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给孩子起名为王野草,养在王大山名下,但堂哥对这个儿子也付出了所有心血。
王野草人如其名,如野草般顽强生长。
他自小就比村里其他孩子成熟聪慧,因为亲爹和养父对他都不错,所以他长得也更壮实。
五岁大的时候,他就成了村里一群小孩的头儿。
这些孩子有的比他大上两三岁,有的比他小一两岁,但无一例外,全都叫他大哥,村里人都说这孩子长大肯定有出息,甚至因此对王大山也没有嘲讽声了。
因而即便不是自己亲生的,王大山也仍然为这个儿子骄傲。
但王野草和他一点都不亲,和所有人都不亲,只和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王苗苗亲昵。
王苗苗性格温柔,话也不多,但骨子里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倔强。
她恨王家人,包括那个亲生父亲,名义上的堂伯。
她对母亲韩檀算不上恨,只是不喜欢对方那样懦弱无知的做派,可在奶奶和王大山想要欺负韩檀的时候,她还是会挡上去。
只是每次的维护,换来的都是一次次的毒打痛骂,以及韩檀的瑟缩和旁观。
王苗苗小小年纪就看透了一切,沉默地生活着。
她负责家里几乎大半的家务,也负责照顾自己的弟弟王野草。
小小的孩子从小跟着她长大,学会的第一句话也是“姐姐”。
一声姐姐,成了最深的羁绊。
王苗苗对谁都不在意,唯独在意这个弟弟,好在王野草也如她一样,在意她这个姐姐。
王野草渐渐长大,有了能维护姐姐的能力,王苗苗在家里的情况也渐渐好了起来。
她笑容多了,话也多了,还时不时和弟弟一起去山里摘果子,抓兔子。
而她那张漂亮脸蛋也引起了村子里不少人的觊觎。
这其中,就包括和她同岁的村长王树根。
王树根那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村长是他的亲爷爷,他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作为家里最小的孙子,他是被家里人宠惯着长大的,可以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想要王苗苗做自己婆娘,他父母就去和王家透露了这个意思。
王家欣然接受,甚至都想着早点把事儿办了。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老村长去世了。
按照村里的习俗,王树根需要守孝两年,不能办喜事。
但他也不急,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要娶王苗苗的,那王苗苗就只能是他的。
别说是守孝两年,就是五年八年,王苗苗都得等着他去娶。
然而就在爷爷去世的那一年,外面的世界变了,村里也变了。
镇子里来人宣传教育,还带来了一位叫何财的支教老师。
何财二十出头,油头粉面,戴着眼镜,整天穿着衬衫西服裤,踏着小皮鞋,斯斯文文的样子和村里汉子完全是云泥之别。
村里大大小小的女人都被吸引了,王苗苗也是。
但王苗苗并不是看上了何财,她是透过何财,看到了村外的世界。
因为政府规定,村里男孩女孩都必须上学扫盲,十六岁的王苗苗便也和其他孩子一起,坐进了教室。
教室里其实也没多少人,满打满算也就五十多个学生,这些孩子年纪不一。
十一岁的王野草也和姐姐一起上学,是同桌。
王树根就坐在他们身后。
第一堂课,何财介绍了自己的名字,说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而后,他又让孩子们一个个自我介绍。
这些半大的孩子们都笑嘻嘻,吵吵闹闹,但因为觉得新奇,所以还真一个个介绍了下去,且说的越来越熟练流利。
轮到王苗苗,她站起身。
她和村里的女孩一样,穿着打有补丁的旧衣,编着粗粗的麻花辫。
但她长得美,身材高挑纤细,愣是把一身破衣烂衫穿出了美感。
她揪着衣摆,微微垂着眼,很拘谨。
何财鼓励地笑道:“同学,别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王苗苗慢慢抬眼看他,触及到老师眼底单纯的鼓励,她不由愣住。
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村里除家人之外的男人们,看她的眼神都不单纯,带着明显的激赏和邪念。
那样的眼神令她厌烦恶心,所以才不愿意出门。
可现在,她却在一个男人眼里,看到了纯粹的善意。
不带邪念,不带欲望,只有简单而干净的欣赏。
她悄悄松开了紧攥的衣摆,缩着的背也缓缓挺直。
“我叫王苗苗。”她声音略低,但清亮好听,“树苗的苗。”
一旁的王野草站起身,大声道:“老师,我是她弟弟,我叫王野草。我的梦想是保护姐姐一辈子!”
野草嘛,就该待在树苗身边。
他也想一辈子和姐姐在一起。
王苗苗侧头看着弟弟毛茸茸的发顶,莞尔一笑。
她很少在外人面前笑,这一笑,她本就姝丽的脸变得更美,动人心魄。
坐在后面的王树根只看得到她的侧脸,但却觉得心跳都快了起来。
这是他要娶进门的女人。
这个认知让他黝黑的脸上都隐隐浮现出兴奋的红晕,腰背也不由得挺直。
教室里其他男孩也一样,看直了眼,空气似乎都在此刻安静下来。
王野草察觉到这些视线,恶狠狠地在教室里瞪了一圈,众人这才别过脸不看了。
王野草这人胆大,力气也大,谁惹了他或者他姐姐,他都要下死手教训的。
讲台上的何财将一切收入眼底,只觉得是少年慕艾,而王野草这个做弟弟的也确实说到做到,很护着姐姐。
何财更慈爱了些,对王野草笑道:“好孩子,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那当然。”王野草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王苗苗有点不好意思,拉着他坐下来。
王树根看着她挺直的脊背和细白的后颈,在心里无声地想着:我也会保护你。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财孜孜不倦地传授着自己的知识。
他是个很温和的男人,他知礼守法,将扫盲任务完成的很好。
不过他并没有只单纯扫盲,因为他看到了村子里的愚昧,看到了这些孩子们眼里的懵懂和身上的莽气,于是他很愿意讲村外的世界,想让孩子们开阔眼界。
“学习,是你们离开村子的底气。”他说。
其他人听没听不知道,但王苗苗和王野草听进去了。
他们想要离开村子,去外面看看。
而自打何财来了之后,姐弟俩就总是凑在一起聊文化,聊学习,聊想象中的世界。
他们是姐弟,也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何财也最喜欢他们姐弟俩,每次当他们来找自己说话聊天的时候,他都会耐心地说很多很多。
“如果你们家长同意,我可以带你们去县里看看。”何财对他们说,“那里和村子里就已经是天差地别了,更远处的市区和大江南北,有太多超出我们认知的东西,以后我们都可以去看。”
王苗苗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师,想象着他描绘的未来,眼底像是燃着一簇火。
如果现在再让她自我介绍,她想说自己叫王苗苗,火苗的苗。
一晃两年过去。
何财要离开了。
王苗苗也已经十八岁,是国家承认的成年人,有可以为自己做主的能力了。
她知道家里人不会让她离开,因为王树根的孝期结束了,村长家来提亲了。
他们隐晦地说未来这村长之位是要给王树根的,王苗苗嫁过去未来就是村长夫人,很有面子。
王大山和韩檀在村子里一直都被瞧不起,要不是有王野草这个聪明厉害的儿子,他们会混的更差。
现在想到自家马上就能和村长家成为亲家,在村里的地位也会更高,两人都迫不及待地给要把韩檀嫁出去。
但王苗苗不愿意。
如果她嫁给了王树根,那她将会被困在村子里一辈子,再也没办法见识到外面世界的精彩。
她不愿意。
她宁愿自己化作一把火,烧了“王苗苗”,涅槃重生,脱胎换骨。
于是她找到了何财,希望何财带自己离开。
两年时间,何财接触最多的就是王家姐弟,和他们是有感情的。
听到女孩求他帮忙,他心软了。
如果刚来村子里的时候,他还会觉得王苗苗不该私自离开,而该和家里人好好商量。
但两年时间过去,他太懂这村子里腐朽陈旧的思想了。
王苗苗说的是对的,她家里人不会让她离开。
如果她想改变人生,只能私自逃跑。
于是,何财答应了。
“三天后县里会有人派摩托车来接我,我先下山去。等晚上天黑后我再回来,在四道弯等你。”
从山下到九弯村,要过九道山弯,所以村里人把这些弯道都以数字命名了。
王苗苗大喜过望,对何财鞠了几躬后欢喜地走了。
何财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含笑摇头。
他自己家庭条件还算不错,所以即便带了王苗苗离开,他也能想办法把人照顾好。
等王苗苗有养活自己的能力了,他就可以放手了。
两人都等着三天后的晚上到来。
但他们谁都没发现,在王苗苗离开后,一道身影也悄悄从屋子后窗外离开了。
第107章 第107章 事与愿违。
王苗苗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但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的地方, 也并没有收拾什么东西,只在第二天的时候, 趁着家里人不在家的空挡,将自己的身份证明从爸妈屋里偷了出来。
她做这个的时候并没有防着弟弟,甚至还让弟弟帮着看门。
因而王野草知道姐姐要做什么,也知道她要离开了。
“姐,你真的要走吗?”十三岁的少年郎红着眼眶小声问她。
初春的山里是冷的,但这一天却是个好天气,暖阳照着人心里都是热的。
姐弟俩坐在从小就喜欢的那颗大树下,啃着手里已经凉了的红薯。
“嗯。”王苗苗摸摸少年的头。
十三岁的孩子已经开始窜个子,他已经快比姐姐高了。
“别担心,等我在外面安顿好了就让人给你送消息,到时候你来找我, 咱们一起去看山外的世界。”她温柔地哄着弟弟,眼眶也有点红。
如果说这村子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那就是弟弟了。
王野草知道姐姐不喜欢王树根,他也不喜欢。
情感上,他想说如果姐姐不想嫁, 那他就拼了命护住她, 不让王树根得逞。
可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孩子, 家里人即便宠爱他,也不会为他得罪村长一家。
在九弯村, 村长就是天。
所以懂事的王野草并没有说挽留的话,他狼狈地擦了下眼睛,哑声道:“我知道了姐。何老师给我留下了两本书,我会好好看的, 等着你来接我。”
王苗苗抱住弟弟,轻轻拍拍他的背,掩下眼底的湿意。
三天很快就到了。
这一天天气不是很好,一大早天边就翻滚着黑沉的阴云。
湿漉漉的风吹来,夹杂着潮湿的泥土腥气。
要下雨了。
县里派来的摩托车上午就到了。
何财告别了学生和村民,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深深看了眼王苗苗。
王苗苗冲他露出一抹很清浅的笑,眼睛很亮,闪着对即将到来的自由的渴望和期待。
王树根站在人群里,视线落在她身上,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垂下眼睫,掩下眸中复杂的情绪。
早在何财要离开的消息传开的时候,村里人就已经讨论过好几轮,今天看着人离开,大家也只是唏嘘一阵,便恢复了日常生活。
学生们不用去上学,都撒了欢,即便要下雨了大家也都在外面三三两两地玩闹说笑。
大人们也不拘着。
王苗苗夜里要离开,但总不能大大方方地走。
尤其她想要下山,就一定要经过村长家门前那条路,所以必须有人吸引村长一家的视线,王苗苗也必须有夜里出家门的正当理由。
王野草聪明,他早早给姐姐想好了办法。
他会去村长家玩,等天黑了,王苗苗就可以用“去找弟弟”的理由离开家。
而王野草会吸引村长家的注意力,不让他们注意院外经过的人,方便王苗苗离开。
于是晚饭之后,王野草就出了门。
雨已经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但他说要去找王树根,王大山和韩檀便让他去了。
“晚点让我姐去接我吧。”王野草交代了一句。
父母都应了下来。
王野草和王苗苗对视了一眼,两人什么都没说,但都知道这一眼代表了什么。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见不到面了。
但他们谁都没犹豫,各自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王野草来了村长家,却发现王树根不在。
他有些担心,问王树根去了哪,村长说对方去了三柱子家,要和三柱子几个男孩通宵打牌。
以前的王树根也经常这么干,确实是一打就打一个通宵,有时候王野草也和他们混在一起。
因而王野草并没有多想,放心下来。
但他要继续留在这保证姐姐能顺利离开,如果姐姐不幸被村长家发现,那他就说姐姐是来找自己的就行。
于是他说自己也想打牌,既然王树根不在,那他就和王树根的两个哥哥玩。
村长家还没分家,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
王树根的哥哥们和王野草其实年龄差的很大,但王野草从小就是和什么人都说得来,因而他说留下来和两个哥哥打牌的时候,大家也都欣然应允。
王野草又说三个人太少了,便把村长也拉进来一起打。
家里三个男人都在打牌,家里的女人们便也凑在一起聊天说话。
今天降温的不算很厉害,所以家里只有村长夫妇俩的房间内烧了炉子,暖和。
现在天虽然快暗了,但时间还早,所以大家就都在一间屋子里,没有人注意院子,更没有注意院外有没有人经过。
很顺利,顺利到就好像村长一家在有意配合王野草。
但王野草即便聪明,也还只是个没村里孩子,没细节到这个程度,因而并没有多想。
轰隆——
一声响雷过后,雨变得更大了。
没多久,就成了瓢泼大雨,天也彻底暗了下来。
王野草没表现出一点异常,甚至都没往窗外看一眼。
王家。
王苗苗拿着伞站在外屋门口道:“爸妈,雨下大了,我去接野草回来吧。”
“去吧去吧,注意别让你弟摔着磕着。”韩檀一边缝补衣服,一边头也不抬地叮嘱。
王大山喝的酩酊大醉,甚至都没注意她们说了什么。
王苗苗应了一声,撑着伞出门去。
冰凉的雨打在身上,顷刻间就湿透了衣衫。
王苗苗出了院门后立刻合上伞放在墙边,确认路上没有其他人,她便加快脚步,趁着夜色朝唯一的山路方向狂奔。
电闪雷鸣,村里只有几家通了电灯,照不到院外,更照不到路上。
天色黑沉的可怕。
王苗苗紧绷着身体,一下一下快速踏过泥水,心脏扑通扑通快的要从胸膛冲出来。
她一双黑黝黝的双眼,在黑夜里像是燃着一簇火。
快了,她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终于,她成功跑过了村长家门口,没有惊动任何人。
王苗苗心里的巨石并没有卸下,一直到身影没入黑暗,脚步踏上山路,她才回头遥遥看了眼。
视线被树木遮挡,她其实看不到什么。
弟,姐会接你走的。
她在心里许下承诺。
夜色寒凉,雨势并没有减弱的意思。
王野草已经在村长家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牌,眼看着时间已经来到晚上八点,村里人这个时候基本就都要准备休息睡觉了。
距离天黑也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想来姐姐已经离开。
于是王野草起身告别了村长等人,拒绝了王树根大哥送他回家的提议,伞都不撑就跑入大雨。
他来到院外,见地上泥水混合,冲刷掉了所有痕迹,包括脚印。
他朝山路尽头看去,黑黢黢的只有摇晃的树影。
心里很空,但又很满。
他要保护姐姐,他做到了。
只希望姐姐在外面能过的好,能快点回来接他。
少年的眼睛被风雨吹打几乎睁不开,但他的唇却高高扬起,转身朝家的方向跑去。
踏进院门,见所有房间里都没有烛火的光,向来父母已经睡下。
他走到家门口,悄悄开门走进去。
“是野草回来了吗?”韩檀的声音从正屋里响起,还伴随着王大山震天的呼噜声。
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韩檀准备下炕。
王野草心脏一跳,忙回应道:“妈,是我和姐姐回来了,你不用出来,睡吧。”
韩檀起身到一半,闻言便重新躺回去,叮嘱道:“好,早点睡,睡前记得把烛火熄了。”
“好。”王野草应下。
确认韩檀不会出来,他便先走到姐姐住着的小房间房门开门,又关上,伪造成有人进过的样子。
而后他才又回到自己房间。
心神紧绷许久,但王野草却睡不踏实。
一边想着姐姐肯定能好好的,一边又担心她和何老师有没有碰面,他们下山的时候是否安全。
但姐姐是个很细心的人,何老师也稳重,他们肯定能好好见面下山的。
胡思乱想间,他才蒙蒙睡去。
大雨一夜未停,雷声阵阵,冲刷掉了一切罪恶的痕迹,也掩盖了摩托车夜半重回村里的声音。
王家距离村口有很长一段距离,因而当摩托车来到村口的时候,王家人并没有被惊动。
且村口那边只有村长一家,在暴雨声的掩映下,只有村长家听到了摩托车的声音,也像是有所准备一样,在摩托车驶入村口的时候,就被几个男人拦下了。
这几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村长和自己的三个儿子。
何财骑着摩托车,身上罩着黑色的兜帽雨衣,整个人都显得很狼狈。
他在四道弯等了很久,却一直没有等到王苗苗下来。
他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雨天路滑,并且他又担心王苗苗想要离开村子的事是不是被她家里人发现了,所以才一直没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直见不到人,他心里也越来越不踏实。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上山来。
沿路找找王苗苗,如果没找到,那人就不是在外面出了事,他就可以去王家确认一下。
理由他也想好了,就说自己想拿回给王野草留下的两本书。
总归是要确认一下王苗苗是否安好。
于是,他一路骑着车上山来,却在村口碰上了村长一家。
瞬间他就明白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确保王苗苗安好,为此,他宁可说是自己哄骗了王苗苗。
但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树根就直接冲了上来,将他打倒在地。
王树根一句话没说,村长的另外两个儿子也冲上来,帮着弟弟一起打何财。
一下一下,拳拳到肉。
何财本就文弱,哪里是他们三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打的奄奄一息。
“行了。”村长终于发话,王家两兄弟停了手,把还在动手的王树根拉走。
何财无力地掀起眼皮,雨水打在眼里,让他看不清东西,只隐约看到村长来到了他面前,俯身看着他。
“外来的,你过界了。”村长的声音传进何财耳朵里。
他想说什么,想问问王苗苗怎么样了?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口传来撕心裂肺的疼,一张嘴,还有大口大口的鲜血往外涌出。
“记住。”村长哑声道:“王苗苗是你害死的。到了下头,她也该找你赔命。”
死
王苗苗死了吗?
何财瞳孔放大,又呕出一大口血,隐约还有模糊的内脏碎片。
村长站起身,缓步退远,然后对大儿子道:“把这里收拾干净,老二你带你弟弟回家洗刷一下。王苗苗是跟着野男人私奔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
儿子们纷纷应下,王树根从打人时的愤怒中缓过神来,神情却变得恍惚。
王苗苗。
她怎么就死了呢?
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走,问她自己有哪点比不上何财。
他只是想留下她,想得到她
苏贞芳讲述完往事,深深叹了口气道:“这那之后大家就都说王苗苗是和何财私奔了,还是老村长家的二儿媳跟我说,我才知道原来是村长家害死了他们两人。”
因为没了顾忌,加上年纪大了之后,那个二儿媳和苏贞芳关系还算不错,才说起过这事。
想到那个漂亮但沉默的姑娘,苏贞芳不由得唏嘘。
世事无常,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
渴望离开大山的女孩,终归还是留在了山里,再也出不去了。
而她眼中的那团火,也被暴雨浇灭在深夜。
苏贞芳继续道:“后来王野草差不多十六七岁的时候吧,就找机会下了山。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但他离开后没多久,王大山和韩檀就死了。再之后,村子里就没多少人再聊起王家了。”
固慈他们听完都沉默着。
半晌,固慈才开口问道:“村子里的秘密,和王家人有关吧?”
准确地说,应该是和那个不知所踪的王野草有关。
王野草,应该就是已经改头换面的付鸿业。
第108章 第 108 章 苏醒。
付鸿业的老家在九弯村, 年龄和王野草也对得上。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付鸿业给他的大儿子起名为付思淼。
或许不是思“淼”, 是思“苗”。
他在思念自己的姐姐。
还有他的女儿付檀,与他的母亲“韩檀”同名,或许他早就知道女儿的命运,于是给她起了一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名字,试图以此减少自己对女儿的爱。
这样等到失去的时候,他也不至于太难过。
若真是如此,那付鸿业到底是如何发现姐姐早已经去世的?
还有他的母亲,按理说韩檀对他应该是不错的,并且王苗苗的死也并不是韩檀的手笔。
那付鸿业又为何那样痛恨自己的母亲,以至于给女儿起相同的名字,防止自己心软?
莫非其实导致王苗苗死亡的导火索, 其实是韩檀?
若是如此,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偷听到了王苗苗与何财说话的人,不是王树根,也不是其他人,而是韩檀。
她知道女儿要逃跑之后, 并没有选择阻拦或者放任, 而是转头去告诉了村长一家。
所以那晚两家大人都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有王苗苗和王野草不知道。
固慈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只有如此,付鸿业才会那样痛恨自己的母亲。
因为如果不是她告密, 那他最在意的姐姐就能逃走,就能自由。
而不是年纪轻轻就死在这山里。
只是付鸿业离开村子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和神主搭上关系,并一步步发展到如今, 拥有常人望其项背的财富和地位?
苏贞芳望向阴气翻腾的大山。
在她还是人类的时候,感知不到山里的阴气,直到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九弯村早就已经被阴气缠绕。
这是做了多少孽啊。
“那个秘密,确实和王家有关。”苏贞芳叹了口气,“村里只有老一辈人知道,其实当初王野草离开村子后,还回来过一次。”
本来她是不该知道的,但那时候她男人已经死了,她是当家做主的,所以村长让各家各户派人来开大会的时候,苏贞芳也去了。
整个屋子里就她一个女人,但因为此前也有很多次这样的会议,所以那些男人们也没说什么。
“我就是在那会议上见到了王野草。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整个人大变样,我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是当时的村长,也就是王树根的父亲介绍,我们才知道。”
苏贞芳回忆道:“王野草说自己现在出息了,想要回报村里,回报村里人,就带来了一笔钱要分给每家每户,还说以后每年都会让人给村里送一笔钱回来,大家可以生活的更好一些。”
“我想着,王野草肯定不知道他姐姐的死和村长家有关,甚至不知道自己姐姐已经死了。不然他一定不会说出回报村子里这种话,不报复回来就不错了。”
固慈眸光微动。
是啊,付鸿业一定是知道了真相。
他那样的人,又有神主帮助,只要稍微查一下就能知道当初的真相。
他能不恨吗?
能不报复回来吗?
以他的手段,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整个九弯村的人都弄死都是轻而易举,但他却一直没动手,甚至反过来给这些人钱。
这怎么想怎么不对。
肯定是九弯村的人对他还有用处,所以他才能容忍他们存在。
可这些村民,能有什么用呢?
电光火石间,固慈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血缘!
这村子里的人,唯一能和付鸿业有所牵扯的,就只有血缘了。
桑泉没固慈想的这么细,他继续问苏贞芳道:“他只给了钱吗?有没有让你们帮他做什么事?”
苏贞芳点头:“确实是有要求的,他让我们在北山上开辟出一个坟场来。”
“坟场?你们同意了?”桑泉有些诧异。
村里人都迷信,一般不会同意这种事吧?
“同意了。”苏贞芳扯了扯唇,“我们村里几乎可以说是村长家的一言堂,他同意了,我们也就不会再有意见。”
“他为什么同意?”
“因为王野草给了一个更令人向往的报酬。”苏贞芳目光悠远,望着北山某一处道,“他许诺可以给我们永生。”
固慈几人都是一凛。
永生。
这个词一出来,他们就不免想起妄神教。
那些信徒们嘴里呼喊着的口号,不就是这个吗?
“所以你们村里人也都是妄神教的信徒?”桑泉蹙眉问。
“什么教?”苏贞芳有些懵,“我不知道什么教,其他人也应该不知道。我们只知道每年要办一次祭祀仪式,从与王野草血缘亲近的人家里选一个女孩送到北山的坟场烧死。”
果然和血缘有关系,只是固慈没想到会是这种一年一次的祭祀仪式。
活人祭祀啊,真不愧是神主的手笔。
“带我们去坟场。”固慈开口。
“是。”苏贞芳当即带着众人飘到北山上方,指着一处道:“就是那里了。”
固慈等人看过去。
在满山挺立的松树中,有一颗格格不入的巨大柳树,枝干粗壮,柳条多而密,长长垂落在地。
它似乎把周围的土壤营养都吸收了一般,方圆几十米内都没其他植被。
但细细看去,就能发现它周围没有植被,却有一个又一个凸起的坟包,挤挤挨挨,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
“这坟场位置就是王野草选的。建成坟场后,村长就让我们把村里的祖坟迁了过来,所以这里大部分都是村里的祖坟,但距离柳树最近的那十八个坟包,都是被祭祀的女孩的。”
十八个坟包,那就是十八条人命。
为了所谓的“永生”,这些人居然会亲手把自己的亲人孩子送去烧死,何其愚昧,又何其可怕?
而这就是九弯村最大的秘密,也是村长不愿让警察继续查下去的原因。
因为他们也知道,人命案可比买卖人口严重多了。
桑泉看向苏贞芳问道:“你知道祭祀的是谁吗?神还是鬼?”
“不知道,只说是山神。”苏贞芳摇头,“村长和王野草具体都商量了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但自从祭祀之后,我们村里就很太平。无论是夏季的山洪,还是冬季的大雪,之前能让我们心力憔悴的灾害都没再发生过。而且大家也过的越来越富有,砖房都盖起来,不然之前大家住的都是土坯。”
因此,大家对所谓的“山神”都敬畏有加。
但也仅限于知道山神能保佑大家平安,至于永生这个最大的秘密,也只有每一家的当家人才知道。
之前苏贞芳虽然是当家人,但因为是女人,所以村长并没有告诉她。
直到儿子长大,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开始参与村里大大小小的会议,他们家才知道了永生的事。
“你们都相信能永生?”桑泉问道。
苏贞芳点头:“我之前是信的,因为村里老一辈那些人死后身体都不烂,说死后过了十八年再挖出来就能重新苏醒,并且回到十八岁的时候。”
“你们怎么知道尸体不烂?”
“因为上一任村长试过。当时第一年祭祀刚结束,就有一位老人去世了。我们这里讲究停灵七天再下葬,当时正好是暑热,以往放了七天早就有味道了,但那位老人却一点问题都没有,就像睡着了一样。”
之后村长就觉得稀奇,就悄悄假装人已经下葬,但其实让老人的儿子又停了七天。
人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村长便相信了付鸿业的话,对永生有了期盼。
苏贞芳苦笑道:“但我现在是不信了。”
她人都死了,变成鬼魂了,哪里来的永生呢?
想来所谓的永生,不过是王野草画的一个大饼,为的就是将村里人世世代代困死在这村子里。
至于对方的目的,苏贞芳是猜不到的,也没必要去猜。
往事如烟,她既然已经死了,那之前的事就该做个了断了。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她轻声道。
固慈颔首:“谢谢。”
“我先把你收起来,等晚点再带你回阴府。”他解释了一句。
苏贞芳自然没有异议。
见固慈把乾坤袋打开,她便主动进去了。
而固慈在打开乾坤袋之后,就听到了付忘川的声音。
“小慈,是你吗?这里是哪啊?”他好像有些紧张。
紧接着,他又尖叫了一声:“卧槽你谁啊!”
苏贞芳愣了愣,然后道:“孩子,我是固慈大人新收的鬼魂。”
“鬼、鬼?!”付忘川叫的更大声了,“小慈啊啊啊!你快救我!我不想和鬼待在一起!”
固慈本来凝重的心情都被他打的七零八落,一时哭笑不得。
“别怕,我放你出来。”他抖了抖袋子,便有一个人影滚了出来。
固慈快速念了个诀,便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承托在付忘川脚下,没让他从空中摔下去。
付忘川站稳后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吓死我了刚才。”他发现自己站在空中后,又当即不怕了,惊喜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小慈?我居然能在空中站着了?”
固慈失笑,说:“我帮你念了个诀。”
“这可真不错。”他兴奋地在空中又是跑又是跳,好像把之前的恐慌都忘了个干净。
桑泉和止戈都是下属,不好对固慈的朋友说什么,但谚世可顾及不了那么多,直接开口道:“你属猴的?”
付忘川一顿,对上谚世猩红的瞳孔后当即怂了,跑到固慈身侧闭上嘴不动了。
桑泉和止戈只觉得世界都安静了,悄悄呼了口气。
谚世嫌弃地瞥了付忘川一眼,把固慈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固慈就笑了下。
“司长,要不要挖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止戈指向那颗柳树。
十八座祭品的坟墓拱卫着它,说明接受供奉和祭祀的东西八成就在这树下。
而那东西,固慈心里也有了猜测。
付檀。
如果付檀活着,今年就是十八周岁。
从付檀出生的那一年开始,付鸿业就已经在布局了。
或者说,是神主就已经在等着这一天了。
只是他们用血祭的方式祭祀,又偷来谚世的力量滋养付檀,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造出一个强大的鬼怪吗?
还是说,付檀其实是神主的躯壳?
固慈心中一惊,否定了这个想法。
“去看看吧。”固慈看向止戈。
“是。”止戈得令便想下去,可就在这一瞬间,山林中便猛然起了大风。
藏在山林中的鬼怪们尖叫嘶吼,似是惊惧,又似乎在欢呼。
谚世下意识护住固慈,止戈和桑泉手中也浮现法器,站在固慈和谚世身侧,警惕着周围。
付忘川抱住固慈的一只手臂,惊恐不已。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垂眸看向脚下。
柳枝晃动,那十八座坟包竟然缓缓震动起来,而眼前的空间也开始扭曲,山林中的阴气和魔气都被奇异的力量吸引着,朝这边涌来。
“是阵法!”固慈瞳孔微缩。
其余人的心也都沉了沉。
固慈是懂阵法的,能在他眼下搞小动作,这阵法的设计者该是怎么样的怪胎?
嗡——
耳中骤然嗡鸣起来。
固慈清晰地感觉自己的心在跳动,一下又一下,好似不会再停歇。
他抬手抚摸胸膛,发现那里真的在一下下震颤,但这只是一种奇异的反应,固慈无比清楚那颗心现在并不在他自己体内,而在谚世单独弄出来的空间内。
谚世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变。
体内的力量在蒸腾,很微弱,但却难以忽视。
是心脏!
谚世看向固慈,面色紧绷。
固慈抬眼回望过去,四目相对,两人就像是共享了脑子,同时明白了一件事。
最后一片心脏,出现了。
在此之前,他们谁都没办法真正感应到每一个碎片的位置,谚世找到那些心脏碎片也都是本着宁可找错不能放过的原则。
可这次的波动太强烈了,他们都感受到了那股可怖的心悸。
是拥有最后一片心脏的那个东西苏醒了,且正在吸收本该用于镇压它的力量。
“它在吸纳你的力量。”固慈沉声道。
谚世凝眉点头。
第109章 第 109 章 若水须弥阵财神。
狂风呼啸, 天地变色。
黑沉的阴云滚滚而来,一层叠一层, 将整片天空都笼罩住,山林中好似瞬间就进入了黑夜。
阴气涌动,与魔气相携着,不受控地朝那颗巨大的柳树而去,眨眼间那颗柳树就被黑暗吞噬,让人看不清它的样子,只能看到无数柳条张牙舞爪地摆动着。
周围拱卫着它的十八座坟包中居然涌出汩汩鲜红的血液,空气中也弥散起血腥味,令人毛骨悚然。
固慈和谚世四人都面色凝重,付忘川脸色惨白,死死抱着固慈的一只手臂。
“你先进乾坤袋, 这里太危险了。”固慈小声对他说道。
付忘川下意识想要点头,但又急忙摇头:“我不去,里面有鬼。”
“那也是好鬼,和荀耀一样的。”固慈耐心安慰。
付忘川却还是不想进去,视线也总是不自主地朝柳树的方向看去。
“别废话。”谚世冷声说着, 就打算把付忘川强行装进袋里。
付忘川知道这位不像固慈那么好说话, 便不敢再找理由,老老实实且大声喊道:“我知道树下埋着什么!”
众人全都看了过来, 不过止戈并没有动,仍然警惕着四周, 一点眼神都没分给付忘川。
“树下是什么?你怎么知道?”桑泉蹙眉问道。
付忘川看了他一眼,又朝固慈看去。
固慈便冲他笑了下,依然是平时相处时的样子。
付忘川不由得安下心,开口道:“是我妹妹, 付檀。”
“付檀?”桑泉诧异一瞬,转念就又觉得没错,就该是付檀,他早该想到的。
他看了眼固慈和谚世,这两人眼皮都没眨一下,显然早就猜到了。
“我在付檀的画册上看到过和这一模一样的柳树,树下连接着根须,根须中包裹着一个茧状的东西。”付忘川回忆着。
“我当时看到就觉得有点怪异,但又想着或许那个茧状的东西是种子,是小姑娘异想天开。现在看到这颗树,我就可以肯定了,那个茧状物体里包裹着的不是种子,也不是别的,而是我妹妹付檀的尸骨!”
付忘川越说,心里越害怕担心。
付檀灵魂还在的消息,是家里人让他故意透露给固慈的,目的就是引对方去找付檀。
现在固慈虽然没刻意去找,但还是碰上了。
这真的是巧合吗?
还是说这一切其实都是付家人一手策划推动的?
那固慈现在岂不是已经身陷险境了?
付忘川脸色惨白,他努力镇定下来,道:“小慈,你们现在能走的就赶紧走,我留在这里。我爸他们把你们引过来肯定是居心叵测,我留在这里殿后,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不会把我怎么样。”
他说的恳切,声音也微微颤抖。
固慈看出他是真心担心自己,温声道:“付哥,我现在不能走,这件事我必须查下去。”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感知到自己的最后一片心脏了。
那是心脏最核心的部分,蕴含的力量算不得强悍,但却至纯,有拥有包容一切的力量,完全可以适配任何一种修炼方式。
管他是仙修、妖修还是魔修,只要拥有这片心脏里的力量,就能完美兼容这一切,甚至一并学一到两种三种的修炼方式都没问题。
固慈的视线落在那涌动的魔气上,那是属于谚世这位魔神的力量。
如果“付檀”利用固慈的心脏,将这些魔神力量全都吸收转化,加上这村子里人十八年来的祭祀供奉,那付檀的力量绝对可以是魔王级别的。
所以,付鸿业将固慈他们引来,其实就是要让付檀把他们一网打尽?
这是付鸿业自己的意思,还是神主的意思?
如果是神主的意思,那祂也太小看固慈和谚世了。
“小慈,你——”付忘川心急如焚,抓住固慈的手臂想要继续劝。
只是话刚出口,他就忽然感觉自己身后不远处有奇异的空气波动,几乎是同时,熟悉的嗓音响起道:“忘川,你这是想要帮外人对付自己亲人吗?”
付忘川浑身一僵,缓缓扭头看去。
两个身影立在半空。
正式付鸿业和付思淼。
“爸,哥”付忘川哑然,下意识后退。
桑泉和止戈也在瞬间向前一步,挡在前方,警惕地打量起这两人。
越看,他们心里就越惊骇。
付鸿业和付思淼是人类,没有一点修士的影子,可他们就那样站在空中,脚下有无形的气旋支撑着,就好像有谁在背后帮他们。
等等,众人猛然发现一件事。
虽然山林间仍然有阴风呼啸,但汹涌的魔气却不见了,而围着柳树震动的十八座坟墓也不再涌出鲜血,重新陷入了平静。
固慈看向谚世。
谚世冲他扯唇一笑。
固慈懂了,谚世刚才一直不说话,是因为他在酝酿着把那些被偷走的力量抢回来。
现在看来,他成功了。
柳树下镇压着的东西吸纳不到魔气,只能吸收阴气,那它面世的时间就会拉长,想必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真正成为魔王,降世而生了。
但固慈心里却并不安稳,总觉得这件事不可能这么简单结束。
他看向对面凭空站立的付鸿业父子俩,忽而眸光微动,从付鸿业身侧向后探出些视线。
在看清对方身后的东西时,固慈瞳孔不由一缩。
在付鸿业身后两米远的位置,正站着一个五六岁年纪的小姑娘。
她穿着水蓝色的公主裙,头发梳成马尾,双手垂在身侧,精致漂亮的小脸惨白如纸,一双眼则是血红色,泛着诡异的血光。
察觉到固慈的视线,小姑娘忽而歪头,将脑袋从付鸿业身侧探出,直直和固慈对上。
固慈还没什么反应,站在他身边的付忘川却惨叫一声,下意识朝付鸿业的方向跑去:“爸快跑!你身后有东西!”
即便知道自己父亲并非如自己从小所知那样完美无缺,更不是什么好人。
但在察觉对方有危险之后,付忘川第一反应还是要救他。
固慈眼疾手快地伸手攥住付忘川的手臂,拉住他。
“小慈你看到没?!我爸虽然干了坏事,你想抓想杀我都不管,但不能被随便什么东西害死啊!”付忘川又急又怕,没发现最重要、也最古怪的一件事。
谚世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皇上不急太监急。”
“我——”付忘川想怼回去,但和他对上视线就怂了,窝囊道,“那是我爸我怎么能不急?”
谚世轻嗤一声,懒得搭理他。
桑泉心情复杂道:“付忘川,你看看他们俩。”
“什么?”付忘川下意识朝父亲和大哥那边看去,而后便发现了被他忽略的事实。
那就是他的父亲和大哥根本不怕那个小鬼,甚至于,付鸿业还冲那小鬼笑了笑。
小鬼仰头看着付鸿业,歪了歪头。
付鸿业往身侧迈了一小步,将小鬼完整地暴露在了固慈等人眼前。
而付忘川直到此刻,才终于看清了这个小鬼的长相,以及对方身上那眼熟至极的水蓝色裙子。
那是他送给妹妹的六岁生日礼物,也是【亡女论坛】图标上的样子。
“小檀。”付忘川心如擂鼓,眼眶也倏然一酸。
是妹妹,真的是妹妹!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跑的小朋友,那个在他梦里哭着求他救命的孩子。
他居然还有机会重新见到她,只是她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固慈看向已经停止震动的坟地,眸光微暗。
他不敢说自己是古往今来的阵法第一人,但也绝对是各种高手。
可他刚刚却只看出这是一个未成型,更无法运转的祭祀阵法,因为缺少阵眼。
但就在刚刚,阵法运转起来了。
且阵法除了祭祀之外的另一个作用也体现了出来,它居然还是个传送阵!
是它将付鸿业和付思淼带来了这里。
这是“若水须弥阵”,一般会在环山傍水的地方设置,能有两种不同功效。
这是一个极为高深的阵法,布阵的各种条件也格外严苛——
比如需要用活物做阵法核心,阵眼则需要一个与核心血脉相连的活物才能开启,且核心还需要对阵眼拥有一定的信任和感情基础。
固慈在此前很少看到这样的阵法,主要这阵法邪性的很,绝大多数时候还没布阵成功,布阵人自己就被反噬了。
或者已经布阵成功,且已经启动阵法,那核心与阵眼这两个活物,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又或者是妖,总归是再也不能离开阵法范围。
他们将被永生永世困在阵法中,除非有谁能暴力破阵。
可破阵之后,阵法核心也会随之消散,阵眼也会深受重伤,活不活得下来都难说。
这样歹毒的阵法,固慈是真没想到能在现代社会中见到。
但如果这是神主的手笔,固慈就又不意外了。
毕竟那位隆墟大帝,就是一个没有丝毫底线的邪物。
固慈思绪百转千回,看向付忘川时心中多有不忍。
这阵眼,其实就是付忘川。
大阵的核心是付檀,因而需要一个和她血脉相连,且受她信任的人来当阵眼。
这个血脉相连的人,不可能是害死她的父亲,也不可能是亲眼看着她死却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去做的母亲,更不可能是明知这一切,却选择袖手旁观的大哥。
那就只能是付忘川。
这个一无所知,单纯简单,并且还很疼爱妹妹,并被妹妹信任崇拜着的二哥。
固慈甚至在想,付家把付忘川养的这样根正苗红单纯善良,是否就是想要利用他的性格去控制付檀?
或许这是阴谋论了,但人心难测,谁知道付鸿业有没有真的这样想过?
固慈想通了一切,但没有在此刻说什么。
他只是和谚世,还有桑泉止戈对了对视线,他们便知道固慈应该是猜到了什么,见他不开口,几人便也没有问,都沉默着。
现在这个情况,或许该让付家人自己打破僵局。
付忘川喉结滚动,几次想开口,但嗓子就像堵了什么,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一个个看过站在对面的家人。
曾经最亲近的家人,现在都变得那样陌生,那样可怖。
“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哑声哽咽,声音低到几乎于无,被风一吹更是缥缈,但在场所有人都听清了。
固慈他们身为外人,不好说什么。
但原因不过那几样。
为权,为利,为名,或者为了自己以及家人能过的更好。
欲望,是一切的起点,也会将一切引向坟墓。
付檀还保持着死去时的样子,心智却比那时更低下,像刚出生的幼童和小动物般懵懂。
她生前听不到,说不出,但现在她却能通过自身的力量感受。
她能感受到付忘川的情绪,也感受到了他的疑惑。
只是太深奥了,她回答不了,解释不了。
可她又似乎记得付忘川这个哥哥,因而对于他的疑惑她很是上心,苦思冥想中她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付思淼喉结滚动,别过视线。
他不敢去看弟弟眼里的痛苦和绝望,不敢去面对他那样失望和悲伤的情绪,因而早就能独当一面的付总,此刻却像个胆小鬼,选择逃避这一切。
他不敢面对弟弟,更不敢回头去看懵懂的妹妹。
他只想沉默着,当一个缩头乌龟。
付鸿业摸摸女儿的头,神情温和慈爱,如同兄妹三人记忆中如出一辙。
父亲没变过,只是他们从没认清真正的父亲罢了。
这一刻,付忘川忽然觉得所谓的答案并不重要。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注定要一次次失去自己珍视的东西,无论是最好的朋友,还是最亲密的家人,最后都会离他而去。
就像他小学毕业那年出游去渭省,无意间在泗水县城街边算的一卦。
当时他正和荀耀在街边吃凉面,就见那老道主动凑了过来,在他们桌边坐下来。
对方穿着一身破旧道袍,双眼灰白,腿脚也不利索。
他说自己是因为窥探天机,说破了一个人的命格,使对方机缘巧合逆天改命,这才遭到天谴瞎了眼睛。
老道用一双灰白的眼睛看着付忘川,打量许久后才说付忘川和那位贵人血脉相连,贵不可言。
不过话音一转,他又说付忘川命硬,最后一定会落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还说如果付忘川能一直积极做善事,或许能抵消自己身上的命格和家人作孽带来的罪孽,落得个善终。
“老道算了大半辈子的命,却差点死在一句天机之下。”道长只坐了这一会,说完该说的,便又起身慢吞吞朝着远处走,边走边摇头叹息。
“真是造孽呦”他喃喃着。
想到害他如此的人,会有一个克亲命格的儿子,他本该开心,但这孩子又何尝不是无辜者?
老道也只是觉得这件事与自己脱不开关系,这孩子的命运也过于坎坷,这才出言提醒,希望对方能听进去。
“不算了,不算了。”他长长叹气,又转而露出笑颜,“这个点阿树也该回来了,不知道这次带不带女朋友回来。”
都那么大人了还不操心婚事,赶紧结婚给他生个孙子才是正经。
等有了孙子,老道想着就给孩子起名叫小河,李小河。
付忘川和荀耀当时年纪小,又一直在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就读,社交能力很差。
因而两人只以为老道精神可能不太正常,所以对他说的那些冒犯的话都没往心里去,人走后两人还唏嘘了下,觉得老人家挺可怜。
当然对于老道的提醒,两人也没当回事。
只是那之后没多久,付檀就死了。
付忘川虽然知道那属于封建迷信,可妹妹死后,他总觉得会不会是因为他命硬,克死了妹妹。
而且他想过自己一次次做妹妹向他求救的噩梦,会不会也是因为这点?
因而他从那时候起就开始做善事,无论是捐款,还是去孤儿院送温暖,又或者是在身边的小事上,能做好事,他就去做。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身边人都好好的,他便也不再去想命不命的事。
可就在这时,荀耀死了。
现在,他的亲人们也将一个个离他而去
付忘川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恍惚间,忽然听到耳边有道声音很是虚缈,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你是天生的一般人压不住你的命格。”
“家人还是朋友,都只是低贱卑微的人类,你是是一切的”
“你是——”
付忘川怔愣着,外人看着就觉得他木讷,像是悲伤至极的反应。
付鸿业对上付忘川复杂难言的眼神,心里微微抽痛了下。
都是他疼爱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不心疼?
尤其是付忘川,这孩子和另外两个还不一样。
付思淼是他的大儿子,也是他寄予厚望的接班人,因而他对大儿子严厉有余,慈爱不足。
小女儿付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个祭品。
一个可以将他,将付家送上登天梯的工具。
付忘川这孩子则从小活泼讨喜,他不用承受付思淼那样的压力,又不会如付檀那样用于献祭,所以他活的轻松快乐,付鸿业夫妻俩也喜欢惯着宠着。
似乎只有在付忘川这里,他们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父母。
父母的心都是偏的,孩子多了,期待不同,给予的关爱和帮助也多有侧重。
对于付忘川,付鸿业只希望他健康快乐,不要学坏,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付家背后这些腌臜事。
可事与愿违。
在荀耀意外去世,付忘川和固慈成为朋友开始,就注定他不能再当一个天真无忧的富二代。
但既然他已经卷了进来,那付鸿业也不会再顾忌什么。
他利用固慈对付忘川的信任,将固慈等人引来九弯村,又利用付忘川,开启了阵法,将自己和付思淼传送过来。
今天是神主预言的大日子,他自然要来亲眼见证。
付鸿业眼中对儿女的愧疚和心疼转瞬即逝,反被偏执和难言的狂热兴奋所取代。
“诸位大人,正式介绍一下吧。”付鸿业好似彬彬有礼,微笑道:“我是鸿业集团董事长付鸿业,也是妄神教教主,还是——”
他唇角弧度变大,眼中光亮更甚:“还是掌管三界的财神!”
“又来了。”谚世讽刺道,“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个姓付的财神?”
付鸿业笑容不变:“那你现在知道了。”
谚世笑意加深:“哦,那你是付诸东流的财神,还是覆水难收的财神?”
财神掌管天下金银财务,最不喜欢的两个词就莫过于此,付鸿业听完脸上的笑也端不住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付董,将集团做到这么大,在许多人眼里心里他就是“财神”。
等神主开辟新神庭,那他这个为神主一统三界的霸业提供无数财帛支持的“财神”,自然能位列神班,既寿永昌。
当然,他还会拥有更大的权势——
他会成为新世界的人皇!
“不跟你们废话。”付鸿业语气淡了下来,“今天引你们过来,就是要你们有来无回!”
“爸——”付忘川声音颤抖,“他们是我朋友,爸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他们走吧!”
说着,付忘川已经跪下来,朝付鸿业的方向重重磕头。
只是在空中,他头也撞不到地面,但决心是到了。
桑泉和止戈都看得动容,固慈身为被保护的朋友,自然更感动,也更难过。
多可惜啊。
怎么就是付忘川呢?
怎么偏偏就选中他了呢?
付鸿业丝毫没有反应,他无视付忘川的哭喊,转头摸摸付檀的小脑袋:“乖孩子,听爸爸和神主的话,去杀了那些人。”
付檀还在想怎么才能回答付忘川好一会儿之前问的问题,此刻闻言便抬头看向付鸿业。
付鸿业朝她颔首,满眼鼓励。
付檀眨了眨眼,然后忽地笑了。
“杀!”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声响,女孩的声音含含糊糊,但和着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固慈手中锁链窜出,第一时间把离得远一些的付忘川捆着腰拽回到身后。
谚世冷眼注视着付檀,身后魔气涌动,似乎迫不及待地要打一场。
他可不在意对手是男是女,是老人还是孩子,只要惹了他,惹了固慈,那就该打。
不仅要打,还要打死,绝不留下祸患。
之前一个山漆就够他受的了,谚世可是吃了教训。
桑泉和止戈自然也严阵以待,两人手中法器都泛着幽幽光泽,隐隐都有属于固慈和谚世的气息在上面游动。
这是他们两人在不知道哪一世时做好的,做完就分给了手下。
在众人严阵以待的同时,付思淼也身体紧绷。
就在大家以为一场大战即将爆发时,忽然传来一声顿物穿破血肉和骨骼的声响。
众人全都呆怔住,固慈也是。
只见付檀的手臂,一整个穿透了男人的胸腹。
付鸿业缓缓垂眼,看到了沾满鲜血和碎肉的稚童手臂,近在眼前。
第110章 第 110 章 驱魂铃。
忽然的变故让所有人措手不及。
天地间一片静谧, 只留下暴风呼啸卷动林叶的声响。
付鸿业脸上溅满了血,许多甚至直接浸入他眼底, 猩红一片,让他看起来如同一只恶鬼。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从那沾满血肉的小手上移开,落在青年微微颤抖的后背上。
唇畔沾染的血渍咸甜苦涩,付鸿业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若非有脚下的风璇撑着,他估计就要从空中跌落下去。
付忘川恍惚地望着家人所在的方向,浑身都在不正常地发颤,上下牙磕碰在一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喉间堵着一口气,他发出痛苦而低哑的呜咽:“哥”
付檀歪头看着青年斯文帅气的面容,惊讶地眨了眨眼, 而后又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一样,猛地抽回手,向后退开好几步。
她双手抱在胸前,满目惶然。
而在手臂抽离的瞬间,付思淼口中就呛出一口血, 瞳孔也骤然涣散。
他费力地想要看清面前的一切, 想再看看他欺骗了一辈子的弟弟,愧疚了一辈子的妹妹, 可视线模糊,他什么都看不清。
就像他的这一生, 从未看清过自己的来路,也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他唇瓣翕动,想说什么,但只有更多的鲜血从唇角溢出。
对不起。
是他对不起那些无辜枉死的灵魂, 是他对不起弟弟妹妹。
他这个哥哥做的太失败了,他始终想着顾全一切,想顺从父亲保护母亲,想为弟弟妹妹遮风挡雨,可到了最后他却什么都没能护住。
人死之前,生前所有的事好似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划过。
他记得八岁之前,自己还算无忧无虑,只想着要好好学习,不给爸妈丢人。
可从八岁那天生日起,父亲就把家里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
他背负着那可怕的真相,成了父亲最忠实,最好用的一把刀。
这么多年,他崇拜敬仰父亲,可又痛恨父亲。
他知道父亲起初就是为了让全家人过的更好,可这么多年过去,对方早就已经身陷地狱无法自拔,也早忘了初衷。
而身为刽子手的付思淼,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想帮父亲完成对方所谓的大业,可看着那么多无辜的生命被自己剥夺,他又终日无法安寝,想着不如死了干净。
他就在这样的拉扯中痛苦地活了这许多年。
现在,他终于能解脱了。
临死之际为付鸿业挡下付檀的攻击,就当是他还了父亲的养育之恩。
未来所有,他终于不用亲身去经历一遍了
双腿再也无力撑起自己的身躯,付思淼踉跄一下,整个人都朝地面摔落下去。
“哥!!”
付忘川撕心裂肺,竟然挣开了固慈用来保护他的锁链,朝付思淼摔落的方向冲过去。
或许是在危机之下激发了潜能,他的速度快的不像个普通人类,竟然真的在付思淼摔在地面之前将他死死抱住,兄弟两人就这样砸在了下方的墓地上。
好在付忘川冲过去的同时,固慈就忙送出锁链,在两人摔落之前拉了一下做缓冲。
因此付忘川并没有受什么伤,但付思淼胸口黑洞洞的伤口处,却因为这一番折腾已经有碎骨和内脏涌出。
“哥,你、你怎么样?”付忘川泪流满面,声音破碎。
可怀里的人已经断了生气,双目安详地闭合着,像是终于能睡个踏实觉。
付忘川意识到什么,慌乱中想到固慈,他当即跪下朝半空中的固慈砰砰磕头:“小慈,我求你,让我再见我哥最后一面!求你了!”
他额头磕在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固慈心中不忍,和谚世一起飘到地下站定。
桑泉和止戈则仍站在半空,盯着付鸿业和付檀的方向。
“付哥,你别这样。”固慈去扶他,但付忘川魔怔了一样,不停地求他。
固慈蹲在他面前,稳稳握着他的手臂不让他继续磕头。
对上付忘川惊慌无措的目光,固慈胸口发闷,但再不忍心,他也还是说出了事实。
“付思淼死了。灵魂也是。”
换言之,付思淼的灵魂已经灰飞烟灭。
之前固慈就看过,付思淼的身上背负着无尽的罪孽,想必是付家所有的罪恶都被他一人吸收了。
而那罪孽深重的程度,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的灵魂去往阴间。
在他死去的那一刻,他的灵魂就被那些罪孽吞噬蚕食,赎了这一生罪过的万分之一。
付忘川泪流满面。
没了。
连灵魂都没了。
他想保住家人魂魄的想法,到底还是没能做到。
付忘川脑海中划过从小到大的无数记忆。
大哥对他总是温和的,宠爱的,在付忘川的记忆里,总是忙于工作的父母反而不如大哥陪伴他的时间长。
可现在,他却眼睁睁看着大哥死在自己眼前,而且还是死在他最疼爱的妹妹手里。
大众眼中的模范一家人,却到了自相残杀的地步。
多可笑。
付忘川确实笑了,他一直笑,笑到涕泗横流,笑到头晕眼花,笑到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
在彻底昏过去的前一刻,付忘川有种自己这一睡,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的预感。
可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如果可以,他愿意就这样再也不睁眼。
付忘川昏倒在固慈怀里。
固慈定定看了他许久,才站起身。
他没有把付忘川的身体收回乾坤袋,而是将他和付思淼的尸体并排放在一处。
“他——”谚世欲言又止,仔细观察固慈的神情。
固慈沉默片刻,而后还是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护身法器,罩在了兄弟两人身上。
他最后深深看了眼昏睡着的付忘川,心道“付哥,这一切最好不要是我所想的那样。”
固慈和谚世飘回到桑泉他俩身边,举目看向半空中对峙站立的父女俩。
付檀右手臂上的血迹已经被风吹干,但除了凝固的血迹之外,她手臂上还有明显的烧伤。
皮肉紧皱,还流着黄褐色的脂水。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对面的付鸿业,神情惊讶,但细看又有些怨毒。
付鸿业静立在半空,身上的功德金光微微泛着暖色,将他全身护成铁桶一般。
这样的功德,和刘苍术医生也不差多少了。
而且付鸿业不像刘苍术是个普通人,付鸿业是会运用这些功德的。
所以别说是普通的鬼物,就是鬼王也不一定能真的伤到他。
他此刻面色铁青,神情中也隐隐有些癫狂。
大儿子在他面前死去,唤醒了他为数不多的愧疚,但也只是一瞬,那之后他心里就被怒火充斥。
他不是为了儿子的死生气,而是因为付檀居然想要杀他。
他亲身孕育,亲手献祭培养的女儿,居然想要杀了他!
他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付檀思维混沌,智商比不上正常六岁的人类儿童,但她对付鸿业的恨是实打实的。
她或许并不知道自己恨付鸿业的原因,但她知道自己被埋在地底,无休无止地承受灵魂密密麻麻如针扎般的痛苦,都是这个男人带给她的。
只要杀了他,她就不用再承受那样的痛苦。
而且,虽然大哥是她亲手杀死的,但她把这件事的错也归于了付鸿业。
如果不是付鸿业把付思淼带来,她怎么会误伤?
大哥和二哥一样,对她都很好,所以她没想杀他。
这一切都怪付鸿业!
于是,即便自己被功德金光烧伤,付檀也没有停留太久,继续朝付鸿业的方向冲了过去。
阴风裹挟着血腥气,从付檀身上爆发而出。
然而付鸿业身上有功德金光,还有保命的符纸法器,付檀根本不能近身,反而把自己折腾出一身的伤来。
方才还干干净净的水蓝色连衣裙,现在也血迹斑斑,破破烂烂。
在付檀又一次被震开之后,付鸿业压抑着的怒火彻底爆发。
“付檀,我给过你机会。”
这是他女儿,他何尝没有真的疼爱过?
可如今,女儿要杀了他,他也不会再心慈手软。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手摇铃,轻轻一甩。
铃声清脆,携着诡异的音波荡开,在狂风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桑泉和止戈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下意识念了个咒。
这铃铛不对劲,他俩刚刚居然都有种心神被牵引的感觉,虽然微弱,但也足以令他们更加谨慎。
谚世眯了下眼,沉声道:“驱魂铃。”
传闻驱魂铃是上古大巫战死后遗留下来的法器,能够驱使万鬼魂灵,即便是有千年道行的老鬼,在听到铃声后都会被牵着心神,替摇铃者办事。
据说当初那位大巫就是利用这个法器,在巫妖大战中驱使万鬼,使得人间沦为焦土。
后来这位大巫因为无法控制驱魂铃带来的副作用,被万鬼反噬,自焚而死。
他死后,驱魂铃就辗转到了人皇手里,后又一代代风云变幻,最后下落不明。
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
“是驱魂铃,但不完全是。”固慈一眼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付鸿业手里的驱魂铃有很多瑕疵,想必是在这许多年的颠沛流离中有了磕碰或者老化,力量远不如上古时期。
但即便如此,用它来驱使付檀也是轻而易举。
果然,在听到铃声后,付檀就停下了进攻的动作。
“怎么回事?这铃声虽然会影响神智,但付檀也快到鬼王级别了,不至于吧?”桑泉嘴里念叨着,但手里的法器也闪过了幽光,做好了战斗准备。
固慈道:“驱魂铃能驱使万鬼,但那是大巫力量强悍,普通人做不到。付鸿业能驱动付檀,一是因为他们血脉相连,身为父亲的付鸿业天然压了付檀一头;二是因为付檀被献祭给了驱魂铃。”
之前固慈就在想,付檀是被献祭的,为的是用她来给付家增加运势。
但“吃”掉付檀的,未必就是神主。
现在看来,付檀真正献祭的对象,就是这驱魂铃。
换言之,驱魂铃就是付檀的“主人”,只要拿到驱魂铃,就能控制付檀。
这种养鬼方式很恶毒,但也很好用。
固慈说完之后,谚世瞬间明了,道:“那就把铃抢过来。”
桑泉和止戈也明白了,当即冲向付檀。
可就在这时,一直平静着的山林又一次震动起来,十八座坟包汩汩涌出鲜血,流成了血河,最后汇聚到柳树之下。
“等等。”固慈忙拉住谚世,另外两人没刹住向前飘了几米,然后忙退回来和他们俩站在一起。
四人都有自保能力,倒是不用分心。
他们飞远了一些,遥遥看着震动的山林,和坟地上空对峙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这是怎么了?”止戈不解道。
桑泉:“怎么感觉那铃铛没啥用?”
看着付檀那样子,听了铃声后确实停下了攻势,但看向付鸿业的眼神却好像更怨毒了。
谚世垂眼看向固慈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唇角微扬。
他抽回胳膊,又反手和固慈十指相扣。
固慈本来正蹙眉思考,被他这么一弄都不由得愣了愣,侧眸看去。
对上男人含笑的视线,固慈沉重的心情都松快了不少。
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情谈情说爱,也就谚世这个大魔头了。
另一边,付鸿业疯狂摇动手里的铃铛,见付檀面容越来越狰狞,但脚步却不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离他越来越远。
付鸿业勾唇,脸上的血渍让他的神情变得越发可怖。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这辈子、下辈子,无论是人还是鬼,都只能被我驱使!”他冷声说着,手中的铃铛一刻不停地摇动。
付檀浑身发颤,七窍流血。
她忽然张开嘴,一声凄厉诡异的惨叫在山林中响起,经久不息。
十八座坟墓轰然炸响,柳条在空中挥舞,如同女子披散的长发,令人毛骨悚然。
于此同时,付檀的身体也像个海绵一样,源源不断地吸纳起一切可吸纳的力量。
而固慈也在瞬间捂住心口。
心脏,他感知到自己最后一片心脏正在吸纳那些东西,包括阴气邪气,也包括无数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