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了一下,又道:“喊我文璲哥吧。”
闻瑎想到了去年冬日,这人也是如此说的,没想到他还记得。“文璲哥,你不用逞强,靠在我身上就好。”
袁瞻唇角的笑意一闪而过又立刻被虚弱的神情覆盖,他当然不会勉强。
天色已白,清晨熹微的阳光洒向地面,大街上往来行走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袁瞻这幅狼狈失意的惨状落得在他的政敌眼里,自然是笑话一桩,不日便会传满整个朝堂。不过此刻他无暇关心这些,毕竟——
一位眼尖的大理寺官员看到了袁瞻,连忙小跑向他奔来。
“大人,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下官这就带你去医馆。”
这人瞥了一眼闻瑎所穿,青色官服上印的是小杂花纹,腰带是银钑花带銙鸠,官服团领衫的前胸加饰的补子是鶒(xīchì)。
这是一个七品官,比自己低,于是随便摆了下样子,正对着闻瑎拱手作揖道:“这位同僚,刚才麻烦你了,我来扶着袁大人吧。”
说完之后,这位积极的正六品大理寺左寺正汪和真就来到袁瞻的右侧扶住了他的身子:“袁大人恕罪,下官冒犯了。”
闻瑎顿时觉得身上一阵轻松,对这位六品官也微微弯腰拱手回礼:“多谢您的帮助。”
呵,袁瞻心里冷笑了一声。
汪和真只觉得身下一阵发冷,他打了个哆嗦。
袁瞻按捺下心中的烦躁与不耐,在汪和真震惊的目光中对闻瑎道:“你先去翰林院吧,不用跟着我了。毕竟你要是迟了,可不会给翰林院那些学士留下好印象。”
袁瞻的声音和表情是汪和真从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模样,都是官场上的人精,他心里大喊一声,糟了,这位七品官好像颇得大人看重,他刚才态度是不是有些倨傲,他是不是搞砸了什么。
就在汪和真心里一阵捶胸顿足时。
袁瞻又对闻瑎宽慰道:“我无大碍,若你实在放心不下,等明日休沐,可来府中看我。”
说罢,他解下腰下玉佩递予闻瑎。
闻瑎来到翰林院衙署时比往日晚上一盏茶的时间,但好在她一向出发的都挺早,不过六点多点。
翰林院衙署的格局并不是很大,四四方方的古朴院落,红砖绿瓦,只是看着更有质感,更加高级罢了。
每位官员进入衙署前都需要先经过门房,这是他们上班打卡之处。没错,即使在古代,当官者也是有考勤的。西周时期的《诗经鸡鸣》便有这么一句:鸡既鸣矣,朝既盈矣。早在鸡鸣之时,官员们就要起床上朝了。
现代社会迟到扣的不过是绩效工资。但是在大齐,如果迟到或者点名的时候不在,罚俸禄都是小事,更有甚者要被打板子甚至坐牢。
《齐律疏议》有规:缺勤一日打二十板子,三天加一等,并罚俸禄一月;满二十五天处杖打一百大板;若是满三十五天,直接有期徒刑一年。且此规定针对所有官员,不分官品高低。
闻瑎在门房签过自己的名字,进入庶吉士的办公地点,还有几人未到。
这些翰林院的庶吉士不过前几日才刚刚从各地赶回,明日又适逢休沐,所以目前还未有分配教习。
教习制度是大齐对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的培养制度。
帝王对此极为看重。因此,翰林院教习之任委派的官员多是翰林院、詹事府、吏、礼二部的高官。
况且在齐朝,官员们极重乡谊和门生关系。庶吉士作为教习之门生,不仅有利于结成二者之间利益的集合,更是方便了庶吉士以后的晋升之路,是颇为重要的。
俞修樾走到闻瑎身边,示意她出去说话。
他伸出手,从闻瑎的衣襟后面摘下一片杂叶,关切问道:“小瑎,你今日来得比往日晚上好些,而且这后背上怎会有如此之多的灰尘,难不成来的路上摔跤了不成。”
闻瑎松了松肩,对自己的坏运气也有些无可奈何:“叔思,倒霉的时候喝水都会塞牙缝,但幸好我没受什么伤。”
简要地说了一下今早的情况,但为了不引起什么误会,闻瑎还是隐去了袁瞻的姓名,虽然她知道此事不久便会传遍朝堂。
俞修樾一边听着闻瑎说话,另一边忽而将手按住闻瑎的肩膀,固定住她的身子,另一手在她的官服上拍拭,把上面的灰尘拂去。
闻瑎感受到肩膀上的重压,立刻向前走了一步,一想到俞修樾此人洁癖龟毛到令人发指的性格又不得不理解他的举动。
俞修樾此人素来喜净,明明长得一副狂野狠厉之像,又生在西丹多沙多尘之地,不知是怎么养成的这种习惯。
闻瑎知道这话不会伤及两人友谊,便直接干脆利落地说道:“叔思,你要是看不惯我身上凌乱,直接告诉我一声,别突然动手动脚,同你一样,我也不喜与人有身体接触。”
俞修樾虚浮在半空的手缩了回来,一脸正色道:“倒也是我冒犯了,可我实在是看不得你身上如此脏乱。”
闻瑎努了下嘴小声嘟囔:“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又看不见我的后背。”
这小麦肤色的汉子看到她这副模样笑得颇为开怀,指了指她衣角那处,道:“喏,那里还有些灰尘,你自己拍拍吧。”
看着闻瑎拍拭的动作笑意加深。
俞修樾又道:“明日休沐,你可有约。小瑎,你不是说你喜欢垂钓,我听邻居说城郊有一河,鱼多而肥美。明日午后,不如相约那处一聚。”
闻瑎想到袁瞻的伤势,明日上午去袁府探望袁文璲,下午没有其他事,倒也不怎么冲突。
她点点头:“好,到时我去——”
俞修樾:“我去找你,正好拜访一下你的新居。”
翌日,清晨。
一番洗漱过后,闻瑎便出门采购。
她买好探望了礼物,便来到了内城东南方向的袁府。
此时的日光并没有那么夺目刺眼,但袁府的屋檐上,那头铜鹰闪闪发亮。
第27章
闻瑎将玉佩拿出之后,袁府门口的侍卫便恭敬地请她进去了。
前面领路的小厮脚步很轻,若不是一个大活人就在她眼前,她几乎听不出此人走路的声音。
穿过几道门后,他直接将闻瑎领到了一间敞开的卧室门前。
“闻大人,我家主子就在里面,已经通报过了,您直接进去就好。”
闻瑎微微颔首;“多谢。”
那小厮说完之后就自觉地离去了,从始至终未曾将头抬起来,一直恭敬地低着头。
这府内一定规矩颇多,闻瑎心想。
袁瞻的侧脸映着光,轮廓清晰俊冷,深邃的眼底全是冷漠,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
闻瑎轻扣紫檀木门,这门刚发出声响,袁瞻便知是她来了,他咳了一声:“进来吧。”
闻瑎拿着慰问的礼品,迈步进入房内。
她刚才站在门外还未有如此明晰之感,但身子进入这屋内,仿若禅香萦绕的佛门圣地,仿佛能听见禅音冥冥。
袁瞻好像是信佛,闻瑎脑海中骤然回想昨日地上被她颗颗捡起的散落佛珠,表面已被盘得莹润如玉。
她脚步未停,将慰问之物放下。
袁瞻有些虚弱地朝她笑,一副勉强打起精神的模样:“闻瑎,我伤得并不是很重,休养几日便可。如你所见,昨日所说并非虚言。”
他脸上的几处伤痕已经结疤,红褐色的几道伤痕在脸上不显恐怖,剑眉星目,平日束起来的头发散落,反倒为他加上了几分别样俊美之意。
可惜闻瑎是个睁眼瞎,她只是眼尖地察觉到了被褥之下露出袁瞻腿上的木板。
这人明显比他说得要严重。
袁瞻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凝视在那处,似是想将那处盖住,没想到动作慌乱反倒露出更多。
闻瑎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你的腿骨折了。”
袁瞻表情愣了一下,若无其事道:“并不严重,我自幼伤势恢复就很快,你莫担心。”
她向前迈了一步,看着他被固定着无法行动的双腿,抿嘴,即使袁瞻昨天说责任不在她身上,她也清楚是袁瞻本人的马出了问题,这源头起因更与自己更无甚关系。
可是,若不是为了救自己,袁瞻本可以不用受伤。这似乎让她自己陷入了一种矛盾的境界之中,愈发纠结起来。
按理来说,她才应该是无缘无故受了一顿无妄之灾,但见到袁瞻这副模样,她无论如何都有种愧疚之感。嘶,这种纠结又无奈而且郁闷的感觉真是难熬。
袁瞻窥视着她这副纠结的模样,双瞳微微一眯,嘴角勾了一下。还真是容易心软啊,对于为官者而言这可不是一个优点。
闻瑎睫毛低颤:“文璲哥,我欠你一个人情。”
不过,倒是便宜自己了。
袁瞻把玩佛珠的那手忽然一顿,抬起眼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闻瑎,心莫名跳得快了一下。
闻瑎离开袁瞻的住所时,依旧是来时的那位小厮带路。穿过石桥小溪,便是竹苑,里面的各种奇竹,肆意生长,千奇百态。
来时她未曾仔细观察,如今心里松了口气,便有了些心思四处打量了。只单看这竹苑,似乎与这肃穆森严、满是规矩的袁府格格不入。
闻瑎看着这苑中翠竹,桥后身着碧荷百褶罗裙的少女看着她,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大约走了一盏茶,闻瑎终于走到了大门那里。
小厮领着她至一辆奢华的马车旁边。此人恭敬地对她鞠躬,说道“闻大人,主子吩咐让人将您送回去。”
闻瑎摇头:“替我谢过文璲哥的好意,我还是步行回去即可。”
时候还早,她想走着回去散散心。
“你最好还是坐马车回去。”带着少女般娇憨但不失冷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闻瑎转身,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眉眼间与袁瞻有几分相似,但更加精致。
“我哥既然这么安排了,你最好坐马车回去。”少女面无表情,语气很冷,但闻瑎却听出了她言辞之中关怀。
“袁姑娘,谢谢,我知道了。”
袁若月有些讶异地看了闻瑎一眼,心里不知怎么染上了一点雀跃,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啊!
“大小姐,大小姐,老爷说过了不让您随意走动,再过几天就该进宫了,您这规矩是怎么学的,快跟我回去!”
一个老嬷嬷喘着气跑到袁若月旁边。
只不过瞬间,同样是面无表情,但袁若月身上的气息更冷了。她对着这位嬷嬷嗯了一声,转头就走回府内。
闻瑎注视着少女的背影,袁若月的话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还是单纯地不想让她哥哥的好意被辜负。
闻瑎站在原处,神情微怔,不过一瞬,便向马车那处走去。
官舍和袁府之间的路程并没有很遥远,她步行也不过仅需要小半个时辰,马车就更快了。
闻瑎到家后随便整了些吃食,潦草地将肚子塞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钓鱼要用的工具。
前阵子回凌昌时,家中的那条荆条钓竿不知怎么断了。手痒难耐,又为了提高鱼上钩的几率,她在镇上重金买了一把质量更好的带卷线器的手工竹制鱼竿。甚至大老远宝贝着把这东西从凌昌带回了京城。
至于这鱼竿的效果嘛,钓鱼难道就是为了钓鱼吗?那是锤炼心性,磨炼意志。其余的都是身外之物,不用深究,闻瑎如是安慰自己。
骨制鱼钩、荻梗浮子,刚去外面买回来的新鲜蚯蚓……她将所有垂钓需要的用品都放在门边,等着俞修樾的到来。
心情雀跃。
闻瑎搬出一把靠椅到院子里,悠哉游哉地拿出一顶编织草帽盖在脸上,和煦的日光洒在身上,暖意洋洋。
或许是心神难得放松,她模糊地睡着了。
“小瑎,小瑎,是我,俞叔思。”
俞修樾站在这陌生的官舍门外,神情中难免带上了一丝疑惑,难道是自己走错了。不应该啊,他又不是小瑎。
他的手再次叩击大门,此时门突然开了,他的手来不及收回来,差点打在了闻瑎的脸上。
闻瑎赔着笑,头发还有些凌乱,有些心虚道:“叔思,你今日来得挺早,快进来。”
来得早吗?俞叔思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这不是和他们两人说好的时间一样吗?
他没拆穿闻瑎:“喏,你的头发乱了。”
闻瑎胡乱扒拉了两下,瞥到俞修樾手里拿的那支钓竿,颇有些炫耀地说道:“叔思,虽然你这荆筱也能为竿。但是荆条到底只是一种灌木,它的弹性和轫性都不如竹竿,用这个来钓鱼,肯定不如我的竹制鱼竿好。”
她拿起心爱的钓竿扬了扬给俞修樾看,脸上的小表情很丰富,一脸自得。
俞修樾眼睛眨了眨,没反驳,也没同意,就说了简单的两个字:“是吗?”
闻瑎想到她自己的战绩,丝毫没有心虚之感,非常肯定地说:“没错,我们一会儿就比试比试。”
俞修樾昨日说的那条河就是她常去垂钓的伊人河,如今正是仲秋,这也是一年中鱼儿生长最旺盛最肥美的时候。正因如此,河边垂钓之人不在少数。
若是清晨,还能见到多艘渔船撒着大网在此处捕鱼。
两人脚步轻盈走到岸边,生怕惊动了水中之鱼。
垂眸静思,屏气凝神,闻瑎摆好架势,手臂一甩。
比赛就开始了。
扑通扑通拍击着水面,一条鱼上钩了。
俞修樾利落地把鱼从鱼钩取下扔进鱼篓里,对着五米开外的闻瑎笑了一下。
才一条鱼而已。闻瑎不再看他,盯着水面,努力观察着丝毫的波动。
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短短一个半的时辰里,俞修樾已经钓上了十一条鱼。
至于闻瑎,天公不作美吧,可能今天的鱼就是不喜欢吃新鲜的活泥鳅。
已是黄昏,天色渐暗。
俞修樾站在闻瑎后面,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眸在暖黄色的光晕下染上了些许深情的意味。他似乎怕惊动什么,微微俯下身子,在闻瑎耳边轻声道:“小瑎,还钓吗?”
闻瑎点了点头。
俞修樾看着她想,明明一个下午坐在这里,一条鱼也没有钓上来。但小瑎的表情却异常的平静柔和,丝毫不显焦虑之色。
真是令人敬佩!不愧是我看上的好友,俞修樾浅笑了下。
约莫又过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一条鱼上钩了。
那是一条足有两尺之长的鲈鱼。
闻瑎的那双桃花眼里满是喜悦,目若清泉。
她双手拿着鱼,不断扑腾的鱼身将闻瑎的身上撒得全是水珠,但她只是把这半米多的大鱼抱在怀中,眼亮如星:“叔思,叔思,你看,这是我钓上来的鱼。”
俞修樾却什么也听不见了,时间仿佛静止,心突然停滞,嘈杂的一切都没了音响,余光中只有闻瑎。
他喉咙有些干涩,秋日冰凉的指腹拂去了她脸上的那滴水花。
第28章
脸上的触感一瞬即逝,难道脸上又有什么脏东西,管它呢,她此刻开心得都找不着北了。
俞修樾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脸上发烫地道:“你脸上有点脏,我下意识就——”
俞修樾脸上的肌肉紧绷,不想泄露任何一丝他心中所想,可惜最终还是未能如愿。心跳骤停那么一瞬后,心口又突然开始狂跳不止。
他慌忙地别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窘迫。他是怎么了,怎么会对小瑎有那种想法,实在是不该,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她只是自己的好友,对,小瑎是他认定的挚友。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罢了。
可惜,闻瑎完全没分心思在刚才发生的那件事上,她激动道:“叔思,虽说你钓了是十一条,可是我这条可是更难钓的。咱们的比试可不算分出胜负了。”
俞修樾哑然失笑,是啊,他刚才在想什么,他们不过是在河边钓鱼而已。他的耳尖却染上了红色,不知是羞涩还是懊恼。
小麦肤色掩盖住了红晕,但他的脑海中却不自觉地回味着刚才指腹拂过细腻脸颊的感觉,眼神中各种情愫交织在一起,又消失不见。
宽肩窄腰、墨衣黑发,俞修樾丹唇外朗,垂着目光道:“依你吧。”
这条大得惊奇的鲈鱼鲜活地在闻瑎的臂弯里扑腾。
闻瑎喃喃自语,眉梢带笑,喜不自禁:“否极泰来,倒霉了那么久了,今日我的运气可谓极佳。”
俞修樾只是附和着:“是啊,否极泰来。”
闻瑎将鱼放生,提着空空如也的竹鱼篓,轻快道:“走吧,叔思,今日多谢你了。”
黄昏已至。
躺椅依旧在院子的那个角落里随风轻晃着,闻瑎把渔具收好。
又将这椅子挪到屋内,天空逐渐变暗,还没黑得彻底,月亮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升起。
一天又过去了,闻瑎挂着笑进入梦乡。
第二日,旦时将过,夜与日的交际之际。
闻瑎竟比往日醒来得还要早,窗外的秋雨下得淅淅沥沥,晚秋的寒意袭来。
她又给自己加了一件单衣。
今日,便是翰林院为他们这些庶吉士分配教习的日子。
不知道会是哪些人,闻瑎整理衣襟的手顿了一下,只希望是个好相处之人。
朦胧细雨不刻便停了,那把被拿出来的油纸伞又被闻瑎放回了屋内。在存放伞的角落,一把明显与这屋内风格迥然不同的浅黑色油纸伞独自立在那里。
闻瑎看着那把伞,当初说要来拿伞的少年如今却再也没有见过了一面了。大概是少年心性,说忘就忘了吧。
眼中闪过怀念,她把这把浅黑色的伞上面的灰尘拂去,又放回了原位,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殷香馥一面,她还欠他一句谢谢和一顿饭。
空中浮着一层薄雾,能见度比往日低上不少。
翰林院主要是兼掌著作、修史、图书等事。翰林院是一个正五品的衙署,官职最高的是正五品的学士,此人姓梁,名文秋。
闻瑎来这里报道的第一日见过他,梁文秋是一个中年人,年纪大约四十左右,儒生模样,气质内敛。作为这衙署的最高领导人,梁文秋面容严肃,是当朝有名的学者,在儒生中的名声极好。
如今所有庶吉士都正式报到并且已经安定下来,卯时刚过,梁文秋便吩咐十四位庶吉士来到翰林院正厅,召开今日的早会。
闻瑎和俞修樾对视了一眼,估计这便是安排教习和其他庶吉士需要在翰林院的工作了。
十四个人站在正厅,因为他们相处时间较短,所以彼此间并不熟识。十四人站成两列,闻瑎在第二列,傍边是许威之,殿试的二甲传胪。
许威之面容祥和,看着颇为慈祥,人近中年,四十有二,家中有一妻一妾,三女一儿。
虽然闻瑎没有和他正式打过交道,但却知道许威之是严重的重男轻女之人。他唯一的儿子,是他四个孩子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如今不过十岁,而这孩子是小他十几岁的妾室所生。
即使这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但闻瑎心中还是不由得对这人生出了芥蒂。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妾室便是许威之趁妻子刚生下三女的几日后迎进门的。
许威之对闻瑎作揖,微微一笑,站在她的身旁,心里诽谤着闻瑎。可以说,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好感,但表面还是一副友好之态。
徐令孺站在最前排,作为状元,又是内阁大学士之子,但其官途之显赫可想而知。
众人站在正厅,倒是没有等太久,梁学士为众人分配教习。
与其他普通经过朝考遴选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不同,一甲三人已经授官,不过目前并没有任何实权。
普通的庶吉士需在翰林院进修三年之后再次经过校考分配到各部。庶吉士中优秀者可以留在翰林院为编修、检讨,次一点的庶吉士则会被分配到翰林院之外为六科给事中、诸道御史。如果实在是不理想,庶吉士还有可能被分为部曹主事或者外放州县等。
而一甲三人只需在翰林院历练最短三个月,最多半年,便可拥有实权。大齐历经几代,目前还没有一甲三人被分配到京外的例子。
也因为这种明显的不同,徐令孺、俞修樾、闻瑎三人分配一位教习,其余十一人为一组分配另一位教习。教习的主要任务和职责也因为这种划分有明显的差异。
徐令孺原本是没什么表情的站在那里,不过看到闻瑎后,倒是对她笑了一下。
不过这种廉价的笑容罢了,但闻瑎已经觉得自己的后背被其他人嫉妒羡慕的视线射穿了。
闻瑎眉梢里的嘲意一闪而过,眉头稍皱即平,随后神色波澜不惊,连眼皮都未曾抬起。
三人的教习先生是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施精濂,此人便是先前会试的评卷大臣之一。
施精濂和徐家本就交好,作为三品大员,即使不如徐邈敞权势之大,也不比其他官员差多少。
作为三人的业师,施精濂对三人一视同仁,任何人也找不出差错。可人心不仅是肉长的,且这心的位置从来都是偏的。
在官场之上,只有利益关系才能决定谁做错谁得错,否则就只能任人鱼肉。这个道理,施精濂比谁都明白。
闻瑎某日和俞修樾闲谈,两人聊起这位施大人,彼此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又瞬间错开,哈哈大笑起来。
徐家,徐令孺的卧房前厅。
此时正是半晚用膳的时候,餐桌上是四菜一汤,八珍玉食,素中有荤。
可惜即使是如此佳肴,徐令孺却没什么胃口。
他与闻瑎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难道是自己的暗示还不够,那人宁愿和一个西丹莽夫交往,也不对自己热情半分。
他何时有这种冷脸贴别人屁股的时候。可是,这是父亲的命令,他又不得不从。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可今日他却在父亲书房发现了一封他和匈奴单于的密信。
徐令孺想到这里,心神恍惚。
他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瓷勺碰上瓷碗发出清脆的“哐当”声。起身伫立门前,仰望着银白色的月光,皱着的眉终究归于沉寂。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一名身穿淡青色长袍、面容沉稳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走进了他的院内。
徐令孺侧过脸看去,有些心虚,瞳孔骤然一缩。
“在翰林院如何?”此人说话时自有一股上位者的威严感,让人不敢小觑。这男人气势沉凝,目光深邃得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见这人进来,徐令孺微一沉吟,道:“孩儿尚可。”
徐邈徐敞看见桌上未曾动过的饭菜,却没说什么关心的话:“你可从闻瑎口中探出什么?”
徐令孺垂首沉思片刻,缓缓说道:“需要在给孩儿一段时间,再探上一探。”
徐邈敞面上带上了一些怒意,但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出来,只是淡淡地拿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茶。
“陆有之那个老匹夫不可能这么简单就下决定,皇上如今又重新派了一队人马亲自去亲,任他想要拒绝也难。袁家的女儿也送进宫里了,这天要变了。你莫要让为父失望。”
徐令孺嘴唇翕动却无言,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父亲的那封信是怎么会事。陆有之原本是兵部尚书,父亲让自己去探闻瑎的话,究竟是为了政权还是他不愿深想的那方面。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后宫秀女的大选早已拉开了帷幕。不过,这与还是小小翰林院编修的闻瑎无丝毫关系。
翰林院,闻瑎此刻正写字于桌前,笔锋锋锐凌厉如斯,返乡归来之后,她的笔触不自觉地有些变了。
她将手中笔轻轻放下,刚抬起头,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就猛然砸入眼中,几乎是瞬间,那表情就含上笑意。
可惜,没有掩盖住他眼中的张扬轻狂。
徐令孺:“闻兄,你我如今已经共处近一月,愚兄还未曾邀你共饮一杯。不知今日如何?”
闻瑎微微一笑,婉言拒绝:“徐兄,实在是不巧,在下的师兄今日刚从外地回京,我们已经约好今晚小聚。”
听着这话,徐令孺眉眼抽动,又是一个新借口,老子已经邀请这人不下三次了。
可表面上依旧唇角含笑,他状似思考,略一沉吟便道:“既如此,明日如何?”
事不过三,徐令孺目光幽幽地看着闻瑎,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透着几分冷意。
闻瑎见他神情不善,当下自是明白不能在拒绝,心里几分不爽,却也只能答道:“徐兄,那就约在明日。”
傍晚,暮色四合,秋寒渐起。
闻瑎所住的那官舍的窗户有一处烂了洞,她正准备出门买几张窗纸将这张换下。
此时,门外却传来熟悉的慵懒声线,在喊着她的名字,尾音缠绵。
第29章
闻瑎有些意外,她知道宋端最近可能会回来,所以便随口编了一个借口拒绝徐令孺,没想到竟如此之巧。
她眼睛一亮,脚步轻快地打开门,果然看到了宋端。
宋端看她一副要出门的打扮,眉毛上挑了下:“怎么,小师弟,要出去?”
闻瑎点了点头,侧过身让宋端进屋:“卧房的窗纸烂了个小洞,若不换张新的晚上可就麻烦大了。我正打算去买几张。”
她伸手指了指那窗,“喏,就是那里。”
门窗上的纸是油纸,它是用较韧的原纸再经过一些加工后涂上桐油制作而成,不仅防水而且耐磨。这纸本身就脆弱,再加上在外风吹日晒,寿命也不长,需要隔一段时间就得换。
前朝出现造纸术后,又历经一百多年的发展,目前大齐的这项造纸的技艺已经很是成熟了。因此对于齐人来说,窗上的油纸并不贵,补救和制作也方便,坏了大不了再换就行。
闻瑎想到上辈子电视剧里用手指沾上口水捅破窗户纸的画面,如今仔细一想似乎一点也不夸张。
满打满算,闻瑎和宋端已经相识了整整两年。
从最初的陌生到后来的熟悉,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里,宋端的存在对闻瑎来说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同门师兄弟,更多的是亲人,亦师亦友。
是她可以相信、信赖可以依靠的人。
因此,现在和宋端相处闻瑎也没了最开始的那种拘束和客道:“师兄,你自己先坐着喝茶吧,我去去就来。”
话音刚落,闻瑎就走了出去,留宋端一人坐在那里望着院内的桂花树。宋端的手捂着额头,忽而莞尔,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闻瑎不想让宋端等太久,但这窗纸又是必须要买的物品,不然不仅是寒气容易钻进来,更可恶的是夜里蚊虫顺着洞进到屋内。
她这人又实在是不耐蚊虫叮咬,要不是屋内时常点着艾条,她估计现在浑身全是红包。
因此,来回的路上她的步伐难免快上很多,几乎是跑完了全程。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头上也出了一层薄汗,即使晚风吹拂又一丝凉意,却有点闷热。
雷厉风行,卖窗纸的杂货铺在原来她住的北区附近。这路她已经记得很熟了,不到两刻钟,她就带着窗纸回来了。
宋端放下手里的茶,看着她有些透红的微微出汗的脸,忍住微笑,自然接过了闻瑎手里的东西,“你坐着吧,师兄给你换。”
“多谢师兄了。”
闻瑎给自己灌了一杯茶,姿态说不上优雅,咽喉滚动,大口吞咽着杯中的茶水,舒了口气。
可宋端看着却说不出的涩意,他舔了一下唇,收回了视线。
他将长袖往上折了几下,掀开窗板,取出原本破旧泛黄的油纸,把新纸装上去。明明宋端是来别人家做客的,但此时干起活来他却唇角却噙着笑,眼里满是笑意。
黄昏下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照在那张老旧的油纸上,反射着微光。
闻瑎换上一壶新茶放在院内的石桌上,手拖着下巴,目光涣散着不知道看向何处。徐令孺的态度实在是令她捉摸不透,只希望明日不会出什么乱子。
她所求的不过是平稳的度过翰林院这三个月的考察期,因此对于施精濂偶尔偏心的举动也没什么在意的。
窗板扣上去的咔嚓声让她猛一激灵。
她定睛一看,窗纸已然焕新。
“师兄,大恩不言谢。那盆里的水我已经打好了,旁边的手巾也是干净的。”闻瑎对着他笑,语气里满是调侃,暂时把刚才那些事抛到脑后。
宋端道了声好,手放入木盆中,水花拍打着水面,不断地激起涟漪。宋端的眼神也有些恍惚,刚才那一幕真是像极了一家人,一对平常夫妻的日常。
水的温度刚好,不冷不热,宋端拿着手巾擦拭双手,心里也不断泛起涟漪来。
“师兄,你别傻站在那里了。”
宋端脑子里一堆画面被闻瑎这不解风情的一声全部打断了,脑中的弦似断非断。
他闭上眼了一瞬,深深地呼吸。
两人相对而坐,桂花树下,满园飘香。
闻瑎夹了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惬意地眯起了眼。
宋端嘴角上挑,笑意加深:“小师弟,我可要在京城待上好一段时间。”
闻瑎放下木筷看着他,欣喜地脱口而出:“既是如此,那今年我们倒可以一起过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和亲人共度除夕了。”
自从她爷去世之后,她已经很长时间不再期待,也不再过春节了。
老师虽然亲近,但到底是长辈,且春节那日,他多是一人喝着酒抱着师娘的牌匾,从不让她前去打搅。
真是可笑,她从来没想过现在她会如此渴望过除夕的欢愉。
上辈子的除夕春节,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假期。没什么亲友,老妈在她大学毕业那年又去世。家里空空荡荡,亲人团聚就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这辈子,她从小被她爷闻荣发带大,才知道原来什么才是家人。
即使那时候的闻家一贫如洗,但祖孙二人每每过节却从不会吝啬自己手里那些钱。鸡、鱼、腊肉,饺子、圆子,鞭炮对联。家里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却从来不会缺过节的气氛。
若是放到现在,别人肯定要说闻荣发那个老头该死的有仪式感。
宋端噙着的一抹笑还没来得及展开就戛然而止,他眼皮微垂,音色低沉暗哑,似是喃喃自语:“原来我是小师弟的亲人啊。”
她这话刚说完,脸颊就有些发臊,没有发现宋端突然僵住了脸,有些羞涩地挠了下脸颊:“师兄,我,我是说我很开心。”
宋端恢复神色,双目灼灼,靛青的玉绸袍子显得他的面色愈发清贵,他只是控制着距离,犹豫着用手拍了拍闻瑎的脑袋,像是兄长那般道:“我也早就把小师弟当做亲人了。”
他收回的指尖轻轻摩挲,又瞬间紧握。
听到宋端这句话,闻瑎揪着的心瞬间放下,双眸中满是喜悦。
翌日,翰林院。
俞修樾扔给闻瑎一张纸条,这举动比刚上学堂的孩童还要幼稚上三分。
闻瑎把纸展开,上面就只有一句话:徐令孺那厮昨日又纠缠你了?
还真是不客气,闻瑎暗忖道。
叔思和徐令孺没什么矛盾,两人同年一甲,年岁相差又不太大,但奈何两人都一起任职半月之久,却还是彼此不对付,瞧不上眼。
闻瑎偷偷瞧了一眼身旁案牍上正在写字的徐令孺,把一本较厚的书册放到那张小纸条的左侧掩盖,偷偷地拿起毛笔蘸了点墨。
她在上面写道:算不得纠缠。我已答应此人的邀约,今日打算问清楚他到底是如何想法?
随后,闻瑎想了下,又添上一句:你写纸上不是浪费,直接问我不是更方便。俞叔思,你可真幼稚。
等待纸张干透,闻瑎将纸折成小块篡在手里在,起身往门外走,途中自然经过俞修樾的案牍前,小纸条顺着袖子顺势滑到他的桌面上。
另一侧的徐令孺拿笔的一顿,墨迹浸染,他眉峰稍起,将这废纸拿起来扔掉。
闻瑎走了出去。
屋子里就只有徐、俞二人了。
俞修樾打开纸条的动作肆意,像是专门想让某人发现一般,全然不见闻瑎面前的憨厚之态,扯了一下嘴角。
不过看到纸条上最下方的那话,俞修樾眼角眉梢都挑动了下。心里暗笑,小瑎你不也是这般幼稚,不然怎么还会给自己回信。
只是,他挺烦徐令孺这人,合不来。
他对着徐令孺嗤笑一下,带着毫不掩饰地嘲弄:“徐兄,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上好的狼毫在洁净的宣纸之上重重地落下,墨团在这纸上越发醒目难堪,又得换纸了。
眼神冰冷,徐令孺眸中闪过一丝冷笑,连头都没扭:“俞兄,何不以溺自照面。”
他平静地又换了一张宣纸,终于看向俞修樾。
“况我与闻瑎之间,又干卿底事。”
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空中似有金铁之声响起,仿佛刀剑相击。
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凌昌县郊,卢屹规拄着拐杖走到厨屋,给自己盛上了一碗面,虽然清汤寡水,但味道也算不上差。
他慢条斯理地吃着。
大地上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震动之声,这震动陡然停止了。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可惜,可惜,这日子平静不了多久了。
“陆大人,下官奉陛下之命接您回京。”
卢屹规咳嗽了两三声,拿起酒壶小酌一口,末了,才慢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起身来到了大门处。
“老夫姓卢,不是陆。”
酉时夕下,京城中官府多已散衙。
翰林院衙署正门外的街边,一辆褐色的马车正停在树下。
起初看着毫不起眼,走近才知道,窗牖上雕刻着雅致的花纹,车身围着的布幔也皆是丝绸,还能闻到沁人的冷香。
徐令孺将窗幔拉开,朝闻瑎扬眉而笑,眼底却泛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疏离之意。
“闻兄,请。”
第30章
马车内的空间并不像外面看着那样狭小。
两人之间还隔着一张茶几。但在这密闭空间的马车内,两个单坐着却默不出声的人,即便能听见马车外当街的叫卖之声、路人的交谈杂音,空气中依旧免不了尴尬。
闻瑎耐着性子,等待马车到达目的地。甚至还分神暗忖,徐令孺这般表现和他一直以来在外对人待物的表现可实在是不相符。
莫非他是厌恶自己不想与之交谈,亦或是这就是他的真实性格。她本以为这无言的沉默要一直持续到马车到达目的地。
直到太阳西斜,彻底落下,马车内的光线阴暗下来。
徐令孺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但却莫名的清澈:“闻兄,你可知我们要去哪里?”
“不知。”
徐令孺伸出一只手撩起帘子,窗外也几近黑透,他不知怎么闷哼一声,随即又将帘子放下来。
他过了半晌才有些嘲讽道:“那我还真是要谢谢闻兄信任了,连问都不问就跟着我来了。”
闻瑎没理他。这倒不是闻瑎信任徐令孺,而是她清楚此人不会做出杀人越货之事。
徐令孺看向闻瑎,神色晦暗不明,在这昏暗的光线之下,他闭上眼睛,无言地发出一声叹息。
又安静了。
马车轱辘碾压着大街,车夫的技术很好,闻瑎没有感到任何颠簸之感。
但这路程实在有些太长,半个时辰后,隐隐约约,闻瑎似乎听到了水声,湿意加重,甚至连周身的冷意也加深了。
吁的一声,马车终于停下了。
徐令孺先行跳下马车,站在湖边眺望,视线捕捉到那湖中小船之上。
闻瑎随之来到湖畔。
这里一片幽静。
月色湖光,湖中心有一艘亮着灯的小船正朝岸边缓缓驶来。
徐令孺望着闻瑎,面如冠玉,唇似涂朱,顾盼之间自有一种风流韵致。他收回了视线,身体微弯伸手示意:“闻兄,上船吧。”
船不大,却处处透露着典雅,桌上放着几碟菜,一壶酒,两盏杯。
银白色的月光映在湖面,泛起粼粼波光。
绿萝纱帐,油灯点亮了整个船屋。
两人上船之后,这船夫将这船驶至湖中央,便兀自跳船离开。闻瑎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这噗通的水声吓了一跳。
此时,这小船之上,只剩下闻、徐二人。
徐令孺望着她被惊到的神情,神色中终于流露出了些许的快意,“这里只剩你我二人,闻兄,我也就不再过多寒暄,直接进入正题吧。”
他把闻瑎面前的酒杯倒满,又拿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此刻,徐令孺的眉眼间满是平静,口吻中说不出什么友善与否,但却让闻瑎下意识地皱起眉来。显然他已经觉得闻瑎是瓮中之鳖,如何都跑不掉了。
闻瑎面前的酒杯满盈着清酒,随着船身的摇摆晃动着,却始终没有溢出酒杯。她把视线从酒杯移到面前的徐令孺身上,眼皮垂了一下。
徐令孺把杯中之酒一饮而下:“闻兄,陆大人可是要回京了。你作为他唯一的弟子,以后自然不同于以往了。”
闻瑎面无表情:“徐兄言重了,且老师不打算回京,你不必试探我。”
徐令孺突然发疯似的大笑,语气冷酷但是表情却带着挣扎:“不回京,怎么可能,人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凌昌县。
卢屹规的拐杖驻了驻地,站在那因为岁月沉淀已经泛黄发黑的木门前,缓缓扬起了手臂。
吧嗒,一声清脆的打开门闩的声音。
门被他打开了。
门外站着一溜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官员。
领头的那人弯下身子行礼:“陆大人,属下奉陛下之命,请您回京。”
卢屹规虚浮了下身子,微微颔首,淡淡道:“老夫年纪大了,就不向镇抚使下跪了。”
这位姓李的从四品锦衣卫镇抚使双手抱拳作揖:“折煞下官了。陆大人,王命急宣,今日天色已晚,不劳烦您受累。明日辰时,下官来接您进京。”
此人的态度恭敬,但言辞却满是不容置疑。
他将手中的谢郁亲笔所书的函书交于陆有之手中。李镇抚使腰间的绣春刀随着他弯腰的动作发出声响,随后,二十人的队伍悄声离开了。
卢屹规,不,该称呼他为陆有之了,前兵部尚书,即使离京已经十年之久,但依旧名震朝野的朝之重臣。
这个头发发白,留着山羊胡的皮肤黝黑的老人,脸上是经年历久的风霜。身上依旧是一身葛布棉衣,脚上是一双有些褪色的黑色棉鞋,模样朴素。除了眼中的神色与普通田间丈人不同外,其余再看不出两样了。
他凝视着这些飞鱼服消失在视野之中,良久,突然咳嗽了几声,手掌里满是红得发黑的血。他毫不在意地将这些血迹擦拭而去,动作看着熟练却令人心痛。
他转身回到了院内,屋内还亮着一盏油灯,里面的油层已经几近耗尽,干涸在灯壁之上。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尚能饭否?
陆有之关上大门,卡上门闩,拄着拐杖,步伐很慢但却又坚定。
他回到书房,费着劲移开了书架,汗水浸湿了他的褐衣。一处已经布满灰尘的暗格漏了出来。他面色沉重地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函,即使历经多年,这信纸却依旧完好如初,丝毫未曾腐烂,连上面的字迹都一清二楚。
陆有之把这封信塞到了胸襟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明日起程,那便回京吧。流年似水,他已经离京十年之久了吧。如今竟已是太兴元年了。
京郊的小船在湖面之上飘摇,湖面上的几枚枫叶随着浪波在船的周围慢慢绕着圈,不紧不慢,不快不缓。
徐令孺的动作打翻了桌上的酒,那液体顺着他指节修长的手背下滑,上面的筋络微微凸起,他拿出一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起双手来。
一言不发,模样竟有些病态。
他心里担子太重了,徐令孺哑着笑出声。今日带闻瑎来此,这湖上除他这艘船之外空寂无影。不必怕隔墙有耳,甚至他可以逼问胁迫面前这人吐出他想知之事。
可,他竟然如此踌躇不前。
自那日发现父亲书房的那封与匈奴的信件之后,他整日难眠,徐家书房重地,唯有父亲一人可入内,若不是那日他提前在那处等待,也不会发觉那信,也不会因知晓这事,寝食难安。
他的父亲是否有通敌卖国之嫌,那位离京多年的陆大人是否真的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
徐令孺浑身发冷,面色愈发清冷。修长的手指死死篡紧,骨节那处泛着冷白。
屈子《国殇》言: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国未破,家未亡。他活了二十年,忠君爱国之思早已融入血脉。国不国,父不父,子不子。以孝为先,还是忠孝两难全。
闻瑎的手指轻扣了一下桌面,船内光线昏暗,她几乎无法辨别对面那人的神情
“徐兄,你到底要问我何事?若你实在不知,可否在下先来问你。”
闻瑎的声音不高,但吐字却极为清晰,语气未失礼数,但却句句如刀,丝毫不留情面,“徐兄身为阁老之子,本就天骄。何苦非得与在下相交,莫言欣赏之意。若徐兄真心相待,在下岂会感受不到。”
“朝中局势复杂,风谲云诡。徐阁老身为青林党之首,说一句权势滔天并不为过。可即便如此,却依旧命徐兄你来与我交好,目的为何?徐兄言辞直指在下老师,可老师离京多年,即使再被起任,其势也不可能比过徐家。”
她不急不躁地继续道,音色淡漠:“莫非老师手上有什么东西?而你们又觉得他会告知于我。”
徐令孺嘶哑的声音响起,却只道:“我哪里虚言,又何未有真心?”
闻瑎似乎被逗乐了,声如冷玉:“徐兄说笑了。”
湖畔夜色正好,但已是深秋的夜却不是游船赏景的好时候。
徐令孺拿起玉哨轻吹,噗通跳水之声,约莫一刻钟,黑衣的船夫踏上船板,船桨划过,船进岸了。
李镇抚使本想着快马加鞭赶回京内。但却没想到陆有之的身体是如此之糟,无奈之下一封书信急送至谢郁手上。
信鸽不日返回,御笔四字:身体为重。
九月就该起程的进京之路,一直拖到了十一月份。
十月中旬,后宫大选落下帷幕,袁若月毫无意外被选入宫中。宫中此时已有四位妃嫔,几位婕妤、美人。
其中两位均是出自太后萧葭所在的萧家。
而袁若月虽是妃位,却入住了象征着后宫之主的坤宁宫内,国母之位不出意外便落入她手。
十一月下旬,又逢考核,闻瑎此时入翰林已三月有余。
徐令孺从那日之后便不再打扰闻瑎,只是性情愈发沉闷,时人皆言其厚重沉稳,有宰相之风。
十二月初,天大寒,雪如鹅毛。
闻瑎拿着七品县令的任命文书,准备起程离京。
而此时,陆有之距离京城不过百里,路程不过三天。
闻瑎身在官舍,行李已经打包完备。
俞修樾穿着石青棉袍,站在闻瑎身侧,衬得他面容愈发狠戾,直言斥骂那三品大员施精濂,毫不压抑自己的音调。
他又提及许威之此人,恨不得啖其血肉。
闻瑎抬手制止了他:“叔思,我并未有什么不满。因果之故,怨不得他人。”
“天色不早,你还是快回去吧。鸣街鼓已经响了。”
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这京城的宵禁近日是愈发严苛了。
会与塞北边防之事有关吗?
那鼓声愈行愈远,直至消失。
宋端却冒着大雪,夜行来到此处。闻瑎刚一开门,便落入了满是寒意的怀抱之中,无法挣脱。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