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入狱 他若是死了,你们都得死!
“新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嫁衣?”季明生意味不明地冷笑, “我给他穿什么样的,他就得喜欢什么样的。”
林栖梧听着这话很刺耳,不自觉皱眉
“季大人, 虽说夫为妻纲, 可林某以为,若夫专擅,亦悖人伦。”
“我未过门的妻子很不听话, 不严厉些, 管不好他。”季明生意味深长道。
林栖梧不知道季明生的和哪家的姑娘订了亲,也不知这家人看中季明生哪点, 要把女儿嫁给季明生这样的人。
“林大人, 你不敢看我?”季明生又说。
林栖梧在和季明生说话时, 目光一直落在柜台中的各色绸缎,直到季明生逼问
他才扭头看了一眼季明生, 季明生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
林栖梧许久不见季明生,这次一打量,季明生眉宇间戾气更甚, 穿着暗红的衣袍, 像个艳鬼。
他下意识收回目光,看向地面。
日光斜斜打在季明生身上,映出颀长的影子。
季明生不是鬼。
那天晚上的事, 是林栖梧自己的幻觉。
“栖梧,你怎么呆了这么久?”一道温润男声打破沉默。
许英笑着走进绸缎铺, 他科举及第,选任门下省谏议大夫,与林栖梧的关系日益亲密。
“我们不是说好选完布料, 去书局找那本……”
“季大人怎么在这?” 许英一转身,才见到林栖梧对面的红衣男子是季明生。
季明生笑得更冷了。
“这绸缎铺又不姓许,我怎么不能来?”季明生语气不咸不淡,却是话中带刺。
“衣料选好了,我们走吧。”林栖梧主动开口,他知道季明生和许英素来不对付。
如今季明生身为谨卫总领,位置特殊。
谨卫表面保护皇帝安全,实则是为皇帝搜罗官员罪证的鹰犬,进了谨卫署的官员,很惨。
林栖梧怕许英再得罪他,惹祸上身。
“季大人,林某还有事,就先走了。”
“栖梧,你怎么了?”马车上的许英
“没什么。”林栖梧摇摇头,
季明生盯着驶向远方的马车,喃喃自语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三心二意?我和他吵架,为什么要帮他?”
许英也不是世家出身,凭什么他就可以。
洁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季明脚边,季明生一手抓住鸽子翅膀,另一只手打开信鸽脚上的竹制信管,拿出纸条。
季明生打开纸条,眼里忽然有了期待,嘴里只念叨着“就快了,就快了。”
很快,林栖梧便没得选了。
今日朝上,顾命大臣秦义因为上书立太子之事,被乾元帝当面斥责,被贬惠州。
秦义,是三朝老臣,更是王无忌的左膀右臂,秦义被贬,以王无忌为首的世家官宦团体就此出现裂痕。
以为秦义被贬信号,不少由乾元帝提拔的寒门官员自觉报团,与素来瞧不起他们的世家官员开始内斗,不少身居要位的世家大官因为参奏的小事被乾元帝贬谪。
乾元三年,皇帝提拔苏烈为侍中,季明生为中书令,取代王无忌亲信。
次年三月,皇帝解除无忌之弟王诠的右卫将军职务,改任荆州刺史,彻底削减干净王无忌手中所能接触到的军权。
朝中势力没了大半,王无忌再没有素日骄横,终于学会了什么是谦卑低调。
可惜,乾元帝没有打算放过他。
阴暗监牢中,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身上有苍蝇飞舞,身上的鞭痕新旧交错。
“好臭,还没招么?”季明生坐在椅子上,新任谨卫总领谄媚地为季明生倒上茶水,
“大人,这点事难为您还亲自来。”
“大人,我不知道要招什么?”男人茫然抬头,他叫粱锡,只是一个小小的录事,想要求王无忌大人举荐,因此便给其子王钟祥送了薄礼,却被人举报他勾结朝中权贵。
“不难为你,”季明生吹了吹茶水中的漂浮的几片茶叶,飘散的热气笼住了季明生的眉眼,才道“在这上面画押就行。”
“可小人……”男人看着纸上的累累罪状,只觉心惊。
“你死和贵人们死,选哪个?”季明生不耐烦地瞥了眼前的男人。
男人很快作出了正确选择。
第二日,季明生向乾元帝呈上侍郎粱锡供词,称王无忌因“见罢斥秦义、李良(王无忌同党)而自危”,欲“勾结梁王李肖谋反”。
乾元帝佯装不信,季明生又呈上在王无忌家中搜到的证物,一封梁王和王无忌之间的交往密信。
这正是当年季明生蒙骗王钟祥,此信可以说是为王氏留一条退路,因此才被王忠祥藏在书房中。
证据确凿,王无忌百口莫辩,被乾元帝赐死,诛其九族,包括林氏。
但乾元帝却独独赦免了吏部尚书林栖梧。
林栖梧在朝堂上出列跪下,恳求皇帝能饶过林氏一族老小。
林栖梧如同当年跪在林氏祠堂一般,脊背挺直,不卑不亢。
“陛下可还记得,十年前您亲口说的,欠微臣一个人情。”
乾元帝难得变了脸色,“正是因为你当年救过帧,所以朕才赦免你!林栖梧,你不要得寸进尺。”
“您若不答应,微臣便直接一头撞死在这大殿之上,与林氏老小一同赴死。”
林栖梧的声音平淡,好似死亡对他来说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这半年来,世族权柄被一步步削弱,年富力强的新帝不允许大权旁落,早就容不下世族了。
覆巢之下无完卵,林栖梧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乾元帝凝视跪在阶下的林栖梧许久,难得退让,他同意了林栖梧的请求。
林栖梧最终被下了大牢。
第一个来看他的人是伪装成狱卒的季明生。
他进到牢房中,沉默着不说话。
他想,即便林栖梧穿着囚服,依然清贵不减。
又想,这里太脏了,配不上林栖梧。
林栖梧应该在高台华室,身穿罗绮,不该在这个老鼠乱窜,铺着干枯稻草的牢房。
“真稀奇,中书令大人不忙政务,反倒来看林某这个死刑犯?”这一次再见面,先开口的是林栖梧。
如果乾元帝有心围剿世族,那季明生便是他手上最锋利的那把刀。
身为世族的一员,他对为非作歹的季明生自然没有一丝好感。
其实林栖梧不知道,其中的每一步都有季明生的参与,因为他要亲手将世族送入末路,林栖梧才能真正落到自己手中。
“我来送送你。”季明生从怀里掏出药瓶,“围剿世族,实非我愿,相识一场,我不想你死的不体面。”
“那真是谢过季大人了。”林栖梧接过药瓶,忽然又问了季明生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用那件事来攻击世家?”
那件事,季明生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林栖梧说的哪件事。
当年,林栖梧因为科举阅卷,劳累过度,在桌上睡着后,季明生拿着裁纸刀悄悄将他后衣领划破。
林栖梧穿高领衣服,季明生偏要把他的领子划破,让他露出脖颈。
季明生坐在书桌对面,好整以暇地等着林栖梧醒。
林栖梧醒了,抬起头,直觉脖颈出微凉,一抬眼,发现季明生正坐在对面。
慌乱中,他立刻下意识捂住那块胎记,万分恼怒地盯着季明生。
但季明生已经看到了,林栖梧的锁骨处有很漂亮的红月亮。
好漂亮啊,为什么要挡住呢?季明生想起什么,忙低下头。
“季某只是来送科举答卷的,林大人……”
后来季明生从未再对人提起过这件事。
这对季明生来说,只是很小的一件事。
可在林栖梧这里,却是困扰他人生的大事。
他不知道季明生有没有看到那处胎记。
因为这处胎记,他被送离本家散养,因为这处胎记,他被要求为林氏付出一切 。
季明生攻击世族的手段繁多,但确实从未提起过林栖梧胎记的事。
季明生自然不会提,因为那是独属于他的漂亮月亮。
“哪件事?”
季明生的目光扫到林栖梧的锁骨上,那里有一道月牙形红胎记。
他指了指自己的锁骨,故作惊讶道“林大人,怎么会有一弯漂亮的红月?”
如今林栖梧身穿囚服,无法遮掩自己身上的胎记,可他是死囚,反正都是要死的,胎记什么的已经算不得什么事了。
“不论如何,还是谢谢你了。”
林栖梧仰头,将瓶中液体一饮而尽。
卸下对林氏的责任,他如今只觉万分轻松,安心赴死。
烈火舔舐着牢中稻草,季明生左手抱着昏过去后,被自己换上狱卒衣服的林栖梧,右手将点燃的火把扔到牢中。
火光映在季明生的脸上,忽明忽暗,他弯下腰亲了亲林栖梧锁骨的月亮,面无表情地蒙上了脸。
天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狱卒们忙着救火,很快便乱作一团。
季明生架着林栖梧,林栖梧是吸入浓烟昏过去的狱卒,自己则是救他出火场的同事,趁乱逃出天牢。
离开天牢时,暗处的季明生忽然眯了眯眼,这是他觉察到危险来临时的下意识动作。
乾元帝身边的大太监也在牢外,身后还有两名谨卫,三人一脸焦急,显然刚来此处,便发现天牢着火了。
“你们先去救林栖梧!”太监尖锐的声音穿过浓烟,落到季明生耳中。
“他若是死了,你们都得死!”
第42章 越狱 这是季夫人?
“人没了?”
火势终于被扑灭, 临时关押的犯人却不见踪迹。
乾元帝身边的大太监马岩睁大双眼,双手捏紧拂尘,一字一顿道“你是说, 林栖梧跑了?”
乾元帝命他深夜带人, 把林栖梧偷偷接入宫中,务必做到不为人知。
狱丞低头怯懦道“方才大火,狱内乱作一团, 林……是临时关押, 还未戴上枷锁,兴许是……”
马岩摇摇头, 眼珠飞转, 林栖梧为了林氏老小入狱, 他不会不顾林氏一族的性命越狱,唯一的可能是——
“不, 是有人劫狱。”马岩大声道“快去堵府狱大门!”
夜色如墨,京兆府狱大门。
一名身材高大的狱卒架着另一位昏过去的狱卒蹒跚,走到大门处。
“怎么晚,还出去?”看守的侍卫看着狱卒手中的令牌, 狐疑道。
“他吸入浓烟太多, 昏过去了,得赶紧找大夫。”高大狱卒的声音嘶哑低沉,温顺地低着头, 似乎是平日里最温吞实诚的老好人。
侍卫目光扫过另一个昏过去的狱卒。
他的身量略矮些,脖颈垂着, 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亮眼,如同濒死的天鹅。
“大人”狱卒的声音又大了些,左手捂住身边人的脖子。
那侍卫竟看呆了。
他还不知, 内狱里有么带劲的狱卒。
“大人!”
“走,走吧。”侍卫忙打开大门,让两人离开。
出了门,身材高大的狱卒回过头,不经意间与侍卫短暂对视,他的锋利艳丽的眼睛中淬着冷意,似乎很不满自己对他身边人的窥视。
侍卫缩了缩脖子,悻悻地关上大门,身后便有急促马蹄声传来。
他扭过身,狱丞和一名谨卫自天牢的方向纵马而来。
两人甫一下马,狱丞立刻开口问道“方才是否有人从大门出去?”
侍卫点点头,“确实有两名狱卒刚走,方才刚走。”
他立刻又打开大门,可是两人早已无踪迹。
“追!”
如今宵禁,走在大路上必定为人瞩目。季明生背着林栖梧,不敢走大路,只能挑阴暗逼仄的小巷走。
但很快城中的每条街道都亮起火,阵阵马蹄声惊醒了城中百姓的酣睡沉眠。
“大晚上的,外面吵吵什么呢?”莫老大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子,嘴里烦躁地叨咕着。
他身旁的妇人觉浅,推了推仍旧不愿醒来的莫老大。
“你出去看看,别是遭了贼。”
莫老大不情不愿地起身下床,他推开门,官兵正在巷口站着。
“方才逃犯逃到这里,便没了人影,说,是不是你们私藏要犯?”官兵们嚷道。
莫老大忍痛破财,好容易才送走了官兵,暗骂几句后准备回去补觉,却家门口有点不一样。
他的目光逡巡几圈,最终落在一口枯井上。
自己家门不远处的那口由于干涸而废弃已久的井,一直盖在上面的木井盖居然掉了下来。
“真是奇怪。”莫老大把木盖盖到井上,拖拉着草鞋回到屋内。
很早之前,季明生便发现京城内家家水井相连,是灌水的密道。在他出手围剿世家前,便想好要如何劫狱。
若没人发现,他就带着林栖梧从小路偷偷回家。
若有人发现,他会沿着干涸的井壁爬下去,和林栖梧躲在井里。
季明生背着林栖梧,按照记忆游到季家的水井,一早守在井口的季明生亲信发现井绳有向下拉的趋势,立刻用力往上拉绳子。
先拉上来的是沉睡的林栖梧,亲信把他放在井边后,却发现井绳被磨损了大半,摇摇欲坠。
亲信不得不离开水井旁,再去杂物房中找出一截结实的井绳。
可谁也没想到,或许是浸了冷水的缘故,林栖梧竟然提前醒了。
可怜他一睁眼便见到从井中爬出来的季明生,乌黑的头发湿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唇色嫣红,周身带着井底湿冷的水汽。
季明生十根手指因为频繁地扒爬井壁,指甲全部翻了出来,不断涌出鲜血,更显阴森。
苍白月光下,这样一只手先扒到井边,在井边留下血手印,然后是另一只血手攀上来,最后一张艳若桃李的脸从井中缓缓露出,这本就是惊悚一幕。
更别提见到这一幕的是本就怕鬼,刚醒来意识不清的林栖梧了。
“鬼!”
“鬼!”坐在井边的林栖梧即使意识混沌,仍往后一点点地挪动。
“什么鬼!”季明生自觉要在林栖梧面前立威,以后林栖梧才能乖乖听话,故意恶声恶气道
“看清楚,我是你丈夫!”
林栖梧挣扎得更厉害了,慌乱中他直接伸手给了季明生一巴掌,
“嗬嗬,别吃我!”林栖梧脸色发白,
“怎么了,”季明生终于察觉到林栖梧的状态不对,“别怕,别怕”
“别过来!”林栖梧一时呼气急促,又昏了过去。
长长的纱幔垂坠着,从中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丝质手帕放在手腕上,
“这是季夫人?”大夫试探性地问道。
仆人笑了笑“是了,昨日受了惊,一直没醒,我们大人担心得紧。”
大夫不再多言,闭眼号脉。
“如何?”身着朝服的季明生推门进去,林栖梧一直不醒,季明生压根没有上朝的心思。
可今天他必须要去——昨日林栖梧刚被劫走,他今日不能请假。
一是为摆脱嫌疑,他必须要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照常上朝,皇帝才不会怀疑他是劫走林栖梧的元凶。
二是为探听口风,摆脱嫌疑的最好办法是找出一个替罪羊。他今天上朝,要借势把水搅浑,把皇帝的多疑引到别人身上。
再者,昨晚马岩为什么会出现在京兆府狱外,他是乾元帝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乾元帝究竟是想……
“这是离魂症。”大夫神色凝重,忽然出声道。
季明生挑眉,“离魂症?”
他从没听过这种病症。
“此乃心病,尊夫人应是多年梦魇缠身,昨晚受了大惊吓才使得多年沉疴终于发作。”
“大惊吓?”季明生更是不解,昨晚一切都很正常,只是自己从井里爬出来后,林栖梧忽然像是受了惊吓。
难道是……
在他爬出井口前,林栖梧见到了什么鬼祟?
季明生不信鬼神,更不怕鬼神。
但所谓惊吓一事来的实在是蹊跷,水井本就容易聚阴,难道林栖梧真沾染上了什么邪祟?
季明生小心仔细地替林栖梧掖了掖被角,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这才转头吩咐管家。
“今天下午请道士来家里做法,不,
季明生又改了主意“等我下朝后亲自去请大师来。”
乾元帝今日端坐朝堂,心中却异常烦躁,京兆府尹连带他手下一堆人,真是一帮废物,连人也看不住。
谁会去救林栖梧?
那劫狱的人必然熟悉京兆府狱的布局,不出意外,劫狱的人应该就在下面。
乾元帝透过冠冕目光一点点扫过阶下众臣,食指有节奏地击打着龙椅。
季明生正出神地想着林栖梧的病,却忽然听到皇帝的声音,以及大臣们的窃窃私语。
“季卿,你的脸……”
第43章 巴掌印 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
季明生左脸上的隐隐有红痕, 虽然消了不少,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巴掌印。
可是, 谁敢伸手给中书令大人一巴掌呢?
且不说如今的季明生威高权重, 无人敢开罪于他,就单说季明生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情,也让人招惹不起。
季明生摸了摸自己的左脸, 他敷了整晚的冰块, 依然没有把林栖梧留下的巴掌印消掉,
季明生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微臣昨日与夫人发生了点口角, 这才……”
“是那个人?”乾元帝疑惑道。
乾元帝想起, 季明生提起过自己的心上人是个‘好’人,怎么还打人, 这究竟好在哪了?
“不过季卿何时成的亲,连朕与众臣都不知?”
“夫人很早就和臣订了娃娃亲,前些日子从乡下来京城寻臣。
他不知礼数,怕生的紧, 见了外人一个劲地往微臣身后躲, 实难登大雅之堂。季明生的话天衣无缝,语气还带着些甜蜜和无可奈何。
“微臣这才没大办喜宴。”
“许大人,您和还撞见我去绸缎铺取那件喜服, 不是吗?”季明生忽然提到,
许英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三个月前,他还和林栖梧一同流觞赋诗,执笔画棠, 好不畅快。
如今林栖梧却不知所踪。
他也想过劫狱,可是许英退却了。
劫狱是大罪,一旦发现,他的父母亲族都被会连累。
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
素来清廉正直的许英,只得变卖家私,备下重金,各处打点,求各位老臣们能替林栖梧说说话。
“微臣记得许大人与林大人是旧相识,关系熟络。”季明生的语气很古怪。
“哦?”乾元帝眨眨眼。
“陛下想必还不知道,就连许大人这官位也是……”季明生话没说完,只是意味不明地怪笑两声。
朝堂上众臣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齐唰唰地摄在许英脸上。
乾元帝眼神一瞬间变得锋利,林栖梧是他见过的最正直的人,他也会为了谁去徇私舞弊,这个人在他心里该有多特殊?
“许英?”乾元帝冷冷打量起这位新上任的谏议大夫。
心想,长得也没有很出色,林栖梧这榆木脑袋看上他哪点了?
乾元帝冷哼了一声,“赵明德,你是礼部尚书,负责科举张榜,你来说说,去年许英的事。”
赵明德额角突突直跳,咽了口唾沫才开始组织措辞
“许英的卷纸原是柳大人批阅,兴许是柳大人不喜许英的文风,罪臣林栖梧又亲自请臣来阅卷,臣觉得许英文采特别……”
“咳咳”季明生忽然咳嗽两声。
“尚尚……尚可。”
乾元帝点点头,“林……他是个爱才之人,此事倒也情有可原。”
语罢,他又轻轻笑了两声“可见,许卿确是有才之人。”
季明生却知道,乾元帝虽然面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对许英不喜。
这是乾元帝的一贯伎俩。
越是讨厌谁,越是把谁捧得越高,越是喜欢谁,反倒说人家是傻子、呆子。
季明生下了朝后,听到小厮报信说“客人”醒了,恨不能立刻飞奔回家。
到了家,他却停住了脚步。
自己要怎么对林栖梧呢?
是要好好教养他的,不能让他在这样肆意妄为下去。
得先纠正他,朝三暮四是不对的。
再然后,得教训他,要有礼貌,不能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偷偷在心里瞧不起人。
这是大方向。
季明生颇为自得地点点头,那自己开口第一句要说什么?
“是的,林栖梧,是我救了你。”
不好,不好。
这样显得自己挟恩图报,太早暴露本性。
“你凭什么要说我送你的玉坠不干净?”
不好,不好,这样显得自己很在意他一样,让他抓住短处,自己日后怎么管教他?
“唉……”季明生叹了口气。
小厮头一次看着自己主人这样没个定性,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季明生太坏了,而且坏得从不内耗。
被他害死的人中,不少人在临死前诅咒他,“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
“做人的时候没斗过我,死了变成鬼,还指望能骑在我头上,可笑!”
“世间皆有因果,你如今作恶多端,就不怕来世因果报应!”
“放屁!
老子因为身份卑微,被你们踩在脚下侮辱的时候不想想下辈子自己作了多少孽,现在倒过来了,就开始大谈因果?”
“就算我季明生下辈子做牛做马做乞丐,你以为你这个贱人下辈子就能好过?”
季明生踩着贵人头颅,狞笑着弯腰用刀抹了他的脖子。
作为季府的下人,他见到的季大人从来只有两种情状。
面上咬牙切齿要害人和害完人后擦掉脸上鲜血,露出志得意满的微笑。
他从未在季明生身上见到过犹豫、彷徨和踌躇。
“唉——”季明生一甩袖子,又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到时候且随机应变吧。
季明生推开门,阴沉沉地说“林大人,你一觉睡得好久,叫季某好等。”
林栖梧看向他的目光却夹杂着陌生和警惕,如同丛林里机警的小兽,小声问道
“你是谁?”
季明生的粗布床上的铺了一张面积不大的锦缎,只是季明生原本打算做红盖头的料子。
林栖梧小心地把自己蜷在柔软的锦缎上,显然对季明生洗的泛白的粗布床单很不满意。
他又以一种极其挑剔的目光环视四周,面露嫌弃“这是哪,也太寒酸了。”
季明生为了爬上来吃过不少苦,对吃穿用度没什么要求,因此家里的摆设很少,在官宅之中算得上简陋。
林栖梧看着眼前这个五官艳丽到极具攻击性的青年人,下意识心里发怵,但仍轻轻抬高下巴
“我是姑苏林氏的嫡子,快把我送回林家!”
第44章 欺骗 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
原来这就是离魂症。
季明生想起今天早上大夫的话
“患有离魂症的病人醒来后, 也许会失心疯,也许会丢失记忆,还可能会变笨……”
见到这样的林栖梧, 季明生骨子的恶意又在蠢蠢欲动。
“你回不去咯, 小少爷。”季明生恻恻地笑起来,“你父亲把你卖给我当老婆了。”
“你胡说!”
“你骗人!”
因为季明生那个阴冷的笑,林栖梧的气焰一下子弱了不少, 他本就讨厌这种阴险又不怀好意的人。
记忆中, 他刚从庄子里回林氏已经七年,在这七年中, 他日夜苦读, 才名远播。
林栖梧自认为自己待人接物滴水不漏, 为人谦卑有礼,满足人们心中对于所谓君子的期待。
但与平民相比, 他确实已经被养成骄矜尊贵的少爷,吃穿住行,无一不精,身上随便一件外袍, 便抵得上普通小官的一年俸禄了。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世家的小公子,凤凰蛋,就该是这样。
更别提他是最有希望延续林氏荣光的小辈, 娇养都不为过。
可是如今他不知为何,就来到这种穷地方, 还被眼前艳丽阴险的男人恐吓。
林栖梧眼里蓄了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这是季明生第一次见林栖梧哭。
他伸手抚去林栖梧的泪水,又舔了舔咸咸的手指。
该死, 果然变笨了。
这些眼泪应该留到上床的时候,能少受不少罪呢。
“南门先生呢?他一定不会让我走的。”林栖梧想起了对自己颇为看重的恩师。
提起那个老头,季明生无端生出几分戾气。
南门先生,许英,林栖梧的眼光真是糟透了!
这些软弱虚伪的人,哪里配得上林栖梧的喜欢!
“呼——”季明生看着泪眼朦胧的林栖梧,又心软了。
哎,就算他没有失忆,今年也才刚二十岁,还小呢,有什么眼光?
不过,季明生现在有了更好的想法。
是的,季明生忽然改主意了。
南门先生、许英,林栖梧就喜欢这款看似清高,实在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伪装起来,还不信手拈来。
季明生心思活络,很快编出了一套瞎话。
“别哭了,我逗你呢。”
他忽然敦肃仪容,脑中想着那些圣人画像,尽量让自己笑得正直些
“小公子,我是在山崖下捡到的你,至于你说的林家…”
季明生苦笑道“我实在不知。”
“你这里怎么有一弯月亮?”
提起这处胎记,林栖梧本身清亮骄矜的声音忽然有些怯懦
“我……”
“很漂亮”这是季明生发自真心的话,他知道老皇帝下令把身上有月牙胎记的人全部杀掉。
季明生恨得磨牙,死皇帝,做个破梦,随便动动嘴皮子就让他的漂亮月亮难受这么多年,
真想把那个死皇帝从坟里刨出来怒扇八百巴掌,可恶啊!
可季明生却又偏偏本性难移,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他有些残忍地开口道
“但是,本朝对身上有月亮胎记的人抱有很大的敌意。”
季明生又凑近了些,低声道
“所以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你,你要怎么谢我?”
林栖梧抬眼,眼中有些茫然。
“好好想想哦!”季明生笑着点了点林栖梧的额头。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挟恩图报的人,”季明生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只是圣人言,有恩必报,有德必酬。”
林栖梧“我知道了。”
“能不能把我送回林家,我把我珍藏的明珠玉石都送给你。”林栖梧想了半天才慢吞吞道,他不知道季明生缺什么。
但自他醒来,观察室内摆设,几近于无,床单布料粗糙不堪,甚至比自己小时候呆过的庄子还要简陋。
想来,是十分缺钱的。
可林栖梧知礼懂礼守礼,自不会直接戳人短处,只是心存感恩之心,一心想要报恩。
季明生僵硬地笑笑,他如今二十又五,如果读不懂十七八岁小孩的心事,那真是白活了。
“你觉得这里寒酸?”
林栖梧忙摇头,“没有,没有。”
“我其实是有大宅子的。”季明生辩解道,他知道养林栖梧这个世家公子要许多钱,一早买了大宅子,只是还没来得及搬。
“可我还是想回家。”林栖梧低头道。
“你说的林氏是姑苏林氏么?”季明生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他们已经离开了。”
“他们已经搬离京城,回老家姑苏了。”
林栖梧闷闷地唔了一声,没有急于求证,他的心思显然在另一件事上。
林栖梧今日也不知怎的了,温书半日,连记住一篇文章也难。
“大夫说,你从山崖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笨了不少。”
季明生靠在林栖梧耳边,幽幽道“你现在即便回姑苏,他们会要你吗?林氏会要一个无用之人吗?”
“不会的。”林栖梧捏紧书页,努力想把书上的文字印入脑中。
“所以你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离开我。现在除了我,谁还会要你?”
第45章 二合一 今晚你得和我一起睡。
终于安抚下林栖梧想回家的心。
季明生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搬进了大宅子。
林栖梧不会主动发表意见, 但季明生看得出来,这位公子对新房还算满意。
季明生安心地叹了口气,不枉他跑了整整一月有余去选房子, 又费心请那些清高文人来布置。
只是现在季明生又有了新的难题。
林栖梧吃的很少。
季明生的父亲是厨子, 他自己也继承了些厨艺天赋,家里厨子是自己精挑细选出的好手艺。
可是这些远远不够。
林氏为官已有数百年之久,积金帛而富, 据权位而贵, 这样的人家吃也吃得不同。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世家的饮食是极讲究的。
虽然林栖梧不说, 可季明生能看出来他每餐饭吃的都不多。
“我吃饱了。”林栖梧把碗放到桌子上, 里面还剩半碗米。
季明生扫了眼, “怎么吃的这么少,鱼没吃, 肉没吃,青菜只动了几筷子?”
“你好啰嗦”林栖梧小声道,“我真的吃饱了。”
“吃得少会变笨的,变笨了你怎么读书?”季明生恶毒道。
林栖梧停住离开的脚步, 又坐回餐桌上, 努力的把剩下的半碗饭吃掉。
“呕——”
“好了,好了,别吃了。”季明生一把夺过了他手里的碗, 真是娇贵死了。
林栖梧抹掉眼泪,又去读书了, 即使现在的他学的很慢。
季明生愁死了,林栖梧就算在林氏学坏了,至少吃的合心意, 如今来了自己这里,吃也吃的不好,以后哪能愿意和自己过下去。
今天休沐日,季明生不在家。
“季大人今日怎么来了?”留着美髯的老头是世家江氏的老人,见到季明生又怕又恨,偏偏还只能笑脸相迎。
王无忌死后,五姓十二家数名高官被清洗,世家大族的辉煌就此落幕,不少在斗争中残存的大家族人迁离京城,回到发源地。
唯一还在京城的也只有些世家老人,季明生眼前这人就是江氏的老太爷。
江氏族人要回迁家乡,可老太爷却不愿挪动,坚持要留在京城养老。
“我们家可是被您亲自抄过一遍了。”
季明生却不觉尴尬,理所当然地抬高下巴
“当今圣上念及昔日旧恩,特意派我来慰问。”
季明生提了提手上的礼品,“不请我进去坐坐。”
“好,好。”老头不知道季明生肚子里又酿的什么坏水,只能迎他进门。
“元吉,上茶。”
季明生没有先喝茶,目光落在茶杯上,虽然茶杯被磕了一角,但季明生依然认出了这是千峰翠色的青瓷,莲瓣纹绘制其上,颇有佛教的“空寂”之美。
端起茶杯啜饮,入口清香,回味悠长,他甚至在宣政殿都没喝过这么有格调的茶。
“这茶好,是什么茶?”
“不过是些旧年的陈茶,季大人谬赞了。”江老头垂下眼皮敛去情绪,心中却又开始嘲笑季明生的小家子气。
他们这几大世家可是从建朝前就已经发迹多年,资助夏朝老皇帝平定天下,建立夏朝,曾经也是风光无量,岂是这些寒门穷酸能体会的?
他年轻的时候正赶上世家风光的好时候,一双老眼见过流水的珍品。
皇帝虽然派人抄家,总归还是给世族留了些体面,仍是给江老太爷留下了几大箱子的宝贝养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手里的东西,才是真正的宝贝,有些甚至连乾元帝那个毛崽子手里也没有,更被提季明生了!
“江老太爷在想什么?”季明生似笑非笑道。
“没,没什么。”江老头一张老脸连连赔笑。
他见识过季明生的手段,现在压根不敢表露出任何轻视之意,生怕季明生再把他拾掇一顿。
“如今喝了茶,不知季大人还有何贵干?”
季明生低头理了理衣襟,毫不心虚地说道
“我难得来一趟,不留我吃饭?”
“咳咳——”风度翩翩的江老太爷被头一次被茶水呛住了。
“反倒是江某失礼了。”
抄家时被砍得破破烂烂的檀木桌椅摆在正厅,桌上摆着的饭不是白饭,是莼羹菰饭,菜又有鲈鱼脍、蟹生方、炉焙鸡等数道菜。
“季大人,请吧。”
季明生没有客气,拿着筷子把每道菜都尝了一遍,无礼之程度,甚至让江老太爷抬起了原本耷拉的眼皮。
季明生却毫不在意,江氏和林氏皆出身姑苏,口味相近。
他今日来了这,就是为了林栖梧的伙食问题偷师来的。
可笑,当他真稀罕来世家做客吗?
“很好吃,不知如何做?”季明生虚心求教。
“我记得季大人是北方人,怎么忽然变了口味,爱吃江南菜了?”
“夫人爱吃。”季明生的回答言简意赅。
江老太爷算得上挑剔的食客,对吃也算有点讲究,老头清了清嗓子,双手摆正“那季大人可要听仔细了。”
水是山泉水,菜是最新鲜的菜,也叶子不能黄,也不能老,得要最里面的菜心来做菜。
鱼片要切的薄薄的,不要刺多的鱼,也不要肉柴的鱼,只吃最新鲜的鲈鱼。
蟹肉寒凉,一定要配黄酒,配得姜醋汁要醋提前浸入姜末,再把姜末捞出,务必做到有姜味而不见姜。
其余的,江老太爷唤来了自己用了多年的江南厨子,厨子一条条地说得仔细,直到日暮才算说完。
可怜季明生早已忘了,自己打算好好教育林栖梧来着。
季明生回了家,直接去了厨房,自己亲自上手,做了许久才端上桌。
“别看书了,先来吃饭。”
林栖梧不情愿地放下书,慢吞吞地挪动到堂中吃饭,却在见到今晚的菜后,明显眼前一亮。
“今天换了新厨子么?”
“我做的,尝尝?”季明生矜持地抬了抬下巴。
“那我先吃了,明生。”
季明生让林栖梧叫自己名字,每次他叫的时候,季明生总感觉很奇妙。
他心里美滋滋地想,林栖梧是不是故意的,每次叫,都像是妻子叫丈夫一样。
他是不是有这个意思?
林栖梧动了筷子,小口小口咀嚼着。
“好吃吗?”
林栖梧真诚地点头,“好吃。”
得了夸奖的季明生难得笑得腼腆,又开口道
“你看,在我家,你住的也好,吃的也好,我也不逼你读书,当然,你要是想读也可以。
“你说在这里好不好?是不是比在林家还好?”
“还不错”林栖梧咬着筷子,琥珀色的眼珠慢慢转动,余光偷偷打量起身旁的男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季明生循循善诱“那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我还没说是什么,怎么就不愿意。”
林栖梧却固执道“我要读书,科举,到时候高中状元,林家会来接我的。”
林栖梧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是聊斋里的书生。
一座宅子关着人,里面有个艳丽男人,每天做好菜好饭要自己留下,实在太诡异。
林栖梧不能说,他听说人一旦戳破鬼怪的伪装,那鬼便会现了原形。
“你摔坏了脑子,还想参加科举?”季明生反问道。
“一篇文章背了一天还记不住,就这还读呢!”季明生被林栖梧的固执己见气得不轻,
“吃也娇贵,住也娇贵。”
“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好好养着你。”
林栖梧不说话,季明生又不满意了。
“自己在那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去温书了。”林栖梧放下筷子。
一大桌子菜,又没吃几口就走。
季明生觉得自己简直是自讨苦吃,他决心下次训人的时候饭后训。
能屈能伸的季明生抓着林栖梧的手,又哄道
“栖梧,现在好好养养,说不定以后身体好了,学的更好呢?”
“别摸我的手了”林栖梧耳根通红地抽回自己的手,“我知道了。”
外头天黑的彻底,夜漏下三更,书房的灯已亮到子时。
林栖梧还在温书,书房的门却被推开了,季明生端着杏仁豆腐走进来。
“学了这么久多辛苦,明日再学吧。”
“你走路怎么没声音?”
只有鬼走路才没有声音。
林栖梧合上书,低着头,不敢看身旁的男人。
“这不是怕打扰你吗?”季明生自认为自己温柔体贴,万分妥当。
“哦”林栖梧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手中地的杏仁豆腐,这男鬼半夜从没找过自己,如今忽然来,不会是忍不住,要吃人了吧?
“有道是,门门有路,道道有门。”
“你说要科举,不如走走后门?林栖梧,你是世家出身,是不是认识当今的皇帝,那个……李尔啊?”
季明生能看出来,皇帝对林栖梧不一样。
怕又是一段旧情难忘。
如今的林栖梧呆呆傻傻,正是打探过往情史的好机会。
“算是认识吧。”林栖梧声音闷闷的,叹气声似乎带着点遗憾
“哎——”
旧情难忘,果然是旧情难忘!
供你吃供你穿,心思却放在别的男人身上,失了忆生了病也不忘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哈哈,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季明生英明一世,怎么就栽在林栖梧手上。
季明生那双狭长漂亮的凤眼里简直要喷火,他用力深吸两口气,才压下心头的怒意。
“不和我详细说说?”
林栖梧坐的更远些,“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吧,栖梧。”季明生又凑近些,柔声道,“我想知道。”
听到男鬼撒娇,林栖梧只觉头皮发麻。
“小时候我经常入宫去见皇后姨母。”
云中王氏的当家人有一子两女,长子王无忌,王无忌的两个妹妹,大妹名为王蔷,小妹名为王尉。
大妹王蔷嫁给林氏的当家人林毅,小妹王尉嫁给了当年仍是皇子的老皇帝李章。
可怜王蔷生下林栖梧不久,便撒手人寰。多年后李章登基为帝,王尉也成了皇后。
成为皇后的王尉感念去世的姐姐,便想起了姐姐留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
那时的林栖梧已算的上学有所成,品行端正的世家典范,人又长得晶莹剔透,颇地皇后欢心,三天两头入宫侍奉。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刚被认回,没有被皇后收养的皇子,在宫里常受到欺负。
我进宫的那次,那些皇子们闹他闹得格外厉害,深秋时节竟把他推到湖里。不仅如此,皇子们还不许内侍们跳到水里救他。
“你去救他了?”
林栖梧点点头:“那会死人的!我不能见死不救。”
季明生忿忿不平:哼,怎么不能?换成是我,我就能见死不救。
但季明生没说,他知道,这么一说,林栖梧又要说他冷漠恶毒了。
季明生腹诽,都是因为林栖梧这种人太善良,才把他这种见死不救的正常人都衬得恶毒了!
“当时的他特别可怜,就像是……”林栖梧抿抿嘴,没有继续往下说。
就像是被送到庄子上的我一样。
“无忌舅舅劝皇后收养他,可是皇后却说,李二心术不正,不愿意养他。
“李二?”季明生重复。
“嗯,他在民间是叫李二的,进了宫才改名叫李尔。”
“后来我教他该怎么说话,怎么行礼,什么是君子所为,什么是君子所不能为,他总算有了些皇子的样子。我又总在姨母面前说他好话,姨母终于被我磨得没了脾气,愿意收养他。”
“他成为姨母养子后,我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了,他人聪明,又心灵手巧,做了好多民间的小玩意送给我。”
“他就没什么缺点?”季明生又问。
林栖梧顿了顿,他觉得说人坏话不是君子所为。
“说吧,我逼你说的。”季明生凶巴巴道“我这个人就爱说人坏话,不说他的缺点,今天不许睡觉!”
林栖梧这才慢慢道
“有一点点,他有一点爱面子,长大一些的他,处处都想在姨母面前压我一头。还不愿意我提起他的从前。
“人都不愿意提从前的落魄时光,这也情有可原,既然他不愿意,那我便不再提。”
“但是他当了太子后,身边有不少人恭维,便开始对我颐指气使,处处都想控制我。
今天不让我和这个皇子说话,明日又说我和那个公主关系太近,是不是想尚公主,我后来再也受不了他,和他大吵一架后,便再也没进过宫。”
“曾经我们也知无不言,同吃同睡,可惜了。”想到这段逝去的友谊,林栖梧有些失落地垂下头。
“没关系,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季明生安慰自己,虽然自己来的晚,但总还有机会。
“今晚你得和我一起睡。”季明生严肃道。
林栖梧又坐的远了些。
果然,男鬼要吃他了。
完了,他要死了。
“我不行的,我不喜欢男人”林栖梧低头攥着衣角,小心翼翼道“你找别人好吗?”
“你想让我找谁?”季明生眯着眼,一字一顿道“你是不喜欢男人,还是喜欢的太多?”
“上床!”季明生沉声道。
“现在,立刻,马上!”
林栖梧没有听话,他推开季明生就要往屋外跑。
可惜没跑几步,就被季明生揪着衣领子扔到了床上。
林栖梧坐在床上,闭着眼,似乎要引颈受戮。
许是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遭,林栖梧又鼓起唯一的一点勇气道
“不要杀我,不要吃我,求求你。”
季明生简直要被林栖梧气笑了。
“我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怎么吃人?”
“不,你是要吃人的鬼。”林栖梧睁开眼说。
“吃人的鬼”季明生指了指自己,“我?”
“我怎么就是鬼了?”
“你把我关在房子里,不让我出门,还要和我睡觉,还长得这么……这么妖里妖气……
走路也没有声音,还穿红衣服,还……你不是鬼是什么?”林栖梧的语序颠三倒四,但总算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全说了。
电光火石间,季明生忽然想到什么,原来如此。
那天晚上吓到林栖梧的,不是什么井边的邪物,而是从井里爬出来的自己。
“好,我是鬼。”季明生郑重其事地宣布,“我现在就要吃你。”
他宽大白皙的手掌一点点地往下摸,吻一点点落在林栖梧的眉眼、鼻梁、嘴唇,锁骨边的月亮。
林栖梧闭紧眼,生怕见到季明生现原形。
可忽然,林栖梧又睁圆了眼,看着头埋在被子下的季明生。
“不要……别……”
他呼气急促,快感如同电流般罩住他的心神。
他徒劳地张了张嘴。
“怎么这么快?”季明生调笑道。
季明生从被子下冒出头,舔了舔嫣红的唇,问林栖梧“我还是鬼吗?”
心理年龄十七岁的林栖梧控诉道“你吸人精气,我要死了。”
季明生笑了笑,抓起林栖梧的左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去感受自己的心跳,又拿起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颈处感受自己跳的过快的脉搏。
他又问“我还是鬼吗?”
“感受不到。”林栖梧嘴硬说。
“好”季明生又把胸口贴近林栖梧的耳边,“现在,听到我的心跳了吗?”
咚,咚,咚……
这次林栖梧真的听到了,季明生震耳欲聋的心跳。
原来你不是鬼。
林栖梧信了:“原来你真的是人,可是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在山崖救下我,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季明生现在才明白,李尔为什么要叫林栖梧榆木脑袋。
“因为我图你娇贵难养,图你脑袋呆呆笨笨,图你连在床上都这么快。”季明气道。
林栖梧不懂,为什么季明生又生气了。
季明生叹了口气,“睡吧。”
他本就是呆子,如今脑袋又笨,指望他想明白什么?
生什么气?
气死了,人家无缝衔接下家。
“究竟是为什么?”林栖梧又问。
“他们会笑你,只有我不嫌弃你,因为我是个端方君子。”季明生躺在木头旁边,心如死灰。
夜里季明生迷迷糊糊地被踢醒,“怎么了?”
“打水来,我要焚香沐浴。”
“哪脏了?”季明生坐起身,又作势要亲林栖梧。
林栖梧嫌弃地用手抵住他的嘴
“心脏了。”
……
长生殿是乾元帝的寝宫,殿外烛火幽幽,殿内的君王梦魇缠身。
别……
别走……
乾元帝梦中到了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四处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人群熙熙攘攘,不远处还有人声嘈杂,一中年男子站在中央,身后是一排造型各异的彩灯,彩灯上又挂着纸条。
元宵佳节,猜灯谜。
乾元帝似乎是想到什么,不自觉地笑了笑,往猜灯谜处人群处走去。
“小时两只角,长大没有角,到了二十多,又生两只角。”
是什么?众人面面相觑,却想不到答案。
乾元帝刚刚挤进人群中,身旁却传来清冷低沉的男声。
“是月亮。”
“答对了。”中年男子笑着把手中的美人灯笼给了他。
乾元帝侧头看去,那不是林栖梧又是谁?
只是梦中的林栖梧面容更稚气些。
彩色的灯光映在他的眉眼,从如玉的额头,到高耸的鼻梁,深浅正好的人中沟,饱满的嘴唇,点与线相连的如此漂亮完美。
林栖梧转过头,眉眼弯弯,身边穿着件鹤氅 ,白色的绒毛围在骨量轻巧的下巴处,看着又轻薄又暖和。
他被照顾的很好。
“李二?你怎么在这?你又偷偷出宫了?”林栖梧笑着歪了歪头。
“林家的事,你不怨我吗,栖梧?”
“栖梧,你在哪?”
“我在哪?”林栖梧似乎觉得这是个好问题,“我也不知道。”
“来宫里吧,做我的……”
“娘子。”忽然有个年轻男子站到了林栖梧的身后,和他十指相扣。
“栖梧,去哪了,让我好找。”年轻男子亲昵地拢了拢林栖梧的毛毛领,又亲了亲他额头,才注意到乾元帝。
“这是?”
乾元帝揉了揉眼睛,想看清那个年轻男子的面目,可无论他怎样努力,却始终看不清那人。
“他不重要,我们回家吧。”林栖梧笑着说。
“林栖梧,你怎么能说我不重要!”
“林栖梧,不要走,不要走。”
乾元帝醒了。
当林栖梧被劫走后,他劝自己不要再想。
一个罪臣罢了,一个傻子、呆子、榆木脑袋,倔驴,不听话的人。
他有什么好牵挂的。
他是帝王,富有四海,难道找不出一个比林栖梧还好的人吗?
但到了夜里,白天被他刻意忽略的问题又在脑海中回荡,究竟是谁拐走了林栖梧?
许英?
派人买通狱卒,纵火引起注意,
就连那天的守卫也在回家后不久,凑巧暴毙而亡。
任何线索都被悄无声息地抹杀了,查起来一点头绪也无。
乾元帝不自觉皱眉,许英和林栖梧的关系确实亲密,可他不像是能干出劫狱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人。
他看了许英的生平,耕读人家出身,入私塾读书,大一些进京行卷,再离京游历,最终科举入仕。
一个书生的完美人生。
这种策划应该是那种杀人不眨眼,做事滴水不漏的丧心病狂的亡命之徒的手笔,不是文弱书生能干出来的。
那还有谁呢?
放眼朝堂,有一个人倒像是能干出劫狱这种事。
季明生。
可这又是绝对不可能的。
在乾元帝的印象里,季明生和林栖梧属于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一个恶毒阴狠,一个志怀霜雪,他们一把剪刀上的两片锋刃。
乾元帝还记得林栖梧被押送入狱时,季明生脸上畅快得意,期待万分的笑容。
他与林栖梧算得上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劫狱救人,不可能。
“陛下,您醒了?”
乾元帝醒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小太监才笨手笨脚地提着宫灯进来,又急急忙忙叫人送茶。
乾元帝的目光扫过身边的小太监,他原本是负责打扫大殿的太监,刚调到御前伺候。
调他的人,是乾元帝。
“陛下,请用茶。”
小太监的脸上荡起谄媚的笑。
他的面容与林栖梧有三分相似。
乾元帝从前觉得两个人长得差不多,可现在看,又似乎差很多。
这小太监身上没有林栖梧的贵气,没有林栖梧的眉宇间的清冷固执,没有林栖梧的目光流转间闪动的狡黠。
“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