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陶长老一烟斗敲在了他肩膀上,“阁主现在忙着百氏南伐,借道清洲的事呢,你少去烦他。”
“借道清洲?”娄江大吃一惊,“阁主怎么会同意?”
“没办法,”陶长老叹口气,“百氏人傻钱多……给得太多了,阁主就同意了。”
“……”娄江心想左少阁主这也算是子承父志了,“那,长老,弟子去修炼了!”
“修炼多得是时间,过刚易折,劳逸结合方能长远。”陶长老神情慈爱,“我看你小子平时在山海阁天天修炼,都快跟太乙宗的那群朽木一样了。难得老朽在此,你别对自己苛求太过,去吧,去和少年人待一起!”
娄江脸色大变:“长老啊!那可是太乙小师祖,我只是区区一弟子,身份低微,让我陪这种贵客,会让太乙觉得我们山海阁不够尊重他们的啊……最主要的是,长老,我觉得这不是劳逸结合,是前所未有的艰难险阻啊。”
“少年人,不要怕路长道险,”陶长老用力地拍他肩膀,一掌把他拍了出去,“要多加锻炼!”
娄江踉跄着在走廊上站住,净室的房门在背后“啪”一声,重重关上。
风灌过来,鼓袖凄凉。
……………………
“仇大少爷,真有你的啊。”
左月生和陆净瞅着船舱的方向,嘿嘿直笑。
刚刚他们玩骰子,赢者喝酒,输者贴纸,玩到一半,陶长老就过来了,说加他一个。
几名二世祖想着人多热闹,就答应了。结果,陶长老这老儿,仗着自己修为高耳音敏锐,听骰辨点,在赌桌上大杀四方。左月生和陆净暗中出千下绊子,可惜修为太低,功夫不济,全都失手了。
在被贴了两张纸条后,原本有点懒洋洋的仇薄灯果断地拉开了左月生,自己袖子一挽,亲自摇盅。
“你怎么办到的啊?”陆净好奇地问仇薄灯。
仇薄灯将四枚白石骰平排在桌上,笑吟吟地问:“想知道?”
左月生和陆净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仇薄灯右手朝他们一摊:“彩头拿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净嘟哝着,把两瓶丹药推向仇薄灯,这是他们三人先前私底下约好的,谁第一个让陶老头吃瘪,谁赢走,“我怎么觉得你跟左胖子学了一身雁过留毛的本事?”
“陆十一我警告你啊!别血口喷人!”左月生不干了,把几枚蕴雷珠丢给仇薄灯,“什么叫跟我学的雁过留毛?这丫的枎城刚一见面,就讹了我八万两黄金,心比我黑多了。”
“过赞了过赞了。”
仇薄灯把东西手下,然后伸手在桌面上敲了敲。
左月生和陆净慢慢地睁大了眼。
只见一个小小的木偶人顺着桌布,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约莫一掌来长,木质沉白,行动轻快轻便。到了桌上后,便去把大它数倍的酒坛稳稳地扛起,给仇薄灯面前空了的杯盏斟酒。
“哇!!这是什么!”陆净惊叹不已。
酒入杯盏,漫漫而上,快至盏时,小木偶就停了下来,将酒坛直起,放到一边。
“看起来像是灵偶,据说取天冬的若木刻成人偶后,要是修为足够高,就能赋予它灵智。不过,刻偶注灵的法子,好像很少有人会。”左月生好奇地伸手想去戳一下。
仇薄灯用笔杆“啪”一声敲掉他的手。
“刚刚的棋子其实是四三雁行,不过被它在桌下动了手脚。”
“真厉害啊,”左月生有点眼热,跃跃欲试,“仇大少爷你这灵偶是哪来的啊?嘿嘿,要不,仇大少爷我们回头一起去赌场吧?我知道哪里的钱最多,你让你的灵偶出千,我和陆净给你打掩护,然后我们三个就可以一夜暴富了!”
“天底下最大的赌场不就是你家的?”仇薄灯把小木偶收回袖子,“你出千赢自家的庄,不怕你爹抽死你?”
“这个……”
左月生想了想,觉得也是,无奈地放弃了这么一大好生钱之道。
一边的陆净突然发现有件事很奇怪……
这些天来,仇大少爷什么德行,陆十一也算是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这人在琐碎小事上,动手能力差得令人发指,又不知道是哪来的怪毛病,宁愿顶着自个刨的一头乱发,也不愿意让别人帮他。
“奇了怪了,”陆净忍不住问,“今儿你头发怎么是整齐的,谁给你梳的?”
“我自己啊,”仇薄灯面不改色,“本少爷聪慧过人,区区梳头小事,一学就会。”
左月生和陆净一起“呸!”。
“猫腻!”左月生斩钉截铁。
“肯定有猫腻!”陆净言辞凿凿,“说不定……”
“听。”仇薄灯打断他们,“你们听,下面有声音。”
“仇大少爷,您转移话题过于生硬了啊。”陆净嚷嚷,“起承转合,您连个承都没有,直接就拗过去了……”
陆净还要再叨叨,左月生拽了他一下。
“等一下,好像……”左月生支起耳朵,“好像下面真的有人在唱什么……”
陆净一愣,心说不会吧?
且不提他们是在天上,底下的人唱歌得唱得多撕心裂肺,才能被他们听到。单就说现在瘴月未过,四下还是浓瘴呢!他们能离开,那是因为陶长老修为高深,在天雪舟上附了一层清罩,把瘴雾驱逐了。
那飞舟底下,又是什么家伙跑到瘴雾里来唱歌?
有病吧这是。
陆净满腹狐疑,凝神细听,天雪舟没有辜负它的名字,飞行时像片雪般静默无声。摇盅赌骰声一听,就剩下天高地远的空旷,风声丝丝缕缕,如水经冰下……竟然真的有歌声!仿佛是从地面一路扶摇直上的歌声!
“傻傻傻,疯疯疯,似假还真潜夔龙。”
仇薄灯分辨着唱词,眉微微皱了一下,不易察觉地摸了一下自己左手腕上的夔龙镯。
“走走走,休休休……”左月生分辨得比他费力些,但也分辨了出来,“似梦非梦转头空。”
“怎么你们都能听清楚?”陆净再一次有了种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傻子的错觉,偷偷运起灵气,附着在耳朵上,非要跟着听清后面一句不可。
灵气刚一附上,世界的声音骤然清晰。
下一刻——
“救命啊啊啊!!!”
一道破釜沉舟,壮士断腕般的哀嚎冲天而上,声音之大嚎叫之凄厉,震得甲板另一边改袖子的叶仓一针捅进了指头里,船舱里磨磨蹭蹭的娄江“咻”一声蹿了上来,房间里装伤风畏寒的陶长老一烟头敲手背上。
“——天上的施主们!贫僧!撑不住了!!”
第26章 我佛不渡穷逼
“这是什么‘神仙’啊?!”
仇薄灯手肘搭在船舷上, 撑着头往底下看。
“算了,我们还是走吧。”
天雪舟降到离地十来丈的高度, 就看清了狂歌和惨叫的声音来源——那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和尚,脖子上挂着一大串佛珠,提一双藤鞋赤脚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又蹦又跳,拼命挥舞双手。观其形貌……
仇薄灯打赌他少说有六七天没洗过澡了。
搭救这么一位“神仙”,和放一个十级空气污染源上飞舟有什么差别?
“诶?”陆净伸长脖子往下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真的不用管吗?”
“你一个药谷的, 在这里建什么浮屠塔呢?”仇薄灯道,“佛宗不是最常说‘以身入厄’吗?我观这位定是为割肉饲魂的高僧,我们就不要打扰人家修得正果了!”
“仇大少爷委实高见!”左月生瞅清和尚的脸后,“啪”一声, 背过身去,“这家伙就是个黏鞋底的牛皮糖, 谁粘谁知道!走吧走吧,继续扔骰子去。”
眼见着飞舟悬停了片刻,就又开始往上升, 当真打算扭头就走, 下边的和尚一扯袖子, 大喊:“诸位施主!双夔龙!三生花!九龙鼎!”
肩并肩往赌桌回走的三个人齐齐顿住。
左月生容色肃穆:“山海阁与佛宗关系不错, 见死不救恐怕不好交代。”
陆净郑重其事:“我就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仇薄灯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头,翻出块手帕, 扎在脸上, 把自己的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冲在另一边等着的娄江和叶仓一挥手,示意他们把人捞起来。娄江叹了口气, 不怎么情愿地再次降低飞舟。
罕有的,这一次娄江的观点和这几名二世祖搭上了线。
……他也不怎么想把底下的那家伙捞起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上飞舟,和尚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朝几人唱喏。这和尚品貌倒有几分清隽,可惜一双眼睛早饿得快成绿色了,现在就算是给他条桌子腿,他都能啃下去,“贫僧为除魔,在此地镇守十日有余,神竭力涸,还请几位施主方便则个,乞点果腹之物。”
娄江长长地叹口气,感觉头开始疼起来了。
是了,这个瘴雾里待上十天的修为,这个语气……也只有佛宗的那位了。
仇薄灯站得离狼吞虎咽的和尚远远地,捂着鼻子问左月生:“无尘禅师当年到底是被什么红尘俗雾迷了眼,剃度了这种奇葩?”
继左月生、娄江之后,仇薄灯也认出了这宝刹佛寺不待,跑来雾里蹲的秃驴是谁了:
佛宗佛子,普渡和尚。
又或者,应该叫他“不渡和尚。”
非要说的话,这不渡秃驴的经历还与仇薄灯有几分相似。
当年,佛宗的第一高僧无尘禅师云游天下,在半路捡到了个七窍玲珑,慧根天生的婴儿。这无尘禅师禅道精深,以往认为佛法为渡世而生,愿皈依佛门者,不论出身来历,只要本性向善他都愿意教导度化,师徒名分只是世人的着相,因此一直没有亲传弟子。说来算是该无尘禅师命中有此一劫,捡到这么个与佛有“缘”的婴儿,其天赋之高灵性之奇,令禅师也着了相,破例地将这婴儿收为徒弟,起名“普渡”。
从“普渡”这名上,就足以看出无尘禅师对宝贝徒弟寄予了何等宏大的期望。
普渡小和尚一开始倒也没有辜负无尘禅师的期望,诸多佛法经文过目不忘,不论是武学还是禅说,一点就通,甚至还习得了佛宗最高深的秘术之一:“相观众生”,能见人之过去。佛宗也是被他的天赋冲昏了头,没来得及细考,就把人点为了当代佛子。
这成了佛子,按惯例就得出门去红尘里游走渡世救人,积累功德好塑金身。
事情坏就坏在这“佛子云游”上。
无尘禅师与佛宗诸僧放眼各大仙门年轻一代的俊杰,满心以为,普渡佛子很快就能名列前茅——少说也有个前十吧。果然,不出三个月,这佛子就一骑绝尘地上榜了,位置还蛮高的,只在榜首之下,算得上“不负众望”。
——假如那个榜不是写作天下纨绔榜,读作仙门败类榜。
“原来是他啊。”陆净恍然大悟,“我记得他不是还有个很出名的……什么渡什么不渡来着?”
“三渡三不渡。”左月生一边盘算着什么,一边顺口道,“金渡铜不渡,银渡铁不渡,玉渡石不渡。”
十二洲流通的货币主要有六种,玉钱金锭银雪,铜板铁刀石毫。金银玉者贵,铜铁石者贱,换句话说,这佛子专渡有钱人,没钱的就是跟他“没缘”。“三渡三不渡”的名言一出世,佛子瞬间名扬十二洲,人也不管他叫普渡和尚了,都喊他“不渡和尚”。
“这就是所谓的‘我佛不渡穷逼’吧。”
仇薄灯总结。
“好个我佛不渡穷逼,”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不渡和尚便热情洋溢地过来了,“这位就是仇施主仇榜首吧。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仇薄灯皮笑肉不笑:“也算不上久,去年刚登的榜首,谬赞了谬赞了。”
“哪里哪里。”
不渡和尚合着掌,笑容可掬,经过惊天动地的“救命啊”一嚎后,他清楚自己装“不露相”的真人计划算是落空了,想要与这几位与佛十分有缘的施主加深一下感情,只能换一种方法了。
首先,要扭转先前的不利印象。
“施主可知您不日将有血光之灾。”不渡和尚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贫僧修习佛宗‘相观’之术久矣,能知人之过去未来,云游至此时,忽感心神悸动,睁慧眼观未来三日,但见二……三位命丧鱬城!”
其次,要故作高深。
抛出具有说服力的佛法秘术,然后显露自己“未卜先知”的一面。
声调要低,起伏要有。
不渡和尚胸有成竹地等待仇薄灯三人的反应,不管他们是质疑“血光之灾”的真实性,还是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他们会经过这里的,他都有法子引出后文。
“把他丢下去吧?”
仇薄灯翻着这几天从陆净那里得来的丹药,找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空气清新剂的……陆净爱赌,偏生不仅手气臭算数也不太过关,这些天身上带的丹药都快被仇薄灯和左月生两人赢光了。
“一坛酒四两银子,两盘云莱菜二两银子,三碟水梭花……”左月生不知道打哪里找出了一个算盘,正在噼里啪啦地计算刚刚不渡和尚吃了多少东西,“合计……雪银五十二两。你是要付银子还是要拿佛珠抵?”
“……”不渡和尚不敢相信,“喂喂喂!你们三天后就要遇上血光之灾了!贫僧辛辛苦苦在瘴雾里蹲了十几天,你们就算不体谅贫僧一番诚意,好歹也关心关心自己的生死吧?”
“血光之灾吗?”陆净有点犹豫,迟疑地转头看仇薄灯,“你觉得他说的真的假的?”
仇薄灯头也不抬。
“有种江湖骗术是这样的,先假扮成奇人异士,然后找到有钱人,对他说:你某月某日有血光之灾,若给我多少多少银子,我可以帮你化解。若那人不信,这骗子就会在某月某日派小鬼去吓唬他。有钱人如期遇鬼,就以为这骗子果然有未卜先知的方法……叶仓!过来把这骗子给本师祖丢下去!”
第27章 大慈大悲人间佛陀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不渡和尚两条腿腾空乱踢, 被叶仓面无表情地拖着往船舷的方向移动。他奋力地朝回赌桌前的仇薄灯三人伸出手。
“贫僧真的没骗你们啊!”
“来来来,谁赌大谁赌小?”仇薄灯摇着黑盅,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仇施主!双夔龙!左施主三生花!陆施主九龙鼎!”不渡和尚双手抓着船舷,跟个风筝一样挂在天雪舟外,声如洪钟地祭出了杀手锏。
啪。
仇薄灯将黑盅反扣在桌面上,连人带椅地转了一圈,手肘懒洋洋地向后拄在桌面上,漆黑的眼眸深沉不善,左月生活动了下满是肉的双臂, 陆净吹了口气,贴在鼻子上的纸条“啪”地一声飞了……
叶仓瞅着,只觉得这三人气势汹汹,活脱脱就是话本里的恶霸们, 正准备一声令下让鹰犬爪牙出动把不开眼冒犯自己的人拖出去喂狗。而他不幸,就是那个“鹰犬爪牙”。
他真的是在求仙问道, 不是在为虎作伥……吗?
“不开眼”的不渡和尚挂在船舷上,被风刮得斜飞,冲三人露出一个“我佛慈悲”的微笑:“施主, 我们真的有缘。”
好在这“不开眼”的也不是什么良善, 权当狗咬狗吧。
叶仓自我安慰。
“捞起来。”
仇薄灯一挥手, 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秃驴还真是生动形象地演绎了什么是踩上就甩不掉的牛皮糖, 正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被重新拉了上来,双脚一沾上实地, 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仇薄灯对左月生和陆净答了个眼色。凭着这些天赌博喝酒耍无赖的培养出来的默契, 左月生和陆净没给这秃驴开口说第二句话的机会, 一左一右地上去,把人架起来后直接往船舱里拖。
“施主!施主你们这是要做甚!”
不渡和尚惊慌失措, 扭头看仇薄灯,他修为远高过左月生和陆净两人,按理来说挣开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可惜他在瘴雾里蹲了十几天,早就神竭力涸,全靠着个“钱途”撑到现在。
“放心放心。”
仇薄灯把四枚骰子拢在手里,笑着跟在后面。
“聊聊天,加深加深‘缘分’。”
不渡和尚的声音一进船舱中的房间就消失了。
被留在天雪舟甲板上的叶仓和娄江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无法理解事情是怎么峰回路转的。不过非要说的话,娄江有种“啊,算了,又是这样”的身经百战感……眼角的余光瞥见叶仓一脸严肃地站在旁边,他微妙地升起了点过来人的成就感和骄傲。
“放心吧。”娄江觉得自己有必要指点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叶仓,“不渡和尚是佛宗的佛子,他们不会真把人杀了的……少阁主虽然胡来,但这点还是能保障的。你也不用太担心……”
叶仓奇怪地看了娄江一眼:“我没担心这个啊。”
“……你不是担心这个,你一直盯着船舱的方向看干什么?”
“我是在想要不要去帮忙,”叶仓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说那什么渡和尚是佛宗佛子吗?修为肯定比师祖他们高。要是真打起来,师祖打不过怎么办?要是师祖被揍了,我却袖手旁观,回头太乙考‘品行’肯定要扣分的吧?”
“……”
娄江沉默地背过身去,任由冰冷凛冽的长风拍在脸上。
他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二缺和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他沦落个屁!他分明就是迫不及待地加入了二缺的队伍!
…………………………
左月生又把之前那块玉牌摸了出来。
他注入灵力的时候,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的不渡和尚看得眼睛都直了,连连称赞:“左施主好财力,这是封‘默’阵的界石吧?贫僧也曾听过这东西,据说一块要卖雪银三千两……左施主,贫僧观你与我佛有缘。”
“滚!”左月生铿锵有力地回他。
“和尚,你化缘化错人啦。”仇薄灯轻声慢语。他没个正形地斜坐在太师椅上,把一枚白荪三清丹碾碎包在帕子里,放在鼻前来回晃动,以此对抗不渡和尚身上又酸又臭的味道,“别看这左施主心宽体胖,其实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想从他手里敲诈东西,你倒不如去登天。”
听仇薄灯这么好声好气,一旁的左月生和陆净对了下眼神,心里都觉得这秃驴活不过今天了……仇大少爷心里越是憋着坏,脸上向来就越是笑意盈盈,春风化雨,阴得狠。
也不知道这和尚哪句话触了仇大少爷的真火。
“秃驴。”
陆净清了清嗓子,摆出凶神恶煞的样子,对不渡和尚虎视眈眈。
“你刚刚提‘九龙鼎’什么意思。你知道些什么?说!”
“哎哎哎,这个嘛。”不渡和尚盘膝而坐,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放于胸前,要多正直有多正直,“贫僧绝对不知道药谷谷主的九龙鼎被人磕坏了一条龙头。”
“什么!”
左月生惊呼出声,看陆净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史无前例暴殄天物的败家子。
陆净白白净净的脸瞬间就红了,支支吾吾:“……我就是想试着练个丹,结果它就炸了,我也没想到那龙头那么不经磕。”
“哎呀呀,无妨无妨,”不渡和尚笑嘻嘻地,“天地宝物要成珍奇,不都要遭一次天劫嘛,贫僧观这就是九龙鼎的劫数了。不过嘛,贫僧听说,药谷谷主至今还在悬赏一个不知名的贼人……赏金仿佛是……一万雪银来着?”
仇薄灯“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想来陆净离家出走除了要找还魂草外,这“九龙鼎之劫”也是个重要的原因。
左月生喃喃:“一万两,不过分啊。”
陆净反击:“秃驴!三生花又是怎么回事?”
左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三生花嘛,想来诸位略有耳闻,最近几年山海阁与佛宗有些摩擦。”不渡和尚娓娓而谈,“不过想来,诸位不知道数年前,山海阁阁主拜访我宗性空禅师,恰逢金佛池中的三生莲开花,阁主见猎心喜,欲向禅师求一朵。禅师不与,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当夜金佛池就糟了贼,性空禅师怒而与阁主反目,不过究竟是谁把三生花摘走的,哎呀就是桩悬案了。”
仇薄灯和陆净齐齐看向左月生。
“左月半同学,”仇薄灯捏着下巴审视他,“怪不得你这几年一直被流放呢。”
原来是让亲爹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想来左阁主定然十分懊恼,自己怎么就只有一个儿子?
“至于仇施主……”
不渡和尚把视线移向仇薄灯。
左月生背在身后的左手扣住了三枚灵气流转的珠子,陆净反在身后的手提着把短刀,刀悄无声息地滑出鞘。仇薄灯笑吟吟地等着不渡和尚的下文,太一剑在这秃驴的背后无声无息地悬浮着。
“贫僧不才,猜给您戴上这夔龙镯的人,恐怕与百氏此番南伐有那么点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渡和尚一扫眉眼中的猥琐,宝相端庄正气凛然,“一万两雪银,贫僧立刻前尘尽忘!一万两黄金,贫僧马上请师父亲自批八字,保证太乙绝对不会干那棒打鸳鸯之事!怎么样!”
啪。
左月生险些把三枚蕴灵珠直接捏碎在手里,陆净差点一刀捅到自己的后腰,太一剑猛地向后仰。
秃驴眉飞色舞。
“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是不是特别划算!左施主和陆施主也可以考虑一下,再加点银子,贫僧除了前尘尽忘,还能让龙首复生,三生花重开!如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滚!”三人异口同声地骂。
“说真的,”仇薄灯实心实意地问,“‘相观众生’这种佛宗神通,被你用来敲诈勒索,无尘禅师他知道吗?”
“知道啊。”
不渡和尚怅然地摸出枚念珠。
在三人的注视下,他屈指往念珠上一敲,下一刻雷霆暴怒的“狮子吼”狂风过境般地在整个房间内炸响:“‘相观众生’,观过去观未来观现在,是让你用来观人之心魔,渡世济人的,不是让你……”
“啪”。
不渡和尚一拍念珠,声音顿消。
“金刚伏魔狮子吼都出来了。”不渡和尚愁眉苦脸,“苦哉苦哉。”
“你活该。”仇薄灯捂着耳朵,没好气地骂。
“话不能这么说,”不渡和尚厚颜,“大慈大悲人间佛陀,渡世济人不差个我。”不过很快,他就耷拉下脸,露出一副可怜相,“不过,怕不是回去要挨一顿十八罗汉棍……现在能救小僧的,只有三位施主了!若三位施主肯布施笔善缘,让贫僧回宗后将宝雄大殿修缮一下,想来师父下棍也会轻点。”
“还是下重点吧。”仇薄灯面无表情。
“哎呀呀,别这样嘛,”不渡和尚忙道,“买一送一如何?几位难道就不想知道,百氏此次兴师动众伐巫族是哪来的底气吗?”
没等人回答,他便自行公布了答案。
“因为天外天要杀一个人。”
第28章 替天/行/道
“天外天?”
不渡和尚心满意足地在三人脸上捕捉到了惊诧之色, 颇有成就地点头:“没错,百氏族之所以敢南伐巫族, 而不怕仙门联手阻碍,便是因为有天外天的支持。”
“不周山折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仇薄灯蹙眉,“天外天不是最喜欢端着他们高高在上,不涉世事的面孔吗?怎么这次不跳出五行了?”
“欸?!”左月生疑惑地看仇薄灯,“绝不周以分上下……这是《古石碑记》里的话吧?你前天才向我借的书啊,你是碰巧看到了, 还是全看完了?我操,不会吧,仇大少爷你看书这么快的吗?”
“还好还好。”仇薄灯谦虚道,“也就是一目十行, 过目不忘而已。”
陆净幽幽地看了仇薄灯一眼,语气要多酸有多酸:“好个‘一目十行过目不忘而已’!我要是有你这本事, 何至于被兄长们提耳朵很铁不成钢这么多年……不对,等等,‘绝不周以分上下, 天地不通后有方外’是什么意思?你们能说点人听得懂的吗?”
说着说着, 陆净悲从中来。
天杀的仇薄灯, 这几天明明三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吃喝玩乐, 搞得他以为大家都一样,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背地里在看书……
说好的都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呢?!
“还有胖子你!”陆净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你怎么也知道!”
“基本上所有最值钱的天兵神器, 最隐秘的宝藏都记录在《古石碑记》里啊。”左月生奇怪地看陆净, “你听了那么多话本,就不会幻想一下, 自己什么时候遇到天降神兵,从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吗?”
听话本全关注风花雪月去了的陆净:……
他坚强地抹把脸,看向仇薄灯:“你还是说说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吧。”
仇薄灯有点不想认这个“生死之交”。
好蠢。
“天外天、人间、大荒,三界的区分不是一开始就有的。”
仇薄灯一边说,一边习惯地想屈指敲椅子,左月生眼疾手快给他塞了一块醒木。仇薄灯懒得发作,醒木一叩,索性放低了声音,真像个说书人一样将古石天书记载的历史娓娓道来。
“最开始,天外天只是不周山上的一座云中之城,上神也并非一直都居于高天之上。”
“那时候还没有“上神”与“城神”之分。
“乱七八糟那么多神,其实大部分都居住在中土十二洲之上,《古石碑记》将之载为“民神杂糅,不可方物”[1]。又说‘人之初,天下通,人上通;旦上天,夕上天,天与人,旦有语,夕有语’[2],就算神回到了天上,天人的距离还是很近。”
仇薄灯的声音很清澈,平时说话矜骄飞扬,但略微放低后,就会如静水从玄冰下慢慢流过,仿佛能从太古一直蜿蜒到现在。
是不知多少万年前的太古。
山河绵延,神和人手拉手走在天地之间,为友为邻。又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山,是上和下的□□,神离开地面回云中城去,人就登梯去拜访神。神和人的关系是那么好,白天人把思念的话说给云朵听,晚上风就把神的回应从高天吹到地面……
旦夕有语,神人不离。
“后来‘不周山折,天地相分’,这里的‘天地’指的应该不是苍穹和大地,而是神和人。因为从这一句话开始,《古石碑记》就没有再写‘云中城’的事了。云中城变成天外天了,以前城里的神,就成了现在的‘上神’。”
“这就是‘不周山折以分上下,天地不通后有方外’。”
于是再也没有被寄托于白云中的思念,再也没有藏在夜风中的应和。
天人相绝两茫茫。
“怎么会这样啊?”陆净忍不住喊道,“怎么、怎么不周山就折了,天地就不通了呢?”
明明一开始还杂然而居,旦夕相语。
“谁知道?”
仇薄灯把醒木丢还给左月生,随口应了陆净一句。
比起不周山怎么折的,神和人怎么翻脸的,仇薄灯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现代神学家民俗家研究史前信仰的时候,经常发现在各地文明里都有“神和人从共处走向分离”这种说法。学术界提出的解释之一是:人有探寻世界来源的本能,不同的民族会依据观察的自然现象,创造出不同的神,赋予他们创世的能力。但神是不存在的,所以原始人便不约而同地想象出“神人分离”的故事来解释神的去向。
不周山折的古事印照着神人分离的假说。
看书时剧情的展开围绕叶仓这位主角升级打怪。但真实的世界却是座冰山,他从小说里读到的只是露出水面的一角,隐藏在水下的东西庞然如一片阴云。
就像……
啪啪啪!
“仇施主博闻强记!”不渡和尚噼噼啪啪地鼓掌,慷慨激昂,“所以,三位施主,你们难道就不好奇这天外天,到底要杀谁吗!只需要一万两黄金,惊天内幕带回家!过了这村就没这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左月生和陆净的一点小伤感瞬间被这二不着调的和尚冲散了。
“不就是师巫洛吗?”左月生翻了个白眼,“买你个头,还一万两黄金,我呸!”
“什么?”不渡和尚大惊失色,“怎么回事?这可是辛秘!”
陆净找到了点“原来我不是最蠢”的自信,吭哧吭哧就笑:“秃驴,你傻不傻啊?你要是说‘想不想知道百氏为什么伐巫族’,那说不定还能卖点钱,结果你自己都把最悬念的‘天外天’抖出来了……嘿,巫族最出名的那位,不就号称‘神鬼皆敌’吗?啧,就你这水平,去茶楼说书都没人听吧。”
不渡和尚一副悔之晚矣的样子:“贫僧着相!贫僧着相!”
“你也别相不相了。”仇薄灯笑着道,“你还是先说说,除了夔龙镯、三生花、九龙鼎,你还观了些什么。趁着我们几个身上闲钱还有,赶紧一并说出来,别婆婆妈妈地,让人付钱都付不利索。”
“仇施主不愧是榜首,果然慷慨!”不渡和尚喜形于色,随即又扼腕叹息,“哎哎!实不相瞒,贫僧这‘相观众生’修炼得不怎到家……现在只能观一人的一次过往,要不……施主我们常联系?下次观到了别的过往,再来……”
说着,不渡和尚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左月生差点就想直接骂了。
——这死秃驴,感情还想长期敲诈啊?
不过,不渡和尚这么说,左月生还是信的。
“相观众生”虽说是佛宗一门极为玄奥高深的佛法神通,不过这门神通其实有点鸡肋……
它是佛宗那群秃驴,为了传播佛教研究出来的一门神通,一般是用来看凡人的过往,好知晓他们心中的执念,对症下药,以此度化。
用来观修士的话,就受限颇大,一则无法观修为高于自己的人,二则观修为低于自己的,除非已将“相观众生”修炼到极致,否则也只能观部分残缺。非要细究的话,可以说是因为人之修行,逆生死转老衰,冥冥之中命数已与天地相迎,难以定论。
左月生记得性空那老秃驴在提及“相观众生”的时候,就曾说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念头转了几转,左月生背在身后的手暗中戳了一下仇薄灯。
“你不是还能观未来吗?”仇薄灯笑容不改,“血光之灾又是什么灾?讲详细点。至于钱……区区万两黄金,何足挂齿!”
说着他潇洒地一挥手,半空中顿时噼里啪啦下起了一阵货真价实的黄金雨。
金锭堆积成山。
“咳咳咳。”不渡和尚眼都直了,一瞬间只觉得面前这位仇施主与佛陀缘分深得不能再深,“这不,施主们要是不肯让贫僧化这个缘,贫僧一纸信传出……听说药谷谷主和太乙长老都动身去了山海阁,三位施主到了鱬城打挪移阵一走,一回到山海阁……这不就是血光之灾了吗?”
“操!”左月生这回没忍住直接骂了出来,“你娘的,果然就是个骗子!”
“施主这就不对了,”不渡和尚义正辞严,“化缘的事怎么能叫骗?”
“这就不对了!”仇薄灯若有所思,“你观不了未来,怎么知道我们要去鱬城,怎么特地在哪里蹲的?和尚,你要是说谎的话,别说一万两黄金了,一个铜板都不给你。”
“要是我修炼到了观未来的地步,我早给人看命算卜去了,哪还用得着在这里敲诈勒索。”不渡和尚一听黄金要飞,急忙剖明心迹,“能观未来的佛宗开宗立派到现在就没出一个!仇施主!贫僧句句属实啊!”
“那你怎么提前蹲点的?”仇薄灯耐心地盘问。
“是一个自称鬼谷子传人的家伙给贫僧算的卦,呸!”不渡和尚突然义愤填膺,“等贫僧下次再见到他,非砸了他的摊子不可!算得什么破卦!差点害我在瘴雾里饿死!”
“原来如此。”仇薄灯抚掌,“行啦,我们知道了。”
“那这黄金,贫僧就……”
不渡和尚腼腆地把手伸向一边的金锭。
“拿吧。”仇薄灯笑盈盈,做了个手势,“请!”
“善哉善哉!”
不渡和尚大喜,俯身就要弯腰去把黄金收起来。
就在他俯身的那一刻,悬于半空的太一剑带着鞘急驰落下,砸向和尚的后脖颈。不渡和尚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势,向前作揖滑跪而出,太一剑擦着他的脖颈经过,仇薄灯在半空中将剑抄在手里。
“施主!你们这就不对了啊!”不渡和尚袍袖一挥,不忘将黄金收进袖子里,“杀人灭口是大罪孽!”
“死秃驴!”左月生把三枚蕴灵珠一丢,“敲诈勒索到你爷爷头上来!也不问问清洲万里谁是爹!”
“都说了,出家人的事,能叫敲诈吗?”
不渡和尚一跃而起,避开陆净下横扫来的刀,破破烂烂的僧衣爆发出璀璨的金光,将三枚蕴灵珠炸开的光挡在外面。
“这叫化缘!”
“那教训骗子的事,怎么能叫杀人灭口呢?”仇薄灯话音未落,人已先至,太一剑横扫而出,砸向不渡和尚,“这叫替/天/行道!”
第29章 鱬城很美
啪!
左月生一椅子砸在地上, 木屑纷飞。
砰!
不渡和尚一拳轰在墙上,蛛网骤现。
锵!
仇薄灯一剑劈到佛珠上, 火光迸溅。
乒乒乓乓——
咚!
如狂风过境,陶容长老精心布置的雅致房间转瞬间成了一片废墟,专门拆家都没他们这一架来得利索。
“以多打少不厚道啊!”
不渡和尚上蹿下跳。
他在狭窄的房间里同时躲仇薄灯的剑,陆净的刀,还有左月生扛着的椅子。仇薄灯三人修为低,不渡和尚灵气未完全恢复,一时半会居然也算打了个有来有回。打了一会儿, 不渡和尚发现,姓左的胖子虽然修为不济,但躲闪极为灵敏,笑吟吟的仇薄灯看似修为最低实则下手最狠, 只有修为最高的陆净是个花架子,便觅了个缝隙, 舍了仇薄灯和左月生两人,直奔陆净。
眼瞅着不渡和尚找上自己这软柿子,陆净又气又惊, 急中生智, 把一样东西扣手里, 朝不渡和尚一甩, 同时朝仇薄灯二人大喊一声:“快捂住耳朵!”
不渡和尚一听,本能地运气护住双耳。
下一刻, 一团白雾在半空中炸开, 本已冲到陆净身前的不渡和尚就闻一股酸不酸臭不臭辣不辣苦不苦的古怪味道直冲鼻腔, 紧接着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接跪地上了。
“你妈的!”不渡和尚破戒大骂, “不是说捂住耳朵吗?”
“您还真信啊?”
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的仇薄灯三人一边挥着袖子,一边看傻子一样看他。
“谁使阴招还带正儿八经提醒对手的。”
“现在怎么办?”陆净刚刚被踢了两脚狠的,眼下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不善地盯着躺地上的不渡和尚,“是把他直接从飞舟上丢下去,还是给他一刀痛快?”
“施主三思而后行啊!”不渡和尚惊恐,“佛宗、药谷、太乙宗还有山海阁打起来可不是耍的!”
“这话就不对了。”仇薄灯笑盈盈地在不渡和尚身边蹲下来,拿太一剑剑鞘亲切地拍他脸颊,“现在飞舟上,就你一个佛宗的,我们杀人灭口,再毁尸灭迹,你说有谁会给你佛宗通风报信?”
“贫僧悔过悔过!”不渡和尚急急忙忙地道,“施主啊,千万莫冲动,贫僧也不是专为敲诈……错了化缘而来。贫僧是受佛陀之命,因清州不日有大劫,特来渡世救人的!”
左月生“呸”一声:“少来鬼扯,有我山海阁在,清州能有什么大劫。”
“贫僧说真的啊……”不渡和尚欲哭无泪,“比真金还真!”
左月生刚再说什么,房门开了。
“飞舟都在摇晃……你们!”来人的声音陡然拔高转尖,“你们这是做了什么?!”
陶容长老站在门口,瞠目结舌。
他原本在隔壁品茶,修身养性,养着养着,对面的木墙忽然“咔嚓”一声出现了个拳头印。
陶长老隐约觉得事情不妙,急忙赶过来看什么事。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门一开,就见山水画变成了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鹅毛大雪,靠窗的琼石屏风四分五裂檀桌桃椅尸骨无存,素墙开裂底板凹陷……面目全非得连亲手布置这个房间的陶容长老都不敢相认。
陆净咽了咽口水,看着一张脸逐渐漆黑的陶长老,悄悄地退了一步,躲到左月生背后,不敢与陶长老目光接触。
“你们……你们……”陶容长老哆嗦着手,怒目而视,“少阁主,你来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呃……”
左月生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
“佛子非要和我们讨教武学,”仇薄灯镇定自若,悄悄把手背到身后丢下几枚金锭,“我们不好推脱。”
陶容长老视线移向躺在地上的不渡和尚。
“对对对。”不渡和尚把仇薄灯丢下来的几枚金锭藏进袖子里,壮士断腕地接了这口锅,“三位施主身手不凡,小僧见猎心喜,忍不住讨教了一番。还望陶长老见谅!小僧莽撞!”
“身手不凡?”陶容长老气笑了,抖着几根山羊胡,恶狠狠地瞪了这群二世祖一眼,“行,既然普渡佛子这么热衷磨砺,回头老朽就跟无尘禅师好好谈谈,让禅师多给你点锻炼的机会。佛子如此天赋,用在上梁揭瓦之事,岂不屈才?”
“陶长老且等等……”
不渡和尚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陶容长老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完了……”不渡和尚发出呻/吟,“陶长老和我师父认识啊……这回恐怕不是十八罗汉了,是七十二金刚,贫僧这可是以身渡厄,三位施主!你们可千万别再翻脸不认人了!”
他嚎得凄惨,其余三人被陶长老这么一干预,也歇了继续打架的心。
“自作孽不可活啊。”
仇薄灯拍拍身上的碎木屑,捂着鼻子迅速地开门出去了。
一到长廊,仇薄灯立刻扶墙干呕起来。
他琢磨下次打架,是不是应该把陆净先扔到敌人最多的地方?这家伙就是个“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人才。回头一定得问问,配的那是都什么药粉,味道之古怪简直独步天下。
陆净隐约听到从走廊传来的干呕声:“他怎么了?”
左月生不厚道地笑了:“还能怎么了?仇大少爷的鼻子,就是属狗的,绝对呛得够呛……说起来,陆净你扔的这什么玩意……我怎么闻者有点、有点……”不对味?
话还没说完,被陶长老吓得忘了屏息的左月生步了不渡和尚的后尘,直挺挺摔地上了。
陆净叫了声“糟”,拔腿就跑。
跑了没两步,扑通又倒了。
要吐不吐缓了一会,仇薄灯没有半点转去看看伙伴的意思,直接回自己房间去了。关好门后,小木偶顺着他的袖子滑到桌面,端端正正地坐下。
仇薄灯一手撑着脑袋,一手用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木偶一下。他的指尖很白,近乎透明。
木偶被他戳得向后倒,很快又翻身端正地坐好。
仇薄灯垂着眼睫看它。
浓密的睫毛在他素净的脸庞上投下清晰的淡影,刚刚和左月生陆净他们一起围殴不渡和尚时的张狂肆意突然就消失了,高兴也好生气也好,所有鲜活的情绪全都不见了,像是一捧刹那就冷的血,沸腾与炽热只是某种自欺欺人的假象。
房间寂静。
“天外天要杀你。”
仇薄灯说,忽然无声地冷冷地笑了一下。
他想起之前不渡和尚言辞凿凿地说“请师父亲批八字,保证太乙不会棒打鸳鸯”……其实仇薄灯根本就不清楚他和某个人到底算什么关系,甚至连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都不明白。也许他只是想知道,这世界上,是不是有那么一个人,真的能够接住他。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愿意陪我跳崖的,能从东排到西。”
仇薄灯往后靠,把脸庞藏进窗棂的阴影里。
似乎是在另一个无人知晓的自己藏起来。
“所以,别死了。”
清洲一地,瘴雾深厚。
年轻的男子提一盏纸灯笼静静地等候,烛火照在他脸上,眼睛好似狭而薄的银色刀锋。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他突然抬头遥遥望向鱬城的方向,火光摇曳,仿佛把寒刃的冷锐都熔去几分。
一根火把,两根火把……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燃起,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师巫洛站在圈的正中心,手里只提着一盏灯。
火把越来越多。
他仿佛全然未觉,只是微微抬头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师巫洛抬手在灯笼的纱纸上慢慢地写了一句话:
“鱬城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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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日。
仇薄灯几人还在大梦三千年,就被娄江“哐哐哐”地喊醒了。
鱬城到了。
“说真的,”陆净睡眼惺忪,站在飞舟外打着哈欠,“这么乌漆嘛黑,我们真没来错城吗?”
左月生点头附和。
他们远远地望着瘴雾里的鱬城,城墙雄壮是枎城的数倍之高,但附着在城墙上的光却很淡,似有似无,整座城像是处于沉睡的状态。按道理,鱬城是座大城,城墙上的神光应该要远胜于枎城才对。
“现在是赤鱬休眠的时令,”娄江解释,“城光黯淡是正常的。”
“休眠的时令什么时候过去?”陆净顺口问。
“大概还要一两个月吧,”娄江看了看周围瘴雾的浓厚程度,在心底计算了下,“真可惜,如果不是在眠鱼时令到的,就能看到群鱼遨游天空的景象了。”
仇薄灯最后一个上来,听到这句话便走到船首最前面,瞥了一眼下面,果然一片昏暗。
……这算哪门子的很美?
仇薄灯刚打算收回目光,沉眠的城池里忽然亮起了一点一点的光,先是像无数颗珠子漫布在大街小巷,很快地就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缕缕向上的流光,倏忽间,成千上万的流光又开始盘旋,卷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旋涡。
“那是……”身后的娄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鱼群!是赤鱬!”
数以万计的赤鱬游曳在空中。
群鱼金属质感的鳞片发出深浅不同的美丽光华,如桃花,如海棠,如石榴,如朱砂,如丹铜,如茜素……旋涡汇聚到最大的一刹那,它们澎湃而起,赤鳞如霞,洪流般徜徉于天地之间。
数不清辨不清的光点从飞舟周围掠过,照亮仇薄灯的瞳孔。
第30章 繁星投影
群鱼如飞鸟, 弧游旋曳,天空被印成暮色般的瑰红。
少年们立在舟头屏息凝神, 陶长老坐在船舱的房间中,枯如老松的手里握着一根烟斗,鱬鱼从窗外游过,鳞光投在他的白发上。他望着窗外的游鱼长久地出神,最后叹了口气,把烟灰敲在桌面。
天雪舟最后被鱼群载落到地面。
仇薄灯踩着由一条条鱬鱼搭成的梯,走下飞舟。
真正降落到城中, 就会发现整座城笼罩在绵绵细雨中,水线将天和地连接。鱬鱼看起来应该就是借这水汽在空中巡游。
细小的雨珠挂在仇薄灯的睫毛上,他默默地远眺这座城,屋脊牌楼都立在蒙蒙雨帘里, 起伏斜飞的线条印进他的眼底,辉煌而又孤冷。
“咚”一声重响。
“操啊, ”左月生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身湿漉漉,“怎么回事?连鱼都看人下菜的?”
他没有戒心地跟着仇薄灯下来, 即将踏到鱬鱼背上的时候, 鱼群忽地像一蓬飞火, 向四周散开。一脚踩空的左月生瞬间脸朝下, 摔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评评理!难道我堂堂山海阁少阁主,竟然只配狗啃泥!”左月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 愤愤不平地喊。
“人家是太乙小师祖, 真要论身份比你爹还高, 你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惨遭‘罢黜’的少阁主算哪根葱?”陆净吸取左月生的经验,老老实实地运气下船, 他其实也有点酸,但看到左月生的待遇比自己还糟糕,顿时心理平衡了。
正所谓别人骑马我骑驴,后面还有步行的……
知足常乐是也。
“几、几位是来鱬城的仙长么?”一个人匆匆忙忙地从雨幕里跑出来,“鱬城终年有雨,水汽潮湿,还请仙长们见谅。”
来人怀抱七八把伞,边说边艰难地把伞分给刚从飞舟上下来的仇薄灯几人,手忙脚乱间,夹在腋下的一把伞“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他一边连连道歉,一边弯腰要捡,娄江先一步把伞捡了起来,起身时和他打了照面。
“等一下!”
娄江把伞紧紧握住,睁大了眼。
来人是个青年,穿件深红的鱬城祝衣,身形虽高但一张脸十分白净秀气,而莫名地,娄江觉得这张脸非常非常的眼熟……是那种曾经每天都要看上一百遍两百遍的眼熟……
“你、你、你你是你是……”
娄江突然就磕巴了。
仇薄灯几人已经撑开了伞,走到前头,听到动静便纷纷回过头来。
一回头就看到娄江和来人一个握住伞柄一个握住伞尖,互相对望,久久不分。素来稳重持成的娄江百年难得一见地惊愕,仿佛猝不及防地见到某个令他念念不忘又遥不可及的人,而他对面的人则是一脸惊慌失措,仿佛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落魄至此依旧被人撞见……仇薄灯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左月生和陆净那么喜欢关注自己和师巫洛的事,实在是八卦之心人人皆有。“我赌八两。”陆净压低声,“这两人定有前尘旧事,说不定娄江是个被‘负心’的可怜人。”
“什么?”左月生勃然大怒,“什么王八犊子居然敢把姓娄的负了?!……我压十两,娄江对他旧情难忘。”
仇薄灯仔细看了看青年,又看了看娄江,断然道:“不,我觉得是娄江一厢情愿。”
不知是被负心还是一厢情愿的娄江全然没有关注到这边的赌局,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人。
“你、你是……”
“不,我不是。”对方极快地否决,并试图把伞从娄江手里抽走。
娄江紧握不放,双方犹如拔河。
“没错,就是他。”
陶长老苍老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没认错。”
一听到陶长老的声音,来人立刻松手,以袖颜面,扭头想逃。
“走什么走?”陶容长老叱喝,“见了师长连句问候都没有?我就教了你这种忘恩负义的混账玩意?”
娄江踉跄几步,不敢相信:“他就是舟子颜?”
“没错。”陶容长老吐出口烟,重重地道,“三岁明心,六岁不迷,十二定魄,十六悟道,他就是唯一一个在阁石上留下剑痕的年轻代弟子。曾经的山海阁第一天才,现在的奶孩子第一人才。”
娄江抱着伞,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青年的脸他的确非常眼熟,因为他真的曾经每天都要把这张脸看上一百两百遍。
娄江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稳重持成。
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有次他无意中听到长老们的交谈,说他天赋的确上佳,可惜还是远不如当初的舟子颜,言语间尽是叹惋。娄江自持山海阁年轻一代的魁首,万万没想到有不如人的一天,而且是“远不如”。
娄江去翻了三天三夜阁内弟子宗卷,最后终于找出了“舟子颜”的记录……此人的确是山海阁第一天才,娄江被对方的修炼记录所惊骇,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宗卷只记录到他十六岁悟道,后就杳无音信,平时宗内似乎也完全不提这个人。
一个“远”字,把娄江刺激得头悬梁锥刺股,发誓终有一日要将在长老们眼中,将此人取而代之。他还偷偷复刻了弟子名册上的舟子颜画像,修炼得心浮气躁的时候,就把对方当靶子练飞剑的准头……
在娄江的想象中,未来某一日,他会和舟子颜狭路相逢。
届时经历过一阵刀光剑影,龙争虎斗后,他会眼神睥睨,居高临下地宣告:海山代有人才出,君非昨日第一人。
但娄江完全没有想过,一直以来的死敌走出假想时,竟然、竟然是这样一个形象!
“老师,在师弟面前,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舟子颜放下袖子,尴尬地笑,“什么叫‘奶孩子’的,好歹也用个‘鱬城城祝’吧……”
——无怪乎陆净觉得娄江被“负心”了,这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形象着实让人想歪,他衣冠虽正,发丝虽齐,但背上却用两个花花绿绿的布背扇装了两个奶娃娃!
说话间,两个奶娃娃被惊醒,一揉眼睛此起彼伏地“哇哇”大哭起来。
“不哭不哭,乖啊乖。”
舟子颜双手背到身后,摇晃两个孩子,动作之熟练,俨然在育婴方面已经炉火纯青。
娄江一脸天崩地裂。
仇薄灯几人瞠目结舌。
陶长老怒气冲冲,用烟斗指着舟子颜,对娄江说:“为什么阁主和长老都不愿意提起他?你当是难言之隐?呸!是羞于提及!他十六岁悟道,左阁主差点都想打破旧例,让他直接当任阁中长老,都要召集内阁商议了,这家伙却一门心思辞宗回内阁当祝师,九头牛都拉不回。从此一无长进!你再把这小子作榜样,当心老夫抽你!”
“也不是一无长进……”舟子颜讪讪,“这不从祝师当上城祝了吗?”
“你还有脸说?”陶长老一烟头砸了过去,“走的时候悟道,十几年过了,还是悟道。你以后也别喊我老师,我没你这种丢人现眼的学生。”
舟子颜马上闭嘴。
娄江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往天雪舟上走。
“他这是怎么了?”陆净小声问。
“迷弟滤镜碎了,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吧。”仇薄灯撑着伞,捏着下巴回答。
哐。
那边的娄江听到这句话,一头直接撞飞舟上。
“谁他妈的是他迷弟——”
娄江扭过头,面目狰狞地吼。
刚安静下来的两个奶娃娃被他吓到,又开始哭起来,舟子颜又开始熟练地哄孩子,陶长老又开始跟火车一样从鼻孔里往外喷烟……鱬鱼翩然而游,仇薄灯环顾四周,一下子完全不觉得这座城有什么地方是“孤冷”的了。
……………………
舟子颜一手抱着一个娃娃,领着一行人穿街过巷。
“鱬城产绯绫,色泽之艳,冠绝天下……”
舟子颜一边走,一边同他们介绍。
鱬城丝织业极盛,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布架子,用来染布的颜料盛放在陶缸里,发着微弱的霞光。舟子颜同大家解释,鱬城的鱬鱼每年都会换一次鱼鳞,鱬城人就将换下的鱼鳞收集起来,研磨成粉,以此染出的布,便和那条赤鱬的颜色一般无二。
城中的人将这样得来的布称为“赐红”,地位等同枎城人勺蒹水酿落叶为酒。
仇薄灯打伞走在舟子颜身后。
街道两旁的竿上挂着深深浅浅的红布绯绸,大大小小的赤鱬在布匹间倏忽往来,就像海中的鱼逐浪戏波。雨水落到绸布上,水愈洗布愈红,偶尔染缸中的颜料被游进水中的鱼尾甩起,飞溅空中,就会化为流光散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烟花。
一路上,不断有赤鱬过来,用额头顶一顶舟子颜的手,用灿灿的尾巴拍拍他的脸颊,用鱼鳍勾勾他的头发。
舟子颜对此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鱬鱼群聚时辉煌美丽,但分散游于整片城中时,或尾随人而行,或三三两两追逐打闹,或忽隐忽现藏于角落,就显得活泼可爱。左月生几人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它们玩,但手刚一伸出去,赤鱬就闪电般游远了。
反倒是专心撑伞走路的仇薄灯身边有不少赤鱬。
它们追逐他的衣袖衣摆,在身边捉迷藏,不时撞到仇薄灯的手背上。仇薄灯反手将撞上门的一条小鱼拢住,它也不挣扎。
“小家伙有点顽皮。”舟子颜替它们道歉。
仇薄灯摇摇头,表示没事。
他把手放到眼前。
其实他只是虚虚地拢着,以这条小鱬鱼的体型完全可以游出去。但它却安安静静地待着,桃花般的鱼鳃一开一合,身上的光透出指缝,一明一暗。仇薄灯有种自己拢住的不是鱼,而是一颗小小的星星的感觉、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它们这么亲近外城的人。”舟子颜感叹,“它们喜欢你。”
喜欢……他吗?
仇薄灯摊开手,小鱬鱼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摇头摆尾地游出伞。
它们能在无雨的空气中停留,但不能待太久。
“我观仇仙长的红衣便是用鱬城的绯绫制成。”舟子颜对仇薄灯说,“您有兴趣吗?我可以领您去看看赐红的那条神鱼。”
“这么多条鱼,你分得清楚是哪条?”
左月生问,他对舟子颜这位前山海阁第一天才其实有点好奇,因为老头子有次喝醉后,拍着桌子把这个名字骂了大半天,顺带地把他也骂了大半天,说他要是有舟子颜十分之一的出息,他也不用这么劳心费神云云。
不过左月生不像娄江,他体胖心宽,激将法对他毫无用处,根本就不屑于做谁谁谁的“十分之一”。
当个纨绔不比当个天才来得快活?
“分得清的。”舟子颜笑起来,随手指着两条鱼说,“你们看,它是深丹色,它是浅彤色,它的尾巴长一些,它的稍短一些……很好认的。”
左月生几人沉默地看着两条大小、形态、颜色简直一模一样的鱼结伴都面前游过。
……很好认?
“不过我是城祝,不需要认就知道谁是谁。”舟子颜笑笑,补充解释。
“鱬城的神鱼有上亿条了吧。”叶仓忽插口问。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眼这位跟在太乙小师祖身后“奇装异服”神色肃穆的瘦高少年,微微颔首。
“就算是城祝想要认清这么多条鱼,也不是简单的事。”叶仓说。
他以前是枎城的祝师,并且是天赋最好的祝师。
鱬城群鱼多如神枎的叶子,而即使是叶仓,也不会说自己认得神枎的每一条叶子有什么不同。
陶容长老重重地哼了一声。
颇有些神色恹恹的娄江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舟子颜辞宗回城后,从此“一无长进”……把整座城所有鱼全部认清的家伙,有时间修炼就怪了!
“咳咳咳……”舟子颜赶紧岔开这个话题,他路过一副人家的时候,把左手的小孩递给一名走出屋的妇人,“杨婶,你挂完布了啊。”
妇人接过小孩,感激地朝舟子颜笑:“舟子,你又去接人了?这是刘家的虎子吧,把他也留下,一会我带过去给刘嫂,你忙正事要紧。”
鱬城人大概是因为生于烟雨长于烟雨,说话口音绵软温婉。
“我还以为两个孩子是他的。”
仇薄灯低声对陆净他们几人说。
陆净他们默默地点头。
——其实一开始他们也这么以为。
很快地,仇薄灯几人就见识到了舟子颜在这座城里到底照顾过多少孩子……但凡是个小豆丁,会走的,就要跌跌撞撞跑过来拽他袖子抱他腿,不会走的,就要扒拉着摇篮站起来,冲他咿咿呀呀。而舟子颜对付他们似乎格外有一手,他袖子里仿佛藏了无穷无尽的糖果糕点,随时随地都能摸出一块来把人打发走。
“他一个人承包了整座城的幼儿园。”
仇薄灯感叹。
怪不得陶长老骂他是“奶孩子第一人才”,也怪不得山海阁一副要把这人就此除名的架势。
任何一个宗门,好不容易出了一个难得的奇才,寄予厚望地等他长成又一宗门顶梁柱,等他大放光彩,惊呆其他门派的狗眼。结果这天才长到一半长歪了,放着名动天下不要,窝回小角落一心一意养鱼奶孩子……
换谁都得气死啊!
仇薄灯觉得,放在前世,舟子颜绝对就是个考上顶尖大学中途辍学,回乡养猪的典范。
说不定还能上一波社会新闻。
“其实我更好奇一件事……”陆净左右张望,“他们怎么都不打伞?为什么他们在雨里,连衣服都不会湿啊?”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笑道,“陆施主有所不知,鱬城之人,出生之后,就会有神鱼赐命鳞给他们。受赐命鳞的人,就如鱼一般,适应雨水,喜潮湿。不过命鳞只会在盛典的时候显露出来。”
舟子颜诧异地看了不渡和尚一眼:“这位大师是来过鱬城吗?”
“称不得大师称不得大师,”不渡和尚美滋滋地道,自从三渡三不渡名言远传天下后,就很少有人这么尊称过他了,一时间还怪怀念的,“贫僧只是偶然听人说过。”
“大师好广闻。”舟子颜道,“正是如此……啊,城祝司到了,几位里边请。”
这还是仇薄灯第一次进城祝司。
在枎城的时候,仇薄灯一开始对城祝司并不感兴趣,后来枎城事变,天火淹没城东的好几条街,一并的将城祝司也毁了——其中应该还有前城祝葛青意图以天火毁灭罪证抹去痕迹的缘故。仇薄灯醒后一直到他离开,枎城都还在忙于清理街道,照顾神枎,没顾得上重建城祝司。
每座城的城祝司都有着它独特的风格。
鱬城的城祝司建在一片湖上,长桥与回廊横卧银波,水雾氤氲虹光如梦,往来祝女皆着绯裙腰肢婀娜,行如游鱼摆尾,祝师祝衣亦赤,或魁梧高壮或阴柔秀美,踏步如火。一袭红衣的仇薄灯走在回廊上,居然有几分像城祝司的一份子。
正堂中没有燃火烛,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圆润的明珠。
舟子颜毕恭毕敬地请陶长老在上首坐下,陶长老一摆烟斗,转头看仇薄灯。
仇薄灯没看他们,自去靠门的一个位置坐了,一心一意欣赏外边的湖水。其他几个人本来也想猫过去,被陶长老恶狠狠一瞪,就只能缩缩脖子,老实坐下,颇有几分羡慕地看着仇薄灯……主要是到鱬城后,陶长老就是一身低气压,让人压力颇大。
“老师的来意我知道了。”听陶长老粗声粗气说完,舟子颜白净清秀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老师要用挪移阵,学生自然别无二话,只是老师来得实在不巧……”
“嗯?”
“鱬城的挪移阵阵门前几天不小心被鱼啃了一角……”舟子颜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还在修。”
陶长老皱了皱眉:“要多久修好?”
舟子颜算了算:“两天吧。”
“……”陶长老闷不吭声地抽烟。
一旁的左月生他们期待地看着陶长老,他们还是第一次来鱬城,第一次见到这种鱼与人共存于天鱼之中的城池,一路上过来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长了两双眼睛。现在听到挪移阵坏,顿时颇为兴奋。
陶长老瞪了他们一眼。
“安排点住处。”他老大不高兴地道,“离你这破城祝司越远越好。”
舟子颜连连道是,眼见着陶长老要起身,他急忙又开口:“学生还有一事相求……”
陶长老把烟斗往桌上一敲,声音之重把左月生几人吓了一跳。
舟子颜一愣。
“不是说了吗?”陶长老不看他,“那件事,不要再提。”
“子颜知道。”舟子颜挺拔的背一点点弯了下去,“子颜想说的不是那件事……子颜只是想恳求长老,明日替鱬城行一次天祭。”
他低下头,看着桌面的茶水。
“神鱬提前苏醒,子颜想,或许举行一场天祭,能让鱬城的瘴月提前过去。”
……………………
仇薄灯在临水的木板上坐下。
刚刚舟子颜不再自称“学生”不再喊陶长老为“老师”后,正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沉闷。他不喜欢那种沉闷,索性直接起身出来了。出来后,发现鱬城城祝司的回廊四通八达,隔三差五就有一座水榭阁楼,转来转去,很快就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
走了许久,转不回去仇薄灯索性走到哪算哪,直接坐下。
他低头看湖水。
湖水里有很多直径一寸大的半透明珠子,发出柔和的白光。随水波在湖底飘动,蜿蜒而去,像一盏盏小小的落进湖底的灯,也像另一个世界夜空繁星的投影。
“那是鱬鱼卵。”
在仇薄灯试图伸手去捞一颗起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结束谈话的舟子颜找到了这里。
“这么喜欢这座城吗?”仇薄灯收回手,没有回头,忽问,“想要为它不顾一切?”
舟子颜一惊,手差一点按上腰间的剑柄。