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们再也忍不住,齐齐上前。
左梁诗的胸口遍布蛛网般的裂缝,光就是从那裂缝中发出的。赤帝古禹的那一枪虽然没有落到他身上,可枪芒早就贯穿了他的心脏——最锋利的刀只有进攻没有防御。是以,他后来要拼尽全力,无视受创地去斩杀叛徒。
他的生机早就断绝了。
是藏在他身体中的一点明烛火,维系他随时要四分五裂的身体。
“有罪当斩,有过当赎。”
左梁诗回首,笑笑,姣若好女的脸庞一片片破碎。
“诸位,要记住啊。”
刺眼的光彻底爆发出来,化为八团流星般的火,掠过整个烛南九城,落向静海,落向正北、东北、正东、东南、正南、西南、正西、西北!
八道青铜巨柱破海而出,如八根钉进八极的钉子,也如八根熊熊火炬。
旧的海门破碎,新的海门诞生。
原本垂于海中的铁索破水而出,贯横串连,八根青铜柱,所有静海海柱再次连为一体。天地之中,如有百万洪钟同时轰鸣,洪钟声里,所有海柱一起发出耀眼的光辉,光辉弧拱,连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光罩,将烛南九城彻底护在其中。
以身续明烛,碎骨镇沧海。
他说,他要镇海。
…………………………………………
瘴雾被海柱连成的巨阵逼退,不仅是静海恢复宁静,静海外近三百里的海面也恢复了平静。烛南九城的光远远地倒映在沧溟水面,摇摇曳曳如熊熊燃烧的火炬。四个人站在火炬之外。
戏先生低下头,看着露出胸口的双刀刀尖。
刀如柳叶眉。
“媚娘,”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没想到第二个令我功亏一篑的人,是你。”
苍龙回旋似一道青虹,武眉被远远地击飞出去,重重地撞上海中的一座礁石。胸腹之间,被坚硬锋利的龙尾,撕开了一道大口,脏腑赤/裸在外。黑色的火焰从中翻涌,沸腾,反噬。将她裹卷在内。
“我姓武,”武眉笑,不是妩媚的笑,英气勃勃,出乎意料地漂亮,“我叫武眉。”
“媚娘,武眉。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左梁诗?你不是恨他么?”
戏先生是真的惊讶,惊讶到下意识地收了手,没有让武眉毙命当场。
第二次,第二次他掌中的傀儡跳出了他的操控。第一个挣脱他布下的命运之线的舟子颜,至少曾经是山海阁的第一天才。可媚娘是什么人?她是再卑贱不过的烟尘女子,她的一切力量都来自大荒的赐予,她竟然也敢,竟然也能挣断他的傀线?
甚至,她不仅挣脱了他的提拉引动,甚至反过来把他的所有傀线烧得干干净净。
武眉放声大笑:“你不明白!你当然不会明白!”
“我恨的不是左梁诗,我恨的是脏污的山海!我恨的是所有像你这样,心脏肺腑都脏透了烂透的人!你们这种人啊,自己烂透了,就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觉得全天底下没有什么好的美的东西。”
戏先生微微皱了皱眉。
武眉的瞳孔映着那八根熊熊燃烧的青铜柱……那个人答应她的,要点燃山海阁,把她恨的全部烧掉。他真的做到了……她靠着礁石,慢慢地坐直,
“左梁诗注定会知道鱬城幕后的主使是古禹,因为舟子颜自始至终都是陶容的学生。”
“娄江注定不会和左月生反目,因为他爹娘信的人,他也信。”
“而我,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舟子颜的事告诉了我……因为既然你不是无所不能,既然的确有人成功挣脱过,我为什么不敢做第二次尝试!”
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笃定人心皆恶,哪里懂人心如鬼亦如神!”
她松开捂住腹部的手,借着君长唯的帮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头望向一个方向,眼眸上蒙着一层朦胧水光。“……真想再回一次茉城啊。”
风吹过,武眉散做一捧灰尘,有的簌簌落进海中,有的飘飘洒洒不知落往哪里。
流落风尘的女子,最后化为了风尘。
君长唯收回手,转身看向戏先生。
戏先生拔出老天工斩在肩膀上的血斧,随手丢了出去。
真名“谢远”的戏先生早在三千年前,他便是天工府的第一人,叛逃时还带走了天工府镇府天兵青枪。三千年后,他将自己也炼成了傀,已经介于生与死之间。血斧虽然将他整个地劈成了两半,可伤口中并没有流出血——他的身体被透明的丝线连在一起。
在厮杀中,君长唯和老天工不止一次得手,但他每每总能凭借这些银丝,把自己的身体重新拼凑起来。
除了这一次。
玄黑的火从武眉的两把柳叶刀上涌出,将那些银丝迅速烧断。
“做得真漂亮啊,武眉。”戏先生拔出一柄柳叶刀,刀上的火腾起,他的手就像木头一样迅速焦黑,“明烛燃,海门立。护烛南三月绰绰有余……可惜,你们根本不知道,蒙晦十二洲……”
最后一根银丝被烧断。
戏先生尸成两半。
老天工咳出一口混杂内脏碎片的血,一伸手,将他的尸体收了起来。他必须将罪徒的尸体带回天工府,以此洗刷天工府三千年来的耻辱。葛青跪神枎,谢远也有他该跪上千年万年千万年的坟墓。
被炼成邪兵的青枪坠在一兵,失去掌控的苍龙魂魄盘绕其上。
“是我天工府的业孽。”
老天工低低叹了口气,把青枪也收了起来。
“君老鬼……”
他一回头,看见君长唯正默默地注视那八根魏然耸立的青铜柱。老天工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大踏步走向烛南。古禹已退,叛徒已清,城界重立,可还有月母和白帝高居天穹,左梁诗做到了他所能做的这一切。
剩下的该他们来了。
他们踏海急行,走向光辉万丈的烛南,感觉自己仿佛在走向一轮浮在海面的太阳。
太阳跃出水面!
君长唯和老天工同时抬头,烛南九城的所有人同时抬头,所有人的瞳孔都骤然一缩——漆吴山的方向,千万里的海水被排向左右,海浪腾成高墙又轰然砸落,翼长三千丈的金乌鸟足抓天索,背上负日。
子时如昼!
唳鸣响彻天地,不是金乌的鸣叫,是另外一只神鸟。
一只能与三足金乌相抗的神鸟!
……经女月母饲神鸟,曰鵷,可止日月。
左梁诗说话过的脑海中一掠而过。
“鵷鸟!”
目睹第二只遮天之鸟腾空而起的瞬间,君长唯猛然明白了戏先生口中的“蒙晦十二洲”指的是什么,白帝和月母等的又是什么……他们在等,等赤帝古禹扭曲穹顶,等天幕扭曲而日轨变更,等金乌在子夜载日而出。
他们要开始彻底夺走十二洲的光明。
他们要——
猎日!
第76章 红衣金日
重云如鳞。
三足金乌在鵷鸟的啼鸣中停滞, 双翼平展,日轮悬于天空。
月母素手一抛, 长杖迎风而起,杖首的璇玑玉衡急速旋转,射出七道清气,清气出现时重云滚动,起伏万里,发敛兜转在众人骇然目光中首尾相接,构成一个囚笼, 将金乌困锁其中。
“她她她要做什么?”
陆净颤声问。
几乎烛南九城所有人都在问:她要做什么?大荒要做什么?
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恐席卷烛南九城,明明气温因金乌载日而出升高,炙热无比,众人却只觉如坠冰窟。
“猎、猎日。”
娄江脸色苍白如鬼。
“开玩笑的吧……”陆净踉跄着, 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城墙, 口不择言,“狩猎也要有个限度吧?哪有狩猎日月的……太阳不是个火球么?死物怎么狩猎?当这是吹蜡烛啊?一口气把火吹灭不成?”
“天既可牧,日月为何不可猎?”不渡和尚低声说, “固然太阳不是蜡烛, 可他们也不需要吹灭火球。他们只需要把金乌杀了就行。贫僧终于明白为何推星盘预兆的不仅是烛南沦陷, 而是清洲蒙晦了……”
他缓缓转头, 面无人色。
“牧天与猎日之关键,俱在金乌。十乌载日, 各施其所, 缺一不可。出没漆吴的这只金乌, 施掌整个清洲的昼夜。一旦它被大荒猎杀,日轮就会坠入沧溟海, 往后千万年,清洲在无日夜。而日轮一旦坠落……整个沧溟海会瞬间变成焦土!此地再无春秋!”
不渡和尚还有一句话没说,十日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旦清洲日陨,余下十一洲也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大动荡。
陆净脸上一片空白。
那这算什么?今夜百万人的葬身伤亡算什么?左月生他爹以命博杀骨碎沧海算什么?难道到头来一切努力,都是场笑话么?
“天相!”
半算子忽然跳起来,死死地盯着手中的推星盘。
“变了!天相在变化!!!”
陆净疲惫得几乎无力说话,心想变了什么啊?从未来变成了现实么?但很快地,他就反应过来,半算子的声音和神态并不像是绝望,更像绝望后目睹一线生机的不敢置信和狂喜。他心中猛地一跳,一咕噜翻身爬了起来,就去看半算子手中的推星盘。
只见原本指在子时的指针,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向右偏转,转了一刻。不仅如此,推星外盘上的暗珠极其艰涩地移转,仿佛沉重的碾盘被千万人一起缓缓推动,牵扯着内盘的黑瘴忽卷忽散,一线流金若隐若现。
“内盘昭天命,外盘昭人力。”半算子猛地抬头,“这是……这是逆命之相!!!”
天命不可违,人命遵天数。
反之则为逆。
烛南九城,山海弟子,百万渔民,一阁之主……他们前半夜的厮杀拼搏,竟然让推星盘重现了这一万年未有之卦相。卦术中,天定人,人定物,物不可道。然而今天这个古老的定律被打破了。
人力更天命!
“清洲灭亡的时间被推迟了一刻钟!金线隐喻生机!熬过去!撑过这一刻钟!烛南就有救了!清洲就有救了!”半算子跳起来,就要往阁老们所在的方向冲去,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
他刚跑出两步,就停了下来。
根本不需要谁来告知天相,根本不需要什么天相,阁老们早已提剑拔刀出山海,早已赶赴高空。
无一怯战。
“你们来螳臂当车?”月母十指间悬浮璇玑玉衡,眼角的幽蓝中沁着一缕薄怒的殷红,“都当自己是左梁诗那个蠢货不成?”
“左阁主天纵英豪,万古无一,我们这种老骨头难忘项背。”高阁老背负剑匣,“可连阁主都以身镇海了,我们就算是朽木一根,也得把他守的这片天撑起来——山海阁,高如远!请剑!”
十二柄各式各样的剑冲匣而起,光如孔雀翎,在半空中盘旋一周,直贯而落。
“山海阁,吕音。”
第二名阁老怀抱枯木琴落下,五指急拨,慷慨激昂的琴声破云而出,风刃如雨。
“山海阁,卿淮渔。”
第三名阁老墨刀如长龙,横贯向云锁。
“山海阁,曲和。”
“山海阁,望明离。”
“……”
一个个昔日也曾动一方风云的名字重现天幕,它们被世人遗忘许久,久到许多名字仿佛早已入土,甚至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踏入坟墓。然而此刻,这些老去的刀剑,震去积年的铁锈铜绿,破土而出。
风起云涌,苍颜白发。
奋勇如当年。
“不自量力!”
月母怒叱,指尖一拨,璇玑一转,云海翻涌,七道锁天的云链各分出一线,汇聚成一条万里云龙,鬓须皆张,獠牙必露,在半空中掀起一重一重的海潮。白浪叠叠拍至,十二柄长剑倒飞而出。
一把山河伞旋飞而出,伞骨为刀,涌来的白浪被从中割裂,分成两道,奔流向四方。
龙尾席卷,一尾拍在伞面。
望明离倒飞而出。
曲和出现在他背后,替他卸去大半立道。
卿淮渔从望明离破开的空缺,登龙尾而上,反拖墨刀,踏龙脊直上,转瞬抵达龙首,一跃而起,刀在空中泼洒出一个浑然的圆。万丈云龙动荡翻滚,浓墨在龙首炸开,刀气绵绵不绝,龙身一节一节,崩散为漫天水雾。
墨刀斩龙首,剑匣重出锋。
被击退的十二柄剑连同新出匣的十二柄剑,分连成两道流光溢彩的长弧,一左一右,回旋刺向掌控璇玑玉衡的月母。
月母不得不腾出手,掌分击两道剑龙。
第一柄剑,碎!
第二柄剑,碎!
第三柄剑,碎!
……
二十四柄剑与白玉般的掌心碰撞,接连不断地破碎。
直到亲身迎战盛怒状态下的月母,一众阁老才真正体会到左梁诗迎战天外天古禹的那一战,有多凶险可怖。真正能登入云中城的古神与修仙之士的差别,就好比修仙者与凡人的差别!
二十四柄明月剑齐碎,高阁老七窍同时震出血丝,身形坠向地面。斩完龙首的卿淮渔如雨燕急飞,自高空扑下,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月母被高如远的二十四明月剑所逼,腾手接剑的瞬间,原本被云锁困住,被鵷鸟咬住脖颈,狠狠撕咬的金乌终于得隙奋力鼓翼。背上的太阳由赤红转为怒金,日冕爆发,万千流火冲出金乌华美漆黑的翎羽。
鵷鸟振翅,扶摇直起,以古怪的节奏唳鸣不歇。
日冕仿佛受到无形的压制,如潮水到卷,日轮的重量在瞬间再度爆增,仿佛要将金乌彻底压进海底。
鵷鸣止日月!
“叫得这么难听,也好意思瞎嚷嚷?”
一道不满的声音响起,夸父般的老天工出现在高空,血色的大斧被他抡成两道卷风。
“走你!”
大斧破空而出,同时钉进鵷鸟背后。天兵血斧提在老天工手中庞然巨大,可与身长几千丈的遮天之鸟相比,就渺小如沙尘。但沙尘刚刚钉下,鵷鸟的鸣唱陡然一止。老天工选择的角度极为刁钻,血斧刚好卡在两块骨头的缝隙中,鵷鸟每次吐气发声,就会牵动它们在关节里左右搅动。
虽然不致命,但极为烦人。
鵷鸟在高空急速翻身,搅起千里火云,想要甩掉钉在背上的蚊虫。
月母一手控璇玑玉衡,一手五指并拢,凌空朝老天工点出一道刀气。刀气化为一座浸透凶煞的漆黑奇绝重峰。朝老天工轰然砸下。若他双斧在手,或许还可学当初的夸父氏,立开天山。然而此时,血斧被鵷鸟携裹。
要么召回飞斧,令金乌丧失挣脱之机。
要么肉身扛山,令血肉皆被碾碎成尘。
云海动荡,重峰砸落。
刀光。
一线金光自下而上,黑山轰然裂为两半。
君长唯一刀破开山峰,片刻不停,直奔云锁而去。他在瞬息间,同时挥出千万刀,金错如雁,排雁断锁!三条八万丈云龙锁同时被斩碎。金乌的束缚去了大半,身形骤然一轻。它啼鸣着,奋力鼓翅。
千丈双翼鼓荡,再次崩断两条枷锁。
君长唯复要去斩断最后一条云锁,就听到老天工大喊一声:“君老鬼!”
一道遮天蔽日的黑影贯空扑至,鵷鸟甩掉了两柄血斧,携裹一身水汽重新扑向金乌。两只同样庞然的神鸟搏杀时,它们的双翼好比千丈长刀,刮起成片的风刃。云锁在前,风刃在后。君长唯没有回头,金错刀平平推出。
一片血花飞溅上天空。
老天工撞到君长唯背上,两个人一起被风刃撞得飞出近百里。君长唯金错刀在虚空一横,强行止住身形。他猛地转身,一把提起胸口铠甲成片成片剥落的老天工:“喂喂喂!死了没!死了我可要赖账了!”
“呸!”
老天工吐出一大口血,胸口的血甲缓缓蠕动着,慢慢地复原。神鸟搏击卷起的风刃连天兵都能切碎,如果刚刚不是老天工替君长唯挡了一下,此时君长唯已经碎尸万段了。
“你还欠老子一根刀骨一快天灵盖呢!你死了老子都不会死!”
“没死就好。”
君长唯把他朝下方丢了出去,说到底天工府的人只是群炼器的,让一个铁匠上战场,实在是过于为难他们了。君长唯自己又一次挥刀,从风刃的间隙中穿过,要去斩断最后一根云锁。
就在他动身的瞬间,忽然感到双肩一沉,如负巍山。
他暴喝一声,上衫尽碎,露出劲瘦的肩背,肩背上肌肉血管龙蛇扭动。他肩挑崇山之重,站定,缓缓转身。所有山海阁阁老都在一点点被压下天空,直面月母和怀宁君,只剩下他一个。
一张弓。
怀宁君手中出现了一张弓。
就像赤帝古禹现身时,穹顶欲碎,这张弓出现的刹那,天幕沉坠。赤帝古禹以真身降临烛南,是以天地难载。而曾经的白帝,如今的怀宁君却又是不知以什么手段,将天外神兵带入人间。
“弓名十二辰。”
怀宁君道。
他一伸手,自冥冥中缓缓抽出一抹晦暗。
晦暗落到弓上,便成了一支漆黑的长箭。赤帝古禹先前取雷霆为龙牙枪,怀宁君的手段比祂更加诡异,子时日出,昼夜颠倒,他直接抽取被白昼取代的六个时辰为箭。以夜覆昼,以暗替光。
君长唯深吸一口气,右手握刀,左手按在刀面,横刀于胸前。
他不能退。
左梁诗都没退,他怎么能退?
枯瘦的手指一点一点滑过刀面,佳人赠他金错刀,他何以报英琼瑶?琼瑶两厢结相好,此后路途虽远亦静好……刀锋切开皮肉,鲜血滚过刃口,如女子出嫁夜的一抹红妆。金错刀平推而出。
面对曾经的白帝,太乙宗君长唯,悍然先手出刀。
千万刀平铺成一刀,金错滚滚,滚滚如鳞。仿佛万千金衣鱼齐跃,又仿佛一道大河汹涌奔过云霄,火光照于其上,又隐约如红绸涌浪。刀河撞开神兵十二辰带来的威压,一去三千里。
怀宁君松开手。
第一箭,子时尘。
离弦。
子时尘所过之处,空间扭曲,连带着金河一起散做九天流光。但江涛重重,一叠复一叠地奔涌而出,君长唯仍在挥刀,熟悉之间也不知多少刀斩出。他的攻击始终只落在一个点,亿万刀全部落在子时尘的箭尖。
既然一刀不足以碎时辰,那就千刀万刀,亿万刀!
他的目标和左梁诗不一样。
左梁诗是要把天外探进人间的手斩断,他只要保证金乌能够活下来。
长箭之锐,锐在箭首!
千里。
百里。
十里!
一口血雾爆开,君长唯就像被一记攻城重杵击中,他奋力将金错刀掷出,整个人倒飞出不知多少里。咔嚓,瞬息间,金错刀破碎。金错刀破碎的瞬间,子时尘的箭尖跟着崩碎!
君长唯像一块小石子,从高空坠落。
金乌彻底挣脱最后一条云锁。
第二箭,丑时月。
离弦。
金乌背负沉重的太阳,鼓荡双翼,想要避开这一箭。鵷鸟盘旋,无视日冕之灼,冲进熊熊大火,与它死死厮缠。君长唯瞳孔一缩,忘了自己长刀已碎,奋力地要去挡那一支箭。他以为自己在向上掠,其实只减缓了下坠。
丑时月落。
嗒。
烛南九城更漏滴落。
一刻已过。
剑鸣天地。
一线寒光贯穿鸿宇,沧溟咆哮,千丈怒潮排向高空,沉降的天幕忽然被高高撑起,施加在所有人身上的压力荡然一轻,君长唯、高如远、卿淮渔……所有人的瞳孔同时印出那一线寒光。
光中丑时月碎。
怀宁君搭在十二辰弦上的手指一顿,月母脸上的神情忽然一片空白,鵷鸟忘了振翅倒飞千里。唯独金乌发出喜悦至极的啼鸣,鼓振双翅,毫不犹豫,迎上那一道剑光。它那么喜悦,喜悦到根本不管会不会被剑光斩伤。
剑光碎成千万星点,一道身影徐徐落下。
红衣金日。
第77章 一剑纵横三千里
“您回来了。”
月母眼眸中印出仇薄灯的身影。
她神情恍惚, 连眼尾的幽蓝都不再妩媚,一瞬间仿佛只是个迷茫懵懂的小姑娘, 素面朝天,还未抹上古艳,声音青涩,依稀带着一点等待数万年终于重逢的喜悦。
故人不言不语。
红衣少年立在金乌之上。
他背后是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朱红衣袂与日冕一起舒卷。太一横平,清光一线。他的面容,身形轮廓, 修长的手指都镀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比撕破苍穹降临的赤帝古禹更像一尊神像。
他的瞳孔漆黑而沉静,印不出影。
四无相。
无天,无地, 无人,无众生。
月母脸上的迷茫渐渐敛去, 怨毒一点点沁出。
“您回来了……”她幽幽地说,尔后大笑,“您终于回来啦!”
幽蓝的华翎骤然展开。
月母的身形拉成一条直线, 银杖杖尖在空中留下一串爆裂的電光。璇玑玉衡急速转动, 千里之内的云海旋转成一个巨大的旋涡。
就连怀宁君也处于这个旋涡的波及范围。
月母根本不去管怀宁君, 根本不去理会自己算不算僭越, 算不算犯上,又或者说从一开始, 她就没有真心实意地追随过怀宁君。指挥妖潮进攻烛南也好, 袖手看天外赤帝古禹杀死左梁诗也罢, 她总是交叠修长双腿,高居云端俯瞰。巧笑嫣然地把玩蝎蛇美人惯用的手段。直到仇薄灯出现的一刻, 她真正的情绪方才陡然被引爆。
三千里云锁天纵,三千里電封空横,云电交错成罗网,铺天盖地将仇薄灯笼罩其中。
罗网边沿,怀宁君如江中石,海中岛,白衣翩跌。
他将第三箭搭上弓弦。
烛南的人见多了变幻万千云象,但也从未见过这样绚烂的云象。所有的云都变成了银色,雷電在其中孕育,每一团云都是万千雷霆。天空变成了一片刺目的强光旋涡,每个人都被迫闭上双眼,否则就将永远失去视觉。
然而,哪怕是闭上眼,眼前依旧亮茫茫一片。
只有修为较高的寥寥一部分人,才能勉强看清天空的战场。他们中一些面露迷茫,暴怒的月母展现出的实力已经超乎想象,而与她搏杀的人却年少得不可思议,一些则面露思索,似乎在苦苦猜测着什么。
唯独被老天工接住的君长唯神色悲凉。
云与电的旋涡急速绞杀,月母的身影从这片过于刺目的画布上消失。万千道雷霆同时朝仇薄灯涌去的瞬间,金乌昂首,对天啼鸣,三千丈的双翼猛然鼓振,岩浆一般燃血一般的火从日轮中涌出,顺着它的双翼横冲,如两道长而尖锐的刀,一左一右,切进整个旋涡。
旋涡被切成两半,天空被切成两半。
金乌破云图的瞬间,月母出现在仇薄灯上方,垂直倒立。她翎羽华丽,却借强光完美掩盖了自己的行踪,飞行更是无声无息,奇诡莫测。
并指成刀,月母凌空刺向仇薄灯头顶。
铛——
手刀与太一剑相撞。
月母一击落空背后的羽翼瞬间展开,毫不犹豫地扶摇而起。下一刻,一道剑光擦着她的脸庞掠过,窄窄的寒光印亮她狭长的眼,眼角的幽蓝。
剑光弧斜,斩进云海。
仇薄灯没有追击。
他的脸庞被照得苍白如纸。月母的那一记手刀虽然没能如愿,但暴戾的刀劲却透进太一剑身,连带仇薄灯的右臂轻微地颤抖。
“您不该这么早出现。”
月母嗓音飘忽。
那一缕残余的神魂是她们从大荒中带出来的,虽然不知道是谁用什么办法救了他,可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他的神魂残破成什么样子……神魂未定,灵魄未安就敢出来厮杀……他果然是早就疯了。
月母击掌大笑:
“您疯啦!”
仇薄灯无动于衷。
伴随月母的掌声,電光银锁冲破火流,再一次纵横交错。构成云图的水汽从沧溟升起,沧溟浩浩,无止无休,而金乌的火河难以为继。它身上带着一圈圈由符文组成的咒文枷锁,引动日火的瞬间,咒枷缩紧,收束它的力量。
那是空桑百氏用来匡正春夏秋冬四节气候的牧天索。
金乌啼鸣,鸣声郁怒。
電索云网收缩,仇薄灯空着的左手朝烛南九城遥遥一压。
万剑出鞘。
烛南九城中,上至山海阁阁老下至普通弟子,同时失去对佩剑的掌控。
所有长剑同时冲天而起,同时斩向云网网格交点。万剑齐啸中,罗网瞬息破碎。罗网尽碎的瞬间,電光丝缕未散,尽数敛于剑身,细碎火花游走。仇薄灯左手一翻,万柄长剑汇聚成一柄巨剑,随他并指一点,激射向在另一处现身的月母。
天地银光收敛,烛南九城中,但凡只要是个练剑的修士,都下意识地抬头去仰望这一剑,仰望这以念御气,以凡剑破神的一剑。
剑去纵横三千里!
月母横杖。
璇玑玉衡旋转,一道道清光或坠或弧或游,将她重重叠叠地包裹起来,浑然如天相。万剑归一的一剑与浑天相碰撞,一道道清光接连不断地破碎,一柄柄长剑也接连不断地破碎,月母身形跟着不断被震退。
最后一道清光破碎,月母的瞳孔印出迎面而来的残余巨剑。
另外一处。
仇薄灯点出那一剑后,红衣一晃,直接凭凤前行。太一低垂,剑尖在半空拉出一隙雪线。他迎向一点流星般激射而来的光。
第三箭,寅时星。
与前两支时辰箭相比,寅时星显得低调许多,它在空中经过时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通身漆黑,唯有箭尖一点微尘般的光。然而它速度奇快无比,转瞬即至,仇薄灯身形刚出,寅时星便到了面前。
太一起剑。
云团翻涌,如万众簇拥。
起剑式与寅时星相撞的一刹,以仇薄灯为中心,方圆百里同时一暗。白云成墨,昼夜再次颠覆,烛南九城中的人不论修为高低,全都难以窥探其中的厮杀。城墙上,半算子紧张地低头看推星盘,愕然地发现推星盘上所有星象全部消失。
天相隐没,是为“不可道”。
旁人只觉得晦暗,身处“寅时星”笼罩范围的仇薄灯却看到了万千星辰。寅时临近天明,月已斜落,天余群星,无日无月,是星辉最灿烂的时刻。是以寅时为星。漆黑的天幕上缀满星星。
不止三十六颗。
而是无数颗。
璀璨得就像一个至死追求的梦。
星河缓缓盘旋,千年万年千万年……只要一直不醒,就能一直沉浸下去。寅时箭不是被起剑式斩碎的,而是它自己碎去的,碎成了万千星尘,在空中诡异地回绕,形成了一个瑰丽流离的幻梦。
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唯独针对一人的幻梦。
那是他死生所求,也是他死生所囚。
星尘包围中,太一的起剑停在半空。
梦里怎知身是客?
所有星轨拉直,万千星尘激射,瑰丽中杀机森然。
灿金细线刺出晦暗,就像烛南天气由阴骤晴时,几道光毫首先穿透黑云。下一刻,千万光毫破云而出。
幻梦崩塌。
太一剑起。
“似梦非梦转头空啊。”
烛南城中,修为不足以洞观天战的不渡和尚双手合十,低垂双眼,喃喃自语,声音很轻,几不可闻。
高空。
一红衣一白袍,擦肩而过。
太一刺破怀宁君的肩头,秋水割伤仇薄灯的腰侧。怀宁君神色平静,似乎并不惊讶仇薄灯竟然能断然地碎去漫天星辰,两人交错的瞬间同时回身,两柄剑碰撞在一起,又同时被对方逼退出上百里。
怀宁君倒退时,左手一抬,一点。
沧溟腾卷起一条千丈水龙,矫行激射,直奔金乌。仇薄灯长剑在虚空一点,就退势飘然起身,似缓实急,落到水龙龙首,顿足一踏,龙首蓬散成一片水雾。
仇薄灯穿过水雾,直奔金乌而去。
只见不知何时,缠绕在金乌身上似有形似无形的牧天索正一点点收紧。
似乎冥冥之中有人推动诸天的碾盘,将散落在天陲的风筝牵引回掌控……如果真正的有这么一个碾盘存在,那么收紧无形锁链的人一定根本不在意风筝完好与否——金乌奋力挣扎,身上已经出现伤痕!
…………………………
同一时刻,遥远的空桑。
苍苍桑木向八极伸展出广袤枝干。枎城的神枎占地数十里,已经足够庞然,然而百氏的这一株扶桑占地却已然无法算清到底有多少里。
白云在枝干上湍流,日月在流云中起落,它上通云霄,下达黄泉。无数齿轮在桑冠间转动,无数金银两色的锁链探出桑枝,或钉进地面,或钉进虚空。又有十二根巍峨白石表柱以神木为圆心,等距而立。
表柱径九十丈,柱基石台九重。
以衣袖领口绘有太阴双鱼纹的太虞氏为首,留守的百氏牧天者按照大族小族,身份高低井然有序地立于石基上。白衣广袖的正历纪官们则与各氏族长一起,立于最高重。九重基台边缘如锯齿,上有阴阳刻纹,俨如转轴。
牧天者将灵力注入阴阳刻纹,纪官们踏着古步,低沉念诵古老的天诀。
九重柱台缓缓转动,绞动错综复杂的牧天索。齿槽连续啮合,苍苍扶桑云流雾涌,日月光起起落落。隆隆雷声忽然响起,日齿与月槽咬合之后,忽然静止不动,天轮上隐隐有电光闪烁。
纪官们下意识地停止步伐。
“继续。”
太虞族长神色阴冷。
纪官们彼此看了看,一些人继续迈步,一些人迟疑不决。
一名老迈的纪官越众而出,双开手臂,拦下所有人:“不能继续!日轨月辙铆合,说明天轨有乱,此时强行牵引金乌回归次二区,会伤及金乌!要先纠轨,再校日月啊!否则就算此刻校正了日月,来朝日月还是会乱的!天轨不正,何以正——”
老纪官眼睛微鼓。
“继续!”
太虞族长抽回佩剑,一把将干瘦的老纪官掷出表柱。
天诀重响,白衣若雪的纪官们又一次踏起古步,日齿月槽上迸溅出暗红的星火,在轰鸣中缓缓转动。
太虞族长按剑阴冷地注视神木扶桑。
自鵷鸟失踪后,十日与冥月的异常已经引起了仙门的注意。不论如何,都必须在仙门盟会前,叫金乌和玄兔回归旧位……牧天百氏,已经够多了,无需再添!
远处。
老纪官双目圆睁,鲜血与泥土一起染污白衣,扶桑的日月印在他浑浊的眼瞳里,他从咽喉里发出含糊的声响:
天轨不正……何以……
何以正日月?
……………………
怀宁君没有前去拦截仇薄灯。
他在流云中站定,再次取出了十二辰弓,左手握弓,右手缓缓地虚空中抽出第四根箭。与前三支箭相比,这一次他抽卯时为箭显得也有些吃力。卯时原为日出,之所以能抽出晦箭,是因原本的天数中,卯时金乌已死,清洲已陷蒙晦。
这是一支虚箭。
也是威力最强的一箭。
卯时暮。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为苍生所累。”
怀宁君将卯时暮搭弓上弦,他的手臂也开始龟裂。十二辰弓弓弦一点点拉开,箭尖直指仇薄灯因去救金乌而无暇顾及的后背。
仇薄灯没有回头。
弦渐如满月。
怀宁君叹口气。
突然。
十二辰弓传出细碎的“咔嚓”声,怀宁君毫不迟疑,就要提前射出足够同时射杀金乌与仇薄灯的一箭,但已经来不及了。十二辰弓上镶嵌的十二颗辰石同时破碎,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整片天穹在这团光芒中扭曲破碎。
化身被光芒吞噬之前,怀宁君余光掠过沧溟。
只见浓稠的瘴雾深处,一道妖冶的绯红刀光浩荡扫出。
怀宁君脸上掠过一丝恍然。
不周山未断之前,天地贯通,云中城的上神能够以不周山为梯,随意走到大地上。但不周断绝后,上下相分,天地相绝,天外的上神就再也无法亲身降临人间,同样也无法将真正的神器带入人间。
除非像赤帝古禹一样,撕裂天穹,打通两界。
怀宁君将十二辰带入人间,方法本质和赤帝古禹相差无几。
他借瘴雾的遮掩,在海中立了一扇连通上下的两界门。但就像赤帝古禹撕碎天穹,受到无形的规则束缚一样,通过两界门带出的神器,一旦两界门被找到,被击碎,十二辰弓就会瞬间崩溃。
可仇薄灯怎么就能笃定师巫洛一定能够在卯时暮离弦之前,在茫茫沧溟中成功找到两界门并毁掉它?
卯时暮与十二辰弓彻底粉碎,化为天穹上一片玫瑰色的旋涡。
烛南九城中。
君长唯眼角的余光瞥见太虞时袖手站在废墟上,仰头双眼紧紧盯着金乌的移动,唇边流出一缕压抑不住的得意笑容。君长唯咒骂一声,支撑身体,就要强行站起来。老天工一掌拍在他肩上,不客气地摁住他伤口。
“干嘛?”老天工一边关注天上的情况,一边不耐烦地问,“急着还账啊?”
“我去宰了那家伙。”
君长唯从牙缝里挤出声。
“得了得了,”老天工瞥了一眼泰然自若的太虞时,“金错刀都碎了,你现在拿什么杀?再说了……”老天工冷冷地笑了一声,“山海阁也没废物到底……哼,太虞。”
就如老天工所言,金乌为牧天索所困,提醒了原本紧张观望的山海阁阁老和弟子们,让他们记起来,太虞氏有人身处烛南……一众受伤较轻的阁老拔出刀,面容冰冷地将太虞时同另一位太虞氏元老围住。
太虞时唇边的笑容消失。
他慌乱地退到长辈背后:“无凭无据,你们想在这时候再得罪太虞氏,得罪空桑吗?”
随同族长次子而来的太虞元老面沉如水,原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得意尽数消失……自左梁诗死后,一贯精于权衡的山海阁隐约已经起了不少变化。
“何须凭据?!”卿淮渔冷笑,“区区太虞,我山海阁,有什么得罪不起?!”
墨刀出鞘。
君长唯艰难地转回头,把视线重新移向天空。
符文与古咒流云般环绕金乌,符文向外放出刺目金光,古咒向内一圈接一圈收紧。背负沉重太阳的金乌双翅被破收拢,如被缚之鸟,一点一点地被牵引着,缓缓地偏离跪倒。血从它漆黑的华羽上涌出,向下滴落,落进沧溟海面,海面瞬间白茫茫一片。
在仇薄灯抵达金乌身前时,一道深蓝近黑的影子毫无预兆地冲出金光,携裹凌厉的风。
太一剑横。仇薄灯向后退出数丈。
一身华羽光泽如金属的月母悬浮在半空,她的双翅上残留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美艳的脸庞大半被细羽覆盖。刚刚仇薄灯引万剑作一剑的攻击最后被她用真身挡了下来。古神的真身本来就坚如天兵。
她活下后,没有去协助怀宁君,也没有去拦截怀宁君,而是隐匿在金乌附近,等待仇薄灯自投罗网。
“您来啦?”
金属般的羽翼在背后微敛,月母悬浮空中,细羽爬上她的脸庞,在可怖中透出属于妖物的诡艳。
不等仇薄灯回答,她像暴怒的雌鸟般粗砺地嘶吼,自问自答。
“您当然会来!您怎么可能不来!”
她身形紧随一晃,直接出现在仇薄灯面前,长杖斜劈。
“您要护苍生啊!哪里事关苍生,您就会去哪里!”
“多伟大啊!至圣至贤!”
银杖与太一碰撞,短短一息,迸溅出数十道暗红的火星。火星烙进仇薄灯漆黑的瞳孔。
“好!护苍生!苍生是什么?!我们又算什么!”
金铁相撞。
月母的脸庞被刻骨的怨恨和昔年的崇拜所扭曲……那些恩怨爱恨交织万年,最后爆发成滔天怒火。她背后的双翼陡然展开,千万铁羽化箭,四面八方,将仇薄灯笼罩其中,将他钉死原地。
“我们到底算什么啊!”
她五指急张,弯曲成爪,抓向仇薄灯。
“您说啊!”
四面八方皆是翎羽,仇薄灯避无可避。
一线边沿浸墨的绯红自下而上掠过。
月母的身形原地炸开,散成一团幽蓝的烟雾,尔后踉跄地出现在百里之外。她目光掠过那把绯刀,一边咳嗽一边笑:“是他杀了经女啊……好……好!我们来日再见……”
她注视着师巫洛挥出的第二道刀影,瞳孔中流出一丝诡异的笑意。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
绯刀如弦。
月母的身影碎成千万光点,空中犹自残余她尖锐的怨毒的笑声。而在月母退开的瞬间,仇薄灯已经面无表情地冲破禁锢金乌的光芒。
他旋身而起,太一剑斩牧天索。
断!
第78章 不朽不枯
空桑。
扶桑神木上洁白的流云忽然转阴, 黑沉的云层中日齿与月槽上不断迸溅出火光。令人不安的隆隆雷声中,亮紫枝形闪电游龙般穿梭。一根接一根的熔金天索紧紧绷起。電火照得所有人的脸庞青白苍紫。
“这是怎么回事?”
侧立在太虞族长身旁的北葛族长神色一变。
太虞族长眉头一跳, 抢步上前,伸手探向清洲天柱的表面。就在他手掌刚刚按到柱表的天筹时,柱身隐隐呈现出亮橙赤红的光泽。所有正在念诵天诀的纪官齐齐喷出一大口血,古步骤然一断。
“继续!继续!”
太虞族长将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柱中,面目狰狞地扭头朝纪官们吼。
“谁敢停,谁就是空桑的叛徒!”
狂风卷着一团团電球,如落果般从扶桑神木上滚落, 大大小小的雷电光球从百氏弟子身边滚过。九重石台发出不详的轰鸣,牧天弟子在各自族长声色俱厉的喝令中,战栗着维持阵法运转。
气息萎靡的纪官重振旗鼓,艰难地重新列队。
一步刚出。
咔嚓!
一根金锁高高弹向天空。
“天索!天索!!天索断了!”一名牧天弟子大喊, “牧天索——断了!!!”
太虞族长猛地回头,就在他回头的刹那, 手下的白石表柱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比天索崩断更令人惊骇欲死的爆裂声从柱身中传出。九重石台跟着一起颤动起来,不知道是谁先哭喊了一声“表柱要倒了!”, 牧天弟子向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哭嚎声里, 一根根牧天索接二连三地崩断。
地崩山摧。
屹立千万年的白石表柱轰然崩塌, 一道赤火自石基中冲天而起。
光照千万里。
东北隅。
一僧一道静立在凶犁土丘上, 远眺空桑方向赤红升天。僧人容貌平平,道人形容枯槁, 二人无话, 唯有残存血腥味的风鼓荡他们的衣袖。光柱足足存续一刻钟, 一刻钟后才渐渐散去。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 “善哉善哉。”
“别善哉了,善不了。”老道背负拂尘,“烛照八方,十二洲、三十六岛……都知道他回来了。麻烦大了。”
僧人摇首:“一切有为法,当作如是观。”
“如是观?”老道讥笑,“不周山摧昆仑沉,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一护棺走扶风,你们佛宗如是观。三十六岛与洲决,你们佛宗如是观。太乙宗九淖伐空桑,你们佛宗如是观。怎么?这回还打算再来一次如是观?”
僧人默然不语。
“观观观,枯木尽成棺!”老道大笑,“佛陀何相?何以相众生!无尘老禅,你比你弟子还不如!”
笑声里,老道迈出一步,一步出东北隅隈,拂尘一分分开左右瘴雾,径自步入大荒。
“佛陀无相,以观众生。众生无相,相以万形。”
无尘禅师低首,垂目看凶犁土丘。
丘中有一小村庄,庄中人往人来,皆是经女与月母二族的族人。不论老□□女,所有人皆面目青白,双眼全黑,皆成行僵相,竟是早已死去千万年。然,行僵躬耕而作,煮菜成肴,鸡犬相闻,一如生人。在据说是太古巨人被斩首所化的凶犁土丘向海外一面,不知是谁将土丘生生削平成碑,横凌竖厉地劈了八个字:
何为尔求
何为尔囚
无署名,无年岁。
“恩怨难清,冤仇难解啊。”
无尘禅师念了声佛。
他盘膝而坐,开始吟经唱咒,超度这些被强行拘留人世千万年的形骸朽肉。紫金色的光从他身上发出,笼罩凶犁土丘。
归丁十二年,亥月三日。
鬼谷子孤身入大荒,无尘禅独自镇凶犁。
……………………………………
南疆,巫族。
篝火熄灭,到现在已过两刻。
祭坛下的年轻巫族男女面面相觑,惶惶不安,不知道仪式为何刚举行了一半,就中断了。
是……
是失败了么?
族中的十名大巫没有哪一位走下祭坛解释一二。
他们全都愣愣地坐在祭坛上,视线定格在祭坛中的一张深黑漆金的面具。两刻钟过了,谁也没回过神来,谁也不敢相信刚刚自己看见了什么……篝火中出现了一道模糊的人影。他的手指穿过火焰,轻轻地碰了碰面具,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尔后,虚影手掌轻轻下压。
篝火熄灭,仪式中断。
从出现到消失,只有短短一刹那,可这一刹那,如隔万年。
“巫族的神啊!”
巫咸跳起来,拖着瘸腿,跌跌撞撞地朝仅只余下灰烬的残火跑去,朝那张深黑漆金的面具跑去,及至近前,他咚一声,重重跪下,抓起一捧又一捧的余火。
“是您么?您回来了吗?”
他又哭又笑,嚎啕如稚子。
“您回来了!”
巫罗蹒跚走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摘下那张巫傩面具,面具上被虚影点到的地方清晰地留下一点朱红。他定定地看着那点朱红,老泪纵横,猛地转过身,将面具高高举起,举向苍穹,朝祭坛下方高声呼喊: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
不论老少,不论男女,所有人一起跳起来,一起放声悲哭,一起放声大笑。哭与笑里,有人沙哑着嗓子,唱起巫族世世代代流传的祝歌,一首冬去春来,万物惊蛰时分,巫族的人们围在篝火边齐声唱起的歌。
“欣兮我神,寿如青松。”
“欣兮我神,悦如白鸟。”
“欣兮我神,宁如静山。”
“欣兮欣兮!吾神安康!”
巫族的祝歌从不向神索求。巫族的祝歌不是哀求庇护之歌,不是恳求赐予之歌,而是赞颂祝福之歌,是凡人祝福神明的歌。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如白鸟般快乐。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如青松般长寿。
巫族的神啊,希望你永远无病无灾……
巫族的神。
巫族的魂魄。
……………………………………
金乌啼鸣。
最后一根束缚它的牧天索被斩断,斩断牧天索的人提着滴血的太一剑向后一倒。师巫洛展开双臂,仇薄灯撞进他怀里,两人一起向下坠落。三千丈的双翼鼓振,带起上升的气流托起他们。金乌盘旋,将他们接住。
“飞吧,来去巡海。”
仇薄灯伸出右手将金乌几根凌乱的羽毛理了理,轻声说。
他偏头看身旁的师巫洛,师巫洛与他对视一眼,垂下眼睫,一言不发地注视他苍白的左手。
金乌发出罕见圆润柔和的声音,略微倾斜双翼,如苍鹰那般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它载着太阳和两个人,平稳地飞向沧溟的外海。所过之处,浓稠粘稠的瘴雾被日光一整片一整片地点燃,金辉渡过海面千万里。
笼罩烛南一夜的黑暗被驱净。
陆净抓着从城墙上垂下的绳索,艰难地想要站起身。中途晃了两下,险些直接从城头滚下去。娄江伸出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半算子胡乱擦了两把脸上的血,咧嘴傻笑。不渡和尚拉了旁边一名山海阁弟子一把。
互相拉扯,互相搀扶。
一名又一名精疲力尽的弟子站在他们守了一夜的烛南城墙上,沐浴在天光里,年轻的脸庞被镀成铜像。
君长唯按着老天工的肩膀,勉强站直身。
“如果现在再问,你会给我一个不同的答案了吧?”君长唯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你们山海阁,到底还是不是当初的山海阁?”
风中依稀有人轻声回答:
是。
山海阁,还是最初的山海阁。
青山不朽,沧海不枯。
“你说什么?”老天工没听清,大声地抱怨,“还有,别拿我当拐杖使,赶紧躺一边瘫去。”说着,老天工就要把人甩回地上,刚一甩膀子,两人就齐齐一晃,一起从废墟上滚了下去,一人撞上残墙,一人撞上断壁。
老天工捂住额头刚要跳起来骂,脸色就一变:“喂喂喂!山海阁的,你们烛南还带地震吗?”
整座烛南都在缓缓震动,震动从每个人的脚底传来。
“不是地震。”
陶容长老露出喜色。
“是少阁主!”
“少阁主成功了!”
烛南九城拔高近三十丈,海水从城墙边缘瀑布般落下。
玄武仰首,睁目怒吼。
吼声以烛南九城为中心,一圈一圈涟漪般向外扩散,无形的力量在海面上展开,所过之处,狂风止歇,浪潮平息,沧溟海光万顷,万顷如镜。玄武的嘶吼震动晨鼓,浑厚的鼓声在天地间回荡。
城界缓缓打开,水面丹辉粼粼,如美田万顷。
“太阳出哎——”
“海门开啰!”
海民罗小七弯腰捡起一把船桨,一边嘶哑地吼晨航的海号,一边用力一划桨,乌篷残破的小舟驶过狰狞可怖的妖鬼残尸,驶过胡家老渔民的沉船,驶过暗红未散的海面,驶向金光粼粼的远海。
好日竿头起。
金乌绕沧溟一周,垂下羽翼,念念不舍地盘旋两圈,才振翅飞上九重高天。
仇薄灯和师巫洛立在沧溟海面,立在城界之外。
第一条船、第二条船、第三条……千舟万船同时起航,相风杆上的铁鸟金乌反射天光,如千万轮太阳。群鲸般的渔舟穿过顶天立地的八根青铜海柱,化作百万载火的纸灯,奔赴四面八方,要去把整个人间点燃。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醒来一钟眠。”
“……”
第一张网,高高抛起,笼向海面的日光。
钟声。众生。
第79章 刀剑出太乙
晨钟惊雾霭。
太乙主宗位于东洲扶风, 有峰九九八十一座,其中北辰为十二洲第一山, 离天仅三尺三。又有仞江绕峰湍流,江悬横索。寅时一到,山钟一响各峰各脉太乙弟子便晨起踏索渡江,练胆壮魄。修习时日长的弟子,往来飘逸,袖如鸿雁,初入门的弟子, 或步步谨慎,或莽直向前。
索桥末端,有鹤氅老者盘膝垂钓,仙气飘飘。
听到一声“哀转久绝, 余音绕梁”的嚎叫,鹤氅老者鱼竿一甩, 一抬,从冲石拍壁的仞江里钓上好一条湿漉漉的“落水狗”,抖手把人抛进一旁的大鱼篓里。
“谢鹤老。”
落水狗灰头土脸地爬出鱼篓。
鱼篓旁蹲的弟子哗啦啦地翻着名册。
“第二十五次, 罚扫茅厕三日, 竹枝峰扣二两。”写完第五个正字, 鱼篓师兄恨铁不成钢地拿笔杆猛敲他脑门, “楚师弟!行行好!竹枝峰的月钱本来就少了,再被你这么扣下去, 师兄师姐都得跟你一起去喝西北风。”
楚师弟缩头缩脑, 不敢说话, 麻溜爬起来,继续去踏索渡江。
鱼篓师兄苦大仇深地盯着晨课名册, 琢磨回头给这小子补补课……再这么下去,他都得被迫戒酒了!
此时一条黑犬踏上悬索,轻快敏捷地奔走,速度远超新入门弟子。
师兄师姐们见状高声教训各自的师弟师妹:“看看看!狗跑得都比你们快!跑跑跑!都给我跑起来!”师弟师妹们面露愧色,一个个加快步伐,然而雾霭浓重,山风浩荡,一快鬼哭狼嚎声顿时此起彼伏。
鱼篓师兄一边计数,一边眼角微抽。
想当年他也被这种鬼话骗过……娘嘞,神兽榜上有名的哮天犬要是连区区索桥都渡不了,那还有什么用?就是天知道,鹤老怎么把好端端尊哮天犬养得如此土不拉几,好吃懒做……
“汪呜。”
土不拉几的哮天犬把一封信放到鹤老身边,转身冲鱼篓师兄摇尾巴。
鱼篓师兄假装没看到。
哮天犬转了转,露出犬牙:“汪汪汪!”
鱼篓师兄心疼地翻出块烤肉,扔给它,深沉地想起小师祖。要是小师祖在山上,这土狗整天躲都来不及,哪还有到处骗吃骗喝的功夫?念及此处,鱼篓师兄便想同鹤老打听打听,小师祖什么时候回来,却见鹤老将信纸一折,放下钓竿,起身朝太乙主峰赶去。
“诶?!”
鱼篓师兄一挠头。
“鹤老竟然离江了?”
鹤老算太乙宗的老怪物之一,曾随颜淮明掌门出征空桑,后来在太乙宗充当守江人,除非惊天动地的大事,否则就连掌门也别想打扰他垂钓。最近一次鹤老离开仞江还是十一年前,大荒扩张,不死城陷危。
难道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挠会头,鱼篓师兄跳起来冲江上大喊:“鹤老不在!不想掉下江去陪龙玩球,就都麻溜点!”闻言,索上众人顿时凛然。
太乙宗有十几条龙,是鹤老之外的坠江拯救员。平时有它们和鹤老在,就算过铁索时脚滑跌下去也无妨,顶多灌一肚子水。不过,太乙弟子一般情况下,更愿意被鹤老“钓”起来,毕竟太乙的龙实在有些活泼过头了……谁掉下去,准被它们用尾巴甩来甩去,当球争抢……等到最后被一尾巴送进鱼篓里,铁定晕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是以太乙弟子在学御剑术的时候,总比其他宗门弟子来得迅速,在其他宗门弟子踏上剑歪歪扭扭把自己撞上山壁时,太乙弟子一般都能熟练地空中急转弯了。
无他,一个个都被龙甩尾,甩得早早熟悉腾空驾雾的感觉……
寅时渐过。
晨练即将结束,鱼篓师兄见到自家师弟摇摇摆摆,跟只大鹅一样,走到铁索末端。
“师兄师兄!”楚师弟一脸兴奋,“你看,我做到——啊啊啊啊啊啊!”
“……”
鱼篓师兄翻到竹枝峰的一页,麻木地写下一横。
得了,这个月,他算是别想有钱买酒喝了。
就在鱼篓师兄“咔嚓”一声捏断笔杆,要跳起来破口大骂时,忽见一道剑气自太乙主峰而出,如长虹贯空,接是一道刀气,再接又是一道。短短数息之间,八十一道刀剑化清洲,赴南而去,直向沧溟。
杀气腾腾。
鱼篓师兄瞠目结舌。
一道清光就是太乙八十一峰的一位长老,八十一峰各派一人出山,这种情况在清洲志中记载过一次。
那一次,颜掌门率众九淖伐空桑。
三千年后,又一次刀剑出太乙。
九九八十一峰,一峰不多一峰不少。
…………………………
“你觉得太乙这次会出动多少峰?”山海阁阁老高如远盘膝坐在观潮塔上,“二十四还是三十六?”
“二十四?三十六?”陶容长老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开什么玩笑,九九八十一峰,少来一峰我都从这里跳下去。”
高阁老一愣,半天说不出话。
“那群疯子平时就最护犊子,别说这次空桑百氏直接把火烧到他们小师祖身上了……那位是太乙的逆鳞啊。”陶容长老道。
“也是,”高阁老点点头,望着正在修整烛南的弟子沉吟片刻,低声道,“太乙宗八十一峰都到也好,不然只有我们山海阁支持,局面恐怕还是不好处理。”
距离那场决定清洲存亡的劫难已经过了数天,怒海的风浪平息,但后续却席卷了整个人间,十二洲三十六岛同时被卷进暗潮里。
清洲金乌身上的牧天索被斩断后,清洲金乌不再飞回空桑,转而以枎城神枎作为自己的栖息地。清洲金乌栖息地的变更,使得清洲天轨跟着一起变更,目前山海阁分散各地的人手全都行动起来,正在测量新的清洲日月之轨。对于这个变化,清洲之人,有的欣喜有的担忧。欣喜是,从此以后,清洲日出日落,不再受空桑制约,忧虑的是,新的天轨与以前有所不同,谁也不知道,以神枎为中心的新天轨,相较以前是好是坏。
清洲之外的人,想的就更多了。
烛南为天下商贾中心,汇聚十二洲以及三十六岛的商人。几天前,几乎来自各个洲各个岛的人都亲眼目睹,太乙宗小师祖不仅能够斩断牧天索,而且还能命令金乌。
山海阁以前最精算计,这会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其他仙门和海外诸岛会忌惮戒备什么:以前日月出行由空桑一百多个氏族遵循天诀控制,仙门能够对天轨加以纠察监督。而今,忽然有一人,能以一己之力左右日月,那么……
谁能保证他和太乙不会携日月以令天下?
谁来监督他谁来制约他?
十二洲的各大仙门关系本来就和“团结”扯不上关系,独独因“监天”一事,能够在面对空桑百氏时,保持统一态度。如今,太乙宗展露左右日月的力量,仙门之间脆弱的平衡随之破碎。
除此之外,空桑百氏隐瞒天轨失控,荒侍混入十二洲,大荒再次躁动……诸多问题搅得十二洲不得安生。
之所以现在十二洲还算平静,得归功于半个月后即将举行的仙门会盟,大家默契地将这些问题留到盟会上。
在那之前,一切都如暗流涌动。
“人心啊,”高阁老苦笑,“其他仙门这几天应该没办法安宁了吧。”
“能安宁就怪了。”陶容长老冷哼,“这次仙门会盟,有得吵。”他略微沉吟,“太乙那些家伙,打架可以,吵架就不够看,还好他们是先来烛南……只有我们山海阁支持恐怕不太够,佛宗和鬼谷算两个。药谷什么态度……”
“说到药谷,阁主夫人……”高阁老顿了一下,改口,“烟夫人已经在回来路上了,估计明日便到。”
“你说,死的怎么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陶容长老抬头望向一根青铜海柱,“该怎么去见烟夫人啊?怎么交代啊?”
沧水汤汤,微波漾漾地自青铜海门柱下涌过,一道人影盘腿坐在青铜柱前,几天过去了,一动不动。
高阁老闭了闭眼,声音苦涩:“没脸见。”
没脸见,没脸答。
老头子老头子!看!我做到了!就说你小瞧人了吧……得意洋洋的嗓音戛然而止,刚从虚境中出来的左月生站在废墟上,错愕地环顾四周。
……诶,我爹呢?
无人回答。
…………………………
日光偏转,柱影倾斜。
左月生坐在青铜柱投下的阴影里,看海水从铜柱边缘涌过,一重复一重,无止无休。一条小鱼游到柱边,一下一下地啄碰石柱。左月生伸出手去,把小鱼赶开。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有罪当斩,有过当赎,”左月生揉了揉脸颊,把僵硬的肌肉揉开,揉出一个笑脸,“老头子,原来你一直都记得,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海水起伏,潮声起伏。
依稀仍有人在教导他错与对,是与非。
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在云台钓鱼,左梁诗听他叨叨某某宗掌门如何如何,某某派掌门如何如何,听得不耐烦了,就拿鱼竿敲他。
……你爹比他们厉害多了。
……得了吧,我把你们那时候的天骄榜都翻过一遍了好吗?压根就没你名字。
……臭小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一刀斩上神,一人清山海。
“老头子,原来你说你很厉害,是真的很厉害啊。”
“以后出去,我吹牛皮说我爹是谁谁谁,大家铁定一片哇,贼羡慕。以后再也没人敢说你是最窝囊的掌门了。”
左月生的手慢慢垂下,他盯着海面,上扬的嘴角一点点落了下来。
“老头子,他们都说你那天贼拉风。”
“可再拉风又怎么样,我又没看到。”
第80章 ”我带你走。“
“我打虚境里也学了手杂戏。”
左月生把手伸进海里, 搅了搅,以他为中心, 沧溟海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旋涡,旋涡边缘的海水如巨蟒如群象如古龙,奔跑咆哮。左月生坐在水龙卷的正中心,将手抽出,水龙清啸直冲云霄。
水龙吟天地。
片刻后,才化为倾盆大雨劈头盖脸砸落。
“拉风不?”左月生问。
青铜柱倒影在海面,水珠落下又溅起, 每一颗水珠都印着一片青铜的光。模模糊糊,起起伏伏。
“本来想出来后跟你嘚瑟的……”左月生抹了一把脸上的海水,“算了。我现在这么拉风,你也没看到。咱们爷俩算扯平了。”
头发和衣服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左月生站起身,朝日光下巍峨雄壮的烛南九城走去。
“山海阁家大业大, 我头一回挑,能干成啥样我也不知道。不过,放心吧, 总不至于让人笑话我们左家。”
走了一步, 左月生又停下, 回头。
“对了, 娘什么性子你最清楚,她要发火我可劝不住, 老头子你得自己担着。”
海面渐渐平息, 青铜柱寂静屹立。
左月生等了很久很久, 往常夫人皱下眉头能陪一百句不是的男人无声无息……你最怕她生气,小心翼翼哄了她这么多年, 把她哄成十二洲最幸福的女人,怎么到头来却要惹她生最大的气?
你怎么舍得的?
左月生不懂。
左月生一身湿漉漉地登上烛南城墙,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见过阁主”。左月生猛地转过头,城墙角楼空空如也,只有名山海阁应龙司弟子刚刚直起身。
“……阁主?”
阳光刺目,左月生神情空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应龙司弟子口中的“阁主”是指自己。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仓惶逃下城头。下城墙的时候,突然踉跄了一下,一头栽向地面。半道里伸出条胳膊,把人揪住。
“他怎么样?”
陆净从城根的阴影里闪出身,小声问。
“怎么倒了?”
“刚接受传承根基还没稳定就运气驭水,又熬了几天,神竭力尽了。”
娄江架住左月生的一条胳膊,把人扛到肩上。
“没大事吧?”
陆净凭自己“妙手回春十一郎”的医术像模像样地望闻切一番,什么都没瞧出来,只好问娄江。
“睡两天就行。”
娄江一用力就熟练地把比他宽阔好几圈的左月生背到背上,背着他往山海阁的方向走去。看起来,娄江那天被仇大少爷激将时脱口说的那句“是我替他打的架,是我背他回的家”还真一点不假。
陆净“哦”了一声,不敢再问其他的。
仇大少爷从沧溟海上回来就昏迷不醒,某位神鬼皆敌众生勿近的十巫之首守在屋里,谁也不能进去。陆净几个人这些天分两头,轮流守着,那边看看醒了没,这边看看别出事。其中娄江是唯一一个不跟人换班的,左月生在铜柱前枯坐了多久,他也在城墙上守了多久。陆净不渡和尚还有半算子守城,一半是在守左月生,一半也是在守他。
那一夜,左梁诗碎骨镇海,娄江险些从城墙上直接摔下去,被不渡和尚拖起来后整个人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既然都觉得自己是月生他哥了,那么左梁诗也不会仅仅只是有恩于己的阁主吧?但除了那时候,陆净他们没有再见过娄江失态的样子,左月生出来后,他就迅速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
左月生问他爹在哪,在场那么多位阁老,没有一位说话。
是娄江回答。
沉稳冷静,成熟理智。
烛南九城财力雄厚,前几天浩劫的闪电雷霆几乎毁掉大半个城池,现在就已经修整了大半。山海主阁的废墟已经清扫掉了,阁楼亭台如春笋拔地,但与之前的阁楼相比,这些新建起的建筑不过是些花架子,想要修复成原先的金羽图,还要花上好几年的功夫。仔细看的话,还能在一些岩石上找到雷电残余的痕迹。
抵达无射轩时,不渡和尚打坐调息完,刚准备去接陆净的班,一出院门,迎面见到他们三个回来,愣了一下。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看向左月生,“左施主这是……?”
陆净刚要回答,就听见“咚”一声,娄江带着左月生一起直接倒院门口了。陆净吓了一大跳,和不渡和尚一起手忙脚乱地把压他身上的左月生拉开,不渡和尚给娄江相了相脉,说还好还好,只是忧思过度,神竭力衰。
“娄妈子啊娄妈子,你还真是左胖子他哥,没有血缘的亲哥。”陆净哭笑不得。
他和不渡和尚一起,把两人运进房间。
娄江还好说,主要是左月生,这家伙本来就胖,进了趟传承虚境就从虚胖转成了实心胖,几天不吃不喝也没见得比以前瘦。陆净和不渡和尚前几天玩命斩妖救人,和半算子一样,都受了不轻的伤还没恢复利索,把人安置好,都累得不轻,索性靠墙一坐,就地休息。
喘了会气。
“和尚,”陆净忽然问,“你说……我学毒经怎么样?”
不渡和尚转头看他。
陆净低头看透过细木花格落在地面上的明亮光块。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想了想,“以毒入道虽罕,也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药谷视毒为忌,炼毒者一律驱逐出谷。我知道!”陆净打断他,脸部的线条微微绷紧,“炼毒的人名声没比入邪的好到哪去,都是些人人喊打的旁门左道。但管他呢……当个纨绔,名声也不见得好到哪去。我只是在想……渺若芥子的凃稰子能让山海阁这样的庞然大物陷入死境。”
“以后,总有种毒,是连神都可以杀的吧?”陆净扭头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发现这名药谷小公子的目光忽然非常认真也非常幽深。
没有嘲笑,不渡和尚点点头。
他罕见肃穆:“一定有的。”
陆净抓了抓头发,咧嘴笑了笑。
过了会,不渡和尚慢吞吞开口:“其实贫僧刚刚是想说,只是毒经修起来,似乎比药典更难……”话说到一半,不渡和尚改口,“不过,陆公子这方面或许天赋过人也不一定。”
“死秃驴,别以为我听不懂你是在损我。”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一脸真诚,“贫僧只是仰慕妙手回春十一郎盛名久矣。”
“……”
陆净翻了个白眼。
不渡和尚转动佛珠,准备继续念几卷安神经时,忽然听到旁边的陆净低低地说。
“我不是不学医术,我是不想救人。一个人都不想救。”
不渡和尚转头看他,却见陆净视线落在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目光空洞。不渡和尚看过来,陆净站起身,扔了一句“我去问问半算子仇大少爷醒来没”,就急匆匆地走了。不渡和尚捻了捻佛珠,低声念了声难。
佛陀啊佛陀,渡世济人难啊。
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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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光透幕,将窗外素棠花影投进塌上。
仇薄灯于睡梦中侧了个身,翻到堆漆螺钿描金床的塌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旁边伸出,将他往里拦了拦。师巫洛靠在床头屏风上,面容大半隐在阴影里,低头垂眼看枕在他腿上的静眠人。
很早以前,仇薄灯常常在躺在扶桑枝干上直接小憩。那时师巫洛就总担心他会掉下去,他一翻身,就总想伸手去把他拦回去,可怎么也碰不到他。那时他们形影不离,又如隔万里,那么无力。
师巫洛指尖触碰仇薄灯眼角的花影,轻轻描摹。
过了这么久,他终于能够触碰到想要触碰的人。
风轻日静。
静得逝水都停了。
“为什么要中止仪式?”师巫洛低声问,“你记起来了?”
没有得到回答。
仇薄灯没有醒来的迹象,而师巫洛也只敢在他没醒的时候问。有些时候,师巫洛觉得他其实是记得的,可有些时候他又好像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师巫洛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忘了,才是最好的。
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希望他什么都不要管了。
就像曾经希望他无病无灾,希望他幸福快乐。
“我带你走。”师巫洛说,“带你回巫族。”
不再是“想带你走”。低而强硬。
希望总是在落空,落空到让人害怕,害怕那一天指尖触及的一切又会成为泡影。与其等着他首肯,在等待中又一次眼睁睁看世界崩塌,不如直接带他走……师巫洛指尖顺着倾斜细枝的淡影向下,在触及唇角的时候,忽然被人握住了。
“没及格呢,想逃课翘考啊?”
仇薄灯睁开眼,漂亮的黑瞳落着一点碎光。
师巫洛不说话,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最后仇薄灯松开手,移开目光。他没起身,屈指碰床沿的花影。师巫洛伸手,将滑落的锦衾扯上来一些。见他手指在床沿滑来滑去,便握住他的手,确认不像前几日那样冰冷后也没松开。
仇薄灯抬起眼看他。
“及格不了,可还是想带你走。”师巫洛垂眼看他,没有躲避,“花草树木,山水白石,只有去触碰过才会知道有什么情什么感……我不想触碰,也不想知道。”
想触碰花草树木与飞鸟,是因为想知道一个人触碰它们时的感受。可如果触碰万物的人不在了,万事万物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想触碰万事万物。
我只想触碰你。
“我带你走,”他轻而执拗,“我带你回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