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长野之行(6)【加更7】
人生是一个很大的议题,范围稍微缩小一点,人为什么要活着,这样的议题抛去让人讨论,都说不定会得到五花八门的答案,甚至有可能吵起来。
如果问夏丘凛纪,她想着想着,大概也只会说:“暂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活,只能确定自己还不想死。”
再问她为什么不想死的话,她就可能说出刻薄的答案,“死了之后会伤心的人基本没有,相比之下会开香槟祝贺的人又太多。活着,才能看到他们想干掉我又干不掉的表情,这不是很好玩吗?”
和波本一起泡在酒池里闲聊的时候,她甚至有些羡慕对方,他的目标简单纯粹又单一,就是往上爬,触碰组织核心,掌握更多力量。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依照这个行为动机出发的。
她读大学的时候还在和便宜爹斗智斗勇,波本读大学的时候已经接管一个小帮派,小有实力了。
灰色的阴云压在天穹之下,凉风吹过,吹散些许热意。
夏丘凛纪抬起湿淋淋的手臂,就要拿起池壁上的茶杯喝水,然而一下子分辨不出哪杯是自己的,她转身问波本,蜜色泛红的俊美面庞近在咫尺,她顿了一下,意识到先前自己着意忽略的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她和波本已经靠得很近了。
距离逐渐靠近其实很合理,讨论人生,讨论过去,讨论未来,其中涉及不少组织的秘辛。隔墙有耳,凑得近一些,声音再低一些,才能安心把这些对普通人来说可能要命的情报当做闲聊,在酒池里随意谈论。
第二件事,她刚才,是不是已经开始抱怨自己没有领导能力,研究所的工作进行不下去?
这说得有点深了。
不过好吧,请原谅她,她今天七点睡着十二点就醒,昨天也只睡了五个小时,上个月跟踪伊织无我连着五天睡眠时间加起来十个小时,困意也没能消解完全。她只能保证,“研究所在研究什么”这个最机密的机密,没有祸从口出。
其他的……请让她想一想,当时握手言和的那时候,波本提了六个问题,而她现在都回答了几个。
——为什么会习惯被装监控?
“那位大人投资研究所花了大价钱,总得看看自己雇来的牛马有没有认真工作。只把监控装在女厕所门口,已经要感谢那位大人的仁慈。”
这个问题她没完全说实话。毕竟,平心而论,起死回生返老还童相关的研究,装个监控再正常不过,没有武装力量驻扎,都能称得上一句心大。
——为什么说明天就有可能死去?
“死士营PTSD。”
也没完全说实话,一半一半,还有一半的原因是团厌buff以及黑衣组织的特殊背景。如果她是普通的人在普通地上班,她只会被普通地孤立被普通地辞退。但在黑衣组织……没有辞退,只有被杀。
——进入死士营的原因是什么?
“研究所炸了,我身为负责人没做好管理工作,被罚入死士营。”
这是明面上的真相。更详尽的,有关于龙舌兰为什么拎着炸丨弹包……这是她被审讯都不会吐出来的部分。
——和公安的内线是怎么联系的?
波本没问。
毕竟是他自己说的,不要聊工作的内容。
——奥本议员还活着吗?
波本也没问。显而易见,奥本议员还活着,并且活蹦乱跳。
其他问题都回答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你是真的对我有好感吗?
夏丘凛纪随手挑一杯剩一半儿的残茶喝了,凉意一步到胃,衬得脸颊更热。反手抓住波本劲实的手臂,他没挣,她就顺势漂游到他面前。
泳衣的裙摆在水下像水母一样摇曳,她的身形在温泉流动之间被水带着晃。唯一能坚定的,是注视向波本的暗色桃花眼。
系统依旧在跳厌恶值的提示,零零碎碎,从未停止。
同意、否认或询问本身,都能象征一个问题的答案。而很多时候,真正的答案无关紧要,暧昧的过程就已经很好。
夏丘凛纪轻呼一口气,头埋到他散发酒气的肩颈上,理直气壮地命令道:“我泡累了,带我上去。”
反正温泉都泡了,不差这一点吧?。
眼神会传达人的意图,躲闪的眼神也是。
这件事很奇怪吧,米斯特尔刚才的眼神,仿佛是打算表白。
绝对是错觉。
……即使不是错觉,也并不重要。
虽然是穿到街上都毫无问题的长裙款泳装,但贴在身上的体温是真实的,毫无保留地传达到他的心脏……
波本没有拒绝这项要求,但也没有同意。
他抬手猛地推开靠在肩头的米斯特尔,揪开攀附在手臂上的手,连着她的身体一起推开。
她瞬间站立不稳,要跌倒在酒池中狠呛一口。但脖颈又被掐住拎起,随着骤然嘈杂的水声,她只能被迫仰起头看着罪魁祸首。
这一看,她心里一瞬间也打起鼓。
波本一向含笑的脸色现下阴沉一片,看向她的灰紫色眼底甚至已经满是煞气。
脆弱的纤细脖颈被他一手捏实,颈动脉本能地惊恐跳动着,耳畔因为大脑血流不畅而嗡鸣。
没办法呼吸,甚至没办法完整说出话,只能看着骤然发怒的波本,眼神祈求……祈求吗?
“米斯特尔,你在把其他人当日抛玩具吗?”波本的语气森冷又陌生,怒意化为杀心,“在做出这样轻佻的邀请之前,至少要把关在你酒吧底下的那个人处理了吧?另外要保证,不会再寻找那个所谓的让你惊鸿一瞥的凤眼男人。”
夏丘凛纪身高不太够,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勉强浮在水面上,顺带给自己挣出呼吸的间隙,剧丨烈喘丨息着。她绯红的脸颊滑下一滴水,艰难开口时,眉眼甚至还蔓出潮湿的笑意:“波本,你这是在吃醋吗?”
她的容貌太过靡丽,更显得她的话语和指控都匪夷所思。
最好的方法果然还是漠视。他脸色黑沉,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松开手,转身上岸。将所有癫狂、厌恶和不可理喻都抛到身后。
快刀斩乱麻,这个决策本来没错。
但没有人拉着他,追问他,道歉,保证,或者继续嬉皮笑脸,调侃,逗弄,调笑。再或者同样冷淡下声调,嘲弄地说他玩不起。
什么都没有,只有水声的一方小天地,空荡到让人不安。
波本连忙回头,只见米斯特尔的身影已经完全浸入温泉酒池中,口鼻中冒出气泡,一点挣扎都没有。
……这家伙在搞什么?!。
【厌恶值+1+1+1+1+1+1……】
厌恶值难得展露出刷屏的盛况,夏丘凛纪在温泉水底像没有腮的鱼一样呼吸着,神思飘到阴云没有笼罩的湛蓝天边。
目前的总厌恶值大概达到了两万五千点,占据总要求的486900点厌恶值的百分之五。如果她现在就奔赴黄泉,那组织的力量大概只蒸发两家常磐集团,不痛不痒,还没她炸掉研究所的损失重。
这样想的话,稍微有点可惜啊……因为身高有限被淹在水里,这事想想,甚至有点好笑。
不过她如果真的什么时候死在哪个角落了,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按理说,八岁的时候她就该是死人了。
耳边传来水流被猛力划动的流水声,腰被劲实的手臂搂住往上带。
下一刻,剧烈的哗啦水声在耳边炸响,她的后脑勺被抬起,口鼻接触空气。
人重新活过来,她下意识拽住唯一的稳定点,俯身呛咳出气管的水,咳得昏天黑地,泪眼朦胧。
脑海中的厌恶值通知还在跳,她咳累了,额头埋到来人的胸前,喘促地呼吸着。
后脑勺被轻轻拍了拍,头顶上传来了属于波本的严肃警告。
“你的生命只能用来威胁在乎你生命的人,之后你不管是打算邀请谁,都不可以这么做。”
“我没邀请别人,咳咳……你后悔救我的话,可以,咳,把我丢回去,”她的手揪着波本湿透了的白背心,“哪天想杀了我的话,也尽可以杀——只要你能杀掉,组织不会为这件事,咳咳,责罚你的。”
“……我还没想着杀你。”波本咬牙切齿地说。
“嗯,我现在暂时也不想杀米斯特尔了……咳、抱我。”
“不要得寸进尺。”
“不是上床的那种抱。”
“所以我说了,不要得寸进尺,自己上去。”
“咳咳,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好同事吗。”
“你似乎对‘好同事’这个词的词性有些误解。”。
现场兵荒马乱了一阵,不过最后没什么后患。她沉下去的时间没多久,咳嗽两下就缓得差不多,被波本抱着丢到卫生间后,她也差不多缓过神了。
给自己吹头发的时候,夏丘凛纪意识到一件事。
波本看着游刃有余情场老手的模样,但他的一切亲近行为都是为了工作,在工作之余的撩拨上忍耐度很低,能接受的最高尺度,是牵手腕。
……说出去没人信,绝对。
夏丘凛纪看着刷屏速度逐渐慢下来的厌恶值通知,沉思片刻,决定趁热打铁来个大的。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把文档用邮件发给波本后。把头发吹得半干,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穿着棉质睡裙,抱起枕头,出门,按响隔壁的房铃。
波本打开门,只从门缝瞅一眼,紫灰色的眼眸里就满是无语。没等她说话,门啪的一声重重关上。
她锲而不舍地又按了一分钟,房门终于再一次打开。波本黑着脸看她。
“我把工作文档发你了,你有空记得看看,”夏丘凛纪促狭地笑着,“你以为我想说什么,再问你要不要抱我?”
砰!
门又一次狠狠关上。
第42章 长野之行(7)
疗养一共有五个工作日。从第三天开始,旅游团没有其他的活动,唯一的活动就是:在温泉酒店休息。
温泉酒店的配套设施比较完善,能玩的地方不少,消磨两天绰绰有余。
在阳光出来的第四天疗养日,夏丘凛纪就在午后溜溜达达在附近的山地森林栈道公园里。
公园本身没什么太多稀奇的地方,不管是铺满塑料紫花的春藤,还是路边水泥浇筑成的仿木栏杆,都只是道路和森林的点缀。唯二能称作亮点的,一是路上不时能见到的飞湍流瀑,二是公园道路尽头的温泉泉眼。
泉眼在山谷处,上面毫无美感地架上了铁网。只允许人的手伸进去。热气蒸腾,夏丘凛纪试着碰了下,立刻被烫着收回手。
滚烫泉眼的旁边就是冰凉的河水,小小的一方天地有如此分明的冷热差异,算是这片大地上小小的奇迹。
夏丘凛纪看着站在不远处,随意望着远方夕暮的波本,心下笑叹,前两天闹得不太愉快,但现在依旧陪着她到处跑,这何尝不算是一种职业素养?
温泉事件的那天凌晨,波本一口气多出了一百点厌恶值。之后在长野县的各个景点到处闲逛的时候,他看着完全没受影响,一副完全可以跳槽做专职导游的专业姿态,但厌恶值一会儿跳一点,一会儿跳一点,如果凑近一点,厌恶值立刻开始刷屏,像是什么触发灵敏的ATM机,按键即可获取现金。
虽然还不如伊织无我写“情书”和爱尔兰写工作汇报时刷厌恶值的效率,但已经跃升效率榜第三,进度相当可喜。
所以他还要获得什么情报?公安内线的联系方式?
波本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笑意依旧完美无暇,金发被夕阳照射出炫目的光晕。随意地与她对视,再移开目光。
夏丘凛纪便笑眯眯地逗人:“突然在想,前天如果和你保证说,写情书的人会处理掉,那个凤眼男人也不再试图去找,现在的氛围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僵?”
会怎么处理人?组织成员的话,唯一处理方法就是杀了丢东都湾吧。波本姿态从容俊雅地靠着栏杆,顾左右而言他:“工作汇报已经传给贝尔摩德,她表示OK。明天你是跟旅行社一起回去,还是直接坐我的车?什么时候走?”
夏丘凛纪毫不犹豫:“早点走,坐你的车,我要躺后座睡觉。你什么时候睡醒叫我就行。”
波本早就习惯她的阴间作息,听着只是点点头,又说:“太阳快落山了,我们走吧。”
夏丘凛纪没有异议,闲聊结束。
两人紧赶慢赶,成功在天黑透之前回到酒店,回头看公园内,路灯有一半是坏的,站在指引灯明亮的入口处,里头只显出黑黢黢一片。
夏丘凛纪看着就感叹:“如果走慢点,里头倒很适合杀人抛尸。”
波本瞥了她一眼,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说:“晚上好好休息。”
夏丘凛纪笑眯眯地点头:“好,晚安。”
“晚安。”
【厌恶值+1。】。
降谷零回到酒店房间后,没有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靠坐在避光的那一侧。
眼前只有昏暗。他脸上的笑意也完全消隐无踪。
大脑旋转着,复盘着他该思虑的一切。
米斯特尔之前是研究所的,组织在研发什么药物吗?暂时没思路,还需要更多情报。
然后,她确实有在非法囚禁一个人,就关在不自然酒吧的地下酒库。目前暂时没想出不打草惊蛇又能稳妥救出人的方法。
她这几天在长野县的行踪他都有跟着,确认没有再接触诸伏高明相关信息的空子。她第一天进入警察本部,但全程有大和警官和上原警官陪同,诸伏高明说这两个警官很靠谱,那暂时可以放心。
事实上,总会有组织成员路过长野县。单凭带着胡须的长相和迥然不同的气质,已经很难从外表辨认诸伏高明和苏格兰,给人“这对是兄弟”的灵感。
要不是米斯特尔刚发现伊织无我的公安身份,直言表明她看上了另一对眼睛,又有警视厅公安的内线,他大概根本不会一起来疗养……大概。
米斯特尔澄明悠远的目光忽然跳在他的脑海里,看着他,又仿佛在看他身后的夕阳。接着是微笑,眼眸变得灵动,促狭地扣住他的手腕,坏心眼地端详他脸上变幻的神情。
夕阳落山,黑夜笼住一切光亮,换为清凌又冷淡的月光。
……他刚才似乎想到什么,让他不由自主微笑的存在。
印象很快淡却,像是被风一拂而散的酒香,一转眼就寻觅不到了。
他什么也没想,他的嘴角严肃抿直……
相邻的房间,灯光照彻。
夏丘凛纪泡完一杯葡萄糖水喝下,伸了个懒腰,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笔记本电脑上显示出的画面,目光悠悠。
画面上是一个男人的证件照,凤眼微挑,八字胡同样微微挑起,五官端正,气质儒雅斯文,又有一分尖锐而突出的傲气,隔着屏幕盯住她。
诸伏高明,长野县第四季度优秀警官。
就很刚巧,是她去抓伊织无我的路上偶然看见,因为感觉眼熟,一直没能忘记的人。
原本已经是无源之水,没想到,因为对名字的好奇,连带着对应上了他的脸。
宣传墙上的照片把他撕了个干净。幸好,长野县警察本部认为这个奖惩制度十分具有优越性,不仅有宣传墙,还有电子宣传墙,甚至做成电子报刊上的头条,成了警视厅的内部新闻。她打开警视厅内网的新闻页面找了找,就成功找到了诸伏高明的脸。
眼熟感从何而来呢?
夏丘凛纪沉吟片刻,打开简易p图软件,p去了他的八字胡。
没有胡须之后,他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
还是眼熟,但还是想不起来眼熟的原因。
东都警视厅的账号不能直接登进长野县警察本部的内网,能登上去估计也没什么用。夏丘凛纪想了想,索性直接推特上搜。
大部分是无效信息,不过也能零零碎碎搜到一点,“诸伏高明以东大生的身份不去考职业组,跑回长野县当警察。”
……咦?东大生?
她大学也是在东大读的,诸伏高明是她学长。
眼熟的原因,难道是这个吗?。
月光如练,照不进窗帘拉紧的酒店房间。
夏丘凛纪泡完牛奶温泉,浑身被泡得懒洋洋的,她稍微冲了个澡,打算借着这股劲直接睡一觉。
凌晨一点?凌晨两点?半睡半醒之间,门口传来了门铃声,接着是敲门声,还有波本的喊话。
“夏丘小姐,睡了吗?”
睡着了也毫无疑问会被这动静吵醒。
夏丘凛纪深呼吸一口气,睁开眼,气势汹汹地打开门把人拽进来,立刻“砰”的一声关上门,三两下扑回床上,继续闭上眼睛躺着。
她听到了波本的一声轻笑。接着衣料和床单的声音窸窣着响,床垫边缘凹下去,波本坐在了床边。
夏丘凛纪没动,波本也没恼,好声好气地解释:“组织今晚有个任务,要偷袭去截取一批其他组织购买的枪械。任务有十几个组织成员做,库拉索带队。但消息暴露,路上遇到了反偷袭,变成了正面交锋,不少人受了伤,伤情很严重。你是组织里最好的医生,这边收到通知,现在要提前接你回去,给那些伤员做治疗。”
夏丘凛纪翻了个身,把头闷在枕头里:“不要说得和组织没了我就不转一样啊……这种命令一听就是朗姆的风格。”
波本哭笑不得,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当然,有一个词叫默认。
他只往下叙述:“苏格兰伤得不是最严重的,但最危险,右肩嵌进半颗流弹,贸然取出可能会伤到神经。莱伊好一点,只是被散弹枪击中腹部,整个腹部都变成了流血的马蜂窝……”
苏格兰的容貌在脑中一晃而过,夏丘凛纪没抓住。
她只听得烦,现在和她说有什么用,她难道下一秒就飞回组织去给他们做手术吗?组织成员又难道流着血等她四个小时吗?
想让波本闭嘴,方法要简单粗暴又有效。
系统的厌恶值提醒一直在跳,她灵机一动,拽住他的手臂直起身子,跪坐在床沿边上,没等他进一步反应,就双手搭在他的肩头,把他整个人都按到床上去。
波本一惊,下意识反击,反身就把她肩膀扣住,锢在身下和床垫之间的狭小空间。
酒店的床垫弹性很好,这两番来回,使得床垫开始上下轻微晃动,带来很不妙的联想。
“……”
波本顿了一秒,调整好呼吸,就要松手直起身子,但夏丘凛纪幽幽开口。
“朗姆可不会指望我尽职尽责地在放假期间主动加班。你担心你的两位同伴,要我回去,总得额外付出点什么。”
“……什么?”
“躺好。”
波本迟疑片刻,慢慢侧躺下。夏丘凛纪给手机设好闹钟塞回枕头底下,就像抱抱枕一样把他手脚并用地抱着。
脸埋在他的颈动脉附近,手臂抱住他的手臂后结实的肩背,脚腕搭上他的膝盖窝,扣住。
彻彻底底的,温泉事件之后的报复。
不让她靠,把她甩开,那她不仅要靠,要抱,还要听他胸口加快的心跳,还要薅厌恶值。
“等下我先开一半的路,后面一半路你开,我再歇一会儿。现在先休息半小时。按你的话说,规范开车,杜绝疲劳驾驶。”
波本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连呼吸都放轻。
不像柔软的抱枕,倒像是深色的木头。但说是木头也不太对,木头又哪里会发热?
时间在半梦半醒间迅速滑过。
闹钟响起,三十分钟过去,夏丘凛纪精神百倍地打开系统页面,确认这半个小时刷屏出了四十点厌恶值。除了波本满打满算的三十点厌恶值,还有其他人溢出的部分。
她心满意足,松开怀抱,就要摸手机关闹钟,手机却提前被人拿出。
闹钟键被划掉,手腕也被慢条斯理地抓住,扣在床垫上。
床垫柔软,被按下了一个凹陷。
他的手心热量很高,带点潮热汗湿,禁锢的力度像是手铐,稳定坚固。
顺着关闹钟的姿势变化,他整具身躯笼罩住她,带来密不透风的错觉,不可挣脱。
夏丘凛纪躺得很平。
接下来是要做什么?扣住她的脖颈,再次警告她,这是最后一次?
——眼角被湿热的嘴唇按住。
力道很重,呼吸声也很重。
“你是坏蛋。”
米斯特尔真的喜欢波本吗?
第43章 长野之行(8)【加更8】
这个眼角吻着实把夏丘凛纪吻懵了。这是结束还是开始?
是结束,波本翻身下床,伸臂一捞,稳稳地把她拖着抱到床沿。被单被连带着,凌乱地半躺在地上。
他站在床边,一手撑床,一手按着她的肩,确保她不会重新被磁吸回柔软安适的床上。
她被弓身俯视着,额头几乎相抵,脸上的绒毛能触碰到温热的呼吸,有些细微的痒。
“醒了吗?”
“……醒了。”
“好,早安,”波本直起身,说话重新带上从容自在的音调,“准备出发,行李要我帮忙收拾吗?”
本来预定第二天睡醒了就走人,行李已经收拾完备。不用帮忙收拾。
她直接要拎箱走人,波本的眼里却有活,手直接搭在她拿箱子的手旁。是一只能完全把她的手包裹住的宽大手掌,她定了定神,会意抽回手,波本就拎着箱子,又回他自己的房间拿了旅行包,一起带着下楼。
去停车场,放好行李,赶波本去后座躺着。她坐上驾驶座拉好安全带,转动钥匙,开车出发。
车开到一半,在服务区换司机,她躺在后座,在波本残存的温热体温中闭眼休憩的时候,错愕感才后知后觉重新涌上心头。
骂她是坏蛋能理解,但这个眼角吻什么意思啊?
警告?回敬?早安吻?喜欢?厌恶?随便吻一下?珍重?犹豫?只是被撩拨起意?
夏丘凛纪抬起手臂埋住泛红的脸颊,看到刷屏频率逐渐放慢的厌恶值,缓缓冷静下来。
波本对情报有着无尽需求,两人总能继续接触,她总会得到答案。
现在,先回东都市吧……
这一次组织成员受伤的规模相当大。
不自然诊所小门小户的放不下那么多受伤的人,这些受伤的家伙统一送到杯户爱心医院治疗。
杯户爱心医院是乌丸集团名下的人投资的民办医院,工资和待遇都很不错,让医生和护士能够对偶尔出现的刀伤棍伤和枪伤痕迹装聋作哑。
波本开车,直接把夏丘凛纪送到医院的停车场。夏丘凛纪借了他伸出的手臂当抓栏,直起身子。
她的脸被手臂闷得有些绯红,还没睡醒的桃花眼流转出迷离的视线。波本只和她对视一眼就移开目光,低声说道:“再见。”
夏丘凛纪清醒得很快,笑着眨了下眼卖萌:“晚安,你先好好休息,之后再见。”
两人之间有着什么存在,似乎是让人困倦、放松又黏稠的,是让人懒洋洋、迟疑着不想离开。但在心意剖明之前,没人能确定,这样的存在是错觉还是真实。
她慢慢松开手,从昏暗的停车场走向灯光明亮的电梯间。
至少是现在,真实有且唯一,是米斯特尔要做的工作……
在黑衣组织做医生其实是一件相当精神分裂的事情。
组织成员如果丢到被告席上,罪名大概有一长串,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敲诈勒索、危害公共安全……日本不怎么批准死刑,这些人能成为例外。
但组织成员坐在诊室里,躺在病床上,吃下她开的药,抱怨着疼,抱怨着药物副作用的时候,又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一样的血,一样的肉,一样的人类身躯。
她一样的救,即使这些人重新活蹦乱跳后,往往会先杀一个任务目标活动筋骨。
在僻远的地方开小诊所,加上团厌buff的力量,已经让她接触的病人减少很多,但重新披上白大褂的时候,自厌的情绪会重新滋生蔓延,涌上心头。
夏丘凛纪披上白大褂,戴好医用口罩,去看病人。
大部分人都已经做过紧急治疗,没撑过去的已经死去,撑过去但病症又比较麻烦的,就等她收个尾。
一口气转了三个手术台,她才有空去看不用进手术室的人。
库拉索毫发无伤,只是有些不明原因的头疼,是大脑实验产物带,她发邮件让朗姆自己领人回去。
莱伊的伤口确实如波本所说的不严重,变成马蜂窝的是他的防弹衣。腹部因此青青紫紫的,看着可怕。不过CT检测没有内脏出血,也没有骨折,完全只是皮下组织淤血级别的外伤,他都不用住院,自己回住所涂药就行。
和这两位代号成员相比,苏格兰的伤口就显得鲜血淋漓,触目惊心了。
他的一双手臂上下都有被碎弹刮过的痕迹,细细密密的小伤口随处可见,肩颈和脸颊也都有一两道划痕,明显是枪林弹雨淌过来的。
右肩膀上最惨,已经有处理过的痕迹,但血和肉还是糊在一起的。
或许是因为她的眉头皱在一块,脸色苍白的苏格兰还弯下凤眼安抚地笑了笑,说了句客气话:“米斯特尔,接下来辛苦你了。”
夏丘凛纪固定脸上的医用口罩,声音有点闷:“没事,伤好了来喝酒。”
消毒,局部麻醉,清创,找合适的不伤神经的角度,清碎弹,扫描确认碎片清除干净,缝合,贴上医用敷贴。
最大也最重要的伤口处理完毕,之后是其他的小伤口,一样消毒清洗缝合。
处理脸上和肩颈部分的伤口稍微麻烦一点,要先刮胡须,避免胡须蓄积细菌灰尘等杂质,影响伤口愈合。
夏丘凛纪亮出手术刀和清洗液,和苏格兰保证:“我以前练过刮猕猴桃上的毛。”
苏格兰沉默一秒,满怀壮烈地闭上眼。
或许是局部麻醉的连带效果,他的呼吸逐渐均匀,睡着了,完美模拟猕猴桃的状态。
夏丘凛纪心无旁骛,利落刮好胡须,做完门诊级别小手术,把东西都收拾好,医用口罩也丢垃圾桶里。
她正要拉伸肩背休息一下,余光瞥了眼无胡须版睡眠的苏格兰,猛然一愣,目光凝住。
也是仗着苏格兰还在睡觉,她把医疗器具推出病房门外后就直接关上门,坐到病床边,仔细端详着他。
苏格兰原本有着胡渣,让他的气质被饱含风霜的沧桑覆盖,他本身是狙击手,凤眼着重强调了他的敏锐和杀气,像是泥煤气息浓重的苏格兰威士忌酒,喝一口,气息和酒精都直冲天灵盖,是杀气腾腾的醉人。
但如果没有胡渣呢?凤眼的那一挑就变成灵动和机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像是大学生。
诸伏高明的八字胡有着一样的效果。这对兄弟用来覆盖五官特色的方法居然都是胡须。
她为什么看诸伏高明眼熟?因为他和苏格兰很像。而苏格兰只是在两三个月前来她这喝一次酒,气质又全然不同,因此她一直没想出来。
真神奇啊……
夏丘凛纪摸出手机,拍张苏格兰的照片留证。手机发出闪光灯的时候,她忍不住叹一口气。
苏格兰既然有个在长野县做警察的哥哥诸伏高明,那他的本名大概就是警视厅内网档案神秘失踪的那位诸伏景光。
警视厅公安派来组织的卧底。
她发现的第二个公安卧底。
闪光灯将苏格兰唤醒,他看样子还有些迷迷糊糊,只下意识扭头躲着摄像头。夏丘凛纪立刻捏住他的下巴固定好,不由分说,再拍一张苏格兰睁眼的照片。
睁眼的话,这对兄弟的容颜更加相像,只要两张去掉胡子的照片摆在一起,任谁都会夸一句“真俊的一双兄弟”。
夏丘凛纪盯着他的正脸,陷入沉思。
知道苏格兰是卧底,现在该怎么办?
是按照基尔的例子走,还是按照伊织无我的例子走?
……不知不觉间,她居然也有了面对卧底的丰富经验。
咔哒一声,病房门被打开。夏丘凛纪才意识到自己还捏着他的下巴(难怪她能一直盯着人正脸思考),连忙要松开——
波本幽幽的声音响起,像章鱼冰凉凉的触须一样滑到她背后。
“夏丘,是我打扰你了吗?”波本反手关好门,笑容清爽,下垂眼自然弯下,仿佛毫无阴霾,“我们今天早上还在同床共枕,现在的你,还愿意再让我给你一个早安吻吗?”
夏丘凛纪的身体嘎吱嘎吱,艰难地转过去:“……”
心里头古怪地涌起了近乎出轨被抓包的尴尬感觉。她甚至也只能和出轨的人一样狡辩。
她毕竟不可能和组织成员直接说苏格兰是卧底。她暂时还不打算让苏格兰的厌恶值变成下金蛋的鸡——被剖鸡取卵。
她张了张嘴,但连轴转十个小时的脑子确实一下子想不出任何漂亮的狡辩话语,只能下意识地站起身,走过去,抓住波本的手,顺势将头抵在他胸前,低声说着:“没有打扰……我累了,你带我回去吧。”
胸口传来稳定的心跳声,相牵的手也带来稳定的热意。后脑勺被宽大的手掌轻轻盖住,安抚似的摸了摸。
头顶传来波本暗含风雨的声音:“先回去吧,回去再慢慢解释。”
她放心而轻松地闭了闭眼。
好,让她想想,怎么把波本敷衍过去。
他相当敏锐,又擅长算计、揪言语漏洞、套话。所以……不加厌恶值的正常解释也好,会狂加厌恶值的解释也行,都可以。只要能骗过波本,一切好说。
在她无法看到的背后,诸伏景光的凤眼一瞬间瞪得比死鱼眼还圆。
零在说什么?
等等,米斯特尔又在做什么?零你抬手的姿态是不是有点太自然了?
你们在长野县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啊??
第44章 长野之行(9)
夏丘凛纪原本是打算自己打车回酒吧,再溜溜达达走回住所的。不过波本来了,她可以省却打车的精力。
但波本要兴师问罪。
他的车停在停车场昏暗角落,先把夏丘凛纪推进副驾驶位置上,俯身拉好安全带,“咔哒”一声像锁链一样扣在她腰侧,接着关上车门,他自己坐上驾驶座,关门,上锁。狭小又安全的谈话空间就搭铸完成。
一个人,发现自己的暧昧对象死乞白赖地要黏着自己,心绪为此混乱不明之后,发现对方对别人一样暧昧,怎么办?
……其实已经有被关起来写情书的做前车之鉴。他难道真的相信对方只是被关着写情书吗?
米斯特尔看着有些疲惫,眉头轻蹙眼底青黑,显而易见,理所当然。他都回去写完给朗姆的工作汇报,写完公安的工作报告,再给侦探工作的雇主提交完阶段性报告,还睡了一觉,醒来后来医院逛一圈了,她还在工作。
这是个机会。
上一次情况太混乱了,但这一次,他倾身过去,伸手过去依样轻轻捏住米斯特尔的下巴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单手完全盖住她的脸。
即使只是这样轻轻捏住下巴,深色的手指也已经深深陷入她的柔软脸颊,压出一对凹陷,像是她都笑漾出的酒窝。
波本紫灰色的眼眸颤动凝视着,终究没能问出口,关于苏格兰,关于刚才。
以米斯特尔奇特又可怕的思维逻辑,他不确定自己的询问会不会直接触发对方的联想能力,直接把他的脸和诸伏高明的脸连接到一起。
他思索片刻,低声问她:“米斯特尔,你可以只喜欢我吗?”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的发展,但他不可抑制地错愕了——
米斯特尔的眉头皱得更紧,灰眸深处和面部肌肉微表情里流露的,一瞬间无法遮掩的,不适、厌恶、困惑、讥讽。
仿佛他的话语非常令人不可思议,违背她的常识,像他说“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但为什么?
他惊得下意识松开手,但米斯特尔在困倦的时候又总是很好说话的。
她黑色卷长发慵懒地散在身前,那些情绪在下一刻全然消失了,她的眉眼松泛着弯下,用软塌塌的声调回应他:“嗯……好啊。”
安全带按钮按一下就松开了,她支起身子,一只手撑着他的肩,一只手按住他身侧的车座,侧过头,碰了下他的脸颊。
距离拉近,温软的存在随着温热呼吸一触即离。
他不确定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但米斯特尔见着眯起眼,嘴角上扬的幅度提高,下一刻像是片场拍片笑场了,忍俊不禁地埋在他的肩颈上笑:“这个盖章证明怎么样?”
借着车前镜看自己的脸,并没有口红印,脸颊留下的是黏稠的属于润唇膏的触感,很好擦去,当然,不擦的话能留很久。
“……很好,”他进入下一个问题,“但这个证明,你给过几个人?”
米斯特尔的眼睫在他的肩颈处刷,她还在闷脸笑,一直没停过:“波本,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心悄悄往下沉着,“我不能问吗?”
“只给你开过证明,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那写情书的……”
“他只是在写情书而已,不过既然你介意的话,我还是处理掉吧。”
“放了他吧。”
都铺垫到这里了。
米斯特尔骤然抬起脸,惊奇地看着他。
他知道自己的要求提得很怪,但这确实是机会。疲累的米斯特尔反应会慢一拍,敏锐度下降,他提出的要求也更容易被答应。
并且,他已经想好理由了。
“以你的能力,他应该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也不会有反抗杀你的勇气,对吧?”他侧头,同样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低声诱哄,“放了他吧——假如哪天我们到了不友好分开的境地,不会因循旧例,同样进入会一方囚禁另一方,最后再把对方杀掉的结局。”
米斯特尔半晌没回答,等他直起身子之后,也只是定定地和他对视着,灰眸平静,即使是轮廓天然柔和好看的桃花眼,也依然有着生硬冷淡的感觉。
他心里打鼓,试探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好啊,”但她很快眯起眼,笑骂道,“怎么有人还没开始谈,就未雨绸缪想分开后的事情的?笨蛋。”
他松一口气,放松露出无奈又轻松的笑,调侃道:“好的好的,我是笨蛋,那你是坏蛋吗?”
米斯特尔毫不迟疑地点头:“我是。接下来,请笨蛋开车送坏蛋回家。”
笨蛋波本并无异议……
诸伏景光躺在病床上,在心底感到不安。
来检查的护士简单看了看他的伤口,说他恢复得很不错,已经可以出院回家慢慢休养,只有肩膀的伤口要定期来门诊换绷带。
当然,他要继续住院也可以,他的脚腕扭伤了,如果接着住,组织会报销住院费。
但他还是收拾准备明天出院,因为如影随形的心悸感。
是因为治病消炎的药物带来的不良反应吗?但这种感觉,更像是被灰蒙蒙的天空之外的存在森冷注视着,要将他割开碾碎。
来源无处寻觅,他拖着病体拿仪器检查四周,没有任何监控器。
降谷零打电话的时候,他甚至没敢直接接电话,而是慢慢挪到医院的天台。
吹着倒春寒的冷风,确认四周没人,内心的悸动也缓慢平息,他才呼一口热气,靠坐在墙边,拨通电话。
“找了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接电话,有什么事?”诸伏景光一开口,想到刚才见到的修罗场面,骤然想笑,“你和米斯特尔是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奇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在看你的脸,我有些担心你们相似的眼睛引发联想。毕竟,她之前就对你哥哥的眼睛有着额外的热情。”
“真的没有吃醋的部分吗?”诸伏景光狡黠地闷笑,“她之前也很看重你的眼睛。”
“……总之,”降谷零语调认真,强行强调话题,“你暂时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嗯,我明白。”卧底身份不能开玩笑。
电话那头没有挂断,但也没有其他话说,这对于降谷零来说相当奇特。
接下来大概是问答局。
诸伏景光靠在墙边,语调轻松地往下问:“你们在长野有发生什么吗?”
“……差不多什么也没发生。”
“那刚才呢?”
“……”
沉默太久,可能是恼羞成怒的前奏,说不定电话会直接挂断,然后第二天再宛若无事地进行日常工作。
诸伏景光在内心评判着。
然而夜风寒凉,他衣服穿得厚实,却还是冷到骨髓里,让人本能打了个寒颤。仿佛有糟糕至极的事情要发生。
“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同意,看在我的份上,释放那个被关起来写情书的受害者,哈——我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事情为什么骤然发展到这个程度,但她现在可能有些喜欢我。”
降谷零的声调,彻彻底底的波本式的冷戾,从鼻腔里哼出笑的姿态也轻佻无比,仿佛在说着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
“虽然很奇怪,她前不久还在捏你的脸。但喜欢我总比喜欢别人好,是吧,hiro?”
“……”
诸伏景光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感情问题对他这颗猕猴桃来说还是太复杂了。
电话的声音很清晰,没有象征着被窃听的杂音。但他看着夜空,看着被霓虹灯光染成杂色的灰蒙蒙乌云,他听到自己不安跃动的心跳,比任何杂音都繁密。
是没有来源的忐忑,源头比被猫玩坏的毛线团线头更加难找。
降谷零的情感问题,他听着甚至能感到些许揶揄的放松。他相信自己发小的操守,然后……春天要到了,不是吗?
“她现在已经去酒吧上班,我有很多时间想一些问题,例如……如果我真的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到了卧底失格的程度,之后是不是该引咎辞职。”
卧底失格?
等等,这两人现在什么进度?
联想到米斯特尔长发随意垂在肩背后,相当熟练靠在发小胸前的姿态,刚升起的信任在摇摇欲坠。
诸伏景光沉思一秒,选择直接问:“你们进行到哪一步了?”
“kiss了。”
“哦——”诸伏景光松一口气。
“3次。”
“次数不重要。”诸伏景光虚起眼……
靠坐在天台的墙上隔着电话和发小闲聊后,诸伏景光逐渐镇定下来。心中没来由的慌乱感没那么重要,至少降谷零绝对比他慌。
诸伏景光原先是这么想的。
但他刚回到病房,脑子还在计划着洗漱睡觉明天回安全屋,给发小出几个恋爱上的馊主意。但他的凤眼随意一抬,就看见坐在看护椅上,冷淡注视他的米斯特尔。
就这一眼,他的身形僵住。
脑子里猝然跳出很多有关米斯特尔的东西,关于她彻头彻尾是组织的人,关于她在死士营杀人如麻硬生生杀成死士营第六人的传闻,关于她看见波本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跟踪偷袭挖眼睛,关于她在这短短三个月不到,试图经手的人命就从桂警官到奥本议员到大冈议员再到如今依旧全无下落的伊织无我,有成功有失败,但四个人了。
只用眼睛看,她却又完全是个洋娃娃般可爱好看的女性,外表十分具有迷惑性。
他一瞬间理解了降谷零的所有对自我的担忧——
对这样危险到下一秒就该戴上手铐的家伙,有一点点的好感都完全是卧底失格。而他现在陷入多少?
而在下一秒,在米斯特尔用可爱亲切的语调含笑开口后,他如坠冰窟,仅存的思维茫茫然地意识到,自己先前一直在尖叫的担忧源头,就在眼前——
“晚上好,诸伏先生,方便关门详聊吗?”
——他的身份被发现了。
第45章 长野之行(10)
米斯特尔开门见山:“我暂时不打算取你的血给你和诸伏高明做血缘鉴定,也暂时不打算拿你的照片去给你警校认识的人——鬼冢八藏、松田阵平和伊达航认。还没有必要闹得那么大,不是吗?”
什么都来不及说的诸伏景光安详地躺回床上阖上眼,顺带给自己盖好洁白的病号被。
太好了,米斯特尔已经把他的身份扒光了,他什么也不用反驳,他直接完蛋。
唯一能松一口气的是,名单上没有zero的名字。他把自己的档案清得很干净。
在伊织无我出事,确认警视厅内部有被组织收买的内鬼后,zero就把他的档案调到警察厅的档案处。但他的身份还是被发现了,很不好意思,让zero白忙活了一场。
很显然,米斯特尔在内线那里得到的权限很高,警视厅几乎成了她的后花园,她想翻哪个档案就翻哪个档案。而米斯特尔捏他脸的行为,zero是白吃醋。与任何旖旎心思无关,单纯是没有胡须的脸更好辨识,以至于白天做完手术看见他的脸,晚上就把他的信息扒完了,完全不过夜。
他的身份暴露,还受着伤,跑不了多远。米斯特尔确实没有直接抓他,或许代表适当的友善,但真的没有代价吗?
抓住组织卧底带来的荣耀和嘉奖,他的身上,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存在?
答案或许不言而喻,就在她没能说出口的那个名字上。
降谷零。
抓住第二个卧底,得到成倍的荣耀和嘉奖。
米斯特尔还在等着他的答复,精致面庞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投下莫测的阴影。
诸伏景光迎着黑暗,轻叹一口气,艰难地露出死前的最后一个笑容。
“既然这样,我先闲聊一个问题怎么样?”他放松地靠在床头,笑问着,“一个八卦,你现在对波本是什么态度?”
米斯特尔听着似乎觉得好玩,坐在看护椅上歪了歪头,扬起奇特的笑意,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又似乎是讥讽。
“这是一个好问题……”
诸伏景光的身上带有两把枪。
一把在枕头底下,尚算健康的左手能摸得到,在米斯特尔回忆情史的时候,在一秒内迅速抓住,抵中胸口的手机。
米斯特尔反应极快,面庞上的笑意还没消退,灰眸还在兴味盎然地注视着他,但身形已经窜前,从随身包里拿出什么,“咔哒”一声。
冰凉的金属扣住了他快摸到枪的左手手腕,另一侧又锁在病床的输液架上。
左手失去行动能力。
——就是这个时候!
右肩伤口骤然崩裂,他拔出藏在右侧裤口袋的手枪。鲜血肆意流淌,是他奔赴黄泉的平坦血途。
白床单可以遮蔽他拿出手枪的动作,也可以在他开枪的下一刻成为他的盖尸布。
疼痛是必然的,不管是肩膀的疼痛,还是心脏的疼痛。短暂的疼痛,能避免更加漫长而恒久的精神的痛楚。
他不愿意再惶惶然地藏在柜子里,只能无力地睁眼看着。
“砰!——”
血腥味混杂着枪的硝烟气息,浓烈到呛人,让人恍惚以为身已在地狱。
但锥心的痛意依旧止步在肩膀。
伤口撕裂崩坏,被禁锢。漫长的痛意。
右手手腕在最后关头被米斯特尔扣住,弹迹偏斜,擦过她的大腿腿侧,新的血腥气来源于此。
米斯特尔偏头剧烈地喘着气,膝盖重重压在他的腹部上,手压扣着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一个使劲,他右侧手臂仅存的力量彻底崩解,手枪啪嗒落地。
浓黑色的长发逶迤洒在白床单上,一缕碎发拂着她惨白的脸颊。
她低头注视着胆敢反抗的卧底,笑着弯下眼,像是看着终于被驯服的大型野生动物,调侃笑道:“这个场面给波本看见的话,就不是一个kiss能解释的了。”
诸伏景光无言以对……
米斯特尔把两把手枪收缴,给医院的院长打了个电话,用“病人不懂事在病房里放鞭炮玩”这种离谱借口劝走被枪声引来的人,甚至顺带要求看热闹的护士把缝合伤口的医疗器具带过来。
护士不认识她,但看她就直觉感到讨厌,因为她的电话直通院长明显是关系户,更讨厌了。还是院长无可奈何直接命令,护士才翻着白眼把医疗推车推来。
推车到后,米斯特尔关上门,戴好橡胶手套,列出医疗器具,显然是要给他缝合伤口。
生死一搏的肾上激素爆发后,诸伏景光的精神很疲惫,伤口在突突地扩散痛意,连沾有酒精的棉签触碰伤口时,他都没力气发出嘶声。
临时加班的米斯特尔冷哼一声,但什么刻薄话都没说,垂下眼继续工作。
揭下敷贴,伤口消毒,拆线,缝合,贴敷贴。
她的动作很快,手很稳,目光也很专注,完全不像是传言中讨人厌的酒鬼。
缝完他肩膀上的伤口,她换了一副手套,也换了一套器材,再处理她自己腿上的伤口。
诸伏景光渐渐冷静下来,开始分心去想。
如果她在普通医院当普通医生,在同事和患者之间的风评会不会好很多,以至于经常收到感谢信?
缝线针放回消毒盘的时候金属碰撞,发出“叮灵”响声时。他的思绪被打断,等米斯特尔给自己也贴完敷贴,他试图再想的时候,印象却已经淡了。
米斯特尔在他的印象里,依旧是黑衣组织的成员,需要警惕、戒备、小心。
他现在该怎么办?
米斯特尔坐回看护椅上,手肘搭在椅栏上,抱着双臂望着他,狰狞微笑:“我只是想要一把好用的刀,因此看中你。你再想着怎么让自己闭嘴的话,伊织无我先跟你陪葬。”
诸伏景光急速转动的大脑懵了。米斯特尔需要刀?
等等,伊织无我又是……?
“至于对波本的态度……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米斯特尔微笑着补充一句:“玩玩而已。”。
——伊织无我潜伏在不自然酒吧当服务员,身份被米斯特尔发现,目前失踪。
——某个倒霉蛋被米斯特尔爱而不得,被关在不自然酒吧的地下仓库。降谷零声称,在他的请求下,这个倒霉蛋将要作为二人恋情的见证,被释放。
——伊织无我就是这位每天要写情书的倒霉蛋,释放的途径是还给公安。
诸伏景光一下子厘清了全部联系,大为震撼,内心禁不住更添一层戒备。米斯特尔到底要他做什么?
什么样的利益,能让她连着放过两个卧底?
但米斯特尔似乎被他试图自裁的行为惹怒,失去了详细解释的心,只命令他先把伊织无我带走秘密安置好,如果哪个环节出现意外,她在被组织问责之前,一定把诸伏高明、伊织无我、松田阵平和伊达航都一起带走。
诸伏景光有些后悔。如果他当场死去,谈话直接破裂,或许事情不会这么糟。但他现在已经挑起了米斯特尔的怒火,已经丧失不管不顾奔赴黄泉的先机。
他不敢保证,在自己死去之后,已经扒出他警校同期的米斯特尔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警校相关的人都审个底朝天,连降谷零都问出来。
zero的身份目前已然只剩一张窗户纸,但毕竟还有一张窗户纸。
安置伊织无我并不难,警察厅的信息保密工作明显是组织还没伸进去的地方。比较困难的是,要怎么和发小解释。
毕竟,从米斯特尔目前的表现看,她的喜欢可能相当轻浮。kiss三次有什么用?不妨碍她对另一个卧底玩囚禁play啊!
刨除掉伊织无我的身份就是被米斯特尔发现这件事,以他当时被组织和公安双面夹击的情况看,米斯特尔把他关起来躲风头,甚至称得上用心,喜欢的程度可能还稍微高那么一点……
“玩玩而已”更是根本上的暴击,他吭都不敢吭。
诸伏景光最后眼一闭,心一横,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直接把发小带到临时关押点外的秘密旁听室,只和发小说米斯特尔暂时没打算暴露他的身份,而是给他一个秘密安置伊织无我的任务,接着就进入审讯室,躲开发小惊愕的询问。
混乱无序的情感纠葛,跌宕起伏的卧底危机,都让伊织无我自己说吧……
在他的要求下,伊织无我在剖明自己对卧底工作的拳拳之心之余,还回忆了米斯特尔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米斯特尔在关住他后表示,她想留着他的命,只是因为对他有好感,不希望他死去。希望他能同样有好感。
——在地下室闲聊的时候,米斯特尔有感慨过,察觉到他不对劲后,她连着跟踪了五天,每天平均只睡两个小时。
——米斯特尔曾经问过他,要怎么样才能惹他讨厌,又问他为什么看她,三眼。
完了,她好像超爱。
“不用在意她的这些怪话,”伊织无我一副历尽千帆的语气,平静地表示,“她明显和森平川的关系更好,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小话,森平川有时候会偷偷写她的名字,然后看着她的名字发呆;另外,她要求爱尔兰的手机屏保换成她,屏保是她在吃饭的照片,皮斯克也说,她要爱尔兰经常想着他;她偶尔还会问琴酒什么时候再来喝酒——她对谁都这样,像是胡搅蛮缠的熊孩子。”
诸伏景光:“……”
他年轻的面庞上显露出属于猕猴桃的沧桑麻木。
耳麦安安静静,降谷零什么话都没有说。
第46章 长野之行(11)【加更9】
诸伏景光结束这轮询问,走入秘密旁听室的时候,一下子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
“她现在可能有点喜欢我”
“喜欢我总比喜欢别人好”
“卧底失格”
“kiss三次”
言犹在耳。
诸伏景光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小心地觑向沉思的发小。
屋内的光有些昏暗,他本就是深色的面庞显得更加黑沉恐怖。
米斯特尔的“玩玩而已”,在这时候复述,绝对会是火上浇油。
“伊织可能……”诸伏景光努力找词安慰他,“他可能只是窥见一斑,未知全貌……”
“他知道的确实不多,”降谷零幽幽地开口,“米斯特尔不吃不喝不睡去跟踪他五天,然后只跟踪出他和警视厅公安有联系,连名字都没查出来,通报给皮斯克和琴酒接着查——你信吗?”
脸颊还隐约残存着被掐脸的触感,腹部也恍惚有被膝盖顶住的痛意,诸伏景光清除杂念,谨慎地回答:“我不了解她。”
“我不信,”于是降谷零自问自答:“很明显,她一方面把伊织的身份报送组织,避免自己再次因为身边出卧底而被审讯;另一方面,她在拖慢组织调查伊织的进度,让伊织能逃离组织追捕……”
他分析到后面,声音渐渐转小。
诸伏景光持反对意见:“她只要不报伊织的身份,让伊织继续卧底,哪天再用合适的理由撤离就可以,根本不需要报给组织。并且,伊织无我本质是被她偷偷抓回去的……”
他分析到后面,声音也渐渐变小。
米斯特尔把伊织无我的卧底情报报送组织,但没完全报,稍微留有余地,会不会是在刻意制造她单独关住人,玩囚禁play的环境?
完了,她更爱了。
诸伏景光努力往好的方面去分析:“至少,米斯特尔小姐会因为这种喜欢违抗组织,隐瞒卧底身份,这未必不是……”
他闭嘴了。
米斯特尔现在在隐瞒的是他本人的卧底身份。怎么,米斯特尔现在在喜欢他?
真的吗?他?
降谷零似乎没听出这画外音,接过话头,定下基调:“你的身份毕竟是被组织成员知道,如果你要撤回警视厅,我这边会尽全力帮忙,也会联系教官、班长和马自达他们注意安全,并派人去保护。”
诸伏景光摇了摇头,做下决定:“她还没查出你,这是好事。”
他该试着去做那把刀,看看米斯特尔想做什么……
代号成员本来都是组织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