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川说:“你又在喊妈妈了。”
他站起身,俯看着她。小钰的脸色瞬间从好笑好气、撒娇亲昵的状态一下子变成一本正经的假面人,她再次把自己武装起来。
“你可以离开了。”她说。
“我是准备走了,”李思川点头,“我就进来跟你说一声,不然你还以为有个田螺小伙凭空变出来一个木制工作台呢。”
小钰揭开被子下床,趿上拖鞋,边往外走边说:“你要来看婴婴,给我打个电话,我好订日程安排时间。”
“小钰。”
“嗯?”她回头,停住。
“给我亲一下,你知道我想你。”他抱住她,“你对我太绝情了,明知道我爱你,还这样对我。”他抱紧她,收紧双臂,吻她的脸和唇,“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认真说过我爱你,你就认为我不爱你?那我现在非常认真地告诉你,我爱你。在我离开你的三百八十九天里,每过一天,我就发现我爱你又多一点。”
小钰在他的怀里重新变软,她回应他的吻,“我知道。但我负担不了那么多,我是个废人,单细胞生物,你让我活得轻松一点,就当是体恤我了。这一世我辜负了你,希望下一世我重新投胎做人,会投生在健康的身体里。到时你再来找我,对我说‘我是霍小玉,你姓李’。”
“如果上一世我们真是李益和霍小玉,那是我欠你的,让我用十辈子来还你。”李思川说完,放开她,出去和婴婴道了别,回到他公司为他租借的公寓里,打开电脑,和他的心理医生对话。
李思川重新回到美国去读书,除了进修专业知识,还兼修了一门心理学。他和小钰结婚四年,从在一起的那天起,就知道她被梦魇折磨,而他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她挣扎,也知道她在努力,而他就是救不了她。最终赔上了他们的幸福。他不甘心,他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拯救她,挽救他们的婚姻。她是他的责任,既然是他先对她说她是霍小玉,而他姓李,那就是承认他们有夙缘。小钰曾经这样对他说,因为他们有夙缘,她决定和他结婚,不然,为什么这世间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李思川在MSN上对他的教授兼心理医生说,“如果一个人,老是梦见同一件事,是不是意味着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
教授不在线上。他正好慢慢梳理头绪,把他知道的有关小钰的梦写下来,发给教授。这一篇梦的记述足足有五百字,过了三天,他的教授才回复他,不是在线上,而是同样回复了一大篇好几百字的信件。
他先看了看信的长度,咋了一下舌,再回到顶端,仔仔细细从头看起。
信上说:这是一个很少见的关于前世的梦。
他做心理医生二十年,这么清晰的有关前世的梦的,这还是第一例。
李思川看了第一段,心里一凛,暗想是的。这是另外一个梦境,不是小钰的妈妈金缨女士的死亡过程记录。金缨女士驾着车出去,车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当时穿的是绿色的衣裳,而不是小钰说的“白色的衣裙在翻飞,车上有小女孩在叫妈妈”。她当时不在车祸现场,她所知道的有关她妈妈死亡过程的一切,不过是事后人们的描述。她把这个过程具象化了,在心里和梦里把片言只语连续成了画面,然后不断地通过心理暗示告诉自己:那个梦里的妈妈就是她的妈妈,金缨女士。
小钰的梦显然出了偏差,而她自己沉迷在里面,茫然不觉。至于这个梦是不是有关前世,李思川暂时不能确定,他希望他的教授能够告诉他原因,并且有强大的逻辑上的说服力,能让他信服。
李思川继续往下看。
这是一个关于前世的梦。
梦的讲述者是用俯视的角度在讲述她的记忆。讲述者有着十分清晰的视角位置,她是站在——或者是悬空在梦境的前方,这是一个最佳的角度和位置,可以总览整个图画。就好像是超市屋角顶上的凸面境,从一个点,以看见全部。
在这个点上,凸面镜变成了一台摄像机,架在了一辆与梦境中的车子同速行驶的汽车顶上。讲述者用摄像机般的记录姿势忠实地录下了梦境的全过程,而没有试着去干涉这个梦的发展。这样全然超脱的视角,我们称之为鹰眼。
而拥有这样鹰眼的梦境,则多少与前世的记忆有关。
根据统计,我们做的梦无外乎十二种:被追击、受伤、遇险、丢失重要物品、考试、出丑、迟到、高空坠落、电话断线、灾难、迷路、死人。这十二种里,与本案例有关的是最后一种:死人。人们有时在梦中会遇到死去的亲人,梦醒后,人们相信死去的亲人会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看望自己。
但显然这个梦里的人不是来看望讲述者的。梦境中的人没有与讲述者有任何交流。以上十一种梦境,都是做梦者被追打跌落受伤迷路,是做梦者亲身在感受,同时他们也会做出相应的肢体动作以配合梦境的需要。在第十二种里,做梦者多半会与死去的亲人有某种方式的沟通,如对话,眼神交流,或是共同去做一件事……也就是和前面十一种一样,是参与到梦境的进行时中的。而这个梦,从讲述者的叙事中看,没有看到两者有这一方面的沟通。
第一个梦里,讲述者目睹了一个死亡的过程。
梦境一:“我”看见我在山路上走,一边是山一边是坡,路是盘山公路,山坡上有白色的花。“我”看见我身后有一辆车,里面坐着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女孩,“我”知道那是我的女儿。“我”看见我走在车前,女儿在叫我,我听却不见。我慢慢地走,白色的长裙纠缠在我的脚上,我走不快,女儿在叫我,我听不见。“我”看见车子朝我开过来,我飞上了天。“我”清楚地看到白色的裙摆像一朵喇叭花一样,把我卷在了里面。我脖子里围着一条长长的围巾。我这就飞天而去,踏上光荣之路。引号里的我,自始至终是旁观者,冷静地看着,没有试图去干扰事情的行进。而在第二个梦里,则不同。
梦境二:“我”去看妈妈。看见妈妈很伤心,她哭了,她开车出去了。她(实际应为“我”)叫道:“妈妈带上我。”妈妈没有理会,继续开着车。她(实际应为“我”)尖叫:“妈妈!”
在梦境二里,讲述者曾经至少有两次试图和梦中人物(妈妈)交流,讲述者的身份,实际上是年幼时讲述者本人。
对比两个案例,可以十分清晰地看出两者之间的不同。第二个案例是常见的怀念死去的亲人的梦,做梦者怀念死去的亲人,试图阻止惨剧发生;而第一个梦境,则没有一点这样的倾向。通篇只有“我看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