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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25845 字 10天前

第71章 仙人两相护,不舍亦不弃

“秃驴, 你这不等于废话么?”半算子下意识地抬头,“哪来的那么多神兵天降降降——”

绯刀从天而降!

应龙巨池的水被垂直切开, 刀身携裹着滔天血腥,刃口携裹刻骨寒意。短短一日内,几个人第二次见证这把恐怖武器的出鞘。长刀贯落的速度超出了瞳孔捕捉的极限,在水中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赤线。

摇摆而来的龙鱼,池底深处升起的银光齐齐定格在水中。

绯刀钉在第一条龙鱼的颅骨上,刀身的杀气却直坠而下,在同一瞬斩杀了池底深处的另外两条龙鱼。亲眼目睹这一刀的不渡和尚只是侧面感受到刀上的杀气, 浑身就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仿佛自己也跟着被从天灵盖向下劈开。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渡和尚立刻高举双手,“阿弥陀佛!贫僧乃出家人!”

他高举双手动作太过迅猛, 连带着将背上昏迷不醒的仇薄灯给甩开。

红衣少年向后一仰,黑发在水中漫漫展开, 龙鱼骨骼发出的淡淡银光照亮他苍白的脸庞。年轻男子从不渡和尚等人身边径自擦过,接住了下沉的仇薄灯,他玄黑的衣袖边沿晕开暗红烟雾。

“这是刚杀了哪路鬼神赶过来……”

陆净喃喃。

无怪乎他如此猜测, 血源源不断地从师巫洛的黑衣上晕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亦或二者皆有。能将一整片池水都染红, 实在让人怀疑他是一路尸山血海地杀过来啊!

不渡和尚维持高举双手的姿势,冷汗如瀑布, 飞流直下。

别管是哪路神仙遭殃了, 贫僧观这位施主长了一脸“杀人灭口”之相啊!这口应龙池其实通的根本不是什么海泉, 而是黄泉吧……

师巫洛忽然抬头。

不渡和尚心说吾命休矣!

一样东西被迎面丢了过来,不渡和尚本能抬手一挡, 入手却格外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是他的那串菩提明净子。再低头一看,池水的血烟中翻滚出墨雾,师巫洛抱着仇薄灯站在散发幽幽银光的龙鱼上,迅速向应龙池深处沉去。

黑与红在他们两人身上流动,像一个人过往的所有颜色都由另一个人亲手描绘,也像一个人的生命都由另一个人组成。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半算子问,“他自己带仇长老进风穴?”

娄江眉头一跳。

换做平时,就算这位神秘的年轻男子实力再怎么深不可测,娄江肯定也要追查他为什么会知道山海阁的辛秘。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只能冒险相信看在仇薄灯的份上,他不会做出危及清洲存亡的事。

在两人彻底沉进黑暗的一刹那,池水沸腾起来,忽然逆流而上,把他们向上送。

被冲天而起的池水拍在涵洞玄铁门上时,娄江一手抓住铁门,一手摸索机关。

咔嚓,玄铁门上升,娄江第一个钻出去,接着把陆净拽了出来,紧跟着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也钻了出来。双脚落到地面时,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起发出了“哇”赞叹声——在他们进应龙池折腾的这么一趟功夫,山海阁的金羽图已经彻底展开。

狂风暴雨,天昏地暗,烛南却前所未有地辉煌!

每一条街道都亮了起来,路面金灿一片,仿佛地底万年岩浆喷薄而出,在整座烛南流淌。在金辉面前,污秽邪祟节节溃散。山海阁的弟子披着分属各司的披风大踏步地前进,逐街逐道地挥动刀剑厮杀。

雨水被他们的脚步踏起,火星般四下飞溅。

“看起来真威风啊!”

陆净一下放松下来,心说不愧是山海阁,毕竟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仙门!不过就是区区一些怪鸟鬼祟吗?杀干净就是了。一扭头,却看到娄江苍白不安的脸色。陆净愣了一下,刚要问怎么了,就听到头顶传来苍穹碎裂般的巨响。

他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笼罩住大半个苍华城的白玉伞从中破裂,闪电自缺口中劈了下来,炽白强光里,淹没十几片街区。

高空,应钟收刀。

剑光擦着他的面颊而过,落空了。

抵御雷霆时,他忽然出手劈向唐翩衣的本命武器,唐翩衣几乎是同时朝他掷出飞剑。那一柄飞剑本该命中他的,最后却落偏了——在唐翩衣掷出飞剑的瞬间,一柄凤翅镏金镋自背后贯穿了她的心脏。

“叛徒!”

唐翩衣扭过头死死盯着她背后的一名枯瘦阁老,凤眸中仿佛有火光迸溅。

“竟然连你也是叛徒!”

应钟唇边带着一抹阴冷的微笑:“翩衣啊翩衣,既然知道我自己的行迹太过可疑,我又怎么会愚蠢到自己负责刺杀呢?”他抬起头,冲着远处的左梁诗高声道,“阁主,应某过往多有冒犯,勿怪!”

唐翩衣屈指成爪,五指间凝聚起暗光。

枪尖自唐翩衣胸前冒出,月牙形的两股侧锋搅碎她大半胸膛。闻阁老一振手腕,收回凤翅镏金镋。

银色的长杖阻住去路。

左梁诗缓缓收回手。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唐翩衣的尸体掉下高空,脸部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

唐翩衣是他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阁老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今夜部分计划的人。按计划,她的目标是应钟,因此她才会在一开始故意激怒他,以令他在叛变时锁定她。

可唐翩衣和他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直以来应钟在所有可疑的人中表现最为激烈,几乎把对他的矛盾毫不掩饰地摆在明面。可事实上,应钟绝非性情暴躁易怒之辈,他早就清楚自己的可疑,甚至连这份可疑都是故意而为。

“你们准备得……真久啊。”

左梁诗轻声说,瞳孔印出雷霆与血火。

叛变!叛变!叛变!

怒吼与咆哮在高空响起,一名又一名阁老拔刀相向,金戈碰撞声中,由阁老们祭起的各式法器组成的防御罩转瞬破碎。谁也不敢和任何人并肩作战,因为谁也不知道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忽然调转刀锋。

“梁诗啊,无风不起浪,”月母巧笑嫣然,“若不是你们山海阁的倾力配合,我们又怎么如此顺利地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你说得对。”

左梁诗缓缓点头,唐翩衣阵亡时的失态很快就被他敛起,就连阁老们之间的血战也不能使他动容。

他一袭白衣迎风猎猎作响,五官线条柔和俊美。月母定定地注视他的脸庞,恍惚间觉得站在面前的还是当初那个突然出现在枯寂的凶犁土丘的如玉公子……那么年轻那么风流,说自己要走遍十二洲河山,寻找所有荒谬背后的真相。

“梁诗,”月母柔声问,“你不是最想知道一切的真相么?你跟我走,我告诉你。我保证,你知道真相,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你们左家,和我与妹妹一样,都被那个人骗了。守山镇海,根本就不是你们的责任!”

“你错了,”左梁诗笑笑,“守山镇海,从来都不是谁施加给左家的责任,是左家人心甘情愿做的事。”

月母叹了口气。

“你这个人啊,面热心冷。”她幽幽地说,身影一掠而过,转瞬到了左梁诗面前,一掌击向左梁诗的胸口。

“阁主!”

原本护在他身边的几名阁老被叛徒分隔在不同的地方,焦急地大喊。

在刚刚的交手中,他们已经领教到了月母的诡异和恐怖,不愧是当初居住在云中城的古神,她一人同时迎战十几名阁老举手投足间尽是随意。阁老们甚至觉得她其实并没有动真格,从头到尾就像苍鹰逗弄猎物。

高空中乌云急速流动,雷海同时照亮两个人的面庞。

距离烛南城界约三百里的沧溟海面黑瘴涌动。老天工浑身包裹在天兵血甲中,如夸父氏族的巨人般立在海中的礁石上。万丈高空中,月母对左梁诗动手的瞬间,他半俯下身,低吼了一声“君老鬼!”

君长唯提着金错刀,身形一错,就要掠上高空。

“对决还是一对一比较公平吧?”

温和含笑的声音响起。

黑瘴里腾起火光,戏先生斜提一把铁青色的长/枪,枪尖燃着幽青的火。他站在老天工对面,身上迅速出现与老天工风格相若的清灰色铠甲。

“阁主与月母难得重逢,君先生还是莫要去打扰他们。”戏先生面带微笑,“师侄,宋师叔近来可好?”

老天工反握双斧,冷冷地看着他。

金铁碰撞,却发出青铜般的轰鸣。本该抵达高空协助左梁诗的君长唯落回原地,横转金错刀。一道黑影紧跟着落到不远处,头发高高束起的媚娘左右手各持一柄柳叶刀,眉长而漆黑。

“媚娘,你来得真及时。”戏先生温声道。

“先生吩咐,不敢有违。”媚娘垂眼,目光落在刀尖上。

“媚娘,不同二位仙门长老介绍一下自己吗?”戏先生笑道。

“卑下的人,岂敢以贱名污了仙门长老的双耳?”

媚娘手中的柳叶刀上腾起了诡异的黑色火焰,火焰变幻莫测,忽而如妖鬼,忽而如凶兽,忽而如魅女。

“能以凡人之身承纳大荒火种的,老朽至今也只遇到过你这么一位。”君长唯振去金错刀上的余火,淡淡地道,“若早二十年遇到你,老朽定劝你拜入仙门。”

“仙门?”

媚娘转动柳叶刀,冷笑一声。

“武眉没那个命。”

瘴雾如潮,从四人身边涌过,雾中无数灰色的面目模糊的影子远远地将他们围绕了起来,就像这是一个古老的祭祀,它们正在等待即将诞生的祭品。戏先生小臂忽振,一道幽青色的火焰化作一条激射而出的龙影,扑向老天工。

龙鸣滚滚。

那是三千年前,第一位被强行炼化的城神,是一条苍龙。

老天工腾身越起,巨斧在晦暗中画出两道开天辟地般的弧线,交错着斩向龙首。媚娘与君长唯在同一时间挥刀相向。每一次搏击都会掀起百丈高的潮浪,兵器的光交错照亮方圆数百里的海面。

没有比今夜更适合血战厮杀的夜晚,所有暴力所有阴谋所有仇恨都会被风雨雷电淹没。

…………………………

阁老们撑起的防御罩破碎,闪电重新淹没烛南九城。

娄江在唐翩衣长老战死的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奔上烛南的城头。刚在墙头站定,他的脸瞬间煞白——披着银披风的山海阁弟子在风雨中一个接一个跌落,如双翅忽然失去力量的群燕。

“……娘说对了。”

紧跟着他上了城头的陆净喃喃。

应龙司次部的弟子和烛南城外的渔民,平素取用的水都来自应龙池,可应龙池被下了凃稰子。凃稰子是种有毒的草药,无色无味,药效发挥极快。对高阶修士没有任何作用,对凡人也没什么作用,只能让定魄期以下的修士陷入短暂的虚弱,过后甚至没有后遗症。因此,小时候天天被自家大哥训斥的陆十一,才会老把这玩意丢他哥的茶水里,试图把挨的揍讨回来。

……十一,你要记住,再不起眼的草木,一旦时机用对一样会致命。

很久前,女人坐在窗边,把手放在他头顶,声音罕见地严肃。

凃稰子的确不会直接给人造成生命危险,可现在大荒扩张,山海阁生死存亡。留在静海中保护百万渔民的应龙司次部弟子,他们在这种时刻陷入虚弱,烛南最外重的防线就此化为泡影。

静海已经不再是静海。

恶浪重重。

波涛间,有手持钢矛的海夜叉,有青面獠牙的溺鬼,有半人半蛇的睢怪,有如鱼如鳄的虎蛟……本该将它们阻拦在外的城界出现了豁口。它们重重叠叠,形成忽高忽低的潮头,挤挤攘攘地涌向人间的城池。

月母说得没错。

这的确是场复仇,所有曾经被修仙者驱逐出怒海的妖鬼邪祟磨砺了它们的獠牙利爪,向人间发起反攻。唯有血肉唯有白骨唯有哀嚎,方能抚平它们千年万年的怨恨。与袭击烛南城池的蛊雕秽煞相比,它们实力并不高,是以应龙司次部的弟子就能斩杀抵御。可那是相对而言,对于凡人来说,它们就是噩梦,就是浩劫,就是天灾!

哭声、尖叫声回荡在静海上空。

后面是巍峨光滑的城墙,前面是重重叠叠的妖鬼,静海虽广,无路可逃。

“爬上来!都爬上来!”

娄江在城墙上狂奔,一边奔跑,一边将一条条绳索向下抛出。陆净紧跟在他背后,用力将每一条绳索在城垛上死死打结。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迎上无穷无尽的妖潮鬼浪。明净子扫出一片又一片的金光,清空一片又一片的海域,又很快被新的鳞甲和獠牙填满。推星盘的暗珠被一次又一次拨转,利爪在即将撕碎孩童稚子时,一次又一次地倒退。

妖鬼无穷,潮浪不绝,烛南九城,城阔千里,他们微如蝼蚁。

他们能救多少人?能救的是万分之一还是亿万分之一?

他们不知道。

只是竭尽全力地奔跑。

半算子原本称得上俊秀的脸庞眼下比恶鬼好不到哪里去,七窍之间满是鲜血。眼前暗红一片,耳边嗡嗡回响,筋脉抵达断裂的临界,脑浆似乎也在翻滚。原本就破破烂烂的道袍彻底变成了谁也认不出来的布条。

“秃驴说得没错……”半算子奋力踹开一条试图撕咬他的虎蛟,半笑半哭,“要看淡生死啊!”

可被生满金属鳞片的虎蛟活活咬死,也太不符合他神机妙算的身份了啊!

唉,至少死了给师父减轻了五百万的欠债负担……欠着别人的钱死,总比被别人欠着钱死来得强。

乱七八糟的念头划过脑海,半算子向前一头栽倒,一头虎蛟张大嘴,格外欣喜这主动送上门的大好头颅。

“畜生!”

一道叱喝霹雳般响起,一道风声呼啸地擦脸而过,一根船桨用尽全力砸在虎蛟大张的嘴上。

船桨破碎,虎蛟也被抽得一闭嘴。

一只苍老的手抓住半算子的肩膀,把他向后扔进船舱。

半算子一惊,难道是老师算到我有生命危险,千钧一发,赶到了?

他欣喜地死命晃晃晕乎乎的脑袋,奋力睁开眼,血蒙蒙的视野里,是一张黝黑的,苍老的,粗矿的脸庞——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人。

一个本该竭尽全力逃命的普通老渔民。

半算子愣住了。

“老子当年海上弄潮,你们这帮家伙还是个蛋蛋嘞!”老渔民一手点篙,扁舟如箭,从两条交错扑来的虎蛟中穿过,他高声大喊,苍老的脸上竟也生出一分骇人的凶悍,“怕你们个——”

海浪翻涌,一柄骨叉破空掷来。

老渔民轰然倒下,血溅到了半算子脸上。

天旋地转。

“我操/你的大荒!”

他抹了把脸上的血,低头愣愣地看了会,突然一跃而起,歇斯底里地咆哮。

陆净在城头,呆呆地看着被海面照得雪亮的海面。

千舟万船,往来如梭。

凡人。

只是凡人的烛南海民划着船破浪而行。他们靠着穷风恶浪里磨砺出来的水上本事,在妖鬼的獠牙之下,将一名名来不及撤回的山海阁弟子救了回来。他们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一片妖潮涌至便百人千人地死去。

仙人仙人,是仙与人。

仙人两相护,不舍亦不弃。

风吼海啸里有人放声高歌。

“烛南有海,海深么深几盅?”

“海深么深两盅,一盅饮来一盅添。”

“烛南有山,山高么高几钟?”

“山高么高两钟,一钟醒来一钟眠。”

“……”

先是一人放歌,后是百人放歌,千人放歌,万万人放歌。那是烛南渔民们的歌声,他们迎着妖潮击桨而歌,粗狂而豪迈。不过是怒潮,不过是鬼祟,不过是荒瘴,人世百年不过两樽酒,一盅饮来一盅添,死生何妨!

“活够本喽!”

胡家老渔民将一名山海阁弟子扔向另一条完好的船,持篙立梢头,任由一海夜叉掀起的巨浪砸落。

“够本!”

第72章 第二个时辰

周星照亮灰蒙。

左月生向后一瘫, 把自己毫无形象地摊成个“大”字,不过他也没剩什么形象, 左眼青右眼紫,脸上开染铺子,浑身上下写满“真个大好沙包,皮糙肉厚抗揍”。就是沙包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算什么。

“这是第三千九百三十一次还是第三千九百四十二次……”

他已经被揍不知道多少次了。

揍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亲爹,左梁诗左大阁主。

左月生被亲爹暗算丢下山海大殿,也不知向下掉了多久, 久到他怀疑自己要摔成一团肉酱的时候,眼前一灰。醒来时躺在一片灰蒙蒙的空间里,头顶悬着周天星象,身下是个圆形的演武台。

他亲爹的声音不知道打哪个地方传了出来, 说为父算算,也到该把山海印传给你的时候了, 按祖训来说,要继承这山海印得通过历代祖宗的试炼。不过,我知道你最烦那些繁文缛节陈规旧律, 索性帮你精简了下流程……这样吧, 你爹我在虚境中留下了道十六岁时的化身, 你把这道化身打败, 就算你过了。

末了,也不管他什么反应, “咚”一声鼓响, 演武台上就出现他爹十六岁模样的化身, 拔刀直接砍了过来。

特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果然他爹满肚子的典籍大道都是虚的,流氓痞子才是这家伙的真面目。

左月生怅然地盯着头顶三十六颗缓缓旋转的星辰、十颗周而复始的太阳和一轮朔望轮回的冥月……等北辰星转到某个熟悉的位置, 就一时间是如此怀念仇大少爷不耐烦的暴力补课。仇大少爷的暴力补课顶多就是把太一剑悬在你头顶,你要是一个没记录,“咻”掉下来让你死个痛快,不搞什么痛殴虐待。

不过,左月生有充足的证据怀疑,他被揍得这么狠,十有八九是老头子在打击报复。毕竟平时这家伙要装得人模狗样,维持岌岌可危的儒雅风范,没什么机会上手揍他。

“老头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牛?”

眼看北辰星又要转回原位,左月生嘀咕一声,龇牙咧嘴地伸手摸索,碰到刀柄后反手一把握住。

咚。

鼓声再一次响起。

左月生身上的伤瞬间消失,状态再次回归巅峰。他虎跃而起,双手握刀,弓步沉肩,目光直视前方。

演武台的另一侧光影扭曲,少年模样的左梁诗从虚空中走了出来。

平日里,左梁诗总是宽袍广袖,腰配长剑,总之文人什么做派他就什么做派。不过,左梁诗这位山海阁掌门在十二洲是公认的“平平无奇”,修为平平,剑法也平平。放到普通长老普通修士里,勉强可算上游,可放到奇才怪杰频出的仙门掌门中,就格外不够看了。

十六岁的左梁诗比之后来更显阴柔有余而英俊不足,若换身衣服伪装成女孩也毫无违和感,但手里提的却是一把刀。

一丈长,施两刃的金铜黑漆的陌刀!

爷们得不能再爷们。

左梁诗单手提着沉重的陌刀,刀尖斜指地面,看起来漫不经心。

但已经被他劈碎无数次的左月生早就看透了他爹的本质——丫的就是个心黑手辣,狠毒无情的老匹夫,砍起人来眼皮都不眨一次。

刀风起。

两道身影同时扑向对方,左月生双手持握的同样是一柄凶悍的陌刀,挥刀时刃如白雪,鳞次排比,他身形壮硕,挥舞大刀便有种使人马皆碎的赫然声势。然而,面容阴柔如女子的左梁诗却比他更威武更凛然更雄霸一方。

转刀!横劈!换腕!斜砍!

金铜黑漆陌刀在他手中发出猛虎般的咆哮。

沉步,双手握刀,挑刀上切,转腕,刀柄格挡。

一连串火星从两柄陌刀碰撞的地方迸溅出来,左梁诗猛虎般的攻势被左月生稳稳地接了下来。两人位置交换,转身的同一时间同时挥出同样的招数。

换做刚刚开启试炼的左月生,此刻已经被劈成两半了——某个人仗着是在幻境里毫无手下留情这种美德,三千多次挑战里,前一千多次只能算作左月生单方面被秒杀,各种死法大体验,中间一千次是举着大刀战战兢兢地苟活,后一千次才勉强有了作为“沙包”对殴的资格……过了三千后,他终于能够反手与老爹有来有往的对轰几次,虽然常常因为复仇之心太盛被抓住破绽一通暴揍。

左月生忽然暴喝一声,在格刀时改双手握刀为单手握刀,刀势一沉间,转腕翻刀,将刀抡成一个圆,带着恶风劈向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左梁诗。

他先前和左梁诗对打,用的刀法都是前面数千次挨揍挨劈里学会的刀法,这换手转刀术却是他自己发明的,藏着掖着直到捕捉到合适的时机才爆发出来。

铛——

千钧一发之际,左梁诗以刀柄架住落下的重刀。但在他挡住刀之际,左月生已经整个人像头发怒的巨象般撞了过来。

“该换我揍人了!”

左月生大吼着,一肩膀将他亲爹的化身撞了出去,还未等化身落地就拖着刀狂奔,一跃而起,刀携裹狂风重重劈下,生如雷霆。

某种程度上,左梁诗和左月生不愧是一对亲父子,下手之黑如出一辙!

刀光一掠而过。

咚!

左月生猛地坐起身。

“我靠,老头子你也太卑鄙狡猾了吧?”左月生破口大骂,“是不是玩不起?!”

被亲爹暴揍了几千次,眼前就能扭转局面,扬眉吐气了,结果对方直接来了个“釜底抽薪”,把虚境给打散了!左月生一口血憋在胸口,头一遭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他骂骂咧咧一会,没奈何,只能盘算出去后再寻机报复,现在还是找找让他辛辛苦苦死去活来这么多次的山海印在哪再说……

怒气刚一平息,左月生就听到了凛冽的风声。

他环顾四周,入目皆是骨骸。

一具具庞然的枯骨矗立在巨大的弧形洞穴里,尽管有的残缺有的完整,但所有的枯骨都那么庞然巨大,伟岸得简直好似传说中的夸父。所有的枯骨都呈现出青铜般的光泽。它们深藏在没有光的地方,背负烛南九城的重量。它们头颅高昂,围绕着正中间一口祭坛上的一枚青铜印。

这是一个……

墓穴!

一个位于玄武壳下的墓穴。

“这就是左家的秘密。”

熟悉的身影在身边响起,左月生转过头,看见父亲的虚影出现在身边。

左梁诗微微仰着头,望着那一具具撑起岩穴的枯骨,神情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

“先祖感念怒海难歇,化而为玄武,以身镇沧溟。晦风被镇压后,但其中的煞气和戾气就积蓄在玄武壳中,是以玄武每三百年就要龟息一次,以免坠邪。历代左家之人,死后魂魄与玄武融为一体,立骨为柱,撑载烛南。封魂于骨,以净戾煞。无葬身之地,无安魂之日。”

左月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爷爷的杂记里说玄武“其寿永昌,其寿瞬息,无死亦无生”,原来它们的生命是以左家的人为延续,左家人的血肉就是它们的血肉,左家人的骨骼就是它们的骨骼,左家人的魂魄就是它们的魂魄。

根本就没有什么契约。

左家就是玄武,玄武就是左家。

所以历代山海阁阁主只能是左家的人。

“怪不得左家从来不用祭祖啊……”

左月生喃喃。

他纳闷这个纳闷很久了。

打左月生记事起,就没给哪个爷爷太爷爷奶奶祖奶奶扫过墓。自称饱读典籍的左梁诗也毫无带他追忆先祖的意思。他还问过几次,怎么别家都修了祖祠,左家啥都没有。左梁诗以左家推崇火葬为由,忽悠过去了,还说什么真想拜祭先祖,随便在烛南哪里磕个响头,泼几杯酒就行了……以至于左月生一直觉得“不肖子孙”是左家的传统。

没想到,某种程度上,左梁诗当初还真的没有忽悠他。

真想拜祭先祖,随便在烛南哪里都可以。因为千万年来,无数祖宗的骸骨就深埋在烛南的地底,每一条街道下都是一道永不安眠的魂魄。日日夜夜,承受煞气晦风的剔骨冲刷,岁岁年年,支撑烛南九城的千楼万阁。

不死不灭,自然不需要祭祖。

左梁诗留在这里的只是一道灵识化成的虚影,没有回他,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天轨失控,晦风达万年之盛,是故玄武提前龟息。你取了山海印后,觉醒血脉,可以试着净化超出负荷一些煞气,说不定能让玄武退出龟息状态……”左梁诗顿了顿,目光落在虚空处,“你要想好,煞气不是那么好扛的。不过,想来你既然能从虚境里出来,毅力应该也是有那么一点。”

“喂,老头子你太小瞧人了吧?三千多次啊!我可整整被你胖揍了三千多次!换个人你来试试?”左月生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拔腿朝祭坛跑去,“还有,让玄武恢复正常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放在最后才说?!轻重缓急都分不清了吗?”“以前我犹豫过,到底要不要把山海印给你。”

左梁诗的声音在风声里有些模糊不清。

“最后想想谁让你小子倒霉姓左呢,这就是左家的宿命。”

左月生头也不回,跃上祭坛。

“老头子你是真的老了吧?什么叫宿命?这分明是荣耀!”

山海印落下,化为一道清辉没入他的身体。

左月生的脸瞬间扭曲了起来,他只觉得血管里流着的不再是血液,而是火焰是岩浆!白色的蒸汽瞬间从他身上腾起,那是汗水如瀑布涌出,又瞬间全部被蒸发。无数青铜色的枯骨环绕着他,仿佛无数道隐藏在历史尘埃里的光辉影子。

狂风从它们的肋骨中穿过,发出闷雷般的声音,犹如魂魄未散的咆哮。

戌时已过。

…………………………

龙鱼骸骨随风缓缓盘旋,银光随之恍恍。

陆净等人未能循海泉而下,否则他们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所谓的“晦风风穴”竟然无比瑰丽,与想象中的晦暗脏污完全不同,更像一个慢慢旋转的华彩旋涡,赤色、苍青、霜白、丹辉、萤蓝……由浓及淡,因淡而浓地变幻着,水色恬澈,如梦似幻。但只要稍作审视就会发现这其实是致命的美景,水中的光来源各种各样的生物,它们在风穴中像游鱼也像飞鸟,生命形态介于死亡与活着之间,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徊游,永无止境地徊游。而这里的旋涡一旦向外扩散,超过玄武的镇守范围,就会立刻从海底掀起惊世骇浪。

所谓的恬然,只是蓄而不发的假象。

旋涡的最底部中心静得出其,水如清泉,下有白沙,倒映飞霞。有人眠于霞光之中。

仇薄灯躺在白沙上,红衣如花瓣舒展,他的肌肤比细沙还要白,透着霜雪般的质感。四周水纹的光印在他脸上,让人想起冰裂纹的瓷器,随时会破碎的美丽。而他本来就是被夔龙镯强行拘住的支离破碎的魂魄。

师巫洛绕着他行走,以刀为笔在白沙上刻下繁复奇特的阵纹,每一笔都仿佛厚土被切开,赤红的岩浆随之涌出。从仇薄灯身上涌出的业障源源不断地被引进阵中,阵纹逐渐被染上了墨色。

最后一笔完成时,风穴中所有的生物骤然停止动作,像时间突然定格。

阵纹形成一个流转的旋涡,一个玄黑与朱砂两色的双鱼图。仇薄灯躺在玄黑之中身边插/着太一剑,师巫洛走进朱砂,取出了白玉灯,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一缕微弱的明火。

……你是不是想救他?晚啦!……神魂眠于冥昭万载,谁也救不了他!他自己都不想活!……真蠢啊他,到死还是那么蠢,蠢到用自己的神魂在大荒里留下余火……以为会有谁继续他的步伐吗?!

被绯刀贯穿心脏时经女脸上带着快意的,怨毒的讥笑。

歇斯底里而又空洞。

明火一离开白玉灯,就化为了万千碎光,点点如星,没入仇薄灯的身体。他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剧烈的反应在他身体里发生,夔龙镯发出低沉的声音,随时会断裂。师巫洛切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涌进阵纹。

师巫洛将绯刀插/进地面,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

夔龙在他们的手腕上游走,交错。

阵法爆发出强烈的光,压过风穴中的所有色彩,隐隐有遥远而重叠的呼喊透过阵纹而来,就像在不知多少万里外,有无数人一遍一遍地祈求,那声音重叠千万年,汇聚成山呼海啸般的呼唤。

南疆,巫族。

古林的深黑祭坛上,十名大巫围绕成一圈。祭坛中心燃起熊熊大火,赤火卷向天空。祭坛周围所有铜铃花一起响动,祭坛之下所有巫族族人身披银衣,绕火而歌。祭坛转动,履行它存在千年的意义。

玄黑与朱砂旋转。

窃阴阳,逆死生,换命数!

……………………………………

万花筒般的游乐园,

过山车车轨带有暖黄色的光带,马戏团帐篷亮着红蓝的彩灯,旋转木马会随着音乐节奏变幻色彩。孩子们拉着父母的手,或蛮横或乖巧地要求玩某个过于惊险的项目,父母们或干脆利落地拒绝,或好言好语地劝说。

多少年了,他怎么还会来游乐园?

这么幼稚的地方,自七岁起就不再出现仇大少爷的活动地点里。

他环顾四周,隐隐觉得这座游乐园有些熟悉。

想了一会,在视线中出现一座鬼屋时,他忽然记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这是当初京都最有名的游乐园,游乐园主人口口声声要打造世界第一流欢乐谷,让成年人和孩子一起在这里留下美好的记忆,这样等将来三代人能够共同回忆往昔。可惜对它有美好记忆的人不超过一代……它刚开业不到半年就被仇大少爷豪掷千金买下,改成一座世界第一流的鬼屋,转而变成无数人的惊魂噩梦。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仇大少爷才七岁。

可见纨绔与败家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绵绵细雨飘落。

仇薄灯随手从旁边卖杂货的小推车上抽了把伞,伞是半透明的,伞骨是银灰色的铁架,撑开后透过伞看游乐园的天空,天空就像被囚笼的铁栏分隔成一块一块,每一块都被灯光映照成不真实的瑰丽色彩。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记得这里为什么会维持欢乐谷的模样,便撑着伞跟随人群漫步目的行走。

一声凄厉的尖叫。

紧接着一声枪响,不是游乐园里射击项目的枪响,是货真价实的子弹出膛的声音。前面的人群四散奔跑,有孩子受惊尖叫,有大人掏出手机语速慌张地报警,几名不引人注目的男子奋力逃窜。

仇薄灯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人群的缝隙里,只见一名穿考究黑礼服的中年管家倒在血泊中挣扎,鲜血从他的脖颈处喷泉般涌出。只有一个人的动脉被切断才能涌出那么多的血,好比生命在一刹那盛开成转瞬即谢的花。

看热闹大抵是人的天性,事情越大围观的人越多,但真正上前帮忙的寥寥无几,多数只是在窃窃私语。

“……是想绑架有钱的小少爷吧?”

“没想到年纪咬死了就不松口,想悄悄带走都办不到了……”

“太执拗了,绑架只是要钱,现在倒好……”

“有点可怕吧……你是没看见刚刚那架势,两三个大男人都死活踹不开,真像个……像个怪物。”

“……”

警笛长鸣。

隔离线很快拉了起来,人群被驱散。

靠在贴着游乐园标语的柱子上,他看见死去的小少爷的脸,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属于七岁的他。

“记起来了吗?”

有声音在背后幽幽地响起。

“你是个怪物啊。”

是了。

他记起来了。

他的确是个怪物。

在他的“记忆”里,在七岁那年里,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发了场高烧,可事实上没有什么高烧,有的只是绝对不可能活下来的死亡。他本该死了,死在世界第一流的欢乐谷里,死在无数亲眼见证之下。

可他活着。

“还有更多次,更早以前,更晚之后……爆/炸的飞机,塌陷的海底走廊,断裂的悬索……”

雨势忽然变大,滂沱暴戾。

马戏团崩塌,旋转木马坠落,过山车扭曲,五彩的灯掉进江河般湍急的雨水里,光芒动荡扭曲,地面忽然开裂,那些所有被刻意遗忘刻意忽略的记忆撕掉蒙在上面的薄纱……他万众簇拥,呼风唤雨得像个被无数傀儡拥簇的快乐皇帝。

所有来自背后的刀剑,所有被粉饰得完美的谎言。

雨水从脚边流过,卷着一张印刷欢乐谷标语的广告,说“打造最美好的回忆,铸就最幸福的童话——六月限定演出·幻游仙境”……整个世界就是场虚假的舞台,反反复复进行名为“醉生梦死”的彩排。

观者只有一个人。

“何必装疯卖傻?有用么?”

他转过身。

游乐园崩塌瓦解,游人消失不见,世界天昏地暗,唯独只有一道冰冷的青铜耸立在背后。青铜门没有枷锁,一推就开,森然的黑气从门后远远不断地涌出,应和着狂风暴雨,仿佛妖魔发出冰冷的嘲笑。

……你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人给你精心布置。他们让你看到美与悲,让你救草木,让你观烟火,他们把繁华捧到你面前,又把繁华撕碎,然后告诉你杀你害你救你,都深有苦衷。

……不觉得好笑吗?这么费力地掩盖,这么煞费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他们在掩盖什么,在粉饰什么?

装疯卖傻,有用么?

所有的疼痛不会因为遗忘而消失,所有的真相始终深埋心底,所有的悲伤永远在散发寒意。

仇薄灯的衣衫忽而洁白如雪,忽而艳红如火。

大雨冲刷世界,雨声里有女人嘶哑尖锐地大笑:“你会后悔……你难道还想永远装疯卖傻下去?你迟早会变成我们!迟早!”

“是。”

冰冷的回答切断她歇斯底里的讥讽。

青铜门崩塌。

澄澈得不真实的蓝爬上天空,洁净无尘的马路向四面八方延伸,钢与铁的高楼拔地而起,成为画地为牢的囚笼。

闪电照亮仇薄灯的脸庞,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记得,我可以永远什么都不知道。”

第73章 千万人为我,不灭星火

师巫洛俯身掰开仇薄灯紧攥的右手, 让他蜷曲的手指扣在自己手背上。

仇薄灯躺在洁白的细沙上,红衣随铺展仿佛无尽的鲜血在流淌。长长的浓密的睫毛覆在苍白的肌肤上, 神情无喜无悲,唯有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手指蜷缩……那么怕疼那么怕一个人,总是把真正的疼痛和孤独掩盖起来。

他无时无刻不在求救,却又呼喊得无声无息。

固执得如停驻海底的孤魂野鬼,日复一日地渴望有人把他拉出深海,可如果没有谁越万山为他而来, 他也早就接受了仰望天光溺亡的终局。

原本宁静的海眼正在沸腾,水色若火,波涛汤汤,就像那天他们的孤舟停在沧溟上, 看晨光中海水一波波涌过天地间的石柱。师巫洛其实只想孤舟停在那里,不需要仇薄灯走近, 就足够看见沧溟丹辉。

如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场春临大地。

苍青的群山连绵起伏,澄澈的溱水蜿蜒绵延,粉桃、琼红、银蓝、鹅黄、浅缃……藏在林木深处的小屋淹没在花团锦簇里。莺飞燕舞, 婉转啼鸣。碎木从少年葱白的指尖落下, 他哼着不成调的歌, 雕刻一张深黑的面具, 刻出狭长凌厉的眉眼。

“好像还差了点什么……”

他把面具对着阳光举起来,想了想, 又取笔饱蘸金漆, 仔细地描摹。

“毕竟是巫傩面具嘛。”

他随口解释, 口吻带着几分笑意。

“要画得凶一点丑一点,人见人怕, 鬼遇鬼愁才好。”

说是这么说,最后画出来的虽然威严,却和“凶狠丑陋”扯不上关系,漆黑的面具上金漆神秘美丽,就像悬于古墓中的苍鹰黄金面具。

“怎么样?”

“现在能感受到了吗?”

“这是白芍,这是溱河,这是青竹,这是黛山,这是初春。”

天光明媚。

他娓娓地介绍万事万物,语气里有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喜悦,而听的人却只记住了血液在肌肤下涌过的韵律,那是心脏的跳动,是他的温度。最后他凝视扶桑树下,篝火熊熊燃烧,人们载歌载舞。

“可是太寂寞了。”他轻轻说,瞳孔印着火光,“城池只有一座,明星只有一颗,太寂寞了。”

许久,他望向洲陆的边隅。

“我要建天地四极。”

他说。

他真的去做了。

最后,如群星坠落。

那是鸿蒙初生以来,十二洲大地最绚烂的一场雨,无数余火落进汹涌肆意的瘴雾里,每一点火光都是一点破碎的神骨,都是一点燃尽的神魂。问什么何处埋骨?山河何处……不埋骨!

“我真恨这个人间啊。”

师巫洛声音嘶哑。

所有城池都建在他的尸骨上,都是榨取他的血肉开出的花。谁还记得喧哗背后是谁的足迹远抵四极?……就算往来舟船再美,就算熙攘人烟再热闹,也变得面目狰狞,变得全都像是不可饶恕的敌人。

“可我有什么资格去恨?”

师巫洛将消瘦的少年用力按进怀里。

在遥远的南疆,屹立千年的祭坛正在迅速转动,把一个人背负的几乎要摧毁他的因果罪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把一个人的生命分成两半用以维系另一个早已支离破碎的魂魄。这是数万年来,从未有谁举行过的禁忌仪式。

窃阴阳,逆死生,换命数。

换的不仅仅是寿元,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把自己的一切辉煌美好坦途,换给另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的一切坎坷挫折罪孽换给自己。

群星般璀璨的光从师巫洛身上腾起,尽数没进仇薄灯身体。

自天地初辟以来,再无这样的逆转,谁也想象不到,凶名赫赫的十巫之首竟然拥有如此辉煌的命数。单从命数来看,他简直该成为十二洲的共主,简直该成为芸芸众生的救世主。

可这一切,都是仇薄灯给他的。

“最该恨的……”

“是我自己啊。”

所有人都在吞噬他的残骸,所有人都攀附他的血肉而生,而他是最大的受益者。

哪怕他一点都不想要。

………………………………

金色的烟火在漆黑天幕下盛开,声势浩大。

所有人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直响,火光与震鸣来自山海阁本身。所有阁楼,所有亭台都如八宝转子般转动,宝顶角楼咆哮着轰出一团团灵火,在高空中绽放成一朵朵怒放的黄金菊。花瓣向四面八方如陨石般坠落,砸进拥挤满无数妖鬼的静海。

金光平铺而出,将烛南海民、山海阁弟子还有妖鬼邪祟同时笼罩。狰狞嘶吼的夜叉虎蛟睢身形渐渐地淡去,而应龙司弟子烛南海民安然无恙。

“你们山海阁……真他娘有钱。”

陆净松开麻木得失去知觉的手,靠着城墙,软软地滑下,坐倒。

“一枚一万黄金的梵净尘……”

娄江晃了晃,险些因为力竭直接从城头摔下去。陆净抓住他的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人拖了回来。他们精疲力尽地靠在城墙上,一起抬着头,看彻底变成军事堡垒的山海主阁。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尊摆设用的金像忽然站起来,对天地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

左梁诗半身血红,立在山海大殿顶部的高阁上,黄金般的光照得他像一尊青铜雕塑。

他手中提着一柄断剑。

“你在拖延时间啊,”月母慢慢垂下染血的长杖,凝视他冰冷的脸庞,“梁诗,你藏的东西当真不少。”

应钟与孟霜清连同其他叛变的阁老落在烛南城池的西侧,与东侧的月母一起,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

孟霜清的脸色阴晴不定。

山海主阁本身就是一件灵器,这件事他们也知道,可“金羽图”原本的防御范围只有烛南九城本身,并不囊括静海,更不具有攻击手段。没有人想到,左梁诗竟然不知不觉地将它改造成了一座攻防兼备的堡垒。

“小看他了。”

应钟低声说,神情难看。

他猜到左梁诗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底下完成这件事的了。

左梁诗就任阁主以来,因为自身修为不济,对所有阁老都毕恭毕敬,隔三差五就以“阁老为山海阁贡献颇大,怎能屈居陋室”为由,殷勤地替他们修缮楼台,建造高屋。应钟就是因此打心眼里瞧不起他,觉得他愚不可及。

只会讨好又怎么能够得到别人的敬重?

如今想来,真正愚蠢的人是他们。

左梁诗的所有卑躬屈膝,所有奴颜婢色都是不动声色的麻痹,都藏着凌厉致命的杀机。

略微回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改造“金羽图”必定有天工府的人暗中帮忙,左梁诗是什么时候同天工府取得联系?数以万计的“梵净尘”,他又是什么时候同佛宗完成交易的?左梁诗同佛宗交好近数百年,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准备?

一个人能隐忍到这种程度,就算修为低微,也堪称可怖。

“亡羊补牢罢了。”

左梁诗环顾四方,目光扫过坍塌的街道,浮满尸体的静海,一缕悲伤掠过他的脸庞。

陶容长老落到他的身边,所有仍在为山海阁而战的阁老全落到他身边,将他护在中心——金羽图的改造由左梁诗一手完成,目前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操控这件可怕的武器。也因这件武器太过庞大,以至于他需要耗费这么多时间才能正式启动。

“可惜太晚了。”

有人平静地说。

怀宁君从虚空中走出,海界尚且完备时,他还需要低调地通过海柱,但现在他已经能正大光明地凌驾于烛南的虚空之上。

月母退到他的身侧,落后他一步。

这个动作让山海阁的阁老们惊骇起来,以月母的实力和地位,都要对他报以尊敬,那这个人是谁?在他出现之前,谁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他出现了,他们依旧无法感知到他的气息,这说明对方的实力超过他们的想象,双方的差距宛若滴水与汪洋。

怀宁君并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只是望向一处黑云如山的天空。

“隐踪匿迹,真不像你的作风啊。”

他的白衣飘飘展展。

还有谁一直在幕后旁观?

阁老们已经无力惊骇了,今夜太多的事冲击他们的神经……陶容长老的面容紧绷如铁,视线扫过站在烛南城中几位太虞氏的人。

黑云崩塌,天空崩塌!

穹顶被撕开一块赤灼的伤口,血红的裂纹迅速扩散。一时间仿佛天空成为了另一片厚土,此刻地壳破碎,滚滚岩浆流向四面八方。狂风依旧,暴雨依旧,但空气中开始充斥能灼烧肺腑的炽热。

地面的积雨蒸发成白茫茫的大雾,云雾重新堆积,山海阁重新变成云中的仙阁。

但谁也不为此欣喜。

苍穹的缺口处出现一只流淌火焰的手。那只手就像普通人掰碎鸡蛋壳一样,一点一点将天幕掰碎,亲眼目睹这一幕的人只能颤抖,只能恐惧,只能瘫倒在地。

“我就知道百氏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

陆净靠在城墙上,脸扭曲着,呻/吟一般地挤出声音。

“老子就该先一刀剁了太虞时。”

他陆净何德何能啊!

短短数月,见证了两次上神的降临——他娘的,这一次来的所谓“赤帝”简直就不像该存在于世的东西!不是说天外天的上神特别高傲吗?不是说平时三叩九拜都不见得能够请动,能够请动的据说都是一些小杂神吗?

娄江没说话。

他愣愣地看着半算子手里的推星盘,盘上指针掠过“亥”时。距离清洲覆灭,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他们心里隐约地,都有些绝望,一整晚的奔跑和厮杀似乎都只是徒劳无力的挣扎。

他们如此渺小,如此无力,甚至连参与天空对决的资格都没有。

烛南九城,死一般寂静。

咔嚓。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天空的缺口变大,最后缺口后露出一张冰冷威严的脸,赤面火冠的帝王冷冷地俯瞰苍生,苍生在祂面前皆是蝼蚁。

“好久不见,”怀宁君泰然自若,“赤帝。”

赤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整座烛南,祂仿佛在寻找什么,无果后才落到怀宁君身上。

“如今该称你什么?”

祂的声音仿佛是透过一层玻璃传来,震得天穹微微颤抖。

“白帝?亦或者……”

“荒君。”

………………………………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君长唯喃喃自语,神色隐隐有几分疯狂,如果不是老天工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他恐怕已经冲上天空,不顾一切地去与怀宁君厮杀。

他们的战斗被中断了。

赤帝古禹现身时,天穹之血滴落到海面。如果那一刻再厮杀下去,四个人都要同时化为灰烬……真是让人绝望的实力对比。仙人仙人,在古老的神面前,也不过只是一些痴心妄想的凡人。

“云中城的五帝有一位坠荒了!原来是这样!”君长唯握金错刀的手筋脉暴起,“这个叛徒。”

“君先生此言差矣。”戏先生落在另一片海面,不紧不慢地擦拭枪尖,“庇护苍生只是人们一厢情愿寄托在神身上的期望。为什么神不能选择庇佑大荒呢?死魂不死,大荒不荒,大荒也有自己的生命。都是活着的,凭什么大荒就该为你们人间让步?大家都想存在于世,那就来不择手段地厮杀,多公平。”

“说得真合情合理啊,”老天工低沉地说,“假如你自己不曾为人。你这个彻头彻底的叛徒。”

“哎呀,”戏先生面带微笑,“被发现漏洞了呢。”

他们所在的地方,方圆十里海面静如止水,但在水下,海底以四人站立的中心,迅速龟裂。海水灌进刚诞生的海沟,又向远处扩散,在边缘倒卷起数十丈之高的白浪。双方都想抽身赶赴烛南的战场,又都被对方绊住步伐。

老天工按了按君长唯的肩膀。

君长唯冷静下来。

不周山断绝后,云中城成为天外天,上下相分,神人相隔。

是以才有“请神”一说。通过请神来到的地面,只是天外神明的化身。赤帝古禹通过撕裂苍穹的方法,真身出现在烛南,实力必然受到限制。白帝状态不明……局面应该还没有到彻底无力的地步。

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左梁诗。

…………………………

左梁诗站在山海大殿的顶端,整件“金羽图”的核心。梵净尘依旧在源源不断地射出,流星般划过烛南九城的上空,在整片静海上开出大片大片的鎏金之花,每一秒钟都是百万黄金在燃烧。

赤帝降临,白帝现身。

他竟然还在面不改色地操控金羽图,还在波澜不惊地清扫静海周围的妖魔鬼怪。

应钟和孟霜清的脸颊微微抽动。

按原本的约定,山海阁覆灭后,宝库归属所有叛变的阁老。但眼下左梁诗的架势简直是铁了心要在山海阁覆灭之前,把全部的财富燃烧殆尽,这种临死前放火烧宝库,不让敌人占一文钱的作风堪称流氓。左月生果然是他的亲儿子。

可白帝和赤帝在天空中对峙僵持,祂们谁也没有将左月生的举动放在眼里,他们就没有资格开口,否则就是僭越。

“梁诗,”月母长腿交叠坐在一团黑云中,似悲似悯地看着他挣扎,“何必做无用功呢?烛南的覆灭已成定局。”

天空半边漆黑,半边血红。

瘴雾如潮,从海天交际而滚滚涌来,已经将烛南围住。

“原来天外天只是一些藏头露尾的鼠辈。”

陶容长老冷冷地道,他的灰袍因高空盖下的无形压力而鼓荡,猎猎作响。

应钟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在讥嘲古禹!在讥讽怀宁君!在讥嘲高高在上的天外天上帝!让人简直不知道他是勇敢无畏,还是干脆疯了。

“愚不可及。”

孟霜清嘴唇蠕动,最后吐出几个字。

流火从天而降,孟霜清已经看到陶容化为齑粉的一幕。

“第二次。”

赤帝古禹蕴藏怒意的声音回荡,穹顶血色蛛网般的裂缝进一步扩大,天幕随时欲碎。

“这是你第二次阻止我,你是想与我为敌吗?”

怀宁君白衣翻飞,陨星般的流火悬于天空。

他轻轻一挥手,将它们从虚空中抹去:“我们可谈不上什么朋友。”

孟霜清微微一怔,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只能说陶容这老匹夫当真是走了狗屎运。白帝与赤帝彼此间似乎旧怨深重。怀宁君乐得见古禹被蝼蚁讥嘲,自然不介意随意出手拦一击,反正蝼蚁的死活无关要紧。

与其说祂是救了陶容一次,倒不如说祂是在针对古禹。

剑拔弩张,不少人暗暗期盼赤帝古禹与白帝怀宁君翻脸动手……好比被鬣狗与豺狼围猎的驯鹿,奢望鬣狗和豺狼彼此撕咬,以此苟活。可惜鬣狗和豺狼虽然不打算放下旧怨,携手狩猎,也没有让驯鹿逃离的计划。

“我只取南辰烛。”

古禹冷冷地说。

怀宁君颔首,带着月母缓缓退后。天穹的缺口被一点点扩大,古禹似乎是打算拆出一个足够探手取烛的缺口——据说,八周的仙门是点燃八极的蜡烛,是钉进大地的天楔。这个古老的传说在今天得到了证实。

在烛南,似乎真的就藏着一支连天外天五方上帝都垂涎的蜡烛。

然而已经没人关心传说的真实与否。

……看起来,情况是豺狼等着鬣狗发动致命一击,再上前结果重伤的驯鹿。

明明还活着,就已经成了别人分刮完毕的盘中餐。

真是莫大悲哀。

“梁诗,”月母将银杖横于膝上,杖身的光照亮她妩媚的脸庞,她幽幽地开口,“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她并没有看古禹,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这一位天外天的赤帝,似乎对怀宁君也仅有一些表面的敬意。不过她本身就是古老之一,本身就是见证过云中城剧本的存在,虽然地位比不上赤帝和白帝,可确实也不需要卑躬屈膝。

“看来我还几分有充当蓝颜祸水的本事,”左梁诗左顾右盼,“幸好夫人已经去药谷做客了,诸位之后千万莫要把此事告诉她,否则我可能得跪地板跪到天荒地老了。”

紧绷的气氛出现了些许裂缝。

“阁主啊,”一位提长戟的阁老苦笑,“虽然您的惧内十二洲闻名,可在这个时候还在操心这个合适吗……”

大家都心怀死志,准备慷慨就义了,你突然神来一笔,这不是离谱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左梁诗说,“高阁老,您敢对卿阁老坦白自己去过溱楼么?”

“鸳妹,你别听阁主胡说八道,”出声的那个阁老忙不迭地看向身边的一名女刀客,“他血口喷人,我早八百年就不去红阑街了。你信我啊!”

卿阁老冷哼一声。

众人窃笑。

气氛诡异地轻松起来,类似的情况曾经在山海阁会上发生过不止一次。左梁诗就任阁主的时候,山海阁内部就已经派系林立了。每次发生剧烈争执,双方试图取得左梁诗表态,他就总以夫人如何如何,顾左右而言他地和稀泥。

夫人牌稀泥和了那么多次,这一次听起来倍感亲切。

“这不就对了,一个个的好端端学太乙宗板什么棺材脸,”左梁诗这么说,自己脸上却没有一丝笑意,“山海阁还没亡,哭什么丧?”

苍穹的缺口越来越大,粘稠的天血已经滴落到烛南城中,大火熊熊燃烧了起来。火光中,山海阁弟子们撑着刀剑,缓缓退后,退到了内城周围,俊秀的,美丽的,普通的……所有的脸庞都被火光照亮。

“我是个不称职的阁主。”左梁诗说,“知州城苦郁而不为;知掠贩凡民而不查;知走盗私通而不纠;知恶令于下而不止……瞻前顾后不敢断决,总想着和缓一点,再和缓一点,自以为怀抱清山镇海的志向,实际上不过是借势作恶的懦夫。”

他操控着金羽图,将最后的所有梵净尘打到落到预定位置。

无数座精美的楼阁同时化为齑粉,往昔辉煌壮丽的云中仙阁,转眼成为一片焦土,到处的倒塌的雕梁画栋。

左梁诗环顾四周。

“我是个懦夫,也是个罪人,”他轻声说,“山海阁数万载,在我手里沦落到这种地步,梁诗愧对先祖。”

“阁主,这怎么能怪您?”高阁老叹了口气,“是我们这些老东西太顽固了,顽固如榆木……是我们失责。”

“谁罪谁过,都要清算。”左梁诗的视线划过立在远处的应钟等人,“有罪当斩,有过当赎。为了最后的清算,诸位是否还愿意追随我这个懦夫和罪人,为清洲一战?”

“誓与阁主共进退!”

阁老们高声道。

“誓与阁主共进退!”

娄江高喊,山海阁弟子高喊,九城城民高喊,烛南渔民高喊。声音汇聚成天地的浪潮。

“多谢诸位。”

左梁诗深深鞠躬。

高空,古禹彻底撕开一片穹顶,由岩浆与赤火组成的手遮天蔽日地朝烛南盖下。阁老们拔出刀剑,要迎上天空落下的巨掌时,可就在他们起身的瞬间,旋涡般的风暴陡然卷起,将他们推向四方。

“阁主!”

陶容长老大喝。

风暴中心只有直起身的左梁诗。

他生得过分阴柔雌雄莫辨,平素又最擅长和稀泥,以至于不少人嘲讽山海阁有一位没骨头的阴阳阁主。可此时此刻,狂风刮动他被血染透的半边白衣,他脊背挺拔,忽然就雄霸得足以睥睨十二洲。

“梁诗……必不辱命!”

他纵声而笑,带着无数道拔地而起的金色光柱,迎向毁天灭地的古神。

光柱从梵净尘落下的地方升起,钉进支离破碎的苍穹。原来左梁诗一次又一次启动金羽图,不是为了不给留下敌人一文一钱,而是为了布置这个封锁古神的囚笼——他从一开始就在等,等斩神时刻的到来。

千万道金柱与千万团流火碰撞,如同大火从地面烧到天空。

狂风卷动左梁诗的衣衫,他从虚空中拔出一柄雄霸无双的金铜黑漆陌刀,刀上火光闪动,照亮他的脸庞。

天外的古禹忽然愣了一下。

在左梁诗拔刀的那一刻,祂竟然隐约看到了另一道成为诸多古神噩梦的身影。一道早已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身影,以及最后那个令诸多古神讳莫如深的……

诅咒!

……我赌。

赌此后千人为我,万人为我,千万人为我。

赌此后千万年仍有不灭的星火。

我赌。

归丁十二年,亥月三日,烽火起烛南。

火烧天外天。

第74章 清山镇海一刀一刹

穹顶破碎的爆裂声压过雷鸣, 这一刻仿佛潮汐流到天空,天空化为熔浆般的大海, 海中探出四条火龙,张口露齿,鬓须皆燃,苍身喷吐光辉,光如日月!龙腹有纹,纹如云水,水升焰降, 龙影蚴虯,电闪而至。

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被尽数阻住,上空是缓缓压落的巨掌,左梁诗就像一只被困笼中即将被捏碎的飞燕。

飞燕回旋!

切刃诸刃锋上削, 陌刀急回旋金月。

龙角被剪断,龙眼被割破, 龙首被搅碎,左梁诗在空中回旋一圈,四条火龙就被绞碎成火雨纷纷扬扬向大地落下。而他沐雨而上, 趋势不减反增, 就像绞盘拧到极致后猛然松开, 射天的箭携裹风声。

陌刀上燃着龙炎与龙血, 在左梁诗身侧拖出长长一道赤痕。

逼近!逼近!

他竟然自己朝遮天蔽日的巨掌撞去!他竟然非要等到双方距离只剩咫尺才肯发起进攻,在那么近的距离下, 陌刀的雄霸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敌人没有闪避之机, 他自己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饮尽龙血的陌刀在扭曲,在咆哮, 在酝酿着惊世一刀。

巨掌猛地收握成,左梁诗的身影消失在那遮天蔽日的掌中,消失在所有人的目光里,所有人的心脏猛地卡在喉咙处,废墟中的陶容长老猛地向前踏出了一步,城墙上的娄江猛地站起身。

“阁……”

剩下的呼喊淹没在刀光里。

先是流淌岩浆的手甲上出现了一线亮痕,尔后刺目的金光从其中迸溅出来,笔直地向上直升,仿佛腾龙凌空!转瞬千丈!山岩巨岛般的血肉连带一片片碎甲向四面八方炸开,大海被印照成一片红色。

一刀!

天外探来的古禹之手分崩离析!

左梁诗悬浮在高空。

陌刀在他手中长鸣不绝,鸣声欣喜,左梁诗养晦韬光太久了,久到陌刀跟随他这么多年几乎没有真正出鞘,直到今日!今日刀身泛起妖冶的血色,那是饮过神血的明证!

一刀一刹那,刹那惊天下。

陶容长老奔向天空的脚步定格,娄江的惊呼卡在咽喉里,无数山海阁弟子的瞳孔被一刀照亮,烛南九城在这一刀下寂静了一呼吸,寂静过后便是排山倒海的欢呼。欢呼中,许多弟子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多少年?

他们被嘲讽没有一个像样的掌门嘲讽了多少年?他们羡慕其他宗门的弟子拥有一位闻名十二洲的掌门羡慕了多少年?他们听闻那么多退让听了多少年?

灰心过,泄气过,失望过。

直到今天,他们终于知道他们的阁主不是没有骨头的窝囊废,更不是不敢保护他们的懦夫。今天过后,他们终于也能挺直腰板,大大声声地告诉所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护弟子的阁主,他们也有!

谁人如山海,一力战上神?

“尔敢!”

赤帝古禹的怒喝响彻天空,震得地面上所有人胸口气血翻腾,眼前旋黑一片。

“有何不敢!”

左梁诗大笑,笑声滚滚如雷。

他少时离经叛道踏遍河山,中年临渊履冰事事韬晦,竟无一刻是风光。独独此时,他峥嵘必露,桀骜得豪盖四海,气扫八荒。往前六百载,天骄榜上无他影,往后千万年,传奇书上刻姓名。

山海阁!左家!

左梁诗!

血海动荡,天地杀机。

古禹彻底动了杀意。

不管是不是为了阻止那个诅咒应验,祂都要让这只狂妄的蝼蚁变成齑粉……蝼蚁!区区蝼蚁竟然也敢僭越犯上!分崩离析的血肉在空中定格、聚拢,再生。尽管很快地就又变得完好,但手上却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怖的刀痕,刀痕并未随手臂的复原而消失。

祂虚空一握。

众人只觉忽地一暗,天上地下,唯一的光芒只剩下从破了的穹口里透出的暗红,犹如一个的光都被吸尽其中了。原本充斥天地的叱咤雷霆如银线蚕丝抽尽,在赤掌中汇聚一柄龙牙枪,枪上紫電迸溅,是无数雷霆压缩到极致的表现。

前所未见的紫色巨枪,枪长千丈,枪首龙牙狰狞。

烛南九城,所有阁楼门阙上的青铜相风鸟同时窜起一片细碎的紫光,所有山海阁弟子腰间手中的金属武器同时震动翁鸣,所有人的脸同时被照得青白一片。这一枪,仅仅是带起的余息就惊人至此,让人不敢想象,枪尖的锋芒若是全然无所阻地泻下,又会是何等可怖?

左梁诗正面枪芒。

半身白衣半身血衣,独自迎着千丈炽電。

赤帝屈臂,龙牙枪矫昂,獠牙狰狞,可碎河山。震怒之下,祂已然不顾原先“只取南辰烛”的承诺。谁也不会怀疑,这一枪若是左梁诗没挡住,烛南九城的千万城民与修士,将在瞬息间化为焦炭。

左梁诗的身形在这一枪面前,渺如蝼蚁。

能挡住吗?挡得住吗?

左梁诗终于改单手提刀为双手握刀,他闭上眼,刀身上的黑漆一点点地剥落,露出里面的青铜色,刀身一点点转为铁青色,与玄武壳中无数左家的枯骨同一色,仿佛抽取无数左家青铜骨铸成的一柄刀。

刀鸣如哮。

千人万人一同咆哮。

隐隐约约无数道重叠的青铜色身影出现在左梁诗背后,他们只剩枯骨一具,再难辨形容,却无不昂首对着撕碎穹顶的赤帝发出咆哮。

刀身过半成铜。

龙牙掷出。

紫電怒霆倾泻而下,直贯左梁诗天灵。

左梁诗不动。

一道道青铜色的虚影从他背后奔涌而出,嘶吼着迎上贯落的雷電之枪。那是从天外探出的獠牙。破碎!破碎!破碎!重重叠叠的虚影一道道破碎,几乎是前一道破碎后一道就跟着崩溃。

一瞬!

无数道虚影重叠,拦住天外龙牙一瞬!

枪芒近至咫尺。

左梁诗的衣衫碎去大半,胸口的皮肉已经因为这一枪的枪势开始龟裂。然而他仍然未动。刀身尽数成铜,余刀刃一点。

铛——铛铛——

虚空中响起两道不知何处飘来的钟声。

两道清晰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一男一女,男子着鹤氅,女子着罗裙。这两道身影出现时,地面上的娄江浑身一震,泪流满面。

“爹!娘!”

他发疯似的想要奔向天空,刚奔出一步,就踉跄地跪倒在地。

“左奸商,鹤轩最后助你一次!”

娄鹤轩迎上枪芒,碎成一片鹤羽。

“别来十六载如长梦,梁诗,再见啦。”

卿梅雪微微一笑,飘然而起,飞雪流光。

“夫君,等等我。”

雷霆贯落。

左梁诗睁眼。

出刀!

仿佛是一刀,又仿佛是千万刀。

龙牙破碎、枪镡破碎、枪环破碎、枪身千丈、九百、八百、七百、六百……破碎!枪柄破碎的瞬间,溃散的雷霆炸开,遍布整片穹顶,成为古往今来最绚烂的最大的一朵琼花,数百年换它一刹那。左梁诗腾跃而起,踏着天牙破碎时空间扭曲的残痕,一步一步,登天而上,刀光紧逼而走,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他要登鸿宇,要去斩那跳出五行又探进五行的手。

赤帝震怒,一次又一次地聚起一柄又一柄紫癜龙牙□□,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劈碎,聚起的□□越来越溃散,到最后青铜陌刀又一次劈在探进人间的古神之手上。这一次,古禹惊骇地发现,祂竟然再也无法将被他斩碎的血肉聚集起来,那些血肉已经彻底泯灭。

“日月不驻,天地高厚!”

“腾蛇作土,神鬼朽肉!”

左梁诗放声高歌,青铜如灼,他如明火。

也当真有火。

火焰从他身上卷起,他仿佛是一根燃烧的南烛,一团腾空的旭日。

“白鹿难牧,岁鹤难游!”

“老去当死——”

他又挥出一刀,古禹的肩甲化为齑粉,他高高跃起,刀斩天外。

“莫悲高楼!”

金铁碰撞的轰鸣在天地之间回响,那是极致可怖极致尖锐的声音,仿佛两片同样坚硬的金属在所有人脑海里同时互相刮过,叫人的脑浆几乎要跟着一起迸溅。那声音过后,是赤帝古禹暴暴怒的声音,声音藏着无法掩盖的恐惧。

祂在仓促间举起真正的神器,抵挡了左梁诗的那一刀。

尽管如此,左梁诗的一刀依旧在祂脸上留下了一道斜拉过整张面庞的伤痕,那是神体受创,非百年千年无法愈合的伤痕。自鸿蒙中诞生以来,这是祂第一次蒙受这等奇耻大辱,在令祂暴怒的同时,也令祂恐惧。

那个诅咒……

成真了。

祂有心想再一次出手,彻底泯灭这个恐怖的苗头,可祂左臂尽碎,神体遭创,已经无力再撕开人间的天穹。反倒是一刀过后,七窍流血的左梁诗一边咳嗽,一边提刀,有要彻底越过天缺,再次厮杀的架势。

鸿蒙以来,第一次,古禹畏惧了。

应钟、孟霜清……所有山海阁叛徒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苍穹扭曲,仿佛一块被拧皱的布。缺口消失了。

赤帝,古禹。

败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应钟疯魔般地喃喃自语,那个只会和稀泥的左梁诗,那个一无是处的左梁诗,那个骨气全无的左梁诗,怎么可能做到这个地步!假的!假的!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

左梁诗如流星。

笔直下落。

他落下的瞬间,应钟孟霜清等叛徒与山海阁阁老们几乎是同时掠身而出。

“去死吧!”

黑雾自应钟身上炸开,发冠尽碎,他在瞬息间入邪,化魔!他超越所有人,第一个迎向左梁诗,手中的剑长虹贯日。

咔嚓。

几乎后边所有人身形都停滞了一瞬间,大家脑海中都掠过一个念头:谁的武器碎了?

下一刻,一道人影倒飞而出。

“应钟,掠贩洲民、走售禁器、盗占重鼎、私通大荒、叛我山海。”

左梁诗手提陌刀,破障而出,衣衫残破,半面尽血。

“其罪当——”

应钟仓皇祭起的护心镜破碎。

刀光纵横。

“斩!”

第75章 续明烛镇沧海

斩字落, 身首离。

应钟的头颅在高空中旋转了一圈,双目圆睁, 神情惊骇,仿佛还在问“怎么可能?”。然而杀他的人已经掠身而出,甚至没有再看一眼。一刹间,左梁诗的身影出现在第二名山海阁叛徒面前。

“夏决明,私刑恶令、窃占阁藏、泄露海门、叛我山海。其罪当——”

夏决明大喝一声,祭起玄天印,转身朝城外的方向逃去。他刚急掠出一里, 身形就猛地一顿。

“斩!”

一线血线再度飚飞而起。

血线中,夏决明背后的那个“左梁诗”毫无征兆地散去,夏决明拦腰断为两截的尸体坠向地面,露出振刀的左梁诗。

叛众刹那如树倒猢狲, 如粮尽群鸦,分散而逃。

左梁诗的身影拉成无数道直线, 同时出现在四面八方,以一己之力同时拦截所有叛徒。“竖子狂妄!欺人太甚!”逃窜的阁老们暴喝如雷,拼死出手, 半空中法器翻飞。金钟、狼牙、龙魂虎魄……上百种法器上百种刀剑, 纷纷扬扬砸向左梁诗。

一刀。

银戟洞穿肩骨。

“严离川!私传禁法、收受腐贿、叛我山海。斩!”

两刀。

拳罡击中后背。

“梦航河!叛我山海!斩!”

三刀。

踏/弩没入胸口。

“陈弦羽!叛!斩!”

四刀。

金鞭打中右肩。

“解咎!斩!”

五刀、六刀、七刀……头颅滚滚而落。所有的攻击仿佛泥牛入海, 只除了令左梁诗白衫彻底成血衣外, 再无影响。他发冠尽碎,黑发尽散, 阴柔如女子的脸庞半面染血, 半面苍雪, 如疯如魔,为人为仙。

陶容长老、高阁老、卿阁老等人想去助他, 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跟上他的步伐。空中,密密麻麻全是青铜色的刀痕,刀痕残余金色的火焰。烛南九城上空鲜血瓢泼,纷纷扬扬如一场冲刷大地的雨。

雨中左梁诗的声音如洪钟大吕,九城皆是他的叱咤风云,皆是他的纵横捭阖,皆是他的审判清算。

他说,他要清山。

“尘重!斩!”

“斩!”

斩!斩!斩!

陌刀掷出,最后一刀将最后一名叛徒钉在城门上。孟霜清双手死死抓住陌刀,发现自己无力将它拔出后,转而抬头望向天空,惶急地乞求:“帝君!小人为大荒鞠躬尽瘁啊帝君!帝君救我!”

“帝君救我!”

怀宁君无动于衷。

他只是望着赤帝消失的天穹,不知在等什么,孟霜清的摇尾乞怜根本未曾入耳。车前卒,马前兵,本就是注定被抛弃的棋子。

“月母!月母救我!”

孟霜清转而看向月母,每说一个字就从口中喷出一大团血。

“我愿将归墟令拱手奉上!我愿将山海九鼎献上!”

月母高坐云端,脸上妩媚之情不知何时消失殆尽,她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左梁诗身上,眼瞳中空洞一片。左梁诗徐徐落下,落在门阙之上,与苟延残喘的叛徒孟霜清遥遥相对。粘稠的血从他的衣袖滴落,滴在相风铜鸟上。

“有罪当斩。”

他轻声说。

孟霜清握住陌刀的双手松开,重重垂落,鲜血顺着他干枯褶皱的手背蜿蜒爬下。左梁诗最后一刀早就切断了他的所有气机,是对死亡的极度不甘和畏惧支撑他摇尾乞怜。

“阁主!”

陶容长老松了口一气,急急掠来。等到近前,他脸上的欣喜突然消失了,身形在半空一晃,竟是险些直接坠落。

“……阁、阁主。”

一道身影、两道身影、三道身影……阁老们落到附近残破的阁楼门阙上,谁也没有上前。左梁诗周身三十丈,一时寂寂。山海阁弟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自欢呼如潮。

陌刀钉城头,左梁诗身上的火渐燃渐小,火里他身上还未干尽的血洗墨般散去,渐渐又洁如霜雪,唯独战古禹之前染的血仍然残留。半身白衣半身血,手中无余寸铁。风卷动他残破的广袖,他没有去看天上的月母与白帝,只是环顾四周。

“诸位,”左梁诗笑笑,“该斩的已斩,该赎的也该赎了。”

“阁主。”

陶容长老声音喑哑。

左梁诗向前迈出一步。

“左家左梁诗,任山海阁阁主五百六十三年,”他平静的声音传遍整个烛南,“知州城苦郁而不为,知掠贩凡民而不查,知走盗私通而不纠,知恶令于下而不止。违训逆律,罪过难书,侥幸上战天外,下刃叛徒,不至辱没先祖。”

原本如潮的欢呼渐渐退去,山海阁弟子先是茫然,而后不安。

烛南寂寂。

“然一瓢之功,难抵浩海之过。今日,梁诗自退阁主之位。”

薄如刀刃的光自里向外,从他身上发出,渐渐地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