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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紧张就忍不住结巴,大家都以为他是灵机一动给伊玥上难度,节目效果不要太好。

伊玥跟着念:“人家、人家不想理……理你惹。”

这场漫长的惩罚在欢呼声中结束,陈以铄拿起桌上的酒猛灌了口,伊玥知道他刚才是紧张了,并没有刻意针对她。

笃笃笃。伊玥用骰盅敲响桌面,表情还算平静,但多少染上了热腾腾的火光,看起来没那么冰冷无情了。

“你们发小党针对我。”她视线在池列屿和许朝露脸上转了圈,紧接着看向陈以铄,“还拉乐乐垫背,这能忍?”

顿了顿,她接着道:“乐乐,我们必须针对回去。拿出你数学竞赛全国金牌的本事给他们看看。”

“不愧是我一姐。”姚烨乐地搓脸,“这都玩上合纵连横了!”

陈以铄本就涨得通红的脸这会儿更是要烧起来。

他含蓄地点了一下头,眼前伸过来一只酒杯,他连忙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碰了下伊玥的,仰头将杯里的酒饮尽。

游戏进入两队人马剑拔弩张的对拼状态。

许朝露、池列屿和伊玥虽然在互相针对,但都还是玩游戏的样子,算不上多紧绷。

陈以铄不是。

在伊玥说出“拿出你数学竞赛全国金牌的本事给他们看看”这句话之后,他整个人便陷入了必赢不可的自我设定之中。

脑中根据自己的骰子疯狂计算着其他人骰子数量的概率、再根据前面的游戏结果计算每个人每次

报数吹牛与否的概率,数量增加到多少时他开中某个人的概率……

终于,转了两轮,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对不起,舍友。”开人之前先道歉,除了他也没谁了,“开你。”

池列屿拿起骰盅,扫了所有人的骰子一眼:“哟呵。”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吹牛被开中。

陈以铄猛地松了口气。赌对了。

池列屿将骰盅盖上,漫不经心说:“大冒险。”

伊玥这会儿喝了点酒,张口就来:“心里有鬼的人都选大冒险。”

池列屿:“……”

大冒险要求由开中的那个人提,陈以铄觉得针对他的好舍友已经很对不起人家,于是提了个比较简单的要求:“唱首歌吧。”

这个要求落到别人那儿或许简单,在池列屿身上则不然。

他从小到大几乎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即使比赛时要为许朝露伴唱,因为吉他手任务繁重,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劳烦他动嘴。

“乐乐,真有你的。”贺星诀高兴坏了,“好久没听吃草唱歌了,上一次还是初中班班有歌声的时候。”

许朝露和舒夏说:“高中班班有歌声他站位离我们太远了,都听不见。”

许朝露很兴奋,不用猜都知道池列屿唱歌肯定好听,一个人嗓音好,气息稳,又有绝对音感,几乎不可能唱得难听。

“不知道唱什么。”池列屿瘫坐着,一脸生无可恋地拖延时间。

“我帮你。”贺星诀拿走他手机,“就在你最常听的歌里选一首……有了,这首怎么样,张震岳的《小宇》。”

“小雨同学唱《小宇》,简直完美。”舒夏说,“露露,我记得你带吉他来了?”

“嗯,就在卧室里。”许朝露想站起来,脚踝一痛又歪坐回去,“你帮我拿下来吧,让吃草弹唱,哈哈。”

她今天带的是一把淡蓝色木吉他,直到送到池列屿跟前,这位哥终于舍得直起他那懒散的腰,没再推辞,肩带挂到肩上,单手抱住了琴。

众人默契地安静下来,客厅里一时间只剩壁炉炭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窗外雪沫纷飞,早已进入万籁俱寂的深夜。

轻柔缓慢的吉他前奏,在少年修长的手指下流淌出。

池列屿垂眼盯着桌上的酒杯,冰块在浅金色液体中摇晃、碰撞,少女白色毛衣的针织花纹隐约倒映在上面。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比方说当我遇见你。”

他声音低低的,比平常说话更清冽些,像携着雪花的夜风拂过山间,沙沙吹动了树梢。

眉眼间的桀骜不驯压下去,满身冰渣子雪沫留在这暗淡夜色里,恍惚间变成一缕温顺春风。

“我的爱就像一片云,在你的天空无处停。

多渴望化成阵阵的小雨,滋润你心中的土地。”

温柔的吉他伴奏衬得他声音也像一片低垂的云,飘到许朝露耳边,化作了阵阵朦胧小雨。

许朝露对这首歌不熟,才知道原来是一首温柔缓慢的情歌。

讲的是一个男生朦胧未果的暗恋。

她的视线顺着池列屿罩在琴弦上、骨节分明的右手慢慢上移。

到他平直宽阔的胸前,凸起似冰块一角的喉结,流畅锋利的下颌……最终停留在薄薄的,时启时合的嘴唇上。

下一句就听他唱道:

“我不会把它当做游戏,因为我真心对你。”

第46章 SweetChildOMine^……

淙淙的吉他声,温沉的唱腔,轻撞进心口,泛起无限涟漪。

池列屿只唱到第一遍副歌结束,大家仍沉浸在歌曲氛围中时,他已经松开吉他,整个人懒洋洋地往后靠了去,唱歌时那种温柔又有些孤寂的神色荡然一空,重回欠了吧唧的德性,冲大家伙扬扬下巴颏:“醒醒。”

姚烨回过神:“就没了?”

“嗯。”池列屿脱下吉他肩带,将吉他轻放在身后沙发上,打了个哈欠,“我累了。”

许朝露抱着杯子喝了口饮料,感觉他唱歌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缠绵绵下不完。

原来除了摇滚,他也会经常听这种歌。

给人一种霜雪化春泥的感觉。

许朝露又忍不住想,他唱这首歌时是什么感觉?

之前一直觉得他这人冷淡禁欲,离情情爱爱很远,如果他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喜欢上某个人,她能真心祝福他们吗?

池列屿唱歌时一直没抬眼,直到这时才勉强掀了掀眼帘,瞥见坐他对面的少女盯着酒杯一脸呆样,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认真听他唱。

他心里莫名空荡,夹杂着说不清的烦躁。

今天11月21日了,再过几天就是12月。

得,今天过生日,不想这破事儿。

……

还是很烦。

搞什么啊这傻子,再过一小时零点了,连个生日礼物都不送他。

……

哈欠会传染,一个人打完一整桌人都跟着困。

到这会儿都已经嗨够了,大家分工收拾了下客厅,各自回房间休息。

池列屿和陈以铄两个不打呼的男生睡一间,让贺星诀和姚烨两个打呼怪住一起互相伤害。

零点刚过,陈以铄洗完澡回到卧室,对抱着臂杵在床边不知道想什么的舍友说了句:“我好了,你去洗漱吧。”

池列屿撂他一眼,没动弹,接着杵了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他:“如果有个女生给你送了礼物,又让你离她远点,什么意思?”

陈以铄现在也能自动翻译这位哥的加密语言了:“朝露让你离她远点吗?”

池列屿:“……”

就刚刚,十分钟前,池列屿从贺星诀房间回来,看到有个鬼鬼祟祟一瘸一拐的人影钻进他房间,往他床尾放了个挺大的盒子。

“你干嘛呢?”

“啊……你走路怎么没声啊?”许朝露扭过头,看到池列屿就站在她身后半步远,身体吊儿郎当地前倾,宽阔的胸口几乎擦到她肩膀,带着荷尔蒙的热气扑了她满面,她兔子似的往侧边蹦开,“你、你离我远点!”

说完就跑了,一脚轻一脚重歪歪扭扭蛇形走位,有鬼在后面追似的。

陈以铄边擦头发边思考:“让你离她远点的意思应该是……让你离她远点。”

池列屿冷笑:“用得着你在这儿复读。”

陈以铄干笑了下,视线落到床尾的盒子上:“这是什么?”

“让我离她远点的人送的。”

“吉他拨片吗?”

“你这智商,今晚怎么做到一次都没输过的。”池列屿无语了,“这么大个盒子装拨片?我刚掂了掂,应该是摩托头盔。”

陈以铄:“也是,你昨天才说要拨片,她买也需要时间。”

他摘下眼镜把镜片上的水雾擦干净,再戴上的时候,池列屿已经打开那个盒子,取出了里头的东西。

“哇,好酷啊,黑金色的,和你复赛上用的那把吉他很像。”陈以铄由衷赞叹,池列屿扬了扬眉,少年心思就像夏秋交际的天,一会儿烦躁一会儿又通体舒畅了,大大方方地把头盔递给他欣赏。

陈以铄以为他真大方呢:“我可以戴一下吗?”

空气安静两秒。

池列屿又把头盔拿回来:“不行。”

这一下动作幅度不小,头盔里头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池列屿狐疑地将头盔倾斜,抖了两下。

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从镜面下边的缝隙掉了出来。

东西掉落在白色床单上,是两片粉红色水晶纹理,正面印了个Q弹果冻的吉他拨片。

池列屿和陈以铄都认得——

这是许朝露用的拨片。其中有一片还带着明显的使用痕迹。

他说生日礼物要拨片,她就拿了两片她自己的送他。

池列屿将那两个小东西捡起来,简直不要太服气。

她可真行,就这么打发他是吧?

隔壁女生卧室。

许朝露刚给自己换了片膏药,这会儿正坐在行李箱旁边,不知道在倒腾什么。

伊玥从楼下拿冰块上来给她冰敷,坏心眼地用冰凉的手碰了下她后脖颈。

许朝露整个人一激灵,手里系着蝴蝶结的盒子掉下去,里头东西发出清脆哗啦声,伊玥猜到那里面装着什么,一边蹲下去把冰块递给她,一边问:“他生日都过了,还不送?”

许朝露紧忙将盒子掩到衣服下边,左顾右盼。

伊玥:“舒夏在洗手间呢。”

许朝露松了口气,接过袋装的冰块,按在脚踝上,先道了声谢,接着漫不经心说:“本来就没打算送。”

伊玥淡定地戳破她:“既然带来了,就说明多少有送的打算。”

“我就带来自己看看。”许朝露依然嘴硬,眼睛盯着冰块,语气也被冰得发凉,“以前送过,他不要,又给我退回来了。”

伊玥想了想:“我不懂你们以前怎么回事,就我现在看到的,他对你很好,和对其他人完全不一样。”

“他以前也这样,在我第一次喜欢他之前。”许朝露说,“每天骑车送我上学放学,我们去基地实训的时候,我晚上肚子饿,他就用保温盒泡好了泡面冲进女生宿舍送给我吃,整栋楼都轰动了……最后还不是不喜欢我。”

讨厌讨厌讨厌。

因为再次对他动心,本来尘封在记忆里不为所动的往事,忽然又令她忿忿不平、咬牙切齿起来。

“那是以前。”伊玥说,“人都是会变的。”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许朝露歪了歪头,腿在地上抻直,俯身边拉伸边说,“就算他不拒绝我,我们在一起了也有可能分手,结婚了还会离婚,然后变成陌路人。什么关系都不如朋友长久。”

伊玥笑:“你都想到结婚了?”

“……才没有。”许朝露脸一阵红一阵白,喃喃自语,“而且,我只是现在喜欢他,万一我过几天又不喜欢了呢?”

伊玥在旁边的床角坐下,盯着她看了会儿,那双深邃上扬的凤眼,无端又让许朝露联想到深夜时分的镜子。

“我发现一件挺有趣的事。”伊玥说,“你之前喜欢你部长的时候,天天口嗨,大言不惭说他是你理想型中的理想型,你会认真喜欢他很久,结果呢?你现在的状态和那时候完全不一样。”

如此谨慎,如此小心翼翼,不得不引人深思。

许朝露冻得浑身发抖,拿开冰块,脑子里乱糟糟的,瞪着伊玥说:“你不要再观察我啦。”

顿了顿,她忽然笑起来:“我也发现一件挺有趣的事情。玥玥,你好像很喜欢乐乐啊?天天找他教你打架子鼓,今天还拉着他和你组队玩游戏,你怎么就不找别人呢?”

“因为他厉害啊,你看今天就他没输过。”伊玥心平气和地说,“我确实也挺喜欢他的。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外强中干,包括我自己,习惯拿最坚硬的东西裹在外面,但他就完全相反。”

乍一看弱弱呆呆的,任人揉捏,那些远超常人的聪明和力量,都藏在柔弱表皮下面,从不招摇展示。

这样的人很难得。

许朝露点点头,深以为然。

她从地上爬起来,准备换睡衣睡觉。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扭头对伊玥说:“还是要提醒你,我觉得乐乐他经不起你这么逗。逗坏了你要对人负责的。”

“是吗?”伊玥慢吞吞冒出两个字,咚的一声倒到床上,不说话了。

许朝露笑得肩颤。

认识这么久,终于见到伊玥这人流露出少女憨态,不那么像个阴森森的女鬼了-

荒凉的12月在阵阵北风中降临,校园里行道树全秃光了,地上偶有残留的叶片,被寒风卷起,又冷冷地摔回地面,发出轻微的擦响。

南园篮球馆的窗玻璃上蒙着厚重白雾,完全看不清里头光景,推开挡风帘进入室内的学生,无不被眼前热火朝天、人山人海的球赛景象震慑住。

贺星诀挤在计科系狂热的后援团队中,感觉自己像片随波逐流的浮萍,稍有不慎就会被后面的女生推倒扑街。

第一小节结束,池列屿和队友碰了下接下来的战术,余光瞥见贺星诀,直接朝他这边走来。

贺星诀揉揉颇受摧残的耳朵,扯着嗓子说:“露露王今天没来啊?这个场馆也太小了,她来了估计得被挤成喜之饼。”

池列屿凑近才能听见他说话,身上热气腾腾,汗珠顺着锋利流畅的下颌坠落,他随手掀起球服擦了擦,球服里面明明穿了收缩衣,寸土不漏的保守样儿,四下依然爆发出一阵宛若校草当众露了腹肌的尖叫声。

池列屿:“她们系今天也比赛。”

“噢。”贺星诀点头,“她是班干也是学生会的,肯定要给他们系队做后勤。”

顿了顿,贺星诀下意识问:“时越学长是他们系队的吗?他个子挺高,应该也打球吧。”

池列屿冷冷淡淡地“嗯”了声,在一堆妹子递过来的矿泉水瓶的干扰下,精准接住队友从远处空投的水,仰头一口气喝掉半瓶。

贺星诀从口袋摸出手机,低着头,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休息时间短暂,池列屿正欲归队,贺星诀突然叫住他:“等等,吃草。”

他举起手机给池列屿看:“我刚刚发现,如果你们系队和金融系队一直这么赢下去,到下学期,你们两队很有可能在甲级淘汰赛上碰面啊。”

淘汰赛意味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贺星诀整个人都亢奋了:“到时候我该给谁加油呢?还是你吧,毕竟你要上场打,哎哟,到时候露露王和她部长说不定已经在一起了,时越学长也上场的话,我是不是也得给他们加油?”

“吃草,你说……哎你怎么就走了?我还没说完呢!”

……

半个多小时后,这场小组赛以计科系毫无悬念的胜利落下帷幕。

池列屿直接在场馆里的淋浴房冲了个澡,头发擦到半干,乱糟糟东一撮西一撮的也不打理一下,就这么长腿阔步横穿场馆走出来。

贺星诀站在场馆门口等他,远远望见池列屿那一头嚣张的乱毛,这造型也太随性了,他忍不住举起手机拍了张照。

拍完低头看一眼,直呼日了狗了——这股子时装周T台秀场的气质是真实的吗?

啧,不愧是我兄弟,什么发型都能驾驭自如。

“去吃饭吗?”贺星诀等池列屿走到近旁,问。

池列屿:“去西园球馆。”

“去那儿干嘛?”贺星诀想了想,“噢,金融系在那儿打是吧?”

他们左手边的墙壁贴满磨砂镜面,池列屿这会儿总算想起来照顾一下个人形象,转身面对镜子,抬手把凌乱的头发全部抓到额上,额头和眉眼清晰暴露在灯光下,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桀骜张狂,淡声对贺星诀说:“你不是说我们以后可能要和他们打淘汰赛?那就提前去观摩一下他们的水平。”

“有道理。”

直到走出场馆,骑着摩托来到西园,贺星诀才慢半拍地想到什么:“都这会儿了,过去还能有比赛看么?”

果不其然,他们车还没停稳就听西园篮球馆里传出喝彩声,听起来像在拍合照,比赛早已经结束了。

走进馆内,观众比他们那场少很多,但也算得上热闹。

两人一眼就望见球场上某个兴高采烈的纤细身影。

她穿着米色圆领毛衣、灰色运动裤,头发高高扎起,细白的脖颈透出运动后的浅粉色,和其他几个干后勤的女生一起,正在系队男生的指导下玩儿投篮。

“我五投四中了,哈哈。”女部长大笑着将篮球丢给许朝露,“朝露,现在这里最差的就是你了。越越你好好教教她啊。”

许朝露这人,典型的头脑发达四肢简单,部长丢到她手上的球她都没接住,时越跑了几步帮她把球捡回来,递过去:“盯着球框白线的边角,手腕发力单手推出去,不要两只手抱着扔。”

“好的,我知道了。”

许朝露调整半天站位,选定一个风水宝地,照时越说的做,球一脱手直接飞出球框,白线碰都碰不到。

她汗颜,赶紧把球捡回来:“我再试试。”

连着试了五六次,唯一一次砸中白线了,球反弹下来绕着篮筐转一圈,没进,给她整得都有点火大。

“使点劲试试。力气太软了。”时越在旁指点。

第七次,许朝露手臂肌肉绷紧,带着一雪前耻的决心,狠狠将球抛了出去——

砰的一声,球砸中篮筐边缘,疾速反弹回来,精准命中她的脑壳。

许朝露措手不及,“啊”地惨叫了声,整个人被砸得向后倒去。

力道其实并不大,她觉得自己

顶多踉跄几步,不至于摔倒。

没想到下一瞬,一左一右两只修长的手臂同时从后面环住她的腰。

左边那人力气明显更大,也更无所畏惧,直接贴着她纤瘦柔软的腰肢抱紧,将她整个人搂到了怀里。

一股熟悉的醋栗叶清香钻进鼻息间,青涩而又馥郁,裹着滚烫氤氲的热气,铺天盖地,将她完全笼罩。

“学长。”池列屿一手搂着许朝露,抬眼瞭向时越,目光在他落空的手臂上停顿片刻,“要扶女孩子,起码先把手洗了。”

时越怔了怔,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敌意:“我只是怕她摔倒。”

“用不着。”池列屿淡淡道,“这不是有我吗。”

第47章 海阔天空“你想当小三吗?”……

他三言两语间,气氛急转直下,仿若对峙。

许朝露有点儿搞不懂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人仍被池列屿扣在胸前,一抬睫便望见他下颌,笔直凌厉,折角线条仿佛工笔绘就,冷淡藏锋。没有丝毫瑕疵的侧脸,近看更有味道,英挺五官配上那一头乌黑凌乱、略微湿润的短发,像只刚从雨后丛林中钻出来的狮子,野性十足,也漂亮得令人心惊。

心口咚咚两下,许朝露猛地回过神。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不分场合地耽于这人的美色。

四下围观群众皆是目瞪口呆,时越顿在半空的手这时候才落下去,面露无奈。

“池列屿,那个,你洗过澡了吧?”许朝露挣扎了下,“我刚刚打球,身上也挺脏的。”

这话显然是在为她部长捡面子。

时越脏,她也脏,脏人就该脏人扶是吧?

池列屿扯了扯唇,松开她,好像这时候才记起自己是个洁癖,嫌弃地上下打量她,眸光落到她脚踝,语气冰凉索然:“脚才刚好就打球,还想再受伤?”

“已经没事啦。”许朝露抬腿转了转脚踝,“你看,好的很,而且我只是玩玩投篮,又没怎么跑步。”

池列屿记得她这人对体育运动一向兴致寥寥,懒得像条虫,也就碰上时越之后,自行车肯骑了,连篮球都有兴趣打。他从小到大在她跟前打球,怎么就从来没见她上来一起玩劳什子的投篮。

还是分人。

池列屿不知道的是,许朝露本来也不想玩,奈何两个女部长都上去玩了,叫她一起,她一个小部员哪有拒绝的道理。

玩着玩着她发现篮球确实挺有意思,也很难,她至今都没投中一个,记忆里池列屿投篮几乎百发百中,她以前看习惯了,觉得没什么,现在自己试过才知道这人有多强,难怪当时班上男生都吹他们屿神就算没去搞竞赛,走职业篮球这条路也能稳稳上K大。

池列屿不太耐烦地抬手揉她脑袋:“你说没事就没事吧。”

他手下没轻没重,许朝露整个人被他揉得直晃荡。在场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他们发小相处,包括时越,不知道许朝露早就被他这么揉习惯了,有时候甚至贱嗖嗖地跟着他的节奏自己晃,外人看起来还以为池列屿多凶残,这么虐待她。

“同学。”时越忍不住出声,对着池列屿,语气温和诚恳,“朝露也没受伤,你就别怪她了。”

池列屿听着“朝露”两个字怪想笑,唇角向上扯,语气却冷淡至极:“我怪她了吗?”

“知道你是关心她。”时越一副理解他的样子,“但你态度可以稍微好点。”

这话听着温柔,细想又让人冒火。

池列屿也不是没脑子,知道面对这种软趴趴的棉花型角色,不能来硬的。

他唇角提起的弧度更大些,一双淡漠眼睛缓慢眨了眨,流露出学弟应有的乖觉:“原来我态度不好了?我自己都没感觉到,学长真是火眼金睛,谢谢学长提醒。”

时越:“……”

贺星诀站在旁边听他俩对话,憋笑憋得肚子疼。

这味儿可太冲了,把这俩货捆起来扔长江里,全国人民都能喝上龙井。

许朝露被他俩夹在中间,还有这么多人围观,简直不要太尴尬。

“好了啦。”她把池列屿推开,“你和橘子去外面等我,我洗个手,和你们一起去吃饭。”

池列屿抬了抬眼皮,就算回应。

许朝露接着和学生会以及系里的朋友告别,池列屿和贺星诀先行离开。

走到人少地方,贺星诀睨着身旁的兄弟,神情古怪:“你刚才搞什么啊,和时越学长争锋相对的?你这颜值这身份本来就给他很大威胁,以后他俩谈上了他能容得下你?”

池列屿听得烦不胜烦:“闭嘴。”

“还不让人说了。”贺星诀唇角一抽,“就刚刚那个架势,你想当小三啊?”

“你丫的菌子吃多了?”池列屿脸一黑,毫不客气给他后脑勺一个大逼斗,“再说句疯话试试?”

“我错了。”贺星诀捂着脑袋跳开一步,冲他苦口婆心说,“不是我说你,吃草,咱做朋友的最重要的就是懂分寸。虽然我也有点烦她这么快就要处对象了,但是总体而言还是祝福的。露露王从小到大喜欢这么多人了,能处个对象不容易。”

池列屿冷笑:“你说的是。”

能喜欢的都喜欢了个遍,跟瞎了似的就是看不到成天在她眼前晃的。

贺星诀:“而且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她好像都没怎么在我们面前提时越学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又要凉。我倒希望她这次坚持一下,不然也太不认真了,以后谁敢和她谈恋爱啊。”

这话池列屿没接。反正许朝露没喜欢到他头上,她再三心二意他也管不着。

篮球馆外,夜色已然浓重,对面的露天球场许久无人问津,铁门上了锁,锁链被凛冽的冷风吹动,吱呀作响。

三人很快碰面,一起在附近食堂吃了晚饭。

贺星诀晚上还有课。他这学期是他们所有人中最忙的,报考之前真没想到电子系这么恐怖,为此他还把微信昵称改成了“电击橘子狗”,个签则是昵称的扩写版:遭到电子系高压暴击的橘子同学变成了一条狗TAT。

吃过晚饭,池列屿骑车送许朝露回北园。

这么点路,他自己懒得戴头盔,把许朝露送的那个头盔丢给她,让她戴上防风。

许朝露折腾半天戴不好,眼前黑乎乎一片,忽然感觉到下巴那儿伸过来两只手,贴着她脸侧旋紧了旋钮,让头盔内部贴合她脑袋,接着左右对齐卡扣,咔嗒一声,他的手离开,指腹粗糙微凉的触感却长久停留在她皮肤上,挥之不去。

跨坐上车,车子启动向前驶去,两人都没说话,似乎是默契,又似乎疏远。

寒风迎面袭来,校道两侧干枯的树木张牙舞爪,夜色中形如鬼魅。

池列屿微微眯眼,一道道路灯光线在眸中放射成模糊的光团。

今天发生的一切,无端令他想起高三,他们最疏远的那段时间。

高三前的暑假,他国赛摘金,K大S大同时伸来橄榄枝,两所大学计算机系的排名相差无几,S大招生组老师给他打电话那天许朝露刚好在他身边,软硬兼施逼着他拒绝S大的邀请,一定要和她一起上K大。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他早在刚接触竞赛的时候,就已经把她的梦校当做目标,从来没想过要去S大。

在他毫不犹豫地和K大签约之后,过了几个月,许朝露和她当时喜欢的男生一起参加了S大的学科营,又在某个平平无奇的下午,突然告诉他,出于种种她也无可奈何的原因,她决定改梦校,考S大。

池列屿没法怪她什么,因为

她当时的成绩和心态都极其不稳定,S大的自招offer是她的救命稻草。

他就是觉得自己挺可悲,也挺可笑的。

再后来,他有整整三个月没回附中,也没再和她联系。

讲实话,他当时虽然忙着比赛,忙着读预科,但并没有忙到抽一天回母校看看的时间都没有。

他确实在疏远她,借着父亲和许叔叔因工作决裂的契机。

不能上同一所大学是原因之一,还有另一个她不知道的原因。

他想试试能不能放下她。

不闻不问地过了三个月,在高考前两三周,因为一场重要的采访,他不得不回一趟附中。

本来没打算回班,谁知采访中途突然下了场暴雨。

他跑进教学楼躲雨,途经百名榜的时候,没忍住抬头看了眼。

榜上公示着刚出分的三模成绩,许朝露稳坐年级第一,718分,比第二名整整高出三十分。

看到她的成绩稳定了,不再起伏,池列屿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希望——

如果她的高考成绩远高于两所大学的分数线,她是不是也有可能选择原来的梦校?

一个多月后,高考出分那几天。

池列屿当时在国外旅游,晚上睡不着觉,天天熬夜看电影。

也不知道是真睡不着,还是熬着在等什么消息。

某天凌晨,许朝露给他发了条消息,说她刚刚和K大招生组老师签约了。

看到这条消息,他直接一个鱼打挺坐了起来。

跳下床,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窗外是深暗无垠、仿佛比夜空更辽阔的大西洋,如果房间楼层低点,他都想直接跳窗,去海里游一圈再回来。

手机抓手里,只若无其事、冷冷淡淡地给她回了两个字:【恭喜】

七月底回到云城,在家里再见到她。

相处起来似乎和从前没什么区别,他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跟着她在客厅里走,脑袋里只有响亮亮的四个字:

放下个屁。

再后来,开学没多久,她又有了喜欢的人。

他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对待,一回生两回熟,真的被她整习惯了。

没想到,今天突然又失控。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时越那小子跟前,出言不逊。

橘子说的其实有道理。她估计挺烦他这样,很没分寸感,在她粉了一年多的偶像、理想型中的理想型面前口出狂言,搞得人家下不来台。

“池列屿。”

寒风里飘过来一声细细软软的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嗯?”

“我洗过手了,还穿了干净的外套。”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一句。

下一瞬,腰后忽然环过来两条纤细手臂,少女柔软的身体前倾,轻轻贴上他脊背。

不知是不是错觉,抱住他的腰之后,许朝露明显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

夜风悠悠地刮过身体,像在漫无目的地兜风。

他估计以为她是觉得车速太快,坐不稳,才抱他的吧。

许朝露戴着头盔,隔着坚硬外壳,下巴搭到他平直宽阔的肩上,闲聊似的问:“快到寒假了,你寒假有什么安排?”

池列屿想了想:“有点忙。先去看望爷爷奶奶,在他们那儿住一阵,再去看望外公外婆,陪他们过年,之后还要去看望姥姥姥爷。”

他话里的外公外婆指的是亲生的外公外婆,姥姥姥爷则是嘉钰姨姨的父母。

从未得到祖辈疼爱的许朝露都有点嫉妒了。

这样一来,他们整个寒假估计都见不到面。

“那暑假呢?”许朝露歪着头问,“有申请研学项目吗?”

“准备申U大和M大的暑期科研。”

都在美国。

“我最近也在考虑。”许朝露说,“我想申港城的H大。”

他在美国,她在国内,看来暑假也没什么机会一起玩了。

肩膀上的头盔低下来些,镜片那块贴在他肩胛骨,骨碌碌地左转右转。

车子转过一道弯,北园宿舍楼的灯光隐隐约约透过来。

车速又慢了些。

许朝露的问题跨过寒暑假,忽然又飞到离他们大一学生还算遥远的未来:“你研究生应该会出国吧?听说你们系百分之六七十的学生都会出国深造,尤其是绩点排名靠前的,几乎全都出国了,随随便便就能拿顶级名校的全奖PhDoffer。”

“也许吧。”池列屿没有正面回答,“你呢?”

“我肯定也要深造,但还没想好出国还是留在K大。国外学校排名更高,能接触更多大佬,适合镀金。国内的话,环境比较稳定熟悉,还可以陪在爸妈身边。都挺好的。”

池列屿俯身握着车把,脑袋稍稍向后仰了下,碰到她的头盔,嗓音淡薄,无所谓的样子:“都还远着。”

毕业还远。

但北园宿舍已经近在眼前。

摩托在宿舍楼门口停稳,车身微微倾斜,池列屿一条长腿支着地,等许朝露跳下车,他另条腿也跨下来,站定在路缘石上,闲闲散散抻了抻肩骨,影子斜落在地上,高挑挺拔得不像话,瞅着面前的少女迷迷瞪瞪折腾头盔,摘下来之后头发乱成一团,她一只手把头盔递还给他,另只手急急忙忙地整理头发。

都到家门口了,还挺注意形象。

许朝露梳理好头发,站在原地,接着刚才的话题,仰眸看着他眼睛说:“就四年,其实也不远。”

顿了顿。

“等你做好决定,记得第一个告诉我。”

池列屿有些怔愣,借着路灯昏暗的灯芒打量她。

“告诉你干什么?”他扬眉,眼底深暗,意味不明地问,“我去哪儿读研,你还要跟着吗?”

许朝露缓缓眨了下眼睛,也用那种意味不明的语气回答他:“嗯,说不定呢。”

第48章 海阔天空池列屿一定会找到她(新增2……

两人分别后,池列屿顺路从北门离开,去附近加油站给摩托车加油。

他戴上了头盔,里头仿佛还残留着少女脸颊的温度。

路上不禁反复回想分别前她说的话。

从小到大,许朝露就像是领路人,从来都是他们追随她的步伐,才跟着她一步步走到了K大。

今天,她自己的未来路线还没定,却先打听起他的打算。

话里话外,是在暗示她未来也不想和他分开么?

太过动听,池列屿很难不多想——送她回来之前,他在篮球馆和时越起了点冲突,她说那些话会不会和这事儿有关?

安抚他这个竹马:男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她即使谈恋爱,也绝对不会丢下他?

转念又想到贺星诀说的,许朝露最近似乎不像从前那样一天到晚把时越学长挂嘴上了。

迎着冷风,池列屿下意识拧了下车把加速,止不住幸灾乐祸:

赶紧的,放下吧,每个男的喜欢三个月就差不多了,再久多没劲啊。

这时候的他,根本想象不到以后这好事儿落到他头上之后,他会变成一个多么焦虑的小男孩-

日子在呼啸的寒风和数不尽的课业中飞速度过,无论多忙,许朝露等人每周都会挤出时间排练至少三次,转眼到12月中旬,决赛彩排当天。

举行决赛的中央体育馆比复赛的北体育馆大了将近一倍,近万个座位,设施高端、灯光华丽,完全是大型演唱会水平。光是彩排,站在舞台上眺望空荡荡的场馆,就已经令人心潮澎湃。

彩排结束后,贺星诀心情五味杂陈:“

唉,比完复赛那会儿我还觉得我们有机会冲击冠军,今天怎么感觉又冒出了几个之前没见过的实力巨强的大佬?”

“你说原创组那几个吗?”姚烨说,“他们和我们普通组不是一个赛道的,直到决赛才会碰面。今年原创组的实力确实比往年强很多。”

“还有好几个选手,感觉憋到决赛才开大招啊,那个姓黄的学姐高音飚得我都要起飞了,那个唱跳组合也是,我去,简直像专业idol。”贺星诀摸了摸心口,“一姐在哪,我需要听一姐点评他们,最好批评两句,让我安心一点。”

陈以铄:“伊玥今天没有来。”

“又没来?”贺星诀纳闷,“她上周一整周都没来看我们排练了。”

伊玥虽然只是经理,不需要上台表演,但是之前乐队每次排练她都会到,全程陪伴大家练习,同时也做一个非常苛刻的听众,犀利地指出他们的问题。她在的时候大家都兢兢业业、提心吊胆,这么久以来被虐习惯了,她不在虽然变得轻松,但又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许朝露:“伊玥她……最近家里有点事。”

贺星诀:“什么事啊?”

见许朝露面露难色,贺星诀摆摆手:“不方便说就算啦,谁家没本难念的经。”

许朝露笑容惨淡。

伊玥家这本经,可不是一般的难念,是他们这些家庭富足、生活安定的孩子,完全难以想象的苦难。

最近,伊玥每天都会接到好几个家里打来的电话,无非就是图她高考状元奖金这事儿,从刚开学那会儿一直折腾到现在都没完,尤其是最近一周,事态上升到非常激烈的程度,她们几个舍友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伊玥父亲在电话里咆哮、用恶毒的语言咒骂女儿,逼她把奖金上交回家。

伊玥尝试过拉黑他们、换手机号,然而过了几天她爸又联系上辅导员来找她,伊玥不想让学校老师因为她被她家里人纠缠,只能继续忍受着他们无穷无尽的追讨、责骂。

好在自始至终,伊玥的想法都非常坚定——

她自己凭本事赚的钱,一分一厘都不会交给家里那群吸血鬼。

期末将至,伊玥因为这事儿晚上觉睡不好,白天打瞌睡,硬撑着学习。许朝露既佩服,又非常心疼她,苦于无计可施,他们这群朋友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

决赛前一日,深夜。

许朝露写完作业,看到伊玥还没上床,她拖着椅子挤到伊玥身旁:“你在看什么呢?”

伊玥把手机给她看:“我家那儿闹雪灾了。”

“天呐,好大的雪。”许朝露叹道,“我记得你家里是务农的?”

“嗯。”伊玥语气莫名发紧,听起来格外干涩,“下了雪就没活干了。”

话落,她将手机息屏,准备上床睡觉。

许朝露眼睛跟着她,轻声说:“玥玥,那个,你知道明天决赛吧?”

伊玥动作一顿,回头冲她笑了下:“我知道,我会去的。”

许朝露松了口气:“太好了,他们可想你了呢。”

“真的假的,没有我你们排练轻松多了吧?”

“哪有,气氛超低沉的。”

“我会去的。”伊玥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在对自己强调,“我还要给你们化妆做造型呢。”

许朝露笑着点头,和她一起熄灯上床,一宿无话。

次日,北风肆虐的阴天,太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遮掩,仅剩一圈惨白晕影,在灰蒙蒙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下午第一节课,许朝露和舍友们坐在教室中间位置,抱着电脑认真听讲做笔记。

伊玥桌兜里传来手机震动声,一阵接着一阵,久久不停。

她头都不低,手伸进桌兜,干脆地将震动关掉。

清静了半节课。

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教室前门突然从外打开,许朝露他们班的辅导员匆匆走进来,和老师打了声招呼,视线在教室里逡巡:

“伊玥同学在哪?跟我出来一下。”

这一瞬间,许朝露看到伊玥的手紧紧攥起,指节苍白,几乎退去所有颜色。

她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只拿了手机,像个提线木偶,身体僵直地跟着辅导员走出教室。

“天,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啊,等会儿下课去问问吧。”

王晓悦和张艺晴在旁边紧张地窃窃私语。

许朝露再也听不进老师讲的一个字。

她想起上个月,大家计划复赛结束后一起去轰趴,别墅是贺星诀妈妈免费提供的,食物和饮料就由其他人AA制购买。

那天,许朝露在网上买饮料,每挑一个就要拿给伊玥看看,问她的意见,免得买太贵了,伊玥A钱的时候不开心。

她也想过自己直接买了,不找伊玥A钱,但是那样好像又显得看不起人家。

伊玥察觉出许朝露的心思,笑着说:“不用替我省钱,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吗?”

许朝露:“多少?”

伊玥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家那个镇子特别不发达,几十年来连县状元都没出过一个,今年突然出了我这么个市状元,成绩公布后,我收到了来自市里、县里、镇里、学校,还有氏族的好几笔奖金,总计二十五万。我私下联系他们,让他们把这些钱全部打进了我一个人的卡上。二十五万存着赚不了多少利息,投资也太少,但可以让一个大学生的四年过得非常滋润,你说是不是?我从前苦惯了,高中家里不给生活费,买不起一口肉,这四年不想再苦着我自己了。”

顿了顿,她语气轻松地说:“想买什么你就买,贵点也没关系,我也想见见世面。”

许朝露听完,喉咙重重哽了下。

她家境虽然富裕,但是作为一个十八岁刚成年的学生,这辈子手里还从来没捏过六位数的钱,二十五万这个数字令她惊叹。

同时,也嗅到了一丝危险。

二十五万,对于一个十八线小镇子的农村家庭来说,可能是好几年的收入,让人怎能不贪心?

……

不行。

许朝露越想越不安,一秒钟也坐不下去了。

“老师,我肚子疼。”她下定决心,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我要去趟校医院。”

话落,不顾老师和同学错愕的表情,许朝露抬脚便走。

刚跨出座位,动作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又回身把桌子上的东西全部收进书包里,一起带着离开,直奔辅导员办公室。

半个多小时后,计算机学科楼。

陈以铄从洗手间回来,池列屿起身让他走进里面位置,人靠着后排桌子,盯着陈以铄高频眨动的兔子眼,实在忍不住笑:

“好点没?这节课还哭不?”

“我再忍忍。”陈以铄捂着眼睛叹气,“刚在洗手间怎么也抠不出来,回宿舍再弄吧。”

池列屿:“你今天干什么突发奇想戴隐形眼镜?”

陈以铄支支吾吾半天:“就随便试试……”

他叹了口气:“偶尔想换个风格……来着。”

“好端端的换什么风格?”方游在旁边闷笑,“该不会看上哪个妹子了?人家觉得你摘了眼镜好看?”

陈以铄:“没、没这回事。”

“真的没有?那你脸红什么?”

“别逗他了。老师来了。”池列屿大爷似的慢腾腾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丢陈以铄手上,“擦擦吧,等会儿别吓到老师了,讲几个Java模型给你感动成这样。”

“谢谢。”陈以铄拿纸巾蒙着脸,恨不能逃课回趟宿舍,赶紧把眼睛里这鬼东西弄出来。

他和池列屿手机都扔桌上,上课没多久,两部手机同时震了震,有新消息进来。

池列屿直接用电脑微信,看到许朝露在乐队群聊里发了条语音。

没记错的话,她这会儿应该也在上课,怎么会发语音?

语音转文字的内容非常奇怪。

他皱着眉捡起手机,

身边的陈以铄同样动作,抓着手机贴到耳边,两人同时听到少女恐惧、焦急到极点,还带着明显哭腔的声音:

“你们快来校门口!快点!伊玥要被……啊!别抢我……”

语音在话还未说尽时猝然中断。

下一瞬,两个少年猛地从座位上窜起,完全无视讲台上的老师,一前一后大步冲出了教室后门。

整个教室目送他们,议论声不断。

池列屿骑车载陈以铄,买车两个月,还是第一次开出嘶哑轰鸣声,发动机与排气管共振,风刮在脸上像刀子,车速快得惊人,一分钟便从学科楼赶到校门口。

两人跳下车,分头寻找,校门外便是空旷的马路,视野开阔,看不到半个熟悉人影。

“打不通……”陈以铄跑到池列屿身边,“她俩电话都关机了,怎么回事?”

池列屿手里也攥着手机,额角青筋突突跳动,心乱如麻,来不及说话,身后忽然传来贺星诀的声音。

“吃草!怎么回事啊?”他丢下车,着急忙慌地跑过来,“露露王那条语音什么意思?”

没一会儿,连姚烨也赶到了。他下午没课,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红发乱糟糟,运动鞋后跟还踩在脚底下:“她俩人呢?那条语音听着,一姐出事了啊,露露手机是不是被谁抢走了?”

池列屿强行稳住心神,四下望了圈,目光落在身后的门卫岗。

四个人高马大的男生突然气势汹汹闯进门,门卫大叔吓得一股脑站起来,又听他们焦灼地描述两个女生的形貌,询问她们行踪,大叔面露恍然:“她们刚走不久。”

“到底发生什么了?”

大叔回忆道:“那个长发披肩的女生,被两个中年男的从学校里头拽出去,我看情况不对,跑出去拦,结果人家是女生的亲爸和亲叔叔,三个人在那儿大吵什么奖金什么打钱的,骂得贼难听,好像要那个女生给他们钱。那个女生死活不松口,几个人推推搡搡僵持了一会儿,后来有辆面包车开过来,女生就被他们带走了。毕竟是人家家务事,我也不好管。”

池列屿:“另一个女生呢?扎头发的,眼睛大大的那个?”

“她也上车了。”大叔说,“她本来只在旁边劝架,看到面包车开过来要带走另一个女生,她突然扑上去死死抱住她,力气可大了,任别人怎么推她拉她都不松手,那两个男的被搞急眼了,就把她一起推上车带走了。”

“我靠。”贺星诀傻眼了,“光天化日的,绑架啊?!”

大叔:“没那么严重吧,亲生父亲能对女儿怎样?扎头发那个女生看上去也是自愿跟她同学一起走的。”

“叔叔,人性的下限真不好讨论,正常父亲能管十八岁的女儿讨钱吗?”姚烨转头问池列屿,“现在怎么办?我们怎么找她们?”

听完门卫的描述,池列屿这会儿看起来似乎冷静了些。

青梅竹马的默契,让他忽然想通了什么。许朝露不是那种无脑上头的傻子,绝不会毫无准备地以身涉险。

他抬手用力抓了抓头发,面上不显,心里依然紧张到要爆炸,侧过身去,另只手抓着手机,点开某个软件。

“不出意外的话,伊玥爸爸会带她们去招待所之类的地方。”池列屿说,“招待所不可能让我们随便上去找人,所以我们现在必须……”

“报警。”陈以铄抢答道,“赶紧报警。”

池列屿毫不犹豫地拨通报警电话,语速飞快又清晰:“您好,我是K大的学生,我刚刚看到我的同学在K大校门口被人绑架走了……”

“等等,学生,可不兴这么说啊。”门卫大叔唯恐损害学校名声,慌张地上前阻拦,“怎么就绑架了?你哪有亲眼看到?”

贺星诀、陈以铄和姚烨挡在门卫跟前,三人站一块跟堵墙似的,直接把门卫大叔堵了回去。

姚烨:“叔叔,尽快把我们的朋友带回来,不让事态进一步扩大,对学校的影响才是最小的。”

门卫:“……你说是就是吧。”

……

面包车在高架上疾驰,已经驶出东五环,还不知目的地在哪。

车厢里的咒骂声直到这时才渐渐平息,许朝露、伊玥和伊玥父亲三个人挤在面包车狭窄的后排,这辆车应该长年运送海鲜,后备箱飘来难闻的咸腥味,空气污浊至极,让人倍感窒息。

许朝露强忍着不适,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把伊玥的手扯了过来。

两个女生都在发抖,其中伊玥抖得比许朝露剧烈得多。

当许朝露柔软的掌心轻轻贴上手背,伊玥紧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忽然舒缓了些。

她不动声色地垂眸,看到许朝露伸出食指,在她手心轻轻缓缓、一笔一划地写字:

不……要……推……开……我。

伊玥眼眶突然一阵酸胀,好像生吞了一整颗柠檬。

许朝露继续写:

我……有……定……位。

吃……草……会……找……过……来……的。

因为经常丢三落四,许朝露的电子设备很早以前就和池列屿的绑定了同一个家庭云服务,向他开放她的定位,只要在有网络覆盖的地方,他就能知道她的设备所在的位置。

这个定位也不是一直都开放,有时候许朝露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干嘛,或者闹别扭的时候,她就会关掉。最近,因为她对池列屿产生了一些偷偷摸摸的心事,她又把这个定位给关了,直到今天。

看见伊玥被辅导员叫出去,许朝露产生不好的预感,那时候虽然不能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她收拾东西带出教室之后,在前往辅导员办公室的路上,下意识地开放了自己的设备定位。

来到辅导员办公室,果不其然,伊玥的家人直接找到学校来了。

伊玥父亲和叔叔在办公室的时候态度很好,说只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需要找女儿当面商量。

将辅导员应付过去,带着伊玥离开办公室后,他们突然就换了副凶神恶煞的面孔。

一路争吵、辱骂、拖拉拽,伊玥在他们眼里仿佛不是亲骨肉,而是个没心没肺、卷走他们家钱财的贼。

……

再后来,就到了这辆臭气熏天的车上。

伊玥反握住许朝露的手,在她掌心写:

你……的……手……机……不……是……被……拿……走……关……机……了……吗?

许朝露狡黠地笑了下,回:

书……包……里……还……有……电……脑。

她所有电子设备都是同一个牌子,全都登录了那个家庭云。

写完字,许朝露收紧手指,紧紧牵住了伊玥的手。

颠簸的面包车上,两个女生互相传递勇气,冰凉的掌心逐渐有了些温度。

许朝露心跳慢慢平复下来。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发生什么事。

她都无比坚信,像一个根植灵魂深处的信念——

池列屿一定会找到她的。

第49章 海阔天空你别哭啊

又在车上晃荡了一刻钟,终于来到目的地,车子转进小巷,停在一家门庭冷清的招待所楼下。

伊玥下车之后,突然拉着许朝露往巷口跑,没跑两步就被她爸拽回来,“啪”的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欠揍是不是?给你老子老实点。”

许朝露目瞪口呆,却见伊玥梗着脖子,白净的脸上浮现掌印,抬眼冰冷又愤恨地瞪着她爸,没有一丝无措,仿佛过去经常被这样对待。

“小同学。”伊父转向许朝露,极其不耐道,“你说你多管什么闲事?快回你学校去。”

许朝露死命拉着伊玥:“我不走,除非你让伊玥和我一起走。”

伊玥叔叔从驾驶座下来,对伊父耳语:“你让她走了,等会儿肯定找人过来。”

“总不能一直带着她?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小孩,我可不想惹麻烦。”

“十几岁小屁孩,你以为她们能撑多久?估计很快就会把钱交给你了。”

两个中年男人都生得高大,皮肤粗糙黝黑,像北方皲裂的土地,言语间夹杂浓重乡音,是许朝露从未接触过的那类人。

她和伊玥紧紧拉着彼此,被拽进招待室楼上一间单间里,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两人缩坐在床头旁的角落,和男人拉开距离。

伊父坐在床边,恶狠狠地威胁伊玥:“你不把钱拿出来,就别想回去上课了。”

伊玥:“我没钱。”

“行,反正家里现在没事情做,我就在这儿和你耗着。”伊父喝了口水,接着啐骂道,“呸,什么高材生,我怎么就养出你这种白眼狼,自己到大城市吃香喝辣,爹妈不孝敬,亲弟弟也不管。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手里拿那么多钱做什么?这几个月在云城过得很爽吧?真他娘的败家,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就该把你送人,还他妈抱回来干什么。”

伊玥没搭理他,伊父一拳头打棉花上,气得站起来绕了两圈,接着攻心说:“我知道你们快期末考了,你不是最喜欢学习吗?关两天学不了习,你丫受得了?”

伊玥咬唇,转头去看许朝露。她自己没什么可怕的,只怕拖累她。

许朝露脸色苍白得像纸,回给伊玥的眼神却镇定。

男人虽凶狠,却也不会真拿她们怎么样。而她现在跟着来到这里,搅乱了他们原本囚禁伊玥的计划,云城随便一个小招待所的房间就要三百多一天,看样子他们并不舍得浪费钱,没有转移阵地的打算,所以现在真正被动的应该是他们。

两个少女的手臂贴在一起,像两棵缠绕而生的藤蔓,互相给予力量。

窗外,天色渐渐落灰,待在房间里的每一秒钟都被无限拉长,格外的煎熬。

许朝露慢吞吞地捶坐麻了的腿,眺望着窗外逐渐浓重的夜色,心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焦躁和恐惧不受控地探头冒出来。

忽然间,她听到一墙之隔的走道上传来脚步声,杂乱纷沓,似乎有好多人。

笃笃笃,他们的房门被外面的人重重敲响。

伊父去应门:“谁啊?”

“警察,快开门!”

许朝露和伊玥腾地站起来,伊父扭头怒目而视:“谁他妈报的警?”

“快点开门!”

敲门声更重,伊父在门边踱了两步,还没做好决定,只听“嘀”的一声,门竟被从外打开,两名民警和四个高高大大的男生闯进房间,池列屿四下扫望,立刻锁定了摇摇晃晃站在墙根处的许朝露。

她形容狼狈,乱糟糟的长发拢着张惨白小脸,杏眸睁得滚圆,像只迷失在丛林里的小鹿。

许朝露觉得自己本来没怎么害怕,这会儿看到他,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和脆弱,脚下匆匆迈步,扑过去抱住池列屿,一头扎进熟悉的、干净清冽的怀抱。

片刻后,脑后轻轻扣过来一只温热大手,有些无措地抚摸她发丝。

“没事了。”池列屿心里石头终于落地,低声安慰,“这不是找到你了?”

听见他近在咫尺的声音,许朝露心尖一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控制好情绪,立刻松开他,余光捕捉到旁边贺星诀瞅过来的,略显古怪的眼神。

她咽了口唾沫,转过身,也伸出手感激地拥抱了贺星诀一下。

胳膊刚环住贺星诀的腰,还不到一秒,外套后领突然被人抓住,不由分说地把她整个人拎了回来。

许朝露踉跄了下,回头看到池列屿瞭着警察那边,手已经揣回兜里,神情闲散,好像刚才发生了什么都和他无关。

警察和伊玥父亲正在交涉。

伊玥父亲反复强调这是他们家的家务事,他身为父亲把女儿带到招待所来训话,不犯法不违纪,何须警察插手。

“我还想报警呢。”伊父说,“这丫头一个人卷走二十几万的奖金,半个子都没给家里留,法律好像有规定子女要赡养父母吧,她这些钱怎么着也有我们的份。”

伊玥冷声说:“父母得是老了,残了,穷得活不下去了,子女才必须履行赡养义务,你有手有脚能工作,好意思要人赡养。”

警察也说:“而且你女儿才十八岁,还在读书,这个年纪不问家里要钱已经很不错了。”

伊父脑筋一转:“是啊,她才十八岁,还是个在读书的小屁孩,警察同志,你说她一个人手里拿那么多钱我怎么放心?你也帮我劝劝她,赶紧把这笔钱交给我,以后我会按时付她生活费的。”

说罢,伊父看向伊玥:“一个月给你六百够了吧?”

“六百?”许朝露简直气笑了,“这里可是云城,叔叔,你知道我一个月生活费多少吗?”

“多少?”

许朝露想了想:“八千。”

池列屿:“我一万。”

“你们这么少啊?”贺星诀故作惊讶,“我两万,勉强够吃饭。”

“……”

几个警察都听乐了,别过头去抹了下唇角:“你们几个别捣乱。”

“那是你们家境好,在穷人家,一个月六百已经可以吃得很滋润了。”伊父说,“要不再给你加两百,每个月八百,按时或者一次性打给你都行,怎么样?”

伊玥冷笑:“你做梦。我一毛钱都不会给你。”

“你们看看她,白眼狼啊。”伊父抬手指着伊玥,指头像模像样地发着抖,恨不能戳碎她的脊梁骨,“我和你妈生你养你这么多年,家里那么困难,收成一年比一年差,你不想着帮衬家里也就算了,也不关心你的亲弟弟,他也想像你一样去县里的好学校上学,转学费用好几万,家里哪里付得起?你不能只顾着自己读好学校……”

“我那是靠我自己考去县里的!花你们一分钱了吗?”伊玥终于忍不下去,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愤恨,咬牙切齿,“大姐嫁人之后,家里什么活都是我干,每天上学回来都要洗衣做饭,根本没时间学习。后来弟弟出生,我给他当保姆,伺候他那几年,你们有给我一分钱工资吗?我考上了高中你们不让我去,是我自己逃出去,给人补习赚到学费和住宿费,你们让我回家里住继续给你家当用人,我不肯,所以你们三年都没给我过一分钱生活费,现在你要我还你什么钱?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顿了顿,伊玥转又对警察说:“我家根本没他说的那么贫困,家里有田有房子,我弟弟顿顿都能吃上大鱼大肉。我之前在家里打扫卫生,发现他们床下边有个暗格里装着两块金子,按照现在的金价至少能卖十几万。我真后悔,当时走的时候就应该带着那两块金子一起走,反正他们根本不想花自己的钱,就知道吸我的血!”

“你!”伊父怒不可遏,高高抬起右手,对着伊玥的脸就要扇下去。

手落到半空,伊父突然龇牙呼痛,手腕被一个从进门开始就默不作声、存在感非常低的男生狠狠箍住,力气大得惊人,仿佛能将他的腕骨生生掰断。

警察冲上去将伊父推开:“我们还在这儿,你就想打人?”

伊玥被许朝露拉着退后两步,仰头看到陈以铄的手从半空落下来,手背青筋暴跳,他侧脸也绷得极紧,今天没戴眼镜,看着像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伊玥怔住,脑子里一片空白。

缓了缓,正欲对他说声谢谢,忽然看到陈以铄因气愤而睁大的眼睛里……

掉出了两颗豆大的眼泪。

伊玥:……

泪珠顺着他白净清秀的面庞滑下,留下两道晶莹泪痕,紧接着,又有新的眼泪涌出,连绵不绝地从他漂亮的、通红的眼睛里,滴滴答答掉下来。

伊玥微微张唇,忽然觉得自己真该死啊,怎么能把可爱单纯的乐乐同学惹成这样。

“对不起。”她在后面拉了拉陈以铄的袖子,手足无措,“吓到你了吧?你、你别哭啊……”

“我没事,就是眼睛不太舒服……”眼泪完全模糊了陈以铄的视线,他接过不知道谁递来的一张餐巾纸,将纸摊开,整个蒙在脸上,“我没哭,唉,别看我了好不好。”

第50章 海阔天空“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

“他隐形眼镜戴着难受。”池列屿帮忙解释了句,很没品地扯着唇,“哭会儿就好了。”

“这样啊。”伊玥松了口气,看陈以铄蒙在脸上的餐巾纸渐渐被打湿,她贴心地又递了张过去。

警察把两个大人和学生们分隔开,伊父见他们一副要溜的样子,扯着嗓子喊:“伊玥,老子大老远跑一趟,你不把钱交出来不能走。”

伊玥已经平静下来,冷眼无波睨着他:“既然警察在,那就帮我做个见证,父母的养育之恩我从前当牛做马已经还清,在他们失去劳动能力之前我不会给他们一分钱,有意见的话可以起诉我,咱们法庭上见。现在我已经成年,人身自由受法律保护,像今天这样强行掳走我应该可以构成绑架和非法监禁了?”

伊父:“什么绑架、非法监禁?我是你爸,教训你天经地义,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警察也不想当绑架案来处理,只希望大事化小,夹在中间和稀泥,让他们好好商量。

伊玥该说的话已经说尽,却被她爸拘着不让走,场面陷入僵持。

这时,姚烨忽然把他的手机递给警察:“警察叔叔,我们学校的老师有话要和你说。”

警察接过手机,屏幕上是已经连通的视频通话,许朝露踮脚去看,画面上的人赫然是他们金融系的系主任。

“你一个社科系的,怎么会联系到我们系主任?”许朝露非常诧异。

姚烨:“我和你们金融系大二男生住同一单元,你忘了?我虽然和你男神不熟,但是在你们系里有别的熟人,他正好是你们系团委干部,我刚才把这事儿跟他说了下,让他帮忙联系你们系的老师,辅导员都不行,得是级别高一点的老师。”

顿了顿,姚烨压低声音说:“我们都还是学生,碰上这种事,在警察那儿没有话语权。但是老师就不一样了,你看。”

警察原本觉得这就是家务事,伊父不让伊玥走,他们也不拦着,甚至劝伊玥留下来协调,现在有老师出面,代表学校,说的话有重量,诉求也简单,让被强行带走的学生尽快回到学校,现在毕竟是学期内,学校有责任保障学生安全。警察听完,终于不再惯着这个吸血的父亲,伊玥得以脱身,大步走出房间,身后紧跟着男人的叱骂声,在招待所回廊里回响,伊玥越走越快,最后干脆跑起来,跑出楼道,跑出招待所大门,站在宽阔寒冷的夜色中,长长呼出一口气。

伙伴们跟上来,她回头冲姚烨感激地笑了下:“还是学长思虑周全,否则我真不知道要和他们耗多久。”

姚烨还挺谦虚:“小事。”

“也谢谢你们所有人,尤其是朝露。”伊玥拉住许朝露的手,声音低低的,“就为了我家里这些破事,还有我那笔钱……浪费了你们这么多时间精力。”

“一姐,这就见外了,你的事儿也是我们的事儿。”贺星诀特别仗义地说,“实在感谢的话,改天请我们吃顿大餐?”

伊玥笑:“没问题。”

陈以铄的隐形眼镜移位了,看不太清路,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边,说:“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

“卧槽……”

“决赛啊!!!”

“靠,六点一刻了!”贺星诀看了眼时间,大惊失色,“这还能赶上吗?”

“现在下班高峰期,打车可能会堵。”池列屿边查导航边说,“坐地铁更快,这附近就有个地铁站,三百五十米。”

“那还等什么?”许朝露把书包摘下来,丢给池列屿,“快跑啊我们!”

……

决赛六点半准时开始,共分为三轮,第一轮两两选手组合表演,第二轮擂台赛淘汰一部分选手后,进入最后一轮奖牌争夺战。

瞬间乐队的第一轮表演排在倒数第二个,赛务组的工作人员从六点就开始找他们,一直到他们前一组选手上台都没找到半个人影。

还有要和他们一起表演的选手,如果他们不来他也表演不成了,一大群人跟疯了似的在后台转。

走道里,不知谁喊了声“来了!”,数不清颗脑袋探出去看,只见六个人抱着乐器风风火火冲进来,每个人都像刚跑完千米长跑,头发凌乱,气息急促,嘴里叼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根本没空说话,都在死命地吃。

“你们终于来了!”舒夏也在焦急等待的人群中,看到他们在上场前几分钟终于赶到,她眼泪都要飚出来,“快点换衣服,化妆肯定来不及了,发型得抓一下呀,可不能这么潦草地上台!”

“上一组快唱完了!”工作人员跑过来,“主持人最多拖五分钟,你们搞快点!”

“好的。”

伊玥从包里倒出两瓶定型喷雾,扔一瓶给舒夏,一人负责两个男生。

“不愧是校草,就你的头发乱得最有设计感。”伊玥帮池列屿额前碎发往上抓,随便弄了两下,狂喷发胶,就这么搞定,去对付下一个。

舒夏帮贺星诀弄完:“乐乐呢,乐乐去哪了!”

“他去洗手间了。”伊玥动作一顿,“你来帮学长抓,我去找乐乐。”

话落,她抓着瓶喷雾跑出休息室,直奔男生洗手间。

停在门前,门开着,她站在门外敲了下:“有人吗?”

“有!”陈以铄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还有别人吗?”

“没、没了。”

“那我进来了。”

伊玥走进去,陈以铄站在盥洗台前,看到模模糊糊一个人影,头发很黑,脸很白,轮廓很漂亮……停在他身旁,拧开水龙头洗手。

水声停止后,突然有只冰凉的手伸过来抓住他衣领,陈以铄顺从地弯下腰,视野中出现浅粉色的指尖,缓缓贴近他眼球。

他眼皮无措地乱眨,泪水很快涌出,浸湿了她的指尖,

身前那人什么也没说,果断地、熟练地,将折腾他一整个下午的两只隐形眼镜剥离了他眼睛。

接着是“哗、哗”两道抽纸声,干爽的纸巾贴上他脸颊,带着少女手指的柔软触感,揩干了他脸上的水珠和眼泪。

陈以铄:“我拿下眼镜……”

“我来。”

等你摸到,决赛都结束了。伊玥心说。

眼镜放在盥洗台旁边,伊玥双手捏着眼镜腿,踮脚帮他戴上。

模糊的视野倏然变清晰,陈以铄对上伊玥冷艳上扬的凤眼,眼角泪痣如一滴浓墨,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将那双眼睛衬得温柔了几分。

他心跳如擂鼓,磕磕巴巴说:“谢、谢谢,我们出去吧……”

“发型还没弄。”伊玥说,“正好这儿有镜子,你蹲下来点。”

“哦,好。”

……

偌大的中央体育馆,此时漆黑一片。

近万个座位座无虚席,主持人报幕后,场馆安静了半分钟。

半分钟后,观众席各处都传来嗡嗡的议论声。

“怎么还黑着?灯光坏了吗?”

“都过了一分钟了,下一组选手是谁啊?”

“是我最期待的乐队,他们复赛表现得超级好!哎,千万别出事啊……”

舞台右侧,许朝露还被伊玥拉着在涂口红。

“刚才只顾着管男生,都没看到你唇色这么淡。”伊玥利落地涂完,点点头,“现在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许朝露抓起面包最后啃一大口,又送了小半瓶果汁进去润嗓。

唱歌很耗费力气,如果饿着肚子她声音也会虚。

深吸一口气,感觉能量总算充足了,她把食物交给伊玥,抱着吉他毅然决然踏上舞台。

找到自己的点位,回头冲伙伴们笑了笑。

漆黑的舞台上,五双眼睛像星星一样闪着光。

开场信号一直是池列屿给,主控台那边也在等乐队前奏开始后再亮灯光。

黑暗持续着。

许朝露望向池列屿,却见他突然

朝她走过来,幽暗中,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极强侵略性,倏忽间将她笼罩。

许朝露仰着头,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少年温热的大手抚上她侧脸,指腹轻轻捻过她唇角。

“面包屑沾嘴上了。”池列屿低眸,恶劣又温柔地冲她笑了下,然后便转过身,一边走回主吉他点位,一边对陈以铄扬了扬下巴——

可以开始了。

陈以铄深吸一口气,举起鼓棒,往下一砸。

灯光随着鼓声骤然亮起,舞台后方的LED大屏上,灰暗的海浪在狂风中翻涌,正中缓缓浮现四个字——

《海阔天空》。

第一轮比赛的曲目是赛务组给的,其中适合乐队cover表演的不多,所以当时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首Beyond乐队的经典歌曲。

今天,当前奏响起时,他们心里忽然和这首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今天我,

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漂远方。”

“风雨里追赶,

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唱到这里,许朝露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今天下午那辆颠簸的面包车,两个慌张又依偎取暖的少女,窗外荒凉寒冷的深冬景象。

“幸好赶上了。”舒夏在台下一边录像一边庆幸,“他们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呢……”

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舒夏喉咙突然卡住。

伊玥仰头望着舞台上,那张总是冷淡平静的脸被灯光映照得蓝盈盈,像泛起浪花的海面。

今天被父亲咒骂、强行掳上车、狠狠扇巴掌、在警察面前歇斯底里的时候,她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不知为何,此刻听到他们唱的这句“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她竟忍不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