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师弟,我收到了一封信,想请你看看。”
两人坐在院落的一个小亭内,宋端把那信纸递给了闻瑎,“前几日我让大明到黑宁送信去了。”
黑宁府,这是厉王的封地。纸看起来很华贵的样子,闻瑎眨了下眼:“这是谁寄给你的信。”
“‘谢远林’给我的回信。”
闻瑎拿着信逐字逐句看了半天,“这信上全是普通的寒暄客套之词,莫非还是暗语需要解密不成。”
宋端站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语气平淡地说道:“这内容当然没什么好看的。不过写信的这人却不是谢远林。我曾多次模仿厉王的字迹,这封信上的笔迹虽然乍看毫无差别,但是弯钩处收尾的笔锋不对。”
闻瑎心里咂舌,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会多次模仿厉王的笔迹,闻瑎想到她在京城时经常听到的关于宋端的小道消息,莫非牵扯到一些她不该知道的东西。
闻瑎眼睛忽闪着眨了几下,她抿了抿嘴,缓缓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这话她是不是应该当做没听见。
他似乎知道闻瑎心里在想什么,宋端对着闻瑎勾了勾手指,逗着她说:“小师弟,你想知道我为何要模仿厉王之笔迹吗?”
好奇心害死猫,她现在还不想死,“你还没说到正题呢?”
宋端无辜地看了她一眼,眸子里的笑意慢慢晕开,身体向她微微倾斜,声音是一贯的慵懒:“不要这么急嘛。”
他把信重新叠好放进怀中,含笑道:“徐邈敞和他儿子闹翻了,徐令孺如今从徐府搬了出去。现在京城里知道这事的人全在看徐邈敞的笑话,毕竟他就那一个儿子。”
闻瑎听到这个消息,双眼不自觉地睁大,变得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宋端眉眼弯弯,看着闻瑎的眸中满是暖意。
她与徐令孺接触不过三个月,日常虽未有过多交流,但此人一身傲骨倒是清清楚楚。徐阁老和徐令孺不和,这倒是新奇了。
前几日闻瑎收到了叔思的信,落款的时间是腊月二十三。要是按叔思的性子,他肯定会写下来,信中未提到徐家父子之间的事。看来之应该是在那之后发生的事了。
闻瑎满眼疑惑,徐令孺那番骄傲矜持的模样,实在是无法想象他做出这种决定。京城可不比其他地方,父子不和放在乡野村庄那是家事,放到他们那个地位可是关乎着国政。
“他们父子二人为何如此?”
宋端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这就要问当事人了,”
两人走回屋内,宋端把那封信放到火炉内,火苗瞬间飞腾了一下,舔舐着信纸,这张价值不菲的花帘纸片刻后变化为灰烬。
“徐邈敞原本是厉王一派,后来陛下登基之后,徐邈敞也没有被摘下帽子。徐阁老估计自己也清楚得很,只要不作妖,他的位子做得还是很稳。”
宋端最后的语气近乎嘲讽,丝毫不在闻瑎面前掩饰他对徐邈敞的态度。这也是当然,陆有之和吴居作为同门师兄弟,两人皆为东江党派。闻瑎本身师从陆有之,在所有人看来,她早已是东江党的成员。
厉王、徐阁老,这些大人物离闻瑎现在还是太远了,她若不能爬上高位,几乎不可能有机会接触。
闻瑎在脑中稍加思索,便清楚了徐邈敞位置依旧稳固的原因。徐阁老可是青林党的代表性人物,朝中两党本势均力敌,但若是徐邈敞被扔出权利中心之外,那之后便会是东江党一家独大,这局面陛下可不会想看到。
宋端看到她了然的神色,眸中满是欣赏之意,他继续道:“厉王和徐邈敞还有联系,表面上的书信被我们截获过多次,但内容多是正常往来,无出格之处,但实则不然。这倒还是题外话了,等你回京之后,我在同你细说这些情况。”
虽然目前她对这些朝堂秘辛并无多大兴趣,但是闻瑎依旧听得认真,脑中不断思索着这些逻辑关系,倒是宋端最后一句特意说的话,她半分没有在意。
宋端道:“这封信我是让大明亲自送到厉王府的,这回信又是大明当天亲自从厉王府取回,但此信我可确定非厉王手书。”
闻瑎迅速从刚才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冷静地说:“厉王不在黑宁府,而且他不想让人知道,但这并不足以证明厉王和陈向坤有关联。”
宋端微笑着鼓励她继续说。
上课被老师提问的既视感,闻瑎呼了一口气,思索着她知道的所有线索。
闻瑎身上还穿着那身青衣官袍,长身玉立,在那处好似一幅画。
宋端也不出声,只是凝视着她。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小师弟即使是冷着脸思索的样子,也煞是好看。
“师兄,半月前,你和陈向坤见过一面,莫非在哪里发现了什么不对之处。”闻瑎把所有线索都在脑中捋了一遍,但始终缺少重要的一环,她无法将其串联起来。
“你终于叫我师兄了,小师弟~”宋端的语气戏谑,貌似调侃,但看着他嘴角的那抹笑,却也知其心中甚悦。
闻瑎愣了一下,一脸平静地回怼:“我不喊你师兄,还要喊你师弟吗?”
宋端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你若是想这么称呼我也不是不可以。”
闻瑎用手压下额头不断抖动的青筋,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叹了口气,那么大的人了,怎会如此幼稚,宋端这人在自己心里的形象真的越来越崩塌了。
宋端终于正色道:“正熙十二年,先帝在世之时,时为大皇子的谢远林曾与其父争吵,先皇愤怒之下用长剑划破谢远林手背,伤至筋骨。此事乃宫禁秘闻,知晓此事之人不出十人。现在多一个你了。”
他眉眼弯弯,舔了舔唇,努力装出天真的样子:“陈向坤手上的伤口与大皇子所伤之处毫无二致。”
闻瑎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神色,哦,不出十人,但其中有一个是你。宋端,不,宋大人,你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秘辛。
“你的意思谢远林易容成陈向坤的样子在宜新活动。”闻瑎扯了扯嘴,说出这句让她都觉得十分匪夷所思的话。
宋端点了点头,一脸无辜:“所以我当初才说,若一切如我所想,恐怕这不是仅凭我们就能解决的事,需要待圣上决断了。”-
陈向坤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颇有深意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陈向坤。
“你今天干得不错啊。”
陈毛生心里惊疑不断,这种语气,他做错什么了,却不敢断然出声,他跪在地上把头埋得更低了。
陈向坤把扳指带到手上,用依旧没有波澜的语气吩咐:“陈三,把他一条腿卸了。”
陈毛生脸色苍白,看着陈三一步步向他靠近,“家主,家主,我做错什么事了。还请您明示。”
“今日的行动,你告诉我了吗?”陈向坤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
“我,闻瑎今日一早才吩咐,我根本没什么时间准备就出发了,来不及向您汇报。下次一定不会了,小的,小的就算是死也要先把消息告知。家主,您饶了我吧,求求您了。”陈毛生瞳孔猛然缩小,立刻反应过来磕头,声音沉重,一下又一下砸在地上。砰,砰,砰。
陈三沉默着,看到陈向坤的神色,重新退到了墙角。
陈毛生快速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谢谢您,谢谢您!”他的语气里带着惊吓的哭腔和后怕。
“回去好好想想,别让我失望。”
陈毛生双腿瘫软在那里,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冷汗浸湿了厚厚的棉衣。还好,太好了,他还活着。
他被陈三领着衣襟提出了门外。陈家大门前一片寂静,过往的行人只敢远远瞄上一眼就匆忙离开。
门口的两个家丁把他架起来扔到马车上,陈毛生缩在马车的一角,颤抖着双腿慢慢坐下。颠簸的马车摇晃着驶向县衙。
陈三往陈向坤的烟袋里加了些烟丝,双手递给他,“主子,陈毛生并不知道关于金逸山庄的事,也不清楚您的身份。今日这么做,会不会打草惊蛇,让官府那边疑心。”
“你觉得闻瑎这个人如何?”陈向坤顺手拿过放到嘴边,吸了一口。
陈三想到陈向坤对闻瑎以往的态度,谨慎地回答道:“小的不敢妄自评论,约莫是个好官。”
陈向坤缓缓吐出一口,棱角分明的面孔隐藏在烟雾下,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大概过了半晌,他才轻笑道:“她长得不错,脑子也不错。”
陈三满眼惊诧,他只知道主子是男女不忌,难道是看上这新县令了。陈三闭着嘴不敢说话,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官府再疑心又如何,陈向坤这人做的任何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向坤狠狠地吸了口烟,满不在乎地让陈三滚了出去-
“所以,我们接下来只能等圣上的谕旨下来吗?”
“当然——不是。”
第52章
闻瑎的桌面上堆着几个卷宗,里面是被捕的二十三人的基本信息。
“大人,是我。”
闻瑎用朱笔勾画,头也没抬,“进来。”
“大人,下官刚才有事外出,不知大人召见,请大人恕罪。”
“无事。”闻瑎这才抬头,下意识地咦了一声:“陈巡检,你这额头怎么红得渗血?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陈毛生沉默了一会儿,右手倒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额头,嘶了一声:“多谢大人关心,没什么大碍。只不过下官刚才赶路有些匆忙,不小心摔倒磕在地上了。”
“巡检,以后走路可得小心点,磕着碰着了,家里老小都要心疼的。”
陈毛生点头,沉默着也不说话。
闻瑎把手里的卷宗放下,心中暗忖,看来陈毛生在到陈家之后定然是被人狠狠训斥了一顿。
果然如自己所料,他不知道赌场的事。
闻瑎:“巡检,今日多亏有你,抓捕行动才会如此顺利。你抓获了二十三人,切勿再自责有三人逃逸了。”
陈毛生低着头下意识想要撇撇嘴,却发现扯不动嘴角,他怎么可能会为这种事情自责。
闻瑎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这种沉默让她忽然意识到陈毛生在陈家遭遇的可能不仅仅是斥责这么简单。
闻瑎眼底夹杂着一丝打量,随后她轻叹了口气,走到陈毛生前将他扶起,郑重地对他说道:“巡检,起身吧。我已经吩咐账房给你拨了钱,拿回去买些酒菜,好好休息,两日后再来衙里。切莫自责了,我已经听其他衙役讲过了,若不是你发现了地面上那处异常,这次抓捕行动一定不会成功。”
闻瑎感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多谢你了!”
陈毛生自己也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感受,他可能没原来那么厌恶闻瑎了。
闻瑎望着陈毛生慢慢离开的背影,抿着的嘴角垂下来了,神色有些黯然,今日到底是她利用陈毛生了。
殷君馥掀开后门的帘子走进来,步伐矫健,却没什么声音。
“闻瑎,你在想什么呢?”
她猛地一颤,看到来人才缓出一口气。
“没什么,你那边怎么样。”
闻瑎若无其事地抬眼,视线刚好撞到他的嘴唇,已经干得起皮了。
闻瑎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谢了,”殷君馥接过后一干而尽,“徐恩同意那件事了,我觉得顺利得有点意外。我可不觉得他是那么好说话了人,”
“他自然会同意的。”闻瑎喝了一口水,怎么已经凉成这样了,冰得她牙疼,脸瞬间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她继续解释——
“怎么了?难道这水里有毒?”殷君馥冷汗瞬间浮上额头,几乎不给闻瑎反应的时间,他就拽着闻瑎的手臂直接把她拖到了自己身边。
一只手搂着闻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用力拍着她的后背,“快,快吐出来。”
常年习武的人力气都这么大吗?
闻瑎不得不大喊道:“我没事!我刚才就是被水冰到了。”她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茶壶里的水早就和室温一样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闻瑎就清楚地感受到身后靠着的那具身体突然僵硬。
殷君馥呆呆地张了张口,大脑宕机,“哦。”
“松开我吧。”
“好。”
气氛一时之间变得微妙而沉默起来。
“你刚才表情很不对劲,我以为你疼不疼,我力气可能有点大,要不要给你揉一揉。”说着说着,他开始结巴,声音慢慢变小。他的脸颊逐渐泛红,最后连耳尖都红得快要滴血。
“不用,还好。”其实并不好,闻瑎强忍住没有露出其他不对劲的表情,笑着对殷君馥说。
这是什么尴尬的场面,为什么不说话了。刚才这事不应该过去了吗?闻瑎忍不住心中吐槽的欲望,殷君馥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脸红得像刚出嫁的小姑娘,果然这种时候还得是自己先开口吗?
但是,着实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敏感,常人看到这种情况会一瞬间想到毒药这种事吗?
闻瑎心中一堆问号,算了,先转移话题,等这件事过去了她再好好问一下殷君馥。
“刚才我们聊到哪了?”
刚才闹了个大笑话,他此刻的思绪早就乱成了一团麻。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殷君馥几乎片刻也没有停留就离开了这间屋子,莫名给人一股落荒而逃的感觉。
殷君馥后知后觉地才发现,他一只手就能把闻瑎环住。细腰盈盈可握,殷君馥狠狠地摇了摇头,不对,他在想什么。但是,她身上好软,和自己不一样。
他越想越乱,脑子里一下子像是水沸腾了。
刚才的细节在他的脑子不断重播回放,她那时似乎发出了闷哼,嘴唇也被咬得艳红。这个突如其来的情景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像是钩子一样缠在了他的心上,殷君馥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殷君馥突然给了自己一拳。
闻瑎等他走了之后,才敢小声的嘶了一声,手劲也太大了,真的好疼。她背着手揉了揉后背,不出意外地估计是红了。
闻瑎抿了抿嘴,眼神沉下来。按照血缘关系,她还要叫陈徐恩一声表弟,明天就要见到他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翌日凌晨,天色漆黑如墨。
殷君馥从梦里惊醒,呆愣在那里良久,直到夜晚的寒意驱走了心中燥热。
微卷的发梢在空中浮动着,他把脸埋进手中,嘴里不知呢喃着什么。
上午,曹家客栈。
曹鹃荷和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后面看着账本,算盘噼里啪啦地响。
饭点过去了,这客栈一楼大堂里除了收拾东西的店小二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外面声怎么这么吵,店小二把抹布一放跑到外面,随便抓住了一个面目和善的老汉。
“诶,老伯,你们这是准备干嘛去,怎么这么兴奋。”
“闻县令抓了一群人,都是赌徒,娘了个乖乖,二十三人嘞,”这老汉突然大笑起来,“我们邻居家那个无赖混混也被抓了,我准备去凑凑热闹看他笑话。”
一旁的大婶瞪了他一下,老汉缩了一下脖子:“嘿,小兄弟,不跟你说了,先过去了。”
店小二笑着拱手:“多谢,您先忙。”说完转身飞奔回客栈,“老板,你知道不,官府”
曹鹃荷眉头皱起来,赌徒,嗤笑一声,手下的算盘发出的声音更响了。
大街上,这对老夫妻走远了。
大婶看了眼周围,对着老汉使眼色,显然有了脾气:“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没事就来看闻县令审案子。还有,祸从口出,祸从口出,你都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管不住自己的嘴,说什么邻居呢,要真让邻居家的人知道了,看你怎么办。”
“老婆子,我”
“你什么你,行了,就在这分开吧,后面不顺路了。我去买东西了,记得午饭的时候回来。”
老汉撇了撇嘴,不过转头就开心地往县衙那个方向奔去。
这老婆子可不知道,闻县令厉害着呢,没错看闻县令判案断案啊,他心里就觉得舒坦啊。那些个欺压我们的坏人伏法,现在宜新不比原来好上太多了嘛。
县衙外呜呜泱泱围了一群又一群的人,水泄不通。
不过这次,闻瑎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陷入了僵局。这些人除了承认自己参赌之外,其他任何事都是一问三不知。
闻瑎想着她昨日看到的这二十三人的档案,垂眼沉思,瞳孔猛地一沉。
陈徐恩这次也在外面看着,他不清楚闻瑎到底想干什么,但是如果仅凭这些人就想抓住长峰寨的把柄,未免也太天真了吧。他可以肯定是殷君馥把这赌场位置传出来的,不过他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杨三勉。
这闻县令说不定要失算了。
他皱着眉头,盯着大堂内,这种眉头紧皱的模样和曹鹃荷几乎一模一样,若是两人同时站在一起,绝对不会有人认错他们之间的关系。
陈徐恩冷眼观察着,却发现闻瑎丝毫未见慌乱。不知道是不是装模作样,心里啧了一声,若是此事不成,那他们也没必要合作了。
长峰寨早就不是以前的长风寨了,陈徐恩想到这两年寨里的变化,身上的冷意愈发明显,他发出了一声冷哼,双臂习惯性地环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了傍边站着的人。
他身旁一人被吓了一跳,“小伙子,你干什么呢,吓死老汉我了。”
“老人家,对不住。”陈徐恩如此礼貌的道歉与长峰寨上简直判若两人,要是让周副首领看见他这副样子,绝对直呼见鬼了。
老汉心里评估了一下,态度挺诚恳,虽然看着有些不太正派,但是也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他乐呵呵地挥了挥手,自来熟地和陈徐恩聊起来。
“小伙子,我跟你说,闻县令可厉害着呢,别看她现在还没下决断,但是我敢说,马上这案子就了结了。”
“老人家,我和您看法正好相反。”
“哼,那咱们看看就知道了。”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老汉不搭理陈徐恩了。
老汉垫着脚往里面看,视线扫到县衙大堂的右下角跪着的那个人时,还是忍不住啐了一口,这鳖孙混混整天不干正事,现在被逮到了,就等着被闻县令关进大牢里再也别出来了。
与此同时,闻瑎的视线也移到了右侧,落到了那个低垂着脑袋身体姿态却莫名放松的人身上,眉眼闪动了一下。
第53章
即便跪在地上,但此人浑身上下都写着他是个混混五个字。
梁丰伢,二十三岁,无妻无子,父母均已去世,家住宜新东市。孑然一身,无所凭赖,却毫不畏惧官府。在宜新县堆积的近两年卷宗之中,此人的名字出现过不下五次,他也曾在牢狱待过一段时间,但每次入狱不过半月就会被人赎出,但卷宗上却未有赎他之人的任何记录。
闻瑎将此人的名字画上了红勾,她对殷君馥使了个眼色,“你去此人家中查探一下,看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怀疑梁丰伢肯定知道什么。”
殷君馥避开她的视线,点了点头。
闻瑎心里有些奇怪,这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避开她,但不成还在为昨天的事尴尬,可她印象里殷君馥不是脸皮这么薄的人。
麻洪昌拿着大齐律读到:“根据我朝法律,凡是赌场以营利为由,聚众赌博或者以赌博为业的,按情节严重程度,徒三年,并处罚金五十银。若有人想起什么有用信息,亦可将功折罪。”
堂下鸦雀无声,无人回应。
“既然如此,签字画押压入牢中。”闻瑎平静地扫了梁丰伢一眼,看不出任何情绪。
那老汉吹着小曲,瞥了陈徐恩一眼,“小伙子,怎么样,这些人都被抓到牢里了吧。”
陈徐恩心里嗤笑这老伯什么都看不懂只看热闹,但还是嗯了一声算是认输。
县衙外的人逐渐走光了,陈徐恩跑到一摊贩处买了两个烧饼,靠在县衙一侧街角墙边,边吃边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烧饼吃完了,人也等到了。
殷君馥从东市匆匆往回赶。
陈徐恩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拦下了殷君馥:“我现在就要见闻瑎。”
殷君馥眉头稍蹙:“稍等,我去问问她。”
殷君馥将搜查到的东西交给了闻瑎。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领着陈徐恩从侧门进入县衙内院。
“老殷,不用看了,我检查过了,每人跟过来。”陈徐恩看着殷君馥警惕的模样,不耐烦地打断他。
闻瑎此时还不在书房里。
陈徐恩大摇大摆地走进书房,仿佛这地方是他自己家一样,从书架上随意拿了本书坐到圆椅上,“不在意吧,我可不知道要等闻县令多久。”
殷君馥双臂肌肉鼓涨,绿眸冰冷,随时准备给他一拳。
“啧,当了师爷就是不一样,脾气都变大了。你的闻县令万一一个时辰后才来,我不得苦苦地无聊地在这里待一个时辰。”
话音刚落,闻瑎就走进来了,清冷之音在耳畔响起,“说笑了,贵客到,有失远迎。”
陈徐恩被刺了一句,心下不爽,看到她走进来,混不吝吹了声口哨,啧,这闻大人远看长得不错,近看倒是更好了。
他把书扔到书桌上,反刺道:“久闻不如一见。闻大人,虽说您是个男的,但也怪不得殷君馥对你死心塌地的。”
殷君馥拳头带风,打出一道残影,停在了陈徐恩的眼前,“说话小心点,我不介意打你一顿。”
陈徐恩眼睛却眨也不眨,嗤笑了一声。
闻瑎看着他没说话。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
“你既然选择来见我,那便是选择和我们合作,坦诚相见即可,不必再装作那副模样。”闻瑎眉梢间不见其他波动的情绪,声音也不高,只是淡淡陈述,但一字一句都意味深长。
陈徐恩的脸色由阴转晴,又恢复了刚才自在的神色,他毫不在意地说道:“那可不一定,若是我不想,自然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闻大人,若不是靠殷君馥给你透露小道消息,你觉得你会有机会知道这个赌场。连那二十三个人都审不出来,呵,我倒是后悔昨天答应那么快了。”
殷君馥蹙眉,怒火更炽,不过他瞥到一旁的闻瑎,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闻瑎:“梁丰伢是那家地下小型赌坊的主事,我们已经从他的家中搜来了证据。”
“那又如何?”陈徐恩内心有些期待,但外表和他说出口的话都带着嘲意。
“陈徐恩,你不用激我。我知道你的想法和我们一样。”
陈徐恩听到这话眉心动了动,和闻瑎的父亲极为相似的眉眼让她有一瞬间恍惚。
“你怎么知道我姓陈。”陈徐恩此刻的脸色阴暗的吓人,说完之后,他反倒愣了一下,啧了一声,“你见过我娘了吧,怪不得殷君馥昨天忽然来找我,她是不是什么都告诉你了。”
闻瑎的目光沉下来,语气还是那样平静:“是,我见过她了。她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了,包括你和陈向坤的关系,以及你的父亲死亡的原因。”
陈文德虽然和曹鹃荷结为夫妻,让她脱去了奴籍,免去受人人奴役的下场。但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好父亲。
陈文德虽是庶出,但是作为陈家的大少爷,自然是吃喝不愁富裕一生。但是他和曹鹃荷结婚没几个月,就染上了赌瘾,是个不折不扣丧尽天良的赌徒,酗酒闹事、辱骂家暴,无一不缺。不过几年,他就把分到的财产挥霍殆尽。
陈徐恩从小就生活在这种阴影下,直到陈文德去世。
曹鹃荷便带着陈徐恩从陈家搬了出来,用剩下的余钱自己开了个小客栈。孤儿寡母,曹鹃荷独身一人抚养陈徐恩,自然遭不了他人闲话,因此对陈徐恩的管教也愈发严苛。
陈徐恩十三岁那年,结识了一群流氓地痞,多是三教九流之辈。耳濡目染,性情愈发桀骜。
加之当时宜新当时官府无能,税收严苛,百姓交不起税衣食不保。所以一群人便选择上山投奔长峰寨,打算谋另一条生路。占山为王,落草为寇。
陈徐恩受不了母亲的管教,他结识的兄弟也都到长峰寨了,于是十四岁的时候,他自己带着一个只装了几件衣裳的包袱,就偷偷离开了家。留给曹鹃荷的就只有一封满是错字的告别书。
对于为了活命逃奔上山的人来说,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种田生活。
但对杨三勉来说不是这样,他不满足于现状,恶欲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长峰寨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寨子,杨三勉两年前被陈向坤收买变成他手下一条走狗之后,长峰寨才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在百姓闻风丧胆为恶不作的贼营。
陈徐恩十陈向坤的侄子,加上已经是长峰寨的二把手,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也知道内幕。但是陈向坤不知道陈徐恩对赌博一事十分厌恶,但他只有一个人力量薄弱,宜新这地方几乎完全在陈家掌控之中,所以表面上他听从陈向坤的话,实则一直在搜集证据。
直到他见到了自称在其他地方犯了罪不得不上山的殷君馥。
陈徐恩知道殷君馥在说谎,他见过他,在那场伤亡惨烈的剿匪行动里。但他不仅没有说,反而帮着殷君馥圆谎。
杨三勉是个小人,但是一个爱才的小人,他巴不得越来越多的能人投靠长峰寨。殷君馥武力值极高,又有陈徐恩保底,自然入了他的眼。
陈徐恩观察着殷君馥,观察着他在山上的行动,不经意地透露给他一些消息。上山不过几个月,殷君馥就成了长峰寨的副首领。
后来,陈徐恩等到了一个新的宜新县令。
“闻大人,我同意你的计划,一旬后我会在长峰山松林南侧等你们。”
陈徐恩不再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也不再是那种想要让人揍他的语气,他郑重的看了闻瑎一眼,对着她拱手行礼,“先告辞了。”
他说完后,又走到殷君馥面前,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老殷,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别忘了。”
“好。”
殷君馥眼前浮现的是那一抹红色的夕阳-
陈徐恩离开了,书房里只剩下沉默的两个人。
“他说不要伤害长峰寨上的那些普通人。”殷君馥瘪了瘪嘴,有些闷闷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原来你也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没前没后的,闻瑎却懂了他的意思。
她眉毛轻挑、眼中含笑,拍了拍他的肩,“其实我原本只知道他是我表弟,陈文德那个畜生是个赌徒而且早死了,而且陈徐恩嫉妒厌恶赌徒之流。至于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谁知他如此推心置腹将一切坦白。”
殷君馥被她拍了一下,身体僵了一瞬,随后若无其事地问道:“那你已经派人去绥宁请兵了吗?若是只写信,恐怕劳将军不会随便同意。”
殷君馥笑了一声,“劳介平那个老家伙可是个滑头。”
他的绿眼睛里满是期待:“要不要我去请?”
“你想去?”
“也没有那么想去。”殷君馥有些别扭地说。
闻瑎此时心情大好,她笑着调侃:“那就是想去了。不过,咱们那位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打算自己亲自去请,免得请不到人。”
“哦。”他的声音就冷下来了。
“你生气了?”
“没有。”他只是觉得不爽,为什么又是宋端那个家伙,他只是不想从闻瑎口中听到宋端的名字。
闻瑎戳了戳他:“别气了,我请你吃东西。”
殷君馥本来可以轻易躲开的闻瑎的那只手,但是他却一点也不想躲开。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藏不住自己那恶心肮脏的心思,于是便盯着她的那只手,比他的小,很好看,他能一把握住。他到底在想什么,闻瑎可是他的朋友。他在心里唾弃自己。
殷君馥闭上了眼,“不用了。事情紧迫,我要抓紧时间准备。”
闻瑎看出他又想逃跑,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袖子,“等等,别走,我有话问你。”
第54章
殷君馥揉了下自己的头发:“想问什么?”
闻瑎看出他暂时不打算离开,松开了他的袖子,斟酌着语气:“你昨日为何觉得我是中了毒?”
午时的阳光正好,不偏不倚地照进屋内,刺的闻瑎闭了一下眼,错过了殷君馥听到这句话后变化的神情。
“我也不清楚,不过当时就只有那一个想法。”说完之后,殷君馥歪头笑了下。
长峰寨。
杨三勉正在讲话,不过屋内的气氛有些焦灼,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最近都给我看紧点,别让我发现任何人有小动作,不然老子第一个杀了他。”
尖细刺耳的尾音戳到陈徐恩耳中,他不耐地闭上眼。
杨三勉瞥见了,心里阴恻恻地骂他了一句,随后把桌子上的瓷碗砸到地上,才堪堪消了怒气。
二月二十四日,宋端如期回到宜新,随之而来的,还有隐蔽在县郊的三百名将士。三日后,殷君馥带着这些将士沿着小路与陈徐恩汇合。
天还暗着,月光微弱,朦胧小雨,湿泞的泥土,身上黏腻的触感,林中的路并不好走。
陈徐恩就站在一棵树后,听到一阵子的脚步声,大地在震动。他提前到这里的半个时辰,他双指并拢放在唇间,吹了一声口哨,似是黄鹂鸣叫。
“走吧,在那个方向。”殷君馥对身后的副将道,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沉稳。
陈徐恩手兴奋地颤抖着,他终于到这一天了。
殷君馥身后是二十人的先遣队,其余人埋伏在山脚,等待山上传来信号便会冲上山去和他们汇合。
陈徐恩走得很快,语速也很快:“前面有一山洞可以通向寨子里,出口是我的住处,我已经提前引开了我房子周围的人。按照计划,你们需要第一时刻冲向主寨大厅,擒贼先擒王。”
“老殷,你记得带好路。我去寨子大门那里引开守在瞭望塔上的人把山寨的大门打开。只有半柱香,一定要把握时机。”
陈徐恩语气郑重,“老殷,记住我说过的话。”
殷君馥点了点头;“多谢,你自己也小心。”
“不用担心我。”陈徐恩笑了笑,“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春夜微雨,絮絮绵绵,天意一般,众人走到洞窟石道前,雨停了。
闻瑎也没有睡。
煤油灯芯还剩半盏,火苗烧得旺盛,闻瑎她推开门,站在屋檐下,望着长峰山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灯灭了。
长峰山上,殷君馥带着人走近杨三勉的住处,一切进行的都很顺利。
殷君馥听到门内的呼噜声很响,杨三勉睡得很沉。
房子外站着两个守夜的山贼,也不时地低一下头,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现在正好是交接的时候,巡夜的山贼大约五分钟会再次赶回来。殷君馥比了一个手势,身后的士兵屏住呼吸,就是这个瞬间。
那两个山贼倒在了地上,殷君馥进入杨三勉的房间,一切发生的悄无声息。
里面的人不是杨三勉。
殷君馥瞬间意识到不对,但是已经有些晚了,山脚下传来了厮杀之声,是陈徐恩骗了他,不,殷君馥瞬间否定了他这个想法。
周围突然变亮,殷君馥转过头,看到了脸上带着残酷的笑意的杨三勉。他站在外面,身后是一群拿着火把面露凶光的山贼,数量惊人。
“君馥,没想到是你啊。不对,果然是你啊。”虎背熊腰,尖嗓刺耳,杨三勉就站在那里,火光下,他脸上的阴影晦暗不明,阴森恐怖。
这是一场恶战。
殷君馥舔了舔嘴唇,眼神越来越亮,笑得肆意甚至有些疯狂:“杨首领,你的人头我拿下了。”
闻瑎再次见到殷君馥的时候,是这天的傍晚。
他的脸上被溅了血,发丝凌乱,苍白的嘴唇微微干裂,呼吸也已经沉重得没了节奏。
明明狼狈极了,闻瑎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了他眼眸中的满目星辰,让她想要落泪。
“我成功了。”殷君馥抱住了她,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的嘴里溢出一股血,晕染了闻瑎后背的衣裳。
殷君馥昏了过去。
长峰寨在那天成为了过去,除去杨三勉等头目和记录在案的山贼之外,长峰寨共有一百六十人人无犯罪前科,其中死亡两人,受伤三十七人,其他人选择投降没有反抗。
可陈徐恩死了,死在他想要保护的那些山寨上的普通百姓手里。这是其中目睹的全部经过的一个人说的。
闻瑎感觉有些失重,头晕得想要吐出来。陈徐恩死了,这个消息让她缓不过神,她灌了自己好几口水,可喝得太急了,又被呛了好几口。
她并不是那么感性的人,即使两人有血缘关系,可她与陈徐恩不过见了一面,怎么会有太深的感情。但是他死了,那曹鹃荷怎么办?她会不会怨自己。
闻瑎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下唇被死死叫住,血珠冒了出来,晕染了唇瓣,艳红的鲜血衬得她的脸色愈发白了。
陈徐恩的尸体连夜找到了,他的背后被刺了一把尖刀,直戳心脏,一击毙命。
闻瑎没有让其他衙役通知曹鹃荷来认领尸体,而是亲自往她那处跑了一趟。入棺下葬全是她一个人亲力亲为,曹鹃荷一下子就好像老了不止十岁。
闻瑎不敢想象她是什么感受,只是在这之后,曹鹃荷不再对闻瑎笑了-
县衙内院。
已经五天了,闻瑎站在殷君馥床前。
她碰了碰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可他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嘴唇依旧惨白,好在腹部的伤口正在逐渐恢复。
看着他沉睡昏迷的模样,闻瑎失落地叹了口气。
闻瑎退出房间,小心地把门合上,眼角瞥见一个黑衣身影。
“闻县令,借一步说话。”
“萧副将,您找我有事吗?”
“借一步说话。”
萧明刚:“是这样的,劳将军吩咐我等现在立刻回去,并且将殷小将军带回。”
他说这句话的神态淡淡,只是在向闻瑎通知。
闻瑎眉头蹙起来,语气中微微含怒:“殷君馥现在重伤未醒,若是现在随意移动,万一伤口感染复发又待如何。更何况绥宁距此不过三十多里地,何必如此急迫。”
萧明刚无奈道:“闻县令,这也不是在下一个人能决定的,劳将军下了死命令,在下可不敢违抗军令,实在抱歉,还请您能见谅。”
“你们考虑过殷君馥自己的感受吗?若是他自己并不愿意离开呢?”
萧明刚这次倒是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殷小将军也有可能愿意早点回去,不是嘛?”
脑海中浮现十几日前的画面,那是殷君馥在问自己能不能让他去绥宁请兵,她拒绝后,殷君馥不高兴的表情不似作假。或许他真的想回去了,闻瑎一瞬间有些不确定了。
闻瑎怒视着面色平静的萧明刚。但此人只是拱手再次行礼,却丝毫不改其意。这的确不是他一个副将能决定的。闻瑎呼出一口气,恢复了平静,只有握紧的双拳泄露她内心的真实心情:“什么时候走?”
“明日一早。”萧明刚抱拳道:“不叨扰县令了,在下先离开了。”
翌日清晨。
宋端和闻瑎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跟着离开宜新的军队将他们送至县郊。
闻瑎的表情并不好,一直沉默着。
两人坐在马车内的左右两侧,狭小的马车几乎容不下两人的双腿,布料不可避免地摩擦着,若是路况不好,两人的腿还会碰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马车咯噔了一下,左侧的车轮压到了路旁的石头,车身**。闻瑎没坐稳,往前扑了一下,双手按到了宋端的腿上,一条腿直接插到了宋端的双腿之间,姿势好不暧昧。
宋端唇角掠着一抹轻笑淡:“小师弟,投怀送抱?”
“抱歉。”闻瑎重新坐好,神色依旧恹恹,她甚至没有心思回复宋端的话。
宋端的唇边的笑容瞬间消失,眸底一抹猩红,说不是什么感受,明知故问道:“小师弟,你并不想殷君馥离开,对吗?”
“他伤得很重,至少不该现在走。”
宋端微微后仰,耸兀的喉结缓缓上下滑动,他凝视着闻瑎,目光幽深似要把她吞噬。
“你喜欢他吗?”宋端问得漫不经心,声音低沉,唇角却带上嘲意。
风骤然大了,车窗被吹得猎猎作响。闻瑎有些冷,她透过车窗望向前方的马车,殷君馥在那里,依然昏迷着。
宋端似是在问她,但风呼啸着她听不太清。
“什么?”
“吁”的一声,马车停下了,闻瑎早有了防备,纹丝不动,也不再像刚才那样撞到宋端怀里。
可是,现在情况却反了过来,宋端整个人压到了她的身上。
“抱歉,没有坐稳。”宋端立刻离开了,有些歉意地对闻瑎说,似乎只是无意。
萧副将的声音传来,由远及近:“宋大人,闻县令,就送到这里吧。”
两人走下马车,吩咐车夫在那处等待,闻瑎又执意往前送了一段距离。
萧明刚看了一眼天,拦住了两人,“你们再送就送到绥宁了,如今又下了小雨,二位还是早些回去吧。”如今已经行驶到了郊外,离宜新县城已有快十里地了。
“我看他一眼。”
闻瑎掀开了那辆马车车帘的一角,他还在昏迷着,闻瑎抿着嘴放下了帘子。
“闻县令,我会照顾好殷小将军的,您可放心。”
萧副将神色庄重,再次拱手抱拳:“宋侍郎,闻县令,那我们就先行离开了。”
他说完之后,踌躇片刻,又对闻瑎道:“闻县令,若是殷小将军醒来,在下会写信告诉您的。告辞了。”
“一路顺风。”
宋端在她眼前挥了挥,“小师弟,还看呢?”
“他们已经走远了,回去吧。”
闻瑎嗯了一声,“回去吧。”
郊外的野花已经开了,春天的确已经来了,再过几日就是春分了。如今长峰寨上的贼寇已经处理干净,那水渠的修建工程也要重新开启了。蝗虫不知道今年春末还回不来,需要早点防范。
闻瑎思绪发散着,陈家这几天倒是一直安安分分的,陈向坤居然没有什么动作。
如今长峰寨的事解决了,山洞下面的赌场已经查封了,下一个就是陈家了。目前宜新的现状并不容乐观,陈家对宜新县各个商户农户的掌控压迫太过,需要整改。不过厉王现在还在宜新吗,还是说已经离开了。
不过这也无妨,只要谢远林在这里还以陈向坤的身份活动,就不会没有办法。
还有
闻瑎忽然想到了刚才她被打断地问话,随口问道:“师兄,你刚才在马车上问我什么了?”
“我刚才在问——”宋端有些奇怪的嗤笑一声,眉毛上挑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神色。
闻瑎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心蓦然一紧,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眼神略显飘忽。
宋端现在不大对劲。
“不,没什么。”宋端的脚步加快了。
“没听见就算了吧。”宋端声音低哑,俊美的五官泛着冷意,狭长的丹凤眼底涌动着着阴郁的病态。
闻瑎闭上嘴不再说话,她的睫毛颤了颤,肌肉紧绷着望向他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闻瑎垂着眼跟在他的身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是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居然丧失了警惕,离京前的那晚给自己的教训不够吗?男女力量上天生的差距,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弥补的。
闻瑎忖思,宋端的确是一个好师兄,可前提是他只当自己的师兄。
仪表堂堂,宋端现在才二十八岁就是三品大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喜欢上自己。这件事她始终不得其解,无解的疑问像一团乱麻似地堆在闻瑎脑中,纠结缠绕着,理不出任何头绪。
这可不是现代社会,马上就要到三十而立的年纪,却依旧未有婚配,也不曾见他有什么红粉佳人,红颜知己作陪。师兄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像他说的一样,只是单单喜欢自己。
闻瑎苦笑了一声,神情涣散。她揉了揉头,什么时候自己居然这么自恋了。
宋端:“到了,上车吧。”
闻瑎叹了口气,现在气氛又僵了,她已经无心思考任何其他问题了。
车夫看了这两位大人的脸色一眼,也不敢大声喘气,连忙掀起车帘请他们坐上去。
马车夫再次甩起缰绳,“吁”,马车呼啸着驶过街道,这次比来的时候平稳多了。只是车厢内的空气似乎冷到了极点,至少闻瑎是这么认为的。
车厢内,迷离的昏光,只有时而飞起的窗帘送进来一丝光线。宋端就那样沉默地看着她,分不清是温柔,还是忧郁。
闻瑎始终阖眼假寐,自然不知那人一直看着她。不知为何,她的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的在抖,手心里全是汗。时间过得好慢,什么时候才能到县衙。
她在怕我。
宋端的心里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无数个蛇胆在胃里翻腾,他想把这种苦吐掉,但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空留他一口苦涩。
车夫停下马,敲了敲车门,打破了车内无言的氛围。
他恭敬地说道:“二位大人,到地方了。”
闻瑎迫不及待地准备下马,可她偏偏看到宋端的表情,怔然的愣在了那里。
小师弟,你莫怕我。
宋端小心翼翼地有些试探的询问道:“小师弟,能和你聊聊天吗?”
闻瑎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酸涩。
她唔了一声-
县衙后堂,巨大的“廉”字苍劲有力的写在照壁上,牌匾上挂着思補堂三字,这里是衙门平日里开会的地方。
陈毛生站在那里踱来踱去。
第55章
“闻大人,您可算回来了。”陈毛生一眼看到闻瑎,立刻向她冲过来。
闻瑎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陈巡检,找我何事?”
陈毛生看了一眼宋端,有些为难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端冷脸看了这个巡检一眼,不过看向闻瑎时眼睛瞬间回温:“那我先去休息了,小师弟,你聊完记得来找我。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说。”
闻瑎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僵硬的,她点了点头。
陈毛生把闻瑎拽到一旁,脸上焦急的神色盖也盖不住:“大人,您可得救救小的。”
说完就要给闻瑎跪下磕头。
“你别急,”闻瑎拦住他,“若是我分内之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陈毛生眼神闪躲了一下,他咬了咬牙,终于抛开所有顾忌,“陈向坤打算杀我,大人,求您救救我。”
“陈向坤可是那位乡绅?”闻瑎反问道,“他与你什么关系,又有何冤仇,非杀你不可?”
陈向坤跪在地上磕头,“大人,我说出来您可千万别怪罪我。”
闻瑎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话。
陈毛生深吸了一口气,把今天上午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陈向坤今天上午大发雷霆,找人套了个麻袋把陈毛生套了进去,拳打脚踢,并且通知他若是今日不能把闻瑎的把柄找出来,就让陈毛生陪葬。
陈毛生颤颤巍巍地继续给闻瑎磕头:“大人,小的原来不是故意给陈家传消息的,但是没有办法,我不这样做就得死。您得救救我,救救我。”
闻瑎:“你先站起来吧,你在这样磕下去,我怕陈向坤还没有来找你麻烦,你就已经磕死在我面前了。”
陈向坤是这么暴躁的人吗?闻瑎想到她唯一一次见到的陈向坤本人,而且若陈向坤真打算让陈毛生死,还会给他机会让陈毛生有命活着来找自己。
闻瑎打量着满脸惊恐的陈毛生,心里思忖片刻,或许,还有一种可能,现在的陈向坤已经不是谢远林了,而是他本人。
“你上一次见陈向坤是什么?”闻瑎打量着他,目不斜视。
陈毛生使劲揉着头,苦苦思索:“上次,就是您吩咐我去县城南抓人那次。对对,就是就是那次,我刚回来就被那个叫陈三的管事给带走了。不过这次我倒没见着他,明明前几次他都会站在陈向坤身后的。”
“那时候陈向坤本来想打断我的腿,可后来他又放过我了。大人,小的真的是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改过自新。求您救救我吧。”
陈向坤痛哭流涕,但是他那张脸配上这种表情,实在是难以入目。
闻瑎制止了他想要抱着自己的腿继续哭的举动,有些嫌弃地后退了几步。
陈毛生垂头丧气,闻大人好像不吃苦肉计,那要是她也不帮自己,真的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而且让他找闻瑎的把柄,最好是能让她犯罪下台的那种把柄,那不就是让他送死。
那宋大人可是京里来的,他眼又不是瞎了,怎么可能看不出宋端对闻大人的维护。到时候把柄没找到,他先被人杀了可不得了。钦差大臣可比陈向坤厉害。反正横竖都是死路一条,还不如现在把一切说出来,至少有一条命在。
他想到陈向坤眼底的狠戾,那可不是说玩笑的,虽然这半年他脾气比原来好了些,但是早些年,他亲眼见过一个人被陈向坤活活打死,杀鸡儆猴,反正他在陈向坤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闻瑎蹙眉,陈三,这次不在。难不成谢远林真的已经离开了,可是他为什么要走,闻瑎可不相信谢远林会是什么简单的人,他如果真的离开了,说明他在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但是更为恐怖的是,她自己并不清楚谢远林的目的,闻瑎瞳孔微微收缩,眼皮不自觉的抖了抖。
“你可记得陈向坤的右手上有一道长疤。”
“疤?”陈毛生琢磨了几下,“这个我还真没注意。”
闻瑎扬眉,意味深长地说:“陈毛生,你可得好好想一想。”
“小的在想想,一定能想出来。”陈毛生连忙委诺地点头,眉毛皱得快要锁在一起了。
右手,长疤。这真的是在为难他,他这脑瓜子又没有多聪明。
陈毛生嘴里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语,突然灵光一现,今个陈向坤用砚台往他身上砸,用的就是右手,他手上没疤。
陈毛生的眼睛亮得放光:“大人,小的记起来了,他今天用右手打小的了,他手上没有。”
看来她猜得没错,陈向坤这种作态如此气急败坏,是因为他被当做弃子了。闻瑎笑了:“行,你就在县衙待着吧,陈向坤暂时还要不了你的命。等这事了解了,我们再聊聊如何治你的罪。”
闻瑎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现在她得去告诉宋端这个消息,她官太小了,关系到皇家的事,她可做不了主。
嘭嘭嘭,“师兄,你在吗?”
“两盏茶。”宋端轻声说了一句,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
“师兄,厉王谢远林已经离开这里了,现在的陈向坤就是真正的陈向坤。”闻瑎语速很快,带着兴奋的尾音。
她将刚才发生的事大致讲述了一遍。
宋端边听她讲,边给她倒了一杯茶。小师弟果然是这样,只有聊到公事的时候才不会避开自己,神色才会如此放松。
“谢谢师兄。”闻瑎顺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所以我觉得,陈向坤定是被当做弃子,才如此气急败坏。如今没了谢远林撑腰,这陈家必不会像以前一样嚣张。”
宋端道:“若是如此,怕厉王的目的也已经达成了,所以他才会愿意离开。”
闻瑎眼神亮亮的,她和宋端的想法如出一辙:“师兄,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如此,他的目的是什么?”
闻瑎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边走边说:“宜新的金逸山庄已经彻底被查封了,所有涉赌人员都记录在案,关于陈向坤和长风寨以及金逸山庄的证据,我们也已经基本搜集完整。只要我想,那陈家不日便会被抄。”
“厉王的目的不是金逸山庄,也不是长峰寨。”。
“师兄,你说对不对?”闻瑎的那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看着宋端,可惜眼里没有深情也没有爱意,全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根究底。
小师弟可真敏锐,可惜这件事目前还不能直接告诉她。宋端忍不住在心底夸耀她,莫名生出一种自豪感。可惜不能像原来一样摸摸她的头了。
“的确如此,不过这件事不是你该操心的。”
闻瑎像是被针戳破了的皮球,瞬间瘪了下来。她就知道即使宋端知道也不会告诉自己。不过她懂好奇心害死猫这个道理,过了一会,自己就自己调节好了。
宋端用有些无奈又亲昵的口吻道:“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他有信心,小师弟过不了多久就要回京了。毕竟那晚,他观陛下的态度,似乎也不打算让闻瑎在这地方待上太久。
宋端现在有一点点后悔了,当初他还是太激动了,不该那么冲动就向小师弟告白的,至少他还能再抱抱她,摸摸她。可是现在,只要他稍微一靠近,小师弟就会炸毛。
他不想小师弟因为他的感情怕他疏远他。宋端那双原本一直明镜止水的眸子,此刻突然黯了几分。
“珩屺。”
突然被叫到字,闻瑎下意识地站直,片刻后迷茫地眨了眨眼,“怎么了吗?”
宋端灿烂的笑映入了她的眼帘,这是自从他来宜新之后,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