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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5451 字 10天前

登上第两万重阶后,师巫洛的气息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开始以祂们所不能想象的方式,暴涨!

百重!千重!

绯刀所过,天神血溅。死在他手上的天神越多,他就变得越可怕。

对于天神来说,一切已经超出了祂们所能够理解的范畴。祂们再也无法傲慢俯瞰,再也无法高坐云端,由百氏提拔而来的下神已经全部被斩杀,中天之神也已经死伤过半,上神们顾不上尊严,齐齐出手。

万神杀一人。

血已经从天阶漫出,将云海染红。

一刀。

钟碎鼎鸣。

师巫洛将刀刚从一名天神的胸膛中抽出,就再次割开另一名天神的咽喉,另有枪尖贯穿他的肩膀,可他像已经彻底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不计代价,要争抢分秒,赶在什么事情发生之前,完成某件事。

绯刀还未抽回。

师巫洛直接以肩撞向持枪天神。

天神来不及抽身退开,就被他撞着,一起撞碎第六万重阶的门阙。门阙轰然倒塌,三十位天神也紧随杀至。刀剑齐落的瞬间,一道边沿溢墨的红光陡然掠出。盘旋一圈,三十名天神的头颅一起高高飞起,血涌如瀑。

染万里云海。

“不好!!”

红袍上神见到那道刀光,幡然醒悟,失声大喊。

“他已经……”

下一刻,刃口溢出黑雾的绯刀洞穿了祂的咽喉,刀柄握在一只苍白的手里。绣有角隅纹的玄黑衣袖上丝丝缕缕的黑气不断涌出,随风舒卷……绯刀抽回,鲜血泼溅在师巫洛苍白的脸上。

黑衣血刀,一身戾气。

如邪如魔。

万神惊骇。

一只赤金的巨掌从最高处的天外云海伸出,落向立在第六万重阶的师巫洛。他凌空跃起,旋身,绯刀斩向终于现身的第一位古帝,赤帝古禹。

衣袖沥血。

……………………

血落成一线。

一百条锁链、两百条锁链、三百条、四百……仇薄灯神魂陡然破碎,又陡然凝聚。以这种方式,他直接从无数纵横交错的雾锁中穿过,以可怕的速度在黑暗中前行。一碎一凝间,一抔抔鲜血,落进幽冥。

白衣又白衣,白衣又成血。

“疯子!”

四面八方隆隆传来大荒的声音。

“你疯了!”

它的声音先是震怒,后是恐惧。

“停下来!”

“停下来!我让你走!”

“我可以和你一起联手对付天外天!”

“……”

它的声音已经称得上哀求,仇薄灯始终充耳不闻,依旧向前,任由声音怎么忽左忽右,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方向。

“不——”

大荒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凄厉。

仇薄灯广袖飘摇,沥沥滴血。

撞过最后的锁链。

并指为剑,仇薄灯直接点向一张隐藏极深死魂脸庞。一滴血他指尖涌出,如一枚火,落进死魂的额心,死魂剧烈地挣扎起来,竭尽全力地想要逃走。但是紧随着,先前所有落进幽晦中的血一起燃烧起来。

金光在晦暗中延伸,纵横,斗转蛇形。

最后汇聚成一束,当空贯落。

“死魂”挣扎消失了。

它凝成一张金色的面具,定格在半空中。

仇薄灯的手指慢慢垂落。

……人间的天道也好,大荒的幽冥也好,它们身为无相之道,想要获得形骸,意识就要有所托依,就像他做给阿洛的巫傩面具,像幽冥寄身的死魂。无相之道想塑骸时,托依不可改,不可移。

大荒太想吞噬他了,以至于托依之魂徘徊不去,企图完整吞噬他的神魂。可他既然敢舍身入大荒,又怎么可能一分把握也无?天道是他一手教导的,这个世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应运而生的冥灵。

只有他能进大荒封印幽冥。

“大梦三千年,我自守人间。”

他低声道。

十二洲边陲的黑瘴开始缓缓后退,退回到原先的分界线。

…………………………

大荒瞢闇,幽晦未形。

无上下,无左右,无前后,四象混沌,鬼魅幢幢,是活人所无法想象的森寒阴冷。然而今日,幽晦被明神的魂火照亮了一片空间。

红衣衣袖垂落。

仇薄灯落到夸父青铜色的肩骨上,坐下。他不能离被封印的幽冥太远,否则本该去把夸父被他斩落的头颅找回来。

“抱歉。”

他轻轻拍拍夸父的肩,就像很久以前一样。

好了。

他该好好睡一觉了……梦里该有云中城,该有最初的空桑,还应该有叫阿洛的傻子……仇薄灯想起遇到走荒队的第一个晚上,忍不住轻轻微笑,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喊他,他真的会在篝火边守一晚上吧?

“怎么这么傻?”

仇薄灯轻声问。

他转头,望了一眼涌洲的方向……马车边的篝火其实真的很暖和。

可他不能说。

“换我来守你吧,”他无声笑笑,慢慢垂下眼睫,“再守三千年。”

再久就没办法了。

声音越来越轻,最终不可闻。

神君三死。

死太平。

第116章 续魂

南疆, 巫族。

祭坛周围爬满阔叶蕨的古树遮蔽了一切光线,月光, 星光,全都消失了。

斑驳重叠的树影与藤影罩在每个人头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年轻巫族男女的脸被火把的光照亮,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惊惶,一样的不安……招魂的篝火明明已经燃起,却有突然灭了。

是和上次一样,虽然灭了, 却也成功了吗?

是吗?

可大巫们久久不说话,久久不言语,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侥幸的希望火光越来越小,难以克制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大巫们还不说话?为什么祭坛上的招魂幡忽然从中截断?

咔嚓。

一声清脆的细响。

除去远去涌洲的巫罗,余下九名大巫愣愣望着篝火, 像就尊魂魄已空的石像。听到破碎的细响,一开始,他们甚至无法思考, 无法明白, 它从哪里传来。但声音越来越密集, 越来越响亮。

“不!”

背驼如峰的巫咸忽然惊醒, 忽然跳起,忽然嘶吼。

他的声音里有那么多的绝望, 那么多的恐惧, 那么多的哀求, 他扑向祭坛正中心,扑向那一具飞鸟骨架。他常年持烟斗的手指, 枯黄干瘦,形如老木,老木如何抓住飞鸟?飞鸟分崩离析。

星星点点。

碎骨如暗红的炭火,纷纷扬扬。

招魂的篝火灭了,招魂的旗幡断了,现在连护魂涅槃的凤鸟骸骨都碎去了……他们的神君该怎么回来?凤鸟骸骨破碎的刹那,大荒深处,一抹红衣碎成星星点点的流火,轻旋盘飞在最冷最深的幽暗里。

于人间外,守护人间。

巫咸似有所感,抬首望向遥远的大荒。

他跪倒在火雨之中,耄耋嚎啕如稚子。

“神君啊……”

您怎么不回来啊?

…………………………

“我就不该信你们。”

牧狄爬满鳞甲的拳头砸在飞光剑上,剑身被砸出冰裂般的碎痕。叶暗雪被一拳砸得倒飞出去,砸进海中。他本不至于如此疏忽,可突然后退的黑瘴与冥冥中的那一点不详令他如坠冰窟。

他顾不上反击,破水而出,就要朝潮水般后退的荒瘴追去。

……有什么对太乙最重要的存在,随着那些瘴雾,那些黑暗一起远去了。而那是太乙拼尽一切,也要护住的。

龙爪穿透他的左肩,鲜血溅到牧狄脸上。

牧狄清俊的脸上却满是狂怒和雨血,他猛地收手握拳,又重重一拳砸在叶暗雪的脸上。

叶暗雪没有躲避,霜白的头发沾满鲜血。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大荒中会遥遥传来小师祖的气息,明明小师祖本该在朝城安眠,等待巫族召齐剩下的六缕魂魄……明明无论是太乙还是巫族都早已决定不惜代价,与世为敌。

牧狄瞳孔已经彻底转变成大妖的竖眸,暴戾而又森然。

“你不知道为什么?”

牧狄忽然从暴怒中冷静下来。

暴雨冲刷在叶暗雪脸上,他只是愣愣地望着大荒,一言不发。

“因为你们啊!”

牧狄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那么多的爱与那么多的恨混杂在一起,就像暴雨与怒浪的旋涡,互相撕裂又互相携裹。而大妖本来就是这样的存在,嗜血,凶狠,爱恨皆极端,模人效貌不过是伪装。

“因为你们——弱小——”

牧狄俯身,手臂猛然凸起狰狞的青龙鳞片。

“——卑贱!”

深青的爪子暴戾地扼住叶暗雪的咽喉,将他高高举起,远远掷出。

“——哀求!”

青色的龙影一掠而过,在叶暗雪坠海之前,一拳狠狠砸中他的腹部,令他再次向后倒飞。

“——惺惺作态!”

半人模样的大妖在叶暗雪下坠之前,再次扼住他的咽喉,一人一妖的脸庞距离极近。叶暗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牧狄苍青色竖瞳中森然的笑意,讥讽的笑意。

“你们举行祭祀,向祂哀哭,让祂看你们是何等的可怜可悲……真是恶心啊,怎么有你们这么恶心的存在?”牧狄轻声问,“你们如此弱小如此卑贱,怎么敢用眼泪与哭声,去驱使一位最强大的神?令祂为你们三死不悔?!”

他的恨意如此深,一字一言已经不再是对叶暗雪说的,而是在质问整个人间,质问所有弱小卑贱的人或灵。

仿佛时间倒退,岁月重回。

回到很久以前的太古。

处于最底端的弱小者,以巫术,以祭祀,向上祷告,向上祈求,于是神君走下云端,走进淤壤……所有的巫术祭祀都是有毒的谎言,都是弱小折用一些眼泪,一些无用的感情与可怜,以求神君庇佑的欺骗。[1]

“就因为你们……因为你们这些弱小自私自利又可悲的蝼蚁,他抛弃了我们!”

到底是谁曾与他一同跋涉在黑暗的时间?到底是谁与他并肩?

牧狄清俊的脸上满是怨毒和扭曲:“你们不如让他去死!不如忘恩负义得干脆彻底!何必给他看一点可笑可悲的希望?何必给他看一点永不可能实现的水月镜花?……惺惺作态!”

叶暗雪痛苦地闭上眼。

他忽然变得苍老了。

苍老得过分,和先前飞剑斩蛟龙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神君为什么没有在朝城安眠……既然他们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哪怕与世为敌,也要护神君安好,那么神君又怎么可能忍心看他们为了自己步步维艰?

爱他的,比恨他的,更能逼他死去。

从来就没有什么逃离。

神君早就安排好了自己的死期。

业障难消,他就自行远去,一如当年独自前往北辰山,一如烛南乘舟远离人烟……只是这一次,他走得更远了,远到人间从此再也触碰不到他的容颜。

太乙拦截反叛的三十六岛,从此还是第一仙门。巫族打破,从此不再受困南疆瘴地。师巫洛夺回属于自己的气运,从此不必再限天外天。空桑的威胁暴露,牧天索的秘密将呈现世人眼前,只要仙门携手,人间就将拥有自己的日月星辰……

从来就没有什么私奔也没有什么逃离。

天涯海角,山河广漠。

他永远走不出去。

困住他的,不是仇恨,不是过往,是这个世界,不够好,也不够坏。

憎恨啊,怨怼啊!

牧狄一把丢开叶暗雪,展开双臂在大雨中放声大笑。

他为什么要相信仙门能复活神君?

他为什么也要愚蠢到这种地步?

现在恩情也好,怨怼也罢,都已经成为烟灰……就算三十六岛的妖族吞食再多人类,报再多同族被屠杀的仇,除了顺从天性的暴戾外,还剩下多少意义?它们要去质问的神君已经死了,而它们还没得到想要的答案……

无论那个答案会带来彻底的决裂还是什么,都不得而知了。

这样也好。

爱恨都过去了,它们再也无需克制本性,再也无需踌躇不绝,再也无需迟疑徘徊。只需要弱肉强食的厮杀!

多干脆啊,多利落啊!

可为什么笑着笑着,忽然满面雨水?

………………………………

大雨滂沱,浇灭了祭坛上的余火,风鸟的碎骨残灰被雨水冲刷着,顺着黑石祭坛的暗纹向下流淌。巫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呆呆地站在大雨里,脸上绘画图腾的油彩被大雨冲刷得模糊了。

南疆离南辰最近,阴冷潮湿,秽气易生,是最易受大荒复苏影响的地带。荒厄汹涌时,其余洲池尚且只是受瘴潮所逼,南疆却是直接有过半古林被滔天黑雾淹没。此次此刻,高过林端的黑瘴浪潮已经退去。

只余下些许薄暗在林间似云似雾地飘荡。

比最好的昭月还要明媚清爽。

玄武岩祭坛周围,高木上盘绕的藤萝挂着常开不败的暗铜铃铛花,无风自动,叮叮当当,空灵浩渺地响了起来。

铜铃声响,昭告冥冥中的庇佑。

可他们不想要这份庇佑。

黑潮退了,南疆安宁了,困锁南疆的限制也没有了,从此巫族的年轻人不需要再躲在蕨叶棚盖下,靠乌木上的并蒂花酿酒取暖,一切都好起来了……可他们的魂魄也没有了。招魂幡跌落在泥水里,没有回来的只是神君,可人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

巫咸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一步,从祭坛上走下。

族中的年轻人满怀期翼,满怀哀求地看他,可他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什么都注意不了了……祭坛的阵纹已经断了。他是族里的大巫,是除了西去涌洲的巫罗外最熟悉祭坛阵法的大巫。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意味什么。

火不会再燃起来了。永远不会了。

一步、两步、三步……

巫咸走下祭坛的瞬间,踉跄跌倒在雨泥里,可没有人及时上来扶他,大家都变成了没有魂魄的空壳,任冷雨浇灌着。

巫咸慢慢地爬起来,泥水顺着胡须滴落。

他想回到自己居住的草屋里,想去躺下,交代阿语不要喊他,就让他那么躺着吧……他老了,老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老成了无用的废物。

“不准走!”

一名穿着深红直裙的高个子女孩冲上来,展开手臂拦住他。巫咸看到她头上佩戴着的银角摇摇晃晃,闪闪发光。今天巫族无论年轻年老,都精心打扮,都找出自己心爱的银饰,以期迎接神的归来。

巫咸伸手,慢慢推开自己的孙女。

银角的光与熄灭的阵纹,交错着在他的眼前摇晃,他佝偻着,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向阴冷的古林。

“爷爷!”

阿语大声喊他。

他没有回头。

雨声单调,越来越多的人慢慢起身,脚裸浸没在泥水中转身。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有力气说话。阿语看见最爱美的莨妹银冠落在泥里,她却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样,木然地向前,甚至都没瞥一眼。

“不准走!祭礼还没结束——不准走——”

阿语张开手臂,像往常一样,带着点无伤大雅的蛮野,大声命令。

一遍又一遍。

人们从她身边经过,她狼狈得像条落水狗。只有莨妹转头看了她一眼,站住脚步。阿语望着她,哀求道:“祭礼还没结束,我们继续招魂吧?我爷爷会的,我也会,我们继续招魂吧。”

莨妹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过来。

阿语一抹脸上的雨水,自己奔向祭坛,登上高台。

许多人从她身边经过,有的人呆呆站在原地,有的人抬头望她。

银制小刀,鲜血涂抹阵纹。

再无比这更荒唐更凄凉的祭礼仪式……阵纹断了,阵纹中心的凤鸟骨骸碎了,阵火不会燃烧了,那就用木柴,用被大雨浇透的木柴。

可祝歌又一次响起了。

一拜一叩,一叩一拜,

年轻的女孩环绕篝火忽拜忽叩。

她的歌声穿过茫茫的大雨,单薄又清澈,四字一句,两句一节。火燃燃又灭,灭了又燃,先是只有她一个在祭坛上叩拜,后来莨妹走了上来,渐渐的,又有六七名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走了上来。

新的篝火,照亮新的脸庞。

叩拜,歌唱。

人越来越多,一圈一圈,重新将祭坛簇拥了起来。

不要死。

求您不要再为人间死去了。

大火,大雨。

阿语已经记不清,到底重新点燃多少次篝火,也记不清到底叩了几次拜了几次,她还在一遍一遍地唱着祝歌……巫族的人谁没听过神的传说?巫族的孩子谁不知道那些环绕古木的铜铃是神在佑我?

铜铃叮当,年复一年,终年不止。

可是,巫族的神啊。

求您别再庇佑我们了,厮杀也好,泯灭也好,都是我们的命运。

大雨又浇灭了火,雨声中有铜铃叮当错落。

温柔如歌。

阿语又燃起了火。

年迈的大巫们在古林周围站住了脚步,他们慢慢转身,朝着祭坛缓缓地,也跪了下来。绝望的祭礼又重新开始了,与以往截然不同,这一次,主持祭礼的人都年轻如花朵。大雨浇不灭他们心中的赤火。

又一次篝火灭去。

阿语起身,要再次去增柴燃火。

忽然,身边的莨妹指着祭坛的一个地方,失声大喊起来:

“火!”

阿语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她猛地顺着莨妹指的方向看去,一点暗红色在一滩雨水中倏忽明暗。一开始,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腕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然而下一刻,火光如凤展翅,破开雨幕,扬向天空。

“阵纹、阵纹……”

莨妹抓住她的肩膀,扭过头看她,眼睛中满是不敢相信的狂喜。

“阵纹连上了!”

第117章 人间烟火,魂兮归来

本该处于晚梦中的鱬城忽然醒了。

一尾皆一尾的赤鱬从檐墙下, 从覆瓦下,从垂兽座下游出。数以亿万计的鱼聚集在一起, 赤鳞与展尾如铜甲,如展旌,如桃花,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光辉汇流在一起,如大火,如赤潮,如群星。

“……赤虹。”

当初的小豆丁, 如今的新城祝踩着木屐奔过城祝司的伏水回廊,奔向广湖正中心的圜坛。

她仰起头,瞳孔被接连天地的赤鱬洪流照亮。

“《般绍经》说的是真的,神鱬真的是苍天降下的赤虹……”

那是鱬城流传许久的天地说, 说太古时期,鱬城人的先祖被瘴雾驱逐流浪在大地上, 悲苦之下便向上天祈祷。于是从云中降下一道赤虹,赤虹落地化为了赤鱬,从此群鱼驱逐瘴雾, 人与鱼相依相靠而生, 建起了名为“鱬”的城。

“不是苍天。”

有人回答, 声音温和, 一如曾经在学堂中教导孩子们诗书记传。

小城祝猛地回过头。

清俊秀气的舟子颜身形虚幻,出现在神鱬群聚的霞光中, 深红的祝衣翻卷飞舞。他走近小城祝, 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低声道:“是仇仙长,是神君。”

降下赤虹的, 庇佑鱬城的,不是苍天。

是神君。

那一年,鱬城的先辈被困瘴雾中,黑暗涌来,无处逃生。他们的哭声被风携裹,传到了云中。于是在云中小眠的白衣神君睁开了眼,挽了一缕霞光,让它落向人间……舟子颜越过小城祝,登上圜坛。

他在死后,偏执散去,迷雾散去,终于知晓一切,也终于知晓自己当初是多么可笑可悲,狼心狗肺。

白衣成血的神君走在他赐予霞光却对他满怀杀意的城中,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是否也曾觉得寒透骨髓?是否也曾觉得疲惫?

……我有一把剑。

……想祭祀苍天,就来找我借剑。

可怎么就还愿对鱬城垂眼悲怜?是因为请他离开的鱬鱼?还是因为夜市上送他绯砂的老阿嬷?

羞愧啊。

舟子颜在圜坛跪下,朝大荒伏下身,九叩九拜。

子颜无颜,鱬城无颜。

曾一人支撑整座鱬城百年的山海城祝起身,展开手臂,燃成一点借命与神的火焰。

朝城丹华树底,石台上,停止呼吸的红衣少年,眼角忽然燃起了火焰。

师巫洛以绯砂为他点上的命鳞前所未有地明艳。

“魂兮归兮!厚土瘴迷,其唯止歇!”

“魂兮归兮!高天无极,其唯止歇!

……”

游鱼归水的祝歌穿过茫茫水雾,回荡在整座城池上空。

庆幸那一日,年迈的胡嬷嬷出于愧疚也出于未泯的善心,偷偷给行走在冷雨中的红衣神君送去一盅鳞砂。庆幸有人执笔,为神君点了一枚命鳞。庆幸他们还有机会挽回,还有机会赎罪。

“魂兮归兮!彼将不离!”

火光照亮鱬城城民的脸庞。

他们被赤鱬的歌声唤醒。

再无那样焦急的歌声,也再无那样迫切的催促。金属质的鳞片如百万铁弦齐拨,如百万铜钟同响,如百万先人一起召唤。是父亲,是娘亲,是长兄,是阿姐,是所有已故的亲朋在呼唤。

呼唤整座鱬城的人与它们一起点燃天地,一起驱逐黑暗。

一起燃一盏续命引魂的灯。

南疆,祭坛。

阵纹重连,凤火重燃。

…………………………

血海中升起浓墨般的光柱,光柱边沿蒙着不详的暗红。

原本异象万千,灯火缥缈的天外天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层叠错落的宫阙百不存一,彩云霞光尽数被血染红。到处都是战火,到处都是尸骸,到处都是兵戈,天神的住所成了最恐怖的森罗。

赤帝古禹向后倒退出上千里。

云海被祂撞出一片行将破碎的沟壑,所过之处所有神宫灵殿全都如土瓦破碎。祂由紫電凝成的长/枪行将碎裂。

光柱轰然破碎,浓墨肆意狂暴地席卷整片云海。

刹那间,好似千万道闷雷同时炸开,炸得无数天神耳边隆隆一片。不是闷雷,是成千上万重汉白玉天阶连同阶上的门阙一起崩塌的声音。来不及逃走的天神被一同碾压成齑粉,逃走的天神退到天阶的尽头,看着走出烟尘的男子,惊骇欲死。

黑衣泅血,绯刀低斜。

他视自己的伤势如无物,唯独在发带断裂时,伸出了手。破碎的黑琢石落进师巫洛苍白染血的手心。

他握住发绳,衣袖沥血。

向前。

每向前一步,阴翳漆黑的云层就向前高涌过一层。

黑云每高涌一层,天外天就下坠一重。

天神终于明白为什么谶命会对师巫洛毫无用处,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跨过万重阶之后,师巫洛的实力会不减反增。祂们所有罔顾人命的布置,不论是与大荒合作,只手遮天,还是下令空桑,沉坠日月,统统无用,统统成为笑话!

因为——

天道早已坠魔!

“疯了!疯了!!!”

一名上神一步步后退,面色惨白。

口口声声称天道坠为邪途的是祂们,可当天道真正坠为邪途的时候,最恐惧,最不敢相信的也是祂们。

怎么会有坠魔的天道?他到底有多憎恨人间?

明明他就是人间本身!

…………………………

人间风起云涌,雨沥大地,山风呼啸,海浪滔卷。走兽归穴,万鸟难巢。所有修士同时抬首,所有生灵同时颤栗。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惊惧,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天将倾覆,地将塌陷的末日预兆。

暴雨滂沱,唯独不落朝城。

巫罗在朝城外的雨中扬起引魂的归幡,暴雨冲刷他苍老的脸庞。

巫罗远望鱬城方向的接天赤虹,想起师巫洛在去往烛南的前一天。那一天,也下着同样的暴雨,师巫洛坐在祭坛上,慢慢饮尽一杯无名的酒,忽然问,是不是我困住了他?巫罗从未见过他那么苍白,那么无力的时刻。

“我想去大荒,把他的残魂都带回来。可我去不了了。”

他转过头。

巫罗看见他银灰的眼眸浮现一缕墨色。

巫罗明白了。

师巫洛不怕受伤也不怕死,他已经闯进过荒瘴九次,可他的确没办法再进大荒了,再进大荒,他就将成为大荒……他坠魔了。

他是天道,他该怜悯苍生,该庇佑苍生,该令人间繁荣昌盛。因为他应人间气运而生,这就是他的使命,他的责任。

可他做不到。

天道明煌,可他该怎么去怜悯令神君两次陨落的人间?他没办法不恨万物,更没办法不恨自己。

“我恨人间,可我就是人间。”玄黑的衣袖落下,遮住苍白得不像活人的手腕,冷雨中师巫洛神色迷惘地望向烛南,指尖犹自残留着另一个人血液的温度,“是不是我越爱他,就越令他伤痕累累?”

“可他早已伤痕累累,我又怎么能不去爱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困局?

谁也走不出去。

月母展开幽蓝的羽翼,如箭一般,冲上天空,冲出人间。暴雨中,残留着她尖锐的笑声,嘲笑着自己,也嘲笑着所有人。

巫罗扬手。

引魂幡高高展开。

………………………………

在遥远的鱬城,百万门窗被推开,百万城民燃起红烛。

男女老少,顿伏下拜。

大荒最深最冷的幽暗中,出现一尾又一尾赤红游鱼的虚影,它们游曳在每一点神君魂魄溃散成的星尘周围,以鳞光,以展尾,将星尘包裹。最后一点星尘被鱼影囊括,鱬城上空,数以亿万计的赤鱬,汇聚成星河,折转盘旋。

有人迎着星河起身,张开双臂。

“子颜!”

小城祝张口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被风灌进咽喉,连自己都听不清。

舟子颜回头,眉眼还是当初十六岁锦衣还乡的少年,他最后望了鱬城一眼,腼腆笑笑,然后转身,溃散成一片霞光,汇进数以亿万计的赤鱬中。

瑰丽的星河贯落,牵引整个清洲的阴火。

阴火潜行燃烧,在与阳脉交汇的枎城破土而出,如生死之循环。

神枎树下的祝女仰首,隐约间,仿佛看见,万千尾游鱼的虚影护送万千点星尘没进神枎的树干。古木中心,一团微弱到几乎要熄灭的火转瞬蓬勃。

如灯之重燃。

紧接,有火凤南来。

护魂向涌西。

…………………………

穹顶碎响不绝。

十二洲的所有修士同时抬首。

人间与天外天的分界,被打碎了。

这本是天外天所想实现的事,可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刻,却没有哪位天神为之喜悦。一切已经颠倒了,一切已经错乱了……天道坠魔!所有的人间苦果,所有的罪孽杀伐,都成了他的刀锋。

“你们还在等什么?!”赤帝古禹朝两处云端怒吼。祂后悔了,早知道师巫洛已经疯了,祂就不该第一个出手,“不联手杀了他,谁也别想好过!”

祂话音落下,正中的云海翻涌起来,落下一柄深黑的长剑。

剑坠如天崩。

绯刀在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半月,斩进赤帝古禹的咽喉。祂的表情定格在震怒的一刻,鲜血高飞,落到师巫洛苍白的脸颊上。玄帝剑在关键时刻,被一柄银色的长杖击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

帝剑向下贯落,剑锋直指处,人间出现万丈沟壑。

“月母!”

远远的,有一道暴怒的声音在北面云海中响起。

“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月母收回银杖,杖首的璇玑玉衡已经尽数破碎。她精致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展翅冲向北面云海。

云霄上,有人肩压山岳。

玄帝剑被月母拦下了,但一枚黄帝印落在师巫洛的右肩,将他镇压在高空中。天外天正中间的云雾终于散去,神龛上露出一尊面目模糊的神相,神相望向师巫洛,一翻手,又是一方神印当空落下。

这一落,落往师巫洛天灵。

师巫洛闭眼。

下一刻,黑云猛然炸开,翻涌成海。

两枚黄帝印径直贯落。

什么都没触碰到。

天地齐鸣,一道略有些虚幻的身影浮现在中天黄帝的神相化身面前。

师巫洛伸出手,虚虚一握,神相连同整座神龛瞬间炸开,千万神碑同时碎裂,千万铜钟同时落地,整座云中的天神之城再次轰然下坠,这一坠,落了足有万丈。地面上,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它的轮廓。

“你是在自寻死路!”

黄帝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祂的真身却没有出现,甚至连化身也不愿意再派出来。

赤帝陨落,黄帝隐匿,与月母交手的玄帝脸色微微一变,一掌将月母从云中击落,就化作一道黑虹,朝大荒远去。黑虹远去时,师巫洛转身向涌洲,没有追击,却有一道青色的光自清洲而起,一闪而过。

黑虹与青光交错,声如闷雷。

似有刀剑碰撞。

清洲人人只觉得耳边有江潮嗡鸣,可从凡夫俗子到山海大能,谁也没看清到底是谁掷出那一道青光,玄帝到底是与谁过了一招。他们只能看见,云中的天神之城距离人间已经越来越近。

随时就要砸落。

谁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嘀嗒。

月母收敛双翅,落到朝城外的穷山山脊上,鲜血从她被染成深紫的翎羽上滚落。她没有去管,只转头冷冷地,遥遥地望了朝城一眼。朝城有木名丹华,丹华有之下神君阖眼而眠,依稀如旧。

“……魂兮归来!”

巫罗嘶哑地唱出最后一句引魂词,猛地将一把迷毂碾成的灰扬向天空。

迷毂在半空中燃烧,光照百里。

光中,凤鸟鼓荡翅膀。

护魂而至。

…………………………

抵达朝城刹那,凤灵清啸,散作星星点点的光。

师巫洛伸手,于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中,轻柔精准地拢住一捧明亮的火。

他自虚空中落下。

落到朝城。

依旧是水雾弥漫的山精小怪之城,依旧是蜿蜒如铺了红毯的赭石小路。师巫洛指尖微微颤抖,他拢着神火,走向朝城中心的丹华古木。

古木底,石台上。

少年披盖新婚的红衣,肌肤就像雪一样的素净,被彤霞般的丹华花染上古艳的红妆。他的呼吸已经悄然停止,他的温度正在逝去,可他美好得就像只是刚刚睡去,眼角眉梢带一点幸福,还有一点眷恋。

依稀间,他好像还在笑。

玩笑似的问:

怎么?想我以一生许你啊?

这是师巫洛第一次读懂他藏在玩笑后的话语。

……这一生荒唐错落太多,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了,那就把一生都许给你吧。还是没办法给你一个清平美好的世界,那就再护你一回吧。

以我的一生来护你天不崩垂,地不塌陷。

“不要睡,”师巫洛在他身边半跪,“不是想你以一生许我。”

颤抖松开手,神火慢慢飘出。

“是我想以一生许你。”

第118章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

神火悬浮在仇薄灯心口。

始终融不进去。

师巫洛伸手去取先前放在仇薄灯掌中的白玉圭。

握刀登尽九万重阶, 斩尽三千天阙的手在这一刻却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一枚不大的玉圭……凡事尚且不过三,何况死生之大忌?

太害怕, 太恐惧。

师巫洛满是鲜血的左手握住象征昔年云中神君的玉圭,以指为刀,刻画下一个诡异的符号。坠悬在人间上空的云中城受到无形的牵引,一点点星火从所有被斩杀的天神,所有被劈碎的门阙上飞起。

万千星火,如万舟归航。

落向朝城。

残喘未死的天神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师巫洛没有收回属于人间的气运,而是让它们连同被窃夺的万载功德聚在一起, 尽数落到仇薄灯身上。

怎么会有这么暴殄天物的疯子?

他怎么舍得?

业障与死气如水墨,源源不断自仇薄灯的衣摆和指尖涌出,聚散翻卷,又在从空贯落的星光中不断消融……再没有这么浓重的业障, 可也再没有这样辉煌的星河,像一场洗净前尘往事的雪。

雪中一切都消融了。

水墨从宣纸上退去, 只剩下朱砂与雪。

新生的气机出现在少年身上,神火开始一点一点融进他的胸膛。

丹华木影覆盖过师巫洛的后背,覆盖过仇薄灯的脸庞, 横斜交错, 如囚笼, 如困局, 谁也逃不出去。师巫洛黑衣泅血,一手护住神火, 一手撑在石台边沿, 脊骨如竹枝弯曲, 要将树影全都扛起。

师巫洛凝望红衣的少年。

神火已经彻底融进仇薄灯的胸膛。古木底只剩下丹华花的绯光,照亮少年指尖, 一点新沾的血。师巫洛想要将那一滴自己不小心令仇薄灯染上的血擦去……他的神君,他该千娇万纵的心上人,怎能因他指尖染血?

他伸出手,又仓惶收回,胡乱在黑衣上擦拭,要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再去擦拭仇薄灯的指尖。

血迹怎么也擦不干净。

不知何时,他身上的血已经不再向下滴落了。

师巫洛放弃徒劳无力的擦拭,俯下身去拥抱他的爱人。

他像是想要跟那一次私奔的旅程一样,用自己的黑衫将少年整个裹住,整个地藏起来,藏在自己的怀抱里……怎么会有这么贪婪的拥抱?贪婪到不余空隙。又怎么会有这么绝望的拥抱?绝望到可望不可即。

“我爱你。”

师巫洛低低地,沙哑地说。

……会在你知道的时候告诉你,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告诉你。

四季轮回,花开花落,都是我在爱你。

风声起。

瘴雾奔过山脊,孤月星辰都被黑云遮起,无数死魂野鬼在瘴雾中狂歌怒吼,阴阳正在颠倒,正邪正在混淆……它们前所未有地自由,前所未有地强大。鬼哭与鬼笑混杂在一起,糅合成令芸芸众生战栗的地狱。

天道坠魔,人间坠魔。

淅淅沥沥。

十二洲血雨。

一道又一道身影落下。

不渡和尚、莫绫羽、鱼时远、半算子等人带着余下无几的门人落进朝城,他们站在水晶兰枯死的水泽上,遥遥望着城中心的沙汀,沉默不语。

沙汀丹木底。

师巫洛的身影越来越虚幻不定,气息也越来越阴翳暴戾,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没有看踏进朝城的人,只是俯身侧首,聆听仇薄灯的心跳……起先很轻很轻,轻到似乎是幻听,渐渐地,才沉如慢鼓。

血液开始流动,温度开始循返。

师巫洛微微起身,怔怔凝视仇薄灯的眉眼。

木影落在仇薄灯的眉梢,斜生婆娑。他以指尖描摹,顺着细枝倾斜向下,在触及唇角时,顿了一下……少年还在好梦,不会再惊醒,也不会再握住他的手指。师巫洛低头,小心翼翼地亲吻自己的心上人。

火如灯盏,照亮两个人的脸庞。

一个明艳,一个冷锐。

截然相反却又无比契合地重叠在一起。

不顾世俗,也不在乎仪礼。

何须掩盖爱意?

血雨越下越大。

不知名的山林旷野消失了,布满层层净莲的湖泊向下陷落,纯白,粉红的莲花被岩浆烧灼,三三两两的提灯萤虫被黑雾吞没;走荒人驻扎过的旷野,泥石洪流吞噬了马车边的篝火;陌城的城墙崩塌了,人们哭泣着拥抱在一起,向后退守。

可地覆天翻,他们还能退到哪里?

千人万人正在死去。

“……你们还不动手?!”侥幸未死的天神朝下厉声喝道,“他已经坠魔了!再这样下去人间就要变成第二个大荒!”

风花谷女剑修不忍偏首,无定禅师低叹垂眸,陆净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兄长,迷惘得又变回了当初练武场爱哭的孩子……朝城之外,山脉正在扭曲开裂,地火汇聚成红河,咆哮着奔涌向四面八方。

陆沉川向前走了一步。

又停了下来。

月母忽然笑了。

她染着血的指尖覆盖在唇上,说不出的妩媚,也说不出的嘲弄,她吃吃笑问:“你现在坠魔了,他若醒了,是杀你还是不杀?”师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要不要来赌一赌?”

陆净回头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师巫洛,可她疯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妩媚如淬了□□的浓蜜,也如盛开在无望地狱的妖花,带着那么浓的怨毒和那么重的哀意。

“来赌呀,”她眉眼皆笑,言语如刀,“赌看看,他醒了,会不会坐观人间毁灭?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

陆净呆愣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来自哪里,她疯癫得彻底,却又清醒得彻底,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么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间毁灭?你救他,不过是让他为你再死一次。

越相爱越淋漓,越逃离越死期。

……不要再说了。

陆净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天道正在崩塌,十二洲正在毁灭,千人万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或许真的应该像狗屁天神说的那样,出手制止师巫洛。可今夜前尘尽现,负了神君那么多年的苍生,又该如何铁石心肠,才握得起刀剑?

“洛施主……”

无定禅师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下去,最终只能合掌,低低道。

“阿弥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动,他望了望朝城中心,大恸大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净子,掷之埃尘。

“师叔!”

历战所余的几名红袈僧惊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朝丹华木底合掌三拜,然后一跃而起,一边大笑,一边奔向被瘴雾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出,本已剃净的头发就生出一寸,身形就高大一分。

他披头散发,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难说,悲苦难脱,妄我难着,佛不渡我!”

千里狂奔过,陌城出现在视野中。

城门已然在地震中彻底坍塌,黑瘴涌进没有退路的城。走荒人与城民不断向后退,有城民哭泣着,与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后退。也有城民嘶吼着,将走荒的流民踢踹着向前推,人如野兽,也如仙神。

一只金灿灿的巨掌从空中落下,将所有以他人为盾的野兽抓起,掷向汹涌而来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门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墙。

“我渡憎来,不渡厄,我渡劫来,不渡佛!”

世间苦果,贪痴苦厄。

归丁年的冬末,不渡披发成佛。

狂歌远去,前所未有的披发佛陀远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干难脱苦厄的仙门俗人。陆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擦干眼泪,一声不发,与半算子一起,朝离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赶去。

两人并肩,消失在黑暗里。

恍惚间,陆沉川仿佛看见有一名温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么?娘。

他在心底轻声问。

您觉得十一做得是对的吗?

陆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详的黑云聚集堆叠,仿佛要塌落向人间,云中的天神之城台阶向下滴血……可这不是江湖义气,是十二洲的芸芸众生啊。

侥幸未死的天神在云中徘徊踌躇。

祂们隐约察觉师巫洛的状态十分古怪,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只能朝人间叱喝,寄希望于仙门。

然而,仙门迟迟未能动手。

“你们疯了吗?!”天神不敢相信,“你们想拖整个十二洲的人一起……”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

嗒。

有人重登天梯。

苍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横抱起披盖大婚新衣的少年,带他一步一步,自人间走向云间。

天神们缓缓后退。

师巫洛没有握刀,只是沉默踏过一重又一重阶梯,所过之处,破碎的汉白玉恢复平整,蜿蜒流淌的鲜血凭空蒸发,漆黑的云层逐渐如雪,仇薄灯的红衣衣袖娓娓垂落,与他玄黑的袖摆重叠。

月母忽然不笑了。

她漠然地看着师巫洛带仇薄灯走出淤泥,重归云中,一言不发。

四下俱寂,唯有天神战栗。

……红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唤醒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记忆……神君,真的回来了。

终于,有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压力,连自己也听不清地大喝一声,猛然拔剑,化作一道流光,朝师巫洛奔去,一剑刺向他怀中的人。师巫洛没有止步,甚至没有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后陡然炸开。

炸成一蓬血雾。

一缕干干净净的辉光自雾中飘出,落到仇薄灯身上。

余神皆骇,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师巫洛抬眼,眼眸在银灰与深黑之间急剧变幻,最终定格在漆墨。

“落。”

他轻声说。

近两百道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先前那一位天神的后尘,仅有寥寥二三十道流光强行挣脱,黯淡远去。

两百道清辉自四面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仇薄灯身上。

而师巫洛踏上最后一重天阶。

云海之上,宫阙尽碎,却有一座无与伦比的白玉宫殿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白玉宫殿重现时,朝城中的月母,烛南海上的牧狄,还有十二洲更多地方更多的妖与神,全都无声无息地落下泪,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师巫洛终于停了一下。

衣衫猎猎。

他气息前所未有地强大,身形却也前所未有地诡异,仿佛随时就要崩散,而人间大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乱……九万重阶怎么如此短暂?短到一息即过。而门阙到君座又怎么如此漫长?长到难以抵岸。

师巫洛低垂眼睫,穿过殿门。

立柱投下间隔倾斜的光与影,殿阁外有琼花在云中盛开,清风吹卷红白两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惯倚的软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后一次整理好衣摆,还想替他挽好长发却已经来不及了。

木梳从指间跌落。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

他伸出虚幻的手,点在仇薄灯的衣上,红衣刹那成白雪,不染一丝埃尘。尔后向上,一点一点,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连同所有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苍生所困。”

“你生来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师巫洛轻轻笑了,他生得太过冷锐,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与天底下所有情钟恋人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

“此后千年万年,天地与你……”

无关。

指尖颤抖,最后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师巫洛闭了闭眼,起身走出宫殿。

他走到天阶上,俯首向人间。

这一天,不论仙凡,不论妖邪,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天地的声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日,人间存在一日。”

若神君不在了,那就苍生尽作劫灰吧。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天道又如何不坠魔?

悲也叹也,皆因果。

龟裂的大地缓缓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没的萤虫再次飞舞,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身影渐渐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道邪途也罢,他都无所谓,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

他的神君啊……

他的娇娇。

最后一处地火被压制,师巫洛身形忽然散去,又强行重聚。

他还想再看一眼……

就一眼。

“你骗我。”

忽然有人低低地说。

师巫洛猛然回身。

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苏醒的仇薄灯站在白玉宫殿中,隔着立柱的光与影,与他遥遥相望。长风漫漫,吹得洁白的衣袖飘飘扬扬。

仇薄灯越过光与影,脑海中乱糟糟一片。

他总觉得他的阿洛很傻很好骗,可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好欺负的傻子不声不响抢先一步,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骗他……他只察觉到了大荒的动静,只察觉到了阿洛想要登天梯,却没能察觉他入魔的痕迹。

是从为他点下命鳞开始,还是在更早之前?

不知道。

笨拙的傻子骗过了他心思难猜的恋人。

“……你骗我。”

太多的话,太多的思绪,最后能说的却只有这么一句。

答应了会不再受伤。

你骗我。

师巫洛仓惶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虚幻的手指却穿过了他的脸庞。

一枚夔龙镯当空落下。

天地浩渺。

第119章 我以赤诚爱天地

“天道消散了。”

怀宁君说。

他远眺人间, 隐约看见云中的白玉宫殿。他忽然就明白了,其实他进多少次鱬城幻阵, 点明多少真相都没有意义,答案从一开始就清晰明了。有些迷宫,能走进去的注定只有一个人,不会再是其他的谁或谁。

许久,怀宁君收回视线,越过纵横交叠的尸首,拾级而上, 要登上最后一重塔。

一柄金刀从天而降。

三千飞舟在千钧一发之刻赶到黑云汹涌的不死城,身披银氅的山海阁弟子毫不犹豫地追随红妆女子纵身跃下。刻有“画梁”的金刀插在台阶上,如一条最后的凌厉分界线,人间在上, 幽冥在下。

大火熊熊燃起。

烟画棠自火中笔直走出,素腕提金刀, 罗裙如初嫁。

怀宁君停下脚步,烟画棠杀意淋漓,他却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我怎么说服月母的吗?”

烟画棠拔出插在石阶上的金刀。

横握。

白袍渐成银甲, 怀宁君仰起头, 瞳孔印出飞扬的火星。或许是烛南浩劫时, 左梁诗令他想到了某个人, 也或许是今夜的一切都太讥讽了,嘲弄得让他很想说点什么, 不拘泥于谁。“……只有一句话。”

“我告诉她, 他赌……”

火星盘旋, 俶忽明暗。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 千万人为我。”

火光照亮怀宁君的脸。

大荒的幽冥被封印对这位昔年的白帝如今的荒君没有太大影响,今夜过后,再没有天外天,也再没有天道,人间将失去它的四极之南。或许他才是最大的赢家,可他却不见得有多么喜悦。

“多伟大,多无私的一句话,可对她来说,应该是最讽刺的笑话吧?”

怀宁君声音空远,仿佛相隔万里,在问云中的另一个人。

月母守凶犁土丘千万载,哪怕族人因仙门而死,哪怕再怨恨人间,都守下来了。因为……她终究还是记得最初的约定啊,扶桑树上,曾经有蓝羽的女孩对白衣的神君允诺。允诺说,等东极建立了,她去守凶犁土丘吧。

她百年一复生。

她不怕的。

她抗住了瘴雾,抗住了万年的困惑,抗住了万年的孤寂,可她最后得到了什么?得到说,神君至死,眼中仍然只有凡人,只有修士,只有仙门。只有人可以依循他的步伐,那她守东极万载,到底算什么?

算笑话吗?

“可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怀宁君忽然放声大笑,猛然展开双臂。

“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

不是眼中只有凡人,也不是只有修士仙门,白衣提剑登不周山的神君希望的,是那个空桑啊。空桑已经碎去,无法回头,神已经不承认他了,妖也已经仇恨他了……一生所求皆成镜月水花,他还能把希望寄托在哪?

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只余期望。

……望仙门如我,仙妖两两相护。

……望仙凡无分,仙人两两相爱。

望空桑虽然如梦,梦亦留余火。

望火燃不绝。

白凤唳鸣天地,狂风肆卷,森然万鬼从他背后汹涌而出,山海阁弟子齐声咆哮,拔出刀剑,迎向扑面而来的魑魅。烟画棠旋身,金刀化作纷纷扬扬的光芒,落向同样放声怒吼的荒使。

厮杀在最后一重高塔上爆发。

生与死的旋涡,只剩下白袍银甲的怀宁君独自大笑。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神?

………………………………………………

一枚夔龙镯。

从空中坠落,翻转半圈,折射一缕金线。

仇薄灯接住了它。

手指收拢蜷屈,夔龙的细鳞烙进肉里……带他看日升月落,带他去天水一线的人不见了,世界空空茫茫一片……那么傻一个呆子,到底自己恨自己恨了多少年?恨到执念成魔,也不敢让他发现。

“怎么这么傻?”仇薄灯轻声问。

往前往后,千年万年,这片天地怎么会与他无关?出身为神,最后不被承认;与妖为友,最后反目成仇;托信与人,最后业障缠身……如果连天地都不爱他了,那他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

天上人间,寂静一片。

月母冷冷立在水泽间,不远去,也不上前。仙门衣沾尘血,或叹息,或无颜。

恩恩怨怨。

仇薄灯抬首,以指覆面。

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不怕死,也不怕冷,他可以死,可以魂飞魄散,唯独无法失去一个人……不只是天道,那是阿洛啊,是他的阿洛。他护了他那么多年,是偏爱?还是为了人间?

他终究不是至圣至贤。

初雪落云间,轻吻神君眉眼。

依稀似故人。

……曾经有马车行进在崎岖山间,有少年从挥金如土的纨绔变成斤斤计较的商人,说,要在晨时说爱我,要在午后说爱我,要在暮晚说爱我,要在春来惊蛰时说爱我,要在夏至暑满说爱我,要在秋来霜降说爱我,要在冬至雪寒说爱我。

他的恋人说,好。

他的恋人很笨拙,可答应什么都会去做。

“从此以后,每一次雪过山河,都是你在说爱我。”

仇薄灯慢慢松手,低声对消失的人说。

没有回音,只有雪落。

仇薄灯却笑了,眼角眉梢明媚如昨。

他低头,慢慢地将暗金色的夔龙镯扣过腕骨,然后环顾四周。白云上,立柱排间,画脊飞檐,一草一木一堂殿都熟悉如从前。远处,有太阳自地平线升起,将宫阙镀上一层辉煌的锦绣。

“可是阿洛,这是他们的天外天,不是我的云中城。”

仇薄灯轻声说。

他在日光抬手,两枚古镯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火冲天而起.

火与风席卷白云,席卷立柱飞檐。云间宫殿在他背后轰然倒塌,云海变成了火海。

白衣广袖的神君自火光中走出。火星落到他的衣肩,转瞬间,向下燃过衣袂,将白衣染成烈焰。神君从虚空中抽出一条绯绫发绳,随手挽起青丝三千。

“我以赤诚爱天地,天地赤诚爱我。”

他踏上天阶。

一步一步,自天上走向人间。

“来。”

仇薄灯轻声说,他的瞳孔印出月母,印出仙门,印出千山与万壑,白水与黑河,印出十二洲大地的飞鸟走兽,芸芸众生。

“恨我,爱我,怨我,敬我,罪我,奉我。”

最后一步,红衣重入人间。

“来!”

太一剑破空而至。

“我入樊笼!”

仇薄灯握剑,旋身,一剑碎云城。

上卷《天地囚客》终

第120章 古今事谈笑中

又是丁年, 又是初雪日。

酒肆茶楼。

小二往来穿梭,给客人们端茶递水上小菜, 一边忙活,一边不住拿眼瞥靠窗的一张桌。

这“虞家茶楼”坐落在西洲钱来城东西次道的交错点上。

虽然和最繁华的酒楼没法相比,但也是旅客络绎,往来不绝。想要西去鲸城和北去御兽主宗的走荒人、商人和修士,基本都会在这里歇歇脚,访问一二出海大船轻舟,探听些今年御兽宗开招新弟子的要求。

上下九流, 形形色色,什么客人小二没见过?

可今儿坐在靠窗大桌的那三名客人,却有些奇葩。

看年岁吧,不太像是风尘仆仆想去鲸城寻珠发财的商人, 这么小的年纪,能够走南闯北, 又背着剑,应该是修士。但看举止吧,也不太像想要去御兽宗拜师的——哪个想寻仙觅道的, 进了茶楼不是抓紧时间问今年的纳榜有何变更?这三儿倒好, 一进茶楼, 三人通共就点了碗最最最最最便宜的大叶茶, 还没等茶上来呢,就一头栽桌上呼呼大睡。

哪家仙门的弟子, 穷酸到这种地步?

店小二一边瞅, 一边琢磨着, 该怎么委婉地请这三位主赶紧喝完茶,给后来者腾个桌。

正琢磨着, 又有一少年进了茶楼。

这少年又高又瘦,模样清俊,穿件灰扑扑的袍子,干净还算干净,但针脚缝得歪歪扭扭,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背后背了把用布条缠着的长刀,倒是爱惜如命。负刀少年目光一扫,径直朝窗户边酣睡的三个人走去。

“一碗大叶茶,一碟豆干。”

店小二微微抽了抽嘴角。

得,负刀少年倒比他先来的三个伙伴“慷慨”一些,好歹多点了碟小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店小二笑脸满面地离开了。

叶仓摸了摸袖子中仅剩的几文钱……算算看,已经是拜入太乙宗的第十二个年头了,他可算是切身体会到,为什么以前左胖子提到太乙,总要响亮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然后一撇嘴:“呸!穷鬼!”

他艰难地将视线从隔壁桌的几盘酱牛肉上移开,落到三位在喧哗声中呼呼大睡的师弟师妹头上,额头的青筋忍不住蹦了两下。

就在他要上前,踹醒这三个不成器的师弟师妹时,茶楼里忽然“啪”一声脆响。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蓝衫先生在台上落座。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蛟龙。走走走,休休休,似梦非梦——”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又将醒木一拍,一声脆响,压下了满座的喧哗。四下渐渐寂静,他才复又以苍凉的调子,将剩下半句开场词徐徐续上,“……转头空。”

叶仓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惚。

十二年前,这两句狂歌在十二洲还没这般广为流传,最初唱它的人还没披发成佛,还只是个蹲在瘴雾里,快要饿死的不靠谱秃驴。那一天,天雪舟子枎城前往鱬城,左胖子、陆十一和小师祖踩着木板凳和山海阁的陶容长老对赌,他在甲板上练小师祖随手丢给他的心法。小师祖把心法丢给他的样子,活像从垃圾堆里随便刨了本破烂出来……离谱的是,上面的墨迹还没干。

他一边练一边心里嘀咕,总觉得这玩意该不会是小师祖喝醉酒瞎写的吧?

可没奈何,既然是小师祖给的,那就硬着头皮练吧。

“一转别来如梦,多少往事尽成空,”说书先生嗓音略微有些沙哑,让人觉得好像在刺目的天光中,有故纸旧书慢慢翻过,淡金色的埃尘飞扬在空中,都是往事如梦,“且说那一次的丁年,正值千年循返的大归之年,天道黑衣绯刀,登九万重天阶,斩三千化界,十二洲同下一场雪……”

茶楼安静下来。

先生讲的是《十二年旧事》里格外有名的“晦明夜分”。说是旧事,其实细算起来,距今也不过刚刚十二年。在座的许多人,都可以算亲历者,但这十二年里发生的事,可谓是令无数史家策论一夜成灰,天下格局转眼即变。

大碗的叶茶和豆干送上来了,叶仓也不急着将师弟师妹们叫醒了。

他端碗坐了下来,与满座的走荒人、商人和天南海北的修士一道儿听说书人讲古。

按理说,他对“晦明夜分”的事,知道得该比众人多些内情才是。

毕竟骤变之夜,他身处烛南,等待太乙长老们与三十六岛之战结束后,同回东扶风。可奇怪的事,平时每天都会修炼到深夜的他,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困得出奇,迷迷糊糊就睡过去了。以至于,十二洲十人九人亲眼目睹的“只手遮天”“云中城碎”等等异象,他是一桩也没见到。

甚至还睡落了枕,醒后胳膊脖颈,哪里哪里都疼。

真是见了鬼了。

“晦明夜分时,有太多战事,或胜或败……太乙九淖伐空桑,死战三天三夜,最后火起连云关。可笑百氏骄横万载,终得一夜成空。”

说书人侃侃而谈,那一夜的血腥烟尘缓缓又重新铺展在众人面前。

“可惜的是,不死城最终还是沦落到大荒手中,实乃十二洲一大耻辱。庆幸的是有山海英魂守南辰,是以大荒虽得占不死城,却始终未能摧毁南辰塔。而那一战中,率领诸位山海精锐的,便是位赫赫有名的女中豪杰,红妆如嫁的烟画棠烟夫人。这位烟夫人与曾经一刀斩上神的左梁诗实乃一对伉俪,并称‘诗画无双’……”

叶仓抿了抿唇,低头喝了一口茶水。

不死城沦陷一事,同样是“晦明夜分”的那一场大动荡里,极为重要的一桩事。那一年远赴不死城的山海飞舟,无一南还。由曾经的白帝如今的荒君带领的万鬼难以阻挡,危急关头,烟夫人率领山海诸弟子,如当初的左梁诗一般,骨镇南辰塔,燃魂守不夜。

一年前,陶容长老前往不死城探查,远远见烟夫人英魂飒爽,于塔顶徘徊。

尚留魂在,一线生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放下茶碗时,说书人已经讲到了“神君重入人间”一事,茶楼里的听客兴致明显要比先前高了不少。

毕竟这位红衣神君,如今可是十二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这知晓中,又掺杂许多复杂。敬他者,畏他者,慕他者,惧他者,供他者,憎他者……杂然一片,十二洲古往今来,千万年旧事,因他改写。

一人成今古。

“且说神君自天阶走下,白衣于火中燃灼,一步一阙碎。时仙人与群妖皆聚,神君于风中挽发,抬眼笑言,说,恨怨爱憎皆随意,他自入樊笼。”

说到此处,先生停了下来,低头拨弄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长琴,低低地弹起一曲清幽的曲子。十二洲爱听折子的人基本都熟悉这首曲子,出自写了《回梦令》一页尘先生之手。为第九折“恩怨重”的开篇词,孤寂隐晦,与十二年旧事隐隐相合。

许多女修就猜测,这一页尘先生笔下的“秋公子”恐怕隐指神君。

只是这种猜测,对那一位神君未免有些大不敬,许多大儒先生一听就要变色,痛斥。然而女修们向来不是吃素的,与大儒学士唾沫星子往来,理据反驳,双方争执不下。

不过,出于对神君的敬重,这些口水纷争,一般情况下不会摆到明面上来。

说书人琴艺不算绝佳,但嗓音清凄,幽幽唱来,倍增哀凉:

“弦尽悲回风,红衣夜挑灯;”

“最是经秋薄恨,叹吁封喉千万声,夜静三更;”

“三千年来别梦,云中旧事总成空,多少纷争?”

“……”

茶楼静悄悄的。

叶仓不怎么听折子,总觉得浪费时间。这一次,也是来西洲的师弟们挑了这么个碰面地,偶然下听到不渡和尚曾经唱过的狂歌,才落座细听。这还是他头一遭听到《回梦令》里的这支曲子,一听之下,恍惚出神。

……仿佛有盏竹篾编织的白籽油灯在走廊晃动,竹格投下斑驳的光影,挑灯的人一身红衣,于夜风中沉默。三更静寂,无人听到他的叹息.

不是仿佛。

是真的见过。

明晦夜分后,小师祖没有返回太乙,而是出海,不知道同三十六岛谈了些什么。半年后,三十六岛登陆清洲,而原本位于清洲的太乙宗除了保护城池的修士外,则迁回空桑。

回到空桑后,小师祖偶尔夜深会独自一人在空桑的未定峰高阁上,独坐银屏,看灯饮酒。不用长老们吩咐,太乙弟子们从不去未定峰顶打扰他,只是远远看见高峰入云,阁楼孤寂,大家私底下总觉得不安心。

未定峰对面黑漆漆的,都是群山,小师祖总是对着那乌漆嘛黑的地方怎么可以!

于是琢磨着,琢磨着,大家就琢磨出了个法子。

轮到谁值夜,谁就白天修炼的闲暇劈点细竹,做几盏明灯出来。到晚上,就一更一盏,在未定峰能看到的地方将它们放飞。这样,小师祖待在未定峰上的时候,就能看到灯光,而不是冷寂的山影了。

也亏得太乙弟子经年累月自食其力地自己缝门服,自己刻腰牌,个个手艺不错,没几天就做得有模有样。不过,小师祖其实只是偶尔才去未定峰,但大家每天晚上都会放起明灯,没有一名值夜弟子偷懒。

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太乙弟子新的习惯。

明灯点点,一更复一更。

沉默无声。

比起“神君”这样尊贵的名号,叶仓也好,太乙其他弟子也罢,更愿意也更喜欢另一个称呼:小师祖。

小师祖嘛。

一听就是嚣张跋扈,骄傲恣意的。

“呜呜呜……”

恍惚的思绪冷不丁被旁边的呜咽声打断。

叶仓一扭头,只见几名年纪不大,也不知是哪家仙门的女修呜呜咽咽咬手帕。其中还一位紫衣女剑客,情绪格外激动,拍案而起,愤怒骂道:“狗屁仙门!狗屁苍生!人间不值得!苍生不值得!”

旁边的女伴小声提醒她:“阿萤,我们就是仙门。”

“……呃。”紫衣女剑客一滞,嘟嘟哝哝,还是坚持道,“我们就是仙门也得骂!干的都什么事……”

另一边,其他仙门的弟子显得有些不自在,就有人要同紫衣女剑客理论。台上的说书先生脑门微微沁出冷汗,得,这就是讲《别梦旧事》的坏处了,容易打口水战,进而上升为全武行。

眼见局势不妙,店小二拼命朝说书先生打眼色。

说书先生急忙又重重一拍醒木。

“诸位,”说书先生话锋一转,“最近西洲有桩新鲜事你们是否有所耳闻?”

“什么新鲜事?”就有修士好奇问道。

“大伙儿都知道,我们西洲的梅城,有处天池是十二洲绝佳的垂钓胜地。天池山脚下,有个颇富财力的炼器庄,叫做‘百弓庄’前几天啊,这百弓庄主见小雪山景秀丽,便登山要去垂钓。一上山,就见天池中的小亭已经坐了一位瑰丽无双的美人。”说书人说到这里,神色有些古怪,“这庄主一见之下,为之神魂颠倒,就做了首说自己家财万贯的打油诗,附带一块价值万金的水魄,遣小厮给美人送去。”

听到百弓庄主一出手就送了块水魄,茶楼中的修士们顿时吸气声四起。

叶仓也忍不住咋舌,

《惊奇录》有言:武山之南,博丽之水出源,南流入海,中有博玉,皎洁无暇者,水魄也。尽管如今,巫族重出南疆,不在为封界所困,但这巫山水魄的价格还是居高不下,是一众修士们用来炼器的珍贵材料。那天百弓庄庄主为了讨美人欢心,竟然一出手就是一块水魄……

叶仓摸了摸衣袖里可怜巴巴的几个铜板,面无表情:

这该死的有钱人……

越想越心酸,叶仓端起茶碗,猛灌一口。

“喂,胡先生,你瞎侃也侃得靠谱一点吧?”当下茶楼中就有人高声质疑,“那可是巫山水魄,不是什么破石头,就算百弓庄庄主在有钱,也不可能一见面就送这东西吧?”

“你还别不信,在座的若能亲眼见到那一位天池边独自垂钓的美人,十位有九位愿意倾家荡产,换他看自己一眼,”说书人神色越发古怪,一拍醒木,“你们道这一位独钓天雪的人是谁?”

“——正是一袭红衣的神君!”

噗——

叶仓一口茶尽数喷到对面小师弟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