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侧躺在床上,面向里侧,一直没有回头,闻到此话却开了口,声音沙哑:“是、是谁?”
夏枢寻思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坦诚道:“是李留。”
并简单地讲一下过往的纠葛,说道:“阿姐现在有身份在,对李留还有利用价值,他不会动手。你且宽心,等我们把她救回来。”
王夫人没吭声。
夏枢等了一会儿,见她还是没开口的意思,便道:“快吃午饭了,我就不打扰你洗漱了。”
说罢,抬起脚,朝门口走去。
“谢谢你!”身后传来一声轻飘又沙哑的声音,如果不是夏枢耳朵好,可能都听不到。
夏枢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好罢了。”
然后轻抬脚步,跨出了门。
接下来两日,一切风平浪静。
但九月初三快中午的时候,丫鬟却来报了个让夏枢晴天霹雳的消息——王夫人不见了。
第316章 【VIP】 …………
“她昨日说要出门逛逛, 向我支取了二十两银子,你之前担心她心情郁结,交待若她没提特别过分的要求, 我们尽量答应, 我寻思事情不大,就擅自做主了……”景璟有些愧疚。
“不是你的问题。”夏枢揉了揉眉心,示意他看桌上摊开的信:“她是故意避开人离开的。”
接连几日, 王夫人都不吃早饭,也不允许人守夜以及上午打扰她。夏枢以为她是心情不好, 不想被扰了睡眠, 也不想多见人,丫鬟报的时候便没多想,吩咐都听她的, 她什么时候起来, 什么时候给她安排膳食。
他本意是想王夫人别压抑了心情, 自在些,帮褚洵照顾好他阿娘的身心健康, 结果王夫人却是故意的。半夜趁丫鬟们都被支走,悄然收拾包袱离开了王府,然后天未亮就等在城门口, 拜托守门侍卫下午下值的时候给王府送封信,城门一开,就离开了平远镇。
她之前疯过, 虽然后来看着是好了, 但丫鬟们不怎么敢去违逆她的命令,生怕她再发病。所以,没有被叫进门伺候, 丫鬟们就都不敢动,守在门外等她自然醒来传唤。以至于过了平时起床吃午饭的时间,她依旧未有动静,丫鬟们才察觉到异样。
而这个时间,已距离她离开平远镇三个时辰了!
等夏枢安排人满镇子找她,从守城侍卫那里拿到信,已经是下午,四五个时辰过去了!
而信上只有两句话:“我去京城寻眉子了。帮我带句话给洵儿:平日多注意身体,要好好的!”
景璟简直惊呆了:“她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
“得赶紧把她找回来。”景璟也急了。
“我已着人通知二哥,二哥也已安排人沿着南下各道去寻了!”夏枢有些头疼:“只是以她的脚程,现在怎么也该找到了,刚刚侍卫来报,各道上都没见她的踪迹。”
王夫人不会骑马,走的时候是徒步,几个时辰脚程说远不远,骑马一个时辰足以追上。
“她既着急眉子姐姐,就不可能走着回京。”景璟道:“可以叫人沿途打听有没有商队南下路过,若是有,她或许会搭一程。”
这个夏枢也考虑到了。
得知王夫人要回京后,他就向守城侍卫询问了今日是否有商队出城。
侍卫说有一家,但却不是向南,而是向西北去。
又着人去商队落脚处询问,得知王夫人昨日确实去过,在问到商队不会南下后,就离开了。
其实若她搭到商队,夏枢还不至于这么担忧,商队的路线基本固定,只要沿路查寻,总能找到。
问题是她是一个人离开的,也没找向导。
现今北地正在打仗,路上别说商队了,行人都寥落。
北地地广人稀,他们所处的平远镇向南几百里又山岭绵延,就是行军打仗都得有向导带路,不然很容易迷失在茫茫大山中。
她一个常住京城的妇人,一生都没怎么出过远门,万一走错路,迷失在山野中,不说她如何觅食生存,就是山中的豺狼虎豹,想一想,都很恐怖,令人担忧。
“她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鲁莽任性,说风就是雨啊。她到底知不知道危险!”景璟处理过很多棘手的事,很少会急到埋怨人,这次是真忍不住了:“我们又不是没去救眉子姐姐,也没说过不让她回京,只要她开口,京城这波稳定下来后,我们就会安排人送她回去。她干嘛来这一出。”
夏枢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或许是心里难受,又没法和任何人说……”
只能抓住一个目标,不管不顾地去做,好让自己心里好过些,不那么愧疚、悔恨、痛苦。
夏枢其实能理解王夫人现在的心态。
换位思考,如果他是王夫人,他现在或许也冲向京城了。
不过,他可能不会像王夫人一样什么都没准备就去了。
景璟没明白:“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不是难说话的人,一样担心眉子姐姐,她心里担忧直接来找我们就是了,多和我们说说之前的一些细节,说不定还能找出什么线索,更快救出眉子姐姐呢。”
夏枢心道没法说的不是这个。
不过却是不能说的。
景璟聪慧,又深谙人性,若不小心漏些东西,他很容易就能推测到侯爷是怎么死的。
王夫人偏激又脆弱,夏枢都担心她想不开,若真把她不小心害了侯爷的事传开,她恐怕心理更承受不住,一刻都活不下去。
夏枢不接这个话头,转移话题道:“若是去找的各路人明日都没消息,我就安排人搜山了。”
“对哦。”景璟没发现他的不对,听到他的话,反应过来:“她来时是被那批死士带来的,走的很可能不是寻常路,若是抄各种小路过来的,我们可以打探那波人之前的踪迹,她没搭到商队,大概率会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景璟这么一说,夏枢思路倒清晰了,立刻招来侍卫去通知二哥,先查一查那批死士来时的路线。
“褚洵那里,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等侍卫离开,景璟欲言又止地提出一个新问题。
“明日还未有消息的话,就告诉王爷。”对此,夏枢很果断。
前线情况他不清楚,褚洵的心理承受能力他也无法判断,自是不知这个消息对他打仗有没有影响,有的话,影响会有多大。
但如若他阿爹、阿娘出事,哪怕当时有极重要的事情在身,他也不想被隐瞒。
身为人子,他可能力量有限,但也想尽力去做些什么,而不是只能事后遗憾!
所以消息要告诉褚洵,又不能冒然告诉他,得由了解他的人根据情况判断何时告诉。
褚源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景璟显然也懂他的意思,叹了一口气道:“希望明日就有她的消息吧。”
然而第二日深夜,元州带着一身疲惫回来,却依然没带回来两人期盼的好消息。
“各道已向南排查了两百里,均未见她的踪迹,南边的各路卡子也回禀,几个月前没见过一个带着一具尸体的妇人,这两日也没她这么个形象的妇人过关。”元州眉心紧皱:“她来时很可能是被死士们带着绕过了官道卡子,走的小路。现在她一个人,若是按原路返回,可能已经进入山中了。”
夏枢和景璟顿时心惊肉跳,坐立难安。
“她怎么能这么莽!”景璟实在难以理解,气愤道:“这跟去送死有什么分别?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想救眉子姐姐,还是想送死啊,乱七八糟的,在干什么啊!”
元州隐晦地看了一眼沉默的夏枢,转过视线却对上景璟喷火的表情,疲惫中突然有些想笑。
伸出手,轻拍了下景璟的脑袋,玩笑道:“怎么会这么生气,你与她也不熟啊。”
何止不熟,景璟之前还把王夫人当过仇人,恨不得她早点抵命。
夏枢也好奇地看向他。
景璟顿时压力有些大,表情有些不自在,沉默了片刻后,抠了抠自己断掉的小指,小声嘟哝道:“能活着多不容易啊,不珍惜的人太让人生气了!”
“再者!”景璟声音大了起来:“她就没想过她要是出事,褚洵怪到小枢哥哥头上怎么办,这不是在给小枢哥哥添麻烦么?”
“他敢!”元州脸冷了下来:“人是活的,还是自己避开人走的,与小枢有什么干系,他要是敢胡搅蛮缠,我不介意送他一程……”
“好了,二哥!”夏枢看越说越偏,赶紧强行结束:“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然后转移话题:“我一会儿就写信给褚源。你那里就继续探查死士们来时的路线。”
“其实我有个疑问。”夏枢见两人好奇的目光同时看过来,顿了顿,说道:“她一定会向南去么?”
“她的目标是京城。”景璟的意思是不用问。
夏枢解释道:“她曾说过,她与阿姐原本是想去寻找褚洵的,是到了北地遇见那批死士,被带了过来。”
景璟一下反应过来:“褚洵当时是在临远镇。”
“对!”夏枢点了点头:“褚洵一直跟着褚源,而褚源当时在临远镇,曾向南巡的先皇上过请求支援的折子,他们正在南巡队伍里,应该是知道。若是知道,她来时的路线很可能就不是南边,而是临远镇所在的东南方向。”
“那死士们为何会出现在临远镇附近,碰到王夫人?”景璟发现了一个关键点:“是李留想对王爷下手或者是掺和战事么?”
“很可能是。”夏枢感觉思路豁然开朗,道:“李留可能是安排了一批人来平远镇对付我,一批人去临远镇那边掺和战事,对付王爷和异族人,结果都没成功。然后对付我的那批全军覆没,临远镇的那批无功而返,恰巧遇到北上的阿姐和王夫人,就想出了拿阿姐威胁王夫人,让王夫人来平远镇把我骗出城,进而取我性命的法子。”
“所以说她现在有可能是往临远镇所在的东南方向去了?”元州眉头皱的更紧了:“那里还不如平远镇南边呢,起码太平,往临远镇的方向现在可是正在打仗!”
“先查查她可能抄哪些小道吧。”夏枢现在也是担忧的不行,只能安慰在场两位以及自己:“她徒步脚程不快,只要找对线路,很快可以追上的。”
第317章 【VIP】 …………
事实证明, 想追上王夫人并不容易。
九月初七,在发动了平远镇所有能发动的人到处探寻查找后,他们在平远镇东南方向一百多里处的一个很隐秘的山沟里, 找到了线索。
那批死士确实曾带着王夫人经过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沟, 同时王夫人也在三日前到达过这处,她只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雇了村里一位会些武艺、想出去闯一闯的年轻人, 便离开了。
她没有雇向导,没让人带路, 走的是自行规划的路, 谁都不知道是往哪里!
“继续排查吧。”元州对此都无奈了:“起码现在确认了她的方向是东南向,也不算没收获。”
说是这么说,山林中行马并不便利, 追踪的人大多时候只能徒步, 因着还得四处排查, 哪怕各个身强力壮,行程也是落后的。
想追上王夫人, 不知到何时了。
而夏枢这边,九月十一就收到了褚源的回信。
信上褚源安抚他不用担心,刚生产完几个月不要操心太多, 要好好修养身体,其他的就交给他与元州来处理,他会安排人往平远镇的路上查, 如果遇到王夫人, 会把她拦下送到褚洵之前在临远镇的暂居之处,看护起来。
收到褚源的信,夏枢多少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不认为褚洵会对他怎样, 但王夫人出走,也确实是他答应的事情没做好,照顾的有疏漏,倘若王夫人出事,他不可能不愧疚。
之后两日,虽然依旧未有好消息传来,但追踪的人说感觉越来越近,且从留下的痕迹看,王夫人除了受了些小伤,身体没什么大碍。
然后就这么又过了两日,九月十五,追踪王夫人的人终于送来了好消息——他们已追上了王夫人。
但同时也传来了一个惊天之密!
“你说他们发现途经的山谷里可能藏着一个巨大的武器库,或许还有数不尽的粮食与财物?”夏枢惊直接坐直了身子,瞠目结舌。
景璟也是目瞪口呆:“这是……宝藏?”
“应该说是私铸的武器与银钱,还有欲起事贮存的粮草。”元州也是没想到,拿着信的手都激动的有些发抖。
“那处山谷四周守卫、警戒的大约有五六百人,穿着和那批死士类似。”元州道:“他们因着人数少,没敢打草惊蛇,只在外围探查了一番便退了回去,山谷具体多少人,详细情况如何还需要再探查。”
“私藏大规模武器、粮食……是要造反?”景璟疑惑:“不过李留不说有没有野心,他应该没这么大本事吧。”
“是汝南侯。”夏枢沉思片刻,冷静地给出了一个名字。
褚源说上辈子汝南侯和大皇子就勾结异族人造反了。
之前他们以为汝南侯的钱财粮草是定南郡提供的,现在看来,汝南侯老奸巨猾,狡兔三窟,北地也有万全的准备。
“探子曾报,圣驾南巡把京城交给李留后,李留探访慰问了汝南侯府,之后为帮助侯夫人排解丧夫思子之痛,频繁的上门看望,据说侯夫人感动之下,将他认做了干儿子。”夏枢说出褚源探子传的消息,道:“四月冯家兄弟造反的消息传到京城后,汝南侯府就被李留安排人围了起来,说是情况不明,以免冤屈之事发生,等皇上回京后查清了再说。但五月下旬李留成婚那日,汝南侯夫人暴毙于府中,说是畏罪自杀,实则是中毒而死。”
景璟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从汝南侯夫人那里接手了汝南侯培养的死士以及各种资源,然后杀了她?”
“具体不清楚,但是他能干出这样的事。”夏枢道。
景璟不禁恶寒。
同时也不由得庆幸,幸好他在先皇赐婚前就嫁了元州,不然嫁给李留,面对这么个人形恶鬼,他恐怕要日夜难安了。
看了眼元州,他悄默默移动了下屁股,离他近了些。
想了想,又伸手攥住了他散在榻上的衣袖。
元州眼神余光瞥到,表情微柔,伸手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这才看向夏枢:“事情需得尽快告知褚源。”
“另外还有一事……”元州顿了一下,说道:“王夫人说那条由临远镇到平远镇的山间小道还有不短一段路,或许藏着不止一处武器库,她可以带我们的人走一遭,或许还能探查出别的东西。”
夏枢眉头微蹙:“她这是不想回来,找的借口?”
“但她的话很有道理。”元州道:“所以在收到信的第一时间,我就同意了,让送信人传令护送王夫人继续前行。”
“你放心。”元州安慰他:“等到了临远镇,就会把她留在那里,不会让她南下的。”
夏枢想,褚洵现在正在临远镇北边的淮远镇,王夫人距离他近了,应该多少会有些留恋,或许能熄了南下的心思。
再者,二哥命令已下,王夫人也不愿待在平远镇,纠结太多都是无用,干脆不想了。
他道:“希望接下来会有好消息吧。”
…………
接下来,也确实有了好消息。
九月下旬,北地军突然传来了大胜。
褚洵、高行等将领带领北地军两万,设计将异族军队引入山谷里,坑杀近三万异族兵,取得了先帝驾崩消息传开后的第一场大胜!
异族人自此大溃,仓惶北逃。
北地军士气大振,猛烈追击。
十月中旬,在京城传来变天了的消息前,北地军全体将士合力杀敌卫国,俘虏异族征南大元帅索南,斩杀异族兵士近五千,把盘旋在李朝国土多年的异族人彻底赶出了贡山以南,并向北持续推进战线。
十月二十五日,战事暂歇,褚源携褚洵回了平远镇。
与此同时,李茂登基没几日,京城发生政变,改天换地的消息伴随着新皇要求褚源班师回朝、给全体将士论功行赏的圣旨也到了平远镇。
而新皇不是李茂。
是李茂唯一的孩子,阿姐尚且还不到三岁的亲生儿子,夏枢与褚洵的外甥——李昊!
第318章 【VIP】 ……
褚源风尘仆仆到家的时候, 夏枢与景璟正在商讨明日施粥事宜。
北地的冬天到的早,天气也更冷。
十月初一寒衣节刚过,天就下起了大雪, 没几天的功夫整个镇子就白茫茫的, 被大雪覆盖。
天气冷又干燥,两个崽崽不太适应,就流起了鼻涕、患起了咳嗽, 某个晚上雪下的大,寒意重了些, 就发起了烧。
夏枢和奶娘们仔细照顾着, 却禁不住幼儿体弱,病情时好时坏,烧退了又起, 缠缠绵绵, 怎么也不见好。
夏枢焦虑万分, 生怕一直这么拖下去,引起一些脏器受损, 崽崽们挺不过去,就此夭折,因此时刻都不敢松懈, 全副心思放在他们身上,衣不解带、日夜不休地照顾了大半个月。
也幸好崽崽们足够坚强,病情起起伏伏, 扛了近二十天后, 烧终于彻底退了。
经此一病,俩崽崽瘦了一圈,不过病去之后, 不再难受的彻夜睡不好觉,动不动就咳醒、哭醒,也叫夏枢这个当小爹的心里火烧火燎之感减轻了些。
等崽崽们情况彻底稳定下来,咳嗽渐轻,精神头慢慢恢复,夏枢才有了些空闲,挪出心思关心一下外界。
然后就从丫鬟们的闲聊里得知了,两日前镇子上冻死人了。
据说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双儿。
他爹娘是四月底带着三四个孩子从被屠城的淮远镇逃到平远镇的流民。
平远镇守城战胜利后,淮远镇附近却一直在打仗,他们一家便和其他流民一样,没有回去,只在平远镇上找了活儿,勉强糊口。
大雪到来,他爹娘之前赚的钱不够换到足量的粮食,到处找活又找不到,眼看赚不来钱,粮食也快见底,养不活所有人,就把他赶出一家人寄居的窝棚,叫他自生自灭了。
他的尸体是一个方便的巡防兵士发现的,双手抱膝蜷缩在一个没人的墙角,身上堆满了雪,如果不是当时发现,可能要到春天雪化了,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从离开京城后,夏枢一路见惯了生死,自己也经历过九死一生,手上还沾了不少血,自以为已经心硬如铁,可以平静面对生命的一些无常消散,但听到这个事后,心里还是难受了很久。
许是做了小爹后,心又变柔软了,不敢去想如果是花花圆圆他们遭遇如此,他会是何种心情。
也或许是想起了阿爹,倘若当日没有阿爹坚持养大他,他自己是否也是这样的结局。
感同身受的情况下,夏枢忍不住质问元州管理着平远镇,为何没有好好安置那些流民。元州却说响应号召、参与守城战的他都好好安置了,没有参与守城战的,身份又是低贱的流民,为什么要给安置好,供他们白吃白喝。如果他们什么贡献都没有,卖一下惨就可以享受太平、安宁、房子、粮食等一切,那拼死护卫平远镇的那些人呢?他们守城付出的性命算什么,谁来为他们争讨公道?
两人观点不同,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王衍管着平远镇时,还顾忌夏枢身份,夏枢提出一些想法,他多数都会配合。元州管着平远镇时,不愿配合,夏枢毫无办法。
他只能从王府的侍卫里抽一些人,由景璟带着去重新登记流民们的数量、年岁、会什么谋生手段以及打算什么时候回淮远镇。
跑了一日回来,景璟浑身冻得冰凉,把记载的册子交给夏枢后,边伸手在碳火上取暖,边和夏枢简略说起情况。
“三四百人住在简易棚子里,夏秋日倒也罢了,冬日里四处漏风,他们又大多衣不蔽体,各个冻得脸色发青、瑟瑟发抖,看着可怜人。还有几个小孩和老人已经病了,如果再不换住处,恐怕也会不好了。”
“最重要的还是粮食。”景璟叹道:“现在镇子上没什么活计,他们赚不到钱,没几家能撑到明年的,如果不救济,不说会不会再有孩子或者老人被赶出去冻死,恐怕饿也得饿出个好歹来。”
“小枢哥哥!”景璟望着夏枢,欲言又止:“虽说那些人可怜,但你二哥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你别怪他。他在绥远镇打仗时,人受了重伤,命差点都没了,我想那个时候,他心里应该是极为担心挂念你的。回来平远镇,发现守城人数不足,镇子差点沦陷,你也差点有性命之危,他不可能不后怕。那些人守城时不愿出力,太平之后又要救济,他心里不满也是正常的。”
“不过我也是支持你的。”景璟吸了吸冻得泛红的鼻子:“我就出去这么一日,就冻得受不住,可以想象他们过得什么日子,受着怎样的罪。我虽然也不喜他们,但想着到底都是人命,能救就都救了吧。”
“我这里有些钱财,算是一点心意。”景璟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拉起夏枢的手,塞他手心里。
夏枢手挣了挣,想拒绝,景璟阻止道:“我知道王爷离开时,你给了他一万两,你手里现在说是还有五千多两银子,但那些钱管着整个王府的开销,还得以防出现意外,留些备用,可自由花销的并不多,别拒绝我。另外我做这好事,也是希望好心有好报,老天爷能看在我善心的份上保佑我阿爹在京城一切都好,这样我也满足了。”
夏枢顿了顿,良久,眼眶微红:“谢谢你!”
景璟有些脸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谢什么,我很喜欢你,你知道的。你做什么我都想支持,不叫你孤单一个!”
夏枢这下真被感动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一把抱住景璟,眼眶红红的:“有你真好!”
景璟有点害羞,不过还是开心地回抱了一下夏枢:“有你我也觉得很好。”
“你不知道,你天天叫我景璟,还把事务都交给我带人去办,我有多开心。”景璟看着他,眼睛亮亮地说。
夏枢有点懵。
事都交给景璟,景璟会开心,夏枢知道。景璟不喜欢待在家里,他是一个喜欢与外界打交道、处理各种事儿的双儿。
但叫他名字……夏枢只是下意识觉得能明确代表他,叫习惯了,没发现什么令他开心的。
景璟却道:“一般双儿嫁了人,都会被冠上夫姓,统称xx氏,尊称x夫人,家里有兄弟姊妹的,会称嫂子,称弟夫……基本不会再有人叫他本名,仿佛嫁了人,他就不再是自己一样。可我想做自己,我喜欢外面办事时,别人叫我景璟。他们说双儿被叫名字该羞耻,可我不觉得,世上x夫人、xx氏的太多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景璟却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名字被一直清晰的记在各类合约书上,被各个商铺东家管事提起,被小枢哥哥叫着,担着各种责任和权力,我觉得很自豪,也很开心。”
夏枢惊讶万分。
对他这种从小被叫狗蛋儿,后来自己瞎起名叫夏霸王,再后来由堂弟翻书起名叫夏枢,一直过得挺糙的双儿来说,名字是很随意的,怎么称呼都行,但看着景璟提起自己名字时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再听他那么一说,夏枢觉得还挺有道理,第一次觉得名字确实有着特殊的意义,非常重要。
他思考着景璟的话,点头道:“那我以后就一直称呼你景璟了。”
“嗯。”景璟重重点头,露出一个大笑容。
两个人说完这个题外话,心情都轻松了很多,便开始商量怎么安置那些流民。
夏枢道:“那么多人,住的地方要立马找也不好找,之前的帅府我们不住还是空着的,可以腾出来安置他们。不说住的能有多宽敞,几个人挤一间,也算是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了。”
“帅府房间多,耳房、厢房、后罩房……凡是能住人的地方都算上,一共五十二间。”景璟管家,对这些很清楚,说道:“流民们一共一百二十家,共计三百五十六人,耳房空间小,少住些人,厢房空间大,多住些人,整体凑合一下,平均一间房两家人或者五六人,也够了。”
夏枢算了算,说道:“吃食上一天两顿饭,到开春还有三个月,总共差不多得准备四百担的粮食。至于棉被、棉衣这些,可以采购些,给十岁以下的幼儿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发放。其余人可以发放,但只算赊账,后续得做工补上。”
景璟对这个很赞成,他道:“吃饭上,其实也可以让他们做工补上。”
然后解释:“住进帅府,免费吃喝,不说普通将士和平远镇百姓,叫那些曾经响应号召,帮忙守城的流民们怎么想呢?大家同样的身份,一些拼命才获得了些银钱犒赏,小家安置,这些什么都不做却可以吃住皆有,不劳而获,对比起来,旁人心里如何能平。倘若以后再遇事,大家会不会就都不愿去拼命守城,只等着不劳而获了呢。”
景璟说的这个,夏枢其实也想过。
不过刚刚翻册子他就发现了,那些流民里妇人和双儿们倒是有一些厨艺或者女红手艺在身,可以做做饭或者是给安排些针线活。男人们除了极个别会些木工,大多都是城镇商户,不事生产,要他们做工都不知道能做什么。这样的情况,总不能开个铺子,让他们去经营吧。
他揉了揉眉头,有些头疼,沉思了一会儿,看向景璟:“六十岁以上老人和十岁以下孩童饭食皆免费。其他人,先免费施粥三日,待得他们养出些力气,就有手艺的安排些手艺活,出的东西除去成本,五五分账,没手艺的,一部分去扫大街上的雪,一部分去城外打柴。打来的柴除了他们自己用的,若有多余,就送予镇上孤寡贫寒之家。你看怎么样?”
景璟也不是非要这些人干出些惊人业绩,战乱时候,各个家破人亡逃命到这里,都是苦命人,安排些活儿,不是想榨干他们,不过是不想这些人不劳而获,引起镇上其他人人心不平。
“扫雪可以。”景璟觉得这个安排很好,说道:“这边雪大,除了路上,房顶上也是没多久就积满了,有些老人家里没人,扫雪不方便,倒可以让他们一并扫了。冬天天冷,人活动一下,还会暖和些。”
两人就这个安排的意见达成一致,便开始商讨起了施粥。
“我今晚给他们每家划分房间,明日上午就让他们搬过去。”景璟道:“购棉衣和粮食以及施粥这些都可以交给我,之前有过经验,明日抽些侍卫丫鬟协助,不会有什么麻烦。”
他说起事务来,思路清晰,两眼发光,一副大势在握、胸有成竹的模样,夏枢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景璟好奇:“小枢哥哥,你笑什么?”
“想起了初见的时候。”夏枢神情突然有些感慨。
那个时候景璟还是个争执都会脸红的圆脸小可爱,软软糯糯的,还有些自卑,别说担负什么责任,就是争执几句,夏枢都怕他哭了。
而不过是几年的功夫,感觉都没过去多久,圆脸小可爱长高了,婴儿肥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精致到极致的脸,美得夺目。而他不仅争执时不会脸红了,还借着一张嘴时不时都能从各类商铺东家那里撕一块肉下来,还可以处理交给他的各类事务,担负起各种责任,精气神自信又昂扬,和之前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景璟想起过往,倒没有夏枢旁观者位置看得那么分明,感慨不多,平铺直叙道:“那个时候傻乎乎的,以为婚事对双儿来说是一生最重要的事,心思全在上面,天天担心忧虑,生怕继母作贱或者是双儿身份被人嫌弃,挑不到好人家。现在不纠结这个了,每天办着王府内外事务,管着越来越多人,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夏枢挑了挑眉,逗他:“没发现,我们景璟还有官迷属性呢?”
景璟倒没不好意思,坦诚道:“男人们做了官,手里有了权力,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我手下管的人越多,能为我所用的人就越多,做起事来也会更方便,不会动辄受人掣肘。细究起来,两者虽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但皆是靠牧民掌握做事主动权,确实是同一理。”
他笑道:“无权处处被动,有权四通八达,我想这大概也是男人们各个野心勃勃的原因。如果我是男人,能当朝做官,我也会拼命往上爬,不说千万人之上的风光,就是掌握权力,执行自己的政治理想,干一番事业,也是很舒畅快意的。”
夏枢从未想过“掌握权力”这四个字会从双儿口中说出,不禁一下子愣住了。
回过神来,他突然就有一种醍醐灌顶,打开了新世界的感觉。
和元州大吵之后的无力、孤独、压抑、苦闷、茫然之感一下子全消失了。
“我明白了。”他脸上出现一个明悟的笑容。
“你明白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了?”
屋里屋外同时响起两道声音。
伴随着话音,褚源敲了一下敞开的书房们,看到夏枢的笑脸,露出笑意,走了进来。
夏枢和景璟皆是一愣。
“你不是明日才回么?”夏枢嗖地站起来,笑容一下子变大,惊喜万分。
褚源张口欲说,眼神瞥到景璟,就是一顿。
景璟收到他的信号,低下头,面上老实起身,心里则骂骂咧咧,拿起书桌上的册子和银票,朝他露出一个假笑:“王爷回来了。”
然后看向夏枢,笑容真诚了些:“小枢哥哥,这么晚我就不打扰了,明日的事我会看着办的。你早些休息!”
“哎!你……”夏枢想说时间不晚,还想说书房留给你。
但话还没出口,景璟就几步蹿出书房,离开时,还贴心地帮忙关了房门。
“随他去吧。”褚源面无异色地握住夏枢的手,伸手轻抚他脸颊,不动声色地把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
“你沐浴过了?”夏枢闻到他手指上的冷香味,果然跟着他跑了,抬头打量他,发现他衣着干净,头发微湿,脸颊白里透红,微微泛着水汽。
俊美的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
褚源仿若没察觉他眼中亮闪闪的跃跃欲试,一边细细抚摸他脸颊,一边低低地嗯了一声:“骑的快马,一路未曾停歇,身上全是残雪泥点……”
语气微顿,话题就到了夏枢身上:“你怎么瘦了许多?”
“花花和圆圆病了快二十天,照顾他们……”夏枢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你还没去看过他们?”
若是去看,见到两个崽崽瘦了,问一下奶娘,自会知道了。
“嗯。”褚源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敢说心里惦记的都是媳妇,差点忘了两个小家伙:“先来见你,一会儿一起去看他们。”
夏枢不疑有他,笑道:“那现在去吧,你不知道他们现在多可爱,花花越长越像你,圆圆则像我,都白白嫩嫩的,可漂亮了。”
他拉着褚源的手,抬脚欲朝门口走,褚源却是没动,还胳膊一收,反将他拉回了怀里,然后一弯腰,手臂穿过腿弯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夏枢赶紧手圈住他脖颈维持住平衡,动了动腿,有些不好意思:“你干嘛……”
褚源没回答,转身找了个椅子坐下,微调整姿势,把夏枢横放在腿上,手臂一圈将人紧紧搂在怀里,这才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轻叹:“想好好抱抱你!”
声音里的疲惫遮掩不住,夏枢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
第319章 【VIP】 ……
“圣旨下了!”良久之后, 褚源缓过劲来,闭着眼,说出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命我带着你与部分将领一同回京接受封赏, 随行人数不得超过两千, 回京后驻扎在京城外。”
“那北地军呢?”夏枢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褚源光滑微凉如绸缎般的头发。
战争胜利,回京受封是迟早的,夏枢心里早有准备, 不算惊讶。
而褚源在朝廷动荡,北地军士气大溃的情况下, 短短一个月内扭转局面, 重振军队士气,统帅北地军取得连番胜利,将异族人赶出贡山以南, 想来已经成功收服了北地军的人心。
朝廷会怎么处理呢?
“驻扎原地, 等待朝廷稍后安排。”褚源道。
夏枢闭眼, 头靠在褚源肩上抱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突然觉得有些冷,身体不禁有些发抖:“崽崽们就留在平远镇,交给景璟帮忙看着吧。”
“好, 听你的。”褚源感受到他的害怕,收紧胳膊,将人紧紧圈进怀里, 手轻抚背部, 待到他情绪稳定下来,才松了口气,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柔声道:“你放心,现在只是稍微分开一段时间,我们不会走阿爹阿娘老路,我们的孩子会平安健康地在我们身边长大。”
“嗯。”夏枢脸埋他肩膀上,死死的抱着他,就像抱着自己的救命稻草。
最终,夏枢是在褚源怀里睡着的。
褚源没叫醒他,起身将他抱进书房隔间,坐在床边静静地守了一会儿他,才起身去婴儿房里看两个崽崽。
崽崽们一天一个样,褚源时隔三个月再见他们,几乎没和自己脑海里的俩小猴子对上样。不过许是亲父子有感应,对他同样陌生的俩崽崽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就挥舞着小手,对他笑了起来。
褚源原以为自己不会多动心的,但看到颇似夏枢的圆圆瞪着圆碌碌的黑眼睛,朝他吐了个可爱的泡泡,露出一个傻呵呵的笑后,褚源一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在圆圆震惊懵逼的表情里,再次笑出第二声。
与此同时,心里也软成了一团棉花,终于知道为什么夏枢那么喜欢家,喜欢小孩子了。
而花花的长相是有点像他,不过在发现自己的笑没得到他回应后,便转过头不搭理他,只看着自己的双儿弟弟乐了。
褚源看他人虽小脾气却不小,忍俊不禁,拿手指在他视线前晃了晃,小家伙瞬间便被吸引了注意力,也不高冷了,朝他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顺便给了他一脚。
褚源笑着捏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又拉着圆圆软乎乎的小手,陪着俩宝贝玩了一会儿。直到他们张开小嘴打起呵欠,要睡了,才起身,轻声嘱咐奶娘们今晚王妃不回来住,要她们守好俩孩子,然后离开了婴儿房。
回书房的路上碰到元州算是意料中的事。
元州不来找他,他也会去找元州。
两人没有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什么时候回京?”
“明日后。”
“哪条路?”
“经临远镇那条。”
元州不解:“时间这么紧,你直接南下临远镇就是了,折回平远镇,接下来岂不是很赶?”
“圣旨要小枢一同回去,我回来接他。”褚源道。
元州脸一下子僵住,同时眉头也不由得皱起。
气氛于是陷入沉默,俩人谁都没说话。
“其实……”一片静默中,褚源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就算姓元,也和你不一样。”
元州刚开始还沉浸在夏枢要进京,可能会遭遇危险的想法里没出来,等瞅见他眼里泛着的冷意,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当即火大,嗤笑一声,脸上的嘲讽瞬间就涌了出来:“平远镇被围困时,你在哪里,那些流民藏头缩尾的又在哪里?你张口一句话,好人倒是轻松做了。若不是平远镇将士和普通百姓拼死守城,以不到两千的军民杂牌军撑到最后一刻,让他命大躲过城陷,你还能见到他?”
“他被他养父养傻了,没有底线的乱做好人,乱发慈悲,还被你打着包容的旗号为自己行便利糊弄,什么人他都肯原谅,给予宽容,偏偏真正待他好的,他视而不见,待他不好的,无用的,他挨个上去舔,他……”
“请你慎言!”褚源厉声打断他的话,脸一下子冷了下去。
“他是你弟弟,不是你的掌中物,他有自己的思想,与你国公府的公子完全不同。你可以因他原谅所有人就是不原谅国公而怨怪他,但不代表你可以不尊重他,否定他这个人。”
“以后,我不会再把他交于你保护。”褚源是失望的,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向下人打听夏枢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得知他与元州吵架,还被元州带人孤立施压,褚源非常愤怒。
他冷漠道:“我原以为你身为他的兄长,会比其他人更用心待他,心思纯粹的拥护他,会听从他的指挥,遵从他的意愿,成为他身后最坚定的一支力量……”
结果元州丝毫没有尊重夏枢的想法,更像一个普通长辈一样想要掌控他……
这是褚源万没想到的。
元州听到褚源的话,则是惊愕无比。
“你竟然想让小枢拥有支持他的力量,不是在开玩笑?”
“有必要么?”褚源怒而反问。
“为什么?”元州不理解。
褚源撇开眼,努力压下火气,没吭声。
世上的意外太多,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虽然重生一世,但他从来没忘记过,上一世他只活了不到二十八年。
而现在,他已经二十四岁了。
倘若无意外,一切自然好。若有意外,他就只希望夏枢不要成为任何人手中的傀儡工具人,活得自在顺心些,一辈子好好的。
褚源冷冷道:“ 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需要有资本,为他攒点本钱,你有意见?”
元州听着颇觉刺耳,皱眉:“你这算什么……”
“世上铁石心肠的人多的是,何必让他与我们一样。你若想看狠辣无情,找我便是,逼他干什么。”褚源犹不解气。
这下元州也恼了,不追问了,怒道:“然后就干看着谁都拿他当软柿子捏,欺负他么?”
元州骂道:“你享受了他的善良和包容,你当然夸他,不是你家双儿被欺负,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试想一下,若是圆圆被养成小枢那样,被人欺负也不还手,你还能说出来他那样很好的话么……”
褚源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看着他:“你在说什么,如果能把圆圆养成小枢那样,我做梦都得感谢老天爷厚爱。”
元州一下子被噎死,瞪着大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的表情比褚源还难以置信,死死地瞪着褚源,眼珠子都快脱眶了。
“我离开平远镇的时候,就交代了王衍,如果平远镇出事,第一要务是送走小枢,保小枢安全。”
褚源没让元州说话,接着道:“以平远镇当时的兵力,送走小枢没问题,但送走他之后的命运可能就是全军覆没,城破人亡。”
“小枢看出来了,他说服王衍,坚持留下,与军民一起抗敌,冯二率领的异族军队在攻城前,被他以谈判的方式拖延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对了……”褚源还想起一件事:“他为号召守城,振奋士气,把我们的家底都掏空了,收买运粮队伍,抚恤阵亡将士和百姓的家人,又给守城之人银钱奖励……他不是一个习惯待在后院里等待保护的双儿,也不是只对某一个人、某一类人好,他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把自己能做的全都做了。”
元州虽然还气哼哼的,但这些话他反驳不了。
因为褚源说的都是事实,很多细节还是军中下属告诉他的,褚源知道的都不一定比他多。
“还有他之前被绑去异族,却能借机会设计杀死异族大汗和几个王子的事,就是身为男人,都不一定能有他的勇气和能力,做到他所做的事。”褚源道:“他经历那么多,你真的认为他是你嘴里那个没有主见、想法不值得参考,处处受人欺负、被人拿捏的夏枢么?”
“有些话说出口,你自己能信么?”褚源都有些气笑了:“能说服得了自己么?”
元州心虚撇开眼,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褚源颇有些气闷,心道二舅子虽然年纪大,人熊却和几岁大的小舅子没区别。
想一想不确定的未来,他还是耐下了心。
“你不喜欢他更爱重自己的养父,应该没怎么详细了解过他的过去吧?”褚源问。
元州停下了看天看地,垂下眼,没吭声。
褚源知道自己说中了。
他心道原来别人也会因为亲情吃醋。
但是……元州这醋吃的太无理了。
他道:“小枢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跟着他养父在流浪,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他们不事生产,对社稷无功,不是当地户籍,对官员政绩无益,在很多人眼里,都不是有用之人。”
元州嗖地转头,震惊地看着他。
褚源道:“底层日子很难过,他们就是靠着好心人三不五时的救济,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接济他们的人里有富的,也有穷的,甚至还有自己都食不果腹的乞丐……虽然穷的能给的可能就一碗水,乞丐能给的也就一块树皮,但确实帮他们活了下来。”
“他养父是个好人,情况好一些后,就也救济有困难的人,哪怕是萍水相逢,分开之后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的人,只要陷入困境,他见到了都会给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小枢从小跟着他,耳濡目染又崇拜他的情况下,行事自然与他差不了多少分毫。”
“你说小枢被他养父教傻了,可是你忘了一件事,小枢就是他养父好心救下的人命之一,唯一不同的是,他不是只救了一次或者是几个月,他养了小枢十六年。”
…………
褚源回到书房隔间时,夏枢不在床上睡着,而是衣衫整齐的坐在榻上,正望着榻旁的火盆发呆。
褚源脚步顿了一下,缓缓走向他,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怎么这么凉,出去过了?”
夏枢没吭声,跪坐起来,倾身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腰,钻进他怀里。
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
褚源开口:“你二哥也是担心你……”
夏枢垂下眼:“嗯。”
“不过你要是不想原谅他的话,那就别原谅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
夏枢就算情绪再低沉,都忍不住抬眼看他。
这话可不像褚源会说出来的。
夏枢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他招你惹你了?”
“你说呢。”褚源见他终于不死气沉沉,情绪起来了,笑道:“他那熊脾气谁能受得了,况且他还惹你伤心,让你不快乐。我能喜欢他才怪。”
夏枢沉默。
半晌,他低声喃喃:“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褚源知道他说的不是元州,而是其他人。
那个其他人就是燕国公。
“其实……”褚源顿了一下:“我曾经写过信给他,请他在南巡的过程里给你阿姐一些照顾。”
夏枢惊讶,褚源之前没与他说过。
“当时你很担心你阿姐,若她出事,你必定伤心,我就写了信。”褚源道:“因为不知道他是否会应,就没与你说。”
“结果他应了。”夏枢愣愣道。
“对。”褚源道:“他不仅照顾了你阿姐,还找机会把舅舅、夫人还有你阿姐一同送出南巡队伍。”
“我没拜托过他照顾侯府,他与舅舅没什么交情,甚至多年来称不上和睦。冒着风险把李倓留作人质的舅舅、夫人偷偷送走,他看的不是我的信,而是你的面子。”
夏枢松开抱着他的手,坐回榻上,双手抱膝,失落道:“你也觉得我做错了么?”
褚源叹了一口气,上前坐在他身后,将他重新揽进怀里:“我一直不认为做好人会有好报。”
夏枢没明白他为何会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不过知道褚源不会无的放矢,他便没表达疑惑,继续听着。
“可若是你想去帮助别人,我也不会反对。甚至若你坚持,我会给足支持,做你最坚实的后盾。”
夏枢好似有些明白,又觉得不甚清晰。
褚源道:“事情若是我遇到,我可能会有不同选择,但每个人出身、经历、所得教养皆不相同,行事作风、思想感受也各有其痕迹,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也不是说哪个选择对哪个选择错的问题,而是当事人的感受问题。不是本人,很难感同身受,又怎能强行要求你按照我的选择来呢。”
“你不是一个没经历过事的小双儿。”褚源看着夏枢,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欣赏:“倘若是在我们刚成婚时,我会给你指引道路或者是帮你做某些选择,但现在你已经思想足够成熟,人也能独挡一面,你的想法或者选择必然是有自己道理的,我顶多会把事实都摆出来,方便你综合考量,剩下的就是尊重你的道理,在你需要时,给你支持。”
夏枢忍不住问:“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把一些事搞砸了?”
“那有什么,真砸了,我与你一起扛。”褚源很潇洒,笑道:“人生除死无大事,只要活着,大不了一切重来就是。”
夏枢抿了抿唇,伸手搂住他脖颈,重新把自己脸埋进他怀里。
“谢谢!”他眨了眨有些湿润的眼,将水汽全蹭褚源衣裳上。
褚源这次倒没发现他的撒娇小使坏。
他轻叹一声:“其实我也该谢谢你!夫人那事儿,我知道你为了我和洵儿受委屈了!”
“她也不算坏人。”夏枢倒不觉得委屈,虽然主要是为了褚源和褚洵,但昔日欠王夫人一个人情,他也想还上。
当然,关键点在于王夫人不算坏人,只是有些偏激,夏枢没觉得自己受欺负,只觉得是在包容一个不成熟的长辈!
夏枢提醒道:“得让褚洵安排人看好她,她性情极端,情绪现在又不稳定,若是一个人,恐怕会出事。”
褚源却沉默了。
夏枢一怔,心里顿生不好的预感,赶紧退出褚源怀抱,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她去了,就在李茂登基前,与他同归于尽了!”
夏枢:“!!!”
他望着褚源,整个都傻了!
第320章 【VIP】 。
夏枢见到褚洵时, 已是七日后。
临远镇的雪下的没有平远镇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到处都是人,孩子们在人群里蹿来蹿去, 人们各个喜笑颜开, 步伐欢快。
虽然城门处还有战火摧残的痕迹,但很显然,异族人败逃, 百姓们看到太平曙光,已重整了精神面貌, 要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了。
夏枢的马车就是在这样的一片热闹里出现在褚洵居住的小巷里。
“将军的伤有些重, 大夫叮嘱了半个月不能下床,所以未能亲自前来迎接王妃,还请见谅。”给夏枢开门, 迎接他的是一个身着铠甲、皮肤微黑的少年人, 气质沉定, 目光炯炯,看着眼生, 但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夏枢想不起来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
那少年感觉到了,笑了一下, 露出两颗虎牙,沉定的气质立马变得可爱起来:“王妃是觉得我的声音耳熟么?”
少年人直率,夏枢就也点头:“但没见过……”
“那是因为王妃当时背对着我们呢。”少年人笑容俏皮, 说道:“我听见王妃的呼吸声变了, 猜到人可能醒了,就故意多说了几句话,想让王妃听见。”
夏枢:“……”
他心说哪来的无礼小屁孩, 胡言乱语,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少年道:“我们当时都特别好奇王妃是一个怎样的双儿,睁开眼会是什么模样,眼睛是不是特别明亮坚毅,怎么会那么厉害,竟然敢去刺杀二王子和大汗,还成功了……”
夏枢一怔,脑海里快速翻阅过往记忆,很快,他攫取到了一些少年们的清亮声音,不由得上下打量少年,推测道:“你是掩护我们离开异族的那群少年之一?”
少年眼睛一亮:“王妃的记忆力果真好,我觉得王妃绝顶聪明,再见一定会记得我们。当时还打赌来着,现在看来,是我赌赢了。”
说到“赢了”两字,他眼眶一红,泪水瞬间充满了眼睛。
夏枢心中一震。
褚洵曾说那群少年救下来了三个人,最终幸运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想来就是眼前人。
他心中不觉感激与沉重,柔下声音问道:“你叫什么?”
顿了一下,又问:“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少年眼中含泪,笑了一下:“我叫秦卓,秦朝的秦,卓越的卓。我们的赌注是若王妃记得我们,谁活下去,谁就追随王妃,终有一日要回到异族,杀光异族人,为其他人报仇,并把他们的父母亲人都从异族救回李朝来。”
夏枢心里有无数的说辞,比如他没那个本事,再比如此去京城,他未必还有命留存……但他都未开口。
看着少年人含泪的眼睛,坚毅的神情,信任的目光,夏枢一句软弱的话都说不出口。
他看着少年,眼眶微热,咬着牙,压着声音,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着稳重语气同他承诺道:“放心,你们会达成所愿的。”
秦卓瞬间激动起来,唰地一声单膝跪地,向夏枢郑重行了一礼:“我会誓死追随王妃!”
夏枢扶起他,说了几句的勉励的话,正待简单询问些他现在的情况,就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小枢哥哥,你到啦。”
夏枢暂停下话语,顺着声音转身,就看到了一身单薄的褚洵,站在他们侧前方的屋檐下,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脸色苍白,扶着廊柱的身体也摇摇欲坠,看来确实伤的很重。
而夏晏平手里端着冒着热气的药,正从耳房出来,见到夏枢一脸惊喜,视线转到褚洵,瞬间变成了怒容:“叫你不要下床,你怎么不听,伤口再裂几次,你是不想好了么。”
夏枢赶紧上前,想要扶住欲倒地的褚洵,刚碰了个袖子,褚洵就被秦卓拉了过去,胳膊搭肩上,一弯腰抱了起来。
秦卓尚是少年身板,身量不高,脊背单薄,谁能想到他力气那么大,穿着厚重盔甲,还能把身长九尺的褚洵轻松抱起来,不仅夏枢愕然,褚洵都懵了一下。
“我力气大吧。”秦卓已收了脆弱神色,朝夏枢眨了眨眼,炫耀道:“我能拉得动六石弓哦。”
夏枢惊了一下:“这么厉害!”
“弓是能拉开,射物却不怎么准。”褚洵面无表情道:“还得多练练。”
秦卓少年人心性,倒也没气馁,笑嘻嘻道:“这不正练着呢,不过相比之前已经准了很多了,前些时候那场仗,我可是射杀了四个异族人呢。”
“你还上战场了?”夏枢惊讶。
秦卓看起来年纪很小,露出虎牙的时候,看着只有十四五岁。
“他非要上的,拦不住,就让他去后军待着了。”褚洵道:“好在这小子有点子天赋,不仅保了小命,几场仗下来还杀了十几个异族人,获得了不小的战功。前些日子,靠着军功,他已经被提为百夫长了。”
“不如王妃,王妃可是曾经杀了二王子、大王子、大汗还有王夫巴尔的,现在异族人败逃,有咱们士气强盛的原因,最主要也是因为异族人内部大乱,补给线全断,人心不稳,王妃在此事上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秦卓很崇拜夏枢,说道:“不过王妃相信我,我以后肯定会比现在更厉害的。”
“其实那些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夏枢道:“是你们、景尚仪、红雪、红棉、还有我的家人……是所有人的。”
“不过我相信你,你这么厉害又用功,以后肯定会比现在厉害的。”夏枢认真道。
“谢谢王妃夸奖与信任!”秦卓得到偶像的夸奖,激动的恨不得跳起来,抱着褚洵不方便,就原地转了好几圈,把褚洵搞得一脸铁青,夏枢忍俊不禁。
好在秦卓很有眼色,看褚洵脸色不对,把他放床上,脱了靴子,随便塞进被窝里后,不等他说话,和夏枢打了招呼,就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皮猴子一个。”褚洵脸上略有些挂不住,朝着夏枢吐槽了一句。
夏枢帮他背后垫了个靠枕,拉好被子,才在他床头凳子上坐下,打量他越发成熟的体格和面容,打趣道:“忘了你大哥之前经常罚你练字的事了?你以前和他相比,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褚洵顿时有些尴尬,嘟哝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然后赶紧转移话题:“花花和圆圆长高了么,会说话和走路了么?”
“长高了一些。”夏枢顺着他的话说道:“大约半尺左右,不过现在才四个多月,说话和走路还早着,得明年了。”
“好久没见了,我都有些想他们了。这次怎么没把他们带过来?”夏晏平笑道:“长得漂亮又可爱,逗起来可有意思了。”
褚洵喝下他递过来的药,苦得咧着嘴,翻了个白眼:“你可别荼毒他们了!”
晏平不甘示弱,回呛:“他们可没你这么不听话!”
然后一把夺过褚洵的药碗,气哼哼道:“最讨人厌的病人就是你这样的,不遵医嘱,不爱惜身体,就会折腾大夫。要不是你的伤反复不见好,我早回平远镇看宝宝们了。”
“你这伤怎么回事,怎么那么重?”夏枢顺势问道。
晏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看了一眼褚洵的神情,又把话吞了回去。
“哎,算了。”晏平收起碗,神情很无奈。他转身对夏枢道:“小枢哥哥,你们聊,我药房里还炮制着药,先去看着。等晚上你有空了,我去找你。”
夏枢虽然明日就要离开,但晚上还是有空的,就点了头:“好,你去忙吧。”
晏平走后,屋内便安静了下来。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你节哀!”
两人同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