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喜欢」
「我喜欢你的花园」
第56章 我死了 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向导被缄默的亡灵哨兵拖去魂契节。
路上其实还遇见灰鸮。看清冷硬的漆黑眼瞳后, 灰鸮的神情迸出错愕,不受控地将这两个人拦住:“等等——”
白皙的柔软手掌及时覆住手腕,流泻菌丝缠住蛇鳞匕首。
“不是奇怪的人。”宋汝瓷温声给他解释, “是你的朋友, 灰鸮,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做任务, 去祖尔法哨塔。”
黑眼睛依旧漠然冰冷。
但圈着手腕的力道有效, 酆凛看了灰鸮一眼,收敛敌意和蛇鳞。
宋汝瓷抿起嘴角, 抬手抚摸哨兵有些扎手的漆黑短发,这个姿势稍微有些费力, 于是酆凛主动俯下肩膀, 额头贴着他的。
灰鸮依旧没缓过神, 还不甘心, 张了张口, 想要叫出那个名字, 却被身后多出的手按住。
兜帽下幽灵似的的铅灰羊瞳少年。
“别问。”纪琛低声说, “别打扰。”
灰鸮变得急切:“可是——”
“可是什么。”纪琛低着头, 大半张脸都在兜帽下,还是那种仿佛不带波动的低弱语气, “问了以后, 你想做什么,今晚就执行任务?尾随他们捣乱?打断他们的约会?”
魂契节前后的效率就是很高, 只是半天的工夫,外面的桥已经修好了。
按照计划他们是明天傍晚出发。
先乘车离开白塔区域,然后经过一片叛离者游荡的废弃焦土,穿过遍地沼泽的迷雾森林, 最后抵达终日酸雨的无人区。
祖尔法哨塔就在那种地方。
而北部边境还要更远,要顶着肆虐的飓风,横穿一整片寸草不生的精神风暴荒原。
纪琛看着灰鸮,意思很明显,为什么非要打扰那两个人?是任务太急了,一秒都不能等,现在就要立刻走吗?
是一个魂契节的晚上都不能过完吗?
……灰鸮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也明白了纪琛想说什么。
不远处的人影,根本没有要往他们这边看的意思,只是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向导,为了不让抚摸变得太吃力,主动压低肩膀,手臂揽在清瘦腰线后。
于是看起来几乎是完全将浅草色头发的向导从世界剥离,裹进怀中。
灰鸮沉默了一会儿,把冲到口边的询问全咽回去,不再打扰,匆匆离开。
回到本土的珍贵机会不容浪费,还需要大量采购物资,什么都要,祖尔法哨塔什么都缺,缺水、缺丰富的食物、缺一切打发无聊缓解精神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一群恶劣环境里哨兵唯一期盼的,就是挤在地下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他们十九岁的战友收到来自家乡未婚向导的信。
写信的信纸极为神奇,过去没人见过,是柔软纤薄的白色菌丝——活着的菌丝。
会跟他们一起出操,自己把自己折得整整齐齐待在哨兵左胸衣袋里,偶尔冒一点头,悄悄开出雪似的绒花。
……
宋汝瓷也用菌丝做了个面具。
本来是想让蛇鳞元素多一点的,不过缄默过头的哨兵会害羞,连苍白亡灵的耳廓甚至也会泛红。
所以就改成很经典的款式,系统趁机跟着帮忙,弄出两个尖尖的猫耳。
菌丝编织的手链同款倒是接受得良好——虽然靠吃老头短暂得以化身成人,但巨蛇还是改不了用尾巴的习惯,这一会儿已经探出去六、七条尾巴,去集市上找向导可能会喜欢的甜食。
看不见的尾尖卷住清瘦手腕,轻轻托起,酆凛捏着莹白色的手链低头,环过腕骨打结,仔细绑好。
路边的彩灯很漂亮。
五光十色。
落在柔软弯着的苔绿色眼睛里,亡灵哨兵抬手,掌心拢住柔软温暖的脸颊,凝视淡色的唇角。
黑瞳也就微微笑了下。
揽着膝弯腰窝,把人轻轻托起,落下碰不到的吻。
他们牵着手去买深渊幽灵蛸腕足做的酱汁丸子——系统深刻怀疑这东西的原料来源,但蛇尾巴无所事事地拍打地面,仿佛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丸子的味道不错,劲道弹牙,酱汁也调得恰到好处。
热腾腾的白汽拼了两次「烫没烫到」的询问,放心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才又牵住印象里最怕烫的向导,绕过两条街,去买甜度最高的星辉糖。
是很脆的糖,外壳很薄,看起来晶莹剔透,一咬就会淌出各种味道的甜梦果酒。
这次宋汝瓷只是尝了尝,就轻松用菌丝复刻出一大堆。
糖球被藏在鳞片下仔细收好,另一边有向导和哨兵在捞空中游动的银鱼,圣殿放出来的,早已无主的精神力碎片,强者湮灭后的实力或记忆残余。
据说有运气好的,捞中强大碎片一夜之间实力暴涨,于是变得相当流行,一百块捞三次,堪比买彩票。
系统好想玩,宋汝瓷恰好比较有钱,就悄悄给它充了张能玩到爽的储值卡,又用菌丝做了个小网兜。
小黑影子兴高采烈冲进去抓鱼。
……
魂契节是真的很盛大。
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哨兵和向导,相当热闹,也有魂火被吸引着飘出来。
这些是已死哨兵、向导最后的痕迹,不需干涉,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慢慢消散。
宋汝瓷接住一小团飞不动的魂火,帮它装了很漂亮的菌丝翅膀。
蛇鳞覆面的哨兵帮忙托高放飞。
恰好焰火在漆黑天幕上盛放,光瀑照亮夜空。宋汝瓷被吸引仰头,肩膀落入力道温存的禁锢,陪伴在身边一夜的人影渐渐消失,但力道和热意都还分明,交握的手无意识轻攥了下,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消失,握住抵在掌心的尾尖……苔绿色的眼睛忽然闭紧。
那一点咸涩被蛇信温柔舔舐。
蜿蜒蛇身缓缓游动,贴近,再近,近到衬衫下隆起凸痕,冰凉的蛇颅轻轻贴蹭柔软的脸颊,衔着一颗星辉糖。
蛇信分开微抿着的淡色嘴唇,把糖送进去,总是微笑的苔绿色眼睛第一次有了犹豫,含着那块糖,不太舍得咽下。
它的向导轻声告诉它:“我会睡着的。”
“这样太舒服了。”宋汝瓷想了想,告诉对方,“会睡着,会发生糟糕的事。”
可能会睡得很沉。
蛇颈竖起,投落狭长漆黑的巨影,熔金蛇瞳静静凝视月下的清瘦身影。
路过的萤火虫被抓来拼字。
「想睡吗?」
今天拿到的乱七八糟传单很多。
巨蛇学会了使用标点。
宋汝瓷看见努力凹问号的蛇尾巴尖,没忍住轻轻笑了,他伸手想去碰一碰小问号,超过限度,身体失去平衡晃了下,摔进早准备好的蛇腹。
没有抵抗。
这样毫无预兆倒下去的向导,连挣扎也没有,清瘦胸肋伏在蛇身上,口鼻间溢出雪似的菌丝。
柔软的、寂静的身躯,被蛇影卷缠着,头颈软得像捧融雪,手臂被看不见的存在缓缓绞缠,腕骨折落,陷入蛇鳞的脸庞雪白,睫毛阖落不动。
像跋涉太久的人终于休憩,安心被一路跟随的流沙吞噬。
「不会。」
「不会糟糕。」
精神图景里寥落的星空反反复复拼出字迹。
「抱抱,别哭,回家,抱抱。」
蛇信撬开牙关,蛇尾托着后仰的头颈,醇香四溢的甜美酒浆从鳞片缝隙里渗出,滴落,淌进微张的唇里。
殷红舌尖卷着菌丝尽数吞下,也舔舐净唇角溢出的金色光酒。
空气里都是甜梦果酒的气息。
/
趴在别墅房顶放哨的黑豹精神体,在这天晚上,其实目击了一些事情。
比如最喜欢的人类向导被恐怖的游空巨蛇卷着带回家——黑豹条件反射弓背警戒,但连点像样的威胁也根本称不上就被庞大威慑压趴下,动弹不得。
恐惧到僵硬时,却又被蛇尾拦腰卷起,拎过去看了看。
还算满意。
黑豹被塞进人类向导的掌心,来回蹭了几下。
卷着黑豹的蛇尾一提,毫不客气给豹身翻了个面,人类向导清秀苍白的脸庞被小心托着,埋进肚皮最软的毛。
软毛很快变成湿漉漉。
被当成擦泪手巾的黑豹:「……」
结束了短暂的毛绒绒使命,黑豹就被全无留恋地从窗户丢出去。
丢得倒也不远,还避开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封傲不在,直到正式执行任务之前,六年级哨兵都要被导师狠狠加训,紧急恶补校外环境知识。
黑豹打了个滚,夹着尾巴在院子角落趴下,爪子自觉遮住眼睛耳朵。
……
巨蛇盘踞,将整个别墅封闭,
殷红蛇信吞吐,空气细微战栗,柔软分叉的舌尖有种磨砂质地,轻轻捻开闭合的睫毛,瞳孔已经变成银白。
封闭的屋子里居然下起雪。
这些雪异常柔软,不会融化,捧在掌心仔细看才发现是菌丝。
这些菌丝本来藏在深层的精神图景中,只要向导意识清醒,就能控制,而一旦向导失控,菌丝蔓延出梦境,就会覆盖吞噬接触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会有【禁止超过四个小时完整睡眠】的荒唐禁令。
为什么理事长也会因此不安。
因为理事长和元老会其实都清楚,通识课的录像,严重过时。
与事实不符。
北部边境那个充斥血腥罪恶、极度扭曲的人间地狱其实已经完全消失了。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胡乱拼凑的发狂实验体变成了洁白菌落,四肢和脖颈拴着镣铐,还凝固在最后那一瞬,仿佛什么技艺高超的雪雕塑像。
被玩弄的扭曲实验体,制造这一切的恶徒,随地乱丢的内脏,鲜血……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作单调的纯白。
菌丝覆盖一切。
拴住实验体的镣铐,高大的铁笼,围墙,电网,洁净的、肮脏的,一视同仁,那场雪至今依然在下,没有停止。
这是精神体是“菌丝”的SS级向导的真正能力。
那也不能不睡觉。
元老院是一群什么废物?
保证精神图景不外泄,最正确的方法,不是和哨兵缔结「烙印」吗?
暴烈怒意蔓延,蛇尾重重砸了下木质地板,一楼一块天花板坍塌,美滋滋在烤银鱼的系统吓了一跳,冲上去就要找宋汝瓷:「要不要——」
……它来得。
不太是时候。
系统及时拉了静音,原路悄无声息返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被短暂震醒的宋汝瓷仰在巨蛇柔软的下腹。
一片银白色的、无法视物的瞳孔微笑。
还在微笑。
这具身体已经空耗到这个地步,直到宋汝瓷彻底昏睡,巨蛇才真正查清,甚至已经不是那些种进身体里的花草在汲取菌丝的养料——是反过来。
是柔韧的紫藤在尽力支撑一折就断的纤薄骨架。
是蒲公英在运送氧气,风信子在分发养料,金盏花哄着这双眼睛每天再努力张开看看太阳。
再多醒一天。
说不定哪天就能等到回家的亡灵。
而这个倔脾气的向导,没有了旧哨兵就拒绝一切新哨兵的向导——因为没有哨兵守护、那个深层精神图景没了门锁,于是索性就不睡,一直静静坐在那里守着。
“我没事。”宋汝瓷摸了摸蛇鳞,试着解释,“没有那么严重……”
话还没说完,就被奇异过头的感触搅得支离破碎,淡白嘴唇仓促抿拢,还是不受控地闷哼出声。
腿蜷了下,被蛇尾卷住,扯直。
真正的、属于凛冬荒原的暴雪气息,随庞大虚影一并压落,强势凛冽的气息碾进那一片白茫茫的雪。
锋利獠牙衔住白皙耳廓,留下近乎针刺的疼痛。
由这个细小的口子,属于巨蛇的力量被源源不断灌入,失控的菌雪有了束缚,逐渐变缓、变柔,不再像能淹没一切的暴雪。
蛇身盘结成巨大的巢穴,人类向导头颈后折,喉核微弱滚动,汗水渗进睫根,手指蜷曲,仿佛无意识攥住了什么东西。
巨蛇冷酷,不管,只是把蛇鳞弄软到能被人类随便揪着不放手,半点不顾这么被拽着实在很疼。
「胡闹。」
异常冰冷的嗓音混着蛇鸣,杂音很多,听得出发声还不熟练——巨蛇就这么活生生被气得会说了话。
巨蛇要发怒了。
蛇尾束缚手腕压在头顶,找了半天的软和东西,终于从菌雪里翻出个枕头,它必须要让这个人类长记性。
为什么不选最简单的办法,为什么不找那个最直白、最明了的办法,为什么那么努力地找复活他的途径,却连自己的身体都随便用些花花草草修好接着用。
身体被糟蹋成这样,如果它的人类向导将来活不了两百年怎么办?
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我死了。」巨蛇磕磕绊绊地质问,「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第57章 下了一场雪 “我可以再生一会儿气吗?……
某个瞬间。
某个几乎是错觉的瞬间里, 苔原上总是安静流淌的风静悄悄停下。
熔金蛇瞳颤了颤,收缩成一线——
现在再想进一步补充、解释。
想加上“只是为了身体不崩毁找一个哨兵临时过渡,等我回来就立刻把那个混账远远丢去风暴橡树林”这种重要前提和后缀……不论怎么看, 都已经显然来不及了。
况且巨蛇也没锻炼到能一口气说这么多。
可银白色的安静瞳孔里, 那层总是覆着的薄薄微笑之下,有什么在涌动, 像是星辉糖那层半透明的糖壳被咬碎。
喀嚓。
很轻的一声。
笑影渐渐溺进月色下的静湖深处。
……
宋汝瓷尝试坐起来。
巨蛇慌乱地、慌乱到无措地帮他, 不太成功,人类向导的手臂被它弄软了几次, 跌回一点也不硬的蛇腹,衣领被压出褶, 浅草色的长发稍微有一点乱了。
这种混乱, 近乎颤栗嗡鸣着的鳞片, 在温柔依旧的掌心被稍微抚平。
“我知道。”宋汝瓷轻声回答, “不要紧, 我知道。”
他很少说话的时候不弯着眼睛, 而这双眼瞳, 总是温柔漾出生机的苔绿底色, 被菌丝覆盖成仿佛冻雪的银白,就更令人恍惚。
宋汝瓷并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慢慢地抚摸蛇身, 微凉指腹滑过蛇鳞, 力道柔和认真到极点。
像在某个彻底只剩独自一人的时刻,死寂, 灰尘飞舞,被柔软菌丝堆砌成一个虚幻的影像,又因为承受不住日光的重量坍塌。
蜷膝坐着的向导,在不透光的待审查室角落, 赤着脚,苍白脚踝被特制的合金镣铐磨得渗血,安静地、平静地,像是不识字的孩子一样尝试靠指尖读懂一张冰冷的死亡通知单、一块染血的金属铭牌。
蛇鳞在他掌心震动,一片接一片变得柔软、卷着手指、不肯放开,巨蛇又急到完全忘了应该怎么说话。
怎么道歉?
怎么把阴差阳错、绝非本意的话吃回去?
怎么解释……不,或许用不到解释,它的向导聪明到完全明白它急到说不出口的意思。
这个建议一定也被无数次提出过,被各种人,或是觊觎、或是心怀叵测、或是真的好意,只是当事人完全没有这个意愿。
“变回来。”宋汝瓷的手覆着那些蛇鳞,柔和的嗓音依旧是暖的,“变回来,我们正在生气,我不希望你是这个样子,让我摸摸你,酆凛——”
随着最后一个字。
巨蛇消失。
床垫因为某种重量而微微下陷,巨蛇吞掉消化的精神体其实已经不足以支持化形,但哨兵就是能执行向导的指令。
不论生还是死。
那只手往记忆里的高度抬,不差分毫地抚上眉骨,指腹轻碾过疤痕。哨兵的身量能让影子轻易笼罩吞噬安静蜷缩的向导,但被捧着侧脸时,脊背不自觉塌陷,屈膝仰头,望着银白色的眼睛。
宋汝瓷垂着睫毛认真想了一会儿。
“你刚才,和我说的事。”
“我不想答应。”
他的向导好像终于第一次学着好好说出这几个字:“我不要。”
平时温润到极点的嗓音有了变化,还是柔和,还是安静,但像盛惯了醇厚茶水的薄胎瓷杯忽然全无预兆,润泽釉面层层剥落,在坠地碎裂前轻声脆响。
几乎透出旧日少年颤栗着的压抑清越。
空气跟着一颤,磅礴的精神力已经压缩到极点,几乎将这幢旧别墅崩裂。
或许有几扇窗户碎了,碎得不多,几个小缝隙,风灌进来,掀起的窗帘放进月光。
月下的人影单薄。
蛇鳞覆面的缄默哨兵抬手,小心覆住因为太过清瘦而在低头时凸出的颈骨,挡住风不叫这里受凉,又去护着颈窝和过分下滑的衣领露出的锁骨。
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
掌心用最轻的力道拢着肩胛过分锋利的单薄弧度,护住微颤的蝴蝶骨,它们在衣料下太过突兀,仿佛有什么曾经自由柔软的翼翅被从这里生生撕扯断裂。
“不要。”他本能地说,“好,不哭,不要,我们……”
后知后觉地,禁锢下颌的蛇鳞层层剥落,他想起了怎么说话,怎么开口。
他立刻急着说“对不起”。
“对不起。”归来的亡灵还很生疏,说话不熟练,但说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不要别的哨兵,一个也不要。”
“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我想刻烙印,我不舍得,我不舍得。”
酆凛其实知道自己多半会死。
他当初接到的任务,是去那个所谓的北方边境“非法实验室”收集证据、伺机捣毁——可这根本就是个元老院内部博弈下完全撕裂的手令。
一部分势力以奥古议长为核心,要捣毁这种藏污纳垢的魔窟,另一部分却干脆就是这个魔窟的投资人和庇护网。
上级的争斗,最终会以推出一个足够分量的牺牲品结束。至于怎么让一个被单独培养的哨兵心甘情愿听话,有太多办法了……最好用的办法就是“让他看”。
让他去看,去知道,去期待和陷入最美好的想象。
他将来会有一个向导。
一个家。
酆凛无法自控地期待着这件事,于是他也会生出侥幸的乐观——如果能顺利完成任务呢?上面承诺,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可以不再做这些事。
他就可以做一个相当年轻的退役哨兵,可能会受点伤、落点残疾,那又怎么样?无所谓,哨兵的身体很结实,一条腿一只手臂也能抱起自己的向导。
自己的爱人。
那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啊,他们在白塔学校找点很简单的选修课当导师,比如药剂学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一起住在别墅里,没事就一起出去散步。
弄个很暖和的壁炉,烤点面包、煮点咖啡,一起窝在沙发里看一本书。
弄一弄花园,修一修房顶。
天气好的时候就一起晒晒太阳。
年轻的SS级哨兵坠入这个过分美好的陷阱,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死于一个很愚蠢的失误,他抱起一个像是被贩卖来的嚎啕大哭的幼童,看到稚嫩的小脸上扬起恶毒冰冷的笑——这个魔窟已经彻底扭曲摧毁一切,包括本该最纯净的孩子。
酆凛低头,看胸口的窟窿,是心脏不见了,他犯了最低级、最不可原谅的错误。
他嘱咐他的向导在外面等他,很快就好,等他完成任务,一起回家。
然后。
他先于他的向导死亡。
断裂的精神连接重新修补,潮水一样的精神碎片涌入精神领域,酆凛跪在他的向导面前,仰头看银白的眼睛。
他看到那场完全不受控制的、淹没整个北方边境的菌丝暴雪。
他看到尝试,很多次尝试,徒劳的、飞蛾扑火的。
清瘦的身影倒在腐化圣树下,只是因为传闻中这种树的树根能沟通生与死——在记忆碎片的折射里,他看见那位女性理事长冲破知性外衣的暴怒。
“一年前的事就没给你一点教训?你知不知道腐化圣树能把人结晶化?!你当时差点就变玻璃雕像了!”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哄你活下来?”
“我骗你SS级哨兵的精神体不会彻底湮灭,他还会回来找你,但这种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
“少和我说什么资料,我知道你在图书管理住了半个月,但那些书不是真相——就算回来,它也会忘记一切,变成必须清除的‘回响幽灵’。”
“专门有人负责绞杀这些幽灵,它们和生前几乎完全无关,只不过是游荡吃人的怪物。”
“它要是真回来了,缠上你,就是要杀了你,把你一起带进死亡深渊。”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肯定会死在那东西手上。”
……
“你也不用惦记着找什么尸体了。”
“做梦!我不可能批准你去北部边境——我当然知道你的身体不能再拖了。”
……
“你该做的不是趁你没死,再去冒什么毫无意义的险,是尽快挑个新哨兵。”
“这上面的是今年的S级哨兵,有几个潜力不弱,都对你很感兴趣,都签了保密协议,不会泄露你的身份。”
“名单拿走,三天内给我答复,不然这次期末还算你不及格。”
……
视角后面的人过分安静,安静到仿佛并未忍受某种痛苦、煎熬、漫长的等待。
安静到仿佛不难过。
仅有的柔声辩解,也无非是温润又固执的“我并没真正见到他死亡”、“他或许还活着,只是卡在了某个地方”。
也只是。
“我太急着找到他了,我过去没执行过任务,不小心摔倒磕了一下。”
“磕破了,不小心下了一场雪。”
秉性温柔的SS级向导——或许这个评级只不过是因为最高只有SS——站在理事长办公室里,戴着完全封锁精神力的镣铐,站在元老院的审判台上。
这样为“不小心覆灭了一整座非法实验室”解释和道歉。
「我找不到他。」
「急得下了一场雪。」
……
垂落的睫毛静得像月下白蝶。
酆凛屈膝,跪在他面前,慢慢这样挪近,覆着枪茧的温热掌心抚摸冰凉脚踝下的暗痕。
原来不是靴子磨出来的。
酆凛把这双脚轻轻抱进怀里,蜷起的小腿无意识颤了颤,也被掌心托住。
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用一切方法尝试让肌肉不那么硬。
老式台灯的光线下,漆黑身影完全将雪白裹住,酆凛伸手,托着蜷曲的脊背和膝弯把人捧进怀里,轻轻亲睫毛和额发。
酆凛轻声问:“摔哪儿了?我看看。”
即使脱离了巨蛇的视角,他的向导也的是很小的一小点,很软,很不小心就会坏,很单薄,像碰一碰就要碎的雪。
他是怎么说出那种混账话的。
雪色人影安静蜷着不出声,睫毛垂落,身体很凉。酆凛握住左侧的膝盖,用掌心盖着,轻轻地揉:“这里是不是?”
他在记忆碎片里找到答案。
酆凛低头亲那个地方。
整条腿都敏感到无意识蜷起,被握着,一起护在怀里,他什么也不做,不标记,不刻烙印,想做也做不了啊,他是个死了的人。
酆凛苦笑了下。
他低头,颈间的金属铭牌晃了晃,碰到苍白微蜷的手指,他拢着这些手指教它们把它握住。
酆凛拢着这只手,攥着金属铭牌,用力扯了扯。
细细的银链勒紧皮肉。
“对不起。”酆凛自我惩罚,哑声承认,“我不想……你有别的哨兵。”
酆凛说:“我只是怕你死。”
“我太害怕了。”酆凛说,“你不能死,不行。”
只要能让他的向导好好活着,他可以违背哨兵本能,做一切他抗拒到极点的事,就算宋汝瓷选了新哨兵,他大概也只是会做个阴森的背后灵。
清瘦脊背终于有了反应,微弱颤了下。
雪白脸颊轻轻抬起。
宋汝瓷慢慢摇头,或许是不赞同这种虐待似的力道,或许是不赞同他的话。
白蝶似的睫毛扇动了几次,还没彻底抬起,就被轻轻亲着,贴了一会儿。
那种冷过头的银翳渐渐淡去了。
眼瞳里又恢复了一点苔绿,像冰雪消融,春草复生。
宋汝瓷抬手,指腹贴上哨兵勒出紫痕的后颈,溢出微凉的菌丝敷在上面,这个动作让他几乎是拥抱住酆凛,强悍劲韧的胸膛颤了颤,立刻紧紧回抱住他。
“不要别的哨兵。”酆凛哑声说,“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
“我们没生气,没吵架。”
“好不好。”
酆凛不松手地抱着他:“我想办法活,或者……你来找我,我带你去统治三万六千零九百四十二个回响幽灵。”
最后这句话让温柔过头的向导咳嗽着轻轻笑了下。
有零有整。
酆凛是真的去数过。
宋汝瓷认真想了一会儿,想点头,想答应,想说好,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很容易就可以被哄好,很容易就不生气。
但这次可能是因为……哨兵的个头太大了。
这么把他整个裹在怀里,好像也没比巨蛇差多少,好像把他当要哄的小朋友,被这么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抱着,摇啊摇地柔声哄,胸口怎么就开始疼。
怎么被掌心覆着的眼睛里就向外涌水汽,止不住,攥着衣领不放手,在那片停不住的雪里徒劳寻找的疼痛由左膝炸开。
宋汝瓷仰起头。
哨兵的手掌粗糙温热,捧着被泪水淹过的雪白的脸,灯光在墙上拓下分不开割不断的剪影。
“我可以再生一会儿气吗?”
他很轻声地说:“我还觉得疼。”
第58章 忙吗 我要扎头发
静了一会儿。
投落庞大黑影的哨兵稍微调整姿势, 捧着他靠在枕头上,蜷膝跪伏,拇指小心圈拢着清瘦腕骨。
肩膀脊背坍塌压落, 抬头。
黑瞳自下向上凝望着覆雪苔原的眼睛。
“该生我的气。”酆凛低声说。
他抬手, 碰了碰白得惊心的脸颊,轻轻摘下沾湿的浅草色发丝, 指侧染上迅速转凉的泪:“应该……生很大的气。”
他还不知道怎么能把话说得更准确, 或许并不完全是因为死去亡灵严重损失的记忆,也因为有SS级天赋的哨兵, 从来都是远离人群被单独培养。
酆凛的生活非常简单、枯燥。
训练,战斗, 杀人——或者被杀, 如果暂时还没被杀, 中间就视情况加入用于维持生命体征的进食和休息。
实用至上, 无用就被丢弃毁灭。在那个非法实验室研究出更有性价比的人造哨兵之前, 里世界希望他们是最优秀的人形兵器。
人形兵器因为有了向导而长出一颗心。
现在心脏丢了, 但感受依然在。
酆凛伸出手, 在不知哪来的嘈杂震耳轰鸣声里, 小心地一点点试着,将蜷缩人影由菌丝雪堆里轻轻捧出。
宋汝瓷像是蜷在这片雪里面睡着了。
睫毛微弱颤了几次, 慢慢掀开, 不知是不是认出了他,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又安静合拢。
空耗的身体彻底暴露出虚弱, 失控流泻的菌丝太多了,被抱起时软得令人心惊,头颈沿着他的胸膛滑落,呼吸很微弱, 侧脸侧颈都雪白,睫毛下扑着淡淡阴影。
筋骨强悍的手臂绷出紧张的青筋。
酆凛发抖。
他像是抱着一捧人形的菌雪,随时会融化成菌丝沿着衣褶淌走消失不见。
他发誓。酆凛不停地想,焦灼异常,咬破手腕把血喂进淡白的枯涸嘴唇,直到稍微看到一点血色,把脸贴在心口稍微能感知到一点温暖,他发誓。
哪怕他的向导活不了两百岁也没关系。
只要能让这双眼睛恢复那种生机勃勃的自由笑影……剩下的什么都不重要。
亡灵哨兵无法太久维持人形,墙上的影子逐渐拉长、变形,又恢复挤占整个空间的巨蛇,盘绕雪色人影层层筑巢,獠牙无声咬穿鳞片,留下印记和诫警。
他要尽快想办法活回来,陪他的向导做一万件事,绝不包括吵架和生气。
他们以后只抱抱,只做向导想做的事,只去向导想去的地方,他去捉一万只毛绒绒带回来给他的向导摸。
他再也不要吵架了。
/
宋汝瓷在第二天傍晚醒来。
一方面是因为这具身体要靠休眠恢复,所以睡得稍微久一点,更有利于调整好状态。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有两个小时就到任务预计要出发的时间。
宋汝瓷每天都有作息时间表,有备忘录,会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时间卡得很准,通常不会有什么意外事件。
只不过。
这一次醒来的局面……稍微有点复杂。
「怎么样!」系统立刻挤开两只云朵兔、三只雪貂幼崽、一窝在他胸口的月光绒球鸟,强势杀过来抱紧他的手指头,「好点了吗?有力气了吗?」
苔绿色的眼睛弯了弯。
宋汝瓷挪动手臂,慢慢撑坐起来,摸了摸朝蜂蜜棉花糖金丝熊龇牙的小黑影子:「嗯。」
好很多了,菌丝有自我复制繁衍的特性,宋汝瓷的精神力其实恢复得很快。
「我很好,不要紧了。」
宋汝瓷回答问题,又找到手套戴上,暗中保护一支往他肩膀上攀爬的奶油泡芙仓鼠小队,悄悄问系统:「怎么回事?」
系统看满满当当一屋子毛绒绒:「这个……」
怎么说呢。
也就不到半分钟的工夫。
云朵兔已经被摸成了蓬松奶油雪顶,融化在宋汝瓷盖着双腿的被子上。
据说是A级凶兽的精神体雪貂,毫无理想追求地闭着眼睛被摸肚子,柔软身躯随便流淌,卷着一堆叽叽喳喳的小鸟棉花糖。
宋汝瓷下意识轻轻摸着的那只雷霆剑齿虎,是进攻型向导的S级精神体——主人相当好战,在擂台上不知道碾压多少对手,从没掉出过混合战绩榜前三。
漆黑软皮革裹着的手指只是轻轻挠了挠下巴,咆哮着凶狠威慑的剑齿虎就一愣,尾巴晃了晃。
接着不知怎么……咆哮就变成了低声胡噜。
宋汝瓷听系统解释前情,听得很认真,右手无意识摸着剑齿虎耳后的软绒,轻轻画着圈。
剑齿虎忙着躺下拿鼻尖顶他,前爪一伸一缩虚踏空气,惬意到眯起眼睛。发现这只手停下,就用只剩肉垫的爪子抱住清瘦手臂,扯向摸肚子那一片软毛。
「你睡了十几个小时,怎么都叫不醒。」系统小声给他解释,「酆凛有点不安,决定想点办法……」
所以就稍微收集了一些毛绒绒。
摸到毛绒绒,向导的心情会好些,心情好一点了,说不定就会醒。
巨蛇忙活了一个白天加一个下午,四处神出鬼没,狩猎看起来好摸的精神体——连剑齿虎在擂台打生打死到一半,都因为看起来和小猫咪长得差不多,被莫名其妙叼住后颈皮抓过来了。
目前校园论坛上已经出现了新型的校园怪谈。
……系统停下八卦。
它从刚才就发现宋汝瓷心不在焉,连摸毛绒绒都不是很能打得起精神:「你是不是在找酆凛?」
遮着湛绿苔原的睫毛轻轻眨了下。
小黑影子就知道:「嘿嘿。」
系统引着宋汝瓷摸看不见的蛇尾巴。
其实离宋汝瓷很近,就在他手边,最近的地方,不用特地抬手就能摸到。
蛇尾异常敏感,悸颤了下,蛇鳞竖起又立刻变软,一动不动潜伏回去伪装长条抱枕,只是空气里仿佛有蔓延某种金属音调的细微嗡鸣。
小动物精神体们都本能炸了下毛。
「在门外。」系统小声嘀咕着告密,「他犯了错,说了不该说的话。」
「怕你生气,所以不敢来见你,但还是想待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所以……有些蛇,表面上看起来在守门。
实际上已经暗中把床吃了。
用尽毕生所学,拿最顶尖的拟态潜伏技巧,把蛇尾盘成了张足够舒服的床——能升降,带按摩,源源不断属于哨兵的强悍精神力持续冲刷,像最沉静的潮水。
一层叠一层,加固那个深层落雪不停的精神图景。
「适当吵一小架有好处。」
系统悄悄告诉宋汝瓷,给他看酆凛的状态监测。这一夜的破损数据修复程度,甚至超过之前那些天的总和。
这也不奇怪。
紧张、恐惧、危机感,这些负面状态,恰恰才是哨兵冲破禁锢限制的基础动力。过得太舒服了,哨兵的实力是没法一直变厉害的。
亡灵哨兵其实也同理,因为一直盘在宋汝瓷身上,巨蛇甚至连说话都没弄明白,想要进化也只能靠吃老头。
是因为当时想要开口的念头太强烈,才会冲破生与死的藩篱。
「如果一直都是亡灵状态,哪怕再厉害,也还是会在解开执念后消散,这是自然规律。」
系统还翻到另一条剧情线,很凶险,要不是他们意外吵了一架,说不定魂契节后巨蛇就会因为执念达成而消散崩解,只留下精神触丝和几片蛇鳞。
宋汝瓷轻轻摸着一只蹭着手掌的嗜血巨狮,抱着膝盖,睫毛眨了眨,轻轻「嗯」了一声。
系统大力鼓励他:「吵得好!吵得妙!吵得呱呱叫!」
宋汝瓷:「嗯。」
系统仔细看了一会儿他的神情,还是不放心,挤挤挨挨蹭过去,拱了拱他的手指。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弯,宋汝瓷把小黑影子捧起来,抱在怀里。
系统有好多话想说。
想补充说明巨蛇是太害怕、太慌了才会那么说。
想说巨蛇其实根本舍不得把宋汝瓷让给别人,宋汝瓷要是真的有了新哨兵,巨蛇多半会每天缠在宋汝瓷身上阴森放哨。
但又觉得宋汝瓷心里都清楚。
都清楚、都明白。
宋汝瓷慢慢撑起身,晃了下没站稳,立刻被会动的床飞速扶住。
等他站稳,蛇尾巴又飞速藏回去,自欺欺人、欲盖弥彰地扒拉过来两个毛绒绒,把尾巴尖盖住。
宋汝瓷低头看了一会儿那个一动不动的尾巴尖,轻轻抿了下泛白的唇角,用菌丝织成小毯子,悄悄盖在那上面。
任务在即。
该做的准备还是要准备。
宋汝瓷去洗漱,轻轻摘掉睡衣上的奶油泡芙仓鼠、月光绒球鸟,解下缠在手臂上的霜音雪貂,抱着膝盖蹲下来,认真告诉剑齿虎和嗜血巨狮要乖,和其他精神体要好好相处。
剑齿虎表现最好,立刻不再试图一口十只侏儒刺猬,尾巴卷着四爪坐直,被轻轻捏后颈奖励:“乖孩子。”
剑齿虎向嗜血巨狮炫耀,后者毫不意外被激怒,刚要低吼,迎上不太赞同的温和苔绿眼睛,瞬间硬咽回去。
剑齿虎更得意,抬起前爪,展示自己刚和床脚那只雪橇犬学会的作揖。
嗜血巨狮:「……」
宋汝瓷轻轻笑了下,抱起巨蛇不肯动的尾巴,放在这两头精神体中间拦住,免得打架:“好了,好了。”
“没事了。”他轻声说,“别紧张。”
“吵一点架没关系。”
宋汝瓷告诉这两个精神体,声音很轻,很认真:“会和好。”
蛇鳞下的感应器能收集声音,也能感觉到轻缓的抚摸,嗡嗡悸颤的鳞片柔软地、柔软地抵着掌心,但下一秒温度就又落空。
蛇尾几乎是急促地卷着菌毯扬起,把两头已经开始靠无声龇牙吵架的精神体掀翻,四处搜索寻找,还好——
还好。
宋汝瓷只是去换衣服。
空气无形波动,扭曲屏蔽,凭空做出更衣室,SS级哨兵的领域再次在强烈过头的忐忑与不安中发生进化。
……能看见了。
领域里发生的事变得清晰。
宋汝瓷像是有所察觉,右手顿了下,但没有更多特殊反应,只是低着头,一颗一颗慢慢系好纽扣。
他做什么事都认真,又不急不缓,于是傍晚的阳光和风都跟着变安静。
清瘦的向导穿好衬衫,整理领口,白皙指尖沿着后颈,抚过浆洗到柔软的洁净布料……这些手指也是这样轻轻抚平蛇鳞的吗?
宋汝瓷握着武装带,因为是执行任务,所以要用带枪套的,似乎有人教过他怎么整理和武器相关的东西。
地犀皮鞣制的漆黑武装带,勒过清瘦腰间,金属扣啮合,发出勒毙猎物时蛇鳞会发出的脆响,枪套被白皙手指抚摸,指腹抚过烙纹的蓝玫瑰。
枪套整体做得不算很好,接缝处的细节处理还有些粗糙,现在看来,已经配不上优雅素净到新雪似的身影。
这是十九岁哨兵笨拙制作的第一份礼物。
宋汝瓷把武装带勒紧,扣到最后一格,腰线收束分明到近似刀刻,蛇鳞跟着一颤,却又不敢这么过去解开。
宋汝瓷俯身,将脚伸进那双新靴子……蛇尾尖跟着难耐打卷,领域内刚刚解放的高清视觉被自行屏蔽,可一片黑暗里,精神触丝的感受却越发鲜明。
不行、不行。
没被允许。
一再强行压制下的力量是真的突破得异常快,巨蛇回过神,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毛绒绒精神体已经消失,连忙查看,还好,并没伤到哪一个。
是被爆炸的触手一口气全送了回去。
宋汝瓷半跪着擦拭靴面,身形漂亮到不可思议,脊背弧度利落得像是柄银刃,站起身尝试是否妥当时,军靴踏出踩碎薄冰的脆响。
窗外夕阳灿烂,一片火烧的赤色落在纤长睫毛上。
军靴踩着这一片灿烂的暗红,走到窗前,风就把长发掀起来,背影显得孤独安静到极点,肩膀太瘦了,该有个足够厚实暖和的披风。
巨蛇开始算自己还能做出多少精神触丝。
刚开始算,仿佛被什么轻轻噙住心脏,细软的、轻微的咬合,尾尖不自觉抽搐了下,不对,明明没有心脏,熔金蛇瞳困惑望向七寸蛇身。
不是找心脏的时候。
巨蛇用力晃了晃脑袋,强行逼迫精神力恢复清醒,重新确认领域,更清晰地探知屋内的情形。
宋汝瓷在扎头发,咬着那根精神触丝做的发绳,拢起浅草色的长发,差一点就要绑好,又像是改变了什么主意。
那双手慢慢放下。
夕阳把人影拖得很长,很长,在那一片灿烂的绯色里,差一点就到门边。
“忙吗?”它的向导背对着它,轻声问,“我要扎头发,我自己不太擅长。”
第59章 很有活力 巨蛇好像还没发现他们和好了……
门外是什么重物滚落的声响。
系统不厚道, 借着玻璃窗的反射角度,偷偷给宋汝瓷转播巨蛇转错了方向、过长的蛇身险些自己把自己系上的画面。
宋汝瓷撑着窗沿,在晚风里认真看着, 苔绿色的眼睛柔和地弯了弯。
锁“咔哒”响了一声。
门在这时候被轻轻推开。
……
有些旧的木地板, 吸收了夕阳残存的热力,边缘松翘, 金色尘埃在斜晖里飞舞, 木板轻微下陷,又逐次回弹。
窸窸窣窣里的细微吱呀声。
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 缓缓游过,接近, 一身奶油蜂蜜小面包香。
凭空飘过来的、能看见的是白瓷碟——巨蛇学会了轻轻咬着它, 小心护着, 稳稳当当, 不会再掉也不会碎。
里面放着三块蜂蜜小面包, 烤得很焦脆, 喷了香甜的奶油雪顶。外加一个烘暖了的玻璃杯, 热牛奶加方糖, 还掺了一点有滋养精神力效果的光晕甜霜。
这些东西被轻轻放在窗台上。
巨蛇调整身形,把自己变得不大也不小, 刚好能缠绕着装束妥当的清瘦身形, 从手臂、胸肋和窗户的三角缝隙里探头。
苔绿色眼睛映着绯色晚霞,迎光的人影低头, 很安静温和的弧度。
火烧云的遥远热意落在睫毛上。
睫毛的尖端像是金色的。
宋汝瓷轻轻抚摸巨蛇冰凉的头顶,手指的力道很柔和,淡白唇角抿了抿,指尖绕了个圈, 吞吐的蛇信就被缠上一点冰淇淋味的菌丝。
……巨蛇自己跟自己打的那个结眼看就要解不开了。
系统实名怀疑巨蛇会不会绑头发。
不过这事似乎也不那么要紧,至少当事人关注的似乎暂时都不是这个……那条精神触丝发绳被巨蛇咬着衔过。
力道很轻,很小心,锋利獠牙分毫不差地避过柔软手指。
浅草色发丝还是静静散在蛇鳞缝隙。
宋汝瓷扶稳白瓷碟,要用糖霜拼「谢谢」。巨蛇不准,蛇尾卷住那些指挥糖霜浮空的指尖,硕大蛇颅小心翼翼贴着颈窝,卷起热牛奶给他暖手。
这个世界的白天和夜晚,完全是两种温度。
宋汝瓷喝了一点热牛奶,肠胃变得很舒服。他把牛奶倒一些在掌心,巨蛇就低下头,分叉的柔软蛇信殷红温热,一下一下抵着细细的掌纹。
……
巨蛇果然不会绑头发。
系统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啧啧叹息。
倒不是因为不会打结——酆凛怎么可能不会打结,战术结、绷带结、绞刑结,几百种绳结的打法,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都能蒙眼反手三秒内完成。
还是因为那些浅草色的发丝太柔软、太细、太滑,笨鳞笨尾的巨蛇又太过于担心把向导拽疼了。
宋汝瓷留出的、任务前的两个小时准备时间,换衣服用了五分钟。
和巨蛇一起分享小面包和热牛奶,去把盘子和玻璃杯洗干净,放在通风橱里沥水晾干,用了五分钟。
扎头发用了五十分钟,甚至被巨蛇卷着轻轻托起,坐在拟态成椅子的蛇尾上,倚在柔软蛇腹里,睡了个回笼觉。
代表日夜交替的钟声响彻整个白塔。
睫毛动了动。
浅眠的向导睁开眼睛。
焦头烂额、准备潜伏出去吃个理发师回响幽灵再火速赶回来的巨蛇,低下蛇颅,蛇尾彻底打着结卷死。
窗户上雾蒙蒙的水蒸气浮出字迹。
字很小。
只占一个小角落,笔划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尽力在尝试像记忆中那样让字迹端正,写完抹掉又呵上一层再重来。
「对」
……
「对不」
……
「对不起」
「:(」
看那个相当歪歪扭扭的冒号单括号,就知道巨蛇这一白天没休息,相当勤奋——传单上那些字估计已经被嚼烂了。
不仅学会了标点符号。
还学会了用标点符号拼颜文字。
宋汝瓷咳了下,压了一会儿,还是笑出声,苔绿色的眼睛蓄满水汽,恢复柔软明净,被蛇尾卷着晃啊晃的也止不住笑,咳嗽着抬手揉眼睛,像小孩子。
巨蛇怕他把眼睛揉坏,蛇尾卷着手腕力道柔和地小心哄,查看泛红的韶秀眼尾。
太久没有哨兵守护,独自守着那个危险的深层图景,不睡觉,不休息。
这具身体已经太成问题。
“不要紧。”宋汝瓷弯了弯眼睛,接过发绳自己绑好,三秒钟,一个漂亮的止血结,“走吧,任务要签到了……”
他看见一只铁灰色的戍猎鸮站在窗外,意识到已经有来客,就撑了下手臂,从巨蛇的环绕包裹里轻巧落地,抚了抚冰凉的鳞片,去给灰鸮一行人开门。
巨蛇却没有立刻离开跟上。
因为那只戍猎鸮,灰鸮的精神体——正被熔金蛇瞳森然盯着。
领域如山般的强悍压制下,戍猎鸮无法展翅,只能在几乎勒碎骨头的压迫里艰难出声,尽力尝试搜刮多年前的旧记忆,推测那个熟练过头的绳结。
“……他会打止血结,应该……不是因为老是受伤。”
“我听纪琛说,他很久没流过血了。”
“是你教他的。”
“当时你们两个溜进了——我不是说他违规,见鬼!好吧……你带他进了永夜灯塔,就因为那地方足够干净,没有酸雨和整晚鬼哭狼嚎的风,能让他睡个好觉。”
谁敢进永夜灯塔??
灯塔会在夜里指引迷途者,但灯塔里面从没有光,时间是静止的,永不流动。
那里面极为空旷,进去就会迷失,仿佛能听见亘古以来的回响。
十九岁的哨兵抱着自己的向导,把人整个裹在怀里,小心地拍着背,笨拙地哄,轻轻晃啊晃,哼唯一会的一小段歌谣。
熔金蛇瞳深处流转碎片。
无形的压力反而更盛,戍猎鸮的翅羽都已经有些狼狈的凌乱,偏偏挣扎不脱,只好吃力地继续向下坦白。
“你后来又教了他……很多次。”
“他学得不快,不是他的问题,他很聪明,你怕绳子勒伤他的手。”
“我们趁你不在偷偷教他,被你揍了——我们又没对他怎么样!就是稍微笑话了他一下细皮嫩肉!”
“你带他去烤火。”
“你给他……给他带回来了一只白蝴蝶。”
“你教他打止血结,酆凛。”
“是你教的。”
“你握着他的手,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教他的。”
“三秒钟,他不比你慢了。”
……
记忆碎片闪烁。
恶劣的风沙,酸雨,狭小的哨塔单人宿舍。
从没这么窘迫的SS级哨兵把唯一的一张舒服干净的单人床让出来,要在打好的地铺躺下,就被洁白菌丝轻轻牵住。
牵着袖子。
拽了拽。
“我不困,睡不着。”
干净得像新雪、像月影的少年向导,浅草色短发,明净得叫人想起春天的苔绿色眼睛:“教我打绳结吧?”
……
靠坐在火堆旁的、还没过二十岁生日的哨兵,把他的十八岁向导整个圈在怀里,火光把他们映得很亮很热。
骨架正由少年向青年蜕变,年纪相差不到两年,哨兵和向导的身形其实就已经差别很明显。跳跃的火光照出影子,只能看到他的,放到无限大。
少年向导被他完全包裹在髋、膝、手臂与胸肋之间。
“两头先交叉,对,这里压住。”
“从这个空隙穿回来。”
“慢慢来。”
“小心手,学不会也没关系。”
……
篝火毕毕剥剥地烧。
学不会也没关系。
无人打扰的交谈很亲密,声音被篝火烤得很轻,很轻,不停上浮:“不会让你用上的,你永远不需要战斗,交给我,我是你的——”
“哨兵”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掠过喉咙的柔软发丝打断。
也或许打断的是过响的心跳。
……
柔软的苔绿色眼睛仰起来望着他,慢慢弯起,一阵仿佛是喝光甜梦果烈酒的头晕,带回来的白蝴蝶不小心飞跑了,洁白菌丝又做了只一模一样的。
白蝶翩然飞落,碰了碰他的嘴唇。
「我是你的。」
好吧。
没问题。
没问题,本来就是,理当是这样。
他的向导记住这句话:“嗯,”
……
记忆碎片流转,像星辉散进深不见底的漩涡,涟漪漾开,越来越剧烈的暗流,横冲直撞。
原来他忘了这么多。
/
别墅一楼。
宋汝瓷在摸温顺趴伏的战猎犬。
巨蛇:「……」
战猎犬反正很乖。
目前宋汝瓷摸到的最驯服的一只毛绒绒,它的主人是耿烈,七年级哨兵,灰鸮的弟弟。
清瘦的向导靠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听纪琛讲这次任务的路线。
猎犬就伏在他脚边,湿漉漉的鼻尖轻微动着,下巴轻轻搭在膝头,任凭那只手无意识抚摸黑亮光滑的被毛。
耿烈靠在暗影里的角落,后背用力抵着粗糙冷硬的砖墙。
黑豹的天塌了。
但主人显然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情安慰绝望的颓废豹饼——封傲心事重重到极点,盯着自己的手,牙关紧咬,胸口沉默起伏。
克莱因的狐狸尾巴倒是成功收起来了,倒趴在一把木质靠背椅上,蓝绿色的、酷似狐狸的眼睛盯着宋汝瓷。
他家里是“塔”的顶级贵族,要疏导一点精神力混乱并不难,只不过赤焰狐也因此被关了禁闭,不准再随随便便放出来。
至于纪琛。
幽灵岩羊倒是还带来了另外一些消息。
“你可以不去,这个任务。”
兜帽下离群索居的阴郁少年哨兵,看向宋汝瓷,古怪的方形灰瞳孔动了动:“学校里,想和你绑定的人很多。”
纪琛抓住幽灵岩羊的角,压在刨地板的岩羊身上,不让它去顶狗:“今天,还有一些向导,给理事长递了申请,想和你一组。”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
系统其实也在校园论坛里刷到了——起因还是嗜血巨狮和雷霆剑齿虎,莫名其妙就在课堂上打起了架。
[别问我为什么。]
当事人之一被关禁闭后,相当狼狈地出现在论坛上。
[我不知道。]
[我的狮子就是这么告诉我的:看见那只剑齿虎了吗,过去扇它的脸。]
[……所以你就去了?!你甚至不认识那只雷霆剑齿虎!]
[我有什么办法!你们不知道,那种恨意太真实了,感觉就像“明明是我,我先来的,毛绒绒也好,超大肉垫也好,都是我先来的……”]
[停,停,打住。]
[不要再说了,完了,你一说这个我莫名有点懂了,我家的超毛绒绒刃齿狼在挠墙……]
[为什么要强调超毛绒绒啊??你摸着你的良心!刃齿狼那个毛它绒吗!]
[这就要说起今天的校园怪谈,“只要你的精神体够毛绒绒就会被接去享受神圣抚摸”的故事……对了,说到这。
请问有人知道七年级三班柏风信同学的联系方式吗?
我的精神体是“云朵跳跳”,柔软程度S级,好摸程度S级,毛绒绒水平S级。
今天忙于复习,没有出门闲逛,没被选中,请问我还有机会吗?]
[这是怎么“说到这”的?转折太生硬了吧!柏风信不是那个传说中的千年吊车尾吗?我本来还想着要是实在没人绑定就找他的……所以为什么只是几天忙期末考试没刷论坛,今天论坛里就冒出了一千个问他联系方式的帖子?]
[唉,这说明你不懂,你的精神体一定是可怜的光秃秃岩甲龟吧?]
[???]
……
一片混乱的论坛里,系统正相当勤勤恳恳地删除所有暴露私人信息的留言。
宋汝瓷接过手机,看了一会儿。
好几处沉默视线的注视下,那双苔绿色的眼睛还是弯了弯,摇了摇头,很礼貌地道了谢,把手机递还给纪琛。
“不考虑?”纪琛收起手机,“好吧,那就出发。”
出学校的装甲车是理事长安排的。
虽然满口不赞同、激烈反对这个倔过头的SS级向导又跑去北部边境送死,但理事长还是派了一辆防护级别最高的军车。
外层厚厚的护甲上,也加了不少防御的精神力特性。
看起来清瘦斯文的向导,身手利落程度居然毫不逊色于哨兵,单手一撑,利落跃进装甲车厢——仿佛看见训练有素的SS级哨兵的模糊影子。
耿烈看了看,人已经上齐,想要关闭车厢,却被那只白皙的手掌轻轻拦住:“稍等。”
缄默的七年级哨兵耳根瞬间涨红。
耿烈立刻停下动作,战猎犬驯服蹲坐,但回头看空无一物,实在不知道要等什么:“还……有人?”
……
宋汝瓷抬头,看火急火燎差不多弄出搬家气势的巨蛇——酆凛的记忆在恢复。
想起了祖尔法哨塔环境有多糟糕。
宋汝瓷其实不在意,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环境都好,不过巨蛇恢复了不少,变得活力十足,很像记忆里的十九岁少年,他也觉得很好:“嗯。”
“我的蛇。”
“我们两个吵了一下。”宋汝瓷说,“我觉得已经和好了……”
他抬头,看乒乒乓乓砸烂元老院车队的巨蛇。
很有活力。
苔绿色的眼睛轻轻弯了下。
有这么多车赶去元老院是有原因的,那里忽然长出了很多白色的绒花,遍地都是,完全无法消灭拔除。
不过这些事不重要,他将和酆凛一起踏上回家的路。
宋汝瓷抬手,摸了摸绑好的精神触丝发绳。
巨蛇的身体骤然触电似的僵了下,倏地回神,甩开那一地乱七八糟的废墟,直奔军车。
整辆车轰地一声重重晃了晃。
开车的灰鸮头发凌乱,一脸见鬼的神色,揪走还想乱问的弟弟,踩下油门。
景物开始后退。
巨蛇好像还没发现他们和好了,固执盘踞在车顶不肯下来,只沿着通风口垂落一小截尾尖,自以为无人发现,紧紧牵着浅草色的头发丝。
第60章 止咬器 被向导轻叼着,卡在齿间。……
魂契节还是到处都很热闹。
这七天几乎不会安排什么工作, 向导和哨兵可以自由结合——到处都是人,执行任务的天然掩护。
在这种时候,即使是装甲车当街招摇开过, 也并不如平时那么吸引路人视线。
有更吸引人的。
受满月潮汐影响, 哨兵的精神力会比平时躁动很多,结合热发生得很频繁。外面的世界不像白塔内, 没有严格到极点的繁琐校规, 更没有纠察、风纪来管。
空气里是无处不在的向导素,哨兵的精神碎屑……还有乱七八糟的违禁药物气味。
甜腻, 混乱,灯红酒绿。
人影幢幢。
“这就是表世界。”
灰鸮一边开车, 一边给这些学生娃娃介绍:“你们现在看到的是‘伪塔区’。”
——那些资质太差, 即使觉醒也并无资格进入白塔学校就读, 更无法进入真正‘塔’的废弃向导、废弃哨兵。
他们活在这里, 烂在这里。
享受着更远处那些连觉醒也不能的普通人的畏惧、迷信崇拜, 动动手就能勾来财色, 要活下去并不难。
心里却也清楚, 自己只是假冒伪劣的骗人货, 只要里面出来个最年幼的学生,就能轻易碾碎那点装腔作势的骗局。
于是浑浑噩噩装腔作势, 扯大旗做虎皮, 偷取碎屑,盘桓着不肯离开。
整日看着不可翻越的白色高墙。
「伪塔」。
巨大黑影下的寄生者和窃贼, 被废弃的无用之物。
……
纪琛把抑制药片分给车里的哨兵。
很小一片,白色,味道极苦。
这种抑制剂能暂时削弱感官,也屏蔽掉对向导素的感应, 否则他们穿过这种乱糟糟的地方,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伪塔区域虽然混乱,但更多是有一天算一天的享乐、沉溺、陷阱幻梦——要说真正的危险并不多。
最危险的,大概也就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勾起结合热,精神力失控暴走了。
“不要咽,每人三片,含在舌下……”
走到最后一个,纪琛停顿,看着帽檐压到最低的少年:“封傲?”
封傲别开脸,闷声拒绝:“我不要。”
他腰侧别着军刀,怀里牢牢抱着支枪——这是件相当稀有的哨兵武器,精神力驱动,更换不同模块可以更换战斗模式。
这种武器,通常在打下精神力烙印后,就只能被固定哨兵使用,到了其他人手里,只不过是最普通的枪。
这也是酆凛的遗物。
封傲和酆凛有血缘关系,能发挥出这支枪六、七成的能力,这些天他没命的特训,终于把契合度稳定在73%。
他还没成年,按理说至少还有一年才会爆发结合热,就算不吃抑制剂也未必会有什么事。
吃了抑制剂就没法用枪了。
封傲被理事长叫去说了话,知道这趟任务对柏风信来说非常危险,甚至可能丢掉性命。这让他坐立不安,闭上眼睛就都是恐怖设想……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不能再失去柏风信。
不能。
封傲死死咬着腮帮里的软肉,几乎尝到血腥气。
不论如何,哪怕柏风信并不想绑定他,他都必须替哥哥保护好——
温和力道隔着鸭舌帽,轻按在发顶。
脊髓钻过电流,少年哨兵剧烈颤了下,僵硬坐成不会动的雕像。
不受控的豹耳腾地竖起,把鸭舌帽顶出明显凸起。
封傲的脸色瞬间苍白,心头陡沉,下一刻,那只手却隔着那一层柔软布料,抵住悸栗的耳根软绒。
最敏感的,脆弱到极点的耳后神经丛,封傲倏地抬眼,与黑豹同色的金绿兽瞳睁圆,想挣扎却做不到,缩成一线的兽瞳不受控地扩散,呼吸化作轰鸣。
时亮时暗的视野模糊不清。
有些昏暗的、晃动的装甲车车厢里,唯一鲜明的是那双苔绿色的眼睛,正温和地望着他。
“说谢谢。”
封傲张了几次口,变锋利的獠齿抵着嘴唇,混沌着低声咕哝了“谢谢”。
坐在他眼前的清瘦向导,轻轻弯了下眼睛,松开手,揉了揉不停发抖的豹耳,力道很柔和:“好孩子。”
“把药吃了。”
……
“去和学长打招呼,请教结合热的事。”
……
“去吧,你该懂这些了。”
……
柔软的洁白菌丝,细到一般人甚至无法观测,把每一句温和耐心的教导声音都分毫不差传进耳孔。
那只手。
那只手松开鸭舌帽下遮掩的豹耳,落在他绷到僵硬的后背,轻按了下:“专心听,好好记住。”
封傲咬了咬牙根:“可我还有一年才——”
他的话被淹没在宁静如深湖的绿色里,异常温和,没有严厉,没有强迫,但反抗的念头不堪一击到如同沙子入水。
瞬间就崩解,消弭,匿踪于一切之下的静水流深。
封傲顺着这只手的力道,弯腰走向抱着战猎犬的愣怔哨兵,脑子里依然是模糊的、灼烧铁水一样的隐痛。
为什么要他和别人学这些,明明至少还有一年。
还有一年!
到那时候柏风信不能教他吗?
一年后……连柏风信也不要他了吗?
恐惧往瞳孔深处渗水汽,但命令依然被条件反射地执行,封傲含着苦透腔的药片,低声向耿烈问好,请耿烈教他结合热的事。
——这些事,一般的学生哨兵,其实很早就知道得差不多。但封傲情况不同,酆凛没有教过他,在他长大之前就死亡。柏风信又是向导,无法真正了解哨兵的身体细节。
如果能有些同龄或是稍年长的哨兵朋友,倒也还好,私底下聊聊违禁书、刺激八卦,连教带传,也就懂了。
偏偏封傲极不合群,不要说朋友,能说上话的都没有几个,和那些贵族学生混在一起,又被当成仆人戏耍差遣。
所以宋汝瓷不想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怎么做能打破僵局,怎么被人理解、理解他人,交到真正的朋友,离开前,他想把这些教给封傲。
……
不过学长看起来好像也很紧张。
耿烈脊背笔直,头却几乎埋在胸口,迷彩服的裤子被曲折腿弯绷出僵硬褶皱,压着膝盖的手掌渗出汗。
“结、结合热。”
琥珀色瞳不敢往向导的方向看,绷得坚硬的手臂死死抱着战猎犬。
“很……复杂,你,你会经历你从没经历过的感受。”
“最先是感官失控。”
“敏感程度翻十倍、二十倍,都很正常,也有翻一百倍的,你能感觉得到空气在皮肤流动,能清楚闻见……”
战猎犬忽然呜咽了一声,被死死攥住嘴筒,纪琛沉默着递过去一把药片,直接塞进嗅觉本来就顶尖的精神体猎犬嘴里。
“闻见,你最渴望的气味。”
这一段,耿烈无法具体描述,只是低声复述教科书上的说法:“可能是花香,可能是青草香,或者别的什么类型的馥郁香气。”
“但只是一瞬间,数不清的味道会趁机涌入,变得完全杂乱。”
“然后是声音,触觉,光线,包裹你的一切,都彻底陷入混乱。”
“你的理智,会彻底被挤崩掉。”
“世界不存在了,或者说,在你的感知里,世界不存在,规则不存在,一切都坍塌,你要找一样东西。”
“唯一的一样。”
“你很清楚……你要什么。”
“一根蛛丝。”
“能系住你,让你不失控的,把你带回这个世界的蛛丝。”
“运气好的话你能找到——”
封傲忍不住打断:“找不到呢?”
说到这,本来漠视结合热的少年哨兵眉头紧锁,脸色也已经变凝重。封傲攥着手指,指节泛白,他已经意识到他完全轻视了这东西的恐怖
他想要的那根蛛丝……这个念头令喉咙发紧。
封傲强行挪开视线,低头盯着蜷曲的手指,愧疚与罪恶在最深处折磨着他,他想要的蛛丝,不可能是他的。
“那就要抑制剂……”
这句话答得意外的快,好像说的人也在想答案,只不过声音很飘,耿烈恍惚了下,才仓促回神:“必须要尽快注射特效阻断型抑制剂。”
“或者把自己锁起来,实在不得已,也有人这么干,不过要用足够结实的铁链,哨兵的攻击力很强。”
“必须用止咬器。”
尤其是他们这种猛兽类精神体。
精神体的天性全面侵蚀,只想咬住什么不松口。
“不戴止咬器的话。”耿烈说,“你会渴望叼住东西,最好是脖子,有温度的,动脉,腺体,你会一直疯狂找腺体,要咬住腺体直到向导素喷涌,要吞咽下去,可能会混进去一些血液……”
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划破漆黑到极点的夜幕。
车辆重重一晃,不止一颗头相当响亮地磕上了金属车厢,只有蛇尾筑巢束缚着的清瘦向导,还坐得稳稳当当。
这是场内容仅限哨兵可知的密谈。
哨兵的五感敏锐,低声交谈时几乎可以只发出气流音,一样沟通毫无障碍,但向导就无法听得见。
宋汝瓷正在放出菌丝探路,对照地图,确认他们的行进路线没有潜伏危机。
——向导最基础的职能。
防爆灯撞上车顶,昏黄灯光水一样泼向车头,烙下层层幽深蛇影。
多此一举放出保护向导的精神体甚至没法接近。看不见的巢将精神力弹开,小红狐狸被封印着,翻了十几个跟头,最狼狈,气到啃战猎犬的尾巴磨牙。
在巨蛇的严密封锁下,向导完全没察觉这些乱象。
宋汝瓷放下地图,抬起头。
他似乎并不陌生这些,做起来有条不紊,从容稳妥到极点。灰鸮看着后视镜,想起当初那两个人一起离开祖尔法哨塔,驾车进入无人敢进的精神风暴荒原。
宋汝瓷向充当司机的灰鸮确认:“是不是还没到休息点?”
这辆车开了六个小时,四十分钟前离开「伪塔」区域,进入废弃焦土上的贫民棚户乱区。
在控制力量、不伤害身体的前提下,宋汝瓷的菌丝最多铺开直径十公里的圆形范围生长,已经提前清理了这个区域内的193项危险因素。
“还没到,抱歉。”灰鸮用力按了按额头,“我的戍鸮撞树上了。”
他还不知道他这个弟弟耿烈有写禁书的天赋。
耿烈……耿烈可能也不知道。
灰鸮深吸口气,咬着牙关重重呼出来,重新踩着油门发动车子。
厚重履带碾过焦土,车身轻微摇晃,这曾经是供给白塔能量的能源工厂,爆炸失火后,一切都被毁灭,寸草不生,贫民在这里搭建起拥挤的棚户生存,后来流浪的黑暗哨兵、叛离者也进入这里。
内部势力割据,混乱不堪。
当初的北方边境实验室,这也是实验体的主要来源。
轰鸣的发动机声在夜色里极为刺耳,这次居然没有招来叛离者、雇佣哨兵和赏金猎人,整条路顺利得不可思议。
……是因为这条路上,那些安静开放的白色绒花吗?
灰鸮从后视镜里看宋汝瓷。
暖黄色的光瀑淌过漆黑靴面。
身穿皎白军装的青年向导,和记忆里柔软轻盈的少年已经截然不同,更清瘦了,更安静,更利落却也更柔和……简单扎起浅草色发丝垂在肩头。
宋汝瓷屈起右腿,踩在装备木箱上,垂着睫毛,正专心给地图做标记。
折了几折的油印纸张垫在膝头,被看不见的蛇尾细心托稳抚平。
他用的是支半旧的钢笔,金属材料来自祖尔法哨塔给功勋哨兵颁发的勋章,很多个晚上,酆凛一个人坐在哨台,研究怎么融化这些金属再重新锻造。
金属笔身曾经被哨兵小心抚摸,保证最流畅的弧度,悄悄融进精神触丝。
……这是十九岁的SS级哨兵第一次违反规定这么干。
精神触丝不被允许乱用,过度使用可能会把哨兵抽干,但酆凛大概确实不缺这东西——精神体黑蛇毫不心疼地揭下几块鳞片,投进锻造炉火。
就为了做一只握起来手感最完美的钢笔。
事到如今。
笔盖被向导轻叼着,卡在齿间。
蛇尾一个不稳,被握着笔的那只手用柔软掌侧按住。
清瘦向导垂着头颈,画下两条路线,沉吟着哪条更合适,指腹无意识揉捻笔身的防滑蛇鳞纹路,因为咬着笔盖,左侧相当不明显的虎牙抵出一小点淡白凹痕。
灰鸮攥着越来越攥不稳的方向盘。
抬头,看能承受万吨级别压力,却分明已经被蛇身活生生卷瘪了一块的厚重装甲。
……
唉。
“还有药吗?”
灰鸮问纪琛,抬手打开车顶天窗,他们至少还要半个小时才能到休息点。
这么大的蛇得吃多少啊。
他算了算:“先给我来一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