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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0158 字 10天前

“要出发了么?”

仇薄灯眺望整片荷湖。

日头已高, 风过荷塘, 大半个湖泊的荷叶就泛起层层碧波,粉红的, 洁白的,浅黄的莲花袅袅如舞,空气中弥漫着浅淡清香。这是个太过明媚的好天气。假若不是在逃亡,该在浓荫中燃起一抔暗红的炭火,细细地熬上一碗乳白的鱼汤,再把一两坛酒浸进寒潭。

水声哗啦。

师巫洛将两坛酒用细绳系住,绑在斜横的荷梗上,浸进冰凉的湖水中。

“我们可是在逃亡呢,”仇薄灯声音带笑,“有点危机感吧。”

“没事。”

师巫洛低头给鱼钩挂上饵,修长的手指指节分明。

仇薄灯披着黑氅,抱着双膝,坐在荷叶上看他。

阳光把他们头顶的荷叶和荷花边沿照得近乎透明,一片银亮的天光落在师巫洛的颧骨上,叶影花影把他过于清隽冷俊的脸庞线条疏落得格外柔和。

鱼钩抛出。

一圈圈的水纹向外扩开。

垂钓垂钓,愿者上钩。

仇薄灯忽然高兴起来,向前探身,去亲师巫洛面颊上的那一片天光。师巫洛转头,仇薄灯只是笑盈盈地环住他的肩膀,把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师巫洛握住他垂下来的左手,两人的手腕上扣着同样的一枚暗金夔龙镯。

“要再捞点菱角。”

“好。”

“要再烤点青虾。”

“好。”

“还要烹点……”

“好。”一个够造作,一个够纵容。

恶人天生一对。

什么逃亡,什么追杀,什么苍生,在这样美好的藕花深处都该往后稍靠。在这样一个明媚好天气里,就该钓二三湖鱼烹膏汤,折四五枯荷燃新火,剥六七菱角作鲜果,斟□□羽觞酌寒酒。

一行白鹭掠过湖面。

…………………………………………

两艘飞舟落到城外。

身披鹤氅,道人打扮的鬼谷弟子从飞舟上下来,抵达涌洲边境的旋城。旋城不大,宪翼之水环绕这座城,水中生活着浑身漆黑,鸟首蛇尾的旋龟。见有外城人来,护城河中的旋龟便从石头上爬下,潜进阴影中去了。

“真胆小啊。”

一鬼谷弟子站在入城的拱桥上,往下看,忍不住道。

旁边性格较为沉稳的师弟拽了他一下,推着他赶紧往城里走:“别一副土包样,这次带我们出谷的可是牧长老。你想一会被牧长老骂吗?”

起先感叹的弟子做了个鬼脸,刚想说什么,便听到一声咳嗽。他赶紧收敛,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笃笃笃。

蛇头拐杖敲击石面,发出沉重的声音。

一位老得让人觉得他该躺在棺材里不该出现在太阳下的老者慢吞吞地从飞舟上下来。这位令鬼谷年轻弟子噤若寒蝉的长老生得很是枯槁:面颊深陷,眼窝深凹,褶皱耷拉,肌肤上满是黑色斑点,背弯如老鳖。

尽管形象颇为欠佳,但这老者在十二洲的声名却格外响亮。

鬼谷七宿之一,牧鹤长老。

他司掌与推星盘齐名的“云梦龟卦”,曾经鬼谷与西洲御兽宗爆发争端。御兽宗驱逐万象进攻鬼谷所在的沧洲边境。鬼谷却只有牧鹤长老孤身前往,待到万象进入阔原时,牧鹤长老卜一地龙卦。随即阔原开裂,沟壑如网,深如地渊,万象具陷。

与鬼谷谷主所掌的推星盘不同,牧鹤长老所掌的这一“云梦龟卦”主干戈,刑兵杀,讲究的是以卦相差遣五行。

“牧老。”

沈商轻迎上前,欠身作礼。

牧鹤长老动用云梦龟卦有严苛的要求,莫绫羽率领风花谷弟子前往杻阳山,寻找符合要求的地方砌土立台。涌洲是风花谷的地盘,一干仙门中,风花谷位于中下游,地位颇为尴尬。诸如鬼谷,佛宗,空桑,怠慢不得,因此虽然沈商轻作为前散修,不大喜欢同宗门之人打交道,也只得在城门处,迎候来者。

牧鹤长老双眼耷拉,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拄着拐杖睡着了。

面对沈商轻的问候,牧鹤长老连正眼都不给一个,拄着拐杖继续向前走。

老匹夫,长得比护城河里的旋龟还丑,架子摆得比夔牛还大,活该鬼谷谷主不是你。

沈商轻在心中往新话本里加了个以牧鹤为原型的丑角,脸上依旧一派温文尔雅,满面春风地招来两名风花谷弟子,让他们领终于赶到的鬼谷众人去休息。

见鬼谷弟子也入了城,沈商轻忍不住在直摇头。

他前几日还在想,那位太乙仇师祖同十巫之首去哪都好,千万不要同他们碰面。一转,空桑百氏的人在昨天抵达,鬼谷的人在今日抵达。风花谷驻守的涌洲旋城就忽然变成了事态中心。

人马云聚。

显然,那引动四方的两个正主,估计就离旋城不远,又或者说,很有可能会在接下来经过旋城附近。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作为一个如果没有道侣催促,能够拖稿拖到天荒地老的懒鬼,沈商轻本能讨厌一切麻烦事。

“基本都到了吧?”

沈商轻翻出张莫绫羽写的纸条,核对上面备注的名单。

药谷陆三郎、佛宗无定禅师、御兽宗叶明长老、玄清门道法长老、空桑百氏的北渚氏、太虞氏、云和氏……此时的旋城内部,各宗各派,各姓各氏的旗帜飘飘摇摇,杂然生彩。沈商轻核对了一番,确认基本都到了,就准备下城楼。

刚动身,又听到一声迎客的钟响。

“……”

沈商轻愤怒地抬头。

这又是哪个掉队的乌龟王八羔子,到底有完没完啊?!

刚一抬头,沈商轻瞳孔骤然一缩。

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像一颗巨大的陨石从万丈高空砸落。风声呼呼,火球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下边的人快闪开啊啊啊啊——”

见鬼!!!

那居然是一艘着火的飞舟。

这是哪个宗门出来的缺心眼,连飞舟都能开报废?来不及多想,眼看那团火球就要砸到护城河中,沈商轻一挥袍袖,平地卷起一到旋风。

旋风托住贯落的火舟。

咔嚓咔嚓。

飞舟桅断舷摧。

三道人影连滚带爬地从火里蹿出来。

“死秃驴!我就说了吧,这破飞舟压根就经不起你的折腾,你还非要耍个什么杂技!”一名白衣少年又蹿又跳地拍身上的火,忽然,他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被烧了!!!死秃驴我跟你势不两立!”

沈商轻微微抽动嘴角。

……拜托,这位公子您刚刚差一点就要砸成肉饼了,您不在意自己的小命,在意几根被烧着的头发?

“阿弥陀佛,头发乃身外之物,迟早会掉光的啦,陆施主不必着相。”一个和尚灰头土脸地钻进还在燃烧的飞舟残骸里,又黑乎乎地钻出来,手里捧着个小铜匣,“善哉善哉,此次替左施主实验出了他的神雀号最大蓄灵值,也不亏了。”

沈商轻刚刚要上前的步伐又定格在半空中。

……一艘飞舟三十万黄金起步,用来做实验?这他娘的是哪个宗门出来的败家子?简直败家到人神共愤!

“唉,我今天算有血光之灾,果然,天机诚不欺我也。”

一名背着个破斗笠的道人反应倒勉强还算正常。他踏进绕城的宪翼河里,拘了捧水,洗了洗,露出张清秀端正的脸。

沈商轻看了一会,觉得这应该还是个正常人,便准备过去问话。道人见了他,热情十足地行了个礼,抬足往上走。

砰——

道人在水中摔了个结实,正脸拍在河岸的礁石上,声音听得人鼻梁发疼。

“……”

沈商轻缓缓放下刚抬起的脚。

这个虽然看着正常,但好像不是很聪明……

道人的同伴毫无伸出援助之手的意思,全蹲在岸上,幸灾乐祸哈哈大笑。沈商轻忽然觉得自己老了,看不懂这个江湖了。

这都是哪来的奇葩啊?!

“危险的时候,损友就是安全的靠山。安全的时候,损友就是危险的崩山。”半算子抹了把鼻血,看了眼笑得东倒西歪的陆净和不渡和尚,格外怅然,“仇大少爷至理名言啊。”

转身欲走的沈商轻猛地停住脚步。

……仇大少爷?

第87章 私奔

“等见了仇大少爷, 我得找他算账,”陆净心疼地瞅着着自己剪下来的头发, 都快哭出来了,“他知道我为了找他付出多大代价吗!本公子十年风流付一炬,多少素女娟峨要为之心碎啊!”

沈商轻沉默,他们口中的仇大少爷大概便是那位太乙小师祖……按理来说,这是个很值得重视的消息,可这些人的做派委实让人没有上前打招呼的欲/望……

“情浓意重,在于两心相交, 不在皮囊浮相。”不渡和尚劝。

“嗯,说得倒也是。”陆净释怀,有颇有些洋洋自得,“本公子满腹诗书, 锦绣文章,何愁无相知。”

沈商轻彻底没了打招呼的念头, 举步往里边走……

没走掉。

不渡和尚满是黑炭的手拽住他的衣袖:“这位施主是旋城接待之人?”

……他的新衣服!

阿羽新给他做的!

沈商轻险些维持不住温文尔雅的风范,几乎要一巴掌把这秃驴开瓢

——也只是几乎而已。

毕竟沈商轻还没驽钝到自家道侣那等地步,三两句话, 他已然猜出了这三位奇葩的身份。尽管在旋城封锁事务上, 沈商轻能躲懒就躲懒, 力求将出工不出力贯彻到底, 到底也曾听说近日来,药谷小公子、佛宗佛子和鬼谷谷主关门弟子搅和出一路麻烦。只是暗中盯梢这三根搅屎棍的人都是废物不成?!见他们来旋城也不带拦一下的?

沈商轻深吸一口气, 笑容可掬, 拱手行礼:“敝人沈商轻, 代风花谷暂主旋城。”

“你就是沈商轻?”

陆净“诶”了一声。

“不才,便是在下。”

沈商轻心情稍微和缓

陆净上下打量他, 把烧了大半截的头发,不知打那摸出柄金丝寒木骨扇,“啪”地一声甩开,风度翩翩地扇着:“……还以为如何,不过也就这样。”

沈商轻笑容一僵。

“见面不如闻名。算了,”陆公子金丝寒木骨扇一合,敲着掌心,一抬下巴,“旋城最好的酒楼在哪?带路吧……嗯,本公子习惯在奏琴鸣钟下沐浴洗尘。你们这旋城有无能入耳的管弦?”

“……”

沈商轻笑容消失了。

但凡!但凡这三个人的身份在低一点,他就一巴掌把他们扇进护城河里!还奏琴鸣钟呢,你丫的就配下去和王八一起灌黑水!

“还愣着干嘛?”陆净奇怪,“走啊。”

……医者不可得罪,佛宗仙门三大宗,鬼谷诡异难测。沈商轻在心底反复提醒自己,忍下出掌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转身,领人往里走。算是彻底熄了什么攀谈打探的消息……反正这旋城里有的是急于掌握太乙仇师祖踪迹的人。

背后的三位二世祖高谈阔论。

“……这风花谷治宗不如何啊。”

“陆施主有何高见?”

“风操太差!太差!门不停宾,古所贵也。治宗有方者,便是杂役弟子,接于宾客,折旋俯仰,辞色应对,莫不肃敬。[1]你看,贵宾都到城上空了,没人恭迎就算了,竟然也不备车马,还要宾客自己走路去亭楼。”

“嗯,走走路对修士来说倒也无妨。只是半算子这小牛鼻摔了一跤,不反思城河修建不佳就算了,也没人来扶持……的确有些过分了。”不渡和尚理中客。

“也就是我们三人厉行节俭,品性宽仁,对这些虚礼要求不高。换仇大少爷在这,铁定已经开始翻脸折腾了。”陆公子摇头晃脑,“那家伙,可是一等一的挑剔,请金佛还至少要造个铜龛呢。啧,就这条件,也配招待仇大少爷?”

沈商轻额头青筋直跳。

他们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己在同什么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自觉?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整个十二洲的仙门伙同空桑百氏齐聚一堂就为了他们口中的那位“仇大少爷”?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那位仇大少爷背后的巫族到底是个怎么样辛秘可怖的存在?还有,“厉行节俭”和“品性宽仁”这两个词到底和他们有哪一笔画的关系?

“这话倒不假,”半算子赞同陆净的观点,“仇施主便纵真来此地,只怕连一时三刻都待不下去。”

沈商轻大彻大悟。

他明白那位太乙小师祖到底是怎么得罪这么多仇家的了……能令这三位奇葩高山仰止的二世祖,还有一整个宗门在背后为虎作伥,活该他被满世界追杀!

煎熬一路,旋城最高的白鹿楼总算出现在眼前。

沈商轻如蒙大赦,急忙将三名二世祖往里头请,转身急急忙忙就想走人。

“对了,沈施主,”不渡和尚提高声,喊住他,“贫僧乃出家人,没甚要求,且来些水梭花,甘霖酒便是了。”

陆净进了酒楼就跟回了药谷一样自在,见有姑娘女侠们朝他频频侧目,便熟练地摇扇,彰显自己玉树临风的一面。

一旁的半算子正跟掌柜讨要清水洗脸,闻言猛然警觉,“不渡禅师,你开飞舟前是不是喝了酒?”

不渡和尚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陆施主,牛鼻子,这城虽小,但旗帜还蛮多的,颇有些可观之处……呃……”不渡和尚的目光扫到二楼雅座走廊上立着一名身宽体阔,有若活弥勒的黄袈僧人,顿时热情洋溢地举高手摇晃,“无定师侄——别来无恙——”

笑脸弥勒不笑了,默默背过身去。

“牧师叔。”

半算子上前几步,朝鬼谷一行人打招呼,倒还算中规中矩。

褶皱耷拉的鬼谷牧鹤长老慢腾腾地停下脚步,慢腾腾地睁开眼皮,慢腾腾地朝他点头。

牧鹤长老背后的鬼谷弟子稀稀拉拉地朝半算子行礼——半算子身为鬼谷谷主关门弟子,又得传推星盘,未来就算没能继任谷主一职,也定是谷中元老之一。基本上,年轻代的弟子,都得喊他一声“小师叔”。

不过,鬼谷崇尚隐逸,谷中一年到头来,或天然或人力地折腾出一副终日云雾飘渺的模样。大家藏在雾里,躲在松木下苦修,互相间挺少碰面。不少人这还是第一次与宗门有名的“铁口神断”碰面。

碰面之下,只觉得这小师叔,比之传言……

“牧师叔您也在这啊,可太好了。”半算子背着他破破烂烂的破斗笠,穿着他高一脚低一脚的破道袍,一脚蹬一破藤鞋,一脚底板光溜溜,啪嗒啪嗒地这样在众目睽睽下过来了,“唉,师侄不幸,欠了这位佛宗佛子三万两黄金,师叔您有余钱否?”

一众罕少出门的鬼谷弟子在四面八方意味深长的视线中,如坐针毡。

这个小师叔……

能不认么?

偌大的白鹿楼诡异地寂静。

“十一。”

有人出声打破寂静,三楼雅间的走廊上多了一道清灰身影,声音低沉,语调平缓,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平静。

啪嗒。

陆净手中的折扇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他硬着头皮往上瞅,挤出个尴尬的笑容:“啊哈哈,三哥啊……”

药谷陆家三郎陆沉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净二话不说,扭头夺门奔逃。

“和尚!!!道士!!!救命啊啊啊啊!帮我拦一拦!”陆净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

整个旋城沸腾起来,一直到夜半三更,人声方歇。

………………………………

夜晦星稀。

一队长长的队伍在地势平坦的旷野停下,熟练地准备驻扎夜宿。

十二洲时令差异不小,此时的清洲城池基本都进入瘴月了。而比清洲更靠内陆一些的涌洲西部还有较多地区处于雾月。一年中,瘴月中厚土瘴迷,商旅断绝,除大能飞舟外,常人难行。昭月是最为宝贵的日子,瘴雾退,四野开。中间的“雾月”则不好也不坏。雾月的时候,城外乡野间虽然不像昭月那般山清气朗,瘴雾却也没有瘴月那么浓厚,在修士保护下,仍能继续往来在洲城之间。

雾月往来行商迁徙的队伍被称为“走荒”。

走荒人多是一些迁徙的流民和逐利的商人,前者贫瘠,出不起使用挪移阵的缴资,后者贩货,货物走挪移阵成本太高,难赚几个钱。至于飞舟和芥子袋,那是仙门中高贵者才有的神物,和蝼蚁一样的芸芸众生没有多大关系。

一穷二白的流民和舍生取财的商人凑在一起,凑出一笔钱,雇几名实力尚可的修士,护送队伍行走在荒野之中。只要不遇上时令剧变,瘴月提前,虽然有些风险,但大部分走荒人还是能够有惊无险地抵达目的。

“歇骡喽歇骡喽——”

商人们敲打着酒囊,彼此打招呼。

护荒的修士们忙着在驻扎地外布置上阵法,男人们摊开卷成一团的行囊,熟练地搭起帐篷,女人们点燃篝火,架起锅,烧开沸水,扔进干粮和白天收集到的野菜菌菇。行荒队里的说书先生用木炭教孩子们在火堆边识字。顽皮的,偷偷抽了几根木枝,你来我往地“大侠过招”。“皮猴子!皮痒了是吧?”

忙碌的大人险些被树枝打到,半开玩笑,半教训地呵斥了几句。

“侠客”们吐了吐舌头,灰溜溜跑回说书先生身边坐下。学了七八个字,一群小不点就缠着说书先生讲故事。

“先生,先生,继续说上次的那个《回梦令》吧。”

“对呀对呀,第六折后面呢,秋公子离庄遭围困,逃出去了没呀?”旁边看火的半大少女忍不住也插口问了句。

“唉唉!”说书先生无奈叹气,“这我上次路过州城的时候,‘一页尘’先生就写到这第六折,后面有什么新话,也得等到我们走到下一座城,找墨文坊翻翻,才知道啊。你们在怎么问,我也没法讲啊。”

“墨文坊是什么呀?”

扎羊角辫的女孩眼巴巴地看着锅中的野菜,细声细气地问。

“就是山海阁开的书坊,新话本,新笑谈,都是打那里出来的……”

“为什么会打那里出来啊?”

“……”

人声嚷嚷。

一支走荒的队伍,就像一个流动的大家庭。

组织了这支走荒队的商人就是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年纪不小,黝黑精干。因为把自己的老骡子爱惜如命,人们干脆就喊他“骡老爹”。眼下,骡老爹靠在自己的那匹老骡身上,半敞衣领,一边喝酒,一边翻动烤肉。

一名修士布置好阵法,走过来跟他讨两口烟。

骡老爹赶紧把自己的腰间的烟斗往里揣揣:“少来整天盯着俺这烟,这可是当年俺跑南商剩下的点,要当传家宝的。”

“骡老爹,骡老爹,我这都认您爹了,”年轻的修士嬉皮笑脸,“可不就是传家了么?”

“去去去,”骡老爹挥手,“少来寒酸我这把老骨头。”

年轻修士没个正形地在他旁边蹲下来,扒拉篝火堆里的烤地瓜。

骡老爹灌了口酒驱夜寒,忽然想起件事:“韩二,你去看看那俩新来的”

韩二刚刚扒拉出个烤得金黄的地瓜,拿在手里刚剥开皮,舍不得放下,敷衍他:“一会在去,一会在去。”

“咋还磨蹭,人家头一遭走荒,肯定不习惯。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带酒,野宿夜半是打寒的,没酒可熬不下去。”骡老爹叨叨,“咱走荒人,就是一家子,要互相关照,不然走不到头的。”

“这话您都叨多少遍了。”

韩二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放下地瓜,起身往车队的方向走。

走荒的队伍是流动的,从一地出发到另一地,路上会不断地加进人来。有时两支小的走荒队并成一支,有时是遇到落难的人……按走荒的规矩,路上遇到人,只要愿意一起走,就不会拒绝,这叫“结缘”。一支走荒队,会不断地有人加入,也会不断地有人离开。

来来去去,相逢即是缘。

今天日暮时分,就有几人加入骡老爹这支走荒队的,其中有一对年轻的小两口似乎以前没走过荒。

营地末尾的一辆马车。

一名年轻的黑衣男子正在给火上烤着的兽肉刷上一层油,动作熟练流畅。

不出意外,韩二没在篝火边看到另外那一位,看来是留在了车上……也是,要做他有长成那样的相好,他当然也不想让人看到。韩二在心底嘀咕,停在离篝火有段距离的地方,略微抬高声音,把骡老爹的话转述了一遍。

年轻男子瞥了他一眼,冷淡地拒绝了。

韩二没讨人嫌的爱好,简洁地交代了几句行荒夜宿的禁忌就走了。

他转身后,年轻男子抬手轻轻敲了敲车厢。

马车车帘被掀开。

一只纤长漂亮的手接过温度适宜的烤肉。

“你知道我们现在像什么吗?”

仇薄灯一手捏着光滑的竹签,一手挽着车帘,促狭地看师巫洛。

师巫洛闷不吭声地与他对视一会儿,耳廓忽然染上了点薄红。

火光下,仇薄灯上穿藕丝盘扣对襟裳,下衣绯纹罗裙,漆黑的长发梳成云髻,斜插一支雪银钗,流苏摇曳,点点亮光缀在眼角眉梢,宛若新过门的小夫人。

“像大小姐被穷小子骗去私奔。”

仇薄灯笑意盈盈。

第88章 奢靡明丽大小姐

师巫洛抬眼看他:“不是穷小子, 不会骗你。”

……真认真。

有点好欺负的样子。

“雕梁画栋也不要了,馔玉炊珠也不要了, □□乘月跟你东奔西跑,白天颠簸流离,晚上舟车安所……”

仇薄灯盈盈偏首,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跟着轻轻颤动,掐丝垂坠的银脚一起碰撞出微小的丁零声,碎钻般的光在他眼角妩媚的朱色上跳跃。

“你说,怎么不是被骗了?”

师巫洛银灰的眼眸清晰地印出仇薄灯的影子, 罗裙珠钗,奢靡明丽,唯有最豪奢的世家倾尽金玉膏粱,才能供出这样娇贵的大小姐。这样的美色出现在荒野的篝火里, 不论什么原因都是落难苛待。

他忽然局促起来,唇线紧紧抿直, 现出几分觉得自己做错了,又不愿意松手的不知所措。

仇薄灯压下唇角的笑意,不说话, 只是撑着头看他。

片刻。

师巫洛伸手握住仇薄灯低垂的左手, 环住腕骨上的夔龙镯, 与他对视。

“以后不会了, ”师巫洛低声,“不会让你受苦。”

仇薄灯再也忍不住, 挽住车帘的右手手肘滑落, 搭在车棂上。他笑得把头半埋在手臂里, 发髻上的雪银鹡宇鸟翅膀摇曳,流苏跳动碰撞, 叮叮当当。师巫洛不知道他笑什么,怕他不注意被手上的竹签刺到,便将烤肉串抽走。

“你是真的……”

仇薄灯笑得狭长的眼尾绯色越浓,隐隐约约沁点亮色。

好欺负过头了。

居然连反驳都不知道说一句……再没有比这更一言堂的法庭了,不论他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什么,这人照章全收。

“笨。”

仇薄灯笑骂。

师巫洛把冷掉的烤肉串放到一边,换了一支新烤好的递给他。听到仇薄灯的话,便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的确笨拙,总分不清仇薄灯漫不经心的口吻,是玩笑还是认真。因为分不清,所以全部郑重对待。

只要每一句都郑重对待,就不会错过藏在九十九句玩笑后小心翼翼的一句认真。

“傻。”

仇薄灯偏头看他,语调很轻地骂。

师巫洛看着他被篝火照得通透明红的指尖,轻轻“嗯”地答了一声。

只要能让他高兴。

傻也没什么不好的。

仇薄灯止住笑,斜靠着车窗的棂木,看着随风飘起的火星。他右手横搭在车窗上,左手懒倦地垂在车厢旁,却不去接递过来的竹签。篝火暖黄橙红,照着他素净的脸颊,嫣然如一层轻扫过的胭脂。

“签子油腻腻的。”

他轻快地道。

竹签上其实没有沾到油脂,但他这么说,师巫洛便翻出一块手帕。

“……我自己没手帕?”仇薄灯又好气又好笑。

师巫洛怔愣。

“愣着做什么?”仇薄灯轻啐,“举近点。”

师巫洛醒悟过来,坐近车厢,斜横竹签,把肉片递到仇薄灯口边。仇薄灯微微低下头,细细地咬在金黄的肉上,油脂薄薄地沾到他洁白的牙齿上,含过红纸的唇抿合,如瑰霞揉碾。鬓边的鹡宇鸟银钗微微摇晃,流苏斜垂,光影透到师巫洛的手背上。

柴木燃烧,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篝火上不断有暗红的火星爆开,被风卷起,卷向暗沉沉的天幕。行荒的人们分散在篝火边,男人们灌着烈酒,妇人们捧着粥腕,孩子们或笑或闹。

火星明灭。

“好了。”

仇薄灯就着师巫洛的手,含了口清泉,漱了漱,放下车帘。

“我要睡了。”

师巫洛把酒盏里剩下的清泉浇在木柴堆上,把熊熊燃烧的篝火弄暗一些。他收起酒盏,低头看着手背靠近虎口处的一抹红色。

刚刚仇薄灯咬走最后一片烤肉时,唇上的纸红擦到了他手背上。

远处。

说书人讲完最后一个故事,放下七弦琴。

行了一天路的走荒人多也填饱了肚子,女人们拉住孩子的手,钻进马车里休息,男人们靠着马车守夜。就算穷到连马车也买不起的流民,也会有木头、麻绳和轮子做个简陋的板车供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睡觉。

一辆车便是一个小小的家。

师巫洛指腹轻轻压在手背的那一抹水红上。

他靠着车厢,守着他的世界。

车厢里的人不轻不重敲了敲木板。

师巫洛起身,拨开车帘。

马车从外面看朴素简单,里面却别有洞天,不仅有矮案,明烛,暖塌铺设锦衾。如果左月生见了铁定会心痛得窒息,明烛燃的是迷毂烛芯,暖塌取的是西洲的烟雨木,锦衾用的是北玄成的寒蚕丝,每一样都是修士们万金难求的天材地宝。

——如果这也叫“舟车安身”,那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奢侈的舟车了。

便是最豪奢的世家,也做不出这么暴殄天物的事。

烛光不刺眼,把马车内部照得奢靡迷蒙。

透过充当隔帘的博石珠串,隐约可见绯纹罗裙的“大小姐”坐在暖塌上,对襟盘丝扣的雪裳松散,露出一节伶仃的肩骨。银钗被拔出,随意地扔在厚毯上,云鬓半散,漆黑的长发蜿蜒过素白的肩。

“解不开。”

仇薄灯放下手,不再徒劳无功地试图拆繁复的发髻。

师巫洛无声地笑了一下,掀起帘子,也进到马车里。

仇薄灯微微低头,任由师巫洛解开被他弄乱的发髻。因为女子的发髻复杂,师巫洛在给他解头发的时候,手指不时会擦过头皮。师巫洛体温向来有些低,手指微凉,接触到头皮时感觉便格外明显。

“好了。”

师巫洛散开最后一缕,习惯性地替他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梳了梳,一起拨到背后去。

他的手忽然顿了一下。

因为刚刚仇薄灯的一通折腾,有几缕头发散到肩膀上,缠到了衣裳盘扣上。被他一拨,原本就松松垮垮的上裳就滑了下去,露出大半明净的肌肤。

“十巫之首呢,真得在火边才能守夜?”

仇薄灯只拆了发髻,雪裳未解罗裙迤逦,耳边两颗孔雀石在烛火光里轻轻摇晃。他抬起眼,眉梢带笑。

师巫洛俯身环住他。

第89章 相爱

仇薄灯微微仰起头。

鸦青长发顺着蝶骨坠下, 任由年轻男子的呼吸羽毛般落到自己秀美的脖颈上。耳畔细银链折射烛火的微光,下端深碧的孔雀石, 左右摇曳,与他素白如雪的肌肤相映衬。

“怎么这么傻?”

他轻轻抱怨。

师巫洛半跪在铺设暖塌上,对襟藕丝盘扣的雪裳彻底松散,寒绢里衣一同斜坠,落在他的手臂上。仇薄灯环住他劲瘦的腰,与他一起跌进烟霞般的锦衾里。

锦衾被面顿时多出一道道褶皱,褶皱里承载迷蒙火光。

一只漂亮修长的手陷进烟罗里。

仇薄灯半起身。

漆黑的长发顺着他的肩膀泼墨般落下, 他左肘撑在暖塌上,右手生疏地去解师巫洛的衣服。师巫洛握住他的手,制止他的动作。

仇薄灯微微一挑眉,挣开他, 将他玄黑的衣裳拨开。

车厢角落铜盏因烛芯余烬爆出小小的灯花。

倏忽明暗。

年轻男人消瘦但并不单薄,肌肉线条流畅, 好比孤崖上的青松,石壁上的独竹,蕴藏着坚韧的力道。伤痕烙印在苍白的皮肉上, 一道又一道, 有的属于尖锐的利器, 有的属于沉重的钝器, 新伤叠旧痕。

车厢静得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师巫洛伸手蒙住仇薄灯的眼睛,不让他看那些伤疤。

仇薄灯拉下他的手, 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齿锋重重地磕在指骨上, 又忽然卸了力道。只轻轻地抵住指节,唇上未卸的嫣红重绛膏染上师巫洛的指背。师巫洛任由他咬着, 用另一只手遮住他的视线。

“已经好了。”

师巫洛低声解释。

抵住指节的牙齿缓缓松开。

仇薄灯俯下身,侧着脸庞,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听他比常人更慢更沉的心跳。仿佛这具比常人温度更低的躯体,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温暖的血,是寒冷的冰泉,以至于无力负担一颗心脏正常的跳动。

而就这样,这颗心脏还想把仅有的璀璨换给另一个人。

“你是蠢吗?”

仇薄灯拉开师巫洛的手,抬起头。

师巫洛不说话。

他指腹压在仇薄灯的眼尾,轻轻碾磨,像想要染上那里的嫣红,又像想把那一抹飞红擦去。

仇薄灯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面无表情地又咬了一口,然后挣开他禁锢自己的手臂,撑起身,一道一道地触碰那些重重叠叠的新伤旧痕。

指尖停在左肋处。

那里的伤疤已经变淡了,但狰狞的形状依稀能判断留下它的武器是什么——要么是一把带血槽的狭刀,要么是一把带侧刃的长戟。不论是什么,它都曾贯穿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的胸膛,洞穿过他的心脏。

“怎么来的?”

“忘了。”

“说谎。”

仇薄灯低低道。“不骗你。”

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静得能印出天光云影,整个世界。与仇薄灯的黑瞳对视许久,师巫洛握住仇薄灯的肩膀,重新将人压进怀里。

是真的忘了。

漫长的岁月里,喜欢的那个人被从世上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只有在疼与痛里,才能勉强找到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每一道伤口,都是另一个人曾经无声的求救。忍受他忍受过的疼痛,仿佛就能够回到最初那段最尖锐晦暗的日子,仿佛就能去赎当初无能为力的罪。

伤痕怎么留下的,早已忘记,一日一月一年里,只剩下凭借这些疼痛维持的清醒。

要清醒地活。

才能赎罪,才能守候,才能等待要等的人归来。

“不疼。”

师巫洛的手指穿过仇薄灯的黑发,轻轻亲他的额头,笨拙地撒了第一个真正的谎言。

“骗子。”

仇薄灯环住他的脖颈,撕咬般地吻他。

炽热的唇与微冷的唇,葱红的指尖与苍白的指尖,用尽全力的相拥,用尽全力的亲吻,要把自己的温度分给另一个人,要把自己的性命与另一个人重叠。

师巫洛翻身,握住他的手腕。

价值千金的烟罗衾被碾出道道皱痕,罗裙垂坠到暖塌之外,玄黑的长衫紧跟着一起坠落,石榴红与长夜黑重叠在一起,仿佛互相缠绕的形骸。烛火照在少年线条流畅优美的脊背上,照在男人肌肉分明的手臂上。

马车外。

篝火渐渐又燃旺了。

暗红的火星随风四下飘散,赤焰如舞女折身回旋时的罗裙,腾卷舒展。起伏跳动的火光照在车厢上,窗帘微微地摇晃。

仇薄灯的后背抵住车厢的横木。

于喘息间,他隐约听见外边火堆燃烧发出的细碎噼啪声。细细的汗沁在他的脖颈、肩膀、锁骨上,亮晶晶得像日出时反射天光的雪,几缕黑发粘在上面,又被人拨开。师巫洛将他拉下。

短短片刻,车厢的横木就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师巫洛的指腹压过那道红痕,又留下新的印迹。

仇薄灯还拉过一角烟罗衾,咬在嘴里,堵住咽喉中的声音,只剩下似痛苦似甜蜜的鼻音。

他蜷缩起手指,攥紧一层层铺在车厢内的罗衾。

很快地,就有另一只更修长更有力的手覆了上来,一根一根地分开他绷紧的手指,与他一一扣紧……属于成年男性的手,关节与虎口带着积年握刀留下来的老茧,茧子在仇薄灯的手腕、手背、手指烙下或浅或深的红痕。

交叠在一起的手,腕骨扣着相同的暗金夔龙镯。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篝火越烧越大了。

每一节木柴都在燃烧,呈现出暗红的炭色,照亮大半辆马车,热浪扭曲了空气,马车的横梁跟着一起隐隐约约地扭曲。

热烈的,熊熊的。

温暖了冬日的雪。洁白如云絮的枕面被压皱,沾上重绛碾磨制成的口脂,又被松散的云鬓覆盖。仇薄灯自散满枕席的黑发中仰起脸,不需要火光,脸颊便泛起一层胭脂般的瑰红。耳边的孔雀石坠落在脖颈上,小小一点,华丽的浓碧。

他环住师巫洛的背,想要起身,忽然又向后跌落去。师巫洛伸出一只手,撑在他头顶,不让他撞上隔板。

命鳞和朱泪不知何时又浮了出来。

一片绯砂缀在眼角。

师巫洛低头去吻那一颗朱泪,那一颗他无意中亲手点上的嫣红朱泪……仿佛冥冥之中,早已经预兆了,有一日,这个人会因他而眼波迷离,会因他而眼尾染泪。

不是悲意,是欢愉。

夜渐深。

孤月爬过了山脊,高高地悬在寂寥的天空上,正对杻阳山的星辰闪烁了两下,被忽然聚拢的乌云掩盖了。南来的风在大地上流转,黑色的瘴雾在群象的山岭之间汹涌聚散。在更远更远的清洲,有一队人马抵达枎城。

露水起了。

…………………………

远远传来守夜的人敲打梆子驱逐野兽的声音。

车厢外的篝火似灭未灭,暗红的炭随着夜风忽明忽暗,深更的凉意即将带走最后一点余温。车厢内的明烛也快燃尽了,一小点豆大的火浮在青铜盏的残蜡上。

被褥新换了。

烟罗衾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少年人的身形藏在成年男子的怀里刚刚好,够一个人护住另一个人,也够一人温暖另一个人。

仇薄灯疲惫地阖眼,仿佛睡着了。

师巫洛垂眼看他面颊上久久未退的薄红,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不留痕迹地摸了摸他的脉搏……这个世上,唯有师巫洛最清楚仇薄灯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枎城的神枎。

神枎千年化一瞬的绚烂。

他用数不尽的千年万年,换一刹的拔剑。

每一次爆发,都将他往崩溃的边沿又推进一步。

可他又那么固执地中止换命的仪式。

不仅中止了,还彻底地拒绝了。

师巫洛一直都知道,仇薄灯心里藏着一个虚世。他用那个虚世来封印住那些业障和过往。但在遇到月母之后,那个虚世走到了破碎的边缘……可他太擅长伪装和掩盖自己了,一直到荷塘那天晚上,才流露出一丝异样。

那是不自觉的求救。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

……要赶到朝城。

要去那里,取回一样属于他的东西。

角落的烛火跳动一下,彻底烧尽了,车厢顿时暗了下来。师巫洛想要起身,去更换蜡烛,却被仇薄灯又拽下了。

“让它烧尽就好了。”

仇薄灯带点鼻音,懒倦地道。

“好。”

仇薄灯原先只是昏沉,半睡半醒,此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睁开了眼。

他侧过身,伸手在师巫洛的脊背上摸索着。不久,在肩胛骨稍微旁侧一点的地方,他找到了那一道曾经贯穿心脏的伤痕……在过往的某一刻,这个越千万为他而来的人,差点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师巫洛拉下仇薄灯的手,扯高滑下衾被,盖住他因为动作露在外边的肩膀。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手臂在被子下环住他劲瘦的腰,抬头在昏暗中看他。

师巫洛没说话,低头吻他,碾磨尽了唇瓣上最后一点重绛脂,然而哪怕没有胭脂,他的唇也已经格外瑰艳嫣然。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靡丽的沙哑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仇薄灯向下缩了一点,枕着师巫洛的手臂,困意慢慢地涌了上来,却还要听近在咫尺的呼吸,确认陪他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的时候,他要读鼓点欢喜的游记,要想象世上某个地方的人们热热闹闹,要时不时搞出点动静,要唱歌给自己听,假装这样世界就没那么空,没那么让人害怕……根深蒂固的害怕。

怕一个人待着。

怕在死寂和孤独中溺亡,怕求救也没有人听见。

“别怕。”

有人拥住他。

“不会走。”

仇薄灯无声地笑起来。

远远地传来守夜的人轮换时低声的交谈。

他们不是在无人的荷塘,是在一架马车一个小小家庭的走荒队伍中。白日里是私奔的年轻伴侣,夜晚中就该缠绵依偎在一起。

要相爱。

要互相拯救。

第90章 年少

“轻点轻点——嗷!!!”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从躺椅上蹦了起来,顶着一青一紫两个熊猫眼跳脚, “和尚你要死啊?这么烫的布也敢往我脸上招呼,坏了本公子这张风流潇洒的脸怎么办?”

不渡和尚苦口婆心:“陆施主,这淤血不化开,您这张风流潇洒的脸可得再开上七八天染料坊了。”

陆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手里热气腾腾的毛巾,噌噌后退了三两步。

“小道有个问题……”

半算子蹲在荒草丛生的庭院石桌边,有气无力地举手。

“陆施主,您丢出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呃……”陆净目光飘忽, “一个小小的,嗯,试验品。”

半算子“哐”一声,把头磕在石桌上:“陆施主, 您这试验品可有够特殊的啊!”

陆净尴尬地挠挠头,不敢说话。

眼下他们于更深露重时分猫在旋城一处破败小庭院里, 陆十一路大公子“居功甚伟”——白日,三人被陆净他三哥陆沉川撵得满城乱窜,原本几个人已经快甩掉陆三公子了。结果……陆十一中途“灵机一动”故技重施——把当初天雪舟上对付不渡和尚的那套又拿出来了。

但特么, 这家伙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缺!

他大爷的, 也不知道陆净最近些日子捣鼓了什么玩意, 照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毒经》实验了哪些东西, 掏出来的粉末纷纷扬扬当空一洒……

得嘞!

连追杀的带逃跑的,四个人全中招了, 一时三刻, 谁也动用不了灵气。

可谓是“杀敌八百, 自损三千”的典范。

当时陆三公子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谁见谁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大义灭亲”。凭借着不渡和尚同半算子行走江湖至今还没被打死的丰富逃命经验, 两人连滚带爬地拖着陆十一,逃进了胡同里。

三人重温了遍烛南之夜狂奔大半个城的滋味,跑得险些炸了肺。

“贫僧也遇到过毒修,可普通的毒修,也没陆施主您这么能耐啊?”

不渡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短短几天功夫,配出来的玩意就能同时放倒陆三公子、佛宗佛子以及一个实力飘忽不定的半算子,虽然有几人毫无戒备的因素在,但这也委实过了点吧……感情“治病要命陆十一”居然是个天生小毒物?

“能不能耐么?”半算子抬起头,嘟囔,“秃驴,你也不看看他整天都是拿什么东西在做实验的……折腾掉的药草都能在烛南买下一整条街了吧?”

不渡和尚脸颊一抽。

他忽然发现半算子这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说得很有道理。想他以前遇到的那些毒修,哪个不是费尽心力,东奔西跑地凑材料,能炼毒药用的器皿又个个精致昂贵,什么纯净无暇的天晶石一片就需要三百黄金。普通修士凑上个几十年,都不见得能凑齐一整套……是故,普通毒修一年到头,不是在和山海阁的宝阁讨价还价的路上,就是在攒钱的路上……

谁像陆净这样,抵达各个城池后,从飞舟上下来,先走进山海阁的分阁,把药谷小公子的腰牌往柜台上一搁,就把阁中的药材全都打包进芥子袋里,然后往依附天工府的炼器庄一走,又把腰牌一搁,就把庄中合适的器皿全打包走了……

据说,陆净他娘偏心这个小儿子,病故时,把名下的钱庄都留给他了。

不渡和尚琢磨通其中关窍后,恍然大悟。

原来十二洲毒修如此之少,真正原因是:

——没钱?

没钱你玩什么毒。

“……佛陀,您说众生平等,可怎么贫僧瞅着,觉得这众生与众生的差距,委实大了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一脸苦大仇深,“果然,仇大少爷说得就是真理啊,天工炼器都是有钱人玩的,穷人只配苦修……”

他话锋骤然一转。

“陆施主,渡您脱难的酬劳,白银三百两,您是要现付呢?还是要先记下?贫僧也不给你算复利了,一本一利就可。”

陆净瞪大眼:“喂喂喂,秃驴,你这就过分了吧,我们都什么关系了,这点小事你还要收钱?是不是朋友?”

“陆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正色道,“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陆施主,您要想与我佛多多地有缘,就该多多地花钱才是。”

“我呸!”

陆净掏出一锭黄金砸他。

“贪死你得了。”

不渡和尚接住黄金,眉开眼笑,热情洋溢地推销:“贫僧观陆施主您还要与兄长碰面,只要再付三百两银子,在这旋城内,贫僧就当您的免费打手,随喊随到。再加六百两,贫僧还能替您套陆三公子的麻袋……”

“奇怪,”旁边的半算子插口,“陆施主,你既然来旋城,就该料到会与令兄碰面才是,怎么还如此慌张?”

“我哪里知道来的会是我三哥?”陆净碰了碰脸上的青紫,龇牙咧嘴,“按理说,来的应该是我大哥才对……嘶,疼疼疼,疼死我了。大爷的,不就是不小心把他进青楼被吓跑的事秃噜出去了吗?至于下这么狠手。”

“我大爷也是你大爷。”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陆净猛一扭头。

青灰衣衫的陆沉川出现在破院子的墙头,白鹿楼初露面的沉稳已经不翼而飞,袖子一边不知道被哪里的野狗咬得破破烂烂,发冠也掉了。表情要多阴森有多阴森:“以及,我没去过青楼!再胡说八道,当心你的皮。”

有杀气!

不渡和尚同半算子齐齐后退两步。

“九百两银子!”陆净果断大喊,“和尚!道士!救命!”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拍出去:“陆三公子,令弟我们已经帮你逮住了!”

——开什么玩笑!

他们的灵气还因为陆净那“同归于尽粉”处于混乱状态,而气疯了的陆三公子按在剑柄上的手光芒闪动,显然修为比他们高,早一步恢复了!

陆沉川自墙头飘下。

“秃驴!牛鼻子!你们这群混账——”

陆净悲愤地被自家三哥拎住后衣领,提进破破烂烂的房间里。

砰!砰!

咚!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站在荒凉的院子里,一个专心致志地捻着佛珠,一个全神贯注地瞅着推星盘,月明星稀,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子一声接一声地叫。

过了大半会,后边房间中的对骂和暴揍声停了。

半算子手肘捅了捅不渡和尚,压低声:“不会被打死了吧?”

“不至于吧?”不渡和尚迟疑地说。

两人面面相觑。

忽然,挂在半算子腰间的“聆神”闪烁了两下。半算子随手一摸,摸出张传过来的信。拆开一看,他的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

“是左月生的信……山海阁检查了仇施主留下来的牧天索碎片,确认天轨确实出现了问题——在经女和月母离开凶犁土丘前,就出现问题了。”

“什么问题?”不渡和尚顿觉头大。

“不知道。山海阁派出了一队历师前往枎城,具体什么情况还要再查。”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记起来件事,”半算子把信纸对折,“我老师的算术独步天下,他曾用以山川城池为算筹,进行推演,要算十二洲的未来,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瘴气散尽的一天。他算了整整一百年,日夜不歇。”

“算出什么了?”

半算子转头看着不渡和尚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荒,醒了。”

佛珠跌落在地。

风寂云止。

…………………………

火折一抖,火苗蹿起来,照亮了结满蜘蛛网的房间。

陆沉川袖子一挥,扫去椅子上的灰尘,他坐下后,抬眼看向提着根断桌腿跟他对峙的陆净,一翻手掌,掌心浮现出一些灰白的粉末,语气不喜不怒:“从烛南闹到旋城就算了,连遂奎散都炼出来了?出息了啊,十一。”

“你管我。”

陆净梗着脖颈。

“自己都还把控不好的东西,就别随随便便拿出来用,”陆沉川一反手掌,粉末簌簌而下,“想用也行,先写封信,通知家里准备棺材。”

“我自己先试过的……”

陆净嘟哝。

陆沉川太阳穴一跳,陆净在他再次握拳前闭上嘴。

“再敢随便用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用你祸害药谷名声了,我第一个收拾你。”陆沉川把一枚令牌扔给他,“明天就给我跟辰叔一起回药谷去。”

陆净没接令牌,脸颊的肌肉微微跳动。

“荒唐也该荒唐够了,这里的事没你插手的份。”

陆沉川呵斥。

“荒唐?”陆净冷笑,“空桑百氏,八周仙门,多威风,一群人浩浩荡荡,就为了截杀两个人,就不荒唐?我呸!”他索性拖了一把勉强完好的板凳大马金刀的坐下,与陆沉川对峙,“空桑也好,仙门也好,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

“和恨不恨没关系。”

“不是恨,那是怕喽?”陆净故作漫不经心。

“大哥以前就说过,你太聪明了,但聪明得不在正途。”陆沉川没上当,“你知道他什么身份?你知道他是谁?”

“我就真的想不懂,仇薄灯想回巫族又怎么了?他就算斩断了一只金乌的牧天索又能怎么样?现在那只金乌不也好好地在清洲飞着?他又没指挥金乌去杀人放火,赤地千里。他只是想回巫族,他只是不想管了。

“你们凭什么不让他走?”

“凭什么?”陆沉川反问,“你知道他断了牧天索之后,日轨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知道清洲涌洲的流民增加了多少?跟他晃过两三座城,你就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别幼稚了。”

“我知道他从万丈高空跳下去救神枎,我知道他闯进千重幻境去救鱬城,我还知道他就算昏迷也想着救人。”陆净站起身,丢掉手里的断木,转身朝门口走去,谁爱回药谷谁回,反正我不回。”

“你们知道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就算我没和他一起半夜爬过树,凌晨飞舟放过风筝,正午扔过骰子,我也不能看这样一个人,被你们逼着走上绝路。”

他猛地拉开房门。

“既然这样,”陆沉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回药谷?为什么不愿意见父亲?”

陆净忽然定在原地。

“不要太幼稚了,十一。”陆沉川越过他,走出房间,“你这些年被惯得太天真了,该真正看看这个世界了。”

天亮了。

………………………………

灰蒙蒙的雾被风吹动。

骡老爹敲着破铜锣,吆喝着,催促大家起来,该准备继续赶路了。在铜锣声里,马车的车帘一个又一个地掀开,女人们开始整理东西,孩子们则揉着眼睛跳下来,帮大人把东西搬上马车。

驻扎地的末端。

一只纤长的手掀开车窗窗帘,阳光里露出的脸庞,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但车帘很快又被放下下去,那张秾丽颓靡的脸一晃而过。

“这么早。”

仇薄灯不大高兴,抱着枕头,把自己埋进烟罗衾里。

师巫洛披上黑衫,见他不想起来,就帮他把被子盖好一些。仇薄灯自枕头里抬首,黑发顺着脖颈滑落,锁骨上昨夜的红痕还没淡去,隐约可见。师巫洛顿了顿,伸手替他把一缕垂到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仇薄灯抱着枕头看他。

“不用起来。”

师巫洛手按在车厢的横木上,俯身亲他。

“算了,我想看看朝露。”

仇薄灯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等到他掀开锦衾,看见胡乱堆在厚毯上的雪裳罗裙,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

“这衣服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