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大年初五,宜新县的大大小小的各类铺子全都开业了。民间传说财神也称五路神,即祭户神、灶神、土神、门神、行神。百姓把大年初五认为是财神生日,认为选择这一天开市必将招财进宝。
在初五这天,曹鹃荷也随大流起了大早,她招呼着店里的伙计在客栈前点燃了几挂鞭炮,噼里啪啦不断响着。
对门的谷家早点铺也正式开张,谷铁树主要卖蒸饼,此时正在铺子里和面。铺子的地锅里烧着热水,门只开了小缝,晕染上飘的水气在屋内盘旋着,熏得人暖乎乎的,驱散了稍稍的寒气。
谷铁树听见耳边传来的炮竹声,伸出头往外看了看,正好看到曹鹃荷站在客栈前有些孤寂的身影。他连忙拍了拍手,又往围裙上蹭了蹭,回到后院里拿起鞭炮,挂到店铺外的树杈上,拿着火苗引燃。
他刚准备向对面那客栈走去,脚步一顿,忽地把围裙脱下,又整了整衣服,这才小跑向曹鹃荷。谷铁树脸上挂着笑:“老曹,今天初五,拜财神喽。你可得多笑笑,不然让财神爷见了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那可不得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善意的调侃,曹鹃荷被逗笑了。
曹鹃荷的视线望向陈家大宅的方向,片刻后又重新聚焦,对谷铁树道:“是啊,今天可得高兴一点。”
初五又称破五。按照习俗,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五前的这段时间里,是不允许搞卫生的。每家每户的垃圾只能在屋里拐角处堆积着。到了破五这天,家家户户都会彻底搞一次大扫除。将爆竹放在垃圾堆上点燃,轰隆一声,把一切晦气全部赶跑。
从黎明起便能听见的鞭炮声,远远近近,声声响起。
闻瑎从睡梦中醒来,天色还暗着。她随手批了一件大袄,便踱步走到院中。
院内早被小厮打扫干净,还未化的积雪堆在院落一角,这种亮色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叫人一眼望见。
县衙内院与外院隔着一道大门,此刻还紧闭着。
宜新县衙里种得最多的就是松树,树龄大多都很老。她所住的庭院里也种着一棵,周围环绕着的是假山怪石,溪流庭院,水池不大,里面的水也已经结冰。只有这松枝傲骨峥嵘,依旧挺拔如初。
闻瑎从那角积雪中抓起一团放在手心。雪并不是纯白的,里面夹杂着黑色的斑驳杂质,显眼又鲜明。
这团并不算纯净的雪在她的手心慢慢融化,水滴顺着指缝地落到地上,又结成了冰。
若是让此刻的闻瑎形容这座远在边陲的小镇,她脑海中一时竟然找不出太多美好或者褒义的形容词。
宜新县的城门的确高耸威严,城内布局也是很敞亮,街道平坦,房屋俨然。可这些大多是因为这是边陲之地。
天灾之祸,兵燹之苦,宜新县的大部分土地都集中在当地的一部分乡绅地主手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诗仿佛变成一幕幕真实又可悲的画面浮现在了眼前。
闻瑎冷哼了一声,神色里带着坚韧,带着不惧,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的无端的颤意。
手里的那团雪早已融化殆尽,闻瑎看着手掌中还残留的一些杂质,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嘴唇抿紧。
她当初是带着何种心情来到宜新的呢?清赤府,一探究竟父亲的死?亦或是既来之则安之?
可,现在呢?她闭上了眼,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来到这里后的画面。城门外堆叠着冻馁而死的尸身,空旷又荒凉的无人街道,长峰山上作恶的山贼,还有这满是腐败的宜新。
手指被她攒进掌心,清瘦的骨节被冷意冻得有些红。
鸡鸣声响了。
县衙上班的时间有明文规定,春冬二季,便是清早六点上班;夏秋二季,清晨五点半就得上班。
即使县衙这百八十号人中大多都不是正式官吏,但根据大齐律,若有人无故旷工或迟到,也不是扣点钱那么简单的事情,依天数和情节轻重,可处以笞刑或徒刑。
清早七点,这走路趔趄、不修边幅的汉子便穿着破布棉衣,一瘸一拐地走向这大鼓,走得有些慢,却很坚定。
衙门外站着的两名衙役看着他的模样,眉头皱了皱,眼神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也没有也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了。
闻瑎上任后的第一个案子,也随着这愈发响烈的鼓声开始了。
值班衙役带着这汉子走到屋内,开始问他状告何事,有无词状。
这汉子摇了摇头,嘴唇嗫嚅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道:“我原来报过案。”
他把自己的案子说了一遍。
这衙役有些无语地啧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看了这颓丧的汉子一眼,又是这小子啊,衙役翻了个白眼,心里又诽谤了新县令一番。这小衙役最后叹了口气道:“行吧,你跟我来。”
一般来说,县衙审理一个新案子。要先由衙役问明事由、并判断案情轻重,以及了解报官诉状有无。若无呈状,则要带报官之人去找官府指定并备案的书写状纸的人帮写,再将状纸呈县官过目。
案子重审,流程比新案子要简单很多。这明明是一起旧案,但大概过了快要一个时辰才把所有的流程全部搞定。若不是闻瑎有些不耐地催促,估计还要再往后拖。
闻瑎想到昨日交代陈毛生分类卷宗整理的事,眉眼稍蹙,她的唇角却勾了一下,不知道这位陈巡检有没有完成好他的工作。
五蟒四爪蟒袍的官服一角出现在大堂上。
跪在堂下的汉子抬头悄悄看了一眼,被她过分年轻又俊美的模样一惊,收回了视线,却带上些许苦涩的意味。杂乱的胡须掩盖住了脸上的大半神情,这人,这新县令真的能帮他吗?
闻瑎那张清冷俊美的没什么太多的表情,她的手紧握一下又缓缓松开,有种麻意,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眉眼轻垂看着堂下那人,有些讶异,又收回了视线。
闻瑎坐到椅上,手起手落,“啪”的一声,惊堂木一响。
六房三班吏役齐集在大堂上,随着惊堂木的落下便开始用棍子有节奏地敲击地面,整齐的长音喊出“威武”,余音绕梁,让人心中一颤。而这种异常震慑人心的堂威和吓人仪式,主要就是用来训民和束缚百姓。
闻瑎将手里的状纸仔细看了一遍,神色有些凝重,眼睛眨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吴古和,年二十二,家住宜新县城北郊吴家村。”
胡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头发杂乱,一脸颓色。别说二十岁,他这副模样,说他已经四十岁也不惊讶。
吴古和打了一个激灵,他连忙抬头开口:“正是小人。”
闻瑎把状纸放到案牍上:“你今日所告,可是这宜新当地的乡绅王家王传起?”
吴古和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重重地点头道:“大人,小人所告正是此人。”
“半年前,王家派人砸你铺子,抢你胞妹,并派人将你右腿打断,可确有其事?何人能作证?”闻瑎缓缓抬眼,字字句句,带着一丝不容欺骗的威严之意。
“我,小人的妹妹现在还在王家,木匠铺子也已经被人毁了。”
“王家逼我签字画押,那店面已经不是我的了。还有,还有,当时我店里的伙计和附近的邻居能作证。”
吴古和的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破,红色的血丝布满了他的眼眶,声音干涩:“大人,小人句句属实。”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县衙大堂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闻瑎看了吴古和一眼,眼中悲悯的神色一闪而过。
她的手指轻扣了一下桌面,音色清冷,反倒是对着一旁候命的陈毛生道:“陈巡检,我昨日吩咐你的事——如今进度如何?”
吴古和听到闻瑎开口猛地抬头,而后又失落地垂下头,没错,没什么变化。上一个县令也是这样,根本没有理他,任他如何再一次又一次的来到这里报官,却没有任何用,到最后那些衙役都直接上手阻拦了。
他的脸像是被混凝土铸牢,呆滞地跪在那里,他也没有哭,但是身体却开始发颤,那是一种把哭泣压抑到极致的噎气声。
可这大堂里没人理他,或者说都无视了他的存在。
闻瑎的话音刚落。
陈毛生就立刻拱手上前来,心里咒骂面上依旧一副憨厚老实模样:“下官愚笨,今日又逢升堂,或许还要一段时间?”
闻瑎不怒反笑,淡淡道:“既然如此,陈巡检下次升堂之时便不必再来了。”
陈毛生:“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大人恕罪!卑职是说……大人您吩咐的事,下官绝对会按时完成。”
站在闻瑎身旁的主簿麻洪昌屏住了呼吸,娘嘞!这新县令好像不喜欢陈毛生。
这,这以后两人要是真闹了矛盾,可要出大事的啊!他以后可得小心点,不能惹了矛头。
闻瑎声音里带上笑意:“陈巡检,不用这么紧张,又不是让你做什么大事,我相信陈巡检的能力。而且我又不是什么苛刻的人,明早将那些卷宗整理好便是。”
陈毛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憋着一肚子气但却也只能答应:“下官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大人期望。”
闻瑎:“既然如此,那你现在便带人去王家把王传起以及该案的所有证人带到堂上来吧。”
吴古和楞在了原地,压抑不住哭泣以至于咳嗽着呛出来,哭泣声也夺出了咽喉,蓬乱的头发散乱着。他胡乱地磕着头:“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可他甚至不清楚闻瑎会不会公正地判案,只不过是传唤了人,便这副模样,实在叫人悲哀。
陈家大宅。
“爷,闻县令今早审案了,是去年王家大少爷闹的那件事。”
陈向坤那条带着伤疤的右手将烟袋在檀木桌角轻磕了一下,弹走了些许烟灰,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饶有兴趣道:“不知道这新县令能给我带来多少乐子”。
第42章
陈毛生带着一肚子怨气领着衙役来到了王家,心里不忿的表情多少也在脸上透露些许。
红漆木的大门前站着两个灰色衣着的家仆,两人看到衙役打扮,脸上虽说挂了笑,却也没多大尊敬的意味。
王家管家倒是比底下这些小仆有眼色多了,看到陈毛生后便恭敬着将他迎了进去,不过也只让他一人进了王家大门。至于陈毛生身后的其他个衙役小兵,则被留在了大门外。
如果说陈家是这宜新霸主,那王家就是狗腿的跟在陈家后面的那种审时度势的附庸之人。若是听到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小道消息,墙头草这称呼王家说第一,估计也没人敢说第二。
毕竟当年的王老爷子没皮没脸不怕别人笑话,在比自己小个二十多岁的陈向坤面前装老弟,换来了王家现今依旧富裕的生活。不像原来其他的家族,瞧不起陈家,现如今都逐渐没落了。
前县令本就是受了陈向坤的威胁和贿赂,对王家自然不会大动干戈,更何况那时候他的任期即将满了,也不想再惹上一堆腥臊事,吴古和的事自然是能不管就不管。
现在已是巳时四刻。
宜新县城宽敞的大道上的来往行走的百姓也逐渐多了。
两位中年妇女穿着朴素的棉麻布衣,在路上边走边说着话,看样子是打算出城。
“妹子,我刚才去那胭脂铺给我女儿买了盒红胭脂当嫁妆,刚好路过咱这县衙,可热闹了,你知道不——”其中一人拉长尾音,勾得她的同伴心痒痒地催促。
“啥呀,我知道你女儿要嫁给村头那小子,别炫耀了。还有你这人就爱说话说一半,快点说完说个痛快,那新县令才上任几天,县衙能有啥新鲜事。”
灰蓝衣服的妇人叹了口气:“你这就不懂了,昨个不是贴了张新告示,什么冤案疑情这新来的县老爷都会公正审理。今天,那吴家小哥,就又去县衙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听说这县老爷是个好人,还给那些人的家属银子让他们安葬去年被冻死的人。”
另一位褐衣女人也跟着叹了口气:“好人啊,哪个刚来的县令不是个好官,不是个好人。”
她顿了顿,不像妇人一样同情吴古和反而说道:“吴家小哥,就是那个妹子被人抢走当小妾的那个,他都被打成残疾了,这还没放弃吗?要是我,早就离开这地方了,免得被那王家人当成眼中钉。”
灰蓝衣服的妇人不知怎么却伤感起来:“说起来,我家的桌椅还是他给我做的,手艺真是不错。可惜,爹娘死得早,妹子又被那王少爷糟蹋成那样,要不然我女儿被,唉!都是苦命人啊,我家的地要给王家交租,要是往常还能有余钱,但是去年那天灾。”
褐衣妇人心里想你女儿那姿色可不会被王大少爷看上,但是想到自家的地,她也难**露些许的苦涩:“要是这县老爷能治治这王家就好了。”
“声音小点,别让其他人给听见了。”稍微年长一点的灰蓝衣服的妇人扯了扯她的袖子。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噤声。
“要去看看吗?”褐衣妇人轻声问。
“算了吧,这事跟咱们无关,还是别掺和了。”
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心里都有些凉意还有一丝无法言语的无力感。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个时辰,这宜新的百姓便知道知道县衙开年的第一个官司打响了,大多反应都如同这两人一样麻木,可有少部分还是带着看热闹或者其他不知名的心理聚集在县衙大门外。
守门的衙役吆喝着百姓站好,县衙门前的人群推搡着,也得有三四十个人,一个个伸着头往里看,把县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站在门外的多是凑热闹的看客,脸上挂着嘻嘻哈哈的笑容,对吴古和的举动说不上嘲意,却也没什么同情。
一个看着流里流气的青年借着身高优势往里面看了好几眼闻瑎,呸了下嘴,对傍边的同伴道:“你看新县令,是不是比你媳妇还好看。”
“徐恩,去你妈的,那不是我媳妇,我俩没结成婚。嘴没个德行,早晚老子把你打死。”
那青年把手里的石子往上抛了一下又利索地接住,眼皮抬了一下,有些无所谓地说:“也就是你心软,要是我,早就把那对奸夫淫——”
“那些陈年烂谷子的事就别提了。”
徐恩白了他一眼,啧了一声,又继续盯着县衙内,眼神有些凶狠:“要是吴古和这案子真能结了,那说明这新县令是个硬骨头,得好好啃了。”
闻瑎瞥了一眼大堂外那颗松树的影子,巳时了,估计再过一会儿,人就该领回来了。
县衙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闻瑎眼中闪过几丝冷意,右手拿起惊堂木在案牍上一摔,声音清脆极了又嘹亮极了,穿透十几米,县衙门外突然静了下来。
“肃静!”
吴古和的双目一直凝视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美妙绝伦的画卷一般,从陈毛生离开之后就始终未曾抬头。
她看着在堂下跪着一动不动的吴古和,对旁边的衙役吩咐几句,给吴古和送了杯水。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闻瑎想到她刚来宜新那日遇见的老伯,他的孙女也是被王家糟蹋,不过多久就离世了。
她锐利的视线扫向吴古和,突然开口问道:“吴古和,你最近一段时间见过你妹妹吗?你是如何确定她还在王家。”
“我没见过她了。”他的嘴唇干得起皮,即使一杯茶水下肚也没能湿润他干燥的唇瓣。
“但她一定还活着,我没见她的尸体。没有尸体,就一定还活着,我知道的。”他的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话,仿佛有些魔怔。
闻瑎想到吴古和的家庭背景,眸光微闪。
王家大宅,管家领着陈毛生走进屋内,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陈巡检,你今日来可是?”
陈毛生一把做到椅子上,动作有些粗鲁地把这茶一饮而尽:“不说客套话了,县令有命,带王传起、吴红满到公堂对峙。”
王家管家如今已过半百,是看着王传起长大,把他当自己亲孙子一样看待,平日里爱护王传起得很。骤然听到王传起的名字和对峙公堂扯到一起,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陈巡检,您是说我家大少爷和吴红满。”这老管家嘴里嘟囔了一下,突然灵光一闪,拍了一下手,语气有些迟缓道:“你说的吴红满是红娘是吧,难道又是吴家那小子,阴魂不散,早知道就把他赶出宜新。”
陈毛生有些不耐烦,他虽说在陈家的地位还不如王管家,但是陈向坤亲戚的身份摆在这里,王家的人到底是要给他几分薄面,用不着忍让。但是他想到过年过节时王家给自己送的礼,到底还是耐下心。
他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走到王管家身边附耳轻声道:“这新县令初出茅庐不怕虎,昨天那公告我相信你也知道,今天你家少爷必须得去。其他证人的封口费你们去年给足了没?露馅了我可不好帮你们圆。”
“现在快点把人叫起来,半个时辰内我可得赶回去。不然我也没什么好果子吃。”陈毛生想到闻瑎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咬牙切齿。
他昨天还以为这人是傻了吧唧的,没想到闻瑎这人从头到尾都在针对自己。
他要还看不出来那就真是个傻子了,探花探花,厉害又怎么样,天高皇帝远的,宜新这地盘是他们陈家做主,等到时候,闻县令,有你受罪的。
陈毛生想到陈家对付人的手段,有些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至于另一边的王传起,才刚从美人榻上被薅起来,全程迷糊着被人穿好衣服,带到了陈毛生面前。
至于吴红满,也被人带到了这处。她看到王传起之后,有些害怕地打了个哆嗦,颤颤巍巍地行了一礼。
“王少爷,咱们走吧,别耽误了时辰。”陈毛生说完就迈步离开了。
王传起听了这话,狠狠地瞪了陈毛生一眼,不过是条陈家的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狗吠,呸,还误了时辰,怎么,老子是赶着上刑场不是,滚你娘的东西。
王传起不给陈毛生脸色,只好转过头对吴红满说道:“那个谁,红娘,你给老子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
“是,大少爷。”
吴红满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表情也很痛苦,但是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
站在县衙门外的百姓突然听到身后的洪亮的男音,语气很暴躁:“都让让,快让开。”
陈毛生和几名衙役带着这几位当事人回来了。
徐恩看着陈毛生身后的王传起,一副飞扬跋扈鼻孔朝天的模样,冷哼一声,闪开了。
不过,王传起似乎不清楚自己作为被告人的身份。
他来到大堂的第一件事,不是对闻瑎行礼,也没跪下,反而眼中盛满愤怒对闻瑎大喊道:“县令,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事,非得让你把我喊到这里来,我可是王家大少爷!”
那神情那语气,仿佛是我爸是李刚的古代翻版。
闻瑎猝不及防被逗乐了,呵呵了一声。
“王传起,你可有功名?”闻瑎笑着说。
王传起完全忽视路上陈毛生的告诫,直接回怼,甚至还挺直了胸膛,颇为骄傲:“我可是王家大少爷,没功名又如何!”
闻瑎目光瞬间转冷:“既是黔首,何不下跪!”
大堂内的气氛突然就凝固了。
陈毛生看了王传起一眼,操,艹,傻逼。
第43章
驿站的马厩,大明将拴马的绳子从柱子上解下。
他牵着马到,面色有些凝重地走到宋端面前:“主子,您真打算一人先行,可——”
宋端看了一眼他,眼眸轻垂,语气不容置疑:“大明,你按照原定计划行进。”
“是,主子。”大明抿着嘴拱手行礼。
宋端眸色沉了一下,离京已有七日,若是继续乘车,也需一月才能抵达宜新。
太久了。
宋端翻身上马,握紧缰绳。这马随即便发出一阵兴奋的嘶鸣,马蹄稍微动了动。
寒风拂面,冷意上身。
宋端朝马屁股上抽了一计鞭子,声音响亮。身下的马匹发出一阵更加高亢的嘶鸣之音,紧接着向前俯冲朝远方飞奔而去,路上只留一串渐去的马蹄踏过的痕迹。
不过瞬间,一人一马已经消失在眼前。大明望着宋端的背影心中默想:主子,一路顺风。不过您这也有些太急迫了吧!
大明站在原地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回到驿站客房收拾行李,驾着马车也离开了此处。
宜新县衙大堂。
吴红满看到吴古和的样子,眼眶便瞬间湿了。她默默地走到他身边跪下,与吴古和衣衫褴褛的颓废模样不同,吴红满的衣衫颇有些华丽之意,或许是身形消瘦的原因,这衣服有些宽松,完全看不出她的身材。
“哥!”她的声音不大,哽咽着轻声说,但是发出这个音节之后咽喉便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
吴古和那双通红的双眼望着他的妹妹。他有些急迫地擦走脸上还挂着的些许泪花,声音有些颤:“妹,你还好吗?”
吴红满沉默着,嘴唇嗫嚅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妹,你别怕,这县令是个好人,会帮我们的。你别怕,哥在这呢,我会把你带回家的,相信哥。这次一定会带你回去。”
她依旧沉默,没有给吴古和回应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不过这次眼皮却稍微抬了一下,她不敢直接直视坐在大堂正前方的闻瑎,只模糊地看到一个清隽的身影。
王传起轻蔑地看了吴家兄妹一眼,她可不在意这两人的悄悄话,他大步往前迈了几步开始说话,言辞带着自傲和挑衅,全然不顾这是公堂之上,也全然不把闻瑎放在眼里。
“既是黔首,何不下跪!”闻瑎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完完整整丝毫不差地传进了众人耳中。
王传起脸上洋洋自得的表情一僵,他愣了一瞬,紧接着怒火中生,眼中瞬间气得冒火花,下跪!除了他爹,谁敢让他跪!他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王传起生的肥头大耳,身量不高,看着就如一个被吹起的大球,加之其脚步虚浮,双眼泛青布满血丝,一看就知其身虚体乏,纵情过度。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又没罪,为何要跪你。”他说得十分硬气,还煞有其事地挺了挺他那满是肥肉的胸膛。
闻瑎嘴角勾起弧度,吩咐两侧衙役道:“既王公子如此作态,那就让本县令教你守守规矩。”
为首的衙役有些心虚,舔了舔嘴唇,心底啧了一声,他平日可拿了王家不少好处费。
可是这新县令,想到她刚才看自己的那似笑非笑的神情,难道平日他暴露了,可这县令才来几天,怎么可能清楚。虽是这么想着,这衙役更害怕了也更心虚了。
“王少爷,得罪了。”衙役站到王传起面前轻声道。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但是此情此景,却莫名显着一股嘲讽味。至少王传起是这么认为的,他狠狠用他那双被肥肉挤在一起的眼瞪了一眼这衙役。
王传起不愿意跪,连忙后退了几步。不过即使这些衙役算不上训练有素,但是对付他倒也是绰绰有余。
王传起双臂被压在身后,上半身被两个衙役摁倒在地上,直不起身子。
片刻,他感到身上的压力减轻,就连忙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没想到这两名衙役立刻用手中的水火棍压住他,让他始终无法起身。
他啐了一声,暗骂闻瑎。
阳光正好,天色晴朗,不过依旧带着丝丝寒意。但站在县衙外侧围观的百姓,心却逐渐热起来,尤其是受过王家欺辱的人,看到这情景,内心的快意更是无法言说。
这新县令说不定真是个为民干事的好官!隐隐约约的想法逐渐如蝉丝般一缕一缕浮上这些人的心头。
惊堂木响,震耳欲聋!
闻瑎:“王传起,半年前你强抢民女吴红满,殴打其兄吴古和致其右腿残疾,并恶意抢砸其店铺,可确有其事?”
陈毛生瞥了眼闻瑎又看了眼王传起,眉毛狠狠地皱在了一起,艹他娘的,这王家少爷莫不是脑子被狗踢了,怎么还摸不清现在的状况,这新县令可不是个软茬。
他打断准备开口说话的王传起,一板一眼道:“大人,属下已经将当初的几名证人带到这里,咱们当堂对峙,量这王传起也不敢说谎。”
闻瑎眼神泛冷,这陈毛生说这话看着大义凛然,但明显是在给王传起提醒。
王传起像是想到什么,没错啊,这封口费早就给足了。他骤然缓了口气,视线扫过跪在另一旁的两名证人,身体放松下来。
他不再挣扎着起身,反而像是突然学会礼貌一般,对着闻瑎拱手回道:“县令大人,断案要讲证据,你又没有证据怎么证明我干了那些事。更何况,吴红满是自愿跟着我的,红满你说是不是?”
他说完之后扭头看了眼吴红满,笑得露出牙齿,却让她瞬间脸色一变打了个寒颤。
“大人,王传起在说谎,当初小人——”“可惜吴古和,你没证据啊。”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紧接着吴红满有些抽搐的哽咽声、王传起和吴古和的争吵声充斥整间屋子,大堂一时间变得无比嘈杂。
麻洪昌颇有眼色地出声制止这闹剧:“肃静!公堂岂容尔等如此作态。”
陈毛生低下头撇了撇嘴,啧,老马屁精。
闻瑎从椅子上站起来,踱步走到大堂上,面容身影便彻底显露在了县衙外围观的群众面前。
“这新县令长的——”说话的是徐恩旁边的那个青年,他的视力不如徐恩,此时才看清闻瑎是什么模样。
这人看看闻瑎,又看看徐恩,来回好几次。
徐恩:“方道根,你干什么呢,眼睛扭来扭去。要是抽筋了早点回去,别在这瞎看了。”
方道根:“你们俩,咋有一点像?不过,说实话你可没这新县令俊。”
徐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啧,有病,我先回了。”
方道根:“你不看了,正到精彩的地方呢!”
徐恩摆了摆手,身手矫捷地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街道上。
两人的交谈没有惊动周围的任何人,倒不如说县衙外的百姓都在窃窃私语着,没人关心他们说的话。
毕竟平日里横行乡里的王家今日居然吃了瘪,一传十,十传百,围在县衙的百姓人比开始多了不少。
“吴红满,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吴红满垂着头,手指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便死死地握住衣角:“民女、民女”
“妹,你说出来,别怕王传起那个浑蛋。”吴红满一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下半段,吴古和有些焦急,连忙出声。
王传起得意地勾起嘴笑:“红满,我们可是两情相悦,你说对不对。”
早在吴红满进到这大堂时,因为她下意识的动作,闻瑎的注意力便分给了此女几分。
吴红满是虚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跪下的,并且在王传起说话时,她的第一反应都是将手放置于腹前,条件反射一般,再看她那身宽松到足以遮盖身材的衣服。
闻瑎笃定:吴红满怀孕了。
意料之外,这下就有些难办。
闻瑎此前曾询问吴古和关于她妹妹的事情,从吴古和的叙述中基本可以得出吴红满是一个性情坚毅的女子。如果是为了让王传起服罪,吴古和十分肯定他妹妹一定会勇敢地站出来指认。
可是吴红满现在怀孕了,她是否还想要指认王传起,倒成了未知数。
闻瑎看着跪在大堂上的几人,眼眸稍垂,掩住眸中划过的沉思。既然如此,便再给吴红满一些时间让她考虑一下,先把王传起的其他罪名定下。
“吴红满,本官在这,无人能逼你。”闻瑎语气平和地安抚吴红满。
闻瑎重新坐下,头顶之上悬着高堂明镜的牌匾在阳光下异常亮眼。
早在吴古和报官之前,她就知道吴家的案子了。
初到宜新那日,县衙前那位击鼓鸣冤却被驱赶而去的老伯,他说的话,至今她还是记忆犹新。
那天之后,她便打听起关于王家的事情来,而近半年来最出名的王家大少欺凌乡里的事,莫过于吴家之事了。
闻瑎眸色暗下来。
大堂上跪着的两位证人皆是吴家的近邻,当初王传起来闹事他们和吴古和一起。可惜,当初无人站起来为吴古和作证。
只是今日,恐怕要让某些人大吃一惊了。闻瑎看着洋洋得意的王传起,嘴角微不可查地露出了一点笑意,毕竟,王家能封口,她也能撬开嘛。
这件事倒要多谢殷君馥了。
闻瑎对着那两人道:“二位可能作证,王传起对吴古和实施的暴行?”
“大人,小人是吴古和的邻居,吴古和所说的都是真的,绝无半点虚言,王传起的恶行都是小人亲眼所见,大人您一定要将王家绳之以法。”
“大人,我也做证。小人敢用头上性命作保,吴家小哥说的全是真的,他们一家真的遭受了很多无妄之灾。”
陈毛生冷抽了一口气,低着头眉头死死皱在一起。
王传起的脸色绷不住了,立刻慌乱起来,开始气急败坏都破口大骂。
闻瑎:“王传起,你可认罪。”
“我,我,他们全是在说谎。县令,大人,这两个人满口谎言,我王传起绝对没有做过这些事。”
闻瑎:“王传起,断案要讲证据,此言不是出自你口。根据大齐律,殴打致人伤残,乃杀伤罪,应处以仗五十,徒二年。又因你还有其他疑案在身未定,先仗责五十压入牢中,三日后本官会继续审理。”
闻瑎垂下眼,不再看王传起的丑态,抬手在卷宗上落笔。
片刻,她挥了挥手道:“将人带下去吧。”
“谢谢大人,谢谢大人。”吴古和将额头磕得通红,不断地道谢。但一旁的吴红满却一直楞在远处,看着王传起被人拉走。
吴古和对闻瑎鞠了一躬,带着有些呆滞的吴红满离开了。
闻瑎也准备离开大堂,突然想起什么,笑着道:“陈巡检,莫忘了自己的工作。”
县衙内院。
殷君馥站在屋内等着闻瑎,眉头微微蹙起。
第44章
闻瑎看到殷君馥眼前一亮,大步向他走来。
“殷兄,受在下一拜。若非有你助我,今日之事绝不会如此顺利。”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何况计划是你告之与我,我只是按你说的做罢了,算不得什么。”殷君馥连忙托着闻瑎的双臂将她的身子扶正,心中暗忖,她怎么比前几日又消瘦了。
闻瑎抱拳浅笑:“既然如此,在下以茶代酒,不多说了。”
闻瑎拿起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眼中透着清亮的光。
“吴红满有孕在身,此案最终能否真正将王传起捉拿归案,还很难说清楚。”清冷之音从闻瑎口中响起。
“为何不能将其捉拿归案?吴红满即使为了孩子无意指认王传起,但是王传起身上背着的其他案子也能让他牢底坐穿。”殷君馥语气中带着愤怒和一丝不解。
闻瑎想到这里,语气也低沉了:“因为王传起身后不止有王家,还有陈家。作为宜新县为首的两大乡绅,王传起被捉捕归案就意味着这两家的颜面受辱、威严受损,其在宜新对百姓的震慑也会大打折扣。王传起这案子——”
殷君馥:“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吴家的案子,是最开始的地基,若不能将这案子办好,那宜新百姓对官府的信任、对你的信任便纤薄如纸、轻触即碎。反之,他们对陈王两家的忌惮胆怯亦是如此。”
他稍一停顿,两拳攒紧乃至关节发白,声音也有些干涩:“如今,你要么与其同流合污,要么另辟蹊径杀出一条路。”
他不再说话了,闻瑎看了他一眼,莞尔一笑,拍了下他的肩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
殷君馥接着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闻瑎的身子站得笔直,望着窗外的寒松,眼里闪着微光:“殷兄,我相信,这宜新县,定当会面目一新。”
殷君馥有几分怔然,他唇角不自主泄露出一丝略带着欣赏和敬佩的笑意。
他双手抱拳:“在下与君同往!”
她来此赴任,不慕名,不求利,但求问心无愧。
闻瑎转过身有些调侃地对他说道,“倒是殷兄你,从我进门开始便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应该不单单只为王传起此恶人而气愤吧。”毕竟他那双绿眸中时不时闪过的愁绪实在太过于显眼,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殷君馥抿唇:“长峰山上的贼寇要有动作了,他们已经注意到你了。”
闻瑎眉峰稍蹙,示意他继续说。
“我便是山寨首领派来刺探你的人。”
昨日下午,长峰山。
山寨的主厅内,坐着七人。
主座是山寨首领杨三勉,左右两边次座分别是徐恩、殷君馥等其余山寨副手。
杨三勉络腮胡须长至脖颈,虎背熊腰。他站起来环视一周,神情凝重,声音却与是与外表不符的异常尖锐,这长峰山上没人不怕他。
“诸位兄弟,宜新的新县令刚刚上任,来头不小,可是个探花,老子虽大字不识一个,但探花这种东西名头我还是清楚的。”
叫老周的二把手瞥了徐恩一眼,咧嘴大笑道:“大哥,那群读书人都是欺软怕硬的鼠辈,有什么好怕的,那新县令听说才二十,说不定连毛都没长齐。啧啧,探花不都是脸长的好看的小白脸吗,估计跟前面原来那个县令一样,算不得什么。”
老周这话落地,厅中满是大笑。
徐恩听他说这话,却借着喝酒的功夫把唇边的冷笑压下去。说那县令是乳臭未干毛没长齐,滚他娘的,他今年才到十八,以为他不知道老周在借这个机会暗讽自己。
去年他当上山里的二把手,老周可是一点不愿意,毕竟这老家伙自诩比他上山时间早却落得三把手,不满得很,可他上山不过比那家伙晚上半年。
呵,欺软怕硬的狗东西,当初老周更不满的是半路才来山上的殷君馥,多次出言讽刺殷君馥,直到某天被殷君馥狠狠揍了一顿,再也不敢在殷君馥面前大放厥词。
徐恩眼神变暗,要不是他不想惹杨三勉,早就把老周给——
杨三勉:“诸位,我可不是在开玩笑。”他拖长尾音,声音愈发尖锐,听得让人头皮发麻,浑身上下不舒服。
“今日遍布全县的告示,你们难道没听见!这人可不是书读多的傻子,咱们这一群人盘踞在山上,说好听了是绿领好汉,难听了就是贼寇乱民。即使是上任县令那种贪财怕死的鼠辈,最开始不也是想把我们赶尽杀绝,更何况是这种刚当上官的小子。若不是当初”
杨三勉把话咽了下去,继续道:“各位兄弟我都信得过。所以,今个我得请兄弟们帮忙,先去摸摸这县令的底。你们有谁想去?”
杨三勉环视四周,眼睛眯了眯,将目光对准了六人中最年轻的两个——殷君馥、徐恩。
“两位弟弟,都是少年英才。这新官上任,宜新县衙正是用人之际,你们两位去替哥哥摸个底如何?”
徐恩嘴一撇,看了殷君馥一眼,懒洋洋地耸了耸肩,抱拳回答:“大哥,我娘在县里,我不想见她,你也知道。”
杨三勉脸色一变,像是被哽住了,片刻就恢复正常:“也是,那君馥,就拜托你了。大哥最信得过你了,得让你委屈一段时间了。”
闻瑎听殷君馥的转述,微蹙的眉头也逐渐展开:“如此,倒也是巧了。毕竟,殷兄你是站在我这边的,不是吗?”
闻瑎那双多情的桃花眼里满是笑意,甚至脸颊上都若隐若现浮现了一个梨涡。
她拱手向殷君馥微微俯身作揖,唇角的笑意荡漾开来:“殷兄,那位杨首领如此登崇俊良,在下就却之不恭,委屈您做一段时间私人幕僚,上任这宜新县衙的师爷了。”
闻瑎对他眨了眨眼:“毕竟您如此少年才俊,我当然满心欢喜。”
听闻直白的夸耀,殷君馥麦色的肌肤已经无法遮住他泛红的双颊了。
“殷师爷,日后多多指教。”
“闻县令,请多指教。”
大年初五可是个好日子,至少对宜新大多数被压迫的百姓是这样没错。
今日公堂上的审判结束,吴古和领着吴红满就回家了。闻瑎找了几名衙役前去保护两人,接下来的三天决不能让他们遭受无妄之灾。
两人离开县衙时,似乎听见了王传起的惨叫,这叫声传出来后,围观的百姓更加喜悦振奋了,这新县令是真的干实事的官。
但是吴红满却并没有被人群的喜悦感染,她身子愈发颤抖。
吴古和轻拍她的后辈安抚道:“妹,不用害怕了。你看,咱们闻县令是个大好官。三日后你将王传起那狗贼的恶行说出来,我已经问过闻县令,这罪名一打下来,王传起就再也翻不了身了,说不定还能给他个死刑。”
吴红满听到“死”这个字,突然浑身一个机灵,她开口了:“不。”
只是这声音太小,吴古和没有听见,他还在大仇得报的喜悦中,幻想着以后的生活:“妹,等这案子结束了。咱们去给爹娘上香,之后咱们就搬家,哥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再给你找一个喜欢你、对你好的如意郎君。你看怎么样?”
吴红满彻底崩溃了,嘴唇颤得不成样子;“不行的,哥,不行的。”
“红满,到底怎么了?”
“哥,我怀孕了。我怀了王传起的孩子。”
县衙监狱内。
被打了五十大板的王传起爬在监狱的草床上晕了过去,半生不死、奄奄一息的模样看着尤为可怜,厚重的棉衣已经渗出了丝丝血迹。
陈毛生:“大人,是否请郎中给王传起医治?”
闻瑎似乎颇为意外地眨了眨眼:“陈巡检,您这是什么话。本官又不是草菅人命、是非不分之人,当然要给他治病。莫不是,巡检您真以为我是这种人?”
“怎么会呢?属下这就请人给王传起治疗,绝对不能让他死在牢中。”
闻瑎挑了挑眉,轻笑:“能人多劳,这事巡检费心了。”
王家老爷王广明,年前刚过四十五岁大寿,家中只娶了一门夫人,有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偌大的家业全都留给了他的儿子王传起。
倒不是因为他和妻子感情深厚,只是因为王夫人的性子暴躁,绝不容王广明纳妾。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初二一过,王广明就找了借口就前去县郊别院陪他的娇养外室,若不是今日家中奴仆前来寻他,估计得等到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才会回家。
因此,娇妻美妾在怀,他可没分半点心思给宜新县的新县令,自然也不知闻瑎脾性。
仆人观察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王传起被捕入狱还被打了几十板子的事告诉王广明。
“老爷,这下怎么办?”
王广明本来拿起茶杯一下砸到地上,茶水四处飞溅。
“你们是废物吗?不会找人去通融打点关系,我儿在里面受了那么大的苦。姓闻的,狗娘养的东西。带我前去会会她。”
黄昏已至,除值守巡逻之人外,县衙的其余官员、衙役皆下班离开。此时的宜新大街上也无太多行人。
戌时一刻,闻瑎与殷君馥用过晚膳,此时两人正在书房内商量日后对策。
门外突然响起叩门之音。
一小厮前来汇报:“大人,乡绅王广明前来求见大人。”
闻瑎唇角微扬,似是早有预料:“那就请他进来吧!”
第45章
宜新县衙,内院大厅。
王广明颇为恭敬地对闻瑎行礼,将一个精致的木匣放到了闻瑎身前,他没有明说,不过一系列的动作都表明这里面绝对装着价值不菲的物品。
闻瑎,太兴元年年仅二十的探花,被外放的一甲。至少在王广明的记忆里,大齐可没有多少一甲外放的先例,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还是另有缘故,王广明摸不准,但是他可不怕,毕竟先前他已经去了陈家一趟,心里可是有了底的。
王广明和他儿子完全不是一个画风,头发半白、身材消瘦,看着一副精明模样,也不知道怎么会养出王传起那样的儿子。
闻瑎盯着那匣子看了一会,似乎是想看透里面有什么东西,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王乡绅此番前来是为何?”
王广明捕捉到她的视线,心下有了定论:“大人,我儿王传起定是冤枉的,那孩子我从小教养,或许是有些骄纵,但绝不会做那些欺男霸女之事,望大人明察。”
说完,他眼神示意闻瑎打开看看那精致的木匣,但是闻瑎不为所动,这老家伙似是有恃无恐,准备亲自走到跟前把那匣子打开。
就在这时,殷君馥冷哼一声。
王广明下意识的抬起头,殷君馥的长相映入眼帘的瞬间,这才发现闻瑎身后站着的不是普通的侍从,他身体大幅度地抖了一下:“这位?!”
“这是本官新聘的师爷,脾气不太好,王乡绅不必在意。”
闻瑎声音逐渐转冷,她的视线和王广明交汇:“只是你刚才那话的意思,莫非是说本官判错了。”
王广明连忙道:“大人,那可万万不是此意。”
闻瑎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润了润唇,才抬起眼示意王广明继续说。
这半百的老头面色忧虑:“大人,你可能不清楚……”
闻瑎听他长篇大论为王传起辩护的荒诞之语,突然笑出了声。
王广明突然一愣,满是褶皱的脸上突然一僵。
“大人,我所说的可——”
闻瑎:“王老爷,这何尝又不是您的一面之词。您不如今日来此的意图直说,毕竟天色也不早了,本官有些乏了。”
殷君馥冷冷瞥他了一眼,让他又忍不住抖了一下。
“那,我儿,这何时能回家。”
“三日之后,你自会知晓。”
王广明早没了刚进来时的胸有成竹,此刻满心惶恐退出了大厅。
只是还没走几步,身前突然多了个黑影,让他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到了地上,冬日潮湿的地面浸湿了他的衣服,颇为狼狈。
王广明满脸怒容地抬起头,看到那双绿色的双眸,身体颤了一下,“殷首领,您怎么会成了县令的师爷?”
殷君馥:“把你的匣子拿走。”
夜空中那弯蛾眉月,亮着微光。
陈毛生一夜未眠,清晨的鸡鸣声响起,他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看了一眼窗外,终于将这案宗整完了!刹那间,他便就趴在案牍上昏睡过去。
昏睡前,陈毛生脑中还不断循环着不重样的对闻瑎的咒骂。
初六午后,闻瑎终于将积压了几个月的公文处理完毕。
她伸了个懒腰,带上帽子穿上常服便向曹鹃荷的客栈走去。寒风扑面,即使高领的棉衣抵挡了部分冷意,却也依旧冻得她脸颊发红。
店小二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小店今日迎宾酬谢,进店用餐送小菜一份。小哥,进店看看不,”
喧腾的热气混合着诱人的香气从饭馆里飘出来,勾得人口水直流。
闻瑎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街上热热闹闹的,带着一丝残留的春节气息,和年前是截然不同。
闻瑎走进客栈的时候,里面有零星几个食客。
一人影坐在窗边,听到闻瑎走进客栈的脚步声抬起头,看起来也就二十八九的样子,温文尔雅,气质非凡,可柳眉下的黑色双眸像一滩浓得化不开的墨,稍稍浮现一丝诧异,又怀揣上了些许兴味。
闻瑎今日本打算来看望一下曹鹃荷,不过曹鹃荷不在店里,客栈大堂内也未见她的身影。站在门口的店小二熟络地招待了闻瑎,等了片刻,饭菜端了上来。
直到闻瑎用完餐,曹鹃荷也未出现。
闻瑎有些奇怪,思索了片刻没有得出答案,索性招呼店小二直接问道:“婆婆不在吗?”
“大人来得不巧了,我们老板今日有些困倦,现在屋内休息呢?”
原来如此,无事便好,既然婆婆在休息,那过几日再来看她。闻瑎放下心,将饭钱放在桌上,起身便离开。
“可是闻大人,请留步。”
窗边的人影站了起来,闻瑎回过头,全然陌生的面孔,他是谁?
“在下陈向坤,大人可否赏脸同我聊上些许?”
陈向坤,陈家的掌权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巧合还是无意。她今日来此处不过偶然之举,县衙中并无人知晓她临时的举动,自然不可能通风报信。
陈向坤作为宜新首富,与曹阿婆这陈年破旧的客栈格格不入,再加上刚才曹阿婆不在柜台的举动。莫非陈向坤和曹阿婆有什么联系?但曹阿婆从未谈过这件事,或许是她多虑了。
闻瑎将心思收回来,颔首道:“原来是陈乡绅,久仰。但在下还有要务在身——”
陈向坤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可那声音却分明地传到了闻瑎耳中,音色低醇,磁性悦耳,带着勾人的笑意。“本来想和您聊聊王家,王广明昨日可是找我了一趟,本来还想着告诉大人呢。可惜,只能算了。”
闻瑎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缓而又恢复平静:“陈乡绅,我刚才细想,还是能挤出一些时间的。”
陈向坤眨眨眼:“如此甚好,我仰慕大人已久,今日偶遇实在是幸运。”
茶馆二楼,雅间。
“听闻大人是一甲探花,今日一见才知名副其实。”他为闻瑎斟茶,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只是手上的那道疤过于显眼,夺取了闻瑎的目光,这是刀伤,几乎贯穿陈向坤整只手。闻瑎收回视线,接过陈向坤手中的茶。
闻瑎:“王广明昨日为何找你?”
陈向坤:“大人这就有些不解风情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不如您先尝尝这茶。”
“那你可要失望了,毕竟我尝不出什么好坏。”闻瑎将茶杯放下。
陈向坤浅笑了一下,说不出的优雅:“王广明想让我把王传起从牢里救出来。王传起所作所为自是由县衙定夺,何况我虽为商贾,却也知礼义廉耻,自是不会帮他。”
闻瑎将这几日她的言行回忆一番,已然确定今日两人相遇实属巧合。可这偶然的巧合,却让陈向坤突然舍弃一直依附于他的王家,绝不可能是他自己说的礼义廉耻。因何缘由,让他变了想法。
陈向坤看出闻瑎无喝茶之意,便自己拿起浅唱一口茶,便发出舒适的叹息:“闻大人,这可是好茶。”
闻瑎面无异色,不会帮他,却非不能帮他。陈向坤不仅仅是表面上一个富绅,长峰山上的山贼和那盘根节错的地下网络都有他的手笔。但陈向坤似乎并不清楚她自己知道。
闻瑎扬唇轻笑,那笑容极浅。她也轻抿了一口,略带苦涩的绿茶,不过醇香爽口,回味悠长。
末了,闻瑎对陈向坤道:“若是多一些像陈乡绅您这样的人,也不知宜新会是何光景。”
是嘲讽,亦或是赞叹,全凭陈向坤一人定夺。
何种光景?多一些我这样的人。
陈向坤没有着急离开,他目送着闻瑎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初八,县衙。
“王传起,按大齐律法,罪令当诛,即刻行刑。”
王广明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脑袋滚落到地上,双目充血,昏黄的眼珠中满是恨意,对闻瑎,更对那袖手旁观、言而无信的陈向坤。
陈向坤明明说好了要帮他的,可是为什么第二天就改了口,明明只要他帮帮忙,他的儿子就不用死了,只要陈向坤点个头,可是他偏偏什么都不干。
昨日,陈家。
王广明再次前来,赔着笑脸,小心恳求着陈向坤能帮一把,那姿态比那日见闻瑎还要低。
陈向坤命人给王广明满上茶:“王兄,小屈大伸。这事,我帮不上忙。”
王广明想到陈向坤那日笑着说出来的话,窒息感扑面而来,喘不上气,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这还真不是做梦,王传起那个恶霸居然真的死了。”
“是真的,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闻县令是个好官,是个好官,咱们以后可有福了。”
人群中的欢呼声压过了一切杂音。
同日,吴家兄妹离开宜新,前往他县,无人知其踪迹。
这一切看着是一副皆大欢喜、正义战胜邪恶的美好结局。
闻瑎坐在堂案后的木椅上,双手交叉放在唇边,眼神却罕见的呆滞着。
“昨日吴红满还拒绝指认王传起,今日却突然转变态度,吴家兄妹更是在结案后立刻离开宜新。”
殷君馥拍了拍她肩膀:“罪人得诛,民众欢悦,不论过程如何,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