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啊,“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本该如此。
可这园中景色确实如她先前粗略一观之下那般枯败不堪。
按理说,游园本该极为风雅的,不过现今是大旱之年,园中若是有什么百花争艳、修竹掩映那才奇了怪了。
只见园中一株花也无,唯一几架瘦骨嶙峋的芍药,都已枯黄凋谢,只余残茎横卧,风一吹便沙沙作响。
和之前所见的一般无二,谢禛到任来不喜花木,种的尽皆是药材,园子深处是一整片药圃,井井有条地分列种着黄芩、柴胡、白术、苍耳、甘草诸种。
虽是秋深,仍有些许草叶新绿,顶风而立,透出一股死寂中的顽韧。
唉,虽然理解现如今的时代背景,到底是真寂寞。
希望等到来年开春,这里的景色能更好看些呀。
到时候和......谁共赏这一栏芍药,一园盛景呢?
......
“还不知姐姐名讳?”宁时负手缓步,沿着青砖小道踱着,慢悠悠地观赏着园内的萧瑟景致。
语气温温软软,带着点不动声色的轻快。
说来也怪,不和谢禛待在一起,自己便不那么拘束了。
前方引路的小婢步子一顿,转头垂首答道:“奴婢唤作知杏,现今是府里药圃里伺药的,随大人自金陵来此已有些年了。”
宁时略抬了抬眼皮,看了她一眼。
那婢女穿着府中寻常浅青衣裙,脚下绣鞋步履无声。
眉眼不浓,却极清秀,一双眼极黑极亮,如洗净初霁的秋水,又澄又静,脸颊瘦削,肤色白得近乎瓷质,倒不是柔弱病态,反倒透着一股干净坚韧的冷静。
好一个不争艳色却极得眼缘的姑娘。
“知杏?”宁时眉梢一挑,像是在咂摸这个名字的味道,半晌才笑出声来,“听着倒像是个会开花的名儿。”
知杏微微一愣,没想到她随口问名,竟还能生出这样一句话,耳尖泛红,却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姑娘取笑。”
“哪敢取笑。”宁时摇头叹道,“这晋地风霜凛冽,谢大人都不种花木了,只种药。我想着这府里若是能多几株杏花,哪怕不开,也比这满园枯枝好些。”
知杏听了这话,脸上笑意微敛:“姑娘莫怪。园中原是有花的,只是大人不喜花木空开不实,说‘今年大疫未息,百姓尚苦,何来好颜色自赏’。”
宁时轻轻“哦”了一声,语气却并未多出意外之意,只道:“听着,倒真像谢大人的脾气。”
知杏一怔,转头看她。
“你认识我们家大人?”她问得小心,眼神却藏着一丝打量。
“算不上。”宁时随口扯谎,“不过在金陵时,见过几面。”
“那姑娘倒是有福。”知杏垂了眼睫,声音不大,但语气里那份微妙的意味,藏得既不深也不浅。
“怎讲?”
“我们大人,向来不轻易许人近前。”知杏说着,像是笑了笑:“今日也许是因为宁姑娘天人仪态,又温柔可亲吧。”
“我今日也不过是头一遭近前罢了。”宁时懒懒一笑,语气轻松得像随口闲聊,“结果刚一踏进门,就摔了个大跟头,怕是叫谢大人看笑话了。”
知杏唇角微弯,声音清清浅浅,却含着点意味:“姑娘那一摔虽狼狈,倒也潇洒,旁人想摔成那样还真不容易。”
宁时一挑眉:“这是夸我好看?”
知杏垂眸,眼里掠过一丝笑意:“奴婢不敢夸,只是实话实说。往日来往的人多,哪一个不是谨小慎微、离大人十步远都不敢抬头的?”
她顿了顿,似是故意停顿,又似是无意而为:“像姑娘这样,一眼就敢直直看进大人眼里的人......倒是头一个。”
“可见我是不知天高地厚了。”宁时随口打趣着,目光却落在园中一株萎败得彻底的木槿上,“你们这偏堂快到了吧?走得这一遭,也不知有没有热茶待我这落难贵客。”
“自然有的。”知杏温声应道,“点心也是今早新做的。谢大人吩咐厨房按珞杭那边的口味准备,说姑娘远道而来,口味上总要顺些。”
连我是哪的都打听好了吗?
宁时脚下顿了一顿,眉梢微扬,慢吞吞地拖出一声:“哦~?”
尾音微微上挑,像是一根羽毛拂过水面,泛起点不轻不重的涟漪。
“今儿这一路可真苦,我要是不在偏堂里吃茶水点心得着趣了,那可要和你讨公道的。”
知杏失笑,眉眼弯弯,微微侧头,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只道:“那姑娘到了偏堂,可千万别客气。”
两人说笑间,已经到了那处肃静清雅的所在。
知杏将门扇轻轻推开,回身福了福:“姑娘请在此稍歇,奴婢去前院复命,稍后便有人送晚膳来。”
“好。”宁时点头,眼角瞥了一眼屋内陈设,“辛苦了。”
知杏退下时并无多言,脚步极轻,素色绣鞋几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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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扇“咯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间微起的风。
偏堂里瞬时便安静了。
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沉香,不浓,却极持久,像是绵延不绝的回音,绕在鼻间。
地上铺着干净的青色细纹地毯,靠窗处设了榻几与小案,另有一张雕花木几上摆着几盘精致茶点,银耳红枣羹尚热,碧螺春已泡,袅袅热气缓缓上升。
要不说还是手握大权为好。
宁时掀了袍角在榻边坐下,视线在那精巧茶点间扫了一圈,不由得低低啧了一声。
谢禛看着再怎么清冷自守、节俭自持,终究也是执掌一省、肩挑十一郡的钦差大人。
大旱之年、疫病肆起,十里八乡的流民都在喝树皮汤、挖草根粥,她这一碗银耳红枣羹要是端到城门外,只怕能被围得寸步难行。
这便是身份与地位的分水岭了。
一朝在朝为官,再廉也吃得是干净米、喝的是好茶;一旦在野为民,哪怕不犯事,家中无粮也得啃皮带裹草灰糊。
谢禛已经算是“清”到骨子里的人了,放着富贵繁华不要,跑来晋阳这等水瘦土贫之地,连花草都懒得种一株。
说是心忧黎庶也好,心怀旧事也罢,她终究没留在金陵或大京随便当个体面官员,偏偏愿意留在这死地——
但再怎么样,眼下的她终究还是有一方偏堂、一盏热茶可依,而不是跪在城门口求一碗粥。
不光是有权位的人,她看这钦差府邸里的下人,气色倒还都挺好的,完全不是外头流民面黄肌瘦的样子,也可见选对靠山很重要。
但她并不是苛责谢禛什么。
谢禛能以一己之力撑起晋地半壁江山,从各地调来粮药、封锁三省路口、亲自坐镇疫区,她做得比天下九成九的官员都要多、都要好。
但那毕竟是谢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