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婴婴,说:“盒子里有一样东西是你的。”
婴婴问:“礼物吗?因为新年?”
他摇头又点头,“是礼物。因为我想你们。”
婴婴坐在脚后跟上,仰面朝他一笑,低下头去开盒子。
小钰进屋后就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亲昵,对李思川始终爱答不理,在沙发里坐下,看着婴婴拆盒子。李思川却不管她怎么对他甩冷脸子,在她身边坐下,捧起她的脸仔细看,把她脸边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再看看她右边耳朵。那上面有两个小眼,却只戴着一只耳环。
以前李思川就问过她,为什么一边有两个眼儿,毕竟她不像那种一边耳朵戴一串耳钉的前卫型姑娘。小钰则说,“嘿,梁兄。”李思川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开他的玩笑,取笑他娘娘腔,像发现祝英台扎有耳朵眼的梁山伯。
他喜欢小钰这样跳跃性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也喜欢她管他叫梁兄,那是一种无比亲密的称呼,后来才想起这个比喻可算不得好。但他记住了她右边耳朵上是有两个眼的。
今天小钰戴了一只累赘无比的金耳饰,主体是一只鸟,人胸鸟身花叶尾,胸前双手合拢,捧着一只金珠。背生双翅,双翅间点焊挂钩。鸟腹下焊卷云纹金托,云下又挂了三串金叶片。华美灿烂,玲珑精致。这么长这么复杂,简直就不像是一只耳环。他拨一拨金叶子,问:“不重吗?”
这真的是小钰,只有小钰才会戴这样别致古怪的金饰。他的噩梦只有噩梦而已。
小钰目光灼灼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李思川到底心虚,不敢和小钰对视,头一偏,吻了下去,唇落在她的耳后,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Happy new year。”
小钰推开他,眼睛看着婴婴,问:“里面是什么?”说完眼角瞟了一下李思川,有些警觉兼戒备的样子,“你不是来借卫生间的?用完了好走了。”
李思川欢快地站起来说:“哦,对。那我去洗个澡,这次有衣服换了。等下你给我送进来。”
婴婴拉开大篷的白色软纸,捧出雪白的铃兰和姜花来,屋子里顿时香气浮沉,连小钰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眼睛亮了一亮。婴婴把脸和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开心得咯咯咯咯地笑,直叫:“花花!花花!”
她伸出小指头碰一碰铃兰的小铃铛,唱一句“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再闻一下姜花,说:“妈妈,好香的花花。爸爸,这是什么花?”
“问你妈妈,她什么都懂。”李思川赖皮,闪身进了小钰卧室的卫生间。有女儿在,他吃准小钰不会让他穿了她的浴衣出来,只有替他送衣服进来一条路。
他慢条斯理地洗头沐浴,冲完淋浴小钰没进来,就索性放水泡盆浴,躺在里面唱歌。“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直拖到小钰托着他的衣服进来,他才坐起身说:“我真怕你不管我了。”
小钰把他的衣服放在梳妆凳上,问:“这世上还有你怕的吗?”她笑,坐到浴缸边上,看着他。
“我只怕你,你不知道吗?”李思川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想你想得胸口痛,以为是得了心脏病。”
“你爸妈去悉尼了,你要是下了飞机就打电话给他们,还可以在机场见到。”小钰收回湿手,取过洗脸盆边的一块干毛巾擦干,顺手递给他。
她不接他的话头,而是和他闲话家常,谈谈对方的父母,像个标准的贤惠的儿媳。可她另开的话头,偏让李思川有了借口。
“像我们那一次在机场偶遇吗?那不是偶遇,是用心。我打了三天电话,才等到你的回电。你知道你答应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感受吗?”李思川接过毛巾,在热水里浸透了,湿淋淋地盖在脸上。
“假设,”他从湿毛巾底下吐露心声,“在新年第一天这个拥挤的时间段里,在拥挤的地铁上,你面前有一个人站起来,周围没别人来抢这个座位,视野里也没有老弱病残孕需要你照顾让位;同时,你还能从龙阳路坐到陆家嘴,这个幸福值为一个单位;那么,你答应我时的效果大致相当于,在拥挤的地铁里,所有人都突然站起来走空了。”他揭下脸上冷了的毛巾扔在浴缸里,看着小钰说:“一开始还高兴着呢,后来都怕是不是出事儿了,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那现在呢?”她倾身向前,吻他的嘴,“真会说情话。”
李思川双耳轰鸣,暂时失聪,他狠狠回吻过去。
“火星撞地球我都不理会了。”
小钰躲闪开,说:“别弄湿我的衣裳。谢谢你的花,婴婴很喜欢。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男人送花,值得记录一下。”
李思川被她这么一闪,差点失了重心滑进浴缸里,狼狈地扶住浴缸边坐稳了,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很喜欢,那你喜欢吗?”
小钰不答,转身离开。李思川提高声音问:“你那个耳环上的鸟,叫什么名字?是出自佛教吗?印度浮雕上好像见过这种鸟。”
“迦陵频伽,”小钰回头答,微微一笑,米窝在嘴边一闪,“妙音鸟。”
她离开卫生间,还体贴地掩上了门。
“妙音鸟。”李思川记起当年为婴婴取名字时,他曾经无意中用过这两个字的组合,原是从喵咪声音而来,没想到世间真有妙音。他从水里站起来,拿干毛巾擦身。
“真是阎浮提界苍茫现,青山一发普陀岩。”他忍不住欢喜赞叹道:“女郎仔生做真古锥。”
在李思川枯寂的留学生生涯里,有一年的新年,他孤独地在学校宿舍看书。
圣诞新年假期,除了几个和他一样的留学生,其他的师姐妹师兄弟都回家过节去了,而那几个留下来的孤家寡人,有印度人,有韩国人,有伊朗人,就是没有中国人。学校里唯一的华人师兄,高他两届,已经在一个事务所里找到了兼职,本来两人说好一起庆祝,结果临时被派去加班。
此前有本地的同学邀他开车去拉斯维加斯,他一来有了安排,二来确实没钱,便拒绝了。这样一来他一个人落了单,只好在宿舍里一个人吃年夜饭,看电脑上直播的跨年音乐会。他刚才的新年大餐是辛拉面,加两个煎蛋。其实隔壁的印度人和韩国人曾分别邀请他一起吃饭,他闻不惯三哥房间里的咖喱味,也不喜欢宇宙国人的观点,只好和波斯兄弟做个伴。
两个人百般无聊地用电脑聊天,在一个房间里。波斯兄弟打字说:“医学院五年不出一个坏医生才是好医学院,而建筑学院五年出一个好建筑师就是好建筑学院。”
李思川说:“我发现有一个完善的哲学体系很重要,不但指导生活,也惠及专业。就像内力高深才能把各种招式发挥威力,段誉没了北冥神功何以六脉神剑,张无忌没了九阳神功何以乾坤挪移。现在重看以前看过的所有不懂的建筑理论书籍,因为今年修习了古典自由主义,都有了崭新且深入的认识,天天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