到门口,她拿起包跟上沈弈。
“你怎么又把钱付了,我自己付就好。”
“十块八块就别计较了。”
……这话一般不是都由欠钱的人嘴里说出来吗?
程灵争不过他,一时词穷,又因为他这熟稔的口吻松了口气——看来她猜中了,是她那天坚持说要公事公办惹恼了他,可是这有什么不对呢?
程灵跟上她,问:“去哪?”
沈弈想了下:“不知道。”
“……”
“不过,你是不是很久没回榕华了?带你到处转转吧。”
“也行。”
沈弈把伞给程灵:“你打着吧,我不用。”
说完就要走入雨里,程灵“哎”了一声,连忙撑伞跟上他,把伞举过他的头顶。
沈弈转头,看到程灵两只手为自己打伞的艰难样子,不由笑了:“让女孩给我打伞,别人瞧见我成什么了。”
说着,胳膊把伞推开,自己往前走了:“你别淋着就行。”
她的身高只有165cm,沈弈目测有187cm,她必须伸胳膊举着,给高个子打伞确实挺累。
程灵还是跟了上去,黑伞遮在他头上,说:“我自愿给你当保镖,当助理,当跟班,干这活不都得这样吗。”
“也不用这么快就讨好我。”
说是这么说,沈弈没再拒绝她,转过头时嘴角不自觉翘起。
附近不好停车,俩人打伞走了一段才走到沈弈停车的地方。
张扬奢华的白色阿斯顿马丁,流线型外观,一辆车抵得上市中心一套房。
程灵见怪不怪,上了车收起伞,沈弈轰一声发动车子,游刃汇入车道。
开出去几公里,程灵琢磨一直把人当司机也不好,于是没话找话:“看着好像变化也不太大,跟高中时没什么两样。”
沈弈说:“罗山区新建了两个商场,那边变化比较大。”
“以前那个高新区?”
“嗯,以前路上没什么人,现在挺热闹,带你看看。”
看着沈弈开车的样子,仿佛他们两个真的是什么许久没见的老同学。
而这样的闲话氛围,也是程灵一直想追求的,属于成年人的体面。
借着这个氛围,她心里好奇的话问出口:“要是那天我真用同学交情找你,你真能答应吗?”
行道树在两侧不断倒退,沈弈虚搭着方向盘,一手搭在旁边,说:“我这人呢,还挺念旧情的,不像有些人。”
程灵听着这话阴阳怪气的,她偏头问:“谁是有些人。”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我也不知道。”
沈弈:“嗯,也不知道是谁,说好了回榕华讲一声,结果回来一个月也没告诉你,要不是被我碰上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然后呢,说要请你吃饭,人还不当回事给忘了;等再找你的时候呢,你开开心心去了,人就公事公办的跟你打官腔,好像跟你不熟似的,我仔细一琢磨,
其实人压根不想跟你联系。”
他一句一句,热水一样泼在程灵身上,说一句泼一盆,说一句泼一盆,程灵捏着安全带,都要被他烫熟了。
脸颊热热的,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了?”沈弈没打算放过她,斜了她一眼,“你是不也觉得这人挺过分的?”
程灵没想到自己的行为在沈弈眼里看来是这样的,这一桩桩一件件,听起来确实是有些十恶不赦。
可这些都事出有因,偏偏她又不好讲。
她硬着头皮说:“人家说不定就是很忙呢。”
“是忙,但是一谈工作马上有时间找我,这怎么说?”
程灵看着他:“就是不巧赶一起了,没有不想跟你联系,真的。”
沈弈目不斜视:“你的意思是,她也还在乎我。”
“……”
程灵暗中闭了闭眼,是他先提的,她顺着说也没什么。
所以,程灵在一片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心跳声中点头,声音有些发轻:“是的。”
沈弈点点头:“行。”
他这一声行,程灵又有点头皮发麻:“怎么了。”
“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再仔细观察观察。”
“……观察什么。”
“观察观察她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在乎我。”
“……”
哪有观察这东西的?这能怎么观察?
程灵在心里吐槽两句,顿了顿,她又问:“那她给你留的印象都这么差了,她找你你还愿意出来,为什么?”
“后悔呗。”
“后悔?”程灵惊讶看过去。
沈弈看着前面路况:“跟一小姑娘把话说那么重,感觉挺不是人的。”
车子开进罗山区,一个红绿灯路口,沈弈缓缓踩下刹车,下巴微抬:“要进去逛逛吗?”
话题转的飞快,程灵都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下,看向前方那干净广阔的步行广场,崭新而华丽的几何大楼,周围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确实不是记忆中冷清又荒芜的“郊区”。
“不逛了,商场而已。”程灵摇头,“变化挺大,不过这地方怎么这么眼熟?”
她认真看了一会儿,慢慢有了点印象。
甚至,涉及到了一些不光彩的过去。
其实程灵以前学过几年画画,她家里穷,自然支付不了这样的学费,是她爸爸程正刚以前给人装修画室时,不想被建材砸断了腿。
画室主人要赔钱,程正刚知道程灵一直想学画画但是没钱,就开口说不要赔偿,等画室建成之后,能让女儿过来跟他学习就好。
只是多教一个学生,并不用多付出什么,那位老师乐意得很,这件事让程灵妈妈徐成凤知道了,又在家中大闹一通,骂程正刚窝囊废,没出息,缺心眼,不知道要钱,又骂程灵学画画没用。
面对这些尖锐的骂声,打着石膏的程正刚躺在床上尴尬笑笑,握着程灵的手,偷偷对她挤眉弄眼。
于是程灵就这样学了画画,代价是爸爸的腿。程正刚本就有跛脚的毛病,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
程灵就这样学了四年多,她还算有天赋,下笔也稳,不比那些从小就学的人差,于是上了高中后,她自然而然去当了艺术生。
后来程灵就转学了,到了新学校,徐成凤不让程灵学画画,老老实实考文化课,程灵读了一段时间觉得吃力,鼓起勇气跟徐成凤说了想继续学美术,最后被徐成凤大骂一顿。
她的嗓音尖锐又高昂,眉毛也竖了起来:“学美术有什么出息,你能当什么大画家?将来能找到什么工作?你有人家画得好吗?那个开面馆的刘阿姨,她女儿也是学画画的,最后就当了个美术老师,一个月三千多块钱,你告诉我学画画有什么用?再说,你学美术不要钱啊?老娘哪里有钱送你集训?你是不是想让你老爹另一条腿也断了?干脆我们卖血去供你?”
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那一瞬间,自尊,勇气,梦想,统统被她打碎。
崩裂出贫穷而尖刻的底色。
可她也不是非要去学美术不可,哪怕徐成凤跟她说一句“我的女儿学习辛苦了”,或是问她学习的压力太大,换了学校跟不上也好。
她只是觉得累,觉得艰难,想得到妈妈的一句安慰而已。
可是她得到的只有痛骂,责怪,打击。
她只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是最十恶不赦的人。
程灵眼窝滚烫,最后的自尊心不允许有东西从眼底滚落。
她静静站在那,捏紧手指,从喉咙里干涩挤出一句“知道了”。
她从不让徐成凤知道自己会哭,被她知道了,她只会硬闯进她的房间,然后站在门口骂得更狠。
程灵借口自己下楼买文具,然后在小区门口的公交站哭了半天。
公交站除了早晚高峰人都不多,尽管周围没人,可程灵还是捂着脸,几乎不发出声音地哭。
这么多年她早就练就了偷偷哭避免让徐成凤听到的本领。
正哭得哽咽,程灵听到了一个最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到的声音。
——“程灵?你怎么了。”
程灵从手掌中抬起头来,眼皮哭得红肿。
眼泪模糊的视线里,面前出现一个干净的少年,张扬热烈的紫色T恤,背了一个休闲的斜挎包,白色运动鞋,手腕上戴着运动手表,腕骨细瘦修长,皮肤白皙。
他身后是路边的门市,二楼平台种了大片大片粉紫色的三角梅,花团锦簇,藤蔓低垂。
没想到这个不算熟的同桌会出现在这里,还看到这样狼狈的她。程灵别过头,胡乱抹去眼泪:“我没事,没事。你怎么会来这,有事吗?”
沈弈:“你英语作业不小心被我带走了。”
是专门来找她。
程灵想说自己不要了,又知道自己不该跟陌生人撒气,她沉默了一下,说:“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沈弈把作业掏出来,交给她,程灵接过,放在一边,余光里沈弈转身走了,她抱着手臂,无助地看着车道上来往的车辆。
有那么几个瞬间,程灵想着要不要去死。
不是绝望的那种想死,而是不知道自己活着干什么,到底有什么用,对爸妈来说她是累赘,如果没有她,妈妈应该不会总嫌爸爸没用,赚的钱可以够他们花,爸爸能轻松一些,不再挨妈妈的骂,她也不用天天碍妈妈的眼。
她不是徐成凤想要的小孩,徐成凤总说别人家的孩子父母给的零花钱可以攒下大半,她却全部花光;别人的孩子每天可以给父母洗衣做饭,她什么都不会;别人的孩子能考到全班第一,还能歌善舞在人前表演才艺,可她呢,连活泼开朗在人前打招呼都做不到,根本不能让徐成凤在脸上添彩。
却忽略了自己从没给过程灵花不完的零花钱,没有给程灵上过补习班,更没有让她学过什么歌舞特长,不给予任何培养,浇灌,却指望孩子自己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如果程灵以此还嘴,徐成凤又会骂她:你就是脑子笨,天生不是那块料,花钱也没有用。
千错万错都是程灵的错。
如果是这样,不如去死好了。
程灵盯着远处一辆白色的车,在车即将开过来时,程灵毅然起身冲上去,准备让车撞死自己。
伴随一阵刺耳的急刹,程灵突然感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领,一股强大的力道硬生生把她拽了回去。
还没反应过来,急刹声已经一连串,最先刹车的司机降下车窗,用方言对程灵大骂。
“找死啊你!不想活了去别处死,大白天触霉头,真他妈晦气!”
程灵惊魂未定,支支吾吾不知道在跟谁说对不起,头顶却响起熟悉的声音:“师傅,给您添麻烦了,抱歉。”
程灵抬头,去而复返的沈弈抓着她的手腕,一边拉着她,一边跟司机道歉。
司机看他们是小孩,没多计较,开车继续走了。
道路秩序恢复,沈弈松开她,居高临下将她看着,明明是同龄人,却有说不出的压迫感。
去死的决心被拉回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后怕,程灵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的行为有多傻,连带着,面对这个救自己一命的人都觉得丢脸。
程灵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拿起试卷册子就要走,刚迈出两步,沈弈又拎住她的领子,把人拽到自己面前。
程灵脸上泪痕未干,一抬头,就是沈弈那张帅得逼人的脸,狮子按住老鼠尾巴般的眼神,那么不可一世。
“说句谢谢就完了?”
程灵那时跟他还不算熟,平时说过的话也有限,知道他有很多朋友,同学都不敢得罪他,很多女生喜欢他,还是老师心中的宝贝,他平时说话噎人,但对她还算口下留情,别的性格一概不知,因此也拿不准他现在到底是不高兴还是怎样。
她垂下眼,声音闷闷的:“那……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了?”沈弈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来,沈弈看到了,回头对她说:“陪我去个地方。”
“……?”程灵还没反应过来,沈弈拉着她就上了公交车。
程灵没带手机,他一个人刷了两次钱,然后带她走向公交车后面几排。
车上人不多,没人注意他们两个学生,沈弈坐下后,戴上耳机抱臂睡了,没有任何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浓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少年侧颜棱角分明,树影在他脸上跳跃。
程灵一个人坐在他身边不知所措,手抓着前座靠椅,一会儿看看沈弈,一会儿看看窗外,不知道他到底想带她去哪。
可他似乎只是睡觉来的。
程灵起先还忐忑,见他真的睡着了,渐渐也就放松起来。
最关键的是,被他这样一打断,程灵悲伤的情绪都被冲淡了,满脑子都是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要去做什么,他们并不熟悉,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来是得不到答案了,她只好放弃,专心看向窗外,第一次打量这座陌生的城市。
这条公交路线很长,从北跨到南,摇摇晃晃的,沈弈睡了一路,程灵也看了一路。
到终点时,车上只剩他们两个,程灵小心拍拍身旁的少年,提醒他下车。
沈弈蹙眉睁眼。
“到哪了?”
“终点站……”
“终点哪儿?”
程灵看了眼站牌:“武环路。”
两人前后下了公交车,热浪扑面而来,沈弈摘下耳机,眼睛扫了一圈,宽敞的马路,两边只有行道树,还要走出一段才能看到零星的楼盘,街上半天过不来一辆车,荒得要死。
少年眉头拧得更深了:“什么鬼地方。”
程灵问:“是不是坐过站了……”
“没有。”
程灵眼睛都睁大了:“那你……”
“随便坐的。”
“!”程灵觉得他疯了,怎么能这样呢?连目的地都没有,就敢随便上车?
沈弈十指反交叉,向上抻了个懒腰,随后枕在脑后,随意地向前走。
程灵心想算了,反正自己没带手机也回不去,除了跟他走也没别的办法。
这边严格来说也不算荒凉,路边还有便利店,房产中介,以及各种小店,只是数量不多。
沈弈走进一家糖水铺,转头问程灵:“要不要吃双皮奶?”
她纠结一下,点头:“好。”
“两份双皮奶,一份不要红豆。”说完,又回头问她,“你要红豆吗?”
其实程灵没吃过双皮奶,不过他说不要,那她也不要了。
沈弈:“两份都不要红豆。”
双皮奶上得很快,居然是固体。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和预想相反的事情今天发生了太多,比如她从没想过不熟的同桌会在今天这样的情况出现,自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跟他上了公交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吃陌生的食物。
一切都那么莫名其妙,又有点说不出的疯狂。
程灵低头尝了一口,凉的,又很嫩,味道香甜浓郁,她从没尝过的味道,被徐成凤痛击的难过也被这冰冰凉凉的甜品抚平,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只是她的生活贫瘠又沉闷,阳光和美好与她毫不相干。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一勺一勺把各自的双皮奶吃完了。
“回去吧。”
沈弈结完账,出了门,程灵主动说:“我没带手机,等我回家把钱转给你。”
“行。”
回去又是随便上的公交,程灵要坐来时那辆,沈弈回了句“丢不了你”。
回去的路上,沈弈睡觉之前,分了程灵一半耳机。
耳朵里是节奏极强的英文歌,窗外夕阳西下,楼宇染上金色,像是浸泡在橘子汁里,街道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公交车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程灵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静谧的下午。
没有尖锐的骂声,没有转起来声音老旧的风扇,没有写不完作业和头大的试题,她可以放空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跟着他走就好了。
这一趟车坐到终点站,沈弈下车后查了一下从这里到她家的公交路线,带程灵上了能回到她家的公交车。
没有太多告别,只有一句“周一见”,少年便打车离开了,这一下午的公交之旅仿佛都只为陪她。
回到家,徐成凤正在厨房做饭,看到程灵回来,又骂骂咧咧把她说了一顿,程灵意料之中,借口说自己去了图书馆,徐成凤看到她手里的试卷册子才作罢。
程灵回到卧室,第一时间拿起手机,从班级群里加上沈弈的微信,本以为他在睡觉,没想到很快通过了验证。
程灵转了十块钱过去,然后附带一句消息:【谢谢你。】
对方消息回得很快。
沈弈:【到家了?】
程灵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这个,又想着报个平安也正常,她拘谨地回了一个字:【嗯。】
又等了一会儿,程灵都没再收到回复,本以为对话到此为止。
程灵把手机放到一边,打开英语作业准备做掉,突然间,手机又亮了。
一条来自微信的消息提示。
程灵点开未读消息,跳转到沈弈的对话框。
最新回复,来自陌生同桌的问候。
沈弈:【心情好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